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曼珠沙华
魅羽不慌不忙地下坡,来到河岸边。通常在念过无回咒之后,得等上一阵子,摆渡的人才会来。她疲惫地在生满杂草的岸边坐下,闻着湿润的空气,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一幕幕片段在眼前飘过。
然后又想起大师姐说的七仙女的事,抬头望着星空,仿佛看到缥缈的宫殿里坐着的那对至高无上的夫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小妮子我在这河边发誓,将来无论是嫁去张家还是去天庭做新代七仙女,我一定要把几个姐妹们解救出来,让她们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
过了一会儿,能看清远处一艘渡船正在向自己慢慢驶来。撑船之人到了近前,是个浑身披着黑斗篷的人。在船头站定,冲魅羽躬身行了个礼。魅羽回了个礼,便飞身上船。自己去船尾坐下,没有说话。因为撑船的是个哑仆。
船到了河中央,星星渐渐隐去。前方的天空中有些亮闪闪蠕动的东西,但不是星星。四周水域一片漆黑,只有船舱门口亮着一盏灯。
魅羽坐在船尾,想起姐妹们第一次和兮远过这条河的时候,兮远和她们说的话。
“同一条河,却有不同的名字。站在鬼蜮这边,叫无回河。去到人间,在不同的地方,又会有不同的名字。”
在布巴南边的卫虎山这里,这条河叫万宁河。
“事实上,也可以当它是两条不同的河,”兮远还说,“人间那边的水是安全的,而对岸的水,则有噬骨散魂的作用。这是为了避免鬼域的人私自逃回人间。没有渡船,想游泳的话,一个时辰内便会形神俱灭。”
魅羽当时和师姐妹互相吐了个舌头。心想正常人只有在投胎时,因为作恶才轮回到鬼道。要想出离鬼道,只能等下一世了。居然还有渡船,这就是方便特权者们的啊。此刻魅羽坐的这只船,是只为兮远一家服务的。
行了大半天,船来到河中央。回头再望,远处就是一片夜空,没有高山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再往前走,天色渐渐亮了。看不见太阳,天就是白蒙蒙的一片。鬼道的白天就是这样。
而晚上也没有星星月亮,那是等着来鬼道投胎的魂灵。兮远曾告诉她们,六道中,鬼道的地盘最小。刚来的灵魂是不能马上投胎的,得在上面等着。颜色偏红的,是刚来的。颜色偏蓝的,就快了。
魅羽上岸后,和哑仆挥手道别,面对她的是一大片矮小拥挤又破旧的房子。如果说元识天的屋子是华丽后的人间,那这里便是人世最阴暗的投影。
魅羽走在街上,身边是一间挨一间的茅屋,新旧砖头各种颜色修补后的砖房。房屋之间鲜有数木,有的也是歪七扭八、营养不良。偶尔碰到稍微体面点的建筑,必然是官家的住处。
有些街上摆着集市,脏乱而热闹,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这些人都长得鬼里鬼气、妖里妖气,皮肤要么黝黑要么惨白要么蜡黄,春夏秋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出了这一代民居,原本在背景里的鹤虚山已经离得很近。山脚下也有个村庄,但这里的建筑风格和材料已经和人间很接近了。宽敞的院子之间相互离得很远,藏在一堆堆的绿树中,安安静静看不见人。连头顶的天空都比刚才的要清澈一些,有些地方还泛着淡蓝色。
******
鬼道的山无论高低,大部分都比较荒芜。鹤虚山虽然不高,但因为树木众多,风景奇特秀美,各种瀑布和池塘相映成辉,乃是整个鬼道富人权贵们的旅游圣地之一。
魇荒门的兮远师徒八人,以及其他门生和下人四五十人众,就住在从来也没人去的后山的一处山谷。没人去倒不是没人想去,实是兮远在住处和入口处布了阵施了法,外人怎么找也找不到,看不见。
可是每次谷里的人外出或回来,难免会被人发现踪迹。正因如此,当地流传着各种“山中住着会隐身术的神仙和仙女”的说法。有的游客不是为风景,而是为寻仙来的,虽然个个最后都是空手而归。
兮远师徒九人的庭院,虽不太大,但当真不亚于仙境。屋顶铺着淡绿色的瓦,质地圆润晶莹如琼玉。墙壁冬暖夏凉,院子里都是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屋子中摆满皇宫里也难得一见的珍奇古玩。只不过,现在魅羽既知道了这些物品的出处,和使用它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再看在眼里便有些耻辱的意味了。
她没有去找师父和师姐妹,而是先来到了谷中唯一的郎中殷大夫屋里,让他给自己包扎了伤口。随后来到七个师姐妹们同住的院子,她的屋子在大师姐隔壁。还未走进,就听见里面传来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儿?魅羽琢磨,难道是自己包袱里那三本陌岩手录的书被她们发现了?
在她的脚踏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屋子里一道灿烂的五彩霞光便涌了出来。
“发光了,它又发光了!”
“太美了!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花。”
魅羽整个人被钉在了门口。
不可能啊?不,她从头到尾都没碰过那朵霞光曼珠沙华,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她快步抢进屋里,见五个师妹围成一圈,光就是从她们中间散出来的。只有兰馨在一旁悠闲地站着,见她进来,脸上饶有趣味的笑容更浓了。
“我说,这是去打劫了,还是被劫色了?怎么伤成这样?”兰馨上下打量着她。“想不到啊想不到,咱家小妮子也有今天。”
魅羽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只觉两腿发软,支撑她一路到这儿的最后那股劲儿也被抽掉了。身体的,和心里的。她从饭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
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她连碰都没碰过那朵花,而且包袱是自己收拾的……
却见兰馨走了过来,将一只手偷偷伸给她。魅羽低头看,发现兰馨手心有张小纸片。她接过来,纸上有几行小字,也不知是出自哪个师兄的手笔。
“师父说,宝花本来就是你挣回来的,况且他要来也没什么用。”
虽然离开龙螈寺只有一天,此刻望着这张纸条,她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是了,定是在她去藏经阁的那段时间,宝花被放人偷偷放进行李中去的。
也就是说,在她还没离开龙螈寺之前,陌岩就已经知道她要走了吗?为什么不拦住她,质问她,还要送她东西……魅羽的胸口起伏着,手里的纸片早被捏成了碎屑。
“这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兰馨嬉笑着望着她说道。
魅羽没有理她,耳边听三师妹禾嫣对其他人说道:“对了,你们听说过那个故事吗?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据说守护花和叶子的是两个不同的妖精。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只有那么一年,花叶同时绽放。那年二人相遇了——”
禾嫣的声音止住了。一个身穿象牙白锦衣道袍,腰系蓝光彩玉,鹤发银须、明眸剑眉的道人站在门口。皮肤如少年般润滑,神色却有似古神般庄严。正是此处的主人,魅羽的师父,兮远。
“师父师父,你快来看啊!”姐妹们叫道。
“你们先出去吧。”兮远冲她们摆摆手,走了进来。五个看花的姐妹连同兰馨一起走了出去,兰馨在出门之前,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魅羽一眼。
“师父,”魅羽忍着痛和疲倦站起身,恭敬地拱手行了个礼。“徒儿回来了。”
兮远上下打量着她,摇了摇头,然后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另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很多事要问他。可是与此同时,又觉得很累、很疲倦,甚至有些灰心,什么都不想讲。
“任务完成得不错嘛,”他瞥了一眼放在一边的曼珠沙华。可是魅羽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对这朵宝花并不是很在意,正如陌岩一样。
“只不过,我现在反而不确定,当初分派你这个任务是对是错了,”一边说,一边长吁了口气。
魅羽低着头,看着手里握的碎纸屑,脑中一片空白。
“魅羽,师父知道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现在硬把你叫回来,你恨师父吗?”
魅羽抬起头,环顾自己的住处。在简朴的僧房里住了五个多月后,咋一回到自己的家反倒不习惯了。魅羽天性热情喜庆,最喜欢红色,屋里面的布幔绸缎都是暖色调的。各种真花假花、彩雕玉饰、宫装的仕女图和羽毛扇,到处都是。
她母亲早逝,继母十分嫌弃她。她虽然对童年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但也知道自己便是从今天经过的民居那一代出生的。原本一家人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继母来后更是不把她当人。在鬼道的平民生活中,饥荒时候易子而食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假如从未遇到过师父,她的一生大致可以想见。要么早早找个穷人家嫁掉,要么给富人做小妾。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全赖自己嫁的这家人的人品和将来能不能生儿子。
像上私塾、修道、学武功这些,便是人间的普通人也不敢奢望,更不用说鬼道的贫民了。哪里还敢想着和兮远、陌岩、珈宝,以及身为玉帝旁支的张家这些人沾上任何干系?
她一只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浮现的笑是真心的。“怎么会恨师父呢?这都是我的命。”
“认命?”兮远笑起来,用手捋了捋胡须,“少跟我装蒜了,小妮子。你可从来都不是个认命的人。”
他又示意她坐下,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师父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你,一是因为你最伶俐,善于随机应变,最有可能完成任务。但也是为了其后能名正言顺推你去张家,让其他姐妹心服口服。至于你和陌岩,”他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我们只当你扮成个男人,而且是个大胖子,定然不会节外生枝了,哪承想……”
他摇摇头站起来,像是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走到她身边,将她之前打斗时发髻里掺进去的碎木屑捡了出来。
“你这次帮大师姐报了仇,做得好!虽然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知道那件事对她的影响一直都在。”
兮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飘来。
“我还记得初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勒御已在她父亲身上连击了好几掌,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男人受了这几掌,原本早该毙命了。
“可能是因为爱女心切,拼着最后一口气拖住勒御的腿,却还是不能阻止那个恶徒捉住他的女儿,绑在了床上。还好我及时赶到了,他父亲亲眼看着我打跑了勒御,才欣慰地瞑目了。”
魅羽愣住了。比起大师姐受的这些苦,她自己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
“那之后的一年,你大师姐都疯疯傻傻的。还是我不断带她去人间游历,多和凡人接触,听几个老朋友谈经论道,她才慢慢正常了。魅羽,”他放低了声音,仿佛不想给他人听见。
“你也知道,我们鬼道的众生,因为资源贫瘠、生存环境恶劣,难免要违心做不少恶事。结果恶有恶报,生生世世便在三恶道里轮回。师父做这件事,一方面是为了你们姐妹能永离鬼道,脱胎换骨位列仙班。同时也是拯救鬼道的众生,带他们去更好的地方,不用再和蚂蚁一样住在洞穴里。闹饥荒了也不用易子而食。”
魅羽微微皱眉,原来师父也一直对六道的机制不满。而目前她知道的,对六道不满想要有所改变的,有涅道,有梓溪,现在又加上师父。只不过他们每人又有不同的理念。
“我能理解师父的苦心。”
如果兮远的目标真的达到了,那对鬼道众生无疑是件好事。她自己是已经脱离了苦海,可还有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过她做梦也不想重历的那种生活。
兮远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走到一旁去看那朵曼珠沙华。这时霞光早已散去了。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魅羽在心里默默念道。生生世世,永不再见了。
“对了,在山上的时候,你看到岩壁上的字了吗?”
果然,师父也一早知道会有类似的秘示。
“只看到头两行。”魅羽按照记忆复述了一遍:“第一句是七十七日龙魂散尽法王重生。第二句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师父,这很重要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仿佛在细细咀嚼这头两行的意思。
“殁天枢……原来是藏在那里。”他点点头,随后像是回过神来。“不能说不重要,只不过与你我关系不大,我无非是好奇而已。”
他说完,把盒子盖上。“这花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和张二公子成亲的那一天,服下此花便可彻底脱了鬼气,再也不会有人因为你的出身看不起你。”
第21章 门当户对
自打魅羽回来后,几个师姐妹们一直处在兴奋和忙碌中。本来兮远说的是只让魅羽一个人参加三个月后宜梅庄的宴会,经不住一众女徒弟苦苦哀求。
“师父,我们保证不抢了二师姐的风头。一定要让她成功打败其他名门闺秀们,顺利嫁入张家。”
“我们就做绿叶,不、村姑!要多土有多土。”
“姐妹们咱们现在就去人间买村姑的衣服去吧。话说目前村姑们都流行啥款式?”
老头子无奈,只得同意大家一同前去,前提是她们要为魅羽置备几套最出彩的装扮,因为他看得出来魅羽对此行还是了无兴趣的样子。
事实上,魅羽并非只对宜梅庄的宴会没有兴趣。她在回来的这些天里,精力都用在仔细阅读陌岩给她的三本书上了。之前在龙螈寺的时候,总是有接连不断的事情发生,她只是偶尔翻了一下《藏遗录》和《缈素知》这两本。前者介绍的是各种诡异不为人知的法术,例如灵仆的事。后者讲的是娑婆世界之外的一些世界和生灵的事。
这第三本,《九砖学》,介绍的却是正统修行中遇到的疑难问题和解决窍门,她还没来得及看。现在重又安定下来,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再不用操心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以好好琢磨一下书里介绍的窍门。
除此之外,她还对《藏遗录》里介绍的一种摄心术产生了兴趣。摄心术说的是,倘若施术者和他的目标共同认识第三个人,并对这第三个人的相貌都同样熟悉,比方说刚刚才见过。那么施术者可以短暂地冒充这第三个人。
也就是说,当施术的时候,被施术者眼里看到的,就是这第三个人在他面前;耳朵里听到的话,就像是从这第三个人口中说出的一样。感觉这会是样非常有用的玩意儿呢,魅羽想。继而又开始琢磨:不知道陌岩有没有学过呢?想来像他这样的高僧爱惜羽毛,就算会也多半不屑使用。
然而有一点和原先不同的。七个姐妹们本来都喜爱睡懒觉,可这次回来后,每天到了卯时三刻她就会自动醒来,再也睡不着。非要到山谷中去跑上一圈才能安定下来。
******
这天一早,齐姥观的寒谷真人来访。地处鬼道的魇荒门难得来客人,众姐妹们都来客都很有兴趣,除了大师姐。兮远叫仆人在庭院里摆了几张桌椅,精心准备了糕点,又翻出最好的茶叶和茶具,让几个姐妹们都来行礼。
看得出,寒谷的来访兮远也十分开心。虽然二人修为差不多,但寒谷身在人间,并且是知名道观的观主,难得他对鬼道出身的兮远以诚相待,视为知己。
大师姐沉着脸行完礼,就回自己房去了。其余几个师姐妹唧唧喳喳、推推搡搡、间或捂嘴而笑,最终在几张桌子旁坐定。魅羽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一如既往地和师妹们有说有笑,不时地向寒谷瞥上两眼。
她之前在公主府见过寒谷的关门弟子乾筠,并把他好好挤兑了一番。原本想象着寒谷应该是和他的弟子差不多,清高孤傲、咄咄逼人,没想到竟是个性情随和、言语风趣的老头子。
五官生得不如兮远那样迷人,但十分顺眼。一身褐色道袍也比乾筠要朴素很多。满腹闲情逸事,开口滔滔不绝,可又言之有物,并不惹人生厌。和兮远相比,算是个更接地气的人。
他这次来不会是替乾筠教训自己的吧?魅羽想。乾筠应该也已经和他汇报过她的情况了。然而魅羽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也许姜还是老的辣呢。
一直聊到中午,一众人用了午膳。饭后兮远冲着几个徒弟说:“仙长难得来此一趟,你们几个还不抓紧机会,向仙长请教?”
寒谷哭笑不得地指着兮远:“就知道你这个老东西从不吃亏!我不过是吃了点你家的东西,你就要讨些好处。”
但是继而还是和蔼地问众女子:“你们都想学点儿什么?”
几个女孩儿捂着嘴笑,互相看看。“仙长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啊?”爱穿紫衣的谧慈问道。
寒谷夸张地板起脸来。“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会呢?”
一身绿色的浅芸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让眼睛看起来水汪汪,亮晶晶,就像有星星月亮在里面?”
寒谷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天星术里的斗宿诀就可以办到,只能管几个时辰。只不过,拿斗宿诀来做这个,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说着站起身来,面向北方的天空,伸出左手。“你们这里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星星其实是藏在云层之后的。所以按照书上的星图去演练就好。北方属水,可取夜露于北方玄武之斗宿。”
说完又将右手放到左手后做抽取状。等右手慢慢移到胸前时,手指尖已带着一些晶光闪烁,口中念道:“天地化露,斗宿生津——着!”
手指往浅芸面部一挥,众姐妹登时大叫:“好看呀,太神奇了!”
五师妹浅芸原本就是清脆灵动的长相。现在两眼变得晶莹闪烁,楚楚动人,比平时又多了不少光彩。
寒谷满意地笑笑。“好,那你们谁想试试施法?”
