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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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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的小ma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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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2 18:29:46

后来尼娜的妈好像也在厨房里嘀咕过几句,说尼娜好像晚上吃很多,大人们说可能她训练需要营养吧,她想想蛮有道理的,所以每顿又加了两个茶叶蛋。事情就在大家的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直到那批长虫子的米都吃完了,新米没有了米虫为止。

我和尼娜一起放学,一起去少年宫。我下着棋就听到隔壁乒乓室一阵掌声,等不及一到休息的时候就跑去看尼娜打球。每次看到她抽球特别漂亮,我会开心的拍手跳起来。教练也喜欢她,过去参观的人一多,就叫尼娜上来打。尼娜打起球来目不转睛,动作漂亮得像运动员,人小但是没有哪个球是她接不起来的。

那时候有外宾来参观少年宫,一群年纪挺大的美国老头老太坐着特别大的巴士,下来之后由翻译陪同参观每个兴趣小组。少年宫指导员教我们怎么说话,要为祖国争光,要为红领巾增添荣誉。比如“我爱我的祖国”,和“我很自豪我是中国人”。老头老太对我们特别好,时不时就留点礼物。蓉儿在市少年宫,也经常有小礼物,她总是很强调地告诉我们,“市少年宫叫中福会少年宫”。后来我就寻思着是不是老外以为少年宫是福利院,所以就特别有善举。否则解释不了80年代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跑到万里之外的中国,不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参观少年宫,还特别合影留念。

那些小礼物也挺有趣,有些是吃的,有些是玩具,娃娃,小汽车,各种各样。规定是要上交的,拿去做展览,但是有时候指导员也会让我们自己留着。我和尼娜每次拿到什么,都会等到对方活动结束,一回家迫不及待地一起拆开来看。小步因为没有参加兴趣小组,从来没有那些小礼物,她总是巴巴地看着我们。后来我们想出来一个办法,就是大家每次集齐四个礼物,然后抓阄决定给谁。有几次小步拿到礼物,开心得一蹦一跳,连着几天都揣在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看。

有一次,我们又拿到礼物,一路跑着,快到家的时候,就看到小步站在弄堂旁边一个拐角里面哭。

“小步,你怎么还不回去?”我问。一问,她哭的更起劲了,眼泪啪嗒啪嗒,雪白的小脸被泪水打得晶莹剔透。

“我妈妈叫我出来买酱油,我刚才摔了一跤,把打酱油的瓶子摔破了……呜呜呜……”

“那你快点回去告诉你妈妈呀。”我说。在我的小脑子里,帮大人做事,还摔跤了,那是很值得大人表扬的一件事情呀,回去还不得让大人各种心疼加给零食?她为什么哭了?我不理解。

“晚上家里没有酱油我妈妈会叫我跪搓板的。”她哭得直擦脸。

“跪搓板疼吗?”我不解,“不疼的话就跪一会儿吧。”

倒是尼娜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于是说,“我到家里去拿个空瓶子给你,你再去打一点。是透明的还是不透明的那种瓶子?”

“不透明的……酱油店已经关门了。”小步又呜呜地哭出声。

“那我去倒一瓶给你。好伐?不要哭了,等我们回来。”尼娜说完,拉着我的手飞奔回家。刚跑到家门口,她突然说,“啊呀,我忘记了,我们家只有半瓶酱油了。”

“那我也去拿酱油瓶,然后叫蓉儿也拿过来。”我说。

我们回到楼里,结果发现错误地估计了偷酱油的容易程度。一个楼除了三楼,其他五户人家是公用一个厨房的。已经快晚上了,各家都在厨房里做菜,要明晃晃地偷一瓶酱油出来肯定是不容易的。

尼娜先跑到她妈身边去,“妈妈,晚饭做好了伐?今天吃啥?”

