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蓝菁寺(上)
果然,半月后喇嘛国主德醴王便着珈宝上师七十岁寿诞之前,赐护国法师的称号。蓝菁寺加封地一百亩,并送半人高玉观音一座,镶满金刚石的金麒麟一对。珈宝随后向其余五寺发出请帖。由于蓝菁寺坐落在蓝菁山群里,离布巴城的城区有大半天的路程,为了方便参加者的行程,定于寿诞头一天晚上举办宴会,第二天白天举办面向公众的贺诞法会。头晚客人会在寺里留宿。
到了这天清早,陌岩乘马车,魅羽和四个师兄骑马,从龙螈寺出发。只有四个师兄,是因为鹤琅称病在家休息。但大家都知道,他原本是珈宝的徒弟,五年前转投的陌岩门下,这可能才是他不愿前往的真正原因。
行至未时经过一个小城镇,众人决定进城找个地方歇息用午膳。在城门打听到了食肆的所在,一行人按照指点走去。没走几步经过一座寺庙,看着规模很小,青瓦白墙。这倒并不奇怪,整个布巴圣地,都是喇嘛教的地盘,中原佛教在这里一向很低调。
门口的青石阶上围了很多民众,水泄不通。里面像是有人在讲着什么,不过师徒一行人离得远,听不清楚。魅羽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过去找了个围观的人询问。
“这位大伯,里面在讲什么?”
“听说有云游的高僧前来传道,介绍无量涅道法王……唉,你还是自己听吧。”回话的人草草应付了两句,又专注地围了上去。
“涅道法王?”魅羽想不到这么快又听到这个名字,回头问陌岩:“师父,你知道涅道法王是何方神圣吗?”
陌岩无表情的脸好像比平日阴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一家酒肆,此时大部分食客已经吃完离开了,店里十分冷清。师徒几人在等食物的时候,陌岩冲她说:“肥果,你还记得我屋里墙上的那幅画吗?”
她想了想。“是叫什么浊降日的那幅吗?”
他点了点头,问几个徒弟。“你们谁知道浊降日?”
几个师兄弟互相看看,摇了摇头,只有年纪大阅历多的洛石接话道:“我在一本奇文杂记里读到过。说是天界和佛国里有些人主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灭掉六道中的四道,只剩天道和修罗道。”
“啊?”师兄弟们一片唏嘘。“这是要把人畜鬼怪都给灭了啊?”
“不过这都是胡编乱造的吧?”洛石不确定地说,“少数人的异端邪说。”
魅羽仔细回想了下在陌岩屋里看过的那幅画。海面上泛着熊熊的火焰,饿鬼道和地域道的众生沉在海底。畜生道、人道在火里挣扎。善的上升,恶的下降。背景天空里那个法相,难道就是所说的涅道法王?也就是她那日在元识天看到的三瓣唇的神像?
“目前可能不是少数人了,”陌岩面色很不悦地说,“不过哦洛石看过的说法不太准确。你们师祖曾和我讲,天界、佛国、甚至人世中,都有不少拥护涅道法王的信众门生。他们对当今佛国和天庭的统治不满,认为他们无作为。六道众生终有一日当人人成佛,可是不断这样在六道中轮回下去,做恶业、尝恶报,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彻底筛选人道和三恶道众生,只留下当中有善根,能够进天道享受福报的那些个。这样就能彻底断了轮回。”
那不能进天道的众生,就只能形神俱灭了,魅羽想。“这个涅道到底是什么出身?”
“他本是修罗界的一个王子,自幼聪明好学,精进自律,嫉恶如仇。年轻时便在修罗界颇有名气,拥护者众多。万年前便已是法王了。”
这时小二来上饭菜,陌岩就暂停了讲解。大家静静吃了一会儿,魅羽突然笑了出来。“他和师父您倒是有些共同之处呢。”
“不是吧?我应该比他好看,”陌岩板着脸说,继而又笑了。“修罗界的男人都比较丑陋,女人则美若天仙。”
最后这句话让魅羽不大舒服。她呢?她肥果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个丑陋的男人?
此时一向不拘言笑的何杨问道:“师父,到了那个什么浊降日,又是谁来判断,什么人有资格入天道,什么人该被灭掉呢?”
陌岩语带嘲讽地说:“一直以来,对六道的运转,佛国内部就颇有争议。现有的判断体系,不能说有大错误,但终究不是完美的。不完美也罢,因为过完这一世,总还有下一世。可要是拿现有规则来给每个众生做个终审,”他叹了一口气,“那恐怕审判者们因此犯下的错误和恶孽,就够他们自己下地狱的了。”
“可涅道只是个法王啊?”陆锦稚气地问道,“他即使本事再大,追随者再多,如何应付得了佛国里的八万四千佛?”
“有这么,呃,一个东西。”陌岩的眼睛好像望着前方很远的地方。“叫殁天枢。是在大千世界谁也不知道的某处,亘古以来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旋转的轮子,它的走向代表着佛性。若是谁将它逆行,那现有世界的佛性就会归零,一切修为都要重头开始。”
几个徒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修为没有了,天人仙人佛菩萨都成了普通人。剩下的就是拼原始的武力,这一点自然是没人敌得过修罗界善战的男男女女。
接下来众人沉默地吃完饭,离开食肆,沿着原路朝城外走去。待再次经过那个寺门口的时候,却被密密麻麻的信众和看热闹的堵住了路。
只见好多人手里抱着银钱、礼品、食物、鲜花,每样上面贴着全家人的名字,争先恐后地往两辆巨大的平板车上塞。他们后面则跟着一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断指指点点,嘁嘁喳喳议论着。
寺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青衣和尚,双手合十,一动不动。脖子上挂着一串很粗很晶莹的佛珠,一看就价值不菲。虽一脸沧桑,但并不算瘦,皱着眉,褶子之间还是有些肉的。他身后站着两个中年僧人,不断大声又含糊地诵读着:“南无大慈大悲无量涅道法王,普度众生直升大梵天……”
魅羽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呵呵,民众这是担心浊降日来临时,自己或家人作恶太多被灭掉啊。现在拿银钱来贿赂一下传道者,希望能多一分生存的可能性。唉,普通人的这种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收钱的这些人就……
“请问长老!”她高声说道。
人群静了下来。门口的大和尚微微睁开眼睛,望向她这边。见开口问话的是一个肥喇嘛,脸上略现不解之色。
“肥果!”陌岩在背后小声斥责她。不过听得出语气并不算严厉,所以她还是有恃无恐。
“长老可知若要升天,看不看体重的?像我这么肥的,是否得多交些银两?”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迸发出一阵笑声,而正在捐财物的信众则投来不满的目光。
大和尚明显是不高兴了,可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故作淡然地说:“银钱多少无所谓,主要是看心是否诚。平日还须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那请问长老,若是浊降日时升到天界,日后又做了恶,该如何处理?那时地狱岂非已经不存在了?”
“这……”大和尚支吾着答不出来。
“一念善即为天堂,”陌岩在背后说道,“一念恶便已身在地狱了。六道众生,原本无需谁来救赎。”
说完,他便带着几个徒弟,从人群中穿过,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出城后陌岩上了马车,魅羽和师兄们在后面骑马跟着。师兄们好像很快就忘了涅道的事了,可魅羽却不断记起在元识天的所见所闻。当时那个绚儿就提到过“涅道”的名字,后来又在大殿里看到那尊长着三瓣唇的法像,胸前有一个“涅”字。如此看来,涅道的影响力还真是不小啊。
等过了一会儿,车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来到马车旁,掀开车帘冲里面说道:“师父,我有一个问题。有人知道这个涅道法王目前在哪里吗?”
她其实没对答案抱有太大期望。一个法王,真要是法力无边,谁知道他在哪里?三界六道,恒河沙数的大千世界中千世界小千世界,他能去的地方多着了。
谁知陌岩的回答差点给她掀个跟头。“就在咱们龙螈山下压着呢。”
“啊?”她大叫一声。同行的人都望了过来。
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听过那个传说吗?龙螈山原是无量净天的神龙降临人间。”
这当然谁都知道了。
“为何要来人间?是之前燃灯古佛大战涅道法王,将他打败后,押在人间,派神龙下来镇守。”
“那师父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寺历代勘布们口耳相传下来的。”
只有勘布们才知道?她怔住了。那为何要告诉她?该不是陌岩将来有心传位给她吧……
他看着她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她的念头,扑哧笑了。
“想什么呢?你比我还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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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晨一直行到申时末课才到达蓝菁山。和龙螈寺的正方形设计不同,蓝菁寺更像一座城堡,依山而建。峰峦叠嶂,无论在哪个方向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建筑以蓝色和金色为主,一眼望不尽的各式塔顶直插云霄,让人离得很远便有伏地顶礼膜拜的冲动。
师徒几人入了寺,在偏殿里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有僧人领着各寺的客人前往宴会的正殿。由于是依山而建,即使在寺内也要不断地爬各种台阶。越往上行,石阶没有变窄反而宽阔起来。随着山风骤起,面前的山峰突然像被刀削去了一块一样,一座占地面积即为可观的殿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平台上。
龙螈寺的僧人是最后一批进殿的。魅羽拿眼睛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穿的比较正式。喇嘛们的节日僧服虽然都以深红色为主,但每个大寺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厅正前方坐的是珈宝上师和一众徒子徒孙,年龄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者都有。上师头戴镶满宝石的梵天七宝法冠,身穿正红色莲花神袍。时值深秋,蓝菁寺普通僧众的僧袍用的是芸荷镇出产的锦棉做成的,质地如绸缎,却又比绸缎舒适。胸口镶着亮丽的金边,袖子上绣着五彩祥云。此刻宴席还未开始,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话,一个个喜笑颜开,杯觥交错。
看见珈宝,魅羽想起第一次在荷阳节遇到他时,他曾说过自己有妖气。看来到了金刚上师的层次,感知就是不同啊。
那陌岩呢?他目前是传法上师,什么时候他进阶了,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乱想,继续放眼望去。常树所在的瑟塔寺尚武,僧袍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狮、豹、虎、蛇。袖口和腰都束得紧紧的。各个魁梧健壮,势如金刚。此刻塞塔寺十来人聚在大殿左下首的位置,一人一个小桌。偶尔有人说话,便声如洪钟。可以想见,待会儿宴会开始了定是大碗吃饭大口喝酒。
再看右下首那边坐的梓溪和八个弟子,僧袍和蓝菁寺的式样大致相同,不过去除了衣服上的所有装饰,只在领子上加了一圈白狐裘。八个弟子整齐地坐成两排,年龄和梓溪相仿,身材体格也都差不多——伟岸英武,玉树临风。没有人出声,桌上也没有摆酒坛。只有一两个人在低调地吃着面前摆着的干果。
魅羽看了看印光寺,又看了看蓝菁寺的僧人。按说梓溪这些徒弟基本都是从蓝菁寺带去的,居然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被他调教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和珈宝对着的大殿另一半,坐着白驹寺和宝泉寺的众人。陌岩便带着大家在常树的下首坐下。共有两排桌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龙螈寺师徒们在座位安排上自发地形成了这么一个规矩:大家都知道师父最喜欢大师兄和六师弟,于是排中间的四个师兄弟向来是抢先坐后排,鹤琅和魅羽则分坐在陌岩的左右。这次虽然鹤琅没来,四个师兄还是自觉地坐了后面。
相比之下,龙螈寺的僧服最为普通。质地是无甚光泽的棉麻布,无任何装饰,只是胸口照例绣着一只蟠龙。
再看六个徒弟的外貌,更是参差不齐。单是魅羽一个就够醒目的了,年龄比自己的老师都要大上好几岁。一身邋遢的肥肉,皮肤还总是油乎乎洗不干净的样子。再加上满脸风霜的洛石,稚气未除的陆锦,矮瘦黝黑的卧空,实在无法和其他寺相比。
没多久,便听见珈宝邀请各寺的长老到前面来。陌岩正要起身,被坐在一旁的魅羽拉住袖子。
“师父,你看他们那边是这样。”
她指指梓溪那边,又指指珈宝那边。
“而他们那边是那样。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她盯着他。
陌岩想了一下,说:“伸出你的左手。”
魅羽疑惑不解地平摊左手伸了出来,见他把面前的一大盘栗子端起来,放到她手上。又把一坛酒捧起来。“右手。”
她只得也伸出右手,把酒坛捧在手里。
“呐,你的左手是这样,你的右手是这样。保持姿势不变,直到我回来。”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哎——”魅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身后的师兄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才明白自己被陌岩摆了一道。
“喂喂,你们快过来帮忙啊!别笑了,快帮忙拿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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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吵吵闹闹,拖拖拉拉,平日禁酒禁聚众喧哗,这次难得尽兴一次。晚宴席散时,已接近半夜。从各个寺前来的僧客由蓝菁寺的杂物僧人分别领着去住处。
出了宴会厅的大门,一阵冷风袭面,魅羽顿觉头脑清醒了很多,隐隐约约开始为接下来的安排担忧了。
有可能给每个来访者都分一间独立的屋子吗?虽然希望如此,但她清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蓝菁寺就算再富有,也不可能常年预备那么多空的单间僧房。肯定要和师兄们合住了,她现在只盼望能每人一张床就好了。
一连下了几十阶台阶,又转了几个弯后,龙螈寺的师徒被领到一间小院里。陌岩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其余的五个徒弟共睡一间大屋。大屋倒是宽敞,只不过没有床,地下铺着一长溜儿厚厚的褥子。几个师兄从旁边的地上拿起枕头和被子,一头扑上去就准备睡了。只有魅羽拦住那个杂物僧,询问洗漱的问题。
杂物僧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间小茅屋。屋里有个大水缸,几个脸盆和舀水的瓢。
“热水呢?”她问道。
杂物僧合十行了个礼。“热水待会儿会有人送来。”
果然,一刻钟后有僧人拎了一大铁壶的热水进来。魅羽接过,进到小茅屋里兑了一盆热水,想了想,决定先给陌岩端去。
敲门进去,小屋的摆设倒是更像普通客房。一桌一椅一凳,一个衣柜,一张木床。陌岩正在桌旁油灯下看书,见她进来笑了笑。“你可真仔细,放到一边吧。”
继而笑容散去,放低书看了看她。“既然这么爱干净,怎么还一天到晚油腻腻的?”
魅羽嘟着嘴出去了,这她也控制不了啊。而且最近他好像越来越嫌弃她的外貌了。高僧难道不应该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自己在茅屋洗漱完毕后,返回大屋,一进门整个就懵了。四个师兄在地铺上睡得歪七扭八。左边两个是陆锦和卧空。卧空搂着陆锦的脖子,陆锦的腿压在卧空身上。右边的洛石和何杨睡姿倒是工整,可是何杨好像有光着上身睡觉的习惯,嘴里还吐着泡泡。
她看看两拨人中间留下的那道缝儿,自己应该能勉强挤进去。而且,转头看了看冰冷的石砖地面。这天寒地冻的,也不能睡地下啊?只能叹了口气,去墙边把最后那套枕头和被子抱起来,轻轻塞进两拨人中间,再小心地躺下。因为自己是最胖那个,这一躺下,左右就和卧空及何杨紧贴上了。
唉,魅羽暗想,我一个黄花闺女居然和四个男人睡一间屋。这要是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嫁人?
像块木头一样直挺挺躺了半天也睡意全无。正想换个姿势,一边的卧空突然翻过身来,将一条小腿压在自己大腿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边光着上身的何杨也转过身来,把胳膊搭上了她的胸……
“啊——”她尖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拎起枕头和被子就向外跑。来到院子里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就见陌岩手里拿着书从屋里出来。
“出什么事了?”
“我……没、没事。是我太肥了,他们嫌太挤。”
他叹了口气。“那你过来和我睡吧。”说完也没等她同意,就自己回屋了。
魅羽怔住了。回头看看大屋,又看看对面的小屋,来回看了几遍,最后还是决定往小屋走去。虽然刚刚才来过这个房间,可现在进来的时候,感觉就很不一样了。
许是怕她尴尬,陌岩已上床了。面朝里躺着。
“记得把灯熄了,”他说。
魅羽抱着枕头和被子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小屋比大屋要静许多,她一动不动的,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关节里的细微摩擦声。随时都有一种掉头跑出去的冲动,被她强行压下了。
她走到桌旁,把灯盖灭。再走到床边,把被褥轻轻放到他身边。
“我出去……散个步。”这个声音很奇怪,好像不是她的。
但话音刚落,她就转身走出屋去了。
第11章 蓝菁寺(下)
此时无论是本寺僧人还是来客们都已经歇下了。魅羽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小路闲逛,左边是雄伟的殿宇,右边是长着灌木的陡峭山坡,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今夜阴云密布,走了一会儿感到空气越来越湿,许是要下雨。蓝菁寺里隔几步路就有灯笼,倒还能看清山路。
正当她打算掉头往回走的时候,远处有两个人影闪过,其中的一个领子上镶的白狐裘引起了她的注意,多半是印光寺的人。自从那次在酒楼遇到梓溪后,凡是与印光寺有关的,她都开始关注起来。于是远远地尾随二人。
只见二人先是在小路上争执了几句,然后四下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人听到,便转身进了旁边一座拱形的大殿,关上门。魅羽快步奔到殿的一侧墙边,抬头看了看屋顶。蓝菁寺的建筑以高耸为特色,顶部至少有十几丈高,不过周边较低,上跃并不费力。
上得屋顶之后,往中央走了进步,轻轻掀开一块瓦往下望去。殿里宽敞,又灯火黯淡,看不见二人具体在什么位置。但是稍微凝神聚气,便能听到二人的说话。
“梓溪,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和他们有任何来往。那些人绝非善男信女,招惹不得。”
魅羽张大了嘴巴,说话的竟然是珈宝!