“我来,”魅羽说着,走到他身边站定。左手伸向北方,右手依样抽取了天星夜露,口中念念有词。“……着!”她将右手指到了寒谷的脸上。
众人都看呆了,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只见老头子条条皱纹的脸上,一对秋水般的大眼睛闪着不可置信的神色望着魅羽。“小妮子,你……”
兮远笑得前仰后合。“你也有着道的时候。真该让你的徒子徒孙们都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众人笑毕,兮远又说:“老家伙,你远道而来也没带什么礼物。我看不如就把这套天星术都传给我这几个小丫头如何?”
寒谷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这套天星术有二十八宿诀,是我齐姥观七绝之一。便是普通弟子也没有资格学呢。”
兮远向几个徒弟挤了挤眼,众姐妹一同拥上前来,把寒谷围在中央。
“道长就教教我们吧!”
“我们都最好学了!”
“传男不传女,怎比得上桃李满天下?”
想来齐姥观里都是男弟子,寒谷几时被这么一群莺莺燕燕围住过?只得叹了口气。
“这样吧,你们一共六个人,我就再传你们五宿诀。看好了……”
******
闹腾了一会儿,众姐妹们便各自回房。到了晚饭时分,仆人奉兮远之命来请魅羽,要她去和客人一同晚宴。
为啥单叫她呢?魅羽不解。难道是因为自己之前戏弄了仙长,要赔罪不成?抑或是终于要处理她上次奚落乾筠那件事儿了?
小圆桌就设在兮远窗外的那个小院子里。寒谷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了。魅羽偷偷观察了下两个老头子的神色,好像没有什么不善的感觉,反而带着股喜庆和……鬼祟。
仆人们上了几个精致菜后,兮远便让他们退下了。一直以来,兮远的客人都不多,因为鬼道里修仙成功的寥寥无几。寒谷和他像是相识多年了,二人各方面水平相当,彼此也很赏识对方,虽然挂在嘴上的,都是互相奚落,陈述多年前对方的糗事。
在寒谷来访之前,魅羽以为齐姥观就是个靠着和天界有关系、仗势欺人的地方。尤其是那次遇到乾筠,让她对那里的人更没有好感。可现在看来,也不见得如此。
酒过三巡,东拉西扯了半天,寒谷终于表明了他的来意。“魅羽姑娘,你觉得,我那个徒弟如何?”
“啥?”魅羽愣住了。“哪、哪个徒弟?”
她当然知道寒谷口里说的是哪个徒弟,因为他的徒弟里,她只见过乾筠一个。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又或者,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上次见到乾筠时自己还是个大胖和尚。乾筠虽然应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很明显地,从一开始他就掩饰不住有多么厌恶自己,更不用说临走前还被自己狠狠挤兑了一番。照理说,他现在应该恨死自己了,又怎么会……
“是这样的,”寒谷接着道,“我这个徒弟乾筠,其实算是我的俗家弟子。家世那可是非同一般的显赫。”
怪不得你破例收他做关门弟子呢,魅羽想。红尘之外的道观都不得不对权势低头。
“他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家里希望他最近把婚事定下来。得知我刚好要来这里,让我顺便问问你的意见。”
原来是来提亲的,可是,她还是不能相信那个她很讨厌、对方也很讨厌她的乾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真是见了鬼了。难道是因为从小被人宠惯了,出到外面也到处受尊重,突然遇到一个不买他账的,反而觉得新鲜?
“仙长,他上次见过我的事儿没和您说吗?”
寒谷尴尬地笑了笑。“说了,他觉得,你有点欠管教。不过嘛,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魅羽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儿来。扭头看看兮远,他只顾着低头喝酒,没有什么表示。魅羽心说,不是让我嫁到张家去吗?现在寒谷跑来替乾筠提亲,又算怎么回事儿?
遂冲寒谷抱拳行了个礼。“让仙长您大老远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只不过,我跟令高徒真的是不合适。”
心说让我跟那么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我还不如跟您老呢!
寒谷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这傻小子从小就有一大家子人围着转,十三岁那年开始到我观里修行,也是没吃过什么苦头。虽说你俩算是门当户对,但他要是跟了你,还不得被你欺负死?”
魅羽的嘴里像是被塞了个馒头。我有这么凶吗?
这时兮远发话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
第二天清早,寒谷告辞。魅羽心下觉过意不去,主动提出来去送他。
此时是冬至后的一个半月。这一带其它的山林还是以灰暗沉寂为主,而鹤虚山乃风水宝地,地理形态独特、气候温和,年年春暖地比别地儿都早。
魅羽陪着寒谷在已经开始泛着春意的山间行走,似乎心情好得很。时而讲讲兮远的趣事儿,时而问问齐姥观的情况,嚷着自己啥时候也和师姐妹们去那里玩儿。寒谷都很凑趣儿地一一应答。
眼看着快出山了,他放慢了脚步,扭头望着她。“小妮子,我本以为你是来和我打探消息的。”
她冲他咧嘴一笑,笑得很灿烂。“是有很多想问的,不过想来那些不该我知道的,问了也白问。倒还不如借此机会和您老培养一下感情。”
“哈哈哈哈!”他笑得很开怀。“你倒是挺坦诚的。不过有时候,坦诚不等同于老实,需要胆魄和眼光。嗯,怪不得乾筠不是你的对手。”
说到这里他站住了,四下望了望高耸的山峰,神情多少有些严肃起来。“我在十年前去鹭灵上人那里做客时,碰见过陌岩一次。那时他才十来岁,在那里听学。”说完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魅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起陌岩。想来他接下来会说陌岩多么聪明、有天赋,后生可畏什么的。谁知道他竟说:“你们俩倒是挺像的。”
她吸了口气,这话还是第一次听人说。
“我说你们像,是因为你们都是外表随和、通达人情世故之人。但内里却是相当有主意,甚至有些顽固的类型。要是认准了什么事,谁也劝不动。把谦虚摆在面上,世俗也好、权威也罢,你们其实也是不放在心里的。”
二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后来还是魅羽打破沉默。
“既然您非要我问,那我就问了,”她俏皮地说,“您修道成仙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她问这句话,其实是存了点私心。陌岩虽然比不上寒谷的修为,但二人都是内心深不可测的人。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怎么想。
寒谷又嗤笑了一声。“天下苍生看似可怜,其实人家的生活不需要你去掺和。”
魅羽咬了咬嘴唇。这点和陌岩的想法确实一样,和兮远的想法则不同。兮远去天庭的目的之一便是要拯救鬼道的众生。
“人性,”寒谷答道。
“人性?”
“对修道者而言,人性似乎是修道路上第一样要抛弃的东西。可是等你绕了一大圈,最终,却也还是回归到人性的问题上来。”
她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因为这和她从各种书上读到的太不同了。
寒谷接着说:“无论佛性还是道心,都应该是更美好、更完整、更有人情味的人性才对。否则修成一块亿万世不动的石头,那还不如百年为人。历来,在对待六道众生的态度上,是慈悲还是寂灭,总能将修道者划为这两派。”
魅羽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乾筠道长为何会看上我。”
寒谷叹了口气。“有道是天机不可泄漏。小妮子,这整件事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各面的势力,是你完全无法估量的。我其实和你一样,也只是个小棋子。我知道你看不上乾筠,但你若是肯听劝的话,今后的路会容易很多。而且,他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说完示意她不要送了,自己向着山外走去。
“仙长!”魅羽冲着他的背影问道:“敢问您,学佛修道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她刚刚才问过一遍。寒谷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开怀大笑。
“小妮子有两下子!”摆了摆手,又继续前行。
寒谷刚刚才说,修道修的就是人性。半年以前,魅羽还以为是什么看破红尘,摒弃七情六欲什么的。但是现在她认为那些都是表象,或者说是手段。
悟道,便是要找寻自己失落的本心。所以前面的路难也好、易也罢,她此刻也只能依着自己的真心去走。
第22章 香客(上)
元宵节到来时,魅羽回鹤虚山已经两个月了。元宵节是喇嘛的重大节日,寺庙里白天要举办法会,人间的百姓们晚上家家户户也要“燃灯供佛”。连鬼道里一些体面人家都会跟风,把家里家外搞得亮亮堂堂的。
兮远虽是道门中人,今年却也想去蓝菁寺的法会凑凑热闹,顺便让徒弟们帮魅羽置办衣物。计划着一大早出发,过了无回河后继续赶路,晚上先在半路的客栈住一宿。第二天赶到蓝菁山下,再住一晚。第三天早上参加法会。
结果还未出发,魅羽便来找他。
“师父,”魅羽挨挨蹭蹭地挤进他的房门。“我不大舒服,不想去了。”
兮远的房间,如果说是鬼道最华贵又舒适的一间,恐怕很少会有人有异议。单论华贵也许比不上普仞王皇宫里挥金如土,但是皇宫毕竟要在乎皇家的气派和尊严,那就不能以舒适为主。而普通人即便能做到舒适,却很少人有那么多钱可以拿来挥霍,更不用说有些东西是钱都买不到的。
比如说靠近窗户的那张日用小木床,给兮远看书用的。现在是冬天,床头支有带扶手的靠背,上面铺着白软的皮毛。此木靠背据说是取的陇巫山里三千年的彤岩树干做成,可在冬日缓缓吸收天地阳气,靠在背上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脚下有毯子和暖炉,身旁的小桌可以放菜放酒。从窗户远眺可以看到对面山峰顶部的青松和积雪。若是换作夏天,小木床便由小竹床取代。窗外是一片花海,屋子顶上一棵巨大的槐树。屋里各个角落嵌着个头儿惊人的夜明珠,夜里起来看路够亮,又不刺眼。
兮远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师父带大的,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师父还不知道吗?你是想着等我们一走,自己就溜去龙螈寺是不是?”
魅羽知道当师父他老人家在显示自己的智慧时,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老老实实认栽。于是把头压得很低。“是的,当真什么也瞒不过您。”
“还是算了吧。”他从旁边的桌上捻起一支紫玉如意,看了看,又兴趣索然地放了回去。“你现在回去,没有什么意义,只会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师父。”魅羽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对这个结果她倒也并不意外。
“你等等,”他叫住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上次说,云冉峰上的两句秘示,第一句是什么?”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你看到秘示是哪一天?”
“十一月七日。”
兮远右手掐指一算,身子僵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恍然、无奈等各种表情。最终嗤笑了一声。“莫非一切都是天意?算了,你去吧。在我们回来之前你得先赶回来。”
她去龙螈寺和云冉峰秘示有什么关联吗?魅羽有些疑惑,但她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无暇多想。
“谢谢师父!”
竟然从门口跑进来在兮远脸附近象征性地亲了一下,才跑出他的房门。留下目瞪口呆的老头坐在哪里,半晌摇了摇头。
******
魅羽向大师姐借了一幅斗笠和面纱——同一式样的大师姐有多套。鹤虚山去龙螈寺比去蓝菁寺要近一些,但她已经忍不住了。便和大家一同出了山,过了河,念过避梵咒掩饰鬼气,然后分道而行。在布巴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自己逛了半天集市才赶路,当晚再住到龙螈山下的客栈去。
没想到傍晚时分,当她穿过一条小街,远远望见龙螈山的时候,双腿便似粘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动了。
去、去到后干嘛呢?要是见到他瘦了,自己会心碎的。可要是见到他胖了——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不是也会心碎吗?
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根本见不到,或者隔着人群远远望一眼,连胖瘦都分辨不清。自己已经不是那里的僧人了,只能在其他香客活动的地方出没,原先住的僧房估计也也早给别人了。兮远说的对,回去干嘛呢?
她转身要往回走,然而腿还是和粘在地上一样,怎么也拖不动。
想来想去——哎,她不是还要去看飞卯吗?包袱里还装着刚刚在集市买给它的点心呢。这个小飞兔也不知能不能认出现在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她也该去看它一眼。
有了这个合理合法的借口,魅羽的腿又能正常走路了。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香客,去那里顺便看个小动物,她不断和自己说道。
此时天已全黑,路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远地而来打算明早上山的香客——都在匆匆忙忙找食肆和客栈。魅羽摘了斗笠,寻思着也该找个地方住下了。走了几步路,觉得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男人看起来有些面熟。
等她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这两人居然是蓝菁寺的弟子富鸣忻和印光寺的欧玉擎!她刚才没有立即认出来,一是因为街上灯光昏暗,二是因为两人此时并非僧人装扮,而是穿着俗世的衣服,还戴了两顶帽子盖住了光头。
这也太诡异了!自上次的殿试之后,龙螈寺等于公开和这两个寺结了仇,互不往来。而且他们如此乔装打扮,定然是有什么阴谋。兮远虽嘱咐过她不要节外生枝,但遇到这种事她不可能不管。急忙又戴好斗笠,掉头跟上二人。
过了两条街,二人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住,商量了几句后,走进去。魅羽记下了这家客栈,为了不引起怀疑,又在附近忍着饿瞎逛了一会儿,才重回客栈,却被掌柜告知:“客房已满,请去别处。”
出了客栈门,四顾无人,魅羽快速施了个刚学会的天星术,采了夜露点入自己的双眸中。然后回到柜台前,摘下斗笠和面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好似闪烁着整个星空,冲着掌柜凄楚地一笑。
“掌柜的行行好吧!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处可去,怕是要沦落街头了呢。”夜空中的露水眼看着就要滚落出来。
掌柜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被魅羽这一撩,虽不似那些初见大师姐的男人们般失魂落魄,但也被电得十魂里少了七魂。唯唯诺诺了半天,叫伙计们尽快把一楼放杂物的一间小屋收拾干净,地下铺了足够的木板和被褥,总算给了魅羽一间客房。
客栈不大。魅羽走进一旁的饭厅时,恰巧碰上那二人吃完了走出来。这二人并未见过她的真身,所以不可能认出她就是肥果。即使这样,魅羽在他俩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突了一下。
她故意将手里攥着的帕子掉到地上,捡起来之后拍了拍,磨蹭了一会儿。等确认二人分别进了一楼的两间屋子后,才进了饭厅。
******
吃完饭,回到房间时,客栈已经很安静,大部分客人都歇下了。她推开小屋的窗户,外面的后院长着茂盛的杂草和树木。四顾无人,便从窗户里窜了出来。
先蹑手蹑脚来到欧玉擎的窗外,里面点着灯,但毫无动静。又转而来到富鸣忻的窗外,刚好听到二人在说话。
“殒擢这家伙,也不知靠不靠得住,”是欧玉擎的声音。
“不必担心,”富鸣忻说道,升调如往常一样四平八稳,“他明天来也就是搅搅场子,分散一下众人的注意力。就算他不来,咱们带了那么多人,也不妨碍办事。”
欧玉擎没有说话,仿佛在看什么东西。“这白祈玉我还从未用过,也不知效果如何,不知要多久才能奏效。”
富鸣忻似乎也拿了什么东西出来。过了一会儿说:“不如都由咱俩当中一人拿着。也不知明天会有多少人,万一你我二人被冲散了,那就由拿法器的那人单独行动。”
“这……我看,还是分开拿吧。”欧玉擎似乎不大乐意。
果不其然,这二人明天要搞事,魅羽想。看样子还会有不少弟子混进来,又联络了殒擢这个藤者的头领,目前也是藤者在人间一族被她灭门后的唯一幸存者。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对了,你听说了吗?”富鸣忻问道,“据说霞光曼珠沙华早就不在龙螈寺了。”
“啊?被人偷走了?”
“好像是这样,话是景萧传出来的。你还记得殿试上那个龙螈寺的胖弟子、肥果吗?”
魅羽听到富鸣忻提到她,立刻凝神倾听。
“就是整天上窜下跳,让人无比讨厌那个?”
“龙螈寺拿到宝花之后不久,他就连人带花消失了……都是景萧说的,应该没错。”
欧玉擎似乎不太相信。“陌岩那个人,不会笨到这个地步。我倒是觉得他把宝花藏起来了。”
“为啥不马上吃下去,晋至金刚上师?”