她妈正好手忙脚乱地准备一家人的饭菜,厨房才二十平米的样子,要挤五户人家,转身都转不过来。油锅饭锅又烫,就怕谁端饭菜的时候看不到小孩子,会不当心把热的东西泼到小孩身上。

“快回房间里去,马上做好了。”尼娜的妈说。

“妈妈,酱油瓶空了,我帮你去打瓶酱油好伐?”尼娜问。

“好的好的,赶紧拿了酱油瓶走开,厨房里不要多呆。”她妈道。

于是我也赶紧说,“妈妈,我也一起去。”我妈刚要递过来酱油瓶又说,“噢,里面还有半瓶,不用了。”

“那,依依妈妈,你有空瓶子伐?我去帮我爸爸换瓶啤酒回来。”尼娜继续说。我妈顺手拿了个空瓶子给我们,“快点出去,厨房里人都挤不下了,你们不要凑热闹了。”

我们两个人拿了两个瓶子,又叫蓉儿也拿了她家的酱油出来,把两个瓶子倒出大半到空瓶里,然后赶紧出去给小步。蓉儿刚要回去的时候,尼娜叫住她,她拿着两个酱油瓶到后院天井的水龙头里灌了水,到感觉份量差不多的时候,叫我们都拿回厨房。

小步拿了酱油,破涕为笑,擦干眼泪,一路小跑回家了。

“那你爸爸的啤酒呢?”我问尼娜。

“现在赶紧去买一瓶,压两分钱给他们就好了。”她说。

结果,尼娜的爸爸回来看到她买的啤酒,夸她懂事,又给了一毛钱零用钱。隔天蓉儿的妈跑到酱油店里去把那个店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他们酱油掺水,短斤缺两,缺乏基本的良心道德。店员百口莫辩,后来吓得每次看到蓉儿的妈都多给一勺酱油或者醋。


尼娜的妈有时候会笑着骂她,“聪明脑子都不用在读书上”。尼娜是很聪明,胆子也大,我有时候经常会暗暗佩服她各种对付大人的办法。不过她的确也是不喜欢读书,尤其是数学,应用题读着读着能把她读睡着。她妈并不在意她的成绩,因为年纪大了才有她,所以她妈最大的愿望就是她健康开心地长大,别的都不重要。

小步的爸妈不一样,他们觉得读书可以改变长大当工人的定数,所以特别要她好好读书。但是因为碰到她不会做的地方也教不了她,看到她做错啥了,唯一想得到的办法就是揍。后来到了大概三年级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爸妈是老师,就一直叫她过来跟我一起做功课,不懂可以问。所以她后来被允许跟我们一起玩。

蓉儿的妈也不觉得成绩重要,她认为女孩子漂亮才是最要紧的,会跳舞或者会唱歌,选一样特长。那个踢球的海晨哥哥的妈就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功课好,后来上了大学,再后来被派到山里去做国防项目了,海晨哥哥没人管了,他爸要离婚,但是因为他妈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所以一时半会儿组织上也不允许,一直在做思想工作。蓉儿的妈就觉得,女孩子读书好未必能有好日子,漂亮、手巧就是最好的,手不巧的话只要嫁对人也是好的。

每每说到那,她便会叹一口气说,反正她是没有嫁对蓉儿的爸,那时候有个小开追求她,要是她当初选了他,现在已经跟人家去香港了。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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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lywang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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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3 13:06:20

楼主文采真好,有点像林语堂的风格

在看!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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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shengta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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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3 13:39:26

好文采!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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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多司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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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3 13:57:05

写得也太好了吧,一口气读完!搬小板凳,耐心得等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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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3 14:06:11

小时候不会过马路的场景太熟悉了。就是一步一步在车水马龙之间往前蹭的。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大人帮着过马路。现在想想没被撞着真是幸运。我小时候也有两个好朋友。可惜我转学走了,现在连他俩名字都不记得了。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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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hemer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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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3 14:50:12

回复 1楼真诚的小majia的帖子

喜欢看,等lz更新。


“见到他快从井边打水回来了,小孩子们就一哄而散”。 原租界里的弄堂有井? 这以前倒是不知道啊(除了瑞金宾馆里的那口井)。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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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的小majia