“师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您认为我们还有可能收手吗?”梓溪不以为然地说,“老头儿统治佛国和三界六道已逾十二劫。大徒弟自千年之前来过人世一回之后,终日无所事事,再无作为。二徒弟据说此刻在某处渡劫,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扭转乾坤、造福众生的事儿没有。”
“不可对佛祖如此不敬!”珈宝沉声斥道。
“哼,佛祖自己都说,敬与不敬,是自然而然的,岂可勉强他人?上次鬼道叛乱,连七姐妹都跟着遇难了,这就是他们统治失败的明证。再看看人间,姑且不说凡尘中世风日下,道德败坏,单看今日的宴席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乌合之众?也敢厚颜无耻地自命为修行界的表率。”
乌合之众?魅羽皱了皱眉。不会是说我吧?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珈宝又问:“殿试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师父放心,沁峦那边我已经打点妥当。”
“你都许了他什么好处?”珈宝的语气中带着警惕。
“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子,最稀罕的还能是什么?事成之后,他会让我做他的国师。”
“梓溪!你……”珈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父不必担心,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梓溪的语调软下来。“况且我若是做了国师,定会以身作则,顿纲震纪,还能更好地辅佐涅道法王完成大业。无论对空门还是对尘世,都是好事。只不过……”
魅羽几乎可以肯定梓溪是一边摇着叹气一边说的。
“沁峦不是个有信念、有抱负的人,指不定明天就改变主意了。能不能走到那一步还难说。”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在往门口走去。
“总之,云冉峰的秘示决不能让外人看到,”梓溪又说。“倘若殿试真出了意外,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只是不知道,鹤琅对整件事究竟知道多少?希望不多,这个傻小子心里藏不住话。”
“梓溪,别这么说你师兄。”珈宝的语气中大有维护之意。
“师父,他都叛离师门了!您还这么护着他。”
听到这里,魅羽心里一动。鹤琅当年若是一直留在蓝菁寺,搞不好现在最受珈宝重用的就轮不到梓溪了。但他为何要离开,转投陌岩门下呢?
“还有那个常树。师父,这人未必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有勇无谋。您得提防他。”
“梓溪,”珈宝语重心长地说,“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看不惯同行们的各种不良风气。希望能以一己之力,扫糜除旧,有所作为。但最近几年来我开始反思,或许自己在求道的路上已误入歧途,和佛祖的本意渐行渐远了。”说道这里,语气中竟满是苍老之意。
“师父!”梓溪不平地说,“岫劲那人不图上进、冥顽不灵,下场如此也是自找的。就因为他五年前被您重伤致死,您便自责至今,何必呢?”
“啊!”魅羽不自觉地叫出声来,急忙捂住嘴,已经晚了。
“什么人?”梓溪喝道。
与此同时,魅羽感到一股磅礴的掌力从大殿下方某处向自己袭来。还没等她移开,掌风便重重击在她胸前的瓦片上,继而重创她的五脏六腑,将她整个人震飞出去。
身在半空中,但觉头晕目眩,气血翻滚,连吐两口血。眼看要摔到来时的小路上,她使出最后残余的劲力,于半空中朝殿墙一掌击去,自己借着反力朝路旁的山坡下摔去。她不敢确定这么做是否有生存的希望,她只知道决不能被捉住。
山坡十分陡峭,好在有各种灌木和花丛拦着她的下落之势。她让自己一直下滑,待得离大殿足够远了,才伸手捉住一棵灌木,让自己停了下来。抬头往上看去,仿佛隐隐约约有火把和人影在闪动。
本来五脏六腑就疼得让她想要蹲下身子,这么一拉扯腹部,更是撕心裂肺,冷汗不断顺着脸颊滚下来。有几次都想干脆松手算了,死了算了。她现在虽然是借的别人的身子,一样会死。
再坚持一会儿!她对自己说道。此刻身子悬在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因为之前受的那一掌,已经完全无法提气运功了。若是换成从前,即使是轻便的女儿身子,她也未必能支撑这么久。因为兮远和她们师姐妹向来只重内力,没觉得常人的蛮力有何用处。
“生死关头能救你命的,有时恰恰是很多人鄙视的蛮力。”她想起陌岩说过的话。多亏了他一直让二师兄督促他们的外家功夫,自己虽然还是一身肥肉,可是力量比几个月前大了许多。
一想起陌岩,想起他此刻安睡的静谧的小屋,想起隔壁虽然睡态百出但和自己亲如一家人的师兄们,立刻觉得自己奇蠢无比!好好的为何要跑出来,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呢?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他强大,同时又尊重别人。从不拒人千里之外,也不会刨根问底让人难堪。好像永远也不许危险和不幸发生在他身边的任何人身上。明早若是他得知自己摔死在悬崖之下,会伤心和自责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登时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左右看了看,如果能平行向左边移动十丈左右,坡度就会缓慢很多,再往下是一条小路。于是她两手交替抓在崖上的草木,一点点向左边移去。每动一下胸腹便疼得不行。期间有些草木因为不堪她的体重而折断,也惊吓了她几次。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到了缓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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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的脚落到那条小路上时,四周已恢复了宁静。强忍着头晕恶心和腹痛,快步溜回先前的小院,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屋里。
陌岩依旧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应该是早就睡熟了。她摸着床边坐下,静静闭了会儿眼睛,让呼吸平静下来,眩晕感也减弱了些。再睁开眼看看躺在一旁、伸手便可触及的他,恍若隔世。
“散个步都能散出内伤。”
他从床上坐起来,叹了口气,绕过她下了地。走到桌边把油灯点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绝望地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放进她早些时候送来的那盆水里。双手浸在水中,眼睛微微闭了一会儿。
过了这么久,魅羽寻思里面的水应该早冰凉了,然而递过来的帕子却是冒着热气的。自己刚刚送热水来是否多此一举呢?人家原来是自带火炉的。
她把自己脸上手上的灰土擦了擦。双手刚刚忙着抓灌木,已是被划的伤痕道道,一擦之下疼痛连成一片,也分不出哪道是哪道了。又见他在行李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瓷瓶,递过来。
“一粒就可以了,很贵的。”
她想反驳说,凡是有价的就不能算贵。但实在是无力开口,默默吞下一粒后,把瓶子还给他。他一手接过瓶子,另一只手伸到她的领口来扯她的衣服。
“干什么?”她急忙用小胖手捂住胸口。这一动,牵动腹部又跟着痛了起来。
“我看看你伤到哪儿了。”
“不行!呃,我是说,用不着。”
他翻了个白眼。“你这么肥,我都还没嫌你碍眼。衣服这么脏,也得换换。”
她不说话,只是捂着领口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脸上直冒冷汗。虽然这副身体不是她的,又恶心无比,但此刻她用着呢。转而又想起这幅身体的真主儿,不知他此刻感觉如何?无端端受这么重的伤,实在对不住人家。
“算了算了。”他站起身来。“我是想看看,和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所中的掌有没有相似之处。”
原来他已经怀疑到了,她暗想。刚刚那一掌,几十年的修为,应该是珈宝打出的。当时她趴在十丈高的屋顶,中间还隔着砖瓦。若是面对面直接击中在胸口,登时就已经毙命了。
此刻药力已渐渐上来。魅羽只觉得丹田发热,四肢疲乏,很想马上就躺下休息。可是、可是……
他又叹了口气。“你自己睡吧,我打坐了。”说完熄了桌上的油灯,去窗边地上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魅羽终于可以躺下了,耳边听着外面的雨声由滴滴答答变成连绵不绝。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将她湮没,连动动手揪过被子来盖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惚中她又变成了梦里经常出现的那只鸟,披着彩色的羽毛在湿漉漉的云和雷电中穿梭。
但是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她听见自己说:“当年的确是珈宝上师打伤了岫劲师祖。不过看样子,他也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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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睁眼醒来时,已是临近正午了。胸腹的疼痛已有所减轻,但身子还是虚飘飘的。
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不仅房中只有她一人,整个院子都十分安静,估计陌岩和四个师兄已经前去参加法会了。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僧袍,她便把昨晚已肮脏破烂不堪的那套换了下来,拿回自己屋里仔细包在行李中。
出了院门,魅羽找本寺僧人打听法会的所在。得知法会刚结束,珈宝上师正在召集另五大寺所有客人,到昨晚宴会的地方集合。
她皱了皱眉,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按理说法会结束后,客人们就该各自离去了。于是匆忙向着昨晚去过的大殿赶去。
魅羽随最后一堆进殿的人一起入内,进去后即刻搜索龙螈寺众人的所在。这时晚宴的桌椅已撤了,大家都是和自己人站在一起。魅羽朝着师兄们走去的时候,珈宝上师已经发话。
“昨夜丑时前后,有外人擅闯我摩云殿,受了我一掌。不知各位长老是否知情?”
魅羽望着站在面前几步远的陌岩的背影,他好似没什么反应。自己下意识地把伤痕累累的双手藏进袖子里,暗暗祈祷脸色不要太苍白。
“不瞒大家说,”珈宝又道,“我随后派人去各位的住所暗暗查探了一番。人数都对,除了……”
说着将脸转向龙螈寺的所在。“陌岩长老,只有贵寺前来的五位高徒中,好像少了一人。”
“这我知道,”陌岩说,“是我的六徒弟,他昨晚睡在我房里。”
话音一落,人群中就响起一阵嗡嗡声。四个师兄也都一齐望过来。魅羽但觉脸上像着了火,真后悔不应该跟进来。
“昨夜有劳上师的殷切款待,”陌岩又说,语气和先前一样平静。“只不过给我徒弟们准备的床铺有点小,五个人拥挤不堪。我只得挑了一个最胖的,让他和我同睡。不知有何问题吗?”
骚动的人群慢慢静下来。珈宝旁边的一个年老僧人走出来,冲陌岩躬身行了个礼。“都是老衲安排不周,请长老海涵。”
“果真如此的话,”珈宝冲着陌岩说,“那就是我错怪长老了,我先和长老赔个罪。只不过,此事关乎我寺安危,还请长老莫怪我小题大做。”
说着挥了挥手,他身后一个僧人小跑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人气喘吁吁地回来,冲珈宝低声说了两句话。魅羽虽听不见说的什么,但估摸着无非是说陌岩长老房中确实有两套被褥之类的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珈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向龙螈寺和殿中其他的客人赔罪又致谢了一番。大家都转过身去,开始朝着殿门口走去。魅羽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尴尬,但好歹这件事是过去了。她正要抬脚离开,却见陌岩和众人逆着方向行走,一直走到珈宝的面前才站定。
“上师,晚辈不才,想向上师您讨教一下掌法。”
话音虽不大,却似惊雷一般在大殿中炸开了。人们移动的脚步和身形都戛然而止,齐齐回望,膛目结舌。
珈宝也现出疑惑不解的样子。“不知,陌岩长老,所为何事?如果是因为刚才——”
“请问上师,当年是否曾重伤我师父岫劲长老,才导致他老人家离世的?”
珈宝还未答话,常树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陌岩,你不要太狂妄了!你的修为连上师的膝盖都摸不着。这次上师请你前来,好吃好喝招待着,居然还想大闹他老人家的寿诞不成?”
魅羽比在场的其他人还要震惊。早知道结果会这样,她昨天就该把偷听到的话烂在肚子里。难怪岫劲在遗书中只字不提呢!只不过——她迷茫地望着陌岩——平日挺谨慎温和的一个人,真没料到在紧要时刻他会这么疯狂。
珈宝的双目微微眯了起来。“陌岩长老为何会有此一问?”
陌岩歪了下头。“我猜的。”
魅羽心说,刚刚好不容易才撇清了嫌疑,这又是何苦呢?同时在内心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向珈宝讨教掌法,这里面是否有一丁点儿为她受伤而出气的动机吗?
这个念头立刻被狠狠鄙视了。岫劲乃是他的授业恩师,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别想多了。
珈宝没有回答,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这个平日看着慈祥干瘦的老头,此刻的神情却满是不容挑战的威严。换成殿中任何一个看热闹的人和他对视,恐怕都坚持不了多久。
“我自知不是您的对手,”陌岩依旧平静地说,“但是如果家师确是被您所伤,这一战便终不可免。”
“陌岩长老,”梓溪从一侧走了过来,“我愿代师父和你过招。”
“你不是我的对手,”陌岩望都没望他,“至少目前还不是。”
目前还不是……魅羽暗叹道。从某些方面说,梓溪和陌岩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聪慧、坚忍、有担当、能服众。可这两个人又有本质的区别。陌岩还是个“人”,会生气,会心软,会患得患失,所以就有他的弱点。而梓溪为了信念可以毫不留情地扫清一切障碍,包括他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软弱。从这点来说,他更像个神,更像个佛。
只不过,她转念一想:若是连人性都没有了,还能谈佛性吗?那佛性和魔性的区别,又在哪里?
“梓溪你退下,”珈宝说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虽然这两步不是冲着魅羽走来的,但是她的胸腹突然又气血翻滚起来,忍不住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敢问陌岩长老是想在何处动手呢?”