“谁知道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欧玉擎简短道了个别。魅羽听到屋里的门开了又关了,应该是欧玉擎回自己房间了。她微一思量,折回自己的窗前,跃入屋内。喘了口气,重温了一遍摄心术的法门,便从房门走了出去。凭着记忆来到富鸣忻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富鸣忻那张浓眉大眼、略微发福的脸。在他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魅羽的心提了起来。还好,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异样,证明自己的摄心术奏效了。
“我改变主意了,”魅羽说,“都由我来拿着吧。”
富鸣忻怔了一下,不过还是扭头进屋。随即拿着一个绸缎做的小布袋出来,交给她。“可别弄丢了啊。”
“怎么会?放心吧。”
她接过来,是个和手掌般大小的东西,沉甸甸的。冲富鸣忻点点头,转身向欧玉擎的房门慢慢走去。待听得身后的门关了,便急忙走回自己的屋中。
回屋后打开一看,有点失望。是个乌金色的小铁锤,看着和外面五金铺里的也没啥不同。她知道六大寺都有自己的镇寺之宝,而蓝菁寺的显然不是锤子,所以手里这个最多就是个普通的法器。能用来干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在屋里磨蹭了半天,啃了点干粮,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异样。当然了,就算有异样也赖不到她身上。两个大男人若是自己弄丢了东西,还能硬要搜陌生女人的身吗?何况他们做的原本就是偷偷摸摸的事情。
等她出屋后,那两人同大部分房客都已经离开了,多半是没发现昨晚被骗了的事。带好斗笠之后,她便加入了外面香客们上山的队伍。
进了龙螈寺大门,尽管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她也忍不住怀疑:有没有可能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呢?自己其实从未在这里生活过。那只是她穷极无聊时,脑子里幻想着来解闷的。摸摸包袱里的小铁锤,让她驱散了这个怪念头。
这次的节日法会没有手印表演,就是人山人海的香客们一座殿、一座殿地等着进去,上香,扣头。魅羽边走边留神观察着香客们。通常信佛的以老年人,中年女人,和年轻待嫁的姑娘居多。青壮年男人向来是最少见的一群,除非是陪夫人或父母来的。
然而此刻她却时不时在人群中看到步法沉稳、神情严肃的单身青年男子,对拜佛求签都毫无兴趣,只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刚才上山的时候还晨光明媚,蓝天上只有几丝白云。现在龙螈寺上空的乌云却渐渐多起来。虽然她不敢肯定这是人为的,可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到了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她总算见到了熟人的影子。个子高高,面部微胖的景萧站在广场正中央,他前面的地上有个大蒲团,几个僧人分立两旁。
人群远远地在周遭围了个大圈,圈里排成一条长队的信众一个个在等着向他扣头,被他祝福加持。
景萧为啥要说是肥果偷了宝花呢?大概是为了维护陌岩的名声吧。
“女施主。”
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鹤琅。
对方见她转身,好像很紧张。“你、你是不是那个……”
魅羽愣了一下,立即意识到原来鹤琅是认出了她头上的斗笠,以为她是大师姐。
她犹豫了一下。无论如何,此刻要自己对眼前这个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了几个月的大师兄说一声“你认错人了”、转身走开,她终究还是办不到。
于是把头上的斗笠和面纱都取了下来。鹤琅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些失望,但第二眼又兴奋起来。
“是了,你和你那个师姐都是我六师弟肥果的朋友,对吧?你知道肥果如今在那里吗?我们大家都很想他。”
你们大家……魅羽很想问他,你们大家都具体包括谁?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你是问肥果啊?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想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不过他临走时让我下次来这里的时候,给一只小兔子带点吃的。”
说着打开包袱,取出一包点心来。
“哦,”鹤琅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我带你去那家伙的住处。”
第22章 香客(上)
元宵节到来时,魅羽回鹤虚山已经两个月了。元宵节是喇嘛的重大节日,寺庙里白天要举办法会,人间的百姓们晚上家家户户也要“燃灯供佛”。连鬼道里一些体面人家都会跟风,把家里家外搞得亮亮堂堂的。
兮远虽是道门中人,今年却也想去蓝菁寺的法会凑凑热闹,顺便让徒弟们帮魅羽置办衣物。计划着一大早出发,过了无回河后继续赶路,晚上先在半路的客栈住一宿。第二天赶到蓝菁山下,再住一晚。第三天早上参加法会。
结果还未出发,魅羽便来找他。
“师父,”魅羽挨挨蹭蹭地挤进他的房门。“我不大舒服,不想去了。”
兮远的房间,如果说是鬼道最华贵又舒适的一间,恐怕很少会有人有异议。单论华贵也许比不上普仞王皇宫里挥金如土,但是皇宫毕竟要在乎皇家的气派和尊严,那就不能以舒适为主。而普通人即便能做到舒适,却很少人有那么多钱可以拿来挥霍,更不用说有些东西是钱都买不到的。
比如说靠近窗户的那张日用小木床,给兮远看书用的。现在是冬天,床头支有带扶手的靠背,上面铺着白软的皮毛。此木靠背据说是取的陇巫山里三千年的彤岩树干做成,可在冬日缓缓吸收天地阳气,靠在背上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脚下有毯子和暖炉,身旁的小桌可以放菜放酒。从窗户远眺可以看到对面山峰顶部的青松和积雪。若是换作夏天,小木床便由小竹床取代。窗外是一片花海,屋子顶上一棵巨大的槐树。屋里各个角落嵌着个头儿惊人的夜明珠,夜里起来看路够亮,又不刺眼。
兮远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师父带大的,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师父还不知道吗?你是想着等我们一走,自己就溜去龙螈寺是不是?”
魅羽知道当师父他老人家在显示自己的智慧时,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老老实实认栽。于是把头压得很低。“是的,当真什么也瞒不过您。”
“还是算了吧。”他从旁边的桌上捻起一支紫玉如意,看了看,又兴趣索然地放了回去。“你现在回去,没有什么意义,只会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师父。”魅羽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对这个结果她倒也并不意外。
“你等等,”他叫住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上次说,云冉峰上的两句秘示,第一句是什么?”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你看到秘示是哪一天?”
“十一月七日。”
兮远右手掐指一算,身子僵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恍然、无奈等各种表情。最终嗤笑了一声。“莫非一切都是天意?算了,你去吧。在我们回来之前你得先赶回来。”
她去龙螈寺和云冉峰秘示有什么关联吗?魅羽有些疑惑,但她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无暇多想。
“谢谢师父!”
竟然从门口跑进来在兮远脸附近象征性地亲了一下,才跑出他的房门。留下目瞪口呆的老头坐在哪里,半晌摇了摇头。
******
魅羽向大师姐借了一幅斗笠和面纱——同一式样的大师姐有多套。鹤虚山去龙螈寺比去蓝菁寺要近一些,但她已经忍不住了。便和大家一同出了山,过了河,念过避梵咒掩饰鬼气,然后分道而行。在布巴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自己逛了半天集市才赶路,当晚再住到龙螈山下的客栈去。
没想到傍晚时分,当她穿过一条小街,远远望见龙螈山的时候,双腿便似粘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动了。
去、去到后干嘛呢?要是见到他瘦了,自己会心碎的。可要是见到他胖了——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不是也会心碎吗?
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根本见不到,或者隔着人群远远望一眼,连胖瘦都分辨不清。自己已经不是那里的僧人了,只能在其他香客活动的地方出没,原先住的僧房估计也也早给别人了。兮远说的对,回去干嘛呢?
她转身要往回走,然而腿还是和粘在地上一样,怎么也拖不动。
想来想去——哎,她不是还要去看飞卯吗?包袱里还装着刚刚在集市买给它的点心呢。这个小飞兔也不知能不能认出现在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她也该去看它一眼。
有了这个合理合法的借口,魅羽的腿又能正常走路了。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香客,去那里顺便看个小动物,她不断和自己说道。
此时天已全黑,路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远地而来打算明早上山的香客——都在匆匆忙忙找食肆和客栈。魅羽摘了斗笠,寻思着也该找个地方住下了。走了几步路,觉得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男人看起来有些面熟。
等她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这两人居然是蓝菁寺的弟子富鸣忻和印光寺的欧玉擎!她刚才没有立即认出来,一是因为街上灯光昏暗,二是因为两人此时并非僧人装扮,而是穿着俗世的衣服,还戴了两顶帽子盖住了光头。
这也太诡异了!自上次的殿试之后,龙螈寺等于公开和这两个寺结了仇,互不往来。而且他们如此乔装打扮,定然是有什么阴谋。兮远虽嘱咐过她不要节外生枝,但遇到这种事她不可能不管。急忙又戴好斗笠,掉头跟上二人。
过了两条街,二人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住,商量了几句后,走进去。魅羽记下了这家客栈,为了不引起怀疑,又在附近忍着饿瞎逛了一会儿,才重回客栈,却被掌柜告知:“客房已满,请去别处。”
出了客栈门,四顾无人,魅羽快速施了个刚学会的天星术,采了夜露点入自己的双眸中。然后回到柜台前,摘下斗笠和面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好似闪烁着整个星空,冲着掌柜凄楚地一笑。
“掌柜的行行好吧!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处可去,怕是要沦落街头了呢。”夜空中的露水眼看着就要滚落出来。
掌柜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被魅羽这一撩,虽不似那些初见大师姐的男人们般失魂落魄,但也被电得十魂里少了七魂。唯唯诺诺了半天,叫伙计们尽快把一楼放杂物的一间小屋收拾干净,地下铺了足够的木板和被褥,总算给了魅羽一间客房。
客栈不大。魅羽走进一旁的饭厅时,恰巧碰上那二人吃完了走出来。这二人并未见过她的真身,所以不可能认出她就是肥果。即使这样,魅羽在他俩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突了一下。
她故意将手里攥着的帕子掉到地上,捡起来之后拍了拍,磨蹭了一会儿。等确认二人分别进了一楼的两间屋子后,才进了饭厅。
******
吃完饭,回到房间时,客栈已经很安静,大部分客人都歇下了。她推开小屋的窗户,外面的后院长着茂盛的杂草和树木。四顾无人,便从窗户里窜了出来。
先蹑手蹑脚来到欧玉擎的窗外,里面点着灯,但毫无动静。又转而来到富鸣忻的窗外,刚好听到二人在说话。
“殒擢这家伙,也不知靠不靠得住,”是欧玉擎的声音。
“不必担心,”富鸣忻说道,升调如往常一样四平八稳,“他明天来也就是搅搅场子,分散一下众人的注意力。就算他不来,咱们带了那么多人,也不妨碍办事。”
欧玉擎没有说话,仿佛在看什么东西。“这白祈玉我还从未用过,也不知效果如何,不知要多久才能奏效。”
富鸣忻似乎也拿了什么东西出来。过了一会儿说:“不如都由咱俩当中一人拿着。也不知明天会有多少人,万一你我二人被冲散了,那就由拿法器的那人单独行动。”
“这……我看,还是分开拿吧。”欧玉擎似乎不大乐意。
果不其然,这二人明天要搞事,魅羽想。看样子还会有不少弟子混进来,又联络了殒擢这个藤者的头领,目前也是藤者在人间一族被她灭门后的唯一幸存者。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对了,你听说了吗?”富鸣忻问道,“据说霞光曼珠沙华早就不在龙螈寺了。”
“啊?被人偷走了?”
“好像是这样,话是景萧传出来的。你还记得殿试上那个龙螈寺的胖弟子、肥果吗?”
魅羽听到富鸣忻提到她,立刻凝神倾听。
“就是整天上窜下跳,让人无比讨厌那个?”
“龙螈寺拿到宝花之后不久,他就连人带花消失了……都是景萧说的,应该没错。”
欧玉擎似乎不太相信。“陌岩那个人,不会笨到这个地步。我倒是觉得他把宝花藏起来了。”
“为啥不马上吃下去,晋至金刚上师?”
“谁知道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欧玉擎简短道了个别。魅羽听到屋里的门开了又关了,应该是欧玉擎回自己房间了。她微一思量,折回自己的窗前,跃入屋内。喘了口气,重温了一遍摄心术的法门,便从房门走了出去。凭着记忆来到富鸣忻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富鸣忻那张浓眉大眼、略微发福的脸。在他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魅羽的心提了起来。还好,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异样,证明自己的摄心术奏效了。
“我改变主意了,”魅羽说,“都由我来拿着吧。”
富鸣忻怔了一下,不过还是扭头进屋。随即拿着一个绸缎做的小布袋出来,交给她。“可别弄丢了啊。”
“怎么会?放心吧。”
她接过来,是个和手掌般大小的东西,沉甸甸的。冲富鸣忻点点头,转身向欧玉擎的房门慢慢走去。待听得身后的门关了,便急忙走回自己的屋中。
回屋后打开一看,有点失望。是个乌金色的小铁锤,看着和外面五金铺里的也没啥不同。她知道六大寺都有自己的镇寺之宝,而蓝菁寺的显然不是锤子,所以手里这个最多就是个普通的法器。能用来干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在屋里磨蹭了半天,啃了点干粮,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异样。当然了,就算有异样也赖不到她身上。两个大男人若是自己弄丢了东西,还能硬要搜陌生女人的身吗?何况他们做的原本就是偷偷摸摸的事情。
等她出屋后,那两人同大部分房客都已经离开了,多半是没发现昨晚被骗了的事。带好斗笠之后,她便加入了外面香客们上山的队伍。
进了龙螈寺大门,尽管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她也忍不住怀疑:有没有可能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呢?自己其实从未在这里生活过。那只是她穷极无聊时,脑子里幻想着来解闷的。摸摸包袱里的小铁锤,让她驱散了这个怪念头。
这次的节日法会没有手印表演,就是人山人海的香客们一座殿、一座殿地等着进去,上香,扣头。魅羽边走边留神观察着香客们。通常信佛的以老年人,中年女人,和年轻待嫁的姑娘居多。青壮年男人向来是最少见的一群,除非是陪夫人或父母来的。
然而此刻她却时不时在人群中看到步法沉稳、神情严肃的单身青年男子,对拜佛求签都毫无兴趣,只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刚才上山的时候还晨光明媚,蓝天上只有几丝白云。现在龙螈寺上空的乌云却渐渐多起来。虽然她不敢肯定这是人为的,可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到了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她总算见到了熟人的影子。个子高高,面部微胖的景萧站在广场正中央,他前面的地上有个大蒲团,几个僧人分立两旁。
人群远远地在周遭围了个大圈,圈里排成一条长队的信众一个个在等着向他扣头,被他祝福加持。
景萧为啥要说是肥果偷了宝花呢?大概是为了维护陌岩的名声吧。
“女施主。”
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鹤琅。
对方见她转身,好像很紧张。“你、你是不是那个……”
魅羽愣了一下,立即意识到原来鹤琅是认出了她头上的斗笠,以为她是大师姐。
她犹豫了一下。无论如何,此刻要自己对眼前这个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了几个月的大师兄说一声“你认错人了”、转身走开,她终究还是办不到。
于是把头上的斗笠和面纱都取了下来。鹤琅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些失望,但第二眼又兴奋起来。
“是了,你和你那个师姐都是我六师弟肥果的朋友,对吧?你知道肥果如今在那里吗?我们大家都很想他。”
你们大家……魅羽很想问他,你们大家都具体包括谁?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你是问肥果啊?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想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不过他临走时让我下次来这里的时候,给一只小兔子带点吃的。”
说着打开包袱,取出一包点心来。
“哦,”鹤琅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我带你去那家伙的住处。”
第24章 宜梅庄(上)
从鹤虚山去中原的宜梅庄,正常要七日行程。而兮远带着一众女徒弟,外加马夫、粗使、丫鬟、老妈子一共二十几人、七辆车的车队,提前二十天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无回河,坐的是提前预定的大型渡船,引得河岸上围了一堆前来看热闹的贫民,对着师徒几人指指点点。
阳春三月末,中原的景色比喇嘛国秀美得多,空气是种暖融融的甜。只见城里到处都是人,热闹无比,说书的卖艺的走镖的混江湖的。
兮远这一行人难得一起来一趟,不是为了什么任务。有时间,有钱,有好身体,还不怕偷抢,自然是要东逛西逛,住最好的店,好吃的吃遍了,好玩的玩个够。
魅羽虽然还是对这次出行提不起兴趣,心情也不由轻松了起来。作为参加宴会的主要人物,她一个人一辆马车,其余的姐妹分坐两辆马车。此刻她的车里已被姐妹们堆满各种衣服首饰、香粉零食,而她多数时候却只是翻看陌岩手录的那三本书。
离开龙螈寺后的这四个多月中,魅羽的修为大有长进。一是因为跟着《九砖学》学了不少攻坚的窍门,二是寒谷教她们的天星术,虽然只有六招,却完美展现了修道人如何借天地日月星辰之力来战斗,对魅羽启发很大。
另外,在龙螈寺待的那一段日子,受的实战训练比较多。当时匆匆忙忙囫囵吞枣了很多新东西,现在闲下来,方始慢慢消化、理解。再加上最近一次回龙螈寺和殒擢交手时,景萧对她的指点也非常受用。比起一年前的自己,竟是有判若两人的感觉了。
******
三月十七日,一行人终于到了坐落在滨州北部的宜梅庄。和喇嘛国里到处是山的地质不同,整个滨州都是一片大平原。宜梅庄的占地面积几乎等同于一个镇。
内庄是张家家眷居住以及宴客的地方。外庄占地十分广,给宾客们住的庭院分散在张家的各处花棚、果园、树林里。有些园林精致紧密、巧夺天工、寸土寸金。还有的地方保留了野生粗旷的特色,鲜有人至。来自不同地方的住客平日基本见不到面。正因为如此,才有实力广宴四方宾客。
由于张家大公子的夫人莺络原是魇荒门的人,兮远师徒被安排在外庄里位置最好的小院,去哪儿都方便。莺络还多次派人送来了精致的点心、酒水,甚至服饰。只不过因为张家老爷和夫人近些年不喜热闹,把待客之事都交给她主办,一直抽不出身来看望师父和师姐妹。
从师徒们安顿下的第二天开始,魅羽的五个师妹就开始四处打探敌情去了。来的都是名门望族,武功世家,至不济也是有些本事的闲云野鹤,更不用说随行的有不少未出阁的女眷。若是换成别人去打探,肯定会惹麻烦。而魇荒门的徒弟们自然不同,去到哪里不用她们开口,都是别人主动贴上来问候。
不过一听到她们是来自鬼道的魇荒门,都纷纷露出遗憾之色。不要说名门望族,普通人家也极少愿意和鬼道联姻。
无论如何,这几个信誓旦旦要扮绿叶和村姑的师妹们,各自的名气早已先在宾客里传开了。当然,该打探的消息还是打探到了。
“庸脂俗粉。”
“没错,庸脂俗粉。放心吧,张公子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娶进门丢人吗?”