只看楼主

2021-01-24 23:21:38

初秋的时候,我和尼娜、小步坐在桌子前做功课,我看着做完的数学,还有语文、日记和书法,感觉晚上大概又要我妈做了。我妈是这样的,数学和造句做好,差不多就行了,如果9点以后还有书法没写玩,她就直接帮我写了。她觉得练字没有睡觉重要。有时候功课一多,数学题目如果也做不完,她就挑2-3道题目,如果我会做,她就觉得行了,其余的她帮我做。我妈在学校里当老师也很受欢迎,因为她一点不凶,而且很体谅学生,她觉得在学校里教会他们是她的责任,而回家做作业不是必须的。她的理念就是,如果在学校不可以睡觉,那么在家里也不可以做功课。在现在看来都很超前的。小步很喜欢来我家做作业,做错了可以问,做完了大家可以一起吃点心。

晚上我妈下班的时候,带来一个人,是海晨哥哥。我妈说她回来的时候,看到海晨哥哥坐在他家门口,他忘记带钥匙了,他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我妈就叫他来我家一起做作业。

于是一张四方桌拉到屋子中间,四个小孩各占一个边,大家低头刷刷地做。我妈到下面厨房去准备点心。

“嗳,海晨哥哥,你妈妈呢?”尼娜问,“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妈妈在青海那边工作,每年回来两次。”他说。

“那你想她吗?”我问。他点了点头,又摇头,“我爸爸说男孩子要坚强。”

“你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吗?”小步问。

“我妈妈说等我上大学她就回来啦,所以我要好好读书,上了大学就能见到她了。”

“是吧,”尼娜点头,“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离开的时候,我妈妈也说以后长大了会有爸爸的,后来就有了现在的爸爸。”

大家似懂非懂地说着。事实上,在我们这个年纪,父母不住在一起的孩子有挺多的,海晨哥哥是因为母亲在外地工作,蓉儿楼上有个小玲姐姐父母是插队落户的知青,把她送回来跟外婆住,还有的就是父母户口不在一个地方,只能长期分居。虽然现在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当时是很多家庭的常态,有些父母一辈子都是分居的,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团聚一下。

功课做到一半,我妈端来热气腾腾的春卷,“每个人三个,先洗手再吃。”海晨哥哥看到春卷,眼睛都发光了,“有春卷啊?”

“喜欢吃多吃两个,我再去做。”我妈说,“不过你一会儿晚饭吃不下了,你爸爸会来骂三门伐?”我妈故意打趣。

“噢,我爸爸不管我的,晚饭就是泡饭和咸菜。”

“泡饭咸菜,你长身体的年龄天天吃?不行的,吃春卷吧,吃饱了再回去。”我妈说着,又去下面厨房继续做。

吃完春卷,趁我妈在做晚饭的时候,海晨哥哥帮我妈把屋子都打扫了一遍。我妈回到屋子的时候,不停地撸他的头说他懂事。

过了几天,海晨哥哥的钥匙还是没有找到,他又过来跟我们一起做功课。我家像开幼儿园一样,几个孩子围着桌子一圈,有时候安静地做功课,有时候吵起来,然后一起吃点心。

我妈在弄堂里遇到海晨哥哥的爸爸,说,“老纪啊,你家海晨的钥匙你记得配一把,他一个孩子老在外面不放心的。“

“林老师,我前几天一掉就给他配了呀,家里楼梯下面另外放了一把备用的,他应该知道在哪里的。”

两个大人一合计,他为什么有钥匙说没有,是一个问题。就找了一个晚上,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小孩子不能骗人的。他们关起门说话,我们几个就悄悄地溜到门外听。海晨哥哥半天不说话,最后被他爸训得厉害了,把他说成了是一个喜欢撒谎、不诚实的孩子,他才突然说了一句,“我喜欢在依依家里,她妈妈对我好”。

海晨哥哥的爸爸一下子懵了,这才想起来他每天下班很晚,从来没有照顾过海晨哥哥。我妈赶紧说,“那也好,他们几个小孩子一起做功课相互有个督促。海晨是哥哥,还可以帮忙管着妹妹。”一句话化解了尴尬,化解了他爸爸的自责。

