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雅宣阁
出门后她便被蒙上了眼睛,绑住了手,塞入一辆车中。车里似乎还有其他人,不知男女。车一启动,便有几只手向她伸过来。有的厚实粗砺,有的冰冷柔滑,在她的脸上、身上,到处戳戳碰碰。
“这个我买了。”
“休想。我买了。”
“你们什么眼神儿?就这种货色……”
魅羽被摸得心生恼怒,心想这次就是豁出去不完成任务了,也要把这几个东西好好收拾一顿。
还好车子停了,车门被打开,一个暴戾的女声吼道:“都住嘴吧!今天货少,这个不卖!”
魅羽被当成货物一样从车里拖了出来。从周围的寂静和空气的清冷可以判断,这里应该是个远离闹市的宅院。被拖着东拐西绕了半天,又是上桥又是台阶的。最后一扇门开的声音,她被一把推进一间屋里,摔倒在地上,门在身后锁住。
魅羽没费多少力气便将捆绑她的绳索震断,随后扯下脸上的黑布,从地上站起身来。这是间杂物房,地上除了一堆稻草外没有别的可以栖身的。估摸着新来的都得锁在这里“搓搓锐气”吧,先饿上个一两天。
她无聊地在稻草上躺下,心里想着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兮远师父和师姐妹此刻在哪里?陌岩在干什么,有没有想过她?她可是非常想他。乾筠呢,和师侄们来鬼道了吗?还有涅道,他回修罗天了没有……这些人和事仿佛离她很远。
被关了将近一天半,门终于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如绿豆,但除此外长相比较像人的女人走了进来。
“饿昏了吧?出来吃饭吧。”声音便是昨天把她带进来的那个女人。
点满灯笼的庭院建得十分讲究,便和人间的大户人家差不多。这时候应该是天刚黑不久,可头顶的天空没有亮闪闪的灵魂飘荡。大概是施了什么术,把那些东西都屏蔽了。
魅羽先被带进一间小屋,估计这就是她的住处了。草草吃了饭,又让洗了个澡,给换了身干净衣服。倒是很高兴能把脸上那副鬼妆给洗掉。
然后被领去一间大堂听训。和她一起站着的,还有三个女孩,看样子都是辗转来自人间的。等了好一会儿,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太太从里面走出来,慢悠悠在前方的太师椅里坐下,把三个女孩打量了一番。
“越来越良莠不齐,”胖太摇摇头,不耐烦地说。
魅羽可以看出,这个胖太也是人间过来的。除了胖之外,长相算是端庄中带着些妩媚。一双明亮威严的眼睛,好像什么事情也逃不出她的视线。
“叫我裕姐就行。你们心里正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不怕告诉你们,咱们雅宣阁只接待身份不凡的客人。任何一个的来历要是说出来,都能吓你们一跳。”
说完拿目光把四女扫了一遍。“你们来到这儿,不好说是福是祸。在你们之前,有的赚了个盆满钵满走了。有的命不好,进来了就再没出去。只能说,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是一飞冲天还是永堕苦海,都要看你们个人了……”
裕姐的话还没说完,魅羽便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她左右瞥了瞥,见另外三个女孩也都疼得躬下身子。心知是刚才吃的食物里有问题。
她离开前鹭灵倒是给了她一瓶能解各种食毒的药,只不过目前她还不信这个胖太真的会就这么毒死她们。
果然,裕姐身边一个女使走了下来,给四人一人一粒药丸。四人吞下去后,疼痛慢慢平息了。
裕姐冷冷地看着她们。“这个解药,每隔十天得吃一粒。逃?自己掂量着吧。”
然后又挨个儿看了看四个女孩。“咱们这儿,都是分组出台。今后你们四个一组,除了基本的歌舞之外,还各有分工。咱们的客人身份不凡,给的报酬也不凡。需求嘛,自然也就和普通客人不同。”
说完指着魅羽:“你穿红色好看,你就做血雅,负责客人的血雅酒。”
跟着挨个儿指着其他三人:“你是顺雅,穿绿色,给客人出气用的。你是食雅,黄色,给客人喂饭。你是随雅,蓝色,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当然了,这只是你们例行的分工。客人如果有不同的建议,都得听客人的。”
四个女孩互相望了望,都不明就里的样子。“若是客人要我们死呢?”当中一个问道。
裕姐从旁边的桌上端起一碗茶,慢吞吞地喝了半天,才答道:“那你们就只能自己动脑筋,叫客人别逼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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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天,新来的四人观看老四人组们的歌舞,并跟着模仿练习。兮远一向对女徒弟们的歌舞抓得很紧。魅羽原先不明白,后来得知七仙女候选之事后才恍然大悟。
虽然此刻她不能发声,但单是舞蹈已博得裕姐的厚爱,吩咐丫鬟们端来各式各样的衣服首饰给魅羽打扮。当晚客人上门,裕姐便让魅羽这组新人去“试试手”。魅羽一直忙着,没空去打听虞兰的下落,心里不由得暗暗着急。
来的二人应该是修罗界的,如天神般高壮。看穿的衣服,在修罗军里可能职位不低。
二人看来不是第一次来了。一人的脸又白又圆,总是挂着种恬不知耻的笑。另一个修罗人,面色阴郁,眼珠上布满血丝,右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二位爷这次可一定得看看我们的歌舞,”裕姐热情地说,“有个新来的——”
“早告诉你了我们对那些劳什子没兴趣!”圆脸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在四女中搜索。随后把随雅叫过来搂进怀里,在随雅脸上又摸又捏。
而刀疤脸在酒桌旁坐下后,便冲魅羽招了招手。旁边一个丫鬟见状走过来,拉着魅羽的右臂来到桌前。魅羽但觉手臂一痛,便有鲜血滴了下来,落到桌上的一盏酒杯里。
谁知刀疤脸冷笑一声,一把抓住魅羽的右手,将酒杯移走,换了一个大碗。魅羽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这、这要是整碗都装满,她还有命吗?
正待反抗,却见刀疤脸又将站在附近的顺雅揪过来,按到桌子底下,抬起巨大的靴子把她踩在脚底。顺雅刚开始还大声呼叫、哭泣,过了一会儿只剩下喘气的声音,最后便一动不动了。
畜生,这个畜生!魅羽震惊了。又看看一旁若无其事的裕姐,怪不得他们要不断招新人。此时她的头越来越晕,眼前开始发黑冒金星。还好刀疤脸似乎满意了,松开了她的手,拿起碗便将她的血一口倒进嘴里。同时裕姐抢上前来,拿一块白布快速给魅羽包扎好伤口。
总算过了这一关了,魅羽暗暗松了口气。谁料刀疤脸突然站起来,一把揪过魅羽,又指着圆脸怀中的随雅说。“这俩丫头我们带走了!”
裕姐一听就变色了。“这可使不得,二位爷!我们这儿的规矩是——”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刀疤脸恶狠狠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黄金,啪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厚厚的圆木桌立刻生了几道裂痕。“这够不够?”
说完也不等裕姐表态,便拖着二女,和圆脸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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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和随雅被拖着一路出了庭院。魅羽还在寻思用什么功夫对付这两人,却见圆脸从怀中掏出一条长鞭,在哭哭啼啼的随雅面前比划了一下。
“哭!再哭爷拿鞭子抽你。”
魅羽抽动了一下嘴角。很好,就用回自己的武器。这次来谟烬滩不能把长鞭带着,现在敌人还送上门了。
出了庭院正门,外面是条无人的乡间道。魅羽不想给雅宣阁的人看到自己会武功,便一直等到小路拐了个弯。可巧随雅突然放声大哭,圆脸气得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破口大骂:“大爷我花了钱的,哭丧呢?”
魅羽脸上堆着笑。因为说不出话来,只得掏出一块帕子,走到圆脸面前,假惺惺地给他擦汗。
圆脸的脸上又恢复了恬不知耻的笑,伸手在魅羽脸上拧了一把。
魅羽皱眉,做出“疼”的样子。扭动腰肢,佯怒地在他胸前拍了一把。
她这一掌软绵绵的毫无劲力,所以圆脸就任她拍了下去。谁知魅羽的这一掌里用了木灵掌的一招“朽木可雕”,一掌拍下去,圆脸的身子便和木头一样僵了一下。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刹那,却足够她把手伸进他怀里取出长鞭。
“你……”圆脸还没醒过神来,魅羽摔开长鞭,一招“长空万里”便冲着两个修罗男扫了过去。往常她使这招时,目的是把敌人逼开出去。谁知得了鹭灵的二成功力后威力大增,即使皮糙肉厚如修罗人,也不敢硬接,只得俯身避开。
魅羽收鞭,又一招“断蛇重生”冲左边的刀疤脸抽去。刀疤脸一把抓住鞭子中央,正中魅羽下怀。因为下半截鞭子便似自己有了灵性一样,拐向右边的圆脸,鞭梢缠住了他的脖子。魅羽同时左手一招“木蛀于空”击向刀疤脸。
圆脸登时呼吸困难,两手去解缠在脖子上的自己的长鞭。而刀疤脸受伤更重。须知修罗人皮肉抗打,而这招“木蛀于空”,对皮肉毫无打击力,却能透过骨肉击中内脏。刀疤脸松了鞭子,后退几步,口中连吐几口鲜血。
魅羽心道,刚刚你喝我的血,现在都让你吐出来。此时圆脸已经解开了鞭梢,用力后扯要夺回兵器。魅羽右手握着鞭子整个人被他拽过去,左手从发髻上抽出一个簪子,使了一招千手观音印。
这个簪子是鹭灵给她的,一头是把尖锐的锥子,知道她来的地方不能带兵器。此时圆脸只见十几个手拿着簪子向他刺来,不知该挡哪一个。
噗地一声,簪子刺进了他的心脏。
魅羽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抽回簪子和长鞭,见刀疤脸一招开山劈石地掌力朝她击来。她全身直直地后仰,躲开这一掌。就在刀疤脸以为她已倒地时,突然又直愣愣地弹了起来。不用说,又是使了那个虚空自在印,将手印|心法扩展到了周遭空间。
“木蛀于空”第二次击中刀疤脸时,更多的鲜血吐了出来,倒地而亡了。
魅羽将鞭子扔回圆脸身上,心道我连你们修罗四大法王都能战上几招,还会收拾不了你们俩?
扭头见随雅还在一旁的地上趴着瑟瑟发抖。魅羽冲她摆摆手让她走,一连摆了多次,对方才醒过神来,爬起来撒腿向远处跑去。
魅羽回到雅宣阁的大厅,把正在收拾顺雅尸体的裕姐吓了一跳。“她们怎么放你回来了?”
魅羽不知该如何回答,刚好她是哑巴,也用不着回答,便傻愣愣地看着裕姐。对方眼珠一转,脸上露出和蔼的神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就知道大爷们只是带你出去玩玩。这儿的歌舞可少不了你!”
让丫鬟把魅羽领回房间休息。至于随雅怎么样了,问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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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第二天醒来,见自己躺在之前换衣服的那间屋里。过了会儿,有人进来给她送药、送饭,又把她手臂上放血用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饭菜都是珍贵的滋补型食物,价格不菲。她知道这不是胖太心疼她,而是还要留着她继续做血雅和舞娘。
当天晚上没有客人来。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晚上,说是来了五个道士。裕姐明显比上一次更上心,张罗了十几道菜,鞍前马后地服侍着,陪笑着。
魅羽这组只剩了她和食雅,便由老人组里挑了两个补上。四人梳妆打扮后走进大厅,见几个道士都穿着白玉般的道袍,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后,举手投足都带着仙气。
魅羽望了望领头的年轻道士,果然就是乾筠。反正她每次落魄尴尬的时候,就一定会碰上他,高高在上,春风得意。即便到了她的鬼道老家也不例外。
丝竹声响起,老随雅站到一旁准备唱歌。魅羽领着另两个女人走到台上,开始翩翩起舞。当时乾筠正在台下喝茶,眼神儿对上她之后,“噗——”一口茶喷得满桌子都是。
“无处不在”,他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时只听随雅放声唱到:
“血灯初上,白骨登场,
魇梦夜未央。
巧笑嫣然,长裙飞翻,
人鬼隔一川。
食我血肉,啖我红颜,
问君为哪般。
莺莺燕燕,凄凄惨惨,
恩爱弹指间。
繁华散后,情留这谟烬滩,
骨成灰,魂也成烟。
前事犹自纠缠,
红妆原本平凡,
来世间走一回,看一看,
莫枉此勇敢。
不怕羽落泥潭,
生与死不改我信念,
在荒草坟间回首云天。”
舞毕,四女下得台来。裕姐冲她们三人走过来,小声地说:“这几个道士都是雏儿,你们得主动点儿。”
说完拎起魅羽的左臂,把她带到缚元小道士的桌前。裕姐还未开口,缚元就惊得连连摆手。
“找他找他。”他望着魅羽,手指着乾筠坐的方向。
裕姐于是又牵着魅羽到了乾筠的桌。“刚刚道长可是喝不惯这里的茶?您别着急。”
抬起魅羽的手臂,手指在她臂下一划,魅羽便觉得有个刀锋样的东西把她胳膊划破,血滴滴答答填满桌上的酒杯。
乾筠看着这个场景好像吓傻了。愣愣地接过裕姐递过来的血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砰地放下。“喝、喝、喝不惯。”
裕姐望着他熟练地笑着。“不怕,新人都不惯,久了就好了。”说完便转身去侍候另两个人。
魅羽掏出一块帕子,来包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因为一只手不好包扎,乾筠便伸手过来替她包好。之后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突然冲裕姐说道:“这个、这个,”他用手指指魅羽,“喜欢。你们这里有没有……”
裕姐善解人意地抿嘴笑。“有有有!那是自然。道长请跟我来。”
裕姐像只花蝴蝶一样在前面引路,把乾筠和魅羽领进一间屋,出去后又将门关好。魅羽环顾左右,外间有张圆桌和椅子,不过离门口很近。乾筠便把她拉进内间,二人在挂着大红绸缎帐子的床上坐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这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尽量压低声音,但掩饰不住怒气。
魅羽无法说话,只能低着头,望着放在腿上的两只手。自己身穿红衣,坐在红色的床上,不由联想到洞房花烛,和那个算命的预言,登时有些不自然起来。还好乾筠只是生气,似乎没注意到这些。
“这次我们听到风声,说道门一个失踪多年的女前辈在这里出现。我们齐姥观和四大观都派了人来,暂时还没摸到头绪。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说完,他站起身,拉着她的胳膊。“马上跟我离开这里,我会找船把你送走。”
魅羽被从床上拉起来,但不肯跟他走。心想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现在若是离开就前功尽弃了。就凭你们这些大男人,到了妓院紧张成那样,能查出什么来?
二人拉扯了一回,他突然松手,皱着眉说:“不对啊,平时不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吗?怎么这么安静?”
他低下头,仔细观察着她的脸。“你不是……哑了吧?”
她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去长叹一口气。“很好,很好。这下清净了。”
两人很久没说话。最终还是乾筠退让了,从衣服上取下一颗别针。别针比常见的大,上面有颗玉石雕成的花。他把别针放到她手里。
“这是观里给我的。你什么时候把血涂在上面,之后你说的话便能被我的人听见,即使有人施了禁声的结界都能穿透。哦,对了,你说不了话。呃,反正你想办法让别人说话,记住,得说出地名,否则我们找不到。”
说完后他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过身来说:“之前我说过要把你嘴封住的话,现在收回。”
第41章 火玉道人(上)
魅羽并没有把别针戴在外面。她估摸着这东西是齐姥观的宝物,若是给裕姐看到一把抢走就糟了。况且自己是“血雅”,不小心沾上血就触动机关了。于是拿油纸包住,将它别在内衣上。
接下来的几天都平安无事,来的客人也没有像修罗人那么过分的。先后有两个客人要魅羽和他进屋,进去之后被她偷偷点了穴,从桌上拿起酒壶,给昏迷不醒的客人尽数灌进嘴里。半个时辰后叫醒,醉醺醺全无记忆的推了出去。
不料某天晚上突然从外面闯进来六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东西。眦目獠牙,唇不盖齿,每个都有修罗人那么高。冲进来便开始又砸又抢,一看便是赤缟地来的恶鬼。其中两个手里抓着个渔网,见着好看的女人就扔进网里,不好看的一把抓过来咬开脖子吸血。
裕姐知道后,边往后门跑边大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院子周围设了符咒,赤缟地来的一概没命才对……”
魅羽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几个祸害结果掉。不过,有没有可能她要找的人已经被赤缟地恶鬼捉走了?正想着,渔网已到了面前,她被捉住胳膊丢进网里,重重地砸在网里的三个女人身上。食雅在里面,还有两个是裕姐的丫鬟。
好像觉得已经捉够了,六鬼掉头往门外冲去。魅羽被三个拼命挣扎的女人挤得很不舒服,便伸手点了她们的穴道。
出了庭院没跑多久,却见前方道路上站着三个黄衣道士。三人大概二十八九岁,样子是那种弯眉大眼的童子相,道袍上印着一个个阴阳鱼。魅羽只瞅了一眼,便可断定这些人既非齐姥观也非四大观的。不过三人手里拿着的符咒、葫芦、和扫妖鞭她倒是能认出来。
六恶鬼见状迅速合计了两句,准备择路而逃。一个红衣道士将符咒扔至半空,六鬼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吸力吸至符咒之下。当中揪着渔网的二鬼再也坚持不住,一松手将四个女人摔到地上。
又一个道士将短鞭一挥,在六鬼身上依次扫了一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紧接着第三人将葫芦掷到半空,转眼便将六鬼都收进葫芦中。
此时魅羽和三女躺在地上,胳膊压着腿堆做一团。魅羽心想,其他人被自己点了穴不能动,倘若自己能动,便会引起怀疑,于是也一动不动。
刚刚见三人出手,年纪轻轻法术便到了这个层次,会是谁家的子弟呢?迁伢一代,有点名气的道长,魅羽只能想到一个。会是他吗?