“没啥够水准的,话说这届女眷们不行啊……”
魅羽原本就提不起兴趣,得知没有什么竞争对手,这下更是连头都懒得梳了。直到宴会前的那天下午,她自己在靠近外庄正门口的一个池塘边看书。耳中听得人声阵阵,脚步咚咚,下人们都往正门直通内庄的那条大路上汇集。
“喇嘛国的三王子和公主殿下驾到了!”
“是嘛?据说公主是人间绝色。”
“那快去看呐!等进了内庄咱们就看不着了。”
魅羽放低了书,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小贱人,上次陌岩那笔帐我还没和你算呢。当时不得已扮作男人,没法好好教训你。现在本姑娘回复了真身,居然送上门来了?
她倏地站起来,大跨步地一路走回了住处。刚进院子就冲着里面喊:“姐妹们出来,给我备战!”
******
宴会这天的安排是这样的:中午天气暖和,宴席可以在露天的半山坡举行。这样所有的来宾都能参加,主人也会一一和来客见面。晚宴则在室内举行,只有少数被邀请的贵宾才能参加。
这天早上,魅羽搬椅子坐在院子里,头发披散着,身上还穿着白色的睡服。兮远和几个师妹站成一圈。虽然昨晚好不容易筛选出了几套装扮,但到底中午穿什么,晚上又穿什么,大家还没敲定。
“我觉得还是该走淡雅脱俗路线,”一向喜欢素色衣服的四师妹简媛说道,“且不说公主了,我见过的那几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个个都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咱们得和她们区别开。”
“不妥不妥,”兰馨在一旁摇着头说,“大中午的光线强,地方开阔,人也多。穿得素了很容易被忽略。开场时就该甩出咱小妮子的强项:妩媚明艳,顾盼生辉。至于晚上嘛……”
她慢慢走近魅羽,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倒是可以穿得低调含蓄一些,让人近距离接触时不会有压力。”
魅羽狠狠瞪了她一眼。明知道自己对这个什么张公子的没兴趣,纯粹是来“掐架”的,她还这么说。
无论如何,最后就决定照着兰馨的计划来。午宴时的礼服是乳白色束身内裙打底,布料在纺织过程中随机混入银线和冰蚕丝,看起来是一种浓厚有质感的白。前胸的布料上用珠光线绣着一个个牙黄色小贝壳花纹,甚是可爱。
外面罩玫瑰红的连衫开襟长裙,裙摆上除了隐约的玫瑰花纹,并无太多装饰。靠的是巧夺天工的剪裁来突出魅羽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肢,以及小贝壳点缀的呼之欲出的酥胸。
头上梳的抹蝉髻乃是仿照兮远一本秘书里的图片。从头到脚唯一一件珠宝首饰,便是云鬓上的那只价值连城的翡翠涎珠蝉。
穿戴完毕,正当兮远和师妹们啧啧赞叹欣赏的时候,大师姐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到魅羽的正对面。
“我这招无风自动的效果,可以持续到午夜。”
说着,她缓缓抬起双臂,一阵旋转的风从她身上散出,将魅羽裹在其中。魅羽但觉神志慢慢地离开自己,被眼前这一身青衣、美得超凡脱俗、如执掌浩瀚大海和天空的女神一般的大师姐占据。
什么七仙女候选人?就是女娲娘娘九天玄女娘娘也不会比大师姐美丽……
不知过了多久,魅羽才发现对面已经没人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的裙摆好像有了灵性一样,随着自己的走动恰到好处地飘舞摇曳着。
耳边的发梢和抹蝉髻下倾泻的长发,如波浪一般微微翻滚。魅羽原本便被称作动感美人,大师姐的这一招真可谓画龙点睛。
想着大师姐,随即又记起了元宵节那天和鹤琅的约定。也不知那傻小子会不会来,能不能走得开?这件事她现在也不敢告诉大师姐,但是如果鹤琅真的来了,她自有办法让二人见面。
******
快到中午的时候,兮远带着七个女徒弟前往内院。大师姐虽然依旧有面纱遮住脸,但这一路引来的惊奇艳羡的目光,也比头顶的日头还要灼热。
兮远自己当然也是穿上了华丽的道袍,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魅羽记得,刚成为他的弟子后,他就曾对几个师妹说:“所谓人靠衣衫,尤其是鬼道中人,天生便低人一等的。你们要是谁认为自己和大师姐一样美丽,那就随便你穿什么。”
几个师妹自然是有这个自知之明。魅羽的妩媚装扮和天生丽质也总能让她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众人眼光的焦点。此刻她精心梳妆过,又被姐妹们众星捧月,自是引来好评无数。然而……
然而她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在她以肥胖、油腻、又大龄的状态下出现时,还能一视同仁地对待她。没有因此降低对她修行的要求、忽略对她的培养。
她对手印感兴趣,便找书给她看,并细心解答;对勘布那三本书感兴趣,就手抄来给她看。虽然后来她从中学到的东西也反过来帮助了他,但这并不是他教导她的初衷。他在教别人的时候,没有想过要为自己带来什么。无论是对人间的翘楚,还是鬼道的平民。
她还记得临走那天,他抬起食指在她的眉心点的那一下。虽然他还不是金刚上师,但是她认为他已经有了金刚慧眼,能够看到人的灵魂里,用他自己的所做所言引导人心向着更光明、更美好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也抬起自己右手的食指,在自己额头上点了一下。
“是男是女、神仙畜生饿鬼,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总会有那么一天,”她暗暗起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进了内庄,先是由下人领着在林荫道里穿梭了一会儿。但觉耳边人声越来越嘈杂响亮,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片空旷的绿地上,到处站满了一堆堆的人。宴席还未设好,仆人们抬着桌椅和食盒穿梭于人群中。
这些客人都是中原一代有地位、有名气的武林世家和门派。很多不同派别的人都早已认识,有的是多年之交,有的是亲家。当然仇家也不是没有,不过碍于张家的面子,最多就是怒目而视,谁也不敢带头滋事。
绿地的一头,是个缓缓上升的小山坡,坡上站着的七八个应该是张家的人。刚来的客人,都松散地排成长龙,依次去和主人见面。魇荒门的师徒自然也要排到队伍后面。兮远和大师姐领先,其后几个师妹将魅羽团团围住,一人一句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就要见你未来的相公了,是不是很激动啊?”
“哎我说,待会儿咱们大家都要扮个丑样出来,务必把二师姐衬托得如繁星中的明月。”七师妹谧慈说完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放心吧!张二公子的嫂嫂便是咱们前二师姐,她定是早已安排妥当了。”
“对了,据说张家的人是玉帝在人间的旁支。张家的人不会也是神仙吧?”
一提起莺络,众姐妹边走边往坡上望去。站在那堆人正中央的,是一对中青年夫妇。二人虽然都有些发福,但终究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男的温文儒雅,谈笑应对得体大方。女的美艳但不妖娆,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已俨然带着大家族主母的气势。正是张家大公子张运凝,和魇荒门的前二师姐莺络。
看完这俩人,魅羽的眼光移向张大公子身边的那个青年。由于剩下的几人都比较年长,这个青年自是张二公子、张玥珲无疑了。明显地比哥哥要瘦不少,神情也较为严肃。和客人只是点点头不怎么说话。一身白色的长衫笔直不动如一整块玉石一般……
等等!魅羽突然站住,整个身子僵硬了。这、这人难道不是——虽然此刻没穿道袍,头发也是普通书生的式样,但这人不就是乾筠吗?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所谓家世显赫,还不是一般的显赫,能让已经不打算再收徒的寒谷真人收作关门弟子。魅羽除了玉帝旁支的张家谁也不能嫁,寒谷却来提亲,兮远也没有反对。
自己早该想到这种可能了!之所以没想过是因为上次的会面让她对乾筠印象太差,完全无法把他和众姐妹口中的完美夫婿联系在一起。
“怎么,不好意思了?”简媛和谧慈笑着,一边儿一个扯着她的胳膊往前走。“该我们拜见神仙了。”
“神仙个屁,”魅羽嘟哝着,别无选择地走上前去。
上得半坡,兮远先和张家人见礼。随后几个师姐妹相继作揖,并自报姓名。大公子张运凝和她们一一回礼。而莺络的女主人威严已荡然无存,眼睛里噙着泪,看样恨不得要和她们挨个儿拥抱一样。
只有魅羽站在最后面,既不抬头也不说话,希望能蒙混过关。可惜有人偏不给她得逞。
“好像有人没名字呢,”乾筠不冷不热地说,“又或者是当男人当习惯了,自己都不记得真名叫什么了?”
一听乾筠提起原先的事,想着上次见这家伙时自己还是陌岩的徒弟,可以朝夕相处,能随时看到他的音容笑貌。而此刻却不得不打扮地花枝招展来参加这种不知所谓的聚会,还要忍受眼前这个明明很讨厌自己,却又央长辈前来求亲的莫名其妙的家伙,魅羽恼了。
“名字本来是给人叫的,”她抬头望着他说,“可有的时候,偏不想给人叫,甚至不想给一些人知道。最好是从未见过面,互相不认识,免得两看生厌。”
众姐妹都回过头来,惊奇地望着她。莺络急忙打圆场,冲丈夫和小叔子说:“我这个师妹最喜欢说笑了,其实她——“
“那又何必不远千里跑到人家里来?”乾筠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魅羽直视着他。“来看看,又不是来提亲的。话说有些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真是儿戏呢。”
她以为她这么一说,乾筠定会拂袖而去。就算不走,也不会再搭理她了。这正是她想要的。
谁料他咬了咬嘴唇,定了半晌,仿佛极力克制住了什么。然后冲兮远等人说:“在下姓张,名玥珲,法号乾筠,师从齐姥观的寒谷道长。久仰魇荒门师徒大名,在此见过。”说完抱拳行了个礼。
魅羽的印象中,这还是本次宴会上他第一次向客人行礼。真是个傲慢又莫名其妙的家伙。她暗暗哼了一声,转身便径自往坡下走去。
才走了几步,便有些后悔了。之前她被众姐妹拥簇着上山,没多少人注意到她。现在孤身一个人从山坡上往下走,一阵不急不徐的风吹过来,原本就无风自动的长发和裙摆登时如波浪翻滚,更凸显出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
偏生脸上带着的不是娇羞、庄重,也不是媚笑,而是一副无可奈何、百无聊赖的神情。山坡下的众人中年轻未婚的纷纷望过来,各种惊叹、揣摩、打听,络绎不绝。
更糟的是迎面向着山坡上走来的这队人,打眼一看就雍容华贵、气派不凡。走在前面的一男一女,正是沁枫公主和她的三哥沁峦。公主的眼光一落到魅羽身上便警惕起来,像是猛兽嗅到了敌人的气味。而沁峦的神情先是惊叹,继而是恍然和喜悦。
“羽儿姑娘!”他撇下其他人,快步走上前。“真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上次你那个表哥找到我,要还钱给我时——当然我没有要——我就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猜,你是估到我一定会来这里,所以特意赶来见的我是吗?”
魅羽低着头,心下叫苦。她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真的没有精力再来应付这么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王子了。
这时兮远随其他师姐妹从她身边走下坡去。听到兮远特意咳嗽了一声,她立刻抬头,冲着沁峦一笑。“三王子殿下,我师父叫我了。”
“那……记得晚上的宴会一定要来哦!”沁峦恋恋不舍地说,“谁敢不让你进,就报我的名字。”
魅羽冲他敷衍地笑笑,绕开他继续往坡下走。谁知没走两步又被公主拦住。
“参见殿下,”魅羽只得万福行礼。
“免礼。”公主今天穿了一身粉紫色的群装,难得的是佩戴的饰物也都是粉紫色的翡翠,看着格外婉约温存。
“这位姐姐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眼生吗?我见你可有好几回了。
“岂敢。民女乃鬼道中人,魇荒门的弟子。”
“怪不得。”公主上下打量着她。“传闻魇荒门的女弟子们个个都姿色出众。”
说着又向山坡上瞅了一眼。“听说张二公子最近向魇荒门提亲了,不知道求的是不是姐姐?”
魅羽没有吭声。果然是好知己,这种事都互相通告一声。
“那我提前道一声喜了。”
“公主见笑了,民女并未答应。”
“哦?”公主颇有兴趣地盯着她,又看了看正在和张家人说话的哥哥。“姐姐该不会是想嫁到我家来吧?”
魅羽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今天本来的目的就是要把公主的风头压下去,出一口气。可自从发现自己的真命天子张二公子就是乾筠之后,对比美这事就完全失去了兴趣。现在又冒出个自作多情的沁峦,真是头都大了。
“公主莫说笑,民女须告辞了。”
她匆匆行了个礼,走到兮远和姐妹们坐的那一桌。一看众人的样子就知道有一大堆问题在等着自己。
“我不舒服,师父。我先回去了。”
也没等兮远答应,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外庄的方向走去。
第25章 宜梅庄(下)
魅羽回到住处,吃了几口点心,便躲到自己的屋里。强迫自己看了一下午书,终于心静下来。晚宴兮远要带她去,她也借口说不舒服,待在屋里不出来,让人把饭送进来。
不料第二天上午,女主人莺络竟然来了,魅羽只得出来。莺络穿着身家常服,只待了一个随从,正坐在厅里和其他姐妹们寒暄。见魅羽出来了,便说有话要和魅羽单独谈。
几年不见,莺络的身材比记忆中的丰满了不少。她现在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原先那张清秀的脸庞上,粉薄的嘴唇也已圆润起来。眼睛似乎变小了,但里面装的东西却多了。
“原来师妹之前已经见过二公子了,”二人在魅羽的小床上坐下后,莺络说道,“好像还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
“没什么事,”魅羽生硬地说。不过足够让彼此互相讨厌的了。
莺络没接话,右手轻抚着魅羽的头发。
“师姐,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非常好,”莺络说,眼睛里溢着慢慢的幸福。“直到今天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运气。”
然后她的笑容慢慢淡去了。“魅羽,之前你大师姐给我来信,什么都告诉我了。真是想不到,你之前竟然会想着留在龙螈寺,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过一辈子。”
魅羽没有答话。有些事情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也没必要费口舌去解释。
“我在张家的这几年,只是尽好一个主妇的本分。他们张家,还有齐姥观,和天界的人关系密切。我虽尽量把自己置身事外,也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凤毛麟角。
“七仙女这件事,还有你和二公子的亲事,并不是你听到的这么简单。这背后牵扯到佛国,道门,和六道的一些恩怨。我举一个例子,死去的七个仙女中,有一个是涅道法王的姐姐。”
“真的?”
魅羽吃惊地望着她,隐隐感觉这件事情不寻常。涅道一向就主张要灭掉饿鬼和地域道的众生,在他压在龙螈山下、传说就要复生的时刻,他姐姐被害,这也太巧了。而且上次鬼道的叛乱是师父暗中指使的,这是意外呢,还是计划中的?
莺络又说:“几个姐妹不幸,被选为这个角色,以后还不知要面对什么。为了能让你们其中之一也能嫁入张家,师父一年前就让人偷偷给你们每个都画了像,让我给老爷老太太过目。本来他们看中的是简媛。谁知没多久便齐齐改口了,一定要你。我估摸着,是有人的话,他们必须听。”
是吗?魅羽皱眉。张家地位显赫,便是皇帝指婚也未必肯听。这又是谁的意见?而且为何非得是她魅羽,她自己有什么特殊吗?
“魅羽,听我一句劝。张二公子自小被大家族宠着,去到道观里又是寒谷的高徒,人人礼让于他。想要嫁个他的女子数都数不清,你还不领情,他脾气大些也是必然的。但我知道他为人很好,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
魅羽点点头,怪不得乾筠第一次见她时带着那么明显的敌意。他那时多半已经认准了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子,却见她跟在陌岩后面寸步不离,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还非要坚持陪他来。也难怪那家伙如此生气了。
“听我的,魅羽。把师父给你准备的曼珠沙华用掉,脱了鬼道的胎骨。从此堂堂正正地嫁到张家做媳妇,日后的繁华景象想想就知道了。”
魅羽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莺络:“那二师姐你,当年也服了什么宝花之类的东西吗?”