“此处就行。伤到无辜者的,算输。”
人群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自动向外围扩散。魅羽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掌法与刀剑不同,刀剑虽然也能向外喷射出杀伤之气,但主要还是依靠兵器本身的直接接触给对方予重创。
掌法则不同,高手之间对掌,基本上不触碰对方身体,靠得都是尽可能雄厚的掌力袭击对方。这时候若还要考虑精准适度,收放自如,不能伤及无辜,便会大大增加难度。当然这交战的二人,哪一个都可以轻易在周遭设个结界来避免伤及无辜,可这样一来就难免落了下乘。
在珈宝还未出手之前,魅羽认为自己对他们蓝菁寺的掌法,是多少有一点了解的。混元天火阵,靠的是至阳至纯的内力。昨晚魅羽被击飞的那掌,开山劈石,刚猛雄厚。鹤琅所使的断粘掌,内力收放极难掌握,需要千锤百炼才能练到火候。所以她估摸着珈宝此刻出手,也多少会具备这几个特色。
谁知二人一动上手之后,却完全出乎她意料。珈宝的掌力不要说开山劈石,就是江湖卖艺的,也会比他使得更威风。或者说,只看见“出掌”,完全让人感受不到掌力和掌风的存在。便如一个老爷爷在街头锻炼筋骨,每一招都只有意,没有气,点到为止。
再看陌岩,更让人惊掉下巴。珈宝好歹还有些招式在那里,而陌岩拍出来的掌则是凌乱无比,并且前后变幻剧烈又无序。众人原本做好了准备观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现在都一脸茫然与失望的神色。
可是魅羽看得久了,却越来越心惊。珈宝枯瘦的手掌,看着没用力也没温度,但是有几次轻轻拍到了陌岩的身上,后者都浑身一震,紧咬下唇,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
再看陌岩的掌法,初看杂乱无章,仔细观察其实是融合了六种路数。结合来时路上陌岩提到的六道轮回,魅羽便恍然大悟。
一种路数是浩瀚广袤,如长空般高远大气。甚至可以说,多少和兮远教魅羽的广旋十三式有些类似。让人看了心旷神怡,豪情万丈。此为天道。
第二种讲的是务实,不耍花架子,接地气。直来直去地让人难以想象这是高手比武,而不是混混打架。此为人道。
第三种则鱼龙混杂,飞禽走兽各不相同,让对手完全摸不着规律。猛如万兽之王,细如蚊蚁蛛虫。乃畜生道。
阿修罗道狠勇好战,赶尽杀绝,招招凌厉。
饿鬼道纠缠不休,乱人心神。
至于地狱道……
只听珈宝一边出掌,一边对陌岩说:“你这不是你师父岫劲的武功。”
“徒弟若是只能照搬师父的武功,还不如不学。”
此时二人已缠战到了大厅的一棵圆柱旁。陌岩闪身至柱后,珈宝一掌竟是直直地向着木柱中央打去。没有怦然声响,也没有四处摇晃。珈宝的右臂如入虚空,所遇之处圆木顷刻碎成齑粉,悄然滑落。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这才知道上师掌法的威力。
而陌岩仿佛压根儿没看到他的这一掌,竟是挺胸迎了上去,同时左手出掌切向珈宝的右肩。二人同时中掌,陌岩连退几步,手捂心口吐了一口血。“晚辈认输了。”
再看珈宝,右臂收回时,似是已经在肩膀处脱了臼,脸上冷汗沿着鬓角不断留下来。陌岩即便不认输,他也不可能再打下去了。
这第六种路数,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先死后生,魅羽想着。
至此,她终于想通了龙螈寺的那个艮坎阵法,该如何进行修改和完善了。
第12章 文试
十月初四这天,喇嘛国主德醴王派三王子索吉赞谷·沁峦,在布巴城郊东部的行宫里举行一百年一次的殿试。王上、王后带着公主索吉赞谷·沁枫前来观摩比试,着大王子、二王子留在朝中辅佐国事。王上本人身体有恙,虽一同前来,却诸事不问。凡是沁峦拍不了板的,都由王后定夺。
各寺僧人是头天午后到达行宫。因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金瓦白墙的行宫里彩旗飘扬,里里外外到处站满了手握长枪的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为了防止舞弊和伤害皇族,进宫者一律不许携带武器。前来参试的六大寺僧人,一来便被要求换上统一的僧服,只是颜色有区别。龙螈寺拿到的是六套黑色的僧服,魅羽一看就傻眼了。或许是准备衣服的人认为武功好的喇嘛们不可能有她这么胖的吧,反正六套衣服都是一般大小。估计师兄们穿着刚刚合适,在她可就麻烦了。
六人被送进一件小屋子后,其他人立刻开始脱衣服。魅羽背过身去,面对着墙。等他们都换好了,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可能,得需要一些时间。”
大家也知道衣服对她不合适,同情地望了望她后便出去了。她仔细看了看分到的僧服,因为是习武时要穿的,腰要束得比较紧,其他地方倒还可以撑撑。
她把小屋门从里面闩好,脱掉身上的僧服,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找出一条束带,猛地提气,将自己的腰部紧紧束了起来。再把领来的僧服套上,倒是刚好能穿上,只不过胸部腹部都被勒得难受,感觉自己被五花大绑一样。别说说话了,连喘气都困难。
出来后和师兄们会和,大家望着她的眼光更怜悯了。这时来了几个侍卫,领着他们朝举行文试的大殿走去。毕竟是王上的行宫,比之前僧人们聚会的地方要宽阔气派得多。整齐的石砖路两旁偶尔会出现几个皇家女眷或宫女,冲着列队行走的僧人指指点点。印光寺的六个大弟子走过的时候,一片叫好声不绝。龙螈寺的弟子走过时,就成了低语和嬉笑。
尤其是魅羽,引来的指点最多,这让她十分懊恼。自从入了魇荒门之后,但凡有机会接触外界,哪次不是打扮得明艳照人,让男人垂涎女人嫉恨?也不知这些年来气坏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现在居然成了被众人取笑的对象,冥冥中也是报应。
说是行宫,大殿也建的像模像样,气势磅礴。进了大门后,魅羽瞅现六大寺的长老以及一些同行而来的官员们已经在离入口比较近的地方坐好了。远处的上首摆着几张皇家气派的桌椅,应该是给王上和家眷们坐的。各寺的参试弟子依次在正中央两侧的椅子里坐下。大厅中心还有几张较大面积的桌椅,应该是比试时用的。
仆一坐下,她便觉得胸腔挤压地更难受了。见宫女们还在大桌上细细整理,不时有人屋里屋外搬着东西,在座的众人都在和身边的人嘁嘁喳喳谈论着。她估摸着王室一家没有这么快就来,于是又站起身,一个人走出了大厅。出门前似乎能感到一道明亮的目光在望着她,她想多半是陌岩。
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瞥见身旁等候着一位年老的公公,看穿戴应该地位不低,搞不好就是宫中的总管。
公公见她望过来,礼貌地笑了笑。“小长老这身儿衣服敢情不合适呢?”
魅羽一听他口音,忙问:“公公贵姓?”
“免贵姓于。”
“于公公可是漓州那带的人?贫僧也是那里的。”
魅羽是鬼道出生的,自然不是什么漓州人。只不过有次任务在那里待了很久,对人文地理都比较熟悉而已。
于公公一听,原本客气的笑容变成了发自内心。“小长老也是漓州的?那可巧了!咱们王后娘娘也是那里的。老奴原本是娘娘的家奴,算是娘娘的陪嫁跟过来的。”
魅羽还待要说啥,却见他神色一凛。“王上来了!小长老赶紧回屋吧。”
她抬头,果然见远处一队金闪闪的车辇正在驶来,急忙小跑进大厅,回到自己位子上,气喘吁吁地坐好。眼角瞥见对面蓝菁寺的弟子们对她一脸不屑的样子,而印光寺的弟子们则看都不看她一眼。
王上看着身子骨还行,神态和蔼,面带微笑,就是肤色不太健康,透着股暗紫。他从众人面前走过时,身边的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王后也是慈母的相貌,不过妆化得挺浓,而且魅羽觉得给她化妆的那些人水平不怎么样。
二人身后是魅羽早已见过的三王子沁峦和他妹妹沁枫公主。公主应该是十七八岁左右,一身天蓝色绸缎长裙,边走边东看西瞧。也是个秀丽妩媚的类型,姿色在普通人当中算相当不错的了。只不过当然入不了魅羽的法眼,并被她暗暗吹毛求疵了一番。
王室一家坐定后,众人向皇室行了礼,又重新坐定。身穿朝服,红光满面的沁峦便走上前来,先把六大寺为本国做的贡献大大褒奖了一番。然后便宣布文试开始,并介绍了比试的规矩。文试一共有三轮比试,每一轮宣布题目后,各寺只能派一个弟子出场比试。如若无合适人选,可以弃权。
沁峦随后从王上面前的桌子上取过一个卷轴。拆开卷轴的封印,他朗声宣读道:“文试第一题,比的是厨艺。”
“啊?”
“这……”
下面一片惊诧声。
“王子殿下,这恐怕不妥吧,”一位朝臣站起来说,“以往考的都是佛学或者武学的知识。须知僧人们平日无需自己烹饪,这厨艺,又当从何练起?”
沁峦听言,回头望了望父王和母后,见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便侃侃而谈。
“佛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凡是精通佛法的人,又怎会被世间法难倒?佛祖曾说,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修为足够的高僧大德们,区区厨艺自然是无师自通了。”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沁峦这番话固然无可挑剔,可把考较厨艺放到僧人的殿试里,毕竟不合适。只是云冉峰原本是皇家领地,既然王上王后都没有意见,他们自也不好说什么。
这边厢仆人们开始一个个往中间的大桌上搬食材和烧得火热的碳炉,那边各个寺的弟子们小声商议了一会儿。瑟塔斯、白驹寺、宝泉寺,当场弃权。印光寺和蓝菁寺各有一名弟子站出来。魅羽撇着嘴看着印光寺那个一身阳春白雪,满脸清高孤傲的年轻僧人,欧玉擎,心说:这要是没漏题,我把我这身肥肉吃下去。
龙螈寺自是派做过厨子的洛石去参赛。洛石起身前,魅羽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王后是漓州人。”
三个僧人各站在一个长桌面前,一个炉子,一把刀,一个菜板。其他的材料都是一样的各式蔬菜,豆制品,和调味料。
身穿白色僧服的欧玉擎和和红色僧服的蓝菁寺弟子富鸣忻,神情专注,手法灵活,门道多多。一看就是做菜新手,但事先准备好了菜式,并且经过了多次的练习。而皮肤黝黑、面目沧桑的洛石,却是一副平平淡淡、不紧不慢的样子,没有任何夸张的地方,就像随处可见的街边食肆里的掌勺。
魅羽还待仔细观察,但觉随着屋里热气的升腾,窒息感越来越强,几乎要晕过去了。两手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费力地大口喘着气。
总算等到三人做完了。首先将做好的菜端给魅羽同乡那位于公公的是眉眼端正、仪态大方的蓝菁寺中年弟子富鸣忻。于公公用银器试过无毒后,再转给王上一家依次品尝。
王上接过后,眼睛一亮。“好赏心悦目的菜色,让人一看便食欲大增。寡人最近恹恹的,一看你这道菜,却想连吃三晚饭。敢问小长老,此菜何名?”
“此菜名为清心自在。齐聚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每种颜色的寒热滋补成分叠加在一起,刚好抵消了任何冲撞的成分。取的是一个平正温和、只补不伤。用的是《心经》里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最能清心健脾。”
“好、好!”王上品尝过后,又转递给家人。
第二个献菜的是欧玉擎。于公公一接过盘子,便惊呼一声:“刀工了得!”
魅羽离得远看不仔细。只听欧玉擎说道:“此菜名为百鸟朝凤。雕成凤凰的山药,能润肺、健脾、益肾。凤凰尾巴上的枣子和枸杞,可以补心。周围的百鸟是用糯米和黑米制成,对肝有好处。”
“这是把五脏六腑都滋养了,”王后笑着说,一边接过盘子,啧啧称奇。
最后一个轮到洛石,手里捧着一个大碗,走上前去。“此菜很普通,叫木栗羹。”
“你说什么?”王后惊道,“真的是我的家乡菜,木栗羹?”
她让于公公给自己盛了一碗,才喝了两口就停住,扭头望向身边的丈夫。“王上,我出嫁前的那天晚上,父亲亲手给我做的,就是这个味儿……”语声哽咽,竟似哭了。王上伸过手来,在她手背上爱怜地拍了拍。
王后好一会儿才回复平静,又赐了于公公一碗,让他也尝尝久违的家乡菜。
这时沁峦走上前来,问自己的父王母后:“那不知这一轮,是哪个寺领先?”
王上沉默不语,看着妻子。
“这……”王后慈祥地望了望台下三人。“实在是让人难以抉择。我看这一局,算三人持平,如何?”
这个决定明显不是沁峦所预期的。可是之前的情形有目共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判洛石败给另外两人,驳了母后的面子,只得认可了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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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休息片刻,沁峦又取来第二个卷轴。“下面要比的是,梳头。”
“什么?……”这下大厅里的众人真的炸锅了。要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僧人更和梳头二字扯不上边儿的吗?嘈杂了一番后,塞塔寺、白驹寺和宝泉寺又一齐退出了。蓝菁寺和印光寺换了两个不同的弟子出来比试。
这边鹤琅正要宣布弃权,魅羽站了起来,走到中央,心里面蹦出一串“哈哈哈……”。
小妮子我要是梳头输给和尚,今天就在这里一头撞死!
三人在三把椅子后面站定,但见从王后身后走出三个宫女,各自已把原有的云鬓拆了,散着长发,走过来做到椅子上。蓝菁寺和印光寺的两个弟子马上就拿起梳子,开始给面前的宫女梳头。
魅羽飞速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王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面前的宫女:“这位姐姐是要梳扬州的合嫣髻,滨州的摩云髻,还是漓州的采莲髻?”
果然,王后立刻问道:“这位长老会梳采莲髻?”
“梳得不好,愿意试试,”魅羽冲王后说。
“我来。”王后居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左右的人,走到魅羽身前,对坐着的宫女说。“你起来吧。”
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王后竟然会亲自上场,让僧人给梳头。
魅羽飞舞着小胖手,先是把王后当前的发髻和头饰快速拆了,然后又熟练地梳起新的发髻来。一同参赛的另两个弟子才梳了一半,她就全搞好了。
王后要拿镜子看,魅羽说:“等等。娘娘可知,采莲髻青春可爱,需配以浅色淡妆才可。娘娘可放心让贫僧重上妆容?”
王后见她是内行,自然答应。早有宫女从一旁端来胭脂水粉。魅羽先用湿巾把王后脸上的浓妆卸掉,又重新上了妆。这时刚好另两个弟子也梳完了。
王后拿过镜子一看,喜得掩面而笑。连坐在王上另一边的公主都走了下来,拉着母亲啧啧称奇。“原来母后年轻时竟是如此温婉迷人,怪不得父王除了您谁都看不上呢!”
这一局无需沁峦评判,魅羽明显胜了另外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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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局,比的是画画。”
众人一听,刚刚松了一口气,谁知沁峦又说:“此乃命题作画,画的内容是涅道法王。”说着又从旁边拿起一个密封的卷轴。“这里是目前认为最接近法王的画像。参试者画的最接近者,胜。”
众人静了一下,又开始低声议论。大部分人压根儿没听过涅道的名号。有些知道的,也在摇头,似是对涅道的相貌毫无概念。这次连蓝菁寺都退出了,印光寺和塞塔寺各有一名弟子站了出来。
鹤琅对师弟们说:“我勉强试试吧。”
“不,让我来。”魅羽起身,走到厅中央。谁知一直绷得紧紧的黑色僧袍再也撑不住了,嗤的一声在后背裂了道口子。蓝菁寺的弟子们笑了出来。魅羽怒视了他们一眼,提起笔,开始在面前的白纸上画了起来。
兮远给她们师姐妹找的私塾先生里,自然有教画画的。况且魅羽前不久才在元识天见过涅道的法像,不多久,一副栩栩如生的法王像便作好了。沁峦等三人都画完,命人走过来,将三人的画并列提起,给众人看。
“这……”看到画的人一片唏嘘,大概是因为三幅画和他们想象的太不一样。
魅羽看了看那俩人的画。塞塔寺的画像,体格健壮,面容丑陋。印光寺的画,具有前两个特点之外,胸前还绣着一个“涅”字,这些都对了。但是涅道独有的三瓣唇却没有画进去。
“这第三局,印光寺胜!”沁峦朗声宣布。
“等一下,”魅羽提出异议,“应当是我胜。”
沁峦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从旁边取出刚刚提到过的那个卷轴,拆开封印,展示给大家看。里面的画像确实没有三瓣唇。
“你这张画不准确,”魅羽坚持道。
“这张法王像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权威的一张,”沁峦不耐烦地说,“难道小长老有其它的版本吗?再说了,大家何时见过有哪个法王长了三瓣唇的?”
“我来看看,”王上突然发话了。他从座位上走下来,王后急忙跟过来,扶着他来到大桌前。王上先看了看沁峦手中的画,又看了看三位参试者的画。然后从自己的龙带上解下一块人形玉佩,交给沁峦。
“这是你太上皇祖父留给我的。说是带在身上,将来也许有用处。”
沁峦看后,脸色登时难看了。魅羽虽看不清玉佩的细节,但是估摸着和自己画的是一样的。
“这第三局,龙螈寺胜,”沁峦无奈地说,“明日进入决赛的,是龙螈寺,印光寺,和蓝菁寺。”无论之前和梓溪有过什么协议,他毕竟还是要卖父王的面子。
台下一片嗡嗡声,今日文试的结局对众人来说都出乎所料。龙螈寺的五个师兄高兴得在座位上互相击掌。魅羽低着头,虽然背后衣服撕裂的地方凉风阵阵,但心里也忍不住喜滋滋的。
第13章 武试
当晚,行宫里举办宴会。王上一家邀请六大寺长老共同进餐,其余的参赛弟子们聚在一起,也有好吃好喝。因为第二天要武试,龙螈寺的弟子们谢绝了王上赏赐的酒,几个师兄以茶代酒,不断敬洛石和魅羽。
魅羽虽然也高兴,可是怀揣着心事,不敢尽兴。吃到一半,就推说倦了,自己独自撤了出来。傍晚时她已回房换回了自己的僧服——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每人都分到了一个单间——并且在怀里揣好了一个半月前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还是今日看到王上拿出玉佩的时候,她才想起此事的。不用白不用吧。
今日的文试虽然顺利通过了,但正如先前大家所料到的最坏的情况,明日龙螈寺的六个弟子将同时挑战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十二个弟子。她此刻去找沁峦,无法以真身相见,只能假称自己是“羽儿姑娘”的表弟。她也不敢指望沁峦因为这一层关系就和梓溪他们倒戈。但凡他稍稍手下留情,不要做得太绝,那龙螈寺的胜算就又多一分。
远远看到王上和长老们聚餐的庭院,门口站着侍卫,她便在一棵昏暗的大树后躲了起来。倘若现在让侍卫把玉佩递进去,固然能引得沁峦出来见面,但是在座的其他人难免会怀疑。只好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宴席散了,看看能否有机会截住他。
此时离冬至还有一个月,夜间的温度已经很低。肥胖的身躯让她比普通人耐寒一些,然而站着不动还是容易手脚冰凉。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夜空,估摸着不久便会降下雪来。谁知没等多久,就看到有两个人从不远处回来,往庭院门口的方向走去,是一男一女。再定睛一看,女子一身蓝色长裙,上身披着一件短狐裘,应当是公主。而那个男子,穿着较正式的深红色僧袍,居然……居然是陌岩!