反正在弄清三人来历之前,她告诉自己不能贸然行动。
三人走上前来查看了一番,随后从路边赶来一辆宽大的马车,看样子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将四女抬上车之后,一人驾车,另二人在车厢里坐着,也没有看脚旁躺着的女人们。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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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魅羽都有点迷迷糊糊睡着了。车停了,两个道士出了车厢,车门大敞着。
没过多久,魅羽忽然觉得从车门处射来一束光。很白、很亮,但又柔和得完全不刺眼。她趴在地上,还是一动不敢动。却察觉到身旁的女人们开始活动了,一个个站起来走出马车。
魅羽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十分雅致的庭院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首先让她想到兮远和师姐妹们那已经不存在的家。倒并不是说这里的草木有何奇异之处,而是说其摆设和品味一看便是出自雅人之手。
在院子的中央,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仙长。头上戴的簪子是普通的竹簪,相貌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可神情里透着无上的威严和慈悲。手里拿着拂尘,身上的深红色道袍似是围绕着云雾。脚是站在土地上的,但整体给人一种身在半空的感觉。
此时另三个女人已经跪倒磕头了。魅羽也跟着跪倒,只觉得这个头磕的是理所应当、心甘情愿。
仙长和蔼地伸手做了个向上托的姿势,魅羽只觉一股浩瀚的道家纯阳之气遍布在四周,温柔又不可抗拒地把她和其他三女托了起来。
“不必多礼。你们都是苦命女子,今日先在此歇下。明天我会给你们逐个安排去处。倘若需要重回人间,我也可以安排。”
另外三女一听,都欢呼雀跃起来。
仙长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贫道法号火玉。当年和几个徒弟来到这谟烬滩,隐姓埋名,一晃已不知多少年。徒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我们发的愿一直没变,就是要指引鬼道的凄苦众生,弃邪从正,离苦得乐。佛门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不过他们管地狱,咱们管鬼道。”
另三个女子笑了起来。魅羽释然,果然便是他。兮远说过,火玉道长实是老前辈了,很多年前便已位列仙班。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天界的逍遥和舒适,跑到鬼道来弘扬正法。
为人十分低调,从未有人见他出过手。魅羽相信他的修为不会低,可今日见识了他的徒弟和他自己的境界,却是大吃一惊!这个火玉道长,绝非她所认识的任何人可以比拟的,其差别可谓天上地下。
这时火玉也刚好望过来,眉头蹙了一下,冲着魅羽走近几步。手中的拂尘突然扬起,搭在魅羽的手臂上。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位姑娘像是中了四种毒。头两个我解不了,后面两个,只需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吃点我园中的草药,便可无碍。”
四种毒?魅羽想来想去,之前去紫午甸,手上印了个章毒。随后梓溪给她喂了毒,让她成了哑巴。然后就是前些天裕姐给她们几个吃的毒。这只有三个,还有啥?
难道最早的那个是兮远师父给她们姐妹的灵力里下的毒,让她们安心做七仙女候选人,除了张家谁都不能嫁?这都能测出来,真是地地道道的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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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玉的住所建在一个矮坡上,远望可以看见无回河在静静地流淌。屋子的材料很普通,但屋顶建得很高,式样有些像殿宇。
当晚四女各自在一间客房住下。魅羽还未歇下,便有仆人送来汤药。药喝着很苦,然而喝完了出了一身汗,浑身舒畅。当晚她睡得特别沉,特别踏实。第二天醒来,手臂上四五处伤口都已完好如初。吃了饭,喝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一连睡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早上醒来时,魅羽躺在床上,睁眼望着透着亮光的窗户。谟烬滩的白天虽然是亮的,但是从来看不到太阳,头顶是一片灰蒙蒙的白。可火玉住处的上方似乎格外地亮。
“高人啊……”魅羽望着窗户,喃喃地说。
接着一跃从床上跳了下来。“我会说话了?我又能说话了!”
嗓音还有些沙哑,但自己无疑已经回复了语言的能力。魅羽在屋里的地上和床上又蹦又跳又打滚儿。
此外,按说现在距离裕姐第一次给解药已经过了十来天了,看来这个毒也解了。再看左手手背,那个紫色的小印还在。果然是头两个毒解不了。
她兴冲冲地奔出屋子,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绕了半天,才找到正厅。那晚进来的时候走的是偏门,并没有来过这里。
这个大厅与其说是个住所,不如说是园林。到处都是花木、池塘、游鱼、鸟雀。正中央有个大圆池,里面种着几棵矮树。泥土之间有蜿蜒的小沟,清水日夜不停地在里面环绕着。
这几棵树真是神奇。树干和树枝是象牙白色的,上面有一圈圈细纹。粗,但很柔软。树叶是油亮的绿色,比较稀少。关键是树的主干和枝桠并非静止的,一直在缓缓舞动,就像有生命一样。
“这叫雪娲树,”火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原本是天界的植物,被我移到这里来。”
怪不得,魅羽想,冲火玉长揖到地。“多谢道长救助之恩。”
火玉笑了笑,又带她到另一个小池子边。这里没有水,有几个石凳和一棵枇杷树。树上只有零星几个果子。“这棵树的果子是三百年一熟。枇杷向来对喉咙有好处,我这仙枇杷,更是可以使哑人开口说话。你之前吃的汤药里,便有一颗。”
魅羽这下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本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现在这么快居然就恢复了。
“道长,您知道我师父兮远真人吗?”
火玉笑了笑,“你居然是兮远的弟子?怪不得修为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我跟他当然认识,只不过话不投机,一见面就吵,不怎么见面。”
“为何?”魅羽皱眉。
“嗯,可以说道不同吧。我觉得他为人太过随性,不晓得自律,总是贪图享受。而他则认为我的修法太严苛,没有人性。我和蛰渊倒是更能聊起来。”
魅羽摇摇头。“哪里严苛了?道长是我见过的最和蔼的前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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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魅羽几乎天天来找火玉聊天、请教。火玉每隔五六天便在火玉山下开办道场,向鬼道众生普及道门的思想和修行方式,有时也带魅羽同去。除此之外,他很少出门。
慢慢地,二人好像都不记得魅羽何时离开这个问题了。魅羽这次来谟烬滩的目的是追踪虞兰师太的下落。虽然因此受了伤,流了血,可到现在一点线索也弄到。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鹭灵。
其次,火玉道长是个喜欢传道解惑的前辈。魅羽问他的道教和修行知识,都是有问必答,而且是正统的道家思路。有些见解和知识,时常让她觉得比她认识的所有道门前辈加起来都要高上几个层次,包括兮远、寒谷等人在内。有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要好好把握。
只不过有些方面,正如火玉自己承认的,和她认识的几个前辈十分不同。兮远、寒谷,还有鹭灵,他们生活和修行中主张的是释放天性,遇事随缘,从不刻意压抑或掩盖自己的喜怒和欲望。生活不算奢侈,可也不委屈了自己。从这点来说,陌岩虽是佛门的,也可归于此类。嗯,还有那个只见过两面的丁长老。
火玉则是和蛰渊等人相近,认为修道便必须抛弃七情六欲。而他们也确实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其精进的速度要快过大部分同辈之人。这么一想,印光寺的梓溪以及他的徒弟们,好像也可归于这第二类,虽然魅羽很不情愿把梓溪那种坏人拿来和火玉相提并论。
这天早上魅羽来到正殿,被仆人告知道长在旁边的会客室,来的居然是整个鬼道的普仞王。魅羽知道自己并未被邀请,但她实在太好奇了。再说会客室的大门也没关,自己去偷偷望望应该没有关系吧?
来到门口,她探头望去。会客厅挺大,远远的正首上坐着火玉。身上穿着十分正式的黄色道袍,身侧坐着一身黑衣的普仞王。魅羽曾听大师姐说,兮远有一阵和普仞王走得很近,但那是魅羽还没入师门的时候。
她本以为既是个王,总该穿得华贵一些。此刻虽离得远、看不真切,但魅羽大体上弄清了普仞王的样子。简言之,像人间某个镖局的总瓢把子。五十来岁的年纪,面色黝黑、肌肉强壮,头发油亮茂盛,五官一点儿鬼气都没有。
“不知火玉道长对即将到来的这次修罗之战有何建议?”
按说离得这么远,普仞王的声音也不大,魅羽应该听不到。可自从收了鹭灵的那两成功力,她的听觉是越来越好了。
“本王打听到的消息是,夜摩天、光普天、少光天、和无烦天,都站在涅道那边。由修罗界的索宇将军统一指挥。而我们这边除了人间,便是他化天和福爱天,恐难以相敌。”
夜摩天?魅羽想起在云冉峰见到的那些样貌如蛇精一般丑陋的飞人,一阵恶心。
而一想起云冉峰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陌岩。分别的时候他嘱咐自己躲起来,直到这场战争结束时再出来。若是给他知道自己此刻正满世界乱跑,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又听火玉问:“陛下,那地狱道的众生呢?”
“他们自然不想被涅道灭掉,可他们出不来啊。”
火玉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这也不见得。眼下我们必须要争取到地狱道的同盟。我会找机会和阎王谈一次。”
放下茶杯,火玉的神色严肃起来。“上次攻打天庭时,陛下的人像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致使功亏一篑。这次倘若旧事重演,那鬼道和人间便万劫不覆了。”
“那次也不能全怪我啊,”王上的语调中透着委屈,“还不是兮远心太软了。”
魅羽听到这里,不想再听下去了,不声不响转身走了。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涅道带领修罗人来攻打其他六道众生,大家要抵抗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是之前鬼道为何要打上天庭?涅道姐姐被害一事,到底是意外还是计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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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了半天。估摸着普仞王已经离开了,便出了房间来到大厅。火玉还没有出现,她便在厅中来回走动着等他。她想问问他对这次修罗之战的看法,或许火玉的思虑比自己要周全。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对涅道的了解讲给他听,看看有无办法和解。
在中央的圆池前站了一会儿。好像见当中的一棵雪娲树晃得特别厉害,像是在对她召唤。她走到树前,第一次发现这些树大致上是个人形。
还未仔细观察,面前这颗树的主干靠顶部的地方忽地现出一张女人的脸。这个女人也许本来是慈眉善目的,但此刻因为焦急和痛苦而变得有些狰狞。右腮上还有颗痣……
魅羽尖叫一声,朝大厅出口跑去。许是因为心慌意乱,跨过几个台阶时竟绊了一跤,摔到地上。这一摔,便瞥见前方一张小圆桌下面的地上有串手链。
这串手链十分不寻常,是黄色牛角型珍珠串成的,之前食雅就戴着这么一串。虽然她们只相处了几天,可魅羽记得食雅不止一次向人说起,这是她母亲送她的,她就是丢了命也不会丢了这串手链。
魅羽起身,拾起那串手链,发现火玉正站在大厅的入口处望着她。他此时已经换下了正式的黄色道袍,换回日常穿的红色道袍。脸上依然带着笑,只不过向来温和的目光里透着一丝让她不寒而栗的真相。
“想知道这串手链的主人在哪儿吗?”他问。
魅羽说不出话来,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不会是她想听的。转身要跑开,腿却一动也不能动。
“你三天前吃的萝卜炖肉里,就有她。”
魅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之前吃过的那道菜,里面粉红细嫩的肉块……
她跑到一旁的花池前,抓住栏杆、俯下身子,呕了起来。胃里的食物呕空了,便开始吐酸水。一阵又一阵,想停也停不住。最后还是火玉用手中拂尘向她一甩,她才止住了,扶着栏杆站直了身子。
“我明白了,”她冲火玉点点头。“为何雅宣阁老板娘说她的四周布了符咒,却给赤缟地的恶鬼进来了。是你派人放进来的,对吧?那三个小道士也是一早等在那里的。”
“呵呵呵,”他干笑几声。“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本来我还想多留你几天,解解闷,你这可都是自找的。”
他说着,朝那几棵雪娲树走去。之前那棵拼命晃动的树,此时变得一动不动。灵宝拂尘一抬,树就变成了一个女人,毫无知觉地摔倒在地上。
“你来谟烬滩便是为了她吧?”火玉冲地上的女人一指。“虞兰道姑,曾经是鹭灵的师妹,也是他的心上人。被我囚禁了三十多年,足不出户。这次道门收到消息,说虞兰重现迁伢,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嘛……”
他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其实是为了把你给引过来。”
第42章 火玉道人(下)
“我?”魅羽难以置信地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头十八年的岁月里,她一直就是个默默无闻但又比较幸运的女孩而已。而最近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却总是把渺小的她卷入风浪的中心。这是巧合呢,还是命中注定?
火玉没有看她,转身朝自己常坐的一套桌椅走去。这儿是他画画写字的地方,坐下后,他便拿起笔,在桌上的白纸上挥动起来。魅羽走过去,发现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妖”字。
字写得很棒,一笔一画里都带着一股超然和飘逸。然而这个字的意思,却让魅羽不寒而栗。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修道的了,”火玉放下笔,说。
“也记不清轮回了多少世。大概十几次吧?在这十几次的生命里,我的道心一直坚定无比。清心寡欲,远离罪孽。别人修道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和各种神通,而我追求的只有大道,只有彻底解脱。尘世中的一切对我都毫无吸引力。”
说道这里,他又拿起笔,将“妖”字左边的“女”旁画了个叉。
“然而和我一起发心修道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被各种邪念迷惑、引诱。要不就忘了初心,要不就原地踏步。而这些诱惑中最强的,便是女色。以至于我早早地飞升,最终修到和元……和很多人齐平的境界。我那些曾经的道友却还在轮回里辗转生死,一次又一次被情色所困。”
他望了一眼远处倒在地上的虞兰。“后来我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行们一错再错。我要帮他们。当我发现资质超凡的鹭灵对他师妹一见钟情之后,我就在计划着怎么帮他除去这个祸害。”
“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失踪的妙坤观弟子就是你故意绑走的,引鹭灵和虞兰前往?”
现在又故技重施,拿虞兰把我给引来。
“不错。还有你的师父兮远,当年和罔宁师太有了婚约。罔宁也是个修道天才,我不忍除掉她,只能找了一个女子去破坏他们的感情。”
魅羽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前冰璇提到那个叫妩倩的天界女子,魅羽还以为是以拆散情侣而臭名昭著的王母派去的。居然是火玉!
“我十分庆幸自己这么做了。你师父本来就是个贪图逍遥的人,若是娶妻了,后来定不会有决心参与鬼道的叛乱——别打断我——当世这帮修道者,除了蛰渊竟是没一个像样的!寒谷这个老家伙,道貌岸然,你们以为他就没有情人?只不过这家伙比较精,藏得深深的,连我都挖不出来。”
火玉越说越激动,从书桌旁起身,开始在一边走来走去。“那些女人都有错,但是最可恶的就是你!在我和你师父的整盘大棋中,你的师姐妹要去天庭做七仙女,你的任务是嫁给乾筠。这都是为你师父将来去天庭掌权而铺路……”
火玉还在不停地说,但魅羽察觉到哪里不对。他之前不是说和师父不太投缘吗?为何却能一起谋划如此重要的事情?
“可你却不听话!我就想不明白了,乾筠是玉帝在人间的血脉,从小便对道门有浓厚兴趣,拜在寒谷门下。家世人品都无人可及,多少女人盼着嫁给他!你若是跟了他,将来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拥有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福分和荣耀。为何会鬼迷心窍,非要和龙螈寺的臭和尚搅和在一起?”
“为何非是我呢?”魅羽讥讽地说,“我一个人的婚姻关系到鬼道的未来?”
“我不关心什么鬼道的未来,”火玉眯着眼,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那是你师父和普仞王的事。我的主张其实和涅道是一样的。就是推翻目前天庭和佛国的无能统治,干干净净灭了三恶道,彻底断了这个无休无止的轮回。让善良、正直,和有天分的生灵迅速悟道,永离轮回。”
火玉说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
“只可惜啊,涅道这个人,虽然看着勇猛决断,内里也是个软包。我之前为了激励他,让你师父怂恿鬼道大军打上天庭,杀了他姐姐。本以为自此便再无顾虑了,谁知道又出来个你!就冲你和他的关系,在这里面一搅和,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原来这才是我必须死的原因?”一想清楚这点,魅羽反而不恐惧了。死就死吧,不过向来伶牙俐齿的她,总也要在死前反击一下。
“道长,我送您六个字吧——不恋爱,就变态。”
火玉瞬间变色。“这话你听谁说的?”
“一个姓丁的长老。”
“姓丁……”
火玉皱眉思索着,坐回书桌旁。魅羽也走了过来,一屁股在他的桌子上坐下,压低了声音。
“你说你一心向道,不爱女色。其实啊,我看你比谁都渴望恋爱。你在那十世轮回中,刻意压制了自己的情欲,以为自己最终修得了正道。然而让你不解的是,修成正果的你却还是被那一丝情欲所纠缠。”
“胡说!”火玉冲她喊道,面色变成了和道袍一样的深红。
魅羽冲虞兰的方向使了个颜色。“你要是真的那么憎恨女人,认为她们都是妖,你大可一掌毙了虞兰师太。可你偏偏把她留在这里几十年,日日折磨她。因为你嫉妒你的同行!因为你也想有个女人爱你,却早已失去了恋爱的能力。你只能靠折磨自己同行的女人——”
话没说完,火玉已一掌击出。魅羽飞了出去,后背撞到一个小假山上,碎石纷纷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狂笑着,虽然背部生疼,心里却无比痛快。“道长,你当自己修成正果了,其实你早就走火入魔了。不恋爱,就变态!火玉道长是个大变态……”
火玉手中拂尘一抬,魅羽又离开地面,朝他飞了过来。只不过这次还没落地,她就感到四肢僵硬。等到落下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张桌子。
说是变成了桌子,只是在外人看来如此。对她而言,则是双手双脚撑地,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耳朵能听到声音,嘴却不能说话。
火玉没有再说话,起身走出了大殿。没过多久,魅羽便开始腰酸背痛。一连过了几个时辰她都固定着同一个姿势,觉得当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一直到深夜,外面下起了暴雨,火玉才走了进来,似乎已恢复了平静。拂尘一挥,魅羽从桌子变回人。她从地上爬起来,正想伸伸胳膊腿,火玉拂尘又一挥,她便飞出了大殿。飞到一棵大树顶部,手脚并拢拴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鸟窝。
大雨无情地冲洗着她,身上越来越冷。等最后上下牙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时,又觉得还不如回屋里当椅子的好。
就在快要昏迷之际,想起木灵掌中有一招内功心法叫“钻木取火”。于是暗暗运气,过了一会儿身上便开始发热,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身上的苦痛一减轻,在这大雨的冲刷下,头脑却清晰了起来。她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问题。
事实上,这个问题从她刚来这里不久便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了。之前她老是觉得哪里不对,在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后,一切环节都理顺了。
******
想明白之后,魅羽这个鸟窝昏昏醒醒地直到天亮。雨停了,火玉从大殿里出来,将她放了下来,却又立刻变成一只狗。他手中的拂尘化作链子,拴在她脖子上,便开始在山上遛狗。
魅羽已经被折磨了一天一夜,此时她的“狗腿”完全站不起来,结果就侧躺在地上,被链子拖着在山上滑行。脑袋也不知道在石土上磕碰了多少次,嘴里只能发出吱吱的声音。
终于等到火玉遛满意了,回到屋里。这次他并没有去大厅,而是带她去了自己的炼丹房。
这是间密闭的屋子。虽然比大厅略小,但也算极其宽敞了。正中央是个一人高的衔玉八卦炼丹炉。靠墙放着一排排架子,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屋里唯一的植物是棵种在盆里的金桔,上面结了十来个果子。
火玉算是发了善心,将她的禁锢一概解除,任她卧在地上喘息。自己在桌前坐下,开始凝神静气地写字,也不说话。
魅羽站起身,额头磕碰之后还在滴血。走到熄了火的丹炉前面,仔细审视了一番。“天尊,您这个丹炉和太上老君的相比如何?”
火玉停笔。“你叫我什么?”
