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蚕蚌蚌
【原创】树叶和喇叭花后面.之.军的大衣 (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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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3 13:57:08
“我并不想得到什么。” 十七岁的军大衣这样说。
这个“并不想得到什么”,是得不到所以不能想;还是能得到但是并不想,我无从知晓。
我有想过给军大衣回一封信。也开头儿了几个不同版本。
比如 “孔子说,相濡以沫是仁义,老子说,相忘于江湖是一种境界。”
还比如 “张爱玲说,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
再比如 “村上春树说,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高考语文147分应该不是我自己考的,我本不会造句。我造不出芬芳如酒的句子,无法开始能让他欢喜的第一杯。
所以我并没有给军大衣回信。
我其实挺想告诉他,“谢谢你,我懂了。” 但是又觉得多此一举。毕竟他说,他并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是在看信的那个晚上,在信纸的背面也写了几行字。不过这些字不够幸运,它们只能永远的留在了炙热的反面。
“如果可以
我想要更多
要一支古老的画笔
画一片青绿的杨柳岸
有燕语,有绿波
一定还有绵绵的雪落
如果可以
我想要更多
要一段不老的相遇
相遇在青绿的杨柳岸
有燕语,有绿波
还有那一低头的轮廓
可是我
如何可以
向青绿要白雪
向初遇要永远
向你要更多”
未曾说出的话,无处安置的心情,都被埋藏在长夜的角落,任由它忧伤。熄灭校园的别离,我们戴上盔甲,一路向前一路取舍。左手披荆斩棘,右手降妖除魔。赶走了妖魔,也赶走了不经事的少年。
我和军大衣已经聊了四十多分钟了。茶水早就喝光,东拉西扯的话题也已经聊的差不多了。这些年,无论是写信还是网上聊天,我们都只是礼貌的聊“我” 和 “你”,从未打听对方的 “你们” 和 “我们”,今天亦是如此。
就在刚开始有点冷场的时候,服务员及时地出现了。她告诉我们,捕梦网可以出售,真是彗星乍现般的意外惊喜。她帮我们包好了那个特大号的红色捕梦网。我小心的打开网中间盘着的金锁盒,里面镶着一张硬纸片,上面有六个绿色的袖珍小字 “愿你今夜无梦”。
“这个我来买,算是送你留个纪念吧。” 军大衣一边说一边掏钱包。
“不行不行,你都请我喝奶茶了,这个不能再让你花钱了。”
“不是白送你。”
“不白送?那我更不敢要了,不是要我帮你走私什么非法物品出境吧?”
“呵呵,就你这个智商还想犯法?” 我忘了我面对的是一个从物理神坛走下来的律师。
我这个智商。。。确实,物理不好的人不配犯罪。
“我。。。想问你个事儿。” 军大衣竟然看着我的眼睛。
“还真不是白送啊?” 我笑的毫无防备,“什么事儿啊?值388人民币吗?”
“大四的时候,我给你寄过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刚才的彗星乍现突然变成狂风乍起,暴雨从天而降,把我一下子浑身浇透,无处躲藏。
五年前的信,我收到了吗?那个时候我已经从学生宿舍般到校外的公寓。上半学期有个越南室友,她住了半年就搬去和男朋友住了。下半学期来了个印度室友,经常有印度朋友到家里来看宝莱坞电影。家里东西进进出出,一封漂洋过海的有可能连地址都没写清楚的信,没收到很正常吧?
可是我收到了。
如果十七岁的告白书是一颗随风而行的种子,迷了路,也发不了芽,那这封来自大学校园的信,是猎人枪口下,决心不再闪躲的白鸟,是胸臆间不可解的温柔诉求,想要写没写完的故事。
“一切都好吗?
快毕业了吧?学习累不累?是找工作还是读研?你一直都没回来过,已经适应美国的生活了吧,还想家吗?