魅羽连忙在树后躲严实,脸色沉了下来。好啊,原来宴席中间俩人出去散步去了,看样子聊得还很开心。虽然明知不可能是陌岩主动邀请的公主,但即使是被邀请的,魅羽心里也极不好受。
我在这儿为了你的胜负挨饿受冻,你倒有心情和别的女子去花前月下!哼!
转念一想,这么怪罪于他也毫无道理。什么叫“别的女子”?自己在他面前不一直是个男人吗?而且还是个挺肥、挺恶心的男人。难道她还能指望他看上这幅尊荣的自己?公主的姿色虽远远不及自己真身,但对多数男子已经算有吸引力的了,更不用说还是个公主。
她再次往院门口查看时,那俩人早已进去了。却见梓溪从里面走了出来,出了庭院,拐到一处楼房的阴影里,明显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沁峦也出来了,左右看过后,便往同一方向走去和梓溪会和。由于离得远,魅羽听不到二人的谈话,但她估摸着无非是今日的文试结果太出乎意料,明日的武试一定不能大意了,决不能给龙螈寺任何机会之类的话。
之后,梓溪先回庭院去了。沁峦为了避嫌,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迈开步子要往回走。魅羽飞快地盘算着,此时她若是迎上去,对方肯定会怀疑自己撞见了他和梓溪的私会。所以她假装不知道沁峦在那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朝着庭院门口走去。
“侍卫大哥,”她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声音不大也不小,“请问三王子殿下是在里面吗?”
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找殿下有什么事吗?”
“这……”魅羽挠挠光头,假装不好开口,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着沁峦走上来。
果然,面前的侍卫突然站正。“三王子殿下,这个小长老找您。”
魅羽转过身,沁峦一看是“他”,脸色有些不悦。“不知肥果长老找我何事啊?”
“殿下,不是我找您。是我表妹羽儿姑娘,让我替她来还钱的。”
“羽儿……”沁峦似是在搜索记忆。
魅羽急忙从怀里取出那块玉佩,给他看了看。
“哦!”沁峦恍然大悟,脸上泛起热情的笑容,拉着她走远了一些。“原来肥果长老是羽儿姑娘的亲戚。她现在在哪里,一切可好?”
魅羽又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殿下,表妹让我把银子还给您,并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上次她和兰儿姑娘流落他乡,身无分文。我那时正在外地云游,也指望不上。两个弱女子落到那种境地,若是遇上了坏人,后果可想而知啊。她说还好老天爷保佑,让她们遇上了义薄云天、仗义疏财的殿下您,帮她们度过了难关,还不求回报。”
沁峦听得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摆着手。
“几天前她来寺里上香,顺便看我。得知我要来参加殿试,托我把银子还给您,并向您道谢。”
“羽儿姑娘太客气了。”沁峦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当时我就和她俩说了,这钱是送的,不是借的。不知羽儿姑娘现在何处?”
“她已回老家了。不过,小年那天,她还会再来寺里。殿下若是刚好也在附近,说不定还能见到她。”
小年那天她应该已经离开了,不过她也不认为沁峦会真的记着这些。
“好好好!”沁峦高兴地说。此时宴席似已结束,里面的客人陆陆续续走出来。他自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和龙螈寺的僧人谈话,便快速地和她说:“请转告羽儿,到时我一定去。多谢肥果长老特意前来,告知她的情况。”
说着拍了一下魅羽的胳膊,便急忙走回了庭院门口。魅羽自然也不愿久留,匆匆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这条路的方向和她住处是相反的,她只是想暂时避开众人,到了前面再转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魅羽一惊!什么人能如此不声不响地抓住自己?这要不是抓,而是一刀捅过来,她此刻岂非已毙命?
回过身来,见是陌岩,她松了口气。“师父。”
“出息了你!”他松开她的手臂。“你刚才和沁峦说什么了?”
魅羽心想,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怎么能告诉你呢?岂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于是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也想赢,可舞弊的事咱们不能干。”
她倏地抬起头。“若是他们舞弊在先呢?”
他想了想,没有说话。今天文试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印光寺肯定是得了整套考题和答案,同时选择性地分了一些给蓝菁寺和塞塔寺。
“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冲她说,似是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说:“你的僧衣明天还要穿,拿给洛石让他补补。他原先做过裁缝。”
“不用了,我自己会补。”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雪花不知何时已开始从漆黑的夜空中缓缓飘落,隔断了远处的喧闹,静得好像寰宇中就只剩下脚下的这一块地。
和这两个人。
“会补衣服,还会梳头,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个女人。”
“女人”二字,让魅羽一下子想起刚才看到他和公主散步的事,那股不舒服的劲儿又涌了上来。
“师父看样子很希望身边有个女人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可与此同时,又觉得非说不可、就应该说。
他惊诧地望着她,然后似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料听到他的这声笑,她却胸口一酸,突然就有眼泪涌到了眼眶里。
我还有一个月就要离开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她在心里说着,一方面气极了他,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被这两种情绪反复冲击着,她回转身去,继续朝着刚才的方向前行。
“你等等!”他叫了一声,见她没有停住,便从后面快步追上来。临近了,他又伸手要抓她胳膊。这回她铁定了不给他抓住,抬起手狠狠地在他手腕上捶了一拳。
他似是愣在了原地。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二天一早,过了文试的三大寺弟子们汇集在行宫外的跑马场中央。身后站着的是其余三寺的落选弟子、王上一家、官员、和六寺的长老们。再往外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民众和其他寺的僧人,由侍卫将他们和场内的人隔开。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头顶的天没有湛蓝,是一片亮白,不过太阳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魅羽和师兄们在东边站成一排。昨晚她将黑袍下摆剪掉一截,补在撕裂的地方,又加宽了腰部。现在穿着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可以轻便地移动。
她看看南方站着的六人,是身穿红色僧服的蓝菁寺弟子。这六人年龄都在三十多岁左右,一看就功力深厚,是珈宝上师早些年收的弟子,目前也都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再看北边身穿白衣的六个年轻僧人,各个都像极了梓溪,伟岸挺拔、骄傲华贵。对龙螈寺参差不齐的队列,他们看都不屑看一眼,仿佛对方已然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沁峦走到三队的中央,宣读了一下比赛规则。不得使用武器。不得重伤任何参试者。每队使用的阵法不得超过三个。
此时还未开赛,魅羽冲年龄最小、稚气未泯的陆锦说道:“三师兄,你看这六个宝贝,白白净净的,长得跟六胞胎一样。像不像你屋里那六个瓷人儿?”
陆锦点点头。“待会儿咱们可得下手轻点,别给磕着碰着了。”
印光寺的弟子们显然听见了,向他们怒目而视。魅羽还想说些什么,一生锣响,跟着是于公公的声音:“开始!”
蓝菁寺六弟子首先散开,各自归位。混元天火阵一成型,红色僧袍便鼓胀起来,魅羽和几个师兄登时感到一股炙热的气浪从南方向自己这边袭来。这还是在阵的外围,不知若是进到他们的阵眼会怎样。不过这都在大家预料之内。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印光寺走的阵法与蓝菁寺全然不同。魅羽不知道这个阵叫什么名堂,只要印光寺的弟子身形一动,她就会感到一阵眩晕。扭头看了一下师兄们,他们也有类似的反应。事实上,连对面的蓝菁寺弟子都站立不稳。
好一个迷魂阵,她想。现在问题来了,陌岩在教他们艮坎阵的时候就说过,这个阵必须每个人所站方位都分毫不差,才能起到消融的作用。而现在她和师兄们各个东倒西歪的,一点威力也使不出来。又加上蓝菁寺也开始发力,魅羽觉得自己就像只扔进炉子里的烤红薯。还好是光头,要是真身的话谁知道自己一头秀发会不会烧着?
“卧空!”鹤琅冲着五师兄喊道。
陌岩说过,现有的艮坎阵以守见长,缺少攻击力。自那之后,魅羽一直在琢磨,他们龙螈寺六个弟子的长处是什么。
在蓝菁寺第一天宴会的时候,当看到梓溪有八个相貌气质都差不多的大徒弟时,她就有了点灵感。一个阵里,如果演练者都很类似,此阵可以使得很稳。但这个优点也正是它的缺点,就是很难产生变化。无论拿谁来替换谁,效果都是一样的。
随后又目睹了陌岩的六道轮回掌,她对修改这个艮坎阵就有了明确的计划。龙螈寺六个弟子鱼龙混杂,千差万别。仔细一想,刚好符合六道轮回的要求。
大师兄鹤琅,内力纯正深厚,为人坦荡直率,又能服众,适合演练天道。
二师兄洛石,质朴务实、接地气。一脸沧桑,什么计生都干过。擅长外家功夫,灵修不行,刚好符合凡人的特质。
三师兄陆锦生性聪敏,灵活多变,可以将多样化的畜生道演得栩栩如生。
不拘言笑、狠勇善战的四师兄何杨,负责阿修罗道。卧空若是想和谁打架,会不眠不休地缠着对方,就像饿鬼道里的小鬼一样甩也甩不掉。
此时卧空听到大师兄唤他,立刻明白要自己做什么。他一头扎进印光寺的迷魂阵中,虽然摇摇晃晃如醉鬼一样,可还是锁准了欧玉擎,玩儿命一样地攻击对方。后者成名已久,和卧空交手自是没有败的可能。不料卧空这小子好像不知道疼不怕死,挨了欧玉擎多次重手之后,竟然还越战越高兴的样子。
欧玉擎乃是迷魂阵的阵眼,他这一被缠上,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整个阵的迷魂作用便大减。一旁的蓝菁寺弟子见状,立刻加速运转,几个外围的徒弟足下使力,一股看不见的烈焰朝龙螈寺弟子冲击过来,登时将五人掀翻在地。
鹤琅一跃而起,呼哨一声,双掌擎天。魅羽和另外三个师兄也爬起来,顶着热浪,扎着马步,紧紧围在他身边护法。鹤琅这一招“集雾成云”使出后,片刻间便有水汽以看得见的速度,开始在众人上空四五丈的高度汇集成一片灰色的云。远远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赞叹。
此人工云并不厚,但眼看着头顶的日光跟着微弱下来,混元天火阵的威力已经比刚才小了很多。蓝菁寺有两个弟子见状,冲上前来一同袭击鹤琅,被擅长外家功夫的洛石用身体硬生生地接了。此时那头的卧空也已经被蓝菁寺三人联合打倒在地,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蓝菁寺突袭的二人迅速撤回,又欲重施迷魂阵。
魅羽示意其余师兄们去对付印光寺,自己旋即一头冲进蓝菁寺的阵中。负责地狱道的她,进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缠住谁,而是为了施展凝水成冰术。
须知无论是何阵法,精确走位都是必须的。而魅羽混在其中,借着刚刚被召集来的水汽,不时在这里那里的空间中制造垂直的冰隔,让人的影像产生些许折射。虽然这种偏移并不大,但却足以让施阵的印光寺弟子无法按照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准确走位。这一来,这个迷魂阵的作用也大大减弱了。
“反对!”魅羽耳中听得站在不远处的常树说道,“说好了是比阵法,蓝菁和印光寺都是在摆阵法。可龙螈寺那是在单打独斗,应当算犯规。”
“这……”沁峦犹豫地说,“事先倒未明说。况且刚刚蓝菁寺两个弟子也算单打独斗……”顿了一下,抬高嗓音冲龙螈寺弟子喊道:“无论如何,须得依靠阵法为主要取胜方式!”
魅羽一边发功一边心想,看来昨晚找了他还是有些作用的,否则一早就判犯规了。正在嘀咕,忽听蓝菁寺的富鸣忻呼喊连连:“各自归位——起!”
但见六条红色身影腾空而起,一跃便到了云层之上。糟了!魅羽心中暗叫。别无他法,只得眼睁睁看着蓝菁寺僧人在云层之上列阵。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可吸收的阳光足以将头顶的云层和魅羽周遭的水汽统统蒸发掉。
等六人再次落下时,场上的温度重新变回大火炉。鹤琅大喝一声:“散——消!”龙螈寺弟子即刻向着外围散开,各自站到艮坎阵的方位上。场上顿时刮起一阵寒风,裹着蓝菁寺的炙热之气向场中心汇拢,顷刻消于无形。印光寺的迷魂阵似是也使不出来了。
这时欧玉擎和富鸣忻互相使了个眼色,只见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弟子同时移动,不像是摆了两个阵,倒像是摆了一个十二人的大阵。大阵呈十字花型,每支三人。
此时洛石距离其中的一支最近,但见其余三支由外向内,每人伸出胳膊,掌心指向前面一人的肩膀。魅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三股凶猛的力量迅速汇集,然后传到第四支上。洛石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向远处。
再看大阵,正在以中心为轴,稍稍旋转,其中的一支对准了何杨。一股滔天气浪爆开,何杨也被击飞出去。
“反对!”陆锦冲沁峦喊道,“他们两家合力对付我们一家。”
沁峦还未发话,一旁的梓溪说道:“之前的规则里并没有说禁止两家自愿联合。”
“不知羞耻,”依偎在王后身边的公主说道。
“这……”沁峦望望父王,又望望陌岩。
陌岩没有看他,只是冲着陆锦和其他人说:“那就把他们两家一齐揍了。”
当日魅羽对陌岩说了将六道的因素加入阵法时,他也对她说出了自己思虑再三之后的想法。
“还记得你提过的那个仁王经之印吗?若是二人同时演练,可以将敌人的内力反弹并加倍打回去。我们现在将它扩展到阵法中试试。”
此时众弟子听到陌岩发令,立即肃穆站好,然后迅速调整方位。鹤琅站仁王经印的拱尖,洛石和陆锦分站拱的二个底部。卧空与何杨代表的是内部的两个小圆,而魅羽所站的是二圆相触之处。
她两手放于胸前,内力按照仁王经的走法运行了一个周天。然后双手摆出仁王经之印,顿觉一股舒畅的气息把自己同卧空、何杨,以及其他三个师兄遥遥连在了一起。
大阵微微一转,当中的一支指向魅羽,一股如海啸般的庞大力量向魅羽袭来。她上身微微前倾,胸前的手印迎着前方的袭击伸展出去。在刚刚触及那股力量的一瞬间,魅羽以为自己也会像被海浪掀翻的一片树叶一样弹出去。谁知庞大的内力集合果真掉头了,并且以更恐怖的力量反弹到了面前的十字花大阵上……
轰地一声,十二个人齐齐倒下,一时半刻看样子是爬不起来了。远处的围观者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喝彩声。
于公公拖着悠扬的声音宣布道:“本次殿试,龙螈寺胜……”
师兄们朝魅羽所在处汇集过来,又叫又跳又翻跟头。一股巨大的幸福和喜悦将她湮没。可说是到目前为止,她此生经历过的最灿烂、最辉煌的一件事。然而,内心深处也隐约萌动着难以名状的悲哀。
胜利通常也意味着完结,不是吗?
第14章 公主府
六个弟子换回自己的僧袍后,简单吃了午饭,又得到了王上的接见和嘉奖。定于十四天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九日那天,向龙螈寺师徒开放云冉峰。
随后,龙螈寺师徒们便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准备返程了。谁知还未走到行宫的出口,有三个侍卫急急地赶过来,拦住陌岩的马车。说公主离开前留了话,希望他们师徒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去布巴城里的公主府邸一叙。
几个师兄都莫名其妙地互望了一眼,不知该作何答复。而魅羽的脸色彻底阴沉了。
小贱人,你身为堂堂一国公主找不到夫婿了吗?只可惜本姑娘今时今日是这番模样。哪天若你撞到我真身,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知道“丑”字怎么写!