“灵宝天尊。”
她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望着他。“道观里最常见的就是三清的雕像——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灵宝天尊的雕像通常穿的便是红色道袍,道长您也喜欢穿红色。灵宝天尊的样子和您不像,所以估计我看到的不是您的真面目,是吧?”
火玉没有说话,一直望着魅羽,像是在犹豫是否有必要和她说实话。
魅羽叹了口气。“道长,我其实比您更希望您不是灵宝天尊,而是个欺世盗名的火玉道人。我作为道门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弟子,知道整个修行界的二老板竟是这样一个人,我所有的信念和虔诚真快要崩塌了!”
“崩塌什么?”火玉哼了一声。“我为何就不能做我自己,仅仅因为各处的道观里都供着我的塑像,而我和你们想象中的那个人设又不一样吗?”
“我记得,大师姐曾经跟我说过,师父原本是无欲无求、知足常乐的一个人。自从灵宝天尊来访后,师父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之后不久鬼道就叛乱了。然而之前听您和普仞王的对话中,压根儿就没提及灵宝天尊。我当时就觉得,这里面少了一个人。又或者说,多了一个人。”
魅羽说着,回到炼丹炉前面,躬身仔细观察起来。
“灵宝天尊您上位之前的事,大家都在书里读过。当时您和目前的玉帝是师兄弟,有一次外出降妖,在西蓬山一同除了时常祸害人间的胎伱兽,救下了当时还是豹尾、虎齿模样的王母。后玉帝与王母结为夫妇,传为佳话。”
她直起腰,扭头望着火玉。“可是这个丹炉上刻的故事,为何只有灵宝您,和王母?难道当时杀死胎伱兽,救下王母的,只有你一个人?我猜,你带王母回去后,她便对你心生情意。”
魅羽缓步走到灵宝桌前。见他手里还拿着笔,但是墨汁滴在纸上,把之前写的字都搞花了。
“然而你为了修行抛弃七情六欲,王母一腔热情遇上寒冰,刚好被玉帝这个出名的花花公子给挖了墙角。玉帝从此修为便不大长进,在天庭弄了个官职做做。
“而你继续一路飞升做了至高无上的三清,比玉帝的荣耀还要大得多。你看似从此离苦得乐了,可是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段情缘。这也是你为何要怂恿我师父和鬼道叛上天庭,同时又刺激涅道让他灭了六道,打破旧的统治秩序。你的目的,只是要玉帝这个人一败涂地。”
她的话就此打住。灵宝的脸一直都没有表情,眼神却像被捅了几刀子一样。
“可惜了,殁天枢已经被我们封住了。以涅道的力量就算联合再多的人,也不可能打败佛国的八万四千佛。”
“呵呵,”灵宝笑了,“呵呵呵,哈哈哈哈……”
魅羽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小丫头,你们费尽千辛万苦登上云冉峰,去看那个秘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灵宝的脸上露出戏弄的神情,“这个秘示是谁写的?”
谁写的?魅羽皱眉。“难道不是、不是老天写的?”
“老天是谁?”灵宝又哈哈笑了起来,“愚蠢的人啊!面对面和你说话的,都不能相信。山洞里一堆不知道是谁写的字,你就信了?”
“那些字莫非是你写的?”
“怎么,我没资格写吗?本来是老大哥元始天尊去写,我和他说,由我代劳就行了。为了不引起怀疑,第一句和第三句话我按原样写的。但第二句被我稍作改动。”
“也就是说殁天枢不在紫午甸,陌岩封的那个是假的?那真的在哪里?”
魅羽想着自己和陌岩手上那个小紫印。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到那里,现在还没有解除这个生死咒,结果却被灵宝糊弄了?
灵宝耸耸肩,自然没有理由告诉她真的殁天枢在哪里。二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放下手中的笔,好像很疲倦的样子。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
“跟我说说你那些前辈的事吧。”
魅羽听他这么说,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心中一动,离开灵宝,朝那棵金桔树走去。
“折腾了我一天一夜。让我先吃点东西,才能有力气说话,是吧?不知这玩意儿是不是也几百年熟一次?”
见灵宝没有反对,她便把树上仅有的十几个金桔摘了一大半下来。一个放进嘴里嚼着,另外的塞入怀中。刚刚趁他不注意,她已经用手摸了额头的血。内衣上还别着乾筠送她的别针,不过外面包着油纸。现在手伸进怀里时,顺便撕了油纸,将血抹在别针上。
“嗯,先说谁呢?我想想,”她在他桌对面不远的一个木凳上坐下,边吃金桔边说。
“说个你不熟的,珈宝上师吧。珈宝出家前的师妹叫瑶瑶,你知道吧?我最近见她是在紫午甸洲。都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张口闭口还是珈宝哥哥、珈宝哥哥的。说他的珈宝哥哥让她耐心等着,等他悟道以后,就来找她鸳鸯共枕、男女双修。一晚上修五次,法号嘛,就叫……一夜五次和尚,哈哈哈哈!”
“岂有此理!”灵宝听得满脸通红,“身为佛门高僧,竟能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魅羽越见他气恼,自己便越痛快。“灵宝天尊,您整日化做火玉道长待在这火玉山上……”她把这句话说得格外清晰。
“自然对现今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要说珈宝那个长相,实在乏善可陈。也就瑶老太这种土不拉几的老女人才会死心塌地看上他。我家兮远师父可就不同了,无论外貌还是才华,都是万里挑一,这您也是知道的。”
边说边将嘴里吃了一口的金桔吐到地下。“这个酸。”
“我们魇荒门在鹤虚山里的住处是施了术的,凡人找不见。即使这样,每次下山都能看到山脚下堆满了鲜花啦,美食啦,女人们亲手为师父缝的道袍和内衣。当然自是少不了一封封的情书。里面写的什么就不知道了,师父说还没嫁人的姑娘看不得。”
她边说边装作无奈地摇摇头,却快速瞥了灵宝一眼。见他的神色是将信将疑、又厌恶又好奇的样子,便继续往下编。
“四大观里的妙坤观,里面都是道姑,是吧?每到元宵节的前几天,观里的年轻女弟子们就要比试一番。比修为、比轻功、比占卜、比画符,这四样。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比试胜出的四人,便能在元宵节和我们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乾筠道长一起赏灯。每人在赏灯时,还能握一下他的手、摸一下他的脸蛋。或者让他来摸自己的脸蛋。”
“成何体统!”灵宝一拍桌子。“道门这么搞下去,迟早堕入三恶道。”
“怎么,生气了?”魅羽忍住笑。“不说你们道门了,还是说说我们龙螈寺古往今来第一大美男的陌岩长老。”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起来。
“每次面对公众讲经,身前得站六个武僧。凡有失魂落魄、按耐不住的女香客从下面冲上来的,一概打晕,扔到旁边的草地上。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有那么一次,这一下子居然同时冲上来十个。可是武僧只有六个,怎么办呢?害得我家陌岩长老被四个大姑娘小媳妇扑倒在地,又摸又亲又——”
“胡说八道!不堪入耳!”
灵宝气得又一拍桌子,正待发作,却听到有仆人来敲门。他起身开门,仆人报普仞王求见。灵宝强忍怒气,将魅羽带到大厅里。一甩拂尘,魅羽便被一阵风刮到圆池里,成了虞兰身旁的另一棵雪娲树。
******
魅羽低头看看自己:象牙色的树皮上有一圈圈横纹。她缓慢地晃了晃枝桠,心想虞兰师太若是以这种状态存活了几十年,那可真是痛苦死了。好在这次会面时间倒是不久。只过了一个时辰,灵宝便穿着黄色道袍回到了大厅。
“我已经想好了,”他走到魅羽和虞兰这两棵树面前说。
“道长!”又有仆人来报。“齐姥观的乾筠道长等三人求见。”
灵宝皱眉。“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疑惑地看了魅羽一眼,又对仆人说:“也好,让他们进来。”
仆人出去后,灵宝静静地绕着圆池走了一圈。对魅羽说:“死之前让你见见熟人,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魅羽听了,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自己之前将血抹在乾筠送她的别针上,又故意提到了灵宝天尊和火玉山这个地方,这小子果然找来了。
只不过以他的修为,就算叫上几十个师兄师侄也不可能是灵宝天尊的对手。须得有寒谷这样级别的三五人合力方有一线生机。自己可别脱身不成,还把乾筠一伙人给搭上。
脚步声响,仆人已带着乾筠和魅羽之前在雅宣阁见过的四个道士一同进来。五人见了灵宝,躬身行礼。“齐姥观晚辈乾筠、无涧、缚元、谐实、岸果,见过火玉道长。”
灵宝笑着,谦和地请他们就坐。“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名鼎鼎的齐姥观高徒们吹到我这里来了?”
“火玉道长客气了,”乾筠坐下后,又拱手行了个礼。魅羽见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身上脸上多了不少灰尘的样子。想是手下人一听到自己的消息,他就急匆匆赶来了。
乾筠身边的无涧说道:“即便在齐姥观,晚辈们也听说过谟烬滩有一位济世救人的火玉道长。甘愿放弃清净自在的神仙日子,来鬼道救苦救难,实为三界众生学习的榜样。”
听到这里,魅羽不知该做何感想。灵宝此人,虽然在应对情欲和女色这方面走了邪路,其他方面倒也算是尽了一个道家前辈大德的本分。他所传授的思想和修行法门,确实是正统的道教理论,传教时也不分听众高低贵贱,有问必答。
一个已然得道的仙长,位列三清,怎么能还是这样扭曲的一个人呢?那个丁长老说得对,强行压制自己的情欲,最后便走火入魔了啊。
“晚辈们此次前来打搅,”乾筠又说,“是因为道门内有位女弟子走失,可能就在火玉山这一带。不知道长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哦?”灵宝皱了皱眉,“竟有此事?我最近一直在和普仞王商量御敌的事,没有留意附近的情况。我这就去和管家问问。”
灵宝说完,起身离开了大殿。魅羽心道不好,灵宝得知乾筠等人已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里,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这时刚好乾筠等人起身在殿中观看景致,而最吸引人的自然是这几棵雪娲树了。她等他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将双臂的枝丫指向南方的天空,比划了一招天星术里的翼宿诀。当然了,她此刻没有用上内力,这招只是虚晃一下。而如果生效的话,金石之利便应当刚好落在灵宝坐过的地方。
乾筠果然认出了这招,面带疑惑地向她走来。抓紧时机,她又向着西方天空使了一招井毕双宿。这是她在恹轮山和乾筠应付修罗四大护法时,共同使的一招。
这下乾筠果然认出了她,正要说话,灵宝已从不远处往回走了。魅羽像摆手一样晃了晃枝桠,又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便一动不动了。
心想你们几个不是对手,快点回齐姥观搬救兵去。估计救兵赶来之前她和虞兰已经死了,但灵宝必须灭掉,否则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与道门有牵连的女人要遭毒手。
“我问过管家了。他说并未见过失散的女人来此,不过他现在就会派人寻找。”灵宝看了看几人。“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妨在这里用过晚膳再走。”
乾筠立刻抱拳。“冒昧打扰火玉道长,已是过意不去了。怎可再让道长麻烦?晚辈们告辞了。”
灵宝似是要挽留,但乾筠五人执意离开。临走时乾筠快速地瞥了魅羽一眼。
几人走后,灵宝阴着脸来到魅羽面前。“有两下子啊,我在山周围设了阻断通信的结界,居然都给你不知不觉地联系了他们。可惜了,我在谟烬滩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只能舍弃了。”
突听外面一声尖锐的啸声,像是什么东西钻到了天空中。灵宝立刻变色。
“燃霄箭?道门中最厉害的联络工具,无论身在六道中的何方,都能互通音讯。”
灵宝手中拂尘一扬,几道闪电击中除了魅羽和虞兰之外的几棵雪娲树。那几个变作树的女人当场倒下,也不知是死是活。跟着一手一个揪起魅羽和虞兰,朝大殿后门的方向飞去。出了大殿,在空中行驶没多久,三人便到了无回河的上空。
灵宝没有再多话,抓住魅羽的那只手一松,她这棵树便向下坠落,落入那条能让人鬼都形神俱灭的河里。
第43章 伽陇河
噗通一声,魅羽落入河中,却没有溅起任何水花。无回河的水,与其说像水,倒不如说像汞。水是万物之源,而在这里,却是死亡之源。里面没有游鱼,没有水草。漫长年月以来吞噬过的生命,早已回归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仰面朝下游漂着,鼻子里闻到一股令人恶心、眩晕的味道。先是额头上的伤口处发出滋滋的响声,她知道那是河水在腐蚀着伤口。接着是身上的每个关节开始剧痛,像是在分解她的四肢。
此刻她还是棵树的样子,四肢动也动不了,只能慢慢地体会这个死亡的过程。左脚的脚踝,像是断了。还有膝盖……肩膀……
最后当疼痛快到她极限的时候,感官开始逐渐消失。周围的一切越来越像一场梦,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童年时凄惨的日子,和后来天壤之别的锦衣生活。
想起和兮远学武艺,和师姐妹们终日嬉笑打闹。
想起自己变成一个肥秃中年僧人,在荷阳节那天从楼上摔下,被陌岩接住。
和师兄们辛苦排练阵法,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弱胜强……
她真希望自己此刻只是如常人一般死去。至少还可以安慰自己有来生,便如话本里常说的,来生报答情分,来生再续前缘。然而等她的全身融化在这死水里之后,三界六道里便再无她这个渺小的生灵。
想到这里,她的眼中便看到了他。一身灰色僧袍,站在河边,望着水面,眼神还是如第一次见时那样一尘不染。她本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可当她看清站在他身边、手捧瓷壶的鹤琅,以及另一侧身穿黄色道袍的一个年轻道士,便猛地醒觉!
想起来了,在旱舸寺的时候,陌岩曾问佛祖,伽陇河的水饮几口方能解渴?虽然她此时依旧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她记起从鹭灵的山庄下来时,那条河就叫伽陇河。
也就是说,从中原的伽陇河过来,就到了谟烬滩。而从喇嘛国卫虎山那里过河,就是鬼道的壑丘,她的家乡。此刻魅羽所在处确实对应着人间的伽陇河,但来到鬼道这边的岸,就变成五回河了。这点没来过的人不知道,这个道士定是灵宝派来误导陌岩师徒的。
不能喝啊!她张口要喊,却说不了话。之前刚落入河中时呛了两口水,现在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呜声。眼看就要顺着水流漂走了,该怎么给他们知道呢?
心里这么一着急,真气在体内小周天里胡乱冲撞,突然发现右臂能被自己控制了,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她从水面上拍起来。她想结个虚空自在印,又苦于左手又动不了。
这时她想到天星术里有个心宿诀,可以从东方取风,而且只要一只手便可使用。于是抬起右手,调动了自己的和鹭灵给她的全部真气,朝东方天空的心宿方向点去。霎时一股狂风从半空击下,打在她右侧的水面。一股巨浪将她掀离水面,朝着左边的岸边飞过去。
她下落的地方离三人站立处还有一段距离。目前她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应该是个半人半树的怪物,不把人吓坏就算好的。她做好了摔到地上的准备,却听鹤琅大叫:“师父当心!”
下落之势止住,如从前一样她又被他接住了。他的神色依然平静。那一刻,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世界就定格在当前。但她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半人半树的她又无法开口说话。怎样让他知道自己是魅羽?是肥果?
她抬起形如树枝的右手,食指向着他的眉心点去。他没有闪避,就让她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是男是女,神仙畜生饿鬼,都要在一起……
她被嫌弃地扔到了地上,耳中听得陌岩对道士说:“这里的水实在污浊不堪。道长能领我们去个干净的所在吗?”
“那是自然,”道士爽快地说道,转身朝上游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陌岩在背后无声无息地伸出一掌,隔空点了他的穴。小道士即刻倒地,不省人事了。
******
魅羽再次睁眼时,已是黑夜。视野的天空中晃动着点点的魂光,身体却不再晃动了。刚刚的跳跃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便是连右臂也抬不动了。
她费力的转动着眼睛,见自己躺在岸边的荒地上。不远处有十来个人在来回走动忙碌着,还有三四辆马车及几辆零散的马匹停在一旁。鹤琅跪在她身边,将一块布撕成长条,缠到她头上的伤口处。
“师妹你醒了?师父在盘问那个道士,一会儿就过来。”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陌岩和灵宝的手下,却发现河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光源。不止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向天的那边望去。
光源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但却柔和不刺眼,正在向他们驶来。到得近前的半空停住了,光淡去,现出一个身穿深红色道袍的道士。他的手里横抱着一个人。
魅羽一看到那个人影,便似给一个看不见的大锤子击中胸口。原本已经不受控制的四肢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你怎么了?”鹤琅慌张地问,“你等着,我去叫师父。”
除了陌岩师徒以及四个车夫,其余的都是道门的人。大家早已认出了那身道袍,纷纷互相询问着。
“快看那人的装扮和相貌,像不像观里供着的灵宝天尊啊?”
“哎,对哦,看着很像啊。”
魅羽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估计他已经变回了灵宝的本尊。否则之前见过火玉的几个道士立刻会认出他是火玉。
灵宝倒也不急着表明身份——虽然魅羽知道他最后肯定会让大家知道——而是稳稳地从半空落到地面,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到地下。
“你们是人间来的道友吧?”他问在场的道士们,“快看看是否认得此女子。”
站在前面的两三人互望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低头查看。其中一人说:“这个好像是……乾筠师叔,你来看看。”
此时陌岩已经随着鹤琅走了过来。他单膝跪地,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胳膊。
魅羽登时舒了一口气,身上的抖动止住了。她的眼睛望着他的,再也不想移开。
“是虞兰师太,”她听乾筠的声音说,“敢问道长法号?”
灵宝好像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是这样,贫道法号灵宝,今日有事来谟烬滩——”
“等等!”众人沸腾了,“果真是灵宝天尊驾到!”
“灵宝天尊来了!”
“拜见灵宝天尊!”
魅羽听声音,便知道众人齐刷刷地跪下磕头了。站在一旁的鹤琅犹豫了一下,问依然半跪在魅羽身边的陌岩:“师父,咱们也要拜吗?”
陌岩的目光抬起来,瞅了一眼前方。“咱不认识他,拜什么?”
遂又低下头,从头到脚看了魅羽一遍,摇了摇头。“本事。”
******
众人混乱了一阵后安静下来,又听灵宝接着说,“我离这里还有百里地的时候,见不知什么人使了燃霄箭。出于好奇便赶了过来,正碰上一个黄衣道士手里抓着一个人在河上游那边飞……”
“那是火玉道人!”是缚元的声音。
“定是火玉那个贼道,”又一人说。
“我当时也不知是谁,疑心他为非作歹,便远远喝问,让他停住。他假意停下了,等我快到近前时,却突然将手中之人掷了下去。我当时赶着去接掉落的人,他趁机逃脱,朝下游飞了一段路,来到离这儿不远的一处。随后我把他追上,他见逃无可逃,竟收了法力,任凭自己摔到河岸上而死。”
说完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仿佛对那人的死有些内疚。
“天尊不必多虑,”一个道士说,“那火玉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他是知道如果被捉住的话生不如死,所以才自杀的。”
其他道士们听了,也一齐附和。
不对啊,魅羽有些不解。她以为灵宝会说火玉逃跑了,那样一来可谓一了百了,反正没人能找到。他现在说出了尸体的所在,万一有人去查探怎么办?
