故事来了。一对孤男寡女共同居住在一套公寓里，地点是美利坚合众国的耶鲁大学—这还能没有故事吗？
　　冰凌先生已经很擅长讲述故事了。时宽时紧，循序渐进，有剑拔弩张的压抑，也有风轻云淡的从容。冰凌先生一度专攻小小说。移居美国之后，人生阅历日渐丰富，小说技巧也更加成熟，笔下就有了一些更大的故事。很多时候，小说技术就是人生阅历的谋划与裁剪。
　　《同屋男女》（刊于美国《东方》杂志２００２年第三期，中国《小说月报》２００２年第四期选载）不仅是一个男欢女爱的故事。一个美国的白领女性，一个中国的访问学者。从萍水相逢到鱼水之欢。异性之间的生疏、反感、试探、了解、合作、欢悦一应俱全。尽管如此，我宁可关注隐藏于故事背后的某种对抗。女主人公说，屋子里仅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主人公回答说，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后面这句话说明了对抗的根源。小说之中的种种细节都寓含了东西方文化较量。男欢女爱的背后存有一个文化竞争的主题。
　　游刃有余地把一个如此巨大的冲突塞入一个小空间—一套租来的公寓—之中，这显示了冰凌先生小小说写作的训练。方寸之域，闪展腾挪，这要有一套近身短打的功夫。小说选择了一个非常小的触发点：厨房里冒出的油烟味。这是中国饮食文化的意象，也是男主人公的乐趣所在。然而，对于那个优雅的美国女人说来，这无疑是一种不可容忍的污染。怨恨和交涉是必然的。中国男子不得不妥协了。当然，博大精深的中国饮食文化决不会就此败下阵去。男主人公派出饺子组织第二战役，轻而易举地征服了美国女人和她的性伙伴。前者吃了饺子之后心旌摇荡，爱意萌生；后者吃了饺子之后心甘情愿地销声匿迹。
　　谁都明白，厨房只能是一个序幕。公寓之中的真正主战场必定是在床上。这一场异性交往之中，美国女人同样扮演了进攻者的角色。咄咄逼人的挑逗之后，她终于突破了中国男人的道德防线，以主宰的姿态完成了一个激烈的性爱行为。然而，正当美国女人沉醉于施舍之后的满足之际，中国男人又一次开始施展后发制人的功夫。这一回他用的是东方的房中术。这是一种细腻而且富有技巧的做爱方式，积累了千百年东方人的性爱经验。美国女人这时才真正陶醉了。她终于被送上了美妙的颠峰，领略了性爱的真谛。她的叹服和她的不能自巳表明，这是另一个无与伦比的征服。
　　当然，真正吸引美国女人的是男主人公的东方式的节制。她的挑逗遇上了中国男人的尊严，抵御和挫折激起了她的更大欲望。她说她喜欢害羞的大孩子和保守的男人：“保守的男人文雅，可靠，有深度”—一些美国人难得使用的褒义词。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可能深刻地理解中国男人的内心。中国的性道德观念令她莫名其妙。在她那里，性爱从属于“快乐”范畴。只要两厢情愿，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个人的身份或者家庭的羁绊均是无稽之谈。她和她丈夫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性伙伴。所以，她不明白，这个中国男人为什么如此节欲自重，左右为难，欲说还休，对她的丈夫和自己的妻子充满了内疚之情？她无法像这个中国男人那样把性爱当作爱情的附属品，当作忠贞的标志，当作人格的保证。当然，她还是得到了某种潜移默化—她慷慨地表示，如果这个中国男人的妻子来到纽约，她愿意让出整个客厅。对于习惯了个人主义哲学的美国人说来，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牺牲。
　　可以看出，冰凌先生并没有鲁莽地对东方式的节制和美国式的道德作出优劣判断。如果说，中国饮食文化和房中术的胜局多少包含了一些寓言的意味，那么，冰凌先生不再将民族文化的自豪感扩大到性爱道德乃至人生观念的层面上。《同屋男女》之中，男女主人公都一头撞在另一套陌生的价值观念上，互相吃了一惊。尽管他们不可能完全认同，但是，他们至少了解到另一种文化的存在。虽然这个中国男人赶在他妻子抵达之前搬出公寓，然而，他的精神并没有同时撤退—小说的结尾，美国女人还是被这种东方式的节制由衷地感动了。这或许多少暗示了冰凌先生对于两种人生观念的不同倾向。
　　现在，我要回到一个话题—饮食文化或者房中术均是一些小空间之中的胜利。这种优势能否扩展到更大的范围？这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如果将全球视为一个共享的空间，那么，无可否认的是，美国业已成为独一无二的超级大国。这不仅体现为核弹头与航空母舰，同时还体现为美国式价值观念与意识形态的扩张。的确，就是这些思想简明、崇尚实用、擅长行动的人正在世界文明之中充当举足轻重的角色。这个意义上，中国饮食文化乃至东方道德观念均构成了异质文化的制衡。它们有可能使不可一世的美国文明有所反思，有所收敛。当然，这还远远不足以改变世界文化的基本结构。许多时候，《同屋男女》之中的美国女人仍然理所当然地充当主动者。虽然仅有寥寥几笔，但是，人们察觉得到这种不无压抑氛围。小空间与大空间的情势反差形成了这篇小说的某种内部张力。 南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