就像我以前写信说的,独在异乡,难免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困难。但只要有勇气面对艰难,眼前自然会展现出壮阔的前程。
我在大学的生活并不如意。它并非我所期望的轻松浪漫,而是现实紧张,又有些单调。每天除了上课自习,就是吃饭睡觉。几乎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毕业以后我打算直接读研,是不是不太像我?以前跟你说,我要披件大衣去闯荡江湖,这个愿望好像越来越渺茫了。
也许你会疑问为什么我会给你写信。而且还不是email,是这样的一字一句。是的,我也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但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却突然让我产生了这个难以自抑的热望。
那天系里文宣部长找到我。要我写一篇文章。关于自己的经历,类似回忆录的那种文字。我答应下来。可当我一遍遍回忆自己的过去时,你的名字不断出现在眼前。难以拭去。我所想到的每个地方,每个情景,主角似乎都只有你。
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曾是多么的喜欢你!我曾无数次仔细的端详你的一举一动,我也曾无数次想象我们一起上大学的日子。可我,胆怯,疑虑,始终没有向你表白。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人已不在我身边。
于是我彷徨,不知所措。我陷入了对你的回忆和深深的自责中。我甚至不愿意再回到初中和高中去看看。因为那些熟悉的场景会令我恍惚回到从前。有段日子,任何细小的刺激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你,而又令我更深地自责。
于是,我开始酗酒,吸烟。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大一那一年,我几乎每天晚上独自喝醉。
我知道我跟你说过,你是我永远的朋友,虽然相隔万里,但你始终在我心里最美好的地方,带给我温暖的回忆。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把你当成永远的朋友,以为我可以忘记,可我终究没有做到。
我不知如何面对。
好了,我的手已有些颤抖。我那生涩的笔端再难淌出任何的文字了。如果你还不反感的话,希望你能给我来信。电子邮件也行。告诉我你的想法,好吗?如果寄信的话,请将信寄到 大环市上湖区五曼街7号 ,项军收。 因为一月中旬我就要放假了,寄到北京我收不到。放假以后我会出去旅游,四处走走,改变我现在的状态。
就这样吧。新年快乐!
军
2005.12.21”
我是一个买不起信纸所以不回信的人,只会把别人的信纸反过来偷偷写字。这封信的背面也有几行从未被阅过的字。
“我注定不是
雨夜里,路灯下,
撑伞翘望着你必经之路的那个温柔女子
我注定不是
风起后,叶落时,
躲在你大衣里面的那个裙摆飘飘的影子
我也许只是
你爱慕的河流里洁白的卵石
曾经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我是幸运的
像那千堆雪
可以自由的起落在你经过的海滩
吹奏你淡淡的惆怅
湿润你枯萎的愿望”
2010年的北京机场,我如何回答项军?我摸着手里的捕梦网,被它的红色烧红了脸。
我想说没收到。谁叫你不发电子邮件,非要手写一封信,明明知道很可能石沉大海无据可考。没收到,所以我不知道你写了什么,你最后一封来信说我是你永远的朋友,所以你永远的朋友就坐在这里和你瞎聊呢。此事与我无关,推的一干二净,我是没收到信的无辜者,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聪明人。
我听见我自己说,“我收到了。”
军大衣有点勉强的笑了,“啊,呵呵,收到了是吧?”
我没有做任何解释。
他说,“知道你收到了就好,我就是一直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在机场说了再见的,我不敢多看他。只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我走了,白榆。”
我叫白榆。我出生的时候,榆树花开正盛。
回到美国以后,刚下飞机我就收到了军大衣的邮件。
“昨天在机场,短短的谈话让我感到伤感。时光不再,斯人已去。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伤感,原来只是需要再见你一面。
你离开后,北京就下雪了,也许是这个冬天最后的一场雪了。目力所及,整个世界白茫茫的,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世界简单又美好。
昨夜梦中醒来,竟泪流满面。躲到沙发里,听到窗外呼啸的北风,手中的烟头照出小小的温暖。我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么?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曾经梦想的么?
就像荒野中的孤狼,留恋着往日的美好,转回头,孤独地走下去。
没有目标,目标就是走下去。”
那个冬天,我们二十七岁。机场一别,再无音信。项军心里的白月光,在2010年北京的最后一场雪里正式消亡。
我想,用惠特曼的诗来结束这个小故事最合适不过了,“我不知道我怎样从你那里来,也不知道我和你将到哪里去,但我知道我来得很好也将去的很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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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两封信完结【树叶和喇叭花后面】第一部曲:『军的大衣』。如果可以配图,我会给这个故事配一张Josef Koudelka的摄影作品: a dog in a park。感谢网友的催更。希望2021年能有时间开始第二部曲:『巍巍山峨』。打算中长篇,女主视角+双男主。先夸下海口吧,到时候打脸再说。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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