“对了,咱们不是抓了火玉的一个门人吗?”有人叫道,“拉过来问问。”
不好!魅羽心说。果然不多久就听道:“那个道士嚼舌自尽了!”
“火玉的帮凶畏罪自杀了……”
陌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乍现。
众人又嘈杂了一会儿,有的称赞灵宝,有的痛骂火玉。灵宝没有久留,冲大家道了个别就飞走了。看着是很谦逊,魅羽却以为他是怕夜长梦多,说多了露馅儿。
正想着,远远见乾筠正朝自己走来。无论如何,这次脱险还多亏了他帮忙。正不知该如何将怀中的别针取出还给他,再道个谢,却见他面色带着不悦。
“你之前在火玉山上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还提到灵宝天尊他老人家,可有此事?”
陌岩闻声从地上起身,让开了位置,皱着眉望着眼前的事态。
“是,”她使劲儿挤出了一个字。她此刻已完全恢复人形了,但关节还散着,身体也极度很虚弱。“火玉、火玉就是……”
“你最近受了不少苦,对火玉恨之入骨,我可以理解,”乾筠的声音有种让她不安的平静。
“但是刚刚你也看到了,天尊他救下了虞兰师太,还亲自把她送了来。灵宝天尊是谁,你该知道的,他是玉帝的师兄。而那个火玉道士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位列三清的灵宝天尊呢?你自己身为道门的女弟子,这么说话别人会认为你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魅羽的眼眶隐隐刺痛,已经有泪水在里面打转了。她对乾筠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二人毕竟并肩作战多次了,这次还是他救了自己。她坚信那个火玉道人就是灵宝天尊,虽然暂时拿不出证据。若是换做平时,她早就蹦起来和他理论了。但此刻刚刚经历了生死,她只觉得从内到外地疲倦。
你若不信我,可以去问虞兰师太,她想这么说。随即又意识到,虞兰师太很可能也不知道火玉的真实身份。很好、很好,她这次只身来鬼道,为了救虞兰差点被形神俱灭,现在功劳却被灵宝自己抢去了。
“乾筠道长,”鹤琅在一旁插嘴道。神色虽然带着尊敬,语气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为何就不可能是天尊本人呢?佛祖都能犯错,你们道门祖师为何就不能?佛说众生在无始劫之前都是佛,只不过因为迷了心性,以假当真,才堕入轮回。若是能——”
“我没功夫跟你掉书袋!”乾筠不耐烦地冲他说了句,又对魅羽说:“我们发了燃霄箭之后没多久,火玉的住所就起了大火。等我们灭了火,冲进去后,仔细查探了一番。完全找不到任何上位之人留下的痕迹。”
那个香炉,魅羽想,肯定不怕火。看来灵宝在放火之前已经取走了。
“而且你应该知道,”乾筠又说,“以灵宝天尊那样的修为,随便一掌就能让你形神俱灭。他何必要费事把你扔进河里?”
这时陌岩插了一句:“他是有那个能力,但他怎么想的谁知道。”
乾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又对魅羽说:“我刚刚已经派人沿着河岸去上游找尸体了。你的那些没有证据的指控,奉劝你今后不要再对外人提起。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否则任何道门之人听到你的话都会与你为敌。不过,我虽不和你计较,可是已经有好几个晚辈知道了你说的那些话。你要为你之前错怪了灵宝天尊而道歉。”
“是吗?”陌岩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觉得应该道歉的是你?”
乾筠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倏地扭头望向他。“你怎么老是针对我?为什么该我道歉?”
“因为……你打不过我?”陌岩有些挑衅地望着他。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一时间没人再说话。最终是乾筠后退了一步,轮流看了看面前的三人。
“好,很好。你们都是佛门的人,我们道门的祖师,看来你们是不放在眼里的。从现在起,咱们的联盟到此为止。你们今后打算如何对付涅道,不用再给我知道。虞兰师太我们会负责送去鹭灵上人那里。”
“我们刚好要去鹭灵上人那里,”陌岩说道。
乾筠没有再说话,看都没再看魅羽一眼,转身走开。随后招呼自己的门人把虞兰抬进一辆马车中,自己等在岸边。没过多久,果然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火玉的尸体还真的被找到了!这下连魅羽都不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乾筠也没有再过来和三人道别,自己和门人坐进两辆马车,还有的骑上马,向着上游的方向走了。
“师父,乾筠道长他……”鹤琅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问陌岩。
“别理他,自以为是的家伙。碰几次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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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还有两辆马车。一辆载着昏迷不醒的虞兰,由鹤琅在里面照顾她。魅羽被抬上另一辆。车开了,陌岩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卷宗。一边看,一看止不住地呵呵笑着。
她躺在软榻上,嘴里呼出的气息还带着无回河的腐烂味道。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别针,还在那里别着。得找机会还给乾筠,这可是他们齐姥观的宝物。
没想到还摸到一个剩下的金桔。灵宝的住所烧了。这个金桔目前是她从他那里拿到的唯一一个实物。虽然不知道能保存多久,但她决定随身带着。
一边想着,一边望着车厢顶部唯一一盏油灯,摇来晃去,困意渐渐上来,但同时她也能说更多的话了。
“为什么接住我?”她恍恍惚惚地问,“在无回河岸边。”
“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他放低了手里的卷宗,平视着眼前的空气,“这个人经常会从半空中掉下来。有时是男,有时是女,还有时候半人半鬼。”
“你相信我吗?关于灵宝。”
“当然,”他扭头冲她挤挤眼睛。“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她咧嘴笑了。像他那么冷静的人,肯定不会轻易下判断的。不过他这么说让她很高兴。
过了会儿,他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空气,道:“我之前盘问那个小道士,没问出什么来。后来鹤琅把我叫走时,我担心他自尽,就又点了他的穴。”
说完后继续阅读。
“我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诉你。”魅羽忽然想起了殁天枢。
“先休息吧,明天再讲。”他翻到下一页,读着读着脸色变了。“哎,我什么时候被四个大姑娘小媳妇给扑到在地了?”
啊?她望着他手里拿着的纸张。“你从哪里弄到的?”
原来他看的是自己在火玉山上,激活了别针后说的那些话。没想到乾筠的手下还记录下来了。
“那都是我胡编的。”
这要是传出去,人手一本,可就乱套了。
他叹了口气。“真是个惹祸精。让你自己回个家还能搞出这么多事来。这次回寺之后给我老实待着,哪儿也别去。”
“不行,”她摇摇头,“我得去找涅道。我得告诉他,他姐姐的死是灵宝背后策划的,和鬼道众生无关。我还要去找罔宁师太,告诉她当年是灵宝派人——”
话没说完,就见他将手中的几页纸狠狠摔到地上。“我是真想把你变成只狗!拿铁链拴着才能老实是不是?”
魅羽知道他是开玩笑的,然而不久前被灵宝变成狗拖着出去溜的记忆还清晰在目。双臂双腿又不由得开始颤抖起来,喉咙里不可遏制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你怎么了?”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双臂。
“吱!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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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车后坐上渡船,魅羽便昏沉地睡起来,不知多久后回到了鹭灵的等虞山。她初来这里时还是盛夏,现在回去已是初冬。被一堆人抬抬抱抱地上到山顶,进了鹭灵的住处。
折腾了半天,天色已大亮,鹭灵应是一早接了通知,在大厅里摆了两张长塌,周围等着五六个郎中。
魅羽和虞兰跟着被郎中们翻来覆去一顿检视。这期间鹭灵一直神情紧张地站在虞兰的塌前,魅羽注意到他的青色道袍里外穿反了。最终听到郎中们说了一声“应无大碍”之后,脸上才泛起了笑容。
鹭灵转身走到一旁的陌岩面前,问他:“十几年不见了,一切还好?”
陌岩沉着脸,没有理他。
“怎么,生我气了?”
“上人,您自己老婆出了事,就让别人的老婆去冒险吗?”
魅羽本来有些迷糊了,听到这句话后猛地醒了过来!
什么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我是不是听错了?她想挣扎着起来,被郎中们按住了,灌了一大碗药。
鹭灵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是个大孩子!记得我有次弄坏了你一辆小木车,你五六天都没跟我说话。”
等郎中和其他闲杂人等都出去了,二人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鹭灵冲陌岩说道:“听说这次的事比较棘手。夜摩天和少光天都表态要拥护涅道。”
魅羽从塌上撑着抬起身。“还有光普天和无烦天。”被陌岩瞪了一眼,又乖乖地躺了回去。
灵宝又问:“知道修罗界是哪位将军出任指挥吗?据说目前局部地区已有小规模战事了。”
陌岩说不知。魅羽想说,是个叫索宇的,但不敢再开口了。
鹤琅在一旁问鹭灵:“上人,您有什么建议吗?”
鹭灵冲他笑了笑。“你师父哪里还需要我的建议?有宝贝不用,过期就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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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中午,魅羽躺在塌上草草吃了点粥和馒头,便被女仆扶进自己之前住的房间睡下了。她是真的累了。这一睡,如同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人事不知。
一直睡到天黑,睁了一会儿眼,好像身体已恢复了不少,但还是很困,又接着睡下。这次没睡着多久,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最后梦见回到雅宣阁,自己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边吃饭。满桌子的菜都很可口,可是没吃多久,菜里的肉们便开始说话。
“快点儿吃我们啊,血雅。一会儿客人就到了。”
“真是的,我最讨厌萝卜了!为什么非要把我和萝卜一起炖?”
“我不要做食物!我不要变成屎……”
魅羽张大着嘴,想要啊啊地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从桌边跳起来,朝门外跑。刚跑到门口却正撞上灵宝。
“你今天想变什么?”灵宝微笑着,一步步逼近正在后退的魅羽。
“唔!唔!”她拼命摇着头,想说“不”却说不出来。
“不如做一茬韭菜好不好?长一截儿,就剪掉一截。再长一截儿——”
“不、不!不要不要!”她终于能放声喊出来了。后退几步到了桌前,抬手将桌子掀翻。
“不做韭菜?”他叹了口气,跟了过来。想了想,手腕一晃,手上多了一只燃着的蜡烛。“我这里缺个烛台,你就做烛台吧。又亮又暖和,还可以时不时听见飞蛾扑过来被烧死的声音。”
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只有晃动的烛光映在灵宝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森恐怖。魅羽浑身无比沉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向着自己走来。突然又发现自己能坐起来了,从身旁抓起一个枕头朝他扔去。枕头被他一把接住。
“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让她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自己此时正坐在床上,床边站着手拿烛台的陌岩,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枕头放回床上、摆好。
“快睡吧,”说完后他微一转身,左右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惨叫一声。
“谁把我的房间搞成这样了?”
他把烛台放到桌上,几步来到书架前。铜制的弯刀,刀柄上被绑了一条红色的穗子。陶马拉着的囚车,马披着了绸缎做的鞍,囚车的顶上围了一圈鲜花,此时早已枯萎。
再移步到书桌前。原本赤膊的六个泥人,每人身上多了件斗篷。大木船像是来求亲的,上面载满了胭脂花粉和碎玉金珠。
魅羽的脸泛红了,还好屋里光线暗。见他气哄哄地拿起烛台朝门口走去,急忙叫住他。
“你别走!我不敢睡了。”
他怔了一下,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张床这么小,我不睡地板的啊?”
她将目光移到别处。白天当着众人连老婆都叫了,那时候想什么去了?
烛光熄了,他站在床边,俯身,伸手把她往里一点点推。每推她一下,她身上的骨节就又疼一遍。
“哎呦!哎呦哎呦……”她龇牙咧嘴地叫着。
然后他就在她的身边躺下了,本来就不大的床变得异常拥挤,她几乎是被挤在靠墙的床缝里,想歪歪头都不行。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一直望着。过了很久,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他说:“是我疏忽了。一个散步都能散出内伤的人,怎么能让她自己回家?”
她没有说话。在蓝菁寺那时她是男身,却无法和他同床而卧。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在生与死的临界处跨了好几回。每一刻、每一天都是捡回来的。每一次的相处,她除了对命运之神说声谢谢外,还能要求什么?
他似是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却听他迷糊地说道:“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肥果。差点儿又失去一次。我真是个混蛋。”
第44章 纸条
魅羽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接近正午。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的正中央,被子盖得好好的。她皱眉想了想昨晚的事,突然不确定陌岩到底真的和自己在这张小床上挤了一晚上,还是又做梦了。
她撑着床坐起来,又试着下了地。脚在刚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钻心地痛,但是走了两步就适应了。眼光瞥见桌上的烛台,不是这个屋里的,应该是昨晚他拿进来的。那自己就不是做梦了吧?
出了房间,外面一片寂静,看来昨天的闲杂人等都离开了。她扶着墙一直走到会客厅门口,听见细微的人声,是鹭灵和鹤琅在那里谈话。鹤琅看到她,便低声和鹭灵说了句,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师娘,师父他——”
“哎哎!你说啥呢?”魅羽打断他,满脸通红。心想这小子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起来。
鹤琅忍住笑。“师父让我告诉你,他出去办事了。让我在这里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寺。”
“出去办事?去哪里?”她隐隐觉得不妙。有什么事非急在这一时?感觉更像是为了避开同她见面才一早离开的。
鹤琅叹了口气,神色也忧虑起来。“他不肯说,但我猜是封天去了。”
魅羽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昨天鹭灵和陌岩二人讨论修罗天的战事,说起来目前共有四个天的人是支持涅道的。当时鹭灵还说了句“有宝贝就得用”之类的话。所以今天陌岩定是带着枯玉禅去这四个地方之一了。
她伸出双手,抓住鹤琅的双臂,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看在我把大师姐介绍给你的份上,你有没有可能查出师父是去了哪个天?”
“我要是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师父就是怕我告诉你才不跟我说的。你别急,封个天很容易的。上次陆锦去封元识天,不是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吗?”
魅羽恨恨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她昨晚虽然提了句殁天枢是假的,但还没有把元始天尊和灵宝那些细节详细告诉他。而且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不死心,又进了大厅问鹭灵。
“我也不知,”鹭灵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肯定不会有事,你们放心好了。”
这种模糊的安慰自然对两个年轻人起不了作用。鹭灵又问了魅羽这次去谟烬滩的经历。魅羽只是简要提了下妓院那部分,着重讲了在灵宝处发生的事。
她既没有假装不知道那是灵宝,也没有刻意去说服鹭灵信任她。反正就是不带感情色彩地把见闻客观叙述了一遍。
鹭灵站起身来,背对着魅羽和鹤琅走了几步。站住,很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转过身来,又郑重其事地谢了魅羽一回,便离开了。据说虞兰虽性命已无大碍,但一直昏昏醒醒,即使醒了也不说话,仿佛这么多年过来早已丧失了语言的能力。鹭灵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她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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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魅羽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好地理了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倘若陌岩是靠着枯玉禅去了某个天界,她手中什么都没有,即便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追不上。
继而又想起云冉峰那三句秘示。第一句已经过去了。现在知道第二句是假的。第三句究竟是什么她还没问过,只知道和伽陇河的水有关。
她腾地站起来,出了屋去找鹤琅。他的屋门半开着,魅羽在门外可以看到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在看。
“大师兄,”她推门进去。
鹤琅见她进来,急忙把东西收进怀里。但还是给眼尖的魅羽看清了,是个青色的荷包。须知大部分荷包都是红色粉色等鲜艳的颜色,这个青色嘛……
她也不戳破,问:“之前在无回河见到你们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个罐子,是要装河水的吗?”
“是,我们打算装伽陇河的水。都说伽陇河是鬼道的一条河。先是请教了景萧师叔祖如何去鬼道,他告诉我们喇嘛国唯一的入口是布巴南部的卫虎山。只要念咒就能看到河,但得拿着堪布令牌前往,才能召唤到渡船。”
原来如此,魅羽想。她一直坐的是兮远的私人渡船,只要她念咒,摆船的人就会知道。对于没有私船的,看来得是身份地位很高的人才能召唤到摆渡。
“然后你们就到了壑丘吧?”
“是的。在壑丘打听伽陇河的所在,听到的只是很含糊的回答,说得去谟烬滩。等赶去之后,很巧地就碰到了那个小道士。当然了,现在知道肯定是有人安排的。他很热心地领着我们去河边,差点儿就被他骗了。”
魅羽点点头。“他让你们取无回河的水是害你们。但是当时的所在地只要过了河,也就是咱们现在的这座山下去,确实是伽陇河的所在。”
“是的,昨天下午你休息的时候,鹭灵上人告诉我们了。所以今早师父下山的时候拿走了罐子,我估计他顺路去取水了。”
魅羽思索了一会儿。在旱舸寺的时候,陌岩问佛祖伽陇河的水喝几口方能解渴,佛祖说九口。假如自己去喝九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哎哎,师妹,”鹤琅担忧地望着她,“你可不要去乱喝,万一把你运走就糟了。”
她的眼睛亮了。“喝这水能把人运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师父对目的地守口如瓶。”
“我不会去偷喝的,”至少目前不会,“不过明天咱们走的时候,不妨也去取点水。”
******
第二天魅羽身子还没好,但还是坚持要走。鹤琅虽没多说,但她知道此刻龙螈寺除了景萧外无人坐镇。之前陌岩去紫午甸和旱舸寺时,都是鹤琅在寺里主持大局。所以她虽然还未恢复,也催着鹤琅一齐走了。
二人先去取了河水,装到鹭灵给他们的罐子里。下山后雇了辆马车。一路上魅羽细细地跟鹤琅讲了自己回鹤虚山,发现师父一家失踪,又遇见梓溪的事。鹤琅听得两眼冒火,看样子像是随时会跳下马车打去印光寺。
魅羽安慰他,说兮远他们最有可能是去投靠了罔宁师太,而不是齐姥观或者四大观。否则上次见到乾筠的时候,他肯定会和自己提起。
而这一路上,魅羽的心里一直在想:对,封个天很快的。去了也不用干啥,拿出枯玉禅来咔嚓一下,马上跑人就行了。嗯嗯,等我们回去的时候,陌岩多半已经在寺里了,说不定还吃了好多顿饭洗了好多次澡呢……
四天之后,马车到了龙螈山脚下。魅羽一下车就惊呆了!原先有个宏伟的石拱门,上面雕着蟠龙。这个门在这里只是个象征性的摆设,并不能阻挡谁进入。眼下只剩了两侧断裂的石柱还挺立在那里。
过了门,一路上山,随处可见路旁倒塌的苍天大树。她在紫午甸的时候简要地听乾筠提过,说龙螈寺已经被攻破,石佛也被打碎了。当时她听了也没大在意,以为只是局部的损失。现在看来,这帮暴徒根本就是在泄愤!