“林老师,这样吧,你看能不能让海晨在你们家搭伙?我每个月付你饭钱。平时我回家晚,没有人做晚饭,他总是吃开水泡饭加咸菜。“

这下换我妈尴尬了,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好像不喜欢谈论钱,大部分东西都是用钱买不到的。比如孩子要学乐器,没有辅导班,只能托人找音乐学院的老师,老师觉得孩子有培养前途才肯收,收的勉为其难,很多时候都是用送东西代替的学费。比如蓉儿的妈帮人做衣服,也是不收钱的,都算是帮熟人的忙,做完了人家送水果茶叶来谢。因为没有市场经济,所以额外的服务和货物都是用友情衡量的。

“小孩子也吃不了多少的,”我妈说,“他喜欢在这里就让他先呆一段时间再说吧。”

海晨爸爸点头。隔日送来了很多大米和肉。再后来,大家的妈妈们有空都帮忙给海晨结毛衣,加长裤子。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衣服一会儿就显小了,裤子短了就在下面加一圈布,继续还能穿上个两年。从某种意义上说,海晨哥哥是吃了邻居的百家饭。海晨爸爸是部队里面的,因为邻居们照顾了他的儿子而没有后顾之忧,一直在工作上表现得很出色,后来升到了校官,直到后来我们中有人犯事,他出面去摆平了,以他的官衔摆平了一个经济案,都是后话。

海晨哥哥因为我妈的一句“他会管着妹妹”而对于我们这群比他小的孩子照顾有加。听到我们被欺负了,他都会去跟人打架。结果,我们一群女孩子被他教会了打仗、踢足球、下军棋,我觉得我性格中有点像男孩子也是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

不久,蓉儿少年宫要演出了,她跳孔雀舞,蓉儿的妈嫌表演服不够好看,要另外再加一层金丝边。她觉得孔雀服是绿色的,如果不华丽一点,不就跟莲蓬服一样了。蓉儿的舞蹈是独舞,莲蓬舞是群舞,总得突出一点。她就想给舞蹈服的每个孔雀翎都绣两圈金边,然后蓉儿跳舞的时候就闪耀得一片光芒了。但是每片孔雀毛都要加金丝边的工作量太大了,她一个人估计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做完。于是远亲不如近邻吗,邻居们都可以动员起来。正逢初秋,既不用晒被子又不用做冬衣,妈妈们便找了个空一起帮忙绣花。

蓉儿的妈先绣了一圈,感觉不太对,好像很厚重,也没看到特别闪耀的效果。

“要用小一点的针吗?”我妈问。

“金线很粗的,小一点的针恐怕穿不进去。”尼娜妈说,“但是这个绣法的确也不太对,你想想,要是12朵孔雀尾巴都绣金线,估计她小孩子重的都站不起来了吧。”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可是以前去看人家跳舞的确是有金边的呀。”蓉儿妈说。

“人家有专门的办法吧。”

“我好像看到过谁的帽子有金边的。”我妈说。

“是不是弄堂口的沈家阿婆,那个资本家的小老婆?”尼娜妈说。

“对对,她还有一块手帕也是金丝边的。要么问问她。”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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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的小ma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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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4 23:26:11

谢谢大家这么好!


回复楼上有位层主,我记得好像每条弄堂都有井,至少我去过的都有,夏天大家都用来冻西瓜的,在租界一带挺普遍的算是。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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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他

2021-01-25 03:55:15

谢谢大家这么好!


回复楼上有位层主,我记得好像每条弄堂都有井,至少我去过的都有,夏天大家都用来冻西瓜的,在租界一带挺普遍的算是。


真诚的小majia 发表于 2021-01-24 23:26

谢谢lz回复。 没想到井这么普遍。 我也是从小土生土长在上海原租界的,但自己从未看到过井(除了瑞金宾馆内的那口)。


lz的文笔很好,谢谢分享你的故事。 等你的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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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的小ma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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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6 22:53:39

沈家阿婆,很多人叫沈家老太,是一个个子小巧的老太太,其实也才60多岁,但是那个时候已经管50多岁的人叫老太太了。现在人的50岁大概就是以前的30岁吧,属于青年快要结束、还能再折腾着再玩一会儿的窗口期。