莺络笑了。“我本来就是人间出生的。”
“啊?”魅羽望着她,不敢相信。
“师父在收我们之前,便已经做好把一人嫁给张家大公子的决定了。他让我一直保密。”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散去。“魅羽,我知道你天性倔强,不服管。但你相信我,师父为我们安排的路,都是最好的。”
魅羽摇摇头。“我宁愿去做七仙女,也不会嫁给那个人。”
“别傻了!昨晚的宴席你没去不打紧,今晚可是张家的家宴,没有外人。老爷和太太可对我发话了,今晚无论如何得把你请来,要好好看看你。到时候收敛一下脾气,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会越过越好。有一天你终会明白师父的苦心。”
莺络再三恳求,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魅羽也只得应承。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兮远之前和寒谷有些鬼鬼祟祟的。自打来到宜梅庄,她便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论是好事坏事,她魅羽不喜欢被人摆布!她在等一个契机,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她坚信,只要存了这个心,契机迟早会到来。
******
快到傍晚,兮远命她进屋选一套素淡些的衣服。一想到大户人家的老爷老太太通常都喜欢文雅低调的儿媳妇,魅羽便偷偷挑了套宽领大袖的桃红色衣裳,裙摆上镶着亮闪闪的珠子,腰上别了三个香囊,脸上还涂了浓妆。
以这副样子从屋里出来后,兮远黑着脸冲她皱了半天眉。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带上她一齐走了。
仆人领着师徒二人进了内庄,经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石路、拱门、花廊、和桥梁。天色半黑,中原的夜也比喇嘛国和鬼道要温和。
走着走着,她似乎回到了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小丫头,师父刚刚领她到鹤虚山的时候。在现在看来并不太大的庭院,那时候对她来说可是堂皇无比、壮观无比。就像现在这样,一道道门儿、一条条路,走入命运为她铺好的下一个阶段。
“师父,你待会儿和他们说,退了这门亲事。自打认识了师父这么好的人后,我谁都看不上了。”
兮远斜眼望了望她,伸出二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妮子!净会说好话讨长辈开心。”说到最后却亦忍俊不禁。
******
进了宴会大厅,魅羽方始见识到了中原的显贵人家,比喇嘛国的王室也毫不逊色。总共摆了两桌宴席,坐了十五六人左右。而侍奉的奴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数都数不过来,却各司其职,秩序井然。有的在宴席上来之前端着各种铜盆手巾给客人洗手,有的专门负责灯火的明暗和灯油的添续。
想着下午才和自己促膝长谈的师姐莺络,每日要管理这么多下人,魅羽觉得头都大了。
当然,也许有些女人天生就擅长这些。但自己宁可在静静的禅房里读下书,或者偶尔走出来,在清冷的夜幕下比划几个招式。一想起龙螈寺的那段日子,魅羽的心便如刀剜一样。
进去后,魅羽在莺络的引领下,先向老爷和夫人行礼。二人都是看着很富态、很慈祥的样子。老爷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没多表示。夫人上下打量了魅羽一番,显然对魅羽的穿着打扮颇为不喜。不过许是因为教养好,总之还是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了。
同桌坐的除了老爷夫人和兮远,就是张运凝夫妇和乾筠。席间主要是兮远在和张家人说话,两个相亲的年轻人都异常沉默。宴席进行到大半的时候,魅羽离席到了屋外的院子里。说去方便只是借口,她其实只是想出来喘口气儿,静一静。
正在树下发愣,一个仆人走上前。“是魅羽姑娘吗?这位长老找您。”
她扭头一看,居然是鹤琅!在宜梅庄待了五六天了也没见他出现,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的找来了,看来对大师姐确实上心了呢。
二人离开正门口,往旁边走了十几步路,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不好意思,魅羽姑娘,这时候跑来打扰你。我是前天晚上到的,昨天和今天白天一直没抽开身。我刚刚先找去你下榻的地方,你们管家告诉我你来这里了。”
“放心,我明早就安排你和大师姐见面,”魅羽兴奋地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偷着跑出来这么多天,师父他……我是说,你的师父陌岩长老,不会生你的气吧?”
“我没偷跑出来啊,”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师父也应邀前来了。我们昨天中午还看见你在山坡上了。”
“啊!”她尖叫一声。一阵眩晕,身子要往旁边倒,被他一把扶住。
“魅羽姑娘,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找个地方坐下?……人家都看着我呢,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魅羽恨恨地站直,心下嘀咕:扶我一下怎么了?之前并肩作战过那么多次,我扶你还少了?环顾四周,又问:“他现在人呢?”
“哦,他今晚被公主叫走了,所以我才得空溜出来。”
小贱人真是贼心不死,魅羽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师父他老人家看来最近心情不错啊,”这句话说到最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倒不是,他本来不想来这里的。只不过邀请信里说了什么,好像要出大事了呢!”
魅羽此刻才懒得理什么大事小事,她又把鹤琅往一边拉了拉,压低声音。“记着,明早巳时三刻,你去外庄石榴园的后门那里等着。”她冲他挤挤眼睛。
“好!”他压抑着兴奋。“我准时到。对了,那个、魅羽姑娘,我的话你别见怪。虽然我和你也没见过几次面,但老是在心里觉得和你很……亲近呢。”说着,他的脸有点儿泛红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也不枉我和你兄弟一场。魅羽心里说着,目送着鹤琅离去的背影。
“看得出来,兄弟情深啊,”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转过身,见乾筠正向着她走来。这还是来到宜梅庄后,他俩第一次单独说话。她把目光投向一旁,不看他。
“只是不知道,”他又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师徒情谊如何?”
她撇了撇嘴,斜眼望向他。“这还没进你家的门呢,管得就这么宽。要说听话的姑娘可多的是,又何必非要来趟我这滩浑水?”
“你也知道自己是滩浑水?”他不无气恼地说,“怎么什么人都和你沾点儿关系?”
魅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从来也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她只想静静地待在一个人身边,无奈所有人都不允许。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说:“张公子,我知道你横竖看我不顺眼。没关系,我也看你不顺眼。我知道都是你家人强迫你的——”
“没有人能强迫我!”他的声音有些大,惊得门口站立的仆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哼,这算表白吗?想了想,似乎又想通了。
“你就是被宠坏了。你们家人向来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就像你父母当初看着我们七姐妹的画像,也以为自己指了谁就是谁一样。你现在如此气恼,不过是因为头一次发现有人不受你家的掌控。你其实并不明白,两情相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爱一个人需要多大的隐忍和牺牲。”
乾筠还未答话,魅羽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哎哟哟,我来的可能不是时候呢!”
魅羽转身,发现是精心打扮后的公主。心里想着刚才鹤琅说公主和陌岩吃饭去了,不由得脸沉了下来。硬生生行了个万福,叫了声“殿下”,便转身要回屋去。
“等等,魅羽姑娘,”公主把她叫住。“我是来找你的。”
魅羽疑惑不解地转过身,看着乾筠从她身旁走过。她冲着公主走近了几步。“找我?”
公主的眼睛今夜格外美丽,就像施了天星术里的斗宿诀一样。脸上似笑非笑地说:“魅羽姑娘,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
魅羽暗吃一惊,没有料到她会联系到肥果。还好没等自己发问,公主又说:“今晚我和陌岩长老在外庄散步,碰上了你一个穿黄衣服的师妹。长老把她拦住了,询问他弟子肥果的事情。你那个师妹让他去问你,说你知道肥果去哪儿了。”
魅羽心下快速合计。她作为魅羽,照理说应该只是在圆轮节那天晚上,被陌岩劫持那次,和他见过一次面的。而那天晚上陌岩和兰馨总共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居然还能一眼认出兰馨,这人的记性也太好了吧?
公主冷哼了一声。“你那个师妹还说,你是使鞭的。长老听了这句话,立刻要去找你询问。于是我们去了你们住的地方,得知你和你师父来这里晚宴了。长老不方便前来,我便自告奋勇地来了。”
说着冲魅羽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说:“我知道那个肥果也是使鞭的,所以我想问问,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魅羽心下暗叫不好。兰馨呀兰馨,你这是要害死我吗?但同时听说陌岩紧张肥果的去向,又忍不住有些欣慰。
“肥果是我表哥。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公主眯着眼睛看着她,“魅羽姑娘,按说你我这回是初次见面,可为何我总觉得你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很久以前便认识一样?”
“也许吧,”魅羽冷冷地说,“不知道殿下想把我怎么样?”
公主瞥了一眼晚宴的屋子。“无论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魅羽姑娘,你很快就是张家的人了。我只希望你能安分守己,别来骚扰我们家长老。”
“哈!”魅羽大笑一声。“哈哈!”又大笑两声。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长老”?
她的脸凑到公主跟前,冷笑着说:“我虽然不能告诉你肥果的去向,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们家长老’喜欢男人,而且得是又肥又油腻的男人。你呢,就不要做美梦了。”
“啊!”公主气得尖叫一声,一把揪住魅羽脑后的长发。“你个不识好歹的小杂种!”
魅羽的头发被揪得生疼,不由得瓷牙咧嘴起来。公主应该是学过一些花拳绣腿,但以魅羽的修为,便是打十个公主都没有问题。可是原先魅羽和师姐妹打闹时,定下的规矩是“女人的事,就得用女人的方式来解决”。
于是魅羽一把抓住公主的领口,用力一扯,公主的左肩便露在了外面。公主气极,抓住魅羽头发的手一使劲,魅羽被揪得向后弯下腰去。她于是顺势往公主身上一躺,一脚踩在公主的脚上。公主又疼的哇哇叫。
此时门口的侍卫早就赶过来了,但是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公主松了魅羽头发,向着宴会厅跑去。
魅羽紧跟在后面,见公主跑到首席的桌前,抓起一个茶杯朝自己扔过来。魅羽躲开飞来的茶杯,纵身一跃便将公主扑倒在桌子上。这才意识到桌旁坐的是乾筠一家人和师父兮远。
正欲后退,却见躺着的公主从乾筠手里夺过一个酒杯,狠狠地砸在自己额头上。魅羽火了,一把揪起公主,腰一扭将她摔在地上来了个狗啃泥,然后一屁股骑到公主的腰上,抡起拳头就要开打。
却发觉手腕被铁钳箍住了一样。抬头一看,兮远正满脸阴沉地望着自己。
第26章 桃园
回去的路上,兮远一句话也不说,走得飞快。回到住处便进自己的屋了。魅羽知道自己闯了祸,本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结果到了巳时,忽然想起和鹤琅的约定。
魅羽起床,匆匆穿戴完毕,走进大师姐的房间。大师姐每日早起后都要打坐半个时辰,据她说可以清心养颜、净化肉体和心灵。目前客居他乡,她也没放弃这个习惯。此刻正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
“大师姐,你跟我去见个人,”魅羽走到她面前,小声说道。
大师姐没睁眼,只是摇了摇头。
“人家曾经帮着你报杀父之仇呢,你都不见?……那算了,就让他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吧。”
大师姐的眼皮快速跳动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魅羽。“小妮子,你怎么永远这么多事?”
她起身戴上斗笠和面纱,随魅羽走了出去。两炷香后二人先是来到桃园。此时正值桃花盛开的时节,每棵树上只有很少的叶子,密密麻麻都是粉白的桃花。
魅羽穿的依旧是昨晚那件桃红色的衣裳,只是无施粉黛,人看着反而比浓妆的时候漂亮了。倘若有旁人见到了,真不知该看花好还是看人好。
径直穿过桃园就是石榴园的后门。这里处在外庄的偏僻角落,人烟稀少。鹤琅看样子是早早就等在那里了,正在焦急地东张西望。魅羽抿嘴一笑,向着大师姐的背后推了一把,就转过身去,原路返回。
重又走在桃园中,心里想象着此刻大师姐和鹤琅可能在说些什么。不管未来如何,希望他们至少能享受片刻的独处吧。大师姐的性情虽然一向冷淡,可这次魅羽能察觉到,她似乎也有些心动了……
“站住,”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右方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后传来。
魅羽顿在原地,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倘若不是昨晚从鹤琅和公主那里得知,陌岩也已经来到山庄的话,她此刻望见他定会当场晕倒过去。
“这位是……陌岩长老?”她装模作样地问,“不知叫我有何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警告自己,在圆轮节那天之后,“她”应该就再没见过他了,这点一定要牢记。
至于两个月前元宵节她回去,当着他的面杀了殒擢,还把偷来的混元天锤送给了他,因为她戴着斗笠,他应该不知道是谁干的才对。当然,这是假定鹤琅确实听了自己的话,和他保密了。
可要是鹤琅向他和盘托出了呢?她又变得不确定起来。那就只能咬死了不认。
“魅羽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身上穿的是件浅灰色的僧袍,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论衣服和人都很紧致,没有一丝松散的地方。
只是他瘦了。这次没有隔着面纱,魅羽可以清楚地看到。
“长老,是你大徒弟请求我,要和我家大师姐见个面的。至于他们——”
“他何时请求的你?”他打断她的话,在她身边停住。这个距离不算太近,不算近到对孤男寡女尤其是高僧和美女来说不合适的那个程度,但是——不知为何她会突然想——近到足以让他一出手就置自己于死地的了。
鹤琅何时请求的她?乖乖,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了。若是说两个多月前,那不就等于暗示自己就是那个戴斗笠的女人吗?
若是说鹤琅昨天才请求的她,以她对鹤琅了解,他单纯率直,没啥心机。恐怕之前的两个月都在坐立不宁的,陌岩如此心细的人早就会发现异常了。
既然不好回答,那就只能避而不答。“长老若想知道,可去问自己的徒弟。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谁知才迈了几步,便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她一边揉着阵阵疼痛的额头,一边伸出手摸了摸前方的空气。有一道透明的墙立在她前面。
“请魅羽姑娘先回答我的问题,”他若无其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点儿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她吃惊地转过身。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陌岩吗?从不刨根问底,穷追猛打,从不让身边的任何人难堪。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心一横,她两眼望天。“不回答就是不回答。长老要杀要剐,悉从尊便。”
她这一耍无赖,对方倒没有办法了。但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我徒弟肥果去哪里了?”
“不知道,”她快速地说。
“是吗?”这次他的语气很不善,边说边向她走来。
“昨天晚上我问了你那个喜欢穿黄衣服的师妹。她和我说,你应该知道。你跟肥果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观察着她,仿佛在试图弄清楚她对整件事情了解多少。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你既这么不想他离开,当初为何不强留住他?搞得现在满世界骚扰别人去。”
从她回鹤虚山之后,曾无数次地后悔,如果冬至那天她没有出去会大师姐和兰馨,没有听大师姐讲那一番话,那她现在是否正快快乐乐地留在龙螈寺,继续做她的肥和尚?就那样,挺好。
一阵寂静。过了良久,她听他叹了口气。“可能因为我那时比较傻。或者说,我高估了自己吧。”
“他死了。”
不知为什么,这不怀好意的三个字就从她嘴里溜了出来。然后她就意识到,自己也许是犯了这辈子到此为止最大的错误。兮远曾说过她,将来迟早有天会栽在自己这张嘴上,弄不好预言马上就要成真了。
“你再说一遍。”他走近了两步。
这句话的语气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是她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肥果的确是死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也挺好的,一了百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已经呃住了她的喉咙,她登时就呼吸困难起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怒气和杀气不是装的,他真的有可能就这么杀死她。
但与此同时,他的劲力里也不是没留余地。如果她开口求饶,他多半就会松手了。只不过,求饶后她就必须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了,她又该怎么说呢?只觉得视野里的桃花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粉白,离自己越来越远……
“师妹!”“师父!”
两声尖叫从远处传来。魅羽颈部的压力顿时消失了,她有点眩晕,一边咳着,一边大口喘气。脚下站立不稳,被抢过来的大师姐一把搂住。
大师姐将她揽在怀里,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起来。转身对陌岩说:“长老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吗?请问我家二师妹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让你对她痛下杀手?你知道她为你做了多少——”
“已经没事了!”魅羽及时打断了她,故意表现得一切正常。
旁边的鹤琅早就噗通跪下。“师父,请不要责怪魅羽姑娘。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请您惩罚我一个人!”