当她进了寺,站到讲经堂外,看着这座昔日留下了自己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被砸得瓦碎漆落、残缺不全的时候,一股怒火填满了胸膛。
“梓溪,你今天让我的龙螈寺什么样,改天我就让你的印光寺什么样。做不到的话,便如那碎成粉末的石佛一样,不得善终!”
******
那之后的几天,魅羽忙得晕头转向。不断在景萧、赫嘉,和几个师兄之间穿梭,张罗着寺院的修复事宜。
现在也没有心思在乎衣着了,经常是里面穿件红裙子,外面套个棉僧袍,头发胡乱挽个髻。若是有外人来了,看到这么个大姑娘在寺庙里东跑西窜,有时还自己加入扛木头和运石块的行列,一定十分稀奇。
而真实情况是,她把自己搞得这么忙,是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严冬已至,但还是没有陌岩的消息。肯定是出事了,她想。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怎么也挥不掉。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鹤琅。
“把伽陇河的水给我!”
一回来他就把水罐藏起来了,怕她偷偷喝。
“呃,师妹啊,你再等八天。等到过大雪的那日再说。”
“为什么?”
鹤琅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想来想去,最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师父说如果那天他还不回来,就把这个打开。”
“啊——”她尖叫一声,差点背过气去。“你这个猪头!为啥不早点拿出来?”
“师父不让告诉你啊。”
一把夺过荷包,打开来看。里面有张手掌大的纸条,有些凌乱地写着一些小字:“我若大雪日未归,”之后是大概两三句话,但是写完后又拿笔涂黑了。只剩得最后一句是:“问景萧师叔祖要锦合莲护寺。”
魅羽不解。“这锦合莲是什么东西?”
“就是朵莲花,”鹤琅说,“类似于曼珠沙华的宝花。是百年前殿试的时候我们龙螈寺挣来的,经年不坏。使用的时候将花瓣片片撕裂,三年内外敌都无法入侵本寺。”
那就是只能用一次了?魅羽皱着眉,目前的局势有这么严重吗?她低头又看了看纸条。“不对。这中间的两三句话说的又是什么?”
中间的两三句,应该是他最初的意愿。写完后想了想又改了主意,划掉了。这几句到底写的是什么呢?她把纸条拿到窗口,对着光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去找景萧师叔祖问问吧,”鹤琅说,“他好像对字很有研究。”
“哦?他是书法家吗?”
“不是。事实上,他的字挺难看,”鹤琅小声说。“但是因为他精通手印,对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都有种直觉。”
于是魅羽和鹤琅来到西院。到了景萧的住处时,他正在喂野鸡。听二人说明来意后,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接过纸条,对着天空看。看了会儿,低下头,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又抬头看。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时辰,最后把纸条还给二人。
“好像是说,去蓝菁寺偷他们的锡嘛鱼,然后到少光天的什么川殿里找他。我只能看出这么多了。”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就知道他会有危险。“多谢景萧长老。这个锡嘛鱼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是蓝菁寺的镇寺之宝,类似咱们的枯玉禅。至于具体能干什么就不清楚了。”
魅羽和鹤琅互望一眼,都很清楚对方的心思。鹤琅对景萧说:“师叔祖,再过八天是大雪。请您在那天把锦合莲给用了吧。”
景萧看着他俩,说:“他不让你们去,就别去了。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
说完后,看着二人坚定的神情,又叹了口气。“好吧,你们如果要去,一定小心!少光天里有个聂驭王,但凡有外人闯入,他便立刻知晓。”
说完,他似乎还有话,但咽下去了。
怪不得陌岩没回来呢,魅羽想。一定是被那个聂驭王捉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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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二人仔细敲定了偷宝的方式和细节。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以乔装打扮的香客的身份混进蓝菁寺,但这不可行。对魅羽来说,回复女身后虽然和蓝菁寺的若干人有过接触,但她只要稍加改装,比如扮成村姑,除非是很熟悉的,否则没人能轻易认出来。
可鹤琅就麻烦了。他原本就是在蓝菁寺出家的,来龙螈寺之后也一直是六大寺的焦点。他再怎么打扮也容易被认出来。
魅羽左思右想。“对了,上次师父变成女的去紫午甸,不如你也变成女的?”
然后梳个头,插点儿珠翠,蓝菁寺的和尚们怎么也不好盯着个大姑娘左看右看吧?
“好。可是,具体的变性方法,得去师父的《藏遗录》里找。”
“那咱们去他房里找吧。”魅羽原本也有一本的,被涅道毁掉了。
二人来到堪布禅院。桑净见是他俩,也没拦着,就让他们自己进去了。魅羽进屋后,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自己还是肥果呢。看着客厅里那把特大号的椅子,突然眼框有些湿润。在肥果消失的那几个月里,他每天望着这把椅子,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鹤琅已经从书房里把那个竹箱子搬出来了。他打开箱子,找出《藏遗录》,翻到某页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已经记下了,应该能成。”他说着就要把书放回箱子里去。
“你等等,”魅羽从他手里拿过书。这本书看起来,比陌岩写给她的那本要薄不少呢!她翻开书页,本以为是因为这本的字体小,可字体也差不多啊。
她又从箱子里翻出《缈素知》和《九砖学》,这两本也要比她那两本薄。于是她稍微仔细地读了读,原来每一个知识点,原著里都是很简略的。对于龙螈寺的历任堪布,是不需要仔细讲解的。可是以她的层次,若要直接看原著就很难学了。所以陌岩在她的三本书里,加了大篇幅的注解。
“怎么了?”鹤琅疑惑地望着她。
“没什么。”她把书放回到箱子里。趁他回去放箱子的时候,赶紧把脸上的情绪收拾了一下。
在旱舸寺丢书的那天,陌岩说过要重新给她写一遍。是吗,还能和原先的一模一样吗?
失去了的东西,和人,还能找到同样的替代品吗?
第45章 珈宝哥哥
又过了两天,二人行程准备妥当。因为要先去蓝菁寺偷东西,再喝随身带的伽陇河的水去到少光天,便叫了陆锦一同前往,负责看行李。
出发前,魅羽问鹤琅:“我上次从蓝菁寺弟子富鸣忻那里偷来的混元天锤还在吗?”
“一直在宝华殿。”
“你拿来,我想带上。”
由于香客通常是上午拜山,三人的马车在头天晚上驶出龙螈寺,连夜赶路,清早到了蓝菁寺山脚下的小镇里。陆锦在客栈要了一间房,看着行李。魅羽一身灰衣,是一副老太装扮。鹤琅则变成年轻女子,像孙媳妇一样陪着她去上香。
这是魅羽第二次来蓝菁寺。依然是那依山而建、直插云霄的蓝墙金顶,仿佛再过万年也会一丝不减。而对鹤琅来说,这是他曾经的家。二人各揣着心事,随着人流上山、入寺,一路无话。
二人的计划,自然是从珈宝入手。鹤琅因为熟门熟路,知道珈宝禅院的位置。但打扮成香客就这样一路走去勘布禅院,必然会引人注意。
所以鹤琅告诉了魅羽禅院如何走,她毕竟曾来过一趟,对这里的道路和建筑大致心中有个数。而鹤琅则是要去到人最多的大雄宝殿,假装上香时碰倒蜡烛,引起火灾。
魅羽一人按照鹤琅的指示走着,路过上次偷听和受伤的那个摩云殿,她稍微驻足。抬头看了看,被珈宝掌力击碎的屋瓦早就修好了,又继续前行。此刻她还在香客们也能来的地方,所以并未引人注意。
等她慢慢接近大片僧房的时候,便听见身后的远处开始有骚乱的声音。有僧人从她身后跑上前来,大概是去叫僧房里的人都出来灭火。
跟着就陆陆续续有提着水桶,拿着脸盆的人朝她跑来。她作为一个香客来这里,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但是众人都忙着救火,而且见她一个老太太,也不担心干什么坏事出来。
珈宝的禅院比陌岩和景萧的都要气派得多,所以很容易辨认。魅羽来到院门口,正打算敲门,身后有人抢上前,砰砰地敲门。
“堪布,着火了!着火了!”
门很快就开了。当珈宝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魅羽使了个摄心术,心里想着的是之前在紫午甸见过的瑶老太的模样。
“好好的为何会着火?”
“有香客碰到了蜡烛。”
珈宝眼看就要随前来的僧人出门了,不经意瞥见站在一旁的魅羽,如遭雷击!
“你、你怎么来了?”
魅羽低着头,神色黯然。“我有事……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跟着又抬起头四顾。“怎么你们寺里着火了吗?刚刚带我前来的那个小长老,给我指明了路,就掉头跑了。”
此刻的珈宝身穿褐色僧袍,出来的急,外面随便罩了件棉衣。脸看着比一年前苍老了,还多了不少褐斑。魅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冲前来报信的僧人挥了挥手。
“我去也没用,你们自己处理吧。”
他把魅羽请进院子,苍老的身躯激动得有些颤抖。在那一刻,魅羽突然有些内疚。但转念一想:你当年打死了陌岩的师父,你去年差点把我打死,你的老情人几个月前差点把我打死,你的爱徒把我毒哑了,还烧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寺。那就别怪我戏弄你一下了。
院子修得很雅致,虽然不至于在寺庙里种花什么的,但满眼是各种小巧而赏心悦目的长青植物和假山。进到宽敞的正厅,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皇室赏赐的香炉、观音、珊瑚树、琉璃瓶。
珈宝似是不知该让魅羽坐还是站。魅羽便抢先开口了,语气中带着责备:“是你告诉别人,溪儿是我和你生的儿子?”
珈宝如遭雷击。“没有啊,绝对没有!这件事我藏了二十年了,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怎么,给人知道了?”
魅羽心说,你确实是守口如瓶了,在你清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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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是鹤琅告诉她的。珈宝当年拜师衔云掌莫前辈,和师妹瑶老太及两个师兄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师门来到蓝菁寺出家。后来十几年都没再见过瑶老太。瑶老太据说没多久也离开了师门,但之后只是收了几个徒弟在身边,一直未嫁。
结果二人在不惑年的时候,师父去世,珈宝和瑶老太都去奔丧。二人不知怎么一见面又旧情复燃,之后瑶老太就怀孕了。
这件事二人一直谨慎地保密着,没有对任何人说,甚至连梓溪都以为瑶老太是他的养母。然而在梓溪十一岁时,瑶老太送他去蓝菁寺出家,其实多少带点儿陪伴珈宝、为他养老的意思。
鹤琅记得,梓溪来的那天晚上,他有事去珈宝的禅院找他。当时他是珈宝最宠爱的弟子,所以门人就放他自己进去了。
珈宝那天喝得烂醉如泥,从他断续的自言自语中,鹤琅弄清楚了是什么回事。但是这些年来鹤琅也一直守口如瓶,毕竟这是把自己领进门的师父。如果不是这次要去救陌岩,情非得已,他也不会和魅羽说起。
此时魅羽叹了口气。“不管是怎么传出去的,反正给龙螈寺的一个俗家女弟子知道了。这个女弟子我不久前在紫午甸见过,当时狠狠打了她一掌。她多半是记恨在心,回来后四处调查我的隐私。毕竟,当年我怀上溪儿的时候,还有几个女弟子在身边。虽然我后来把她们打发走了,保不准——”
“你去紫午甸干啥?”珈宝警惕地问。
魅羽心想,如果轻易把梓溪供出来,就不像为人之母了。于是慌张地说:“没啥没啥,我是听人说那里都是女人,有些好奇就去看看。”
珈宝摇了摇头。“你从来就不是个好奇的人。是不是溪儿让你去的?唉,我多次让他及时收手,不要越陷越深。”
“溪儿也都是为你好!不说这些了。现在那个女人扬言要揭发你的丑事,让你在喇嘛国身败名裂。我苦苦恳求她,甚至都给她下了跪……”说到这里,低下头抹眼泪。
“你……唉!”
“可她说你们这群人毁了她的龙螈寺,她定要你们付出代价。想来想去,她说要你交出镇寺之宝锡嘛鱼,让我转交给她,她才罢休。”
“哼!”珈宝气得转过身去,“想得美!我现在就去派人结果了她。”
“你别冲动。这点可能性她肯定早就想到了,指不定留了什么后手。宝贝自然是不能给她,咱们从长计议,她应该不会真的把事做绝了。”
说完,便移步向门口走去。“我在这里待久了也不妥,咱们回去各自好生想想——”
“你等等,”珈宝却突然怂了。“那个女人的事我听说过了,是个发起疯来不要命的。去年冬至一个人去挑了藤者的老窝,就可想而知了。最近溪儿又把她的家给烧了,结果自己还落得……”
“什么?溪儿怎么了?”魅羽假装慌张地问,心里清楚梓溪多半是被自己的天星术烧伤了。”
“没、没什么大事,”珈宝说,“算了,身外之物而已,她要拿就给她拿去吧。”
说完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个比手掌还小的木盒出来。“你把这个给她,告诉她,倘若她食言,我会让她龙螈寺僧人一个不留!”
魅羽接过盒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想了想做戏要做足,又回身加了句:“你不要怪溪儿。他从小没有父亲,怕被人瞧不起,总想着干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你要体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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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出了禅院,摸了摸包袱里的那个方盒子,恨不得立刻放开步子跑下山去。蓝菁寺人多势大,此时火早就被扑灭了,只是远处还有几缕青烟升起,风中飘着的烟火味时强时弱。
刚刚被叫去灭火的僧人,此时已陆陆续续往僧房的方向走。突然有人指着魅羽说:“你站住。”
她停步,发现前方冲自己走来的是富鸣忻。
“你是什么人?为啥看着如此眼熟?”他眯着眼走过来。
毕竟此人曾见过自己多次,魅羽一慌,也无心撒谎了,夺路而逃。
“捉住她!别让她跑了!”富鸣忻在背后大叫。
魅羽嘴角浮起冷笑,从怀里掏出混元天锤,这还是年初从富鸣忻手里骗来的。转身冲他说:“你看这是什么?你敢追我吗?”
说着朝富鸣忻的方向用力一锤,对方立刻跳至一旁,大叫:“大家小心!”
一声轰隆巨响,富鸣忻刚刚站过的石砖地上碎了一大块。魅羽又随意向周遭砸了几锤,众人都吓得往后退,再也没人敢追上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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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楼下客栈,鹤琅早就焦急地在里面等着了。魅羽冲他点了点头,几人也不敢耽搁,即刻出来上了马车,往偏僻的郊外行去。
行了一会儿,见没人跟来,三人便出了马车。陆锦把鹤琅的包袱给他拿着,又把魅羽的长鞭递给她。之前魅羽没戴在身上,怕给珈宝看出弥端,虽然穿的冬衣比较厚。
然后陆锦从车里抱出盛着伽陇河水的罐子,三人走进旁边一处隐秘的小树林。
“我先喝吧,”鹤琅把罐子接过来。魅羽知道他是要自己先试试有毒无毒。
结果鹤琅打开罐子一看,“啊”了一声。“怎么这么少了?”
魅羽也凑头过去望。她记得二人当时装了大半罐,回去后一直用泥巴封着口。现在怎么挥发了这么多?可能伽陇河的水和一般人间的水不同吧。
鹤琅叹了口气。“我会喝小口的,”说完端起罐子,很谨慎地小口喝着。喝完九口后,魅羽立刻接过罐子,就见他一个大活人在面前消失了。
一旁的陆锦看呆了。“七……七师妹,你不害怕吗?”
魅羽没有回答,端起罐子来看了看,这下更少了。把心一横,开始一边喝,一边在心里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放低罐子。只有八口,罐子已经空了。正想着应该怎么办,眼前一黑,她也在陆锦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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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眼前再一亮的时候,魅羽吓了一跳!她此刻站在一座木桥上,桥很高很平整,下面是一条马路。
这条马路比她见过的最宽的马路还要宽两倍以上。更稀奇的是,路上是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分成三列在快速地行驶着。这得多少马车啊!车厢看着都很结实,有的是封闭的,有的是敞开的。结构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她再扭头,见桥上也有很多人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刚才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突然出现,反正每个人都很忙很着急的样子。这些男女老少的样貌和衣着同人间差的不大,只是发髻和衣服的式样都偏简约。
这里应该是某个天界,但和魅羽预想的大不相同。她之前见过夜摩天的人,蛇妖一样的长相,能停在半空不动。谁知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魅羽在人群中寻找女装的鹤琅,连个影儿都没有。她沮丧地叹了口气。肯定是因为她少喝了一口水,现在给送到不同的地方来了。希望不是不同的天界就好。这人生地不熟的,身边又没个熟人,叫她可怎么办啊。
此刻她还在桥的正中央,心想怎么也得先下桥再说。谁知才走几步,见前方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一只腿跨在栏杆上,像是要跳下去!
她迅速看了周围一眼。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应该是发现这个女人的异样了,但谁也没停下脚步。
此时女人已经双腿跨过了栏杆,一松手就会掉下去了。魅羽抽出腰间的长鞭,一抖便缠住了女人的腰,再一甩便将她甩回了桥上。
“谁把我拉回来的?叫我去死好了!”女人躺在那里,哭哭啼啼也不肯起来。
魅羽收鞭,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走上前来,一把拉起地上的女人。
“是你非要出来玩的!这一路上你寻了几回死了?”说完把女人又往栏杆处拽。“既然这么想死,那就再跳下去吧!”
女人只是不停地哭,这时却又没有寻死的意思了。
魅羽翻了个白眼,赶紧要离开这对是非男女。谁知男人转过身来冲她说:“谢谢这位姑娘出手相救……咦?”
应该说,这对男女的衣着打扮和长相,倒是更像魅羽熟悉的那个世界,只不过一举一动都透着无上的高贵。
男人是那种带着不羁的俊美,剑眉,眼神深邃又迷茫,里面装着的都是故事。发髻上插的簪子发着奇异的亮光,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女人则是风情万种的仪态,魅羽的师姐妹虽然都是美女,但还没有她这种类型的。
此时男人已松开了女人,朝魅羽走过来,脸上的不耐烦换成了惊诧。“你不是本地人吧,美人儿?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认识一下?”
“啊——”女人在他背后又哭起来,佯作又要寻死觅活的样子。
魅羽没理他,快步朝着桥的一端走去。男人应该是一把拉住了女人,拽着她跟在魅羽身后。
“我说对了吧?你肯定不是本地的,而且迷路了,还身无分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在已经饿坏了,所以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好歹你救过她一命,我们请你也是应该的。”
说完扭头朝一旁的女人严肃地说:“你再闹,就咔咔!”
也不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反正女人立刻就安静了。此时三人已经下了桥,离开马路向着旁边的城镇走去。
魅羽琢磨了一下,这个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忙、很冷漠。她要是自己去打听这是哪里、自己怎么回人间,多半要碰一堆钉子。
现在有个这么热情又自来熟的人主动提出帮助她,那就去和他俩吃顿饭,探听些信息。当然这俩人未必是好人,可是满街的陌生人,魅羽也一样无法判断谁好谁坏。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女人,一起吃顿饭也不算出格。
“我和你们去吃饭,”她突然回头说,“不过我有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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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去到一家饭馆儿,里面人很多,桌椅摆得很挤。坐下后,男人熟练地叫了菜,然后神情专注地望着魅羽:“你先和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总不能让我一直称呼你作美人儿吧?当然那样也不是不可以。”
“我叫魅羽,来这找人,”她爽快地说,不想多浪费时间。“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世界吗?”