正想着,陌岩从车里出来。先是向魅羽这边瞅了一眼,然后冲侍卫行了个礼。“多谢公主一番厚意,贫僧还是不叨扰了。”
“这、不太好吧,”侍卫为难地说,“长老虽然胜了,过些日子便可去云冉峰,但宝花毕竟是王上的赏赐,长老还是——”
“宝花不要了!”魅羽突然大声说道。
在场诸人都愣住了,齐齐向她望过来。魅羽双眼望天,谁也不看。过了一会儿,听陌岩说道:“那就有劳三位大人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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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离开了行宫,朝布巴城走去。公主府邸虽然就在入城后不远,但左拐右拐穿过越来越静谧的巷子,到正门时也已太阳西斜了。
府外虽然寂静,府中的人可真不少。只不过各个走路行事都规规矩矩、蹑手蹑脚地。侍女们先是安排众人在前院的客厅里坐下,上了精致的茶点。这一坐下,师兄们便都疲倦不堪地瘫在椅子里。魅羽看得出来,今天大家实在累坏了,恨不得今晚都睡在这里,要是能再洗个热水澡就更好了呢。
片刻后,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师兄们立刻来了精神,都围着桌子坐下。一个衣着华贵的侍女走过来,冲陌岩行了个礼,说道:“公主殿下请陌岩长老入内院一同进餐。”
陌岩站起身,便欲随侍女离去。谁知魅羽也跟着站起来,走到他后面。
“呃,这位小长老,”侍女不好意思地对魅羽说,“公主殿下只请了陌岩长老一人。”
“我是他的贴身护卫,”魅羽语气生硬地说,“负责保护他的安全。陌生地方不让我跟着他去的情况,不存在。”
陌岩回过身来望她。她又来了个双眼望天,不与他对视。
“那你就跟着吧,”她听他说道。语气中倒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陌岩既然这么说了,侍女也不好再坚持,便领着二人出了客厅,朝后院走去。
前院的布局和装饰以大气、华贵为主。后院则是清雅秀丽,到处是浅溪池塘、小桥流水、亭台垂柳。跟在侍女后面,踏上木制的小板桥,陌岩的步子便如羽毛一样,似乎完全没有重量。而魅羽则把木板一块块踩得吱嘎吱嘎响。这是她顶替肥果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再肥点、再重点,最好三人一齐噗通掉水里就好了。
穿过了池塘,魅羽便看到公主坐在前方一个不大的花园里。刚刚来的路上,魅羽便想象着公主各种可能的姿态和扮相,无非是装清纯,晒性感,或者走妖娆路线。事实上,魅羽在之前的任务中,也不是没有在类似的场合下与单身男子私会过。
出乎她意外的是,公主穿着的依旧是昨日穿过的蓝色长裙,并且身边的石桌旁还坐着一个道士模样的青年。
真是有意思,魅羽寻思,这个公主不是和尚就是道士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走近了看,此人应该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干净、通透的气质。白里映着浅绿的道袍不动的时候,有如一整块碧玉雕成。再看他的五官,魅羽忍不住想,他母亲应该很漂亮,父亲则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而他是二人的糅合体。若是魅羽的身边没有陌岩,也许会认为他算个美男。
更让她不解的是,公主见到她和陌岩一同前来,完全没有露出惊讶或不快的样子。而是和道士起身,热情大方地请二人一同过来就坐。
“这位是齐姥观的乾筠道长,”公主把道士介绍给刚来的二人。魅羽注意到,公主虽未换服,但脸上的妆容明显比昨日要清新、可人了不少。
齐姥观……魅羽作为兮远的弟子,不可能不熟悉。当今人世的道观中,声名显赫、门徒众多的一共有四个,类似于喇嘛国的六大寺。齐姥观不在此列,是因为他们收徒很少,而且总是神神秘秘的。普通民众和僧道,不要说了解,连齐姥观在哪里都不知道。然而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道长们,则深知齐姥观的分量。
“怎么个厉害法?”兮远有一次半严肃半玩笑地对女徒弟们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简言之,就是‘上面有人’呗。”
乾筠和陌岩互相行了个礼。公主并没有介绍陌岩,想必乾筠一早知道他在等的是谁。接着公主又向乾筠介绍魅羽:“这位肥果长老,在这次的殿试上可是大放光彩。”
乾筠和魅羽也互相行了个礼,但魅羽总觉得他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而她看人的直觉出错的时候不多。
“贫道曾和公主殿下提过,”大家重新坐下后,乾筠说道,“六大寺中,最仰慕的就是陌岩长老。今早得知这次殿试长老会途经此地,特来见上一面。”
“原来道长是御剑而飞过来的,”魅羽说,“从符淼山赶到这里,就算骑马也得两天两夜吧?”
乾筠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魅羽对齐姥观的所在地如此熟悉。不过脸上很快又换上了笑容。“贫道刚好在附近云游。”
“而公主殿下也随时知道道长的云游方位。”
乾筠的脸色这次掩饰不住尴尬了。陌岩则投来一个责备的目光,所以魅羽只得暗暗在脑海中往自己嘴上画了个X号。
一旁的公主打了个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位乾道长不光家世显赫,还是寒谷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陌岩一听像是来了兴趣,问乾筠:“令师近来可好?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说想过过清静的日子,可能不会再收徒弟了。道长能入他法眼,定有过人之处。”
魅羽虽然自己封了嘴,心里却忍不住偷着乐。小道士,你二人虽然年纪差的不大,人家可是你师父辈的。
“惭愧、惭愧,”乾筠对陌岩说道,“自从入了师门,见到师父的次数并不多。多数时候是几个师兄们在教诲晚辈。”
“乾道长也不必过分谦虚,”公主又说道,“据我所知,整个圣城这一带的道观,暗里都要听乾道长的指示。”
“哪里哪里,”乾筠摆摆手,“我也只是代师传达一些口信儿罢了。还有不少仙长,例如长晏屯、鹤虚山……”说到这里,不经意地瞥了魅羽一眼,“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就知道这个臭道士这次是有备而来。不仅知道陌岩的行程,连自己是谁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这可不仅仅是斗嘴的问题了,她决心要探上一探。
“道长,贫僧曾道听途说,贵观并不禁收女弟子,不知真伪?”
“观里的规矩是可以收女弟子,但迄今为止并未真的收过。姑且不说女弟子的素质如何,这毕竟……”他盯着她说,“男女有别。日日耳鬓厮磨、眉来眼去的,终归不妥。”
魅羽笑了。“贫僧虽是佛门弟子,对道门不熟,但想来大道都是殊途同归。佛家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可著相而失了本心。道家讲大道无形,天地始于混沌。所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本就分无可分。若真要得道,终归还是要自己先抛却了男女分别之心才行。”
“说的有道理,”陌岩冲她说道。
魅羽这话倒并不是完全是为了和乾筠斗嘴。她的兮远师父,从来也没有因为几个徒弟都是女子,而且是美貌女子,就降低了对她们修行和武学的要求。这其实是一种尊重。而陌岩更从来没有因为她外貌的丑陋而对她比其他徒弟差些,或者故意忽略。她甚至可以肯定,如果当初自己就是以真身投入他的门下,他待自己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
因为他们才是活得通透的人。才是真的做到了“明心见性,直指人心”,看人看到了灵魂。既不受男女分别心的影响,也不被世俗礼法所禁锢。
乾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肥果长老的佛学修为了得,真是名师出高徒。不知长老是打算终身留在龙螈寺修行呢,还是像梓溪道长那样,有朝一日学成,便自立门户?”
此话问得魅羽身子一僵,她似乎能感觉到陌岩也是类似的反应。在她刚坐下时,还以为这个乾筠是冲着陌岩来的。但现在看来,他极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离开此处。既然已经知道,为何非要说破?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时晚饭已陆陆续续端上来,魅羽突然想起一事。之前侍女请陌岩来用餐,并没有请自己,也没说还有其他人在场。如果这个乾筠是真为了会会自己,为何不干脆让侍女请他们两个人?答案很明显,他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自己和陌岩“走到哪一步”了。若是自己压根儿没来,不在意陌岩和公主私会,那他是不是就已经满意了,也不需要真的见到自己?
有意思呵,自己那点破事儿,为何会有远在他方、高高在上、从未谋面的人关心呢?哼,管他呢。她魅羽向来牙尖嘴利,又岂会吃这种口头上的亏?
“贫僧能否先问问道长,”她似笑非笑地说,“将来学成之日,作何打算?是留在齐姥观大展宏图呢,还是抱着济世救人的胸怀,来某个公主府上做个面首什么的?”
公主当时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到了,咳嗽起来。慌得站在一旁的侍女们急忙赶上前,又是拭面又是捶背。乾筠饶是定力再强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匆匆告辞便离开了宴席,向外走去。
陌岩的脸色很难看。“肥果,你还是出去和师兄们一起吃饭吧。”
“我不,我要留在这儿保护师父。”
他的神色软下来,但还是说:“那你去一旁站着保护我,也是一样。”
魅羽看了看眼前的情况,知道自己不走也不行了。于是起身过了木桥,到池塘另一端等着。天就快全黑了,偶尔有侍女端着杯盘走过,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很轻,眼睛也规矩地没有看她。等了一阵儿,又等了一阵儿。突然间一股怒气涌上心肺。
“很了不起吗?”
甩开步子就向外走去。没有回师兄们吃饭的地方,甚至也没有让人通传一声,便径直走到公主府大门口,牵了自己的马出发了。
等她回到龙螈寺时已过了午夜,估摸着陌岩和师兄们多半留宿在公主府了。
“十分好。十分妙。十分呱呱叫。”
让她欣慰的是,飞卯依旧坐在台阶上等她回来。魅羽一把抱起这只小飞兔,用脸蹭了蹭它的毛。“小乖乖,还是你好。今晚就睡在我这里吧。”
第15章 戒律堂
这一觉睡下,第二天早饭午饭都没起来吃。睡到日偏西,听到有人敲门。
“六师弟,师父叫你去讲经堂。”卧空的声音。
她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起来。慢悠悠梳洗穿戴完毕,让飞卯自行回家。来到讲经堂,发现并没有普通僧众。只有陌岩坐在上首,平时讲经他都是和弟子一样坐在蒲团上的,这次却罕见地搬来一张椅子。五个徒弟侧立一旁,气氛从未如此严肃过。
另一旁的地上,摆着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有些是他们的行李,还有三个华丽的箱子,应该是王上或者公主赏赐的礼物。所有的东西都还没有被移走或者开封,可见陌岩一回来,就在这里等她了。
她走到几人的面前,站定。眼睛看着后面的佛祖像,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谁叫你一个人跑回来的?”他的神色还算正常,语气却有些不善。“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
“哦——”她故作恍然状。“我还以为没有人在意呢。”
事实上,昨日归来途中的魅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谁要是惹了当时的她,那人自己才需要担心。
“看来平时真是对你缺乏管教了。”
话音未落,却见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乃是景萧。
“师叔来了,”陌岩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神色。
“见过师叔祖,”几个弟子道。
魅羽一边跟着师兄们行礼,一边暗自琢磨:之前参加殿试的时候,你们西院一没出人二没出力。现在我们得了好处了,就想来看看能分到什么?真够厚脸皮的。
“师侄无需多礼。特来恭喜师侄和高徒们在殿试中为本寺露脸!”景萧满面红光地说,“师兄若在佛国有知,定会欣慰无比啊。”
陌岩听景萧提到自己师父,又严肃地行了一个礼。
景萧的眼睛扫过那几个华丽的箱子。“这些想必是王上送的礼物?”
“左边这箱是王上送的,右边两箱是公主送的,”陌岩说道,“师侄刚刚正打算派人送去西院,请师叔过目。”
“不必不必。”景萧笑着摆摆手,假意推辞。
“把右边两箱搬走就好了,”魅羽突然说道。
一时间,整个讲经堂都静了下来。她可以清楚地察觉,这回陌岩是真的动了怒。
“师侄想必是误会了,”景萧正色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是道贺的,倒显得我贪图你们那点东西一样。说什么东院西院的,还不都是一个寺嘛……”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怏怏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几个师兄都手足无措地望着陌岩,后者盯了魅羽一会儿,便缓步向她走来。每走近一步,她便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又加重一分。若是换作平时,她可能就怂了,但此刻却有一股倔劲儿支撑着她立在原地,寸步不让。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冰冷地说道。
“我说错了吗?”她的眼光迎了上去。“若真是来道贺的,一个人来就行了。带那么多人不就是来搬东西的吗?”
后面不知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还是冷冰冰地望着她。“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驸马爷。”
又不知是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当大家看到师父已经有一只手抬了起来,仿佛要打六师弟时,又都鸦雀无声了。师父自打五年前接任勘布以来,待人一向和煦如春风,凡事以说理为先。别说是打,就连高声训斥徒弟和僧众都没有过。
“自己去戒律堂,罚跪两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
她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他又叫住她。“念在你是初犯,就改为半个时辰吧。”
也不知为什么,刚才听到罚跪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听到改为半个时辰,却突然觉得无比的愤怒与委屈。
“半个时辰还叫罚?”她背对着大家,大声说道,“要跪就跪两天,还不给吃饭!”
说完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出了讲经堂。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担心自己会失态。不对,她已经失态了,但若不马上离开,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还会怎样。
******
戒律堂在东院刚入门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是寺里人流较大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那里,本意是用被罚的僧人来告诫其他僧众。
进了大厅,正中央有一尊佛像,佛前的大黑漆石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戒律。魅羽赌气一般地走过去,在蒲团上跪下,连此时跪的是哪座佛都无心抬头看。过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胸口有一小片刺痛总是消不去。
她气,是因为这次分明就是她不可理喻。不是还有一个月就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管他的事?他愿意终此生修行悟道也好,愿意还俗娶公主做驸马也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之前她执行过的那些任务,哪次不是干净利落,手到擒来?这次除了赢了殿试算是符合了预期的计划,其他的一切都算得上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简直像失了心疯。
还好没过多久,飞卯便找到了这里。见她跪着不起,也不烦她,自己四处找乐子。一会儿翻翻盛放香烛的箱子,一会儿去佛像后面弄点声音出来。它的存在让她平复了一些。
这一跪就从傍晚跪到就寝时刻。外面的脚步声早就零落了,却见陆锦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五个小馒头。
“快吃吧,六师弟。你每顿胃口都那么好,现在估计早饿坏了吧?”
“谢谢三师兄,”她真诚地说,“我不吃。”
陆锦压低了声音,“不要怕,师父同意了的。”说完把盘子放到一旁的地上,又走了。
魅羽上次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前的中午了,说不饿那是假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跪在这里,饿一饿自己,好让头脑清醒一点。
到了亥时快结束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门口。飞卯一见他,怪叫一声,一个猛子扎过去。陌岩急忙侧身躲避,转眼飞卯已消失在夜空不见了。
“真是一个比一个过分,”他嘀咕着走过来,停在她身边。“我说,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很反常,”他问,语气倒是又和往常一样了。
这个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答的,好在他也没有指望听到答复的样子。从她身边拿起那盘馒头,竟然在旁边靠近供品桌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是盘腿而坐,不是席地而坐,而是像一个登山登累了的少年一样,悠闲地坐在那里,把盘子搁在腿上。
“想知道公主后来和我说了什么吗?”他问,捻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她很怀疑他也没吃晚饭。
“她问我是否会考虑还俗。”
魅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了,刚才的自省自责瞬间便抛到了脑后。
就知道你个小贱人没安好心!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本姑娘……
还在暗自咬牙切齿,又听他说道:“我说我是不会考虑的。”
她的心放下来一点。扭头看他的神色,像是在犹豫和困惑的样子,又像个做了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半晌,他才发声:“哈,也可能我扯谎了。真实的答案应该是——我也不确定吧?”
吃完一个馒头,他把盘子放到地上,手里不经意地拽着一旁供桌的桌布垂下来的金色流苏,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想假如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了合适的人,说不定我也会考虑还俗的……不过反正不是她啦。”
魅羽这次可真是如遭雷劈!这、她刚刚听到的话都是真的,还是她梦游了?此时此刻的陌岩不是应该说一大通诸如我已心如止水看破红尘愿一世守青灯伴古佛潜心修行救众生于水火之中之类的玩意儿吗?
被公认有可能成为喇嘛国史上最年轻的金刚上师,就这么放弃了?她禁不住抬头看看面前的金佛。佛祖不会怪罪他吧?
另外——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倘若她此时此刻不是一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僧人,而是她自己真身的话,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在向她暗示什么了。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啊,是了!定是平日无人说话解闷,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又都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像今天这种小心思,好像除了自己也没别人可以倾诉了。
她稍稍定心了一点儿,不料他又转了话题。“公主还和我说,‘你这个徒弟虽出色,但有点儿缺乏管教呢。’”
虽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魅羽的火还是给浇了油。小贱人,就知道你是妒忌我!当面对我很尊敬,趁我不在就编排我,挑拨离间。哼哼,日后若是撞到……
“我和她说,确实应该多些管教。不过我,”他的眼神虽然垂了下来,望着自己手里捏着的流苏,可仍然掩饰不住里面的温柔,“舍不得。”
魅羽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如果刚才的那番话还能解释为他只是想找人倾诉的话,现在这句可是实实在在和她有关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下午气得要动手打她的那个人吗?还是她平时认识的受人尊敬的高僧吗?感觉像被人掉包了。
不对,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她忽地瞪大了眼睛——陌岩他可能天生就喜欢男人!而且、而且口味还比较重。
“喂,你这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望过来。“怎么这么紧张?”见她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把盘子重新放回她身边。
“赶快吃了回去休息吧,”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难不成是被人掉包了?”