沈家阿婆住在弄堂前面一点的一幢楼的前厢房里,黄昏的时候独自在屋子里点亮她的珐琅吊灯,不大的屋子变得婆娑曼妙起来,灯光淅淅沥沥地打到桌上,打到天花板,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老式胶片唱片在转动。

阿婆一年到头都很精致,出门必须一套行头配好,衣服裙子,一副白手套,加上中跟鞋。她不穿旗袍的,穿的是法国式的花边裙,还喜欢戴帽子。她会化妆,在那个没有彩妆的年代,用碳条画黛眉,用胭脂抹西了印在嘴唇上。天热打阳伞,她用的也是那种花边的精巧细长杆的阳伞,一个人走在树荫下,像是一张年代很久却保存得很好的油画。

弄堂里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在一个那么劳累的年代,她还要打扮得那么细致。在疲于奔命的人眼里,她是个异类,所以大家会跟她打招呼,但是不亲近,没有邻里间的来往。弄堂里有两个很调皮的小孩叫她老妖怪,还会跟在她后面做怪脸。海晨哥哥看到了,会收起一起踢的足球,跟他们说不可以那么叫,“再皮不带你们踢足球了”。

“我妈妈说涂胭脂的都是妖怪嘛……”一个男孩子不满地嘟囔。

“不管,就是不许骂人。否则不带你玩了。”海晨哥哥认真地说。不知道海晨为什么那么小就特别礼貌和懂事。有次我回国,我妈突然就说起,当时她特别喜欢海晨哥哥,很想收他做干儿子。

“那你干吗没收?要不我现在就多个哥哥了。”

“还不是怕等你们长大,万一喜欢对方,兄妹身份很尴尬?海晨那个孩子长的又好看,又会关照别人,长大肯定讨女孩子欢喜的。”我妈说。

“哎呦,妈,你怎么想那么远。而且关键的问题是,喜欢他的人不是我啊,你要当初明智点,我还多个嫂嫂啊。”

“我哪能知道谁会喜欢他、他会喜欢谁,我要有那个本事就去买股票了。”我妈奋力地翻动着竹笋烤肉,“闹,你喜欢吃的,做好了够你吃一个星期了。这么好的笋,要明年冬天你回来的时候才有了。”


妈妈们还在琢磨着怎么去把平时关系不热络的沈家阿婆请过来。

“今天我正好裹了菜肉馄饨,要么差我们小步送两个过去。”小步妈说。

“平时话的都不说的,突然给人家送馄饨过去,人家不要吓一跳的?不来塞的不来塞的。”蓉儿妈连连摆手。

“要么今天晚上电视里放越剧,叫她过来一起看好伐?今天唱的是《问紫鹃》,好听的咧。”尼娜妈说。

“门…滋…倦…”小步妈用绍兴腔学了一句,“格绍兴话同宁波话斜气像(很像)。”

“她好像不听越剧的,老唱机里放的是歌剧。”我妈说。

“说起来喏,我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她在问有没有人懂英文帮她看一封国外来的信。依依妈,你不是学过英文的?个么顺理成章的就可以叫她过来了呀。”蓉儿妈说。

“我也不晓得我的英文能看懂吗,”我妈道,“要么就算帮邻居一个忙,看懂多少是多少。依依,去,跟沈家阿婆说,听说她在问谁懂英文会看信,我可以帮她看看。”

没有电话的年代,小孩子被差遣去各种地方传口信。那个时候的小孩子因为不玩电游也没手机,闲得跟动物园里的小猴子一样,整天在弄堂里乱跑,听到有差事跑得起劲。我跟尼娜一口气跑到沈家阿婆那里,把我妈说的话一五一十地搬给她。

“噢噢,好的,先替我谢谢你妈妈,我换件衣服就去。”沈家阿婆开心得连连点头。

“阿婆,我妈妈说信纸信封都带上噢。”我一面跑一面又说。


过了不多久,沈家阿婆果然来了,换上了法国连衣裙和中跟鞋,一手拿着那封信,另外一手拿了一盒桃酥。

“依依妈妈,谢谢你噢,我找了好几天都找不到人,那麻烦你帮我看看噢。”她说着话,柔声细气,温柔至极。

我妈拿过信,看了一会儿,又拿了一本英汉字典查,查完了问沈家阿婆,“你在国外有亲戚吗?”