男人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魅羽,魅羽……你看样子应该是娑婆世界来的。这个地方在你们那里,应该叫无烦天。”
魅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无烦天?她去的地方应该是少光天,果然来错地方了!她还记得景萧说过,少光天里有个聂驭王,一有外部世界的人闯入便会知道……接下来她该怎么办才好?
男人像是在等着她什么,魅羽突然醒过神来。“还未请教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坦芸,”女人没精打采地说。
男人却是兴致盎然。“我有很多名字,比如玉笙哥、蓝宝宝、小钥威。你也可以随便给我起,想叫什么都行。”
魅羽心说,向来多嘴多舌那个是她。今天,总算遇上比她还贫嘴的了。
男人说完后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有些得意地说:“不过呢,男人们通常叫我——聂驭王。”
第46章 聂驭王
魅羽听聂驭自报家门后,并没有当下相信他。尤其是她刚刚经历了灵宝事件。实打实的灵宝天尊,都有可能是坏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更不敢轻易下判断了。
此时饭菜都已端上,三人便开始吃饭。对面二人吃得很文雅,也很少。但魅羽却不客气地多吃。饭菜虽然都没见过,味道也很新颖,不过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地方。眼下她只身一人来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还不知道下顿在哪里、有没有,能多吃就多吃。
聂驭一直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问:“魅羽,你说是来找人的?看样子没找到,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是不是?”
魅羽心说,我知道去哪里找,就是你所在的地方——少光天。于是问他:“聂驭王殿下,您都是怎么回少光天的?”
魅羽叫他殿下,因为她知道少光天的主是梵承谆皇帝。整个天界的大大小小国家和番邦,都在他的帝国统治范围内。梵承谆有六个皇子,聂驭王是老三。
他倒吸了一口气。“原来你知道我!你远在另一个世界也居然早就听说了我是谁?哎——”他双手捂胸,陶醉了一会儿。
旁边的坦芸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面铜镜,开始整理妆容。
跟着他上身前倾,神秘兮兮地冲魅羽说:“天与天之间的来往可没那么容易,否则还不乱套了?并不是我跟你说了,你就能去的。”
魅羽想了想。目前若是待在这里,用不了多久身上的盘缠花光了,也还是回不了家。正如聂驭说的,不同世界之间穿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向他求助,也没别的办法。至于今后都会发生什么,也只能见步行步了。
于是她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有了笑意。“若是我恳求殿下您带我去,会不会给殿下添太多麻烦呢?”
“不会,当然不会!唉,都说了,不要叫我殿下,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咱们吃完了先逛逛,待会儿就回去。”
“这就回去了?”坦芸噘着嘴冲聂驭说,“往年这时候你不是住满一个月的吗?”
“下个月就要殿试了啊,”聂驭小声地说,“得赶紧准备。我已经在外面耽搁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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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钱自然是殿下付了。出了饭馆,他和坦芸好像很随意地瞎逛,也没看东南西北,走到哪儿是哪儿。
期间坦芸若是看中了什么街边摆的便宜小玩意儿,或者珠宝铺里的贵重东西,聂驭都即刻买下。边走还不断解释,那个谁谁谁,他早已经跟她“咔咔”了,她没有必要再寻死觅活。
一路上嘘寒问暖,对二女照顾有加。魅羽不由得想,这个皇子太花心、太浪荡,不适合做夫君,不过当个伴游还是挺不错的。又想起沁峦。难道做王子的都是这么个德行吗?
逛完集市,二人领着魅羽往偏僻的田野里走去。待得见四周无人,聂驭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子。他把镜子置于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就从镜子里射出一副影像。
魅羽定睛一看,是一条小路,从镜子前伸出来,但不是直的,而是向天空的方向转弯,再继续往他们背后转弯,形成一个大弧。
聂驭收起镜子,弯弯的小路还留在空中。他抓住二女的胳膊,开始往小路上走。弧度这么大的路,魅羽做好准备走走便摔下来。谁知走上去之后并没感到有弧度,倒像路是直的、她是正的,而世界在不断旋转一样。
不久,刚才的地面就便成了倒立在头顶的风景。再继续走下去,三人最终又回到了地面上。魅羽心说,走了这一圈有啥意义呢?站定后仔细一看,原来此时的地面已非彼时的地面了,天空也比刚才的颜色要深。
这就到了少光天了吗?这不也挺容易的嘛!当然,难弄的应该是那面镜子。
聂驭此刻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注视着远方的荒野,不知在想什么。这里有风。风不大、也不刺骨,但一直在吹,从不间断。刚才处处还透着风流倜傥的白色长袍,此刻在野外风的吹拂下,却尽是肃然之气。
魅羽暗暗乍舌,这人变得也太快了吧?这、这还是同一个人吗?
正想问问坦芸你这个情郎是怎么回事,耳中听得马匹由远至近疾驰的声音,三辆华丽的黑色马车很快到了近前。赶车的六个侍卫像救火一样滚了下来,齐刷刷地跪地向聂驭扣头。“属下来迟!殿下恕罪!”
聂驭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自顾走到最前面的马车,上了车。六个属下这才站起身,又一齐来到坦芸面前,跪下。“参见坦芸郡主!”
坦芸冲几人点了下头,自己上了第二辆马车。六人又站了起来。魅羽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该不会一行人就这么走了,把自己扔在这里吧?
谁知六人也齐齐冲她跪下。“参见殿下的朋友。”
魅羽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六位大哥初次见面,都是英姿飒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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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地上了车。车开动后,她一直趴在车里的窗户边往外看风景。
热,气温如夏季。少光天的外景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的话,就是“肃杀”。也有山、有树、有草甚至还有花,但每一样东西都透着庄重和萧索。
比如路边最常见的一种植物,大概到魅羽的腰那么高。茎是乌亮的,如铁条一般坚硬。叶子片片如刀,边缘带着锯齿。虽然此物常见,但每一个的周围三丈内都见不到其他植物,满满的孤高冷峻之意。
也不知陌岩和鹤琅二人此刻在哪里。他们都来少光天了吗?让她猜的话,陌岩被捉起来了,而鹤琅还在荒原或者城镇的某处,就像刚才的自己一样,茫然无措。
行了大概半个时辰,原野渐渐被屋舍和农田取代。偶尔见到路上有行人,一个个穿戴繁琐正式,面容严肃。
过了一会儿屋舍又不见了,路旁都是园林,里面的植物比先前见到的要艳丽一些。
车停下了,魅羽不知道要不要下车。门帘被打开,进来一个女官,目光把魅羽和车里的事物扫了一圈。
“长鞭和包袱给我。”
魅羽没有动。“为什么要给你?我是被请来的客人,又不是囚犯。”
“你离宫的时候自会还给你。”
还在僵持,女官身后又出现一个女官。“殿下说了,可以放行。”
“可是,”第一个女官犹豫道,“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
“有殿下在呢。”
于是门帘被放下,车子继续前行。魅羽又看了一会儿就厌了。王宫里虽然宏伟大气,地面非常干净,但没有什么生气。隔几步站个千篇一律的黑衣侍卫,仿佛在这万年不停的长风里已经石化。
她打了个哈欠,晃悠悠地迷糊了一会儿。等车子又停下,有侍女请她下车。下来后发现坦芸早就不见了,估计是回了自己的府邸。
这是个小庭院,王宫里是个偏僻的位置。建筑的主要材料是一种棕色油亮的石头,一进到屋里便比外面冷不少。
侍女张罗着给她倒茶洗漱,期间魅羽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笑而不答。忙完了就出去,留她一个人在屋里。
没过多久魅羽就烦了,心说这真是自己有史以来接的最莫名其妙的一次任务!不了解要去的地方,不清楚该干什么,不知道怎么回家。目前虽然暂时无性命之忧,但还是忍不住地焦虑。
现在特别盼望能见到聂驭,或者那个坦芸也好,至少能说说话。
******
在屋子里憋了一下午后,终于等到侍女又进来,说殿下请她共进晚餐。太好了太好了,魅羽兴奋地跟在侍女后面走了出去。虽然不知道晚饭还有没有请其他人,不过能见到个熟人说句话就好。
出了小院,穿过一片树林。走了一阵子,看到个大院,门上写着“聂驭殿”。魅羽一进门就见身着高等侍卫服和军服的人进进出出。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三两两边走边嘀咕着什么。
侍女将她带进一间中等大小的屋子。中央有个不大的饭桌,目前只放了些空的杯盘。看桌子的大小,最多能坐四人。
她在旁边的几个椅子中坐下,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侍女们突然进进出出忙碌起来,一下子就把桌子都上满了菜。接着便有人通报聂驭王殿下到。
魅羽急忙起身,见聂驭还是穿着白天的衣服,满脸疲惫地走了进来。此时有三个侍女立在桌旁,魅羽识相地行了个正规的万福。“民女拜见殿下。”
聂驭轻轻点了下头,示意魅羽和他在桌旁坐下。等侍女们将酒斟满,他便挥手让她们出去,并把门关上。
“实在、实在是万分抱歉哦,”他又变回了上午见到的那个人,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很认真地望着她。“快跟我讲讲你后来都经历的事。有没有饿了困了,是不是非常无聊?有人欺负你了吓唬你了吗?我打他。”
魅羽一时没转过来,顿了顿才说:“殿下每天真是忙啊!怪不得要去外地散心呢。”
她没说的是,怪不得那么贫嘴呢,那么花花呢。原来都是给憋的。
聂驭攥紧了双拳,望了望天。“看!你我虽然只认识了不到一天,可你居然能那么了解我,真让我太感动了!”
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它立刻正经起来。“什么事?”
门开了个缝,侍女探头进来。“殿下,盟亲王求见。”
“没见我在用膳吗?”
“亲王说是很重要的事。”
于是聂驭又出去了。魅羽沮丧地望着满桌子的菜,只能继续等。还好不是太久聂驭就回来了,但是明显看来心情不太好。
“不啰嗦了,吃菜吃菜。”
这次和中午不同,聂驭明显是饿了。魅羽当然也不会和他客气,二人便风卷残云了一通。
魅羽见时机差不多了,就问:“我来之前就听说了,这个世界但凡有外人闯进来,你都会立刻知道。”
他点点头。
“时常有人来吗?”
“不多。年初时来过俩,这半年都没人来过。”
她心下狐疑。难道陌岩和鹤琅都去了别的地方,还是这小子没跟自己说实话?
“你们每次都能找到外来者吗?”
他耸了耸肩。“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
“被捉住的怎么处置呢?”她的心提了起来。
“看情况吧,”他没有细说。顿了顿,又对她说:“你要找谁和我说,我帮你找。这期间你就在这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魅羽笑了。“之前殿下肯带我来此,现在又好吃好喝,民女十分感激。不过呢,民女向来过不惯游手好闲的日子,也晓得知恩图报。殿下若是有什么事情民女能帮得上的,请尽管说。比如替殿下给坦芸郡主或者其他人稍个东西传个信儿了,这种事民女最在行。”
其实魅羽想的是,自己要找的人当然不能告诉他了。眼下才认识,对这个皇子的品性除了说句深不可测之外,还不敢下别的定论。
可是如果整天被关在个小屋子里,那还找个什么劲儿?能在王宫里当个差,就更有可能打听到消息。
聂驭笑了,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让你做个送信儿的,太大材小用了。不怕告诉你,本王阅女无数,姑娘无论是心智、武功还是胆量,都不是同辈人可比的。我也不和你绕弯了,眼前确有一事。姑娘若是能帮我办成,条件随你提。”
魅羽突然有个念头。或许他在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想请她来帮这个忙了?
“愿闻其详。”
“本帝国皇室关于继位的传统,不是按年龄辈分,也不是由先皇指定。在皇子们都成年之后,会有一场正规的比试。而今年年初,七弟他刚好成年。”
魅羽微微皱眉,不是只有六个皇子吗?不过她没问。
“比试共分四个项目。第一项是武功,第二项比领兵对阵,第三项是寻奇觅宝。这三样我自己勉强能应付。但这最后一项呢,”他望着她。
“须知一国之兴衰,不仅取决于帝王自己。皇后是否贤淑有能力,影响巨大。所以最后这一项,是由每个皇子推一个女伴来比。”
魅羽身子后倾。“那赢了的,女伴就必须做下一任皇后了?”
聂驭又笑了。“这你不必担心。比试结束,应该就会立下正式的诏书定太子,之后便不会再改动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你愿意留下我也十分欢迎。”
魅羽的脸有点红。“我可以尽力帮你,而且不止是这最后一项。包括第一项,武功在内,所谓学无止境,对不对?”
“哦?”他颇有兴趣地望着她,“你的条件呢?”
“条件我有两个,”她一本正经地说,“事成后,我要带走两个人,这是其一。”
他有些犹豫。
“放心,不包括你们王室的人。不过,可能会包括你们狱中的囚犯。”
他释然了。“没问题。除了王室的人之外,你随便挑。那第二呢?”
“当下修罗界的这场战争,你们少光天要置身事外。”
“为何?”
“我可不想有一天,和你在战场上相遇。”
他想了想。“目前是否参战,决定由我父皇做。一旦立了太子,那太子的意见就占很大比重。毕竟,将来得由太子来收拾残局。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我胜出,我会力谏父皇不参与。”
“好。殿试什么时候召开?”
“还有三十二天。目前就暂时委屈你在我宫里做个女官,免得成天走来走去。明天上午我们先仔细过一遍四个项目的规则,下午开始第一项。”
第47章 皇子恩师
于是魅羽便在聂驭殿住了下来,还分到了几套女官的衣服。这里的女官服也是黑色,只不过比起男装来,多了各种繁杂的纹路和装饰物。
来少光天之后,她还未见过平民长什么样,反正王宫里的人相貌和身材都普遍不错。魅羽虽是外来人,混在里面却是十分顺眼。
不久后她便了解到,皇帝年轻时曾被奸人下毒。虽然及时救下了保住一命,但太医们都说,如果毒根不解,皇上阳寿恐怕只到七十岁了。而明白人都不言而喻,这太医定是往长里说很多了。皇上今年才五十一,但最近见过皇上本人的,都认为他可能也就在这几年了。所以殿试的事不能拖。
这几天聂驭一边和魅羽商量对策,一边还派手下去其他各个皇子府上打探消息。皇子们的武功大家都互相熟悉,和聂驭相当或者比他强的有二人。这项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突破。而且比赛的规定是近期不能服任何丹药,不能接受外人的真气,但是可以和任何人临时学武。
行军打仗的阵法嘛,则肯定每个皇子都建了个智囊团。里面要不就是博学的谋士和精通五行八卦的方士,要不就是有实战经验的军官。是好是坏全靠这些人。而这点早在王子们刚懂事时,他们的母妃们就开始替他们筹划了。
寻奇觅宝这项,魅羽觉得比较奇怪。但经聂驭一解释,又觉得颇有道理。对帝王来说,各国各番邦和有权势的人家,肯定少不了要来送礼,自然是为了讨好帝王。
可是做为皇子,而且是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多个皇子之一,民间送上来的奇珍异宝便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民意。说白了就是“大家都看好你”的意思。从这个角度来说,选一个众人都支持的皇子做帝王,会为将来省不少麻烦事。
至于这最后一项,皇子们都在打听其他人的女伴是谁。聂驭的两个哥哥都已大婚,且独自搬去了宫外住。不过他们只能由原配妻子来参赛,没什么好打听的。而聂驭的三个弟弟则把候选人藏得很严实,毕竟他们的女伴只要来参加最后一项就行了,不需要整天露面。
魅羽和聂驭由于日日在一起研习,想捂也捂不住。虽然魅羽自己的武功也不弱,但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谋害皇子是株连九族的罪过,而谋害皇子身边的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伴,就免不了有人铤而走险了。
因此聂驭和她约好,每一顿饭都要在他这里吃,每一口水都要喝他这里的,去哪里身后都要跟上自己最忠实的两个亲信。
******
关于聂驭王的武功,他有三位师父都是高手。一个教内功心法,一个教拳脚,还有一个教兵器。魅羽在第一次见他给自己演练的时候,就说:“你比我厉害多了。”
他笑着点点头,冲坐在一旁的她说:“不过老师您说了,学无止境对吧?请老师指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二人在他府里一个无人的小院。倘若有外人在场,他还是要保持皇子的矜持,不敢有一丝松懈。
魅羽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想了一遍。兮远教的广旋十三式,未经他允许,她不可以随便传人。鹭灵的木灵掌、景萧的手印|心法、寒谷的天星术,虽未正式拜师,她随便传人也是种不尊重。
她在陌岩身边的时候,大家不是忙于准备殿试就是计划着封殁天枢,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师兄们合练,他统共也没有几次机会单独指导她。现在想来,他给自己手录的那三本书,或许就有多少弥补一些的意思。
想来想去,兮远给她的那本《致用集》,是一个使鞭的老前辈留下的。这本书给了她,就全凭她来处置了。于是她站起身来,抽出长鞭,对聂驭说:“我现在使一套鞭法,长鞭不是你用的武器。但我师父曾将一套掌法改成鞭法传给我。武学之精髓在于‘意’。”
说完走到一旁竖立着的几个木头人前面,长鞭甩出,用比平时慢得多的速度,将《致用集》的招数一个个使出来,边做边讲解。
聂驭越看越心惊的样子。这些木头人是专门给他练掌法用的,所选的木材极其坚硬。可是魅羽的鞭子抽过去,虽然只使了很少的劲力,速度也很慢,木头上却也留下了一道道明显的凹痕。倘若换成肉身,后果可想而知。
使罢,见他一副愣愣的样子,魅羽又同他说:“鞭长手短,你要用的不是掌,而是气。”
聂驭恍然大悟!走过来说:“请恩师一边坐,让我试试。”
他站在那里,伸手比划了几下,好像觉得不太对。又想了想,再比划了一会儿。
“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她说。
******
关于阵法,每隔一天的下午,聂驭会请四个人来。一个是已经退了的将军,一个是现役军官新秀,一个阵法谋士,还有一个玄门道士。
聂驭搞了张大长桌,上面用不同颜色形状质地的石块木块棋子代表士兵。还有一些假山河流之类的,用于代表不同地貌。
通常是四个男谋士各抒己见,魅羽在一旁倾听。她很少发问或质疑他们,因为自己一个年轻女子,又毫无身份地位,随便提建议会惹他们不悦。
等四人走了,魅羽和聂驭将刚才的演练重新来一遍。她这时或者给出建议,或者干脆否决。她的阵法从兮远处学来一些,在龙螈寺的实战中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然而对手印的学习,无论是之前自己和陌岩琢磨的,还是后来景萧系统传授的,对她阵法的功力是帮助最大的。
此时魅羽暗用手印|心得,为聂驭修改阵法。行军打仗的阵不是五人七人,然而基本道理是一样的。而且她并未将原理传给他,只是把自己使用后的结果告知,自认为没有对景萧不敬。
聂驭这回是真的被惊到了!