待他走后,魅羽又怔怔地跪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起身,把盘子拾起来,向外走去。
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呢?她绝望地想。如果说原先她心里只是有些难以梳理的线,那现在已经被他打成死结了。
第16章 云冉峰(上)
云冉峰在皇都齐贡城的南面十里外,从布巴城赶去要一天半的路程。龙螈寺师徒七人,外加负责车马,行礼,和食宿的五个武僧来到山脚下时,那轮惨淡的太阳已经开始往西斜。
主峰下应该有三个侧峰,但此时被灰蒙蒙的山中雾气罩住,看不清楚。此时已近寒冬,枯叶落尽。山脚下虽然风不大,但直插云霄的山顶到了晚上定然是寒风凛冽。魅羽仗着一身肥肉,倒没觉得什么。可是几个师兄们抬头看看峰顶,一个个都缩了下脖子,把棉袍紧紧裹在身上。没办法,曼珠沙华花只能在月圆夜的丑时至阴的时候摘取,否则就有被灼伤的危险。
陌岩从马车上下来,吩咐人把携带的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一袋袋的烈酒。按照寺规,只有之前珈宝寿诞这种场合才允许饮酒。现在是情况需要,但徒弟们还是很高兴。
又打开一个箱子,装着的是王上赠的一袭白狐披风和公主赠的六条虎皮围肩。他自己将披风取出后,便让六个徒弟来拿剩下的围肩。师兄们都兴高采烈的取了一条,把脖子和肩膀裹了起来。只有魅羽立在原地,并用手做扇风状。
“热。”
陌岩白了她一眼。
留下武僧们看管行李马车,师徒七人便开始了登山之行。由于云冉峰是皇家领地,平日禁止普通人上来,所以通往主峰顶的唯一一条小路杂草丛生,偶尔还有从山上滚落的石块,和被雷劈倒的横木阻在路中央。攀了一会儿,魅羽确实觉得热了,满身是汗。
“六师弟你当心,”洛石冲她说,“出这么多汗到山顶一吹,非长病不可。”
陌岩回头看了看她。“不如你在山下等着吧,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魅羽摇摇头。她清楚地记得在蓝菁寺偷听来的话,“云冉峰的秘示决不能让外人看到……倘若殿试真出了意外,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虽然此刻她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相信梓溪肯定已在这山上做了什么手脚。今夜是月圆之夜,刚好方便了这个什么夜摩天的人。
她必须跟去。不能带刀剑,但不妨碍她在出发前偷偷在腰间缠了几圈粗牛皮绳。长鞭是她的兵器,牛皮绳虽然差多了,但是关键时刻到了她的手里,也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还没攀多久,她就发现一件怪事儿。云冉峰因为人迹罕至、丛林茂密,即使在冬季,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虫蜂蚁也特别多。几个师兄弟,连同陌岩,仗着功夫和修为,不至于被咬到,但也被整得不堪其扰。独独魅羽例外,好像那些东西一看到她就主动避开一样。
这并非因为自己是鬼道的人。事实上,这种情况最近一俩月在龙螈山也发生了。她刚来那时候,正值盛夏。大胖子本就容易出汗,经常被蚊虫叮咬。去到山上的树林里,也没少遇到过各种动物。而最近几乎就没碰见过人以外的活物了。当然,除了飞卯。她一直归为天气冷了的缘故。可有那么一次,一只山獾在逃离的时候后腿卡在了灌木中。看着魅羽走近,它惊慌地使劲儿挣脱,最后拖着血淋淋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现在看来,只怕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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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傍晚的时候攀至半山腰。此时山的上半截沐浴在日光里,视野倒是比之前清晰起来。下半截和山下的村庄却已漆黑了。几人便是再快也快不过日落的速度,不久便成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攀向山顶,速度比先前放慢了很多。
头顶的圆月被裹在乌云里。温度骤然降低了,风把寒气吹到人骨子里。最难受的是脖子,魅羽多少有点后悔早先没有拿一条围肩了。
之前还有说有笑,顺便观赏风景的师兄们,渐渐地一个个都沉默不语,凝神脚下的路。魅羽落在最后一个,看似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实则是在小心查看周遭的环境,并警惕着任何可能突然出现在众人后方或侧面的袭击。
一样飘忽不定的事物从上方翩然向魅羽飞来。她的手伸向腰间的牛皮绳,准备应战,却发现落下来的是件衣服样的东西。用手接住,摸了摸,柔软又温暖,是陌岩那件白狐披风。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还回去,最后还是决定披在了身上。
“走不动了吗?”他停在原地,等她上来。头顶的月亮在厚厚的云层中穿梭,忽明忽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还未回答,见他冲自己伸出右手来,像是要牵着她一起走,慌忙摇摇头。
“怎么了?”他不耐烦地问。
“最近寺里有很多风言风语……”此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他逼近了两步,语气颇为不善地问:“说什么了?”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再走半步就会触碰到她。二人之间的空气凝滞得似乎连凛冽的山风都吹不进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实际上是被突出来的肚腩遮住了的——感觉周围的世界已成了模糊粘稠又黑暗的一片存在。只是在他站立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团热源。
克制着转身跑下山去的冲动,她含糊地答道:“说你和我……不正常。”
说完,她便在脑海中噼噼啪啪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好好的提什么谣言?装不知道不就行了?这下全完了!他下一刻一定是扭头便走,从今往后都会对她刻意疏远,用行动来向世人证明谣言的荒谬……
“那你觉得我们正不正常呢?”他低声问道,那半步的距离也消失了。他的下颚贴在她的额头上,紧束的腰身挨着她肥大的腹部。
魅羽都快绝望了。当然不正常了!尤其是长老您的品味。放着公主不要,要肥秃。就算是喜欢男人,好歹也挑个俊俏点的,比如……她突然想起梓溪,想象着梓溪此刻和陌岩面贴面站立的情形,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种时候都能笑出来,”他埋怨道,“没心没肺。”
一边伸手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向山顶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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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山顶的路穿梭在云里雾里,魅羽的思维也一直云里雾里的。好在一路未有何异样出现。快到顶时,上升之势忽然放缓,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鹤琅掏出火折子正要打开,从洞的深处猛地涌出一片变化不定的五彩霞光,将洞里洞外都照得彻如白昼。原本寒冷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温暖起来。
师兄们一阵欢呼起来,快步向洞里冲去。魅羽站在洞口转身望向几个侧峰和脚下的悬崖,那里有霞光照不到的黑暗。她总觉得有一双或者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地方到底藏着什么,抑或只是自己多虑了?她不喜欢这种自己在明敌在暗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
他从腰间托起一块腰牌给她看。“山下常年设了结界,没有王上给的腰牌是进不来的。”
他的话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便移步随他向洞里走去。山洞算是宽敞,但并不算深。在最里面的墙前面,有一个自然生成的泥台,霞光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此刻已经被五个师兄围了起来。
“有点小。”
“是啊,不过真好看。真……亮!”
“也不知这光会持续多久。我们应该是在发光的时候摘,还是光灭了的时候摘?”
陌岩不停步地朝徒弟们走去。魅羽上身披着他的披风,几次想把手抽回来,反被他攥得更紧了。只得作罢,暗暗祈祷师兄们不要注意到她。
二人凑上前,探头看了看。又粗又直的深绿色茎,没有叶子。花原本是鲜红的,确实不大。中心部分是弯曲如菊花的细瓣儿,周围是伸展着的根根花蕊,难怪又被叫做红蜘蛛花。
但是此刻这红色里在不断地涌现着其它颜色——橙黄绿青蓝紫。质地晶莹如玛瑙,忽明忽暗。奇怪的是靠近花的周围霞光并不明显,反倒是从一丈以外的空间开始,光芒大盛。
她还没看仔细,又被他拉走了,沿着岩洞的石壁十分缓慢地走着,在上面寻找着什么。魅羽想起梓溪说过的那两个字,“秘示”。难道除了花开,还有什么别的神迹不成?难怪大家都既认为此花重要,又认为此花不重要。像陌岩这种层次的修道者,又怎会依赖一朵花来晋级?
果然,他在一处较为平滑的石壁前面站住。“你看。”
她凝目望去,并没看到什么。
“需等紫光射过来的时候,才能看见。”
目前已是黄光,魅羽等了一会儿。果然,紫光一照到墙上,便映出三列极浅淡的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第一列写的是: “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紫光已变红,她只能等下一轮。
这第二列写的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
等紫光又出来,她正要望向第三列的时候,忽听他说道:“办完这件事后,你就要离开了吧?”
她吃惊地扭过头去,看着他的侧脸。他还是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以至于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原来他已经发现自己并非当年那个肥果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又是通过什么发现的呢?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多少?她在脑中快速搜索着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任何讯息。唯一能想到的是最近在殿试前,她曾在殿外和于公公说自己是漓州人。而她初次和陌岩谈话的时候,告诉他她自己是滨州长廖人,故乡是七空长老所在地。不过殿试时她明明看到他坐在屋里的啊,难道耳力如此之好,居然听到了?
可是……她的手仍然被他握着。既然知道她是冒牌的,还迟早要离开,为何还要这样待她?就像她早知道不能和他在一起,为何还要去管他和公主的事?莫非他和自己一样,已经无法再和内心讲理了吗?
不知何时,紫光早已消失,而红光却没有跟上来。曼珠沙华的霞光已经完全熄灭了,洞里一片漆黑。
“鹤琅,”陌岩唤了一声。
火匣子在鹤琅手中打开了,洞中勉强能分辨人影。
“洛石,把花装好,”陌岩又说。
听声音,洛石应该是拿出了个铁匣子,打开盒盖……
魅羽忽觉一阵冷风从洞外吹进来。左手还被陌岩握着,她的右手伸进腰间打开了牛皮绳的活结,握在手里。
一条黑影从洞外飞了进来,向着洛石飞去。说“飞”,是因为这个身姿和普通人的轻功完全不同,感觉是一个羽毛一样轻的人在空中飘过来。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拽在背后,应该是个女的。
洛石还没反应过来,魅羽手中的牛皮绳已经窜出,一触到空中那人的腰,便像毒蛇一样缠了起来。她用力一拉,奇怪的是这个看似轻飘飘的人,却似定在了空中,根本拉不动。立刻手腕一抖,牛皮绳从对方的腰间松开,转而缠上了对方的脖子,狠狠地收紧。
魅羽曾听兮远提到过,六欲天里有些生命,其身体依附的不是地面,而是空气。在空气中,他们就像人在地面上一样稳定,这跟他们的体重无关。再结合梓溪之前说过的话:“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夜摩天乃是六欲天里的第三层天,此人多半是来自那里。怪不得山下有结界此人还能出现,本来就是从空中来的。
虽然还是扯不动,但被魅羽阻了这一下,洛石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把曼珠沙华花收进盒中,放入怀里藏好。这时飞人终于朝魅羽这边转过头,身子依然飘在半空。此时几个师兄们已经隔空向她连击数掌了,可她好像一点儿事都没有,凡是向她出掌的人却都半身僵住的样子。当魅羽在火折子散发的微弱光芒里看到她的脸时,背上起了一阵寒意。
和这个“女人”一比,元识天的绚儿真成了天仙了。眼前的这张比正常人小一圈的脸上,没有眉毛,眼睛很大,却是倒三角形,看不清是否有瞳孔。鼻子是两个外翻的小孔,再加上尖尖的下巴,活脱脱是个长丑了的蛇妖。
飞人伸手抓住魅羽的牛皮绳,猛地一扯,肥大的魅羽便双脚离地向她飞过去,狠狠地撞在她身上。这个看似轻若羽毛的女人,悬在空中的身躯却如万斤巨石。魅羽但觉周身如已散架了一样,鼻子里有鲜血涌了出来。她翻身从半空摔下,不知被哪个师兄扶住。
还未站定,洞中响起一声凄厉的长啸。起先只是刺得她耳朵疼,继而音调越走越高。到最后已经无法用耳朵听见了,但她依然能感觉到声音的存在。耳朵不疼了,头开始疼。好像一把锥子在她脑子里钻来钻去想要出来。
火折子灭了。魅羽和师兄们全都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好在声音渐渐消失了,随即听见洛石一声惨叫。一片黑暗中,魅羽看不清他在哪里,但估摸着宝花已经被抢走了。
“师父呢?”耳中听得众人叫道,“师父去哪里了?”
刚刚她出手的时候,就察觉陌岩松开了她的手,向门外跃去。莫非外面还有别的的东西?无暇多想,她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与夜摩天有关的知识……陌岩给她的三本勘布手录,其中一本叫《缈素知》的书里讲过:“依空而生”者,怕火、怕人世的日光。此刻距天明还有些时候,但是火……
她从腰间取出酒袋,用嘴扯开盖子。“火折子扔给我!”
洞里一片黑暗,但她仍可以辨明飞人正朝着微亮的洞口飞去。吸了一大口酒,恰好火折子也到了面前。她一口酒用劲力送向洞口的飞人,同时点亮火折子扔了过去。刚刚坚如磐石的飞人,瞬间便被一团火焰包围。看样子不光头发衣服立刻着火,皮肤也比人类的更易燃烧。周身在一片通明下包着一片焦黑。
魅羽见奏效,连跃几步,第二口第三口又喷了上去。飞人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但这次只是嚎叫并无杀伤力了。如同一只被猛兽咬住的鸟儿,在半空的火焰中翻滚挣扎。
只听到门口有人叫道:“啊!师父!”
魅羽知道不能再耽搁了。纵身跃向燃烧的飞人,一把抢过她手中滚烫的铁盒,再落下时已到了洞外。刚刚站定看清了眼前的形势,便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的天空中黑影憧憧,至少有上百个飞人。
第17章 云冉峰(下)
只见陌岩站在洞门口的空地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在他脚下躺着两个个黑衣飞人,一动不动。相貌穿着和洞里那个差不多,但身材骨骼像男的。这俩人应该是陌岩刚出去后就打伤的。
在陌岩前方的夜空中有个巨大的半球形结界,结界外的上百个飞人面目狰狞地吼叫着,一个接一个往透明的结界上撞过来。在他们身后,远远停着一辆金褐色的神辇。神辇并无车轮,因为原本就是飞行的。里面坐着一个人,离得远天又黑,看不清楚样貌。但估计是这堆人的头儿吧。
魅羽知道凭一人之力设这种结界是十分消耗内力的,而且当结界受到攻击时,必须源源不断补充内力才能保持其完整。她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还好鹤琅已跃上前去。“师父,我来了!”和陌岩一起撑起那个结界。可是很显然,两个人的内力也有枯竭的时候。
唉,要是我们会用蓝菁寺的混元天火阵多好啊,她苦涩地暗道。把这帮人全烧了。
一想到混元天火阵,她又记起在殿试上使过的、由手印演变成的仁王经阵法。这个阵法需要包围敌人,目前敌人在空中,所以施展不出来。她于是快速回想着其它几个被她钻研过的手印。
金刚王菩萨之印重在灵活善变,不行。
人智之印,让敌人逃无可逃。
金刚龟之印,两手摊开,手心向内,双手除去拇指外的四指依次交叉,重在一个“拦”字上……
对了,就是它!魅羽心下暗喜,但如何将此印演变为阵法,她一时半是也想不出来。此时右上方的结界被撞破一个洞,一个飞人已经钻了进来。她一边扬起牛皮绳准备迎战,一边大声问陌岩:“师父,金刚龟之印演变成阵法,可行?”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一连说出一串方位。
此时魅羽已经用牛皮绳把钻进来的那人在空中缠了个结实,口中大叫:“大师兄,乾位三步。二师兄,甲五步。三师兄,巽一。四师兄未六、五师兄庚三。”
听得身后师兄们一一作答,她便快速将牛皮绳绕下来,向后一跃,落到了子零位。耳中但听轰地一声,陌岩已撤了结界,最前方的飞人立刻铺天盖地地向他们冲来。但当陌岩的双脚踩到阵眼的位置,飞人们似乎撞到了比结界还结实又有力的什么东西,一个个被掀翻回去。
须知阵法靠的主要是天地之气。一个阵法若是方位摆对,对当中每个演练者内力的消耗是很小的。师徒几人顿觉松了一口气。此时丑时就快结束了,只要能耗到晨光出现,夜摩天的人便只有撤退。
魅羽心情一放松,斗嘴的劲头儿又来了。她也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能听见或者听懂自己说什么,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早知道这个阵法这么管用,我夏天就学了!蚊子就爱叮胖子,挂上蚊帐了还在那里嗡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没头脑一样往上乱撞。我说你烦不烦?就饥渴成这样。真想哪天一把火都给烧了,图个清净……”
虽然大部分飞人毫无反应,但后方车辇里坐着的那位显然是听懂了。只听一声长啸,在整个山谷里回荡。接着是大面积的枝干沿着山坡滑落的倏倏声。原本已没有叶子的树林,树枝已根根断裂。只不过这个拦截阵,似乎对声音也有拦截作用。反正这次大家没有感觉到头痛了。
车辇掉头离去,其他的飞人也一个一个跟着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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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师徒七人开始了下山的旅程。陌岩和鹤琅内力消耗严重,二人脸色苍白,由卧空和何杨搀扶着走。洛石的左臂折了,疼得瓷牙咧嘴,由陆锦搀扶着。魅羽据说是在前方为大家开路,甩着牛皮绳把之前滑落下来的树枝扫开。实则是她心情很不好——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因为她刚刚发现眉毛在抢夺宝花的时候,被飞人身上的火烧没了。
这个大圆脑袋本来就够秃的了!这下连眉毛都没有,真成了鸭蛋了。此时她特别希望有大师姐的斗笠和面纱在,给自己遮一遮。
走了一会儿,发现身上还披着陌岩给她的披风。于是解下来,包到头上。只露出眼睛鼻子。
“六师弟你怎么了?”她听见陆锦在后面问道。
“不!高!兴!”她大叫道,也不回头。
下了山,远远看见龙螈寺的车马,大家都松了口气。谁知越往前走,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车马虽然无损,但五个武僧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趴在车轮上,不知死活。感觉是被人瞬间制住,然后被随意掷到一旁。
魅羽正欲跑上前去细看,却见一棵大叔后闪出一个人。说是人,用“神”来形容也许更妥帖。起码比魅羽高两个头,身材魁梧但不臃肿。紫红色长袍的那个式样和图案,让她想起曾在元识天看到的涅道法王的法像。但此人与涅道不同的是,年龄要大很多,五六十岁的样子。肌肉不似涅道那般发达,看起来更儒雅一些。脸色带着深紫,五官谈不上好看,尤其是突兀的高鼻和过于凌厉的两道剑眉。组合在一起却有种神的威严与高贵。
“你是何人?”魅羽问,一边把披风从头上取下。“为何伤我寺弟子?”