陌岩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望都没望这新来的二人一眼。
过了一会儿,魅羽听见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抱歉。”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鹤琅连忙站起身,冲魅羽行了个礼。“实在是对不住,魅羽姑娘。你相信我,师父他平日不是这样的!真的,我跟了他好几年了,从来也没见他这样过。”
魅羽冲他摆摆手。“这不怪你。我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大师姐挽着她的胳膊,一齐向桃园的出口走去。鹤琅落在后面,大概是为了避嫌,和二人保持了很远的距离。等出了桃园,魅羽才想起,刚刚撞到她脑袋的那个结界已经被撤掉了。
******
二人回到住处,发现兮远已经领着一众师妹去内庄了。只有管家老刘头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她俩回来。
“大小姐二小姐怎么才回来?主人说要去商量正事儿,让你们一回来马上去头天午宴的地方汇合。”
魅羽这才想起,昨晚鹤琅仿佛和她说过什么“要出大事儿了”,只不过自己当时没在意。她俩于是没进门就掉转头,朝内庄的方向赶去。
进了内庄大门,又踏上那条林荫道。没走几步,魅羽见身边的小树林里站着几个人。好像是四个人拦着两个人,不让离开。
做阻拦状的四人是身穿浅色道袍的道士,装扮颇似她首次在公主府见到的乾筠,但年纪比乾筠还要小两三岁的样子。
其中三人气宇轩昂,神色既骄傲又愤怒。还有一人似是受了轻伤,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被身边的人搀着胳膊。
这都是打齐姥观来的吗?魅羽琢磨。观主寒谷真人近十年以来就收了乾筠一个徒弟,那这些应该都是徒孙了。话说寒谷挺随和朴素的一个人啊,怎么后辈们都这么个德行?
再看被拦住的二人身穿灰色僧袍,魅羽先是觉得身形有些熟悉。等看清是陆锦和卧空二人,她便冲大师姐说:“师父等着呢,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到。”说完自己便走了过去。
大师姐像是要反对,但看看眼前的情形,知道劝魅羽也是白搭。只得叹了口气,自己继续往前走了。
“百无一用是和尚,”其中一个道士说道,“成天慈悲、慈悲的挂在嘴上,像涅道那种祸害,和他讲什么慈悲?既然一早知道他在你们龙螈山下压着,赶紧把他灭了,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吗?弄得现在大家都跟着遭殃。”
“涅道如何我不管,”卧空指着受伤那人说,“这小子敢侮辱我师父,我还没打够他呢!”
魅羽一听,走上前去,沉着脸问卧空:“小长老,谁侮辱你们师父了?是有人活得不耐烦了吗?”
卧空和陆锦扭头看她。陆锦应该在圆轮节混战那天见过她一面,没说过话,估计早就认不出她了。现在见一个陌生女子走上前来替他们出头,二人均现出不解的神色。
“你是何人?出言不逊的,”刚才说话的那个道士问魅羽,“好男不跟女斗,你现在赶紧撤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魅羽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问卧空和陆锦:“他们怎么侮辱你们师父了?”
陆锦哼了一声。“他们说我们龙螈寺历代勘布都是胆小鬼,害怕涅道,所以没人敢动他。现在眼看要压不住了,只能依靠外人帮忙了。”
“所以你俩就把人家打伤了?”
“不是我俩,”卧空道,“我和他是一对一。”
魅羽早知道会是这样。这几个齐姥观的后生,估计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武功仅限于练武场上。去到民间顶多念个咒、画个符什么的。又怎么可能是一天不打架就浑身痒痒的卧空的对手?
“那我就不懂了,”她阴阳怪气地说,“你比这几个人厉害,干嘛还要他们来帮忙呢?有些人是不是自作多情啊?”
“你说谁自作多情?”对面四人都火了。“刚刚这小子净使些歪门邪道。要是凭真功夫,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哎呦呦,”魅羽快笑出来。“打架打不过人家,就说人家的功夫是歪门邪道。请问什么才是正道功夫?非得你们齐姥观的功夫才算,是吗?”
四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未答话,魅羽又说:“小女子不才,就拿你们齐姥观的功夫、天星术,来和你们比试一下,如何?”
“不可能!这门功夫师祖连本寺弟子都很少传授,又怎么会教给你?”
“你们师祖不久前才跟我吃过酒。我今天和你们来个文比,不过是替他警戒一下不成器的晚辈。要不是看他老人家的面子,就冲你们侮辱龙螈寺勘布这一条,今天定要把你们几个都打趴下了。”
事实上,魅羽这么说也是虚张声势、投机取巧。进内庄不能带武器,若是动手的话,她只能用掌法。
但因为有陆锦和卧空在一旁,她便不能施展任何在龙螈寺用过的掌法和手印步法,以免被看出她和肥果的关系。这样一来,她掌法的威力会大打折扣,能不能胜了齐姥观的弟子就难说了。
“好大的口气!”当中手拿折扇的一个小道士说道,“就让贫道先来领教一下。怎么个文比法?”
魅羽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他们头顶有棵苍天大树。此时新叶才长出不久,但也密密麻麻数不清。
“谁能在纵身跃起时击落最多的叶子,而不损伤树枝,就算胜。”
魅羽知道齐姥观的轻功一直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所以想来对方不会反对。
“好。既是文比,须两手空空,不能用刀剑或者石子。”
“可以。”魅羽点头。
她话音未落,小道士便纵身跃起。先是跃至树冠的中部,一掌击出,面前一大片树叶哗哗落地。
继而一只手在一棵枝桠上轻轻一点,身子一翻又跃到树顶,再次出掌,树顶又有一大片树叶被击落下来。
身形还未下落,他又横里一滚,从树的另外一边击出一掌,方始落下。此时地面已经被落叶铺满了。
一阵掌声响起。魅羽这才发现附近已有多人在围观看热闹,不知是什么中原门派的。
轮到她了,她纵身一跃便到了树顶之上,面对西方的天空,使了一招天星术中的参宿诀。双臂一挥,一片金光从半空落下,洒到树冠上。
西方属金,这招参宿诀的厉害之处,便在于能产生金石之利。劲力强劲时,可以削铁如泥。此时魅羽用了绵软的力道,大小刚刚可以削落树叶,却不能砍断树枝。
待她和暴雨一般的树叶一齐落地时,半个树冠都已秃了。
围观的先是愣了一会儿,其后叫好声不绝。
“果然是天星术里的招数,”又一个年轻道士走上前来说道。“我来向女侠讨教。”
“好,”魅羽说,“公平起见,这次你出题。”
他转身看了看四周。树林深处有间很小的“三清祠”。此刻门开着,从外面便能看到屋里点着的两支大蜡烛,是专给跪拜的人点香用的。
“左边那支蜡烛归我,右边归你,”他说,“先将蜡烛熄灭者,胜。”
此刻二人所站之处,离小屋至少十八九丈远。无论如何,离得这么远,单凭掌风是不足以将蜡烛熄灭。若是掌力够好,对轻功的要求就差些。若是掌力不行,轻功只要够好,也能及时将蜡烛熄灭。
“开始吧,”魅羽说。
只见对方一个箭步就跃出去五六丈。与此同时,魅羽面向北方天空施展斗宿诀,引夜露至手中。但是因为祠堂离得这么远,水送不过去,便立刻使了个凝水成冰,当作暗器一样射出。这是个比较寻常的法术,也不怕卧空和陆锦看到。
说时迟那时快,小道士离祠门还差三丈远了,掌已击出。而冰凌赶在掌风吹到左边的烛火之前,抢先击中了右边的烛火。
人群又一阵叫好声。现在除去受伤的那个道士,只有一个和魅羽还未比过。此人正要站出来,但听旁边有人说道:“这一局让我来。”
魅羽扭头,发现乾筠从围观者中走出来。
“师叔!”四个道士急忙冲他行礼。
乾筠面色不善地望着四人。“以后有这跟人打架的功夫,不如先回观躲起来练功,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四人依旧抱拳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乾筠回过头来,对魅羽说:“题目你出。”
她想了想。天星术共有二十八宿诀,寒谷只教了她们师姐妹六个诀。四个与东南西北的星空有关,还有两个是多个人一起使用的。
乾筠是寒谷的亲传弟子,又是万众瞩目的张家二公子,武功修为多半比她高出不少,更不用说天星术原本就是他们的。她现在已经用了与金和水相关的两个,要想取胜,须得耍些门道。
“就比谁先把那两根蜡烛重新点上,如何?”
“那开始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二人说完后,依然互相望着,都没有动。围观的人看得莫名其妙。之前那次比试,是仆一开始就争抢时间。为何二人这次却像在比慢一样?
魅羽本来的计划是,首先使出翼宿诀由南方星空引火,但这只是虚招。她多半不如乾筠快。她的实招是等他要点燃他的蜡烛时,突然使出心宿诀。心宿属东方,东方属木,木生风。于东方取风,将他的火吹偏,点到自己的蜡烛上。
现在他不动,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合适了。心一横,一边向三清祠跃去,一边由南方星空取火。
但见右手前方的空气中燃着一团火苗,转眼便到了祠堂门口。又一步跃入祠中,眼前并没见他的身影,身后也听不到动静,便伸手一挥将火苗抛向右边的蜡烛。却见左边的身后电光一闪,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左边的蜡烛也点燃了。
祠里光线较暗,除了烛光没有其它的光源。此刻她站在两支一人高的红烛面前,抬头只见前方供着三清的雕像。正中央的玉清之主元始天尊,手捧紫金葫芦。元始天尊的左边是红色道袍的上清灵宝天尊,仿佛在低眉望向她。突然觉得祠中的气氛有些不自然。
“原本以为,”他在背后说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有一天,你我二人会共立于红烛之下。没想到发生时,竟是今天这般景况。”
他话没有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魅羽怔住了,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认识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觉得他没那么讨厌。待她走出祠堂后,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27章 群雄会
魅羽出了祠堂,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那四个挑事儿的齐姥观弟子也走了。只剩陆锦和卧空还在等她,神色有些焦急。
“今天可多谢女侠替我们出头了!不过我俩得走了,议事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点点头,跟在二人后面回到林荫道,不一会儿便来到那片举办宴会的草坪。虽然议事尚未开始,人基本都到齐了,各个席地而坐。和前天一样,半坡上头坐的那堆是张家的人,只不过旁边多了公主和沁峦。其余地方是密密麻麻的各门各派的宾客。
魅羽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一扫,看到正首左边往下数第二组,坐着陌岩和三个徒弟们。照例是大师兄坐在师父左侧,右侧是空着的。洛石和何杨坐在后排,正在东张西望,估计是等另两个师兄弟等得不耐烦了。
魅羽跟在陆锦和卧空后面,一路走过来。那二人在后排坐下后,她便像从前一样,很自然地在陌岩右边的空位处坐下了。
原本四周都是唧唧喳喳的人声,在她坐下之后就慢慢静下来了。接着她就发现有数不清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里面似乎夹杂着诧异、鄙视、怨恨等多种情绪。
半坡上的张家人处投来数道目光,张家人旁边的公主和沁峦的目光,齐姥观刚刚和她交手那几人的目光……
开始她还纳闷,难道自己刚刚打斗后,衣冠不整吗?可是当她的目光遇到不远处正呆呆望着自己的兮远和众姐妹们,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急忙向左后方转头,发现几个师兄们也在用惊诧的目光盯着自己。而陌岩依旧望着前方,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呃,长老们好。”她使劲儿挤出一个笑容,假装若无其事地抱拳行了个礼,实则后背已经出汗了。“小女子就是景仰龙螈寺的大名,专程跑来和你们问好的。现在既然已经问过了,我想我可以走啦,呵呵。”
说完她就从地下站起身来,抬腿要走。
“坐下,”陌岩的声音不大,然而语气是不容违逆的。
她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脑袋不疼了吗?”他的声音比刚刚大了一些。
经他这么一说,她立刻又感到额头若有若无地阵痛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她低头望望他。是说不听话,还可能撞到结界上面,或者给什么东西当众扣住脖子掐死吗?
想了想,只好悄没声息地坐了回去,低着头不望向任何人。还好此时张运凝已经站起来,准备说话了,众人的注意力总算离开了自己。
当然有一道目光例外,那就是公主的,一直像根钉子一样盯着魅羽不放。魅羽给她盯烦了,忽地抬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冲公主吐了吐舌头。看着公主发紫的面孔,心里的得意自是不用提。
“各位武林前辈与同僚,这次不远千里来张府做客,张某实为荣幸。想必诸位也已听说了,这次请大家前来,也是希望能够商讨一下共同御敌的策略。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修罗界此刻正在集结兵力,不日便会来占领我们娑婆世界。”
群雄中顿时一阵嗡嗡声。有的人像是已经听说了,大多数则露出惊讶的神色,还有的就是彻头彻尾的不相信。
魅羽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还在想着陌岩为何要自己留下。估摸是对那两个问题还没死心吧,待会儿散会了定要不依不饶地盘问自己。得抓紧时间好好想想如何应对才行……
“张公子不是在和我们说笑吧?”群雄中有人问道,“不知在座的各位,几时听说过有其他世界的人来到我们这里的?这一下子就说什么发兵啦打仗啦——”
“谁说没有?”接话的人是齐姥观的一个中年道士,“阁下可曾听说之前在罗孜河一带潜伏的藤者一族,无眼无耳,却灵敏阴毒之极。在当地杀害喇嘛僧人,作案多起,连我道门中人也有遇害的。据说那些人便是从另一世界来的。”
人群中又一阵议论,貌似多数人都没听说过藤者。有人高声问到:“那道长认为,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些祸害除去?”
“那倒不必了,”中年道士说道,“先前观里派张二公子在那一带调查,发现这些人潜伏在一个叫浮生观的道观。后来我们派人赶去时才了解到,那帮人在去年冬至那日已经被人一锅端了。”
魅羽察觉到陌岩的身子微微一僵。
“啊?什么人干的?”众人问道,“罗孜河在喇嘛国境内,应当是六大寺的人出手了吧?”
“应该不是,”齐姥观那人又说,“后来听逃出来的道士说,是个使鞭的年轻女子,扮死尸进去的。一个人便灭了十七个藤者,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魅羽这些年来虽然接过几次任务来人间,但每次都是乔装改换了身份,是以江湖上并没有人知道她这么一个使鞭的年轻女子。此刻知道她底细的,除了魇荒门的师徒之外寥寥无几。
但陌岩多半已经猜到了。这可越来越麻烦了呢!冬至是肥果离开的那天,而她刚巧又在那天出手。这下她和肥果的关系更说不清了。
转念又一想,早知道齐姥观要动手,她那天就不必冒死前往了。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众人还在琢磨江湖上有哪个名家是使鞭的。突然有几人齐齐望向蛟穹帮的大徒弟霍笺。蛟穹帮是武林中使鞭最出名的门派。
霍笺迟疑了一下。“年轻女子?本帮未有此等修为的年轻女徒弟。”
“女弟子就行!化个妆还不容易?”
霍笺点了点头。“虽未听家师提起过,不过估摸着定是师母她老人家。别家就算有使鞭的,我想也多半也没有这个能力孤军作战。”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称赞声。各种女中豪杰、江湖楷模、义薄云天之类的称号满天飞。
“还要脸吗?”陌岩冷冷说道。声音虽不大,但也不知是不是灌了内力,反正在场的人突然就静了下来。
最后是某帮派中看似是头目的一人站了起来,打破了沉默。“敢问张公子,修罗界众生好好的为何要来打我们?神话书里都说,他们那里比咱们这儿好一百倍不止,图什么呀?”
“就是啊,”其他人跟着附和道。
张运凝往陌岩的方向看了一眼。“据说是和压在龙螈山下的涅道法王有关。”
人们又一阵议论。魅羽回鹤虚山之后虽然很少出门,但也听说了:最近这几个月,为涅道弘法传教的人,在修道界和其他世界都大幅增多。
刚才那人又说:“原来是为涅道法王。依在下看,各人有各人的信仰和追求,这也不能说错吧?反正在下接触过的好多平日行善积德的信众,对于死后要重入轮回的可能性甚为不满。大家都盼着涅道法王能彻底毁掉轮回的机制,让好人都得以永离三恶道。”
他这么一说,听众里虽然没人敢公开支持,但默默点头的却也不少。
“郝帮主可能有所不知,”张运凝说道,“涅道和修罗天众生想要做的,可不只是毁掉轮回。他们是打算彻底推翻佛国和道门的统治,重新建立秩序。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步便是要将所有人神的修为和道行清零,包括在座的诸位。至于具体怎么做到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普通民众可能不在乎,但在座的有不少是毕生精力用于修行和习武,其内家功法都或多或少和佛道沾点边儿。让他们把修为都放弃了,是比死都痛苦的事。
魅羽想起陌岩和她说过的那个什么殁天枢,后来在云冉峰秘示里也提过。张运凝没看过秘示,可能不知道此物在哪里。但她觉得,无论如何,他知道的应该比说出来的多。
张运凝继续说道:“总之,涅道的主张和诸佛道先师的教诲是背道而驰的,我们齐姥观定会抗争到底。我之前派人去喇嘛国的六大寺摸了一下情况,蓝菁寺、印光寺和塞塔寺,都已决定追随涅道。白驹寺和宝泉寺的筑尹和施元长老向来韬光养晦,决定置身事外。如此以来,那一带便只有龙螈寺孤军作战了。”
说着又望了陌岩一眼。“虽然在下深信陌岩长老一定已早有对策,但此事关系重大,无论佛道还是武林中人,都有责任保护人世众生的安宁。此次请诸位前来,就是想商量一下各门各派去喇嘛国的部署问题。”
话说到这里,陌岩也不好继续沉默了。他站起身来,先是向张运凝行了个礼。“十分感谢张家和齐姥观诸位道长的帮助。此事既与我们龙螈寺有关,贫僧自当尽微薄之力。只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微微转向魇荒门师徒所坐的地方。“兮远道长,能否借你的弟子一用?战事结束后便归还。”
陌岩虽未指名道姓,可魅羽就坐在他身边,意思是很明显的。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又一次望过来。而最震惊的当然是魅羽。
什么叫借她一用?是要带回去继续做徒弟,还是绑起来拷问肥果的下落?