“天下、天下竟有如此巧妙的阵法,而且,”他望着她,眼睛里流光荡漾,“还有、如此聪慧的……”
魅羽知道他想说啥,故意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这都是师父教的,我自个儿哪里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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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三样,寻奇觅宝,魅羽没有多问。别人家的宝贝,自己非要探个究竟,倒显得窥视一样。然而聂驭还是很坦诚地把他正在考虑中的几样都摆了出来,让她参考。
事实上,魅羽目前身上就带了至少四件宝物。
一个是混元天锤。以魅羽最近的经历来说,特别适合于以一敌众。这放到聂驭的收藏中,算个中不溜吧。
还有一个也是蓝菁寺偷来的,锡嘛鱼。既然是镇寺之宝,而蓝菁寺宝贝多多,那这个锡嘛鱼一定是宝中之宝。然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魅羽毫无头绪。再说了,这是陌岩在纸条里提到的,虽然后来划掉了。总之他看上的东西,魅羽自是不会给他人。
这第三个,是乾筠给她的别针。这是齐姥观的东西,她早晚要还回去的,不能送人。
第四个,是陌岩给她的佛珠。已知的功用是彻底掩盖她鬼道出身的阴气,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用处。然而既是他送的,就是废铜烂铁一块,她也决不给人。
除此之外,还有怀中从灵宝那里顺来的一个小金桔呢!这是和她之前吃的三百年一熟的仙枇杷差不多的良药呢,还只是普普通通如集市上卖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带在身上这么久都没变样儿,应该至少不普通吧。
关于这第四项,是要魅羽独立完成的。这四项里又包括容貌、谈吐、刺绣,这三样。都是魅羽擅长的,她也就没怎么刻意准备。
然而聂驭比她更上心。为了帮助她在这项比试中胜出,请了好几个裁缝、礼婆为她量身制作衣裳,梳妆打扮。每次有了新的造型,都要拉过去给他瞅瞅。他会很严肃地坐在那里,手托着腮。变幻不定的眼睛眯起来,从上望到下,再从下望到上。
起先她以为他就是认真,后来却隐隐觉得他是纯粹在欣赏自己。因此再去给他看的时候,她在他眼前闪一下,就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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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魅羽也在想办法打听最近是否有外人来少光天。之前聂驭说了最近无人,但她十分怀疑。
聂驭是六个王子中负责“边境安全”的,他手下有个副官叫颜毅,专管追踪和看守入侵者。颜毅时常来见聂驭,聂驭忙的时候,他便在外厅等着。和魅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当然,在他是偶遇,在魅羽却是存了心了的。
这天魅羽正坐在大厅一角的桌旁,吃着一盘皇后送来、聂驭又顺手赏她的莹果。这个莹果在当地十分珍贵,吃起来清凉可口、滋阴健脾,吃一个果子能舒畅一天。刚好颜毅满面风霜、一身尘土地走进来,而聂驭在和盟亲王密谈,看样子一时出不来。
于是魅羽叫颜毅过来,递了个果子给他。颜毅吃得很开心,不好在桌边坐下,但也不好立即走开,于是便不咸不淡地站在一旁。
“最近怎么这么忙?”魅羽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唉,还不是出去捉人呗!”
魅羽摇了摇头。“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擅闯其他天啊?好好在家待着不好嘛,吃饱了撑的。”
“谁知道啊,还是个姑娘家。”
魅羽心中一凛,鹤琅之前和自己去蓝菁寺放火,用了转性的法子变成了个大闺女。其效果会持续个把月。她还想问问这个“姑娘”的特质,不过再问下去就显得过了。
于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说那些。哎,听说昨天晚上荔妃的姆妈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话没说完,见盟亲王走了出来。颜毅立刻整了整衣服,神情严肃地去见聂驭。
魅羽推开盘子,低着头合计,怎么样才能不打草惊蛇地把鹤琅救出来。虽说聂驭口头上说了乐意帮她找人,但一旦知道了此人对她很重要,会不会反过来以此来要挟她……
“皇后娘娘驾到——”
魅羽愣了一下,立刻离开桌子,站到一处空地。不一会儿但见几个宫女拥簇着一个贵妇进来,魅羽急忙下跪行礼。
没想到皇后并未继续前行,而是在她面前站住了。
“你是新来的女官魅羽?”
“是的,娘娘。”
皇后走到一旁,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起来,坐吧。”
魅羽起身,在皇后侧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皇后的样子,让魅羽首先想到的是一朵水仙。虽然已是两个成年皇子的母亲了,依然细腰纤足、玉指如葱。
“听说,你一直在为殿下效力?”
皇后的语气很客气,但眼神却有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魅羽,那样子就像准婆婆在打量没过门的儿媳妇。
魅羽想了想。自己虽然外貌让人无话可说,但皇家娶亲还要看身份。一个来路不明没有权势撑腰的女子,皇后自然不会喜欢。得早点儿打消她的疑虑,别莫名其妙地树敌。
于是说:“其实,民女这次来,是有事请殿下帮忙的。作为回报,民女会尽力帮殿下赢得殿试。至于那之后嘛,一切全凭娘娘做主。”
皇后的脸色登时缓和了。“现在像你这么懂事识大体的女孩不多了。你放心,你只要尽心帮殿下,无论结果如何,本宫都不会亏待了你。”
“谢娘娘!”
此时聂驭已经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冲皇后行礼。皇后疼惜地说了句:“辛苦我皇儿了!”便和他一同进了内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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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一切看似都很顺利。这天上午魅羽在聂驭的书房里等他,二人说好了今天要好好总结一下上半段取得的成绩,看看接下来还有哪方面要加强。
魅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想不如回房吧,等聂驭回来叫自己就是。起身走到门口,却差点被他撞个满怀。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进屋关好门后,就在房中大步地来回踱步。“老天!我这是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么对我?”
魅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自从认识他以来,无论他是嬉皮笑脸还是严肃认真的时候,都没见他如此失态过。“出什么事了?”
他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瓶酒。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几口,才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家里的老三,家谱上写的却是四皇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魅羽皱眉望着他。“难道你还曾经有个哥哥?”
他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其实我们本来是兄弟七个,大哥是前皇后所生。他五岁的时候,前皇后病逝。父皇要立我和七弟的母妃为后,大哥坚决不许,以死相逼。后来在他六岁的时候,居然一个人走了。”
“啊?一个小孩自己走了?”
“那当然不是,是父皇派人送走的。不知去了哪里,父皇不告诉我们,估计是怕我们去害他。”聂驭的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
“大哥走之前也没敢告诉皇祖母,因为皇祖母十分宠爱他,一定不会放行的。后来皇祖母知道了,自是呼天抢地了一番。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时不时念叨着自己的‘皇孙宝宝’,总觉得某天大哥就会自己回来。”
魅羽心说,看这样子,这个大哥估计是回来了。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不会回来了。因为我和老七的母妃已经做了皇后,其他的皇子也都有母妃健在。他回来见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亲亲热热,自己和外人一样,肯定会不舒服。
“况且这里继承皇位又不是看什么嫡子长孙。他一直都不在这里,也没有亲母帮他打点筹罗,谁会给他献宝?谁给他做智囊团?等我们当中的某人当了太子,将来又继了位,能有他的好日子过吗?”
“说的是啊,”魅羽轻松地插了句,“那你还担心什么?”
“谁料到他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赶在殿试之前回来了!这人可真是阴险。皇祖母一见到他,高兴得差点昏过去。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念叨着,说要取消殿试,把皇位给他的皇孙宝宝……搞得好像我们都不是她的皇孙一样!还说什么谁敢跟她的宝宝抢皇位,她就一头撞死在父皇面前。”
魅羽听了有点儿想笑,无奈只得忍着,安慰他道:“你祖母想念长孙这么多年,突然见面兴奋过头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废除殿试、直接立一个消失多年的皇子为太子,就算你父皇答应,文武百官和万千庶民也不会答应啊!”
她的话立刻让聂驭镇定下来。
“是啊,是啊,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要想管好这么大的疆土,单有皇家的血脉怎么成呢?他这些年孤身在外,谁知道都经历了些啥?诗书礼法都学了多少?能调兵遣将吗?”
心情一放松,聂驭的脸上又重现出了迷人的笑容。“今天一早皇祖母就发话了,让我们兄弟几个轮流去她宫里拜见。当年大哥走了后,她因为想念,就自己搬去大哥的府里住下了,所以现在他们祖孙住在一起。”
想了想又说:“咱们既然要对付他,你也一起去吧。帮我看看这个人,想想对策。”
第48章 皇孙宝宝
当天下午,聂驭除去朝服,换了身看似朴素,但显得他修长白皙的蓝色长衫。他让魅羽也换回自己平日穿的红色系列衣服,因为皇祖母不喜黑色,大家去见她时都要尽量艳丽一些。
坐马车出了聂驭殿,魅羽又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这些天她都闷在聂驭府中,能出来透透气也好。看累了,便漫无边际地揣摩起这个什么皇孙宝宝来。
关于这次殿试,她和聂驭虽然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但是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这一下子杀出这么个人,虽说这家的传统不是按资排辈,但嫡皇后的独子、皇太后的长孙,怎么着还是有些分量的。不会让她最后竹篮打水吧?若是聂驭没能取胜,她还怎么名正言顺地问他从大狱里要人呢?
车停下,原来已经进了大皇子府了。由于一直以来都是有些迷信的皇太后在住,府里真是和外面大不一样!到处是红的粉的紫的花,雕梁画栋上全是鲜艳的色彩、吉祥的事物。宫女们也都打扮得香气扑鼻、花枝招展的。
进了大厅,见屋里站着四五个宫女,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个银发的老婆婆。因为有点胖,所以皱纹并不显多。头上插满朱钗,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开心。此刻正在一边嘟囔着,一边亲手缝着一顶帽子。
“都说拜菩萨有用吧?那帮道士非说没用。这不我孙儿就回来了……”
聂驭和魅羽齐齐跪下行礼。“驭儿拜见皇祖母!”“民女拜见皇太后!”
皇太后愣了一下,像是没预备着会有个大姑娘跟来。
“免礼,赐座。不知这位是……”
聂驭和魅羽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没等魅羽开口,他就说:“皇祖母不是整天催着驭儿成亲吗?这是驭儿给您挑的孙媳妇,带来给您瞅瞅。”
魅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恼怒地瞥了他一眼。他微笑不语。
“是吗?”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快上来给我瞧瞧。”
魅羽站起身,朝着她走过去。快走到的时候,眼角瞥见隔壁的偏厅里坐着一个人。伏在一张小桌上,手里拿着小刀在刻木头。
此人身上穿着件绣满了麒麟彩兽的赭黄色攒金绸缎长袍,腰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玉佩和香囊。头上戴着的那顶八宝千福帽,和太后手里正在缝制的那顶很像。
“哎呦呦,”太后站起来,拉过魅羽的手。“这闺女的长相透着喜庆。我喜欢,太喜欢了!叫什么名字?”
“回皇太后,叫魅羽。”
“还什么太后太后的?叫祖母就行了。”说完又冲着不远处坐着的聂驭说:“我早说了,你之前找的那些,一个个不是狐狸脸、苦瓜眼,就是福薄命硬、生不出孩子的样儿。这个好,真是好……”
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说:“啥时候我的皇孙宝宝也给我找个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隔壁屋坐着的大皇子听祖母提到他的名,放下小刀,抬头望过来。当魅羽看清楚那人是谁的时候,差点两腿一软扑倒在太后怀里。
这哪里是什么皇孙宝宝啊?这明明是她日思夜想、寻遍了三界六道才找到的长老宝宝!
此刻陌岩已经站起身朝这边走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刚刚应该已经听过她自报家门了,估计要惊讶也惊讶完了。
与此同时,聂驭匆忙从座位里起身,快步迎上前来,一见到陌岩就深躬行礼。“驭儿拜见皇兄。”
陌岩回礼。“四弟长这么大了,我离开的时候你才一岁。”
魅羽觉得头有点眩晕。快快有人来告诉她,她是在做梦。
“你说说你,”太后又责备又怜爱地对陌岩说,“你就算不爱待在家里,好歹也选个普通的营生啊。守青灯伴古佛这么多年,现在连弟弟都要娶这么好的媳妇了,你还是光棍和尚一个!”
魅羽强忍住笑。想说您的宝宝决不是光棍和尚一个。
陌岩没吭声。太后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你们两个大男人自己说话去,不要打扰我们。”
跟着又冲宫女们摆摆手。“我们自家人说话,你们都出去吧。”
说完将魅羽拉到靠窗的一张长塌上坐下,目光扫过她左手腕上的佛珠时,顿了一顿。
魅羽刚刚不好驳聂驭的面子,现在赶紧和皇太后解释:“之前四殿下是开玩笑呢,皇祖母不要当真。民女不久前才和皇后娘娘保证,日后——”
“别理那个贱妇!我自始至终只有先皇后一个儿媳。”
喜欢您,魅羽心里说。
“也不知是咋的,”太后和蔼地盯着她说,“一见着你就像个亲人儿似的。我把话搁这儿,日后一定会让你堂堂正正、有名有分嫁到我家来。除非……你不愿意?”
魅羽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方面她想说:“我是真的不想做您孙媳妇。”一方面她又想说:“我是特别盼着做您孙媳妇。”
太后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也不再追问。跟着问了问她父母家人,魅羽只说少年丧母,继母不喜欢她,所以跟了个师父学艺去了。
太后一听便开始抹眼泪。“真的是、真的是跟我可怜的宝宝一样命苦……”
魅羽心想,差别还是挺大吧。我自己是生在鬼道至贱的人家里,您的宝宝则是少光天主的大儿子。不是“天上和地下”,是“天上和地底下”。
继而又想,一个六岁小孩就能直接拜龙螈寺堪布为徒,想去民办学堂就可以不去佛学院,还能在从不收徒的鹭灵上人那里听学。到底卖的谁的面子,这下终于弄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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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把聂驭叫进里屋,说有事要单独和他谈。魅羽怔怔地望着陌岩,不知道这时说话是否安全。
他没吭声,只是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准确地说是扣住了她的脉门——把她拉到偏厅里去。进去后另只手一挥,在门口设了个隔音的结界。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沉着脸问,眼睛像在冒火。
魅羽往回抽手,没抽出来。“你先松开……”
“我这才离开几天,你就改嫁了?”
他手上加劲儿,她立刻疼得弯腰叫起来:“哎呦你干啥?……没、没改嫁。”
手劲儿松了一点。“已经发展到第几步了?”
“什么第几步?半步都没有。”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松手。“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哪儿知道啊?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嘛!”她气恼地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包着的事物,递给他。
珈宝把锡嘛鱼给魅羽这个假冒的瑶老太时,是装在一个小木盒里的。锡嘛鱼和混元天锤这两样宝物,她不敢随便放在聂驭府里。此刻,巴掌大的混元天锤被她绑在腰间,特意在裙外罩了件宽松的长衫来掩饰。而锡嘛鱼放在胸口,若是还装在木盒里一眼就看出来了,只能拿帕子包着。
陌岩打开帕子,见是个灰白色的黯淡小鱼,金属做的。脸上骤然变色。
“这是蓝菁寺的镇寺之宝,你怎么弄到手的?”
她恼他刚才把她弄疼了。“当然是牺牲色相了。”
见他又要发作,只得哀求道:“这些说来话长,以后再讲好不好?眼下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是回来做太子的?”
要是那样的话,她自然会转而帮他,胜算可能还不小呢。
“当然不是了。”他将锡嘛鱼包好,放入怀中。
她眨着眼望着他。“那你支持哪个弟弟?”
他在屋里走了几步。“我还没有决定。我六岁就离开了,根本不记得什么殿试之类的事。之前一来到少光天,就立刻被人跟踪。后来还来了更多的人要刺杀我。”
“啊?”她记得曾经问过聂驭,聂驭说最近很久都没来过人了。看来,聂驭是一直都在提防这个大哥,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还好她也留了心眼儿,没有把她的事都告诉他。
“我于是躲到民间去……”
魅羽心想,这里省去了把刺客杀得片甲不留等五千个字。
“不过也刚好了解了些民意。老二正派耿直,但气量小,爱钻牛角尖。老三醉心武学,缺少什么治国和服众的大才。老五善良、爱民,就是心太软,常被兄弟们愚弄。
“老六对行军打仗最感兴趣,是个狠角色,没什么人脉。老七聪慧,明察秋毫,原本是个好人选。可惜唯他嫡亲哥哥命是从,是不会和老四抢的。”
“那你就支持老五吧,这个聂驭居然想杀你!”她恨恨地说,后悔之前那么尽力帮他了。
“四弟并不是个坏人,也不是要针对我。我们这么多年都没在一起,没有感情也是正常的。历来帝王之家不都是这样吗?
“而且选皇帝也不能光看品德。少光天目前看着一片祥和,其实各国、各番邦内部早已蠢蠢欲动,外加上即将来临的修罗之战。四弟城府深、本事多、杀伐决断,只有他是最合适的。换成老五,没几天就乱了。”
“谁说他是最合适的?”魅羽嘟着嘴,“不是还有你吗?”
“我有我的使命和责任,”他说,“再说了,做太子哪有当和尚好玩儿?”
使命?他的话让她一下子想起了他算的那个命,说他活不过明年。心情瞬间跌落下来。
“寺里怎么样?”