那人连看都没看她,冲陌岩说道:“陌岩长老,山顶的秘示说了什么?”
此时陌岩已经离开了卧空的搀扶,走向马车,依次查看了每个武僧的情况。看后脸色缓和了些,估计那五个人的生命暂时没有危险。然后他望向来人。“阁下不知是修罗四大护法的哪一位?”
“本王鹰裘。”一道精光从鹰裘的眼中射出。“陌岩,换做往日,你兴许能接我几招。以你目前的状态,和我交手就是送死。”
“不试试,谁也说不定,”陌岩说道。
魅羽心中一凛,想起他之前挑战珈宝那次了。怎么这个人一到了关键时刻,就和平时判若两人了呢?
“少啰嗦,山上的秘示都说了什么?”鹰裘的脸色沉下来。“不说的话,让你徒弟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话音刚落,冲着魅羽抬起左臂,一只左手瞬间已变成绿色。魅羽只觉一股强大的寒气把她从地面上直接拉到空中,向着他的手飞过去。
与此同时,她看见陌岩以更快的速度从她身后跃上前。鹰裘右臂伸出,手心一道炽热的白光射向陌岩。瞬间整个丛林都被笼罩在一片白光里。
魅羽被光刺得闭上眼睛,心知她的脖颈就要触及到那只绿莹莹的手。她也知道陌岩肯定敌不过这掌,也许今日二人便要同时毙命于此了……
力道突然消失,她发现自己跌到鹰裘面前的地上。
“是你?”鹰裘诧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边儿待着去。”
哎,怎么又有一个一上来就认识她的陌生人?魅羽皱眉,想起之前在公主府遇到的乾筠。兮远是道家的,若说有个道士知道她的身世,还能勉强接受。连修罗界的护法都知道她,这说不过去。
此刻无暇细想,她起身四顾,见自己和鹰裘所在之处并无炽热感,而从两丈外开始,周围的世界都在一片不透明的白色烈焰里燃烧。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这种燃烧并非真的着了火,而是比人间之火更能摧毁灵力的修罗之火。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她双手抓住鹰裘的胳膊。“你赶快停下,我把看见的都告诉你!”
鹰裘低头看着她,却没有停下火焰。
“第一句是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白光瞬间减弱了一些。
“第二句是西蓬浮国殁天枢兰熔谷中。”
这第一句,魅羽说的是实话,因为她知道说谎时尽量越多真实越好。第一句的紧要性明显要低于第二句,所以她决定照实说。
第二句原本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被她改成的西蓬浮国的兰熔谷,是从兮远哪里听来的。据说这个兰熔谷是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所在位置变换不定,极难寻找。然而像殁天枢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那里似乎也合理。
“七十七天。”鹰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好,好!”
白光已完全消失。魅羽发现陌岩和几个师兄全倒在地下,她想跑过去查看又不敢。
“鹰王,这第三句我是真的没有看到。”她举起一只手。“我可以对佛菩萨起誓,若是知道不说,叫我生生世世下十八层地狱。”
鹰裘看了看前方躺着的几人,估计是意识到今日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冲魅羽说:“你、给我好自为之。”
说完身形直直地升到了半空,很快便不见踪迹了。
这个护法看着挺厉害啊,魅羽吐了吐舌头。只有某些天道的人是生而能飞的。修罗界的人要想到这种程度,至少得是千年的功力。
第18章 七仙女
从云冉峰回来已经二十天了。几个师兄在慢慢恢复,魅羽的眉毛也长出来了。而陌岩则昏昏醒醒,一直不见好。
这天是十一月初七,冬至。圆轮节那天分手的时候,大师姐和兰馨已经和她说好,今日午时来寺外接她回去。所以今天就是她最后一天做肥果了。在她第一天来龙螈寺的时候,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赢了殿试,拿回了曼珠沙华,可谓功德圆满。
食不知味地吃了早饭,又和师兄们带领僧众简短地上了早课后,她便去了一趟宝华殿。守在殿外的两名僧值见是她,只是行了个礼,没有多问。
来到大厅,那朵鲜红的曼沙珠华就放在原先存放枯玉禅的地方,便如二十天前初见时一般鲜艳。虽然已经离了根茎,只要定时浇点水,宝花再存个一两年都没有问题。
她浇完水后,静静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此刻这朵没有霞光的宝花,实在没啥看头,就是一朵普通的红蜘蛛花。她这次前后花了五个月,历经大大小小数不过来的搏斗,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拿到此花,回去献给兮远师父。让他可以彻底摆脱鬼道的肉身,不日便和人间与他修为齐平的几人一起位列仙班。
此刻她若是偷偷把花藏在身上出去,大殿里的禁制对她是开放的,看守的僧人也不会查问。她也可以自己偷偷吃掉,今后便可堂而皇之地在人间生活,再不用担心谁嗅到她身上的鬼气。
可是……她抬头四顾,看到的是那日在此处,被藤者头领殒擢刺伤的陌岩。这会是她生平第一次任务失败,而且也是她最后一次从兮远那里接受任务了。
从宝华殿出来,她径直去了勘布禅院。这些天因为她和其他师兄们常来,桑净也懒得出来招呼了。她进屋的时候,刚好碰见鹤琅和洛石走出来。鹤琅的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洛石的胳膊上还绑着条木头。
“师父今天好多了!”二人兴奋地冲她说。
魅羽快步走进卧房。虽然之前也来过客厅几次,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房。她随意瞄了几眼,除了放衣服的木柜,其余的桌子和书架上到处都是纸张和书稿。
只见陆锦和何杨坐在床边仅有的两把椅子上。二人年纪都还小,所以也没顾及到陌岩的神色有多苍白,就一句接一句地和他说话。陌岩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点点头。
“师父,”魅羽行了个礼。看看屋里的情况,决定就站在那里好了。她总不能一屁股坐到床上去吧,姑且不说床边的空余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屁股。
“你们先回去吧,”陌岩对另两个徒弟说。
二人起身从魅羽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注意到他们脸上有些鬼鬼的神色,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此刻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便是在云冉峰山洞里,夜摩天人偷袭前,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办完这件事后,你就要离开了吧?”
当时她没有回答。或许因为那时她还不知道答案,或许只是太震惊了。无论如何,此刻她已经想清楚了。
可巧了,他在想的,也是同一件事。“你还会在这儿待多久?”
她放在腿两侧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僧袍下摆。鬼道的这种借身术,如果半年内不离开借身,那真身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她可就得一辈子以目前这幅尊荣生活下去了,而且是做为一个男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就是一直以这幅不大体面的模样出现在他身边的吗?若是换回原来的样子,她将无法继续留在这里。就这样吧,他继续做他的高僧。自己就以徒弟的身份一直在他身边,就挺好。
当然,等他服用了宝花,修为晋升至金刚上师,他便会和珈宝一样,能够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那时她会将自己原先的身份和盘托出。如果他不肯留她,她自会离开,至少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是不是一定要减肥?”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可是他却笑了。笑得很好看,虽然脸色还很苍白。
“当然不是。”
他拍拍床边,示意她坐过来。她从椅子里起身,勉强挨着床边坐下。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她有点儿调皮地说,“你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她的眉心不重也不轻地点了一下。
“什么男人女人的?我喜欢的就是你。神仙也好,畜生饿鬼也罢。”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之前还只是怀疑高僧们男女通吃,原来连动物鬼怪都无所谓啊。
耳中又听他说道:“现在想来,我真是挺幸运的。几年前你师祖突然离世,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我继任那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想到你大师兄很快就出现了,并且告诉了我他从珈宝那里偷听来的,有关云冉峰的秘密。否则,我可能根本没兴趣去参加什么殿试。”
“哦?他为什么要离开珈宝?”
“珈宝和梓溪都是拥护涅道的。鹤琅不赞同涅道的主张,自然也不希望做他的拥护者。”
原来如此。魅羽对鹤琅离开蓝菁寺转投龙螈寺一事一直有疑问。从珈宝上次提及他时的爱护之情,可以肯定鹤琅若是留在蓝菁寺,必然前途无量。原来大师兄竟是个如此有主意的人!
“这次的殿试,我原本也没有多大把握。结果你又出现了,总能在各种紧要关头替我化解危机。所以我说我幸运啊。”
魅羽心里很想问他,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这点儿她一直都想不通。仅仅是因为她总能化解危机吗?
“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活很简单。”他的眼光扫过屋里四处摆放的一排排书稿。“读书和修行对我来说都很有趣,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人,也可以很有趣。”
“可是,”她不解地说,“学佛的目的不就是要摒弃七情六欲吗?”
“谁说的!”他的声音有点儿大。“修行并不是让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否则直接死了不就行了?佛说,万法皆空,一切唯心造。这里面很明显的一个意思,很多人却没看出来——心,可不是空的,更不是假的。它是大千世界、三界六道中,唯一真实的存在。也是我们在判断一个人时,应当秉持的唯一依据。”
魅羽抬起头,陷入了沉思中。她一直管自己目前的男身叫假身。事实上,自己所谓的那个“真身”,不也是同样的假吗?用道家的话来说,都是五行阴阳和合而成。难道说,换了身体的她,便不再是魅羽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记起大师姐和兰馨。她俩可能已经在寺外等着了。自己即使改了主意,也应该让她们知道。
“师父,我那两个朋友今日来看我,我去去就回。”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真的只是去去就回?”
“当然了!我保证。”
她笑着在他手上快速捏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他。突然一个念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倘若这就是她和他的最后一面呢?
她立刻把这个念头甩开。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让她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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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勘布禅院,魅羽径直走到寺门口。约好的在门口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会面。待她到了那里之后,果然见大师姐站在林中,依旧是戴着斗笠,一身青衣。兰馨在不远处,黄衫裹在毛领披风里,坐在一块青石上休息。二人见她手里没拿包袱,有些诧异。
魅羽摸摸自己的光头。“那啥、你们回去吧,”她有些生硬地说,“行动失败了,所以、我就留在这里了。”
兰馨一边站起来,一边撇着嘴笑了。“留在这儿做肥秃和尚,连真身都不要了?”
魅羽转过身去,不看她们。
“哎呦呦,”兰馨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想不到啊!平日咱那个爱美如命,去哪儿都要招蜂引蝶的小妮子,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这时大师姐走了过来。“兰馨,你先回客栈等着。我有话和你二师姐说。”
不知为什么,大师姐的语气让魅羽心底升起了一阵惶恐。看着兰馨离去的身影,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大师姐背过身去,走开两步,好像她也需要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
“你们一直好奇,我为何要杀了勒御。在我九岁那年,勒御是个采花贼。他那时修为已经不低,可以时常来鬼道,做了很多案。但由于一直神出鬼没的,谁也捉不住他。那时候师父还未隐居,大家便请他出来除恶。”
魅羽听着,大概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那年我不幸在街上被他看见,起了歹意,一直跟踪到我家里,杀了我相依为命的父亲。还好师父那天已经捕捉到了他的踪迹,及时赶来把我救下,重伤勒御。但被他的飞沙走石掌迷了眼睛,让他走脱了。之后师父将我藏在鹤虚山,怕人看到我的容貌再生事端,便一直没有同外人提起过。”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难怪大师姐如此恨勒御。所以兮远回去后便研制了无风自动掌来对付勒御的飞沙走石。
“再那之后,勒御不敢来鬼道了。也不知随后怎么被他发现了在月圆之夜来人间的通路,便转去人间作案。师父听说后,去人间追查过几次。不过从鬼道去人间毕竟麻烦,所以有好一阵子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直到五年前,师父听说勒御经常在滨州长廖一代出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便再一次动身去人间,最终追查到七空所在的寺。可惜晚了一步,他赶到时勒御已经杀了七空和肥果,正要带着枯玉禅离开。”
“也就是说勒御那时候就知道枯玉禅的所在了?”
大师姐回过身来,点点头。“勒御又一次见到师父,使出飞沙走石掌发现不敌,为了逃跑便将枯玉禅远远地扔了出去。师父不清楚枯玉禅是否会被摔坏,只得飞身去接枯玉禅,又让勒御给逃了。”
魅羽点点头,不过心下疑惑:大师姐说的这些,她早就想知道了,可这些和她是否留在龙螈寺有什么关联呢?
“师父将我和枯玉禅一同带回鹤虚山。我原本只打算静静在谷里待着,好好向师父学本事,将来有一天找勒御报仇。谁知某日,灵宝天尊突然来做客,不知和师父说了些什么。之后不久鬼道便叛乱了,一直打上了天庭。王母娘娘的七个仙女,在混乱中被杀了。”
“灵宝天尊?”魅羽试探地问:“就是位列三清,仅次于原始天尊的那个灵宝天尊?”
大师姐点点头。
魅羽皱眉。“我一直不明白,师父为何要煽动鬼道叛乱。师姐你的意思是,整件事是灵宝天尊指使师父去做的?”
大师姐又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自从灵宝来访之后,师父就像变了个人。原先他是个很淡定的人,与世无争。可打那之后,他经常同我抱怨,说他对佛国和天庭统治的不满。有次他喝多了,甚至跟我说……跟我说他想要取代玉帝。”
“啊?”魅羽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兮远会有这种想法。
“而要取缔玉帝,他首先要完成两件事。一件是要找七个女弟子,要有灵性,能修法术的,同时还得是绝色。之前的七仙女是王母的养女,现在天庭正缺七个新人。
“我知道,你们几个姐妹一直都好奇,师父为何有使不完的金银,和人间难得一见的珍宝。我刚入师门的时候,我们还挺清苦的呢。我猜想,这些都是灵宝资助他的。”
魅羽突然一阵愤怒。“就像窑子里养的雏妓吗?那为什么莺络可以嫁人?”
“因为宜梅庄张家的特殊地位,”大师姐叹了口气。“这也就是师父要完成的第二件事。玉帝原本就出自人间,现如今的张家乃是玉帝亲弟弟的后代。又因为玉帝和王母一直无后,所以都说大公子将来会继承玉帝的位置。师父便一共找了八个女弟子,把莺络嫁给了张家的大公子。”
“那很好啊,”魅羽冷冷地说。
大师姐摇了摇头。“谁料大公子自从结婚以来,便满足于家庭生活,已经名言不会担当重任了。偏又赶上二公子从小便志向远大,拜师名门,也是老爷太太的最爱。所以师傅的意思,便是要你嫁给二公子。”
魅羽的脸沉了下来。“我要是不愿意呢?”
大师姐掀开面纱,双手握住魅羽的胳膊,怜惜地看着她。“你道我为何一直对男女情爱不闻不问?师父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已在我们这些姐妹的灵力里下了毒。如果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和其他男子结合的话,会毒发身亡。”
“什么?”魅羽身子向后倒去,被大师姐紧紧抓住。不可能啊?师父一向都那么疼爱她们姐妹们,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下得去手。
“魅羽,你不要责怪师父。”大师姐摇了摇她。“倘若没有师父收留我们,我们如今还不是在普通的鬼道人家里受苦,饭都吃不饱?他一直督促我们勤练武功和修为,让我们接受各种任务,就是预备着以后天庭再有政变的时候,我们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而且你知道的,咱们姐妹几个里,师父一向最疼爱你了。”
是吗?魅羽撅着嘴,不以为然。不是大师姐你吗?