兮远还未回答,人群中已有多人表示不满了。
“不知长老为何要索要一个女弟子呢?有什么事情不能让男弟子来做?”
“就是啊,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成日跟着一帮僧人,成何体统?”
“有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女子才能完成,”陌岩语气如常,“至于是什么事情,暂时不方便告知。”
“那也不必非要魇荒门的弟子,”人群中又有人说道,“比如贺岚山的罔宁师太,无论武功和修为都为人师表,定可更好地助长老一臂之力。”
罔宁师太?魅羽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赶紧低下头去。
罔宁师太据说年轻时和兮远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姻缘。上次寒谷来访时,还开过二人的玩笑。现在想象着她和陌岩站在一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鹤琅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我们龙螈寺的事务,还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大家先静静,” 罔宁师太在人群后方说道。她虽然和几个女弟子坐的最远,声音也不大,可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既是兮远道长的徒弟,那要看看道长本人是否舍得。”
兮远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向罔宁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又转向陌岩。“本来,若是小徒真的能帮上陌岩长老,贫道自会顾全大局。只不过……”
他扭头看了看半坡上的张家诸人。“张二公子不久前已着寒谷道长来向小徒提过亲了。目前,小徒就算张家未过门的媳妇了。陌岩长老的提议,实为不妥。”
人群这下爆开了。此次前来的很多名门望族,都是一心想着把女儿嫁入张家的。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就名草有主了,还是个鬼道女子。不少人都唉声叹气起来。
张运凝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只得接话道:“这门亲事还未最后定下。不知魅羽姑娘是什么意思?”
魅羽望向张家数人。乾筠神色严肃,紧锁双唇,并没有看任何人,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兮远说的话。他旁边的莺络却一个劲儿的冲魅羽摇头使眼色。
还未定下?魅羽撇撇嘴,估计昨晚自己和公主大闹宴席,张家人对自己都厌恶透顶了。只是不知碍于什么人的面子,才一再容忍她。估计他们此刻巴不得自己拒婚吧?
“等一等!”戴着斗笠的大师姐站了起来,望着陌岩说道:“不知长老能否保证我师妹的安全?今早我若是晚到一会儿,师妹可能已毙命于长老之手。”
“啊……”这个反转又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波动。之前怀疑陌岩和魅羽有什么私情的那些,现下都露出惊愕之色。
陌岩想了一下。“我无法保证她的安全。只不过,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命赔一命便是。”
魅羽这时只得站起身来,人群也随着她的动作瞬间安静下来。她虽然主意早已打定,对乾筠也谈不上有何感情,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要顾及他和他家人的颜面。
而且以当下的形势,一句话说不好,便有可能伤了好几家的交情,连带这次的群雄联盟都可能鸡飞蛋打。
于是先向张家抱拳行了个礼。“众所周知,能嫁入张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所有还未出阁的姑娘的梦想,小女子自然也不例外。”
随即又侧身对陌岩说:“我一个女儿家,若是跟着长老待上几个月,日后别说张家了,便是平民百姓家的门也进不去了。”
群雄中不少人纷纷点头。
“然而,”她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门各派,脸上一副大义凌然、忧国忧民的神色。“现如今大敌当前,不知要有多少仁人义士为了娑婆世界的安宁,英勇抗敌、抛洒热血。小女子我又怎可为了一己之清白与安危,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呢?”
“噗——”群雄中有人正在拿酒袋喝酒,一口喷了前面坐的人满头满身。
“如此,小女子只能多谢张家的一番厚爱了。”她又向张家行了个礼后,便坐回原地。
“岂有此理!”兮远不悦地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辈自己说了算的?”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罔宁师太站了起来。“兮远你给大家说说,当初我和你的婚事是不是你师父首肯了的?你后来为何又为了那个小贱人把我给甩了?”
兮远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叹了口气,坐回原地不再说话。嗨嗨,魅羽心想,这三界六道若是有谁能让师父害怕的,恐怕也只有罔宁师太了。
此时坐在大哥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乾筠终于开口了。只不过除了面前的空气,他谁也没看。
“好一个深明大义、视死如归的巾帼英雄。既有本事一个人铲平整个浮生观,大家又何必替她担心?就算最后被人弄死,估计也是心甘情愿。我们张家的林子太矮了,养不起这种凤凰。”
乾筠言毕,场上静得能听到微风在草叶中簌簌穿梭。
“多谢兮远道长。多谢张公子。”陌岩一一行了个礼,也坐下了。
于是,被打断的群雄会,又继续商量起御敌的策略来了。只不过大家之后说了什么,魅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待到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把身子微微靠向左边,轻声地问道:“长老,我若是刚才答应了那门亲事,你会怎样?”
“不愿意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
不愿意为什么要答应……她坐正身子,静静地思索着。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嫁到张家,从来也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啊。
第28章 美人计
第二天,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宜梅庄。魅羽一早起来,硬着头皮去和兮远道别,做好准备被他数落一顿。
不料来到兮远住的屋外,见几个师妹们都围在门缝和窗边,在偷听着什么。
“嘘……”浅芸把手指放在嘴前,轻声说,“罔宁师太在里面。”
一听是罔宁师太,魅羽立刻来了兴趣,挤到浅芸和兰馨中间,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什么王倩张倩的?我现在连她名字都记不住,”兮远气急败坏地说,“我那时就是鬼迷心窍。你走了之后她不也跟着消失了?唉,要说这都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这坛老陈醋也该晒干了吧?”
“谁老了?谁干了?”罔宁师太尖着嗓子说道,“你整天对着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看不上老太婆了?”
跟着是桌椅翻倒在地的声音。几个女徒弟在门口捂着嘴,拼命忍住笑。虽然她们知道,以屋内二人的修为,不会不知道有人在偷听。
“不管怎么说,”兮远的声调明显软了下来,“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这件事你不能袖手旁观。算我求你了!你不是也一直很讨厌那个老女人吗?借此机会吓唬吓唬她,也是好的。”
罔宁嗯了一声,应该是消了气了。“王母娘娘这个老婊子,这么多年来也不知拆散了多少对儿有情人。迟早得让她尝点儿苦头。”
接下来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也不知是真的沉默了,还是在用暗语或者文字在交流。最终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响,几个女徒弟赶紧从门窗边闪开,假装在院子里散步。
门开了,罔宁师太出现在门口。这还是魅羽第一次见她。听说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最多四五十的样子。线条明晰的丹凤眼,颧骨有些突出,一看就不是温柔贤淑型的。虽然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但魅羽注意到她的脸上涂了淡淡的胭脂。
“你就是魅羽吗?”罔宁看了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到魅羽身上。
“是的,师太。”魅羽恭敬地行了个礼。
罔宁点点头。“好样的,够勇敢。我年轻时要像你这样就好了。”
说完后叹了口气,也没等魅羽回过神来就走出了院子。
罔宁走后,魅羽进去和兮远道别。对方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我管不了你了!你现在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魅羽的眼泪哗哗就流下来了。一半是真的,一半也是知道这管用。
“张二公子那种毛头小子实在是嫁不去!学识和胸襟还不如师父您一半儿,也就骗骗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况且陌岩长老说了,任务完成就把我送回来,还是师父的乖徒弟。”
兮远瞪了她一眼。“又来这套!”但神色明显缓和了。冲她摆摆手。“快走吧,好自为之。”
于是魅羽又坐进了来时的那辆马车,车里堆着衣服首饰和胭脂花粉。她现在既已回复女身,到龙螈寺便不能再一个包袱、几件僧袍过日子了。
马车要离开魇荒门师徒下榻的小院时,兰馨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堆着的绫罗绸缎。
“咱家小妮子这是要出嫁了呢。”
“兰馨,”魅羽正色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兰馨的眼睛咕噜噜转了转。“你给大师姐找了个好情郎,给我也物色一个吧。”
“你难道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魅羽这话倒不是信口开河。她之前便多次留意到,一到了聚众的草坪上,兰馨平日那副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样子就收了起来,甚至有些紧张。
只不过,会是谁呢?知道不是陌岩,难道是乾筠?总不可能是看上三王子沁峦了吧?
果然,此刻的兰馨也变了脸。“胡搅蛮缠的小妮子,不和你说了!”说完便急匆匆消失在车外。
******
于是魅羽的马车在回程中,便加入了龙螈寺的车队。车一启动她又开始紧张起来,因为这段路程就算走得再快,到龙螈寺也要五天。不知道陌岩什么时候会再来审问她,也不知自己之前编的故事、想出来的说辞能否顺利过关。
关于为什么要去浮生观,就说那帮人作恶多端,凡习武之人都欲除之而后快行吗?
但除此之外,魅羽真是开心得不得了!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居然还能重回龙螈寺,再续师徒情分,真是做梦都料不到。
马车行得急,没过多久却停了下来。她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前方大路上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停在那里,看派头和旗帜像是喇嘛国王室的队伍。
估计公主又要和咱家长老道别呢。魅羽哼了一声,坐回车里。正合计着如果一时三刻还说个没完没了,那她就使点手段把对方车队里的马都给惊了,呵呵……
正想着,不料有人来到她的车前。“魅羽姑娘请到前面去。”
魅羽叹了口气。肯定不会是公主想见她,多半又是那个令人头大的三王子。下车没走几步,果然见沁峦迎了上来。
“羽儿姑娘受委屈了。”他伸出双手,像是要握她的手。
魅羽把两手放到背后,低下头。不远处公主和陌岩也在说着什么。她凝神倾听,好象是公主邀请他们一同回喇嘛国,但陌岩说要急着赶回去,以防涅道的支持者们有什么动作。
“我过几天就去龙螈寺看你,”沁峦搓着手对她说。
魅羽暗自冷笑。过几天恐怕你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
沁峦又道:“你不要急,回去我就禀告父王,说蓝菁寺、印光寺,和瑟塔寺离经叛道,图谋不轨。叫父王把他们都给捉起来!……我给你的玉佩还在吗?”
“一直都带在身上,殿下。”总不说话也不好。
“很好,很好。什么时候你若是不想继续和那帮僧人待在一起,拿着玉佩去王宫找我,我替你出头!”
好不容易应付完沁峦,魅羽抬头望见前方陌岩和公主也刚好结束谈话。两个女人用眼神远距离交换了几轮刀光剑影,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马车。
龙螈寺的车队重新启动了,很快把王室的大队人马远远甩在后面。谁知没走多久又停了下来。
“魅羽姑娘,师父叫你过去一下,”门帘外是陆锦的声音。
来了来了,要问自己肥果的事了!魅羽忐忑不安地下了马车,一直走去最前面停着的那辆,掀开帘子,探头进去。“长老,找我有事?”
“什么玉佩,我看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于是从腰间解下,递了过去。不知道他要看的是什么。
结果他看也没看就收入袖中。
“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先替你保管着。另外,你目前得管我叫师父。”
“哦,好吧。”她不解地揉着发梢。为什么要收走玉佩?还真怕她逃跑去找沁峦求救不成吗?
“还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虽是俗家弟子,穿成这样在寺庙里出入也不合适。待会儿路过静思庵的时候,去里面买几套僧服。”
魅羽握着头发的手僵住了。“不用把头发也剃光吧?”
她最珍爱这头长发,平时用的都是兮远派人在深海采回来的淤泥保养的。
“你若是愿意,我也没意见,”说到后来,他的脸上却也隐隐有了笑意。
******
车队走了大半天,傍晚在静思庵门口停下后,鹤琅陪魅羽前去敲门。里面的尼姑得知二人的来意,有些惊愕,不过还是转身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拿出来几件尼姑穿的浅褐、浅黄、灰白色的僧服。
鹤琅付了钱后,魅羽接过来翻了翻,摇摇头。“太小了呀!我肯定穿不上。”
对面的尼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不是吧,姑娘你这么瘦,穿上肯定宽宽大大的。”
魅羽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肥果了。笑嘻嘻地道了声谢,便忙不迭地走回马车去。
无论如何,她所担心的审问总归没有来。打上次从她那里收走玉佩之后,这一路上陌岩不仅没再找过她,连吃喝住宿时不得不接触的时候也是以礼相待,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疏远。
这一闲下来,魅羽又有时间看书了,找出那本讲鞭法的《致用集》,用心啃起来。这次回龙螈寺,她不能再使手印|心法。新学的天星术虽然潜力无穷,自己的理解还比较肤浅。倘若真的跟敌人打起来,还得靠《致用集》里的凌厉招数。
直到离龙螈寺还剩一天路程的时候,一行人实在累坏了,决定傍晚就找家客栈,吃过晚饭后便不再赶路。来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小镇,打听到镇上只有一家客栈。魅羽刚巧这天不太舒服,下车后跟在师兄们后面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实在抱歉,我们这里不接待僧人,”柜台后面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说道,“家母笃信道教,认为和尚不吉利。再往前走五里就有个庙,各位长老不如去哪里碰碰运气吧。”
“岂有此理!”何杨说道,“和尚怎么不吉利了?每到节日来寺里找我们祈福加持的信众多的是。”
“实在是抱歉,”掌柜满脸堆笑,却毫不退让,“家母之命不敢违抗。”
魅羽见状,只得强打精神,从师兄当中穿过,来到前台。
“这位掌柜可真是个孝子呢!”边说边冲对方抛了个媚眼。“令堂能有这样的好儿子,定是多世修来的福气。”
掌柜和背后的伙计突见几个僧人中间冒出个红衣妙龄女郎,眼都直了。
她又掏出一块帕子,捂在嘴上笑了笑。“只不过呢,这孝子要是想为母亲积福啊,还应该——啊呦!”
不知是什么小石子之类的东西撞到了自己后脑勺上,怪疼的。她转身,也看不出是哪个师兄打的她。莫非是站在最后面的陌岩?他的脸色可很不好看。
这时鹤琅走上前来,将一锭银子响亮地拍在桌子上,吓得掌柜和伙计浑身颤了一下。
“什么和尚不吉利?多半是之前哪个僧人给的钱少了,就开始狗眼看人低。赶快收拾几间屋子出来,否则叫你们关门大吉。”
七个人随后围了一桌吃晚饭。饭厅里只有他们这一桌,也不知这个小客栈还有其他客人没有。魅羽胸腹胀气、食欲不振,只吃了几口面就不吃了。待诸位师兄吃完依次回屋去,她站起身,却被陌岩叫住。
“你留一下。”
她只好坐了回去。
他四顾无人,压低声音说:“你虽是作为俗家弟子暂时待在这里,可也代表了本寺的颜面。以后那些美人计之类的东西通通都给我收起来。”
她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话说兮远道长平日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他有些没好气地说,“女孩子家要知道爱惜自己,况且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是值得一个人出卖色相的。”
这点魅羽不能同意。兮远虽没明确和她们谈过这件事,但他的意思大致就是:只要不给人真的占到便宜,那就无所谓。
所以在魅羽之前的几次任务中,会经常用到自己外貌的便利。不用白不用嘛!即使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姐,也不介意在必要时候摘下她的斗笠和面纱。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想着该怎么反驳他。“那要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非做不可呢?”
“那要是你根本就不存在呢,别人还不活了?”他直视着她,问道。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世间事皆有定数,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我们可以尽力而为,但必须坚持自己的底线。”
她撇撇嘴。“稍退一步都不行吗?”
“退一步就会退十步。底线之所以称之为底线,就是半步都不能让。否则你就是在向自己暗示,你的原则不重要。”
说完站起身。在离开之前,把桌上残留的半碟馒头推到她面前。“多吃点,太瘦了。”
太瘦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一边勉为其难地慢慢吃着,一边心下嘀咕。原先胖的时候要她减肥,现在瘦了又要多吃点。到底要怎样他才满意呢?
此时饭厅里只剩下魅羽一人。她朝靠门口的柜台方向瞥了一眼,掌柜的和唯一一个年轻伙计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儿。
这种人烟稀少的小镇难得有客人来,搞不好客栈里除了他们师徒七个没别的客人了。轻易不开张的地方,一下子来人把大半个客栈住满,会因为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不要银子了,反把他们推荐到前面的寺庙去?莫不是前面已经埋伏好了?