魅羽突然醒过神来。“我和鹤琅前后脚来的,他可能被抓了。你能救他出来吗?他扮成了女人。”
她跟颜毅打听过,他们向来善待被捉的人。然而现在知道了聂驭的为人,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我会想办法。”他挥手撤了结界。“我们得出去了。以后我要是需要和你说话,会叫皇祖母找借口把你叫来。”
魅羽随着他向外走,到了偏厅门口的时候他又把她拉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怔怔地望回她。眼睛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点湖水的颜色。她在他的湖中有倒影,但是那个倒影又不仅仅是她,还有一个小眼睛、没头发的胖子。
然后他伸手在她脸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便转身走了出去。
“哎——”她揉了揉被他捏过的地方,莫名其妙地跟出去。
二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太后和聂驭还没出来。
“他们说什么呢,这么久?”她小声问。
他笑了。“他俩哪有那么多好说的?祖母是看上你了,给我制造机会挖墙脚呢。”
“啊?”她朝里屋的方向望了望。这祖母也太贴心了。
过了会儿,太后和聂驭从里屋出来,并对他说:“这丫头我想留下来吃饭。我知道你忙,你就自个儿忙去吧。吃完饭我会派人送她回去。”
聂驭点点头,又热情地邀请陌岩第二天晚上去他府里吃饭。魅羽知道,他这是要摊牌了。是敌是友是战是和,聂驭不把这些弄明白是不会放心参加殿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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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出院子大门的时候,魅羽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景萧说纸条上写的是“到少光天的什么川殿里找他”。
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此时天还没有全黑。刚好能看清正门顶上写的三个字——陌川殿。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我们的少光天大皇子长老的封号就是陌川王。
一路想着,等醒过神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长很多。她急忙掀开窗帘向窗户外望去,见马车进了一个黝黑的庭院。只有一两盏昏黄的灯笼挂在院中,明显不是聂驭府。
车已停下。魅羽放下窗帘,此刻周遭十分寂静,只能听见夜虫的鸣叫,和拉车的马匹偶尔喷下鼻子的声音。
敌不动,我不动。她悄悄地把手伸进腰间去摸长鞭,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去皇太后处不能带武器,所以长鞭留在自己屋里了。正在懊恼,手又碰到了绑在腰上的混元天锤,急忙解下来。
只听车外响起“滋”的一声,魅羽急忙抬手用混元天锤敲碎车厢顶部,一跃便从车顶上钻出。于此同时身下的整个车厢碎成了一堆烂木头。
身在半空,她发现离地面不远的空间结了一张光亮的网。这张方型的光网与地面平行,四个角像是系在庭院的四个角落里。当然,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不可能是真的系在什么上面,多半是由四个光源发出来的光结成的网。
此刻魅羽的身体已经快下落到光网上方了。她踢腿、上身后仰,成平躺之式。将混元天锤搁在肚子上,双手结了一个虚空自在印。一股大力将她重新托回了半空。
借着这短暂的时刻,她拿起混元天锤朝着下方的四个角落各自击打了一下。轰轰四声响后,果然光网消失了。她刚在地上站定,便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道士。
“妖女果然有不少邪门歪道。”暗淡的灯光下,只能看清道士留着山羊胡子,一双眼睛贼亮。“幸好我早有预备,管叫你今日魂留此地。”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哪儿那么多废话?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魅羽稍一琢磨,便知必是灵宝天尊派来的无疑。目前魅羽是六道中知道灵宝真面目的唯一一个,难怪他会不遗余力要除掉自己。
正想着再用锤子去敲道士,耳中一阵铃声响起,立刻头晕目眩、浑身无力。锤子跌落在地上,她整个人也软倒在地。
“此铃名为无回铃,”魅羽听道士说道,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是浸在无回河的水中施法炼制而成。无回河专门消灭想要逃出鬼道的生灵,这个铃也不例外。若是寻常人听了,根本不会有事。你今日死在这铃下,也算罪有应得了。”
魅羽痛苦地趴在地下,觉得她的心智和魂识正在被一只手硬生生地扯出体外。她想大喊,但发不出声音来。此处黝黑偏僻,只是小小的动静根本引不来人。
太可悲了,她想。陌岩和她身在同处,她竟然无法求救,就这么死了吗?她不甘心。之前她泡在无回河里,人都死了一半,还能逃生。区区一个小铃,怎么能让她认命?
想到这里,双掌用力拍了下地面,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半空抡起一脚,直踢道士。道士像是完全没预料到她此刻还能反击,手中铃声骤停,向后退去。
魅羽趁着铃声的间歇,调动真气,一招木灵掌里的“摧枯拉朽”向着道士打去。道士急忙向左侧闪躲,右臂被击中。只听见咔嚓、咔嚓连响几声,他这条胳膊便如被摧毁的朽木一般,再也拼不回来了。
“啊呀!好厉害的妖女!”道士面目狰狞地盯着魅羽,抬起握着铃铛的左手,拼命摇了起来。
魅羽两手抱头,铃声如四面八方射来的飞箭,让她避无可避、头痛欲裂。她似醉酒般在院中趔趄,拼尽全力不要再跌到地上,以便伺机返攻。
忽然远处火光跳跃、人声此起彼伏,像是有大队人马在宫中搜索。
“那边有铃声!”有人叫到。
道士愤愤地哼了一声,知道如果再耽搁下去就走不了了,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魅羽从地下拾起混元天锤,塞入怀中。随即疲倦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院里冲进一队人,各个手拿火把。“殿下,人找到了!”
随后,她便被一个人横抱起来。耳中听得聂驭的声音:“还好找到了!可吓死我了。之前见你许久未归,我便派人去皇祖母处接你回来,谁知他们说人早就走了。告诉我是谁这么对你的,我把他碎尸万段!”
魅羽被抱着出了院子。此刻外面已被禁卫军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在被抱上马车前的那一刹那,她瞥见不远处赭黄色身影一闪,和之前陌岩穿的宝宝服是一个颜色。
看来他听说自己不见,也跟来了。还好、还好,之前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49章 谈判
第二天晚上的宴席,还是在第一次聂驭请魅羽吃饭的那间屋,不过换了张大的桌子。都是做工精细、色香味俱全的素菜。没上酒,桌子中央有个细瓷彩绘瓦罐,画着十八罗汉。据说里面是皇后娘娘亲手煲的汤。
聂驭穿的是家常服。看着朴素,不过魅羽注意到布料的质地绝非普通。陌岩还好没穿他那套宝宝装来,但也没换僧服,而是和其他几个皇子穿的差不多。
前半场宴席,聂驭向多年未归的皇兄讲了这些年宫里发生的一些事。魅羽听了,不由得感慨——单从口才上来说,此人倒真是帝王将相的料。既把重要的大事都包含了,又挑了些生动有趣的细节调节宴席的气氛。虽是用客观的语气描述事实,但字里行间不经意透出皇上对继皇后的宠爱。
正餐撤下去了,换上水果和甜品。聂驭挥手让下人都出去,单刀直入地问陌岩:“皇兄打算参加这次的殿试吗?”
“还没有想好。四弟认为我应该参加吗?”
魅羽想了下才明白。倘若一来就穿着僧袍,告诉聂驭他不参与,而且还支持聂驭。这样固然能轻易赢得聂驭的好感与善待,但后面要讨价还价就没了资本了。
“我这人说话比较直,皇兄莫怪,”聂驭将双肘撑在桌上,道。
“皇兄即使参试,恐怕也没有多少胜算。先说比试中的第一项,武功,我想皇兄定然是很不错的。”
嗯嗯,魅羽心说,你派出去的刺客回来告诉你的?
“可这第二项,行军布阵,皇兄恐怕就没有经验了吧。第三项,比宝物。虽说皇兄有皇祖母的宠爱,但规矩是皇子不能接受任何皇室成员的馈赠,得是凭自己的本事从民间赢得的才行。而我们这几个弟弟,基本上从懂事起就开始积累了。”
他停了停,喝了口茶,让先前的话在屋里回荡一会儿。
“至于这第四样就更不用提了,”聂驭的表情里带着一种“真不想伤害你”的意思。
“皇兄一直是个出家人,现在距殿试没剩几天了。试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皇兄初来乍到,又能去哪里找一位美貌、心智、武功都是万里挑一的年轻女人来帮你?有可能吗?”
说完满意地看了魅羽一眼。
“有可能吗……”陌岩瞅瞅他,又瞅瞅魅羽。噗嗤一声,继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过了好久才止住。
“我这次回来,本来是不打算争这个皇位的,”他严肃下来。“但是既然弟弟们都这么看不起我,或许我应该去试试?”
好好好!魅羽心说。
“让大家看看我是否有能力领军作战、治理国家。能否寻得世间少有的宝物。有没有外貌智慧修为都是万里挑一的女人,今天就愿意嫁给我。”
有有有!魅羽在心里举手。
聂驭向椅背靠去,脸上的神色变得不确定起来。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皇兄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
“我的条件不多。第一,这次的修罗之战,帝国不能派兵支持涅道。”
“没问题,”聂驭很快地说。这个条件他之前已经答应魅羽了。“父王原本也不想出兵。”
“要派兵去支持我。”
聂驭倒吸了口气。“这个……我就算做了太子,也不一定说了算。”
“你只要保证这是你个人的立场就行了,”陌岩冲他说,“你现在就写个文书,盖上你的印。”
聂驭想都没想立即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魅羽和他相处这么久,对他的这项品性十分欣赏。做决定前深思熟虑、头脑冷静,一旦做了就决不优柔寡断、浪费时间。
屋外就有书桌,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一张纸回来,递给陌岩。
陌岩仔细读了读,将纸折叠成一个方块,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中。一条绿色的火苗在纸上倏地窜出来,纸张转眼化为灰烬。
见聂驭和魅羽都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解释说:“这张纸已经被送到了我们龙螈寺的宝华殿。”
还有这种操作?魅羽暗忖。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聂驭问。
“我要带走你关在狱中的一个人,现在就要。这两个条件满足后,我会尽全力支持你。”
“好,我叫人送来。”
“不,我和你一起去找他,”说着,陌岩站起身。“请吧。”
“这么急啊?”聂驭有些尴尬地说。
魅羽心想,就得打你个措手不及。否则你知道此人对陌岩重要,指不定又要想出什么花样来讨价还价呢。
二人一起出去了。倒是没过多久,聂驭就回来了,还有些兴冲冲的样子。
魅羽知道,他原本是做好了面对更苛刻的条件的准备,比如让他母后退位等。他估计没想到陌岩的条件会如此少,而鹤琅对他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
“还好答应了他的条件。你看看,他给了我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帕子包着的事物。从帕子的颜色和刺绣来看,应当是皇太后宫里的。打开来,却是魅羽从珈宝那里骗来的锡嘛鱼。
能舍得给聂驭蓝菁寺的宝物,却把她的帕子扣下。魅羽对陌岩的这个举动表示欣慰。
“这叫锡嘛鱼,你知道有什么妙处吗?”
这个她倒是真不知道。
“用这个小铁鱼煮汤,能解百毒、治百病。父皇年轻时中过剧毒,这么多年来都备受煎熬。眼下大家都认为他没有多少日子了。用了这个,药到病除,至少能增十几年的阳寿呢!”
魅羽望着他的脸,可以看出他是真的为父亲高兴,而不是为了早日登基便希望父亲快点儿死。看来陌岩说得没错。为了坐上太子之位聂驭会不择手段,但除此之外并非无情无义、大奸大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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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便到了殿试那天。共四个项目,一天半内完成。第一天在宫外的禁军训练场举行。皇帝皇后带着皇太后、四个妃子、七个皇子、五个公主,以及皇子公主们的家眷、下人,连同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一早赶来。
经久不停的风将一面面黄旗吹得如波涛翻滚。一路上围观的百姓对骑着马的七个皇子指指点点。大家尤其好奇的是哪一个是外出二十年才回来的大皇子。
帝国的民风一向肃穆。每个人都喜欢一本正经,至少在有外人看见的时候是这样。全少光天只有皇太后一人想怎么花哨就怎么花哨。像这种盛事,民众多少年也见不到一次。
来到训练场,按事先规划好的一个个就坐。烈日当头,一柄柄大黄伞由宫女们在背后撑至女眷们的头顶。广场正首的高台上坐着四个人。通常是皇帝在中间,左边坐着皇太后,右边坐着皇后。这次因为大皇子才归来,且不参加比试,所以破例被太后叫到身边坐。
魅羽来了一个多月,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梵承谆皇帝。皇帝身子骨看着还算硬朗,双目有神。只不过印堂发黑,两颊有些凹陷。单看长相的话,陌岩和聂驭都不太像他,应该各自像自己的母后多一些。事实上,魅羽觉得陌岩笑起来的时候和他祖母特别像。
六个皇子连同妻子或者女伴,在两侧高台上的六个桌子后坐下。魅羽坐在聂驭身边,如其他六女一样,头戴相同的斗笠和面纱。这是为了防止参试者和裁判在前三项因为这些女子的相貌而分神。
魅羽望着坐在上方的太后,心下有些难过。老太太此时还沉浸在孙儿刚回来的喜悦里,大概以为无论如何会陪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为止吧。她不知道的是,明日殿试结束,后日他的孙儿就又要离开了。
自从上回初次见面后,太后隔三差五就要把魅羽“和四皇子”请过去。因为第一次去出了事,太后还特意向皇上要了队禁卫军,专门护送魅羽的马车。
聂驭公务繁忙,又要准备比试,哪有那闲工夫整日和老太太聊天?结果就是魅羽一个人去,又是喝茶又是吃饭逛园林。
聂驭明知老太太这是在替大皇兄挖墙脚,但他既不能公开说这种话,也不能公然违背皇祖母的旨意。每次魅羽一去他就心浮气躁,乱发脾气,干什么也不专心。有时想着还不如自己跟去呢。
而魅羽回来后就安慰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殿试准备好,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功亏一篑。当天说了管点儿用,下次她被请过去他又被打回原形。那天二人在书房最后敲定拿来参赛的五个阵时,他突然抬起头来问她。
“你不是真的被挖过去了吧?”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和大皇兄。”
她放下手里的笔。“殿下,您在说什么呢?说好了殿试之后我就要走了,莫非殿下真的把我当成您的女人了吗?”
她的回答,让他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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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锣鼓声响起,比武正式开始。六个皇子从桌后出来,下到比赛场地。先是抓阄,决定如何分三个组,两两对决。
比试规定点到为止,不得下狠手伤人。如若二人都同意使拳脚或兵器,便无异议。否则,就抽签决定比拳脚或者比兵器。
魅羽不由得想起龙螈寺的五个师兄来了。想起和他们一起训练和比试的日子。直到今日,那也是自己此生过得最逍遥、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虽然她那时候的外貌让人不可久视。
稍一分神,比试已经开始了。第一轮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上场。二皇子用的武器是棍,六皇子用的居然是长鞭!
魅羽记起陌岩说的,老二是个耿直一根筋的类型。使起棍来,果然便和他的为人一样,内功扎实,棍法坦荡,一丝不乱。
老六喜欢兵法,为人行事孤寡、狠辣。他的鞭法也和他的个性一样,招招凌厉诡异、不走常规,与魅羽的广旋十三式恰好相反。
她身子前倾,仔细观察六皇子的鞭法。连聂驭都知道学无止境,她更应当时时学人所长。看了一会儿,她发现六皇子的鞭法有个奇特的地方:他的鞭子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如鞭子应该有的那样柔软,可在有需要的时候,又如二皇子手中的棍棒一样坚硬。
魅羽百思不得其解,这点他是怎么做到的?多半是名师所传的绝技吧,自己要是也会就好了。
二人越战越快,越战越勇。只见六皇子长鞭骤然加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上了二皇子的右臂和棍棒。当众人都在猜测二皇子该如何抽身时,突见二皇子被缠住的右臂往回一收,六皇子脚下一个不稳,被迫向前跨了一大步。而二皇子左手出掌,一掌夹着劲风击在六皇子肩膀,对方当场吐了一口血。
众人中很多惊讶地站了起来。看这样子,二皇子的掌法竟是比棍法还要厉害。而向来以直来直去闻名的老二一开始就选择了比兵器,也不知是自己决定的,还是有人给他出谋划策了。
而二皇子虽然伤了六皇子,但大家也能看出,他这一掌故意击偏。倘若击中的是胸口,那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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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心善单纯的五皇子和聪慧的七皇子。刚刚那一组以老成和狠辣为特色,而这组比拳法的年轻人则让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最后是七皇子取胜,二人都是翩翩君子风范。
第三场轮到醉心于武学的老三和聂驭了。魅羽能感到众人都把心提了起来,因为这俩毫无疑问是六个皇子中武功较强的两个。
“四弟,你想比啥?”三皇子轻松地问,“拳脚还是兵器,你选。”
“谢皇兄礼让。那就拳脚吧。”
刚一交上手,魅羽想,坏了!三皇子的武学造诣显然要高一筹,一套不知什么名字的掌法使得如大家宗师一般。聂驭虽然也算强者,但对招式的领悟显然还不如哥哥。这也难怪,老三从来不理政事,而聂驭实在太忙了,花在武学上的时间就要相应减少。
然而看了一会儿,魅羽又看到了转机。聂驭的后劲特别强,正如他为人,做事极有毅力。由于他负责整个国土的安全,而有能力跨界跃天的入侵者,通常武功和修为也都不差。与这样的敌人实战经验一多,聂驭就时不时打出一些看似不符合武学规范,然而却很有用的招数。
相比之下,老三因为很少出宫办事,对敌经验明显不足。甚至可以说,老三的拳脚适用于和人比试,而聂驭的拳脚是杀人擒拿的实用招。
与此同时,魅羽可以看出他的确用了自己教她的《致用集》里的招数。不是鞭法,而是对气的掌控。虽然是她告诉他这么做的,但像聂驭这样将鞭法奇妙地融于掌风和外气的运行中,连她自己都做不到。她得抓紧时间看看他是怎么实行的。
作为使鞭的魅羽,长鞭不方便随时随地携带。很多时候,这双肉掌才是身边唯一能救命的东西。
二人这一战,真是昏天黑地。站到最后,三皇子一掌击来,这一掌夹着磅礴的气势,逼得聂驭不得不全力应付。而当聂驭一掌回应的时候,却似毫无劲力。众人中懂行的都“啊”了一声。聂驭这可是找死的打法!
谁知老三掌击出一半,突然浑身一震,右臂骤然收回。原来聂驭的掌虽是向前推出的,真气却如长鞭一样从一侧提前击中老三。这局他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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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胜出的三人再比。七皇子首先说:“我肯定打不过四哥,我弃权。”
众人好像都知道他会这么做,也没有人表示不解。
现在就轮到了聂驭对二皇子。众人估计,俩人既然都擅长掌法,应该没有异议了。
谁知聂驭却说:“我选兵器。”
由于有了分歧,便由皇帝亲自抽签决定。抽到的是兵器。登时就有一个武士将二皇子的棍拿了过来,又有一个把聂驭的剑捧了过来。
聂驭的剑,在皇宫里还算小有名气。魅羽曾见他使过,正如他的外形一样,飘逸洒脱、不染尘埃。谁知他并没有接过剑。
“我使锤。”
众人在惊诧之际,只见聂驭的部下送来两只铁锤。聂驭在手里掂了掂,说:“这对锤是为了这次比试特制的,为避免伤人,重量只有普通锤的一半。”
说完走到一旁,那里站着些做杂役的宫女和嬷嬷。他递给她们一个让她们拿拿看,看样子真的不是很重。
然后回到二皇子面前。“二哥,得罪了。”
二皇子也没多话,棍棒翻飞,二人便交起手来。聂驭手拿双锤,从一个翩翩君子变成了一个勇猛的武士。
然而等魅羽又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准确。按理说,双锤是靠击打的力度和坚固的防守取胜,而聂驭使起锤来,里面却带着剑势。不是重、猛、实,而是快、厉、巧。
而二皇子那里也很妙。虽然棍子使得虎虎生风,但其实是辅招。真正的杀手招都是掌力。
斗得最后,二皇子倾尽家学,一掌击来,掌心处散发出炽热的光芒,让人不敢逼视。
聂驭不敢怠慢,一只锥斜刺过来。对,不是砸,是刺。就像半空飞来的一剑,带着孤高和自信,向着二皇子的掌心刺去。
二皇子硬是斜里一闪,躲开了他这一锤。掌可以击锤,但不能迎着剑尖而上。聂驭的这一锤就是剑。
二皇子败。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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