“没有呀。”沈家阿婆说,“我就一个人。我先生不在以后,我一个人住到现在。”

“那……”我妈想了想,找合适的措辞。

“你是想问我先生大老婆家里的孩子吗?应该不会的。大儿子去了台湾,一直没联系。二儿子呢,说是去了香港,可是很多人都说半路掉在海里了,香港那边没有人见过他……所以国外没有什么亲戚。”

“这信美国写来的呢,说是律师要办什么文件,有样什么东西要给你。”

“这就奇怪了,我哪里有亲戚在美国呦。依依妈,麻烦你再帮我看看,信上有没有说是什么东西?”她又轻声问。

“东西好像是美国有,这里没有,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律师倒是说10月份来上海见你,应该就是下星期了吧。”

“噢噢,我好久没有客人了,回家要把家具都擦擦干净了。等他们来了看怎么说吧,反正这世上也没啥好让我担心的。” 沈家阿婆把信收好,顿了顿又说,“以前抄家的时候我拉着我先生的手哭,说银质餐具、珍珠项链还有珐琅灯都要被没收了,几天几夜睡不着。结果是房子被没收了,我们提了个小箱子就出来了。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大家听到她谈起往事,都一下子不说话了,手头的针线活儿也停了,个个都看着她,包括我们这群小孩子,仿佛她讲的是电视里的一个故事。尼娜的妈拿了个杯子和热水瓶,到了一杯水出来,“沈家阿婆,你坐,喝点水。”

沈家阿婆打开了话匣子。那么多年,弄堂里的邻居对她不冷不热,她跟别的邻居之间没有你送我一碗馄饨、我送你几个高邮咸鸭蛋那么热络。她跟这个世界可能很早之前就切断了联系,今天突然像是给过去打开了一扇门,她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来。

“那么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旧货店里有个珐琅灯,就是我们的那个呀,我就不肯走了。我先生过来拖我的手,说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还是不肯走,随便怎么都不肯走。我先生没有办法,就进去跟里面的售货员说,如果有人要买不要卖掉,我们过两天来买,多加两块钱。”她喝了一口水,眼角眯眯地笑了起来,嘴边多了两个酒窝,“那么钱从哪里来我也不晓得,我估计他也不晓得。结果过了两天,他真的就拿着那个灯回来了,我开心得不敢相信,晓得伐,我的灯回来了,我怎么都不相信。他后来才告诉我,是拿英纳格手表去换的,那块手表是他去留洋的时候他爸给的。灯拿回来以后,我们就把上面的珐琅一块块拆下来擦干净,报纸包好、拿到阁楼藏好。后来又允许我们回原来的房子,但是只有一个房间了,不如以前。以前整个楼都是我们的,一到礼拜天就请客、跳舞、喝茶,很热闹的。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拉一声铃,饭菜就从厨房间送出来了。回来的时候只有住前厢房,就是以前客人进来的时候脱外套的房间。书房卧室全部住别人了。不过珐琅灯还是装了回去,一亮起来还像以前一样。所以,别人有什么要给我,我都不在意的,我也没有多的东西想要了。“

她说完,大家都没有说话。妈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打破这美好回忆后的静谧。

沈家阿婆还是笑着,看到大家正在缝制的孔雀服,“这条裙子很漂亮的,你们在绣什么?”

蓉儿妈回过神来,“我们想绣金边,但是太重了,不知道怎么再做下去……”

“金边呀,我以前一个裁缝跟我说过的,我当时年轻,什么东西都喜欢绣金边,包了,手套了,连马靴都想绣。我裁缝就说,金边要一层金线,夹一层银线,中间要串一点小的塑料珠子,才会亮起来。”说着,她接过裙子和针线,“我绣一针看看噢,当初看到他做,不知道还学得像学不像……”

日光灯跳跃的光线里,沈家阿婆眯起眼睛,轻轻地绣起来,像是跟一个久违了的老朋友交谈,倾心,悠长,寻找在岁月里磨逝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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