正想着,伙计端着大铁壶走了过来。虽然只剩了魅羽一人,还是热情地把茶壶加满水。
“这位姑娘,为何会跟一群和尚在一起啊?像我们这种犄角旮旯,便是一万年也见不到姑娘这么标致的人儿。”
魅羽快速合计了一下。虽然陌岩刚刚警告过她不要牺牲色相,可关系到整队人的安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谁愿意跟来啊!”她把馒头扔回盘子里。“我家在中原地区即便不算大富大贵,也好歹是个殷实门户了。”
“看得出,看得出。”伙计满脸堆笑。
“谁知年初祖母得了怪病,现在也不见好。家里人听信了神婆的话,说只要把我送来六大寺做一个月的俗家弟子,虔心为祖母念经,祖母的病自会好转。”说着掏出帕子,往脸上假意拭了拭。
“那可真委屈姑娘了。”伙计提着铁壶,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躬下身,在她耳边说道:“女孩儿家出门在外要小心!夜里要是听到啥动静,可别随便出来。有哥哥在外面保护你,不怕。”
说完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魅羽故意抬起头,瞪着迷惑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冲她一笑,便拎着茶壶离开了。
******
回到客房后,魅羽洗了把脸就躺下了。今天真是又累又不舒服,一躺下便睡着了,快到子时才醒来。从床上坐起,几乎后悔没有听陌岩的话了。瞎打听什么呢?搞得觉都睡不好。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呗。
一边懊恼着,一边把散在背后的头发随便绑了一下。魅羽有个习惯,睡觉必须把头发散开,否则睡不着。随后从窗子跃出去来到后院。
此时整个客栈的灯都已熄了,半点儿声响也无。她来到之前观察好的那棵大树下,两个起落便跃上了树顶。客栈以及周遭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异样。
觉得无聊,她便仰头望着清澈的星空,不知不觉又开始琢磨起天星术来……
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扣到了她左手的脉门上,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扭过头,看到一张神一般威严的脸。
此人半蹲在树上,脸色发紫,身躯宽大修长,比常人要高一两个头,却能不声不响出现在她身后,连树枝都没晃一下。除了修罗界四大护法之一的鹰裘还能有谁?
“小丫头,骗人的本事倒不小,”他依旧按着魅羽的脉门,和她缓缓在树上站起来。“上次害得我去西蓬浮国找了半天。只可惜你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呵呵,跟我走吧。”
第29章 乌合之众
魅羽但觉身子一轻,便升到空中,和鹰裘向着西方飞行。虽然她的轻功不错,但这还是第一次在天上飞,不免有些紧张。
“自作聪明的小丫头,”他不无嘲讽地说,“本来陌岩在客栈周遭设了禁制,你能出得去,我们却很难进来。先前你们住的几家客栈都是如此,以为这次擒你势必得大动干戈了。谁知你非要自己跑出来。”
魅羽心凉了。原来那个伙计根本就没中自己的美人计,自己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为什么不老实待着呢?
她想起上次去蓝菁寺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睡在陌岩的屋里非要深夜出来散步,结果差点把命搭上。同样的错误又要犯一次,只是这次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眼看着离脚下的小镇越来越远了,此时鹰裘已松开了她的脉门。他毕竟是一界的护法,顾忌身份不愿和年轻女子贴太近。
魅羽心道,上次鹰裘问她殁天枢的所在地,她把紫午甸洲恹轮山说成了西蓬浮国的兰熔谷。这次把自己掳去,定会逼自己说出殁天枢的真实所在。
可要是告诉了他,娑婆世界的修行者,以及佛国道门的神仙们可就完了。自己的过失,不能祸害别人,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此时二人离得近,要抽出腰部的长鞭是来不及的。她双臂一抬,对准南方的天空,使了一招参宿诀。一片金光如尖刀一般落下,刺向鹰裘的头顶。
鹰裘仰身避开,见魅羽作势要逃,一把捉住她背后的长发。这时金光刚好划来,贴着魅羽的后脑,只听嗤的一声,长发断成两截。
魅羽见头发被齐肩斩断,心疼地大叫一声,抽出腰间长鞭朝他袭去。
“不识好歹!”鹰裘一把抓住长鞭,便似被铁钳夹住了一样。须知魅羽的鞭法中为防止鞭子被敌人捉住,专门有一招能将对方的擒拿震开,但是碰上鹰裘这种级别的对手就完全失效了。
鹰裘松鞭,随即又扣上了她左臂的脉门。此时二人飞行之势已缓缓降低。周围的光线在逐渐变暗,温度也比之前低了。
站定后,魅羽发现自己在一座半山腰的平地上,周围是高耸的山峰。虽然凭山势认不出是什么地方,但往西行了这么段距离,应该便是龙螈山群的某处无疑。
鹰裘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这才看清自己站在一条黑漆漆的队伍后面。在她前面还有四排人,每一排左边都是像鹰裘一样高大的修罗人。右边的人也像魅羽一样,左手腕被扣着,看身材是人间的普通人。只是那些人全披头散发,浑身僵硬,被拉一步走一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让她屏住呼吸,也不知这些是活人还是僵尸。
她再探身向这队人正前方望去,是黑乎乎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较小的黑影身后地面上点着一团火,看身形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身披黑色斗篷,盘腿坐在地上。脸因为背着光看不清,只能辨出两道微微发绿的目光,连同火光一齐向着她这边射过来。
小黑影的一侧应该是个女人,看样子只比鹰裘矮一点儿。虽然也是背光看不清面目,但身材玲珑有致,长发如波浪般翻滚,多半是个美女。
此时最前排的二人已到了小孩面前。左边的修罗人按住右边人的肩膀,那人僵硬地跪下后,修罗人就离开了。
小孩因为被跪着的人挡住,魅羽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但见跪着的人身形晃动,越晃越厉害,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后突然一下倒地不动了。
小孩的身影又重新出现,眼睛血一样的红,眨了两下后才变回绿色。身边的女人往前迈了两步,一只手提起倒下的人,像扔破麻袋一样往后一甩,那人便跌落在后方的深渊中。
魅羽的后背打了一个激灵。原来不是要审问她殁天枢的方位,而是要吸干她的魂魄吗?或者问完了再吸?此时前方的三排人都往前移了几步。她转身要往后退,无奈被鹰裘死死扣住脉门。
“够了,”前方传来那个孩童稚嫩的声音,但里面夹着冷酷与威严,听起来怪怪的。小孩手一挥,魅羽前方的三个祭品一同飞到半空。
她还没反应过来,又感到胸口被一股吸力向前方拉去。一下子越过三个修罗人的身边,看这势头她非要撞到小孩身上不可,却在还有一丈远的地方被轻轻放了下来。
魅羽的心突突地跳着,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胸口飞出来,落进小孩的手里。
“我还以为多漂亮呢,”一旁女人的语调中同时带着嫉妒与不屑,“也不过如此。”
顿了顿,又冲魅羽说:“殁天枢倒底在什么地方?这次若是再扯谎——”
她话音未落,只见小孩伸出一只手来打了个响指。魅羽听见山崖上方某处“啪”地一声,紧接着是石土滚落的声音。
她仰头一看,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正在飞快地跌落下来。正要闪开,却发现石头的方向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刚刚说话的女人。
女人见状,立刻跃至一旁。可石头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砰得一声把她砸倒在地。
魅羽急忙闭上眼睛,不忍看女人血肉模糊的惨状。谁知转瞬便听到一阵呻吟,睁眼一看,女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虽然浑身上下一片狼狈,也有些磕磕碰碰,但大致完好无损。这些修罗人可真是抗砸呀。
“属下愚钝,请法王明示。”她站定后冲小孩躬身行礼。
“我让你问她了吗?”小孩说。
好吧,魅羽想,他是要亲自审问我。只不过因为属下抢先问了一句,就发这么大脾气,这人也真够暴戾的。
另外,能让修罗界四大护法向他臣服,这个“法王”必是涅道无疑了。不是说涅道目前还没回复法力和法身吗?看来已经开始回复了,只不过还被龙螈山禁锢着不能出去吧……
想了半晌,才意识到小孩并没有追问她。那双泛着浅绿色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可魅羽却没感到威胁和敌意。这目光变幻不定,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会儿又像在看一个老朋友。甚至有那么一瞬,魅羽觉得小孩想让她抱一抱。
“送她回去吧,”绿光淡了下去,他冲鹰裘说道。
鹰裘恭敬地冲小孩行了个礼。“可是——”
“男人的事男人来解决。殁天枢在哪里,自己找去,一群笨蛋!”
“是,”在场的其他人跟着一起答应道。
“还有,她的头发是你弄的吗?”
“法王,”鹰裘闻言,立刻单膝跪地。“呃、这、是她要逃走,我……”
小孩盯了他一会儿,最终摆了摆手。鹰裘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走过来,小心地握住魅羽的胳膊,二人又一齐腾空升至半空。
魅羽在空中惊魂未定,犹在思索刚刚发生的一切。看这样子,那个小孩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来,好像就是为了看自己一眼。她能有什么好看的呢?况且他若真的是涅道,难道不应该是天底下最关心殁天枢的人吗?
这一路鹰裘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将她送回到客栈后院的大树上。目送着她从窗户里进去,自己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魅羽起来,懊恼地把头发在肩部修剪齐整,盘在脑后成了一个小髻。心一横,干脆穿上了静思庵买来的尼姑袍,把发髻也塞进僧帽里。衣服倒还好,她原先喜欢穿收身的款式来突出自己的身材,现在发现,其实宽宽松松的里面若隐若现,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可这头发……她照了下镜子,都包在帽子里,这么看和秃头也没啥区别。
她是最后一个出的客栈大门。师兄们望见这个新来的妖娆“七师妹”突然变成这么个样子,都怔住了。
“出什么事了?”陌岩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你还真把头发剪了?”
魅羽这次可真是哑巴吃黄连。谁叫她不听他的忠告,非要使什么美人计?她也知道涅道重生的事情非同小可,应该告诉他。可她现在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说。
于是一言不发,撅着嘴径自朝马车走去。
“一个散步能散出内伤,”她听到他在背后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睡觉能睡没头发。真是一对奇葩。”
******
到龙螈山脚下的时候是第二天傍晚,众人老远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师徒几人在离开的时候,景萧都监刚好外出不在。陌岩当时令留寺武僧将寺门紧闭,连香客也不再接纳。可现在却见挑货郎陆陆续续王山上走,像是要卖食物和用品给什么人。
果不其然,远远望见寺门口前方整齐肃穆地站着一二百个手拿棍棒的僧人。看僧服的式样,左侧是印光寺的武僧。右侧是蓝菁寺的,各个光鲜白净,傲气冲霄。
两队人中间是五花大绑的龙螈寺武僧,大概有十五六人。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围着个大草垛子跪成一圈。站在这些人前面的,是欧玉擎和富鸣忻二人。
路旁的小树林里则停着多辆马车和货车。当中的一辆车身镶嵌着各种与佛、法、僧有关的装饰物,既肃穆又华贵。魅羽猜,里面坐的多半是梓溪本人了。
龙螈寺师徒在这帮外人面前停下。五个师兄下了马,走上前去。魅羽也下了车。因为离寺门很近,在心里念了遍避梵咒,跟在师兄们后面。却见陌岩还留在他的马车里,未露面也未发话。
“咦,前面不是手下败将吗?”鹤琅高声说道,“不知手下败将们来我寺门外夹道欢迎,所为何事啊?”
魅羽瞅了瞅鹤琅的背影,心里赞了一声。自从私会过大师姐之后,她觉得这个先前的楞小子最近是越来越风彩迷人、有主意有担当了。
富鸣忻走上前来。“少啰嗦,叫你们师父出来说话。”
“叫我们师父做啥?”魅羽嬉笑着说,“不怕他拿小锤子锤你啊?”说着用手在面前做了一个捶打的姿势。
“你,”富鸣忻像是想起了元宵节那次混元天锤被骗的事,脸色微微泛红。“你莫非是那个……”
话音未落,梓溪已经从一旁的马车里迈出,向着他们走过来。话说魅羽可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原先白净的肤色黑了不少,胡须也留了少许。总的来说,阳春白雪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阴鹜和威严。
他扫了一眼魅羽和几个师兄。“乌合之众。”
继而抬高了声音,冲着陌岩的马车说道,“陌岩,咱们六大寺向来共同进退。这次修罗界贵客前来,你不欢迎也就罢了,何必跟中原那些帮派搅在一起,逆天行事?
“你可知道,现今涅道法王的信众遍布三界六道。除了修罗界,还有诸多天的众生都想要打破旧秩序,追随法王,永远跳出轮回。识相的话快快毁掉石佛,交出枯玉禅,早入正途。”
嗬,是想拿枯玉禅把其他世界都敞开吗?魅羽想,谁都能随便来人世,那不乱套了?
陌岩依旧待在马车里,没有做声。
“若是顽抗到底,”梓溪扫了几个龙螈寺的徒弟一眼,“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
“你说谁是乌合之众?”魅羽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来。上次她在蓝菁寺偷听的时候,就对梓溪口里的“乌合之众”甚为不满。
“梓溪,别以为你收了几个外表光鲜的绣花枕头,就足以自诩精英了。上次殿试的时候你勾结三王子舞弊,买卖试题,到最后居然还一败涂地。现在又想来依多取胜,还要脸吗?”
梓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他惊疑又羞愧地望着魅羽,像是突然认出了她。“你、你是圆轮节那天在酒楼里那两个姑娘——”
魅羽冲他挤挤眼睛。“没错,是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肥果是我表哥,没想到吧?怎么三王子没告诉你吗?”
梓溪此刻脸已涨得通红,一只手已经握到了剑柄上。他身后的印光、蓝菁寺的大徒弟们,十来人一阵忙乱,站成了一个大阵的样子。
魅羽见状,也抬手握住了腰中的长鞭手柄,却听身后鹤琅说道:“七师妹你先退下,让我们来。”
她扭头,见五个师兄也摆了个阵法,是自己没见过的,估计是在肥果离去后研究的五人新阵。真想和大家说:我就是肥果,咱们可以继续用原来的。却只能叹口气,向一旁让开了。
事实上,她就是想不让也不行了。虽然身在外沿,也能感受到两股强烈的劲力在两个阵中间推拉纠缠。
正琢磨着自己该怎样帮忙,却见梓溪手里打开了个火折子,冲着陌岩的马车说道:“我数三声,陌岩你自己出来束手就擒。否则,我要你寺里这些个武僧立刻葬身火海。一、二……”
魅羽转身,见陌岩的车厢门帘掀开了,却没有什么动作。心急之下只得使出那招斗宿诀,几乎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劲力,从北方天空引了一大片水下来,赶在火折子落下之前,将十几个武僧和中间的草垛子浇了个彻头彻尾。随后飞过来的火折子只擦起几个火星便掉在地下熄灭了。
此时两边的弟子已经斗上了。梓溪气得微微颤抖,一把抽出宝剑。“没有火,你以为我就杀不了那几个人吗?”
“你当然杀得了,”魅羽说,“堂堂印光寺勘布杀起五花大绑的俘虏来,那叫一个英雄!而对面站着个姑娘向他挑衅,他却做缩头乌龟。”
魅羽心知以自己目前的修为,战胜梓溪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须挑战梓溪,来为师兄们争取时间救人。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梓溪提剑向她走近几步,怒目圆睁。
魅羽正要抽鞭,却听身后陌岩说道:“老七过来。”
她回身走到马车前。“师父叫我有事?”探头望进去,见他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是戴在手腕上的那种。
“你把那家伙捉住,这串珠子就给你。”
“啊?”魅羽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看看他,又转身看看梓溪。
忽觉后腰处一股强大的劲力将她整个人推向半空,向着梓溪飞去。胸腔里闷闷地,好像有什么东西释放不出来。
来不及细想,她抽出腰间的长鞭向对方甩去。梓溪挥剑朝长鞭砍去,剑鞭相碰,他却似虎口被猛烈地震了一下。长剑哐当落地,任由鞭子将自己缠了个结实。
我的鞭法要是永远都这么厉害多好!魅羽一边感慨着,一边冲印光和蓝菁寺弟子喊道:“赶快住手!你们擅长舞弊的勘布长老在我手上。同时恭恭敬敬放了我龙螈寺僧人,让我们过去。”
还在交战的双方都停手了。被俘的武僧被放了回来,敌人向远离寺门口的方向退了几百步,让龙螈寺众人回到寺中。
“老实在里面待着吧,”梓溪被放走之前,冲魅羽和其他人说道,“在法王回复自由身之前,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法王……魅羽想起头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小孩,不由得向着龙螈寺的群山望去。无论传说中的法王是个什么性情,小孩对她可格外地不错。这件事她到底该怎样告诉陌岩?
到底了
Hot Deals
All De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