大师姐握住她的手。“魅羽,师父让我把枯玉禅交给你,希望你能顺利完成任务,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师姐妹中嫁给张二公子的那个人。将来师父顶替了玉帝的位置,绝不会亏待你们夫妇。这已经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好的安排了。”
魅羽挣脱了大师姐的双手。“我不管!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原先不会,现在就更不想了,”她倔犟地说。
而且,不能那啥就不那啥嘛。她反正是男人,他们俩此生都是师徒关系。
“哎呀,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大师姐摇着头。“这些都是灵宝天尊计划的。灵宝天尊是什么样的人?整个道门的二老板。你以为你逃脱得了自己的命运吗?”
说着,她把魅羽搂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场,看到大师姐这样一个绝色美女如此搂着一个肥僧人,定会惊得连下巴都掉下来。
魅羽忽然想起了乾筠。齐姥观就是天庭在人间的走狗,他那日应该就是奉命前来探查自己和陌岩的关系的。只是,她总觉得应该还有些什么,被自己忽略掉了。
“我知道你对陌岩有感情,可是他是高僧,和你本就不会有结果的。张公子乃是修道界的翘楚,人品武功都是一等一,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想想我和你那些可怜的师妹们,我们求都求不来,注定要在天界万年孤独。魅羽,你可不要辜负了师父对你的一番好意啊。”
******
魅羽回到她的僧房,简单收拾了下行李。除了陌岩手录的三本书,《藏遗录》、《缈素知》、和《九砖学》,以及路上要用的银两、帕子、三四件内衣,也委实没有什么可拿的。她叹了口气,龙螈寺的僧衣僧袍以后都用不着了。
收拾完后,站在屋里,朝勘布禅院和飞卯小院的方向虚望了望。她现在全靠一口怒气撑着,这两个地方她不能去,去了就崩溃了。但是她又不想马上离开,虽然大师姐和兰馨正在山下的客栈等着她。想了想,决定再去一趟藏经阁。
午后的藏经阁寂静无人。先清扫了下本来就不脏的地,擦了一遍桌椅。然后走在排排的书架间,用眼睛把每个架上的书快速扫了一遍,把新近被搞乱次序的重新摆回去。
来到存放手印|心法的那排书面前,她停住了。原地怔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等再次回到僧房时,前后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她从桌上拎起已经包好的行李便出门了。
今晚飞卯会来找她吗?她边走边想。最近它在她房中留宿的天数越来越多了,她还特意为它制备了一床小棉被。一想到那只毛茸茸的小飞兔,坐在她僧房门前的台阶上,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也不知她为何不要它了,她的心就像被剜去了一样。
除了飞卯在等她,还有……她使劲按下另一个念头。不是现在,现在她需要力量离开这里。
一脚踏出寺门,便望见了日日和陌岩绕寺晨跑的小路。
“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这话是那次她自己从公主府跑回来后,他说的。他当时是真的生气了,因为他在意她的安危。
“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魅羽在心里说,回头望了一眼寺门,“因为肥果这个人,从此便在这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在她回到鹤虚山之前,她还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第19章 索命鞭
来到山下的客栈,还是上次圆轮节会面的那间客房。兰馨和大师姐都等得不耐烦了。
“还以为你又变卦了呢,”兰馨说。
魅羽望着她,也看不出来她对大家都是七仙女候选人这件事是否知晓了。
“帮我换回真身吧,”魅羽平静地说。
这次由于魅羽无心打扮,换身的速度比上次快了很多。然后她接过自己的武器——长鞭。通体乌黑,长两丈。白日里看着暗哑,夜间拿出来却泛着一层珠光。这是她五个月来第一次摸回自己熟悉的武器,而且是用自己那双灵巧纤细的手。自信慢慢地回来了,之前的悲伤也跟着减轻了许多。
将长鞭收入腰中。等会儿在外面再罩一件宽大的冬袍,就看不出来了。她瞅了瞅桌上师姐妹们留给她的饭,坐下来仔细地吃了。待会儿要干的事是体力活,而且下顿饭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如果还有下顿的话。
“你们先回去,我还要去办点事。”魅羽吃完后站起身,把自己的包袱交给二人。
兰馨皱眉看着她。“喂,还有什么事啊?你确定不需要我们帮手?”
是的,魅羽很需要帮手。事实上,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但她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把你们扯进来。”
陌岩重伤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元识天被封,鹰裘短时间内不应该会出现。梓溪和珈宝就算再恨他,目前也不便公开来龙螈寺滋事。
当下最大的隐患就是藤者在人间的一族。上次四个藤者夜犯宝华殿,三人被俘。那个首领叫殒擢的,虽然已被陌岩砍掉一只胳膊,应该还是个强劲的对手。这时若是领队杀去龙螈寺,或者再半夜溜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是她魅羽现在就要离开了。这倒不是说她比几个师兄都厉害,只是……唉,那几个大男孩毕竟心粗。
******
当日藤者夜袭时,有一人被魅羽故意放走,用觅踪术一直追到老巢。得知藤者所在地,居然是布巴城外,罗孜河上游的一座道观。之后魅羽向寺里的人打听到,此道观历来不对外开放。无论信众还是云游道人,概不接待,也不知如何维持生计的。久而久之,便被公众给淡忘了。
魅羽骑着师姐妹们给她准备的马,一路沿着罗孜河上行,途径了上次圆轮节聚众的地方。快到浮生观时,下了马,将马栓在一处隐秘的丛林里。徒步来到观前,没看见人。除了紧锁的大铁门和时日已久难以分辨的“浮生观”三字匾,这里从外面看来和一般的道观也没什么两样。
不对!沿着青色院墙走了一会儿,她注意到墙顶上每隔几丈远便竖立的一只黑色铁旗,旗上寥寥几笔画着个符。兮远师父虽然从不屑于用这种东西来阻止外人来扰,但她知道,至少以自己目前的修为,想要翻墙而入是不可能的了。
回到正门口,正由于要不要敲门进去,听远处传来人声车声,连忙在跑到一棵树后躲好。是三个平民打扮的人,赶着一辆驴车。车上不知载的什么东西,用布幔罩着,偶尔还动一下。三人把车停在大门口,砰砰砰去敲大铁门。
门开了一点儿缝,一个胡子焦黄的干瘦老道从缝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外面的情形,拿出一个钱袋递给三人,又迅速把门关严实了,仿佛生怕三人看到院里的情况。
三人拿着钱袋,掂了掂重量,驴车也不要了,又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作孽啊,” 魅羽听他们边走边感叹,“虽说都是将死之人……”
等不及他们走远,她便几步跃到停在门口的车前,掀开布幔一看。果不其然,里面躺着四个人,其中两人还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她。有的伤得很厉害,浑身是血;有的看不出死因,但显然没剩几口气了。
忍着腥臭,她一头钻了进去躺下。耳边听得大门又呼啦啦敞开了,车被赶了进去。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几乎担心被赶车的人听见车里还有这样一颗健康的心脏。
来之前她细读了那本陌岩抄给她的《藏遗录》。据说灵仆也会发生逃脱的情况,尤其是在主人生病、意志力薄弱、或者内力受损的时候。现在元识天已经不能输送新的藤者过来了,但估计现有的那些也会不时需要补充魂灵。
车子停在一个院中,布幔被粗暴地掀开。两个年轻的道士走过来,阴着脸把车上的人一个个抬进一间屋里。其中一个在抬她的时候,身形顿了一下,说了句:“可惜了。”
魅羽在刚刚钻进车上的时候,伸手在一个沾满血的人身上摸了一把,涂在自己脸上,但毕竟遮不住姿色。
五人被抬入一间没有窗户、点着蜡烛的屋里。魅羽睁着呆滞的双目缓慢四顾,见她自己和三个人被扔在地下。还有一人被搁在一张长桌上,手脚都被绳子缠住,固定到桌腿上。
一个驼背的老头正在旁边一张小桌旁,边整理着桌上的什么,叮叮当当的,边哼着小调:“叫一声呐,我的小心肝儿。打明儿起,咱们帆不离船儿,船不离帆儿……”在屋子一角,一个炉子上正在小火烧着一个瓦罐。
魅羽的目光从老头身上移开,这才发现暗处的一张凳子上还坐着一个藤者。领口被揭开了,露出一大片前胸。一动不动,许是因为此人的灵仆逃了,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感应。
魅羽心中一动。她虽然是有实体的鬼道生灵,但和魂灵是可以直接交谈的。上次审藤者放走一人时就这么做过。待会儿与其他藤者交战之前,她可以试试和那些被俘的灵仆们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做笔交易,说服他们不要做藤者的帮凶。
驼背老人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走到长桌前,俯身。魅羽因为是躺在地上,看不到他此刻的手脸。但听着长桌上呜呜的声音,估摸着给桌上那人嘴里塞了块布。
“忍忍,好快的,”老头直起身,用手指指旁边的藤者。“你们俩,很快就变成一个人儿。太妙了。”
说完转身,又去小桌上取东西。魅羽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虽然和她同来的四个都是濒死之人,可她也不希望他们死在老头手里。
她一手握住腰间的长鞭,纵身跃起,随后长鞭的另一头便如毒龙一样窜了过去,缠住了老头的脖颈。再用力一拉,借着这股劲儿,一步跃上长桌,下一步便到了老头身边。对方早已眼珠突兀,断了气儿了。
此时那个失去了灵仆的藤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顺手从摆满各种工具的小桌上拿起一把尖刀,斜里跨出一步,刀尖刺向藤者。
藤者的喉咙即刻被割破,鲜血溅了她满胸。扔下尖刀,收回长鞭,出了小屋,她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今晚注定要双手沾满鲜血了,行动越快,取胜的几率就越大。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天色黑蓝,但仍有些许余光。魅羽四处走着,没碰上人,估计都吃饭去了。道观并不大,除去中央的三座大殿,周围都是小屋。只有东侧有一座大点儿的厅堂,里面似有些动静。魅羽估摸着那里就是斋堂,提着鞭子就闯了进去。
厅中靠墙处有一排排的长桌,总共坐了十七八个藤者和四五个普通道士。每个藤者的头顶照例飘着一张鬼脸。并没有人立刻注意到她,借着这短暂的隐蔽时刻,她微闭双目,提气丹田,凝神于额前的神庭穴。
“我是来救你们的,”她在脑中对那十七八个灵仆们说,“待会儿不要帮他们。他们一死你们就自由了,好好投胎去吧。”
她的话立刻就起作用了。至少有三四个灵仆当场就开始动摇。其余的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被功夫高的藤者控制得死死的、满是戾气。
灵仆这一乱,藤者们当即知晓,都扔下碗筷,站起身来。魅羽一脚踢翻靠门的粥桶,纵身跃上一张桌子,长鞭一挥。“谁是你们的首领殒擢?”
几个普通道士早已吓跑了。魅羽此刻已回复了长腿细腰,知道自己手持长鞭的样子一定很英武。只可惜,面前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长眼睛的。
“我们帮主不在,”一个藤者答道,但并没有声音。话是靠灵仆直接传到她脑海中的。“你是何人,来这里撒野?”
魅羽扫了这些人一眼,果然没有发现有断臂的人。无论如何,她一人都无法同时对付十几个。眼下她的计划是,先杀一人,释放其灵仆。其余的灵仆看了,自然会有更多的站到她这边。
于是她纵身跃向刚刚说话那人,使出兮远教她的广旋十三式,人未至鞭先到。这套鞭法是兮远正式传给她的鞭法,改编自他的一套长拳法。特点是招式凌厉绚烂,波及面广,特别适合与多人搏斗。缺点是对单个敌人的杀伤力不强,不像刀剑那样可以招招致命。当然这也是大部分鞭法共同的弱点。
因此暗地里,兮远还给了她一本《致用集》,让她自己钻研。这是多年前一个擅长鞭法的鬼道前辈写的心得,后送与兮远。这里记载的鞭法,讲的都是必杀之术。
这位前辈早年收了几个徒弟,但要么不大成器,要么早已离开不再联系。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写了此书。写完后却犯了犹豫。如果传给后世,怕被心思不良之人学了去,毁了自己一世英名。若是毁掉书稿,自己毕生心得便无人能知,又觉得可惜。思前想后,决定交给他信得过的道家好友兮远,由兮远来决定传与何人。
此刻的魅羽使出广旋十三式,在斋堂里纵跃不停,同时与多人周旋。然而她的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三个坐在桌旁一动不动的藤者身上。很显然,这几人的灵仆已经决定袖手旁观,不再传递信息了。她一开始并未袭击这三人,只是怕自己的意图被人发现,其他藤者会将他们保护起来。
现在瞅准了时机,她假装不经意来到一人身边,突然抽回长鞭,使出《致用集》里的一招盘龙取心。这招是对付近距离的敌人,先用长鞭将对方的身子绕两圈,使之动弹不得。然后将劲力送到鞭梢,如一把匕首一样当胸刺下……
一招得手,被她缠住的藤者身躯一震,便有鲜血从嘴里流出。同时可以清楚地看见此人头顶的鬼脸迅速飘走了。魅羽收鞭,藤者便从凳子上栽倒在地下,一动不动。趁着其他的藤者还在错愣之际,她又对在场的灵仆们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去是留,速速决定!”
长鞭甩出,她又和众人游斗起来。这次显然已有多个藤者退出了战斗——不是他们想退出,而是他们的灵仆们拒绝服务了。魅羽不断变换使用着广旋十三式和《致用集》的杀招,身上的血迹越添越多,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战到最后,大堂里只剩下六人还在和她交手,其余的都已倒地不动。
只不过剩下的这六个人也是功力深厚、意志强大的几个。而且已经有个道士去而复返,带回了兵器,将四把长剑、一把弯刀、一对流星锤扔给六人。六人有了兵刃在手,精神大振。没走几招,魅羽便已身受数伤,边战边往出口方向退去,继而来到门外的院子里。
今日是冬至。天已漆黑,一轮下弦月清冷地挂在西边。院子里挂着几盏白灯笼,但因刚才的混乱没人来点上。魅羽和敌人只能互相看清身形。
怎么办?六个人,六个人……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六道轮回”这四个字。可惜这套掌法她只见过陌岩使过一次,而阵法她一个人又使不出来。于是急忙回想着自己钻研过的几个手印|心法。
记起当中有个“人智之印”,若是和鞭法中的“环”字诀一齐使用,以一人之力便可将对方多人包围起来。目前敌众我寡,对方心里想的定是如何包围自己,不让自己突围。决计料不到自己会反过来去包围他们。
她于是甩开长鞭,将几人逼开出去。然后收鞭,喘息,故意漏了个破绽。六人一见,四把剑一把刀一对流星锤,齐齐从四面八方冲她扑过来。就在这些武器即将触及到她之时,她纵身一跃至半空,大叫一声:“合!”长鞭由高处画了个圈,连同手印产生的强大气势,将六人齐齐包围、收紧。
六人来不及收招,手中的武器有的直接刺中了对面人的要害,有的及时避开了要害,但也伤着了对方。
魅羽收回鞭后,已有三人倒地不起。剩下的三人忌惮她刚才那招,不敢再行包围之势,开始了车轮之战,轮流向她发难。魅羽将长鞭对准站在最前方、使弯刀那人,又用上了那招盘龙取心。
此人被自己紧紧捆绑,鞭梢劲力正中他心房,但后面二人的剑也一左一右跟着来了,刺向她的双肩。此时长鞭已无法及时收回,魅羽弃鞭,左手夺过面前被绑之人的弯刀,双肩没有退后反而迎上了剑尖。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招她至少学会了。
肩上插着剑尖,她用尽全力,左臂举着弯刀猛地横向一挥!三颗人头在面前滚落。
魅羽后退几步,肩上鲜血喷涌而出。她环顾四周,月色照耀下,诺大的道观里阴气森森。地下躺着的六个藤者姿态各异,有的死了,有的重伤。旁边的斋堂里横着的尸体更多,即使重伤未死的那些,灵仆也已经跑了。
只可惜殒擢不在,不知去了哪里,但是眼下也只能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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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放松,身上的伤口便纷纷开始疼着吸引她的注意力。踉踉跄跄地出了道观,找到自己的马。
就这么忍着痛骑了一夜,中间几次在马背上迷糊过去。天亮了也没有停步,于第二日中午赶到了位于布巴南边的卫虎山。马照惯例应该是租的山下的一个马庄的。魅羽将马退还后,便只身向山上攀去。山很矮很平,登到山顶后,魅羽闭上眼睛,心里念了一遍“无回咒”。
再睁开眼时,头顶的太阳正慢慢被一片漆黑的乌云吞噬。周遭越来越黑,仿佛变成了黑夜。魅羽向山下望去,前方的半空中星星点点亮了起来,一跳一跳的。头顶上也是一样的星星点点,但没有跳动。
魅羽此刻还在山顶,但横在她面前的,是一条望不见源头也望不见对岸的大河。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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