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很多人听到张国荣辞世的消息，都觉得突然。
广州和香港，表面看相似，细观察截然不同。真正能让两地人产生同样感觉和激情的
人与事，是少之又少的。而在更加少而又少的艺人明星中，只有张国荣，他的艺术魅力不
但真正跨越了地域，还跨越了几个时代。广州的少男少女可能会喜欢香港的TWINS，但当
张国荣出现在TWINS的MTV中，他们欣然笑纳，因为在他们眼中，可以当叔叔的张国荣仍然
是最IN的。
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一文中说：“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
我敢说张国荣一定是忧伤的。他最初给我留下印象，是那首著名的《沉默是金》。许冠杰
同样演唱了一个版本，歌声引人振奋、自强自立。但张国荣的歌声初听却是奇怪的，有些
软弱无力，像呻吟和哀鸣。反复再听，才辨出那声音背后的凄清，里面裹藏的是一个人内
心苦苦的挣扎，然后将苦痛内敛后的爆发。他也是寂寞的。《霸王别姬》创出了他艺术生
命的又一个高峰，很多人惊叹他能把“本是男儿身却偏做女娇娥”的程蝶衣演得入木三分
。
到了1998年的《红色恋人》，我有了采访他的机会。去之前，不少同事特别提醒我要
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旦角的影子。当时我们都认为张国荣生活里多少是有些旦角本色的，否
则不可能演活程蝶衣。我们错了。此前一个对他有偏见的女记者，在回程的路上说：“没
想到，这个男人会是这样迷人。”那天他穿黑色的西服，挑染成浅金色的头发，容光焕发
。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男人的生理特征，但他又确实与众不同，因为他传达的气度是一
个男人从优雅提炼出来的美态。
当时我问张国荣：“你为什么会演一个共产党人？”他敷衍了，说是导演盛情邀请云
云。我不满意，紧跟着又问：“那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共产党人的情怀的？”我没想到这个
随机出现的问题让他发生了兴趣。记得他无视周围四起的闪光灯，沉思了几秒，然后说：
“革命离我太遥远了，我是香港人，我不懂。我只能去理解他们死生契阔的感情。”
我至今以为，“死生契阔”是或许是张国荣有意泄露的一个线索，让我们去解读他的
艺术和他这个人，尽管当时我没有太多的把握。
半年后我又看了《春光乍泄》。电影里，梁朝伟的表演是严格贯彻导演思路的，表现
了一个有不规范性向的人所出现的彷徨。而张国荣的表演却是超越导演思路的，他把对这
种不规范的性怎样才能死生契阔的思考，注入了表演。恐怕就是这个原因，让这部电影超
越了庸俗，让人看后感觉讲述的不是两个男人的事，而是感情本身的事。
我相信张国荣个人的艺术取向是超越了性别的，他并不是“本是男儿身偏做女娇娥”
的种蝶衣，他寻找的是死生契阔的感情，而不是一个特定的男人或者女人。
人的本质是灵魂，而不是外在的形式。特别在感情问题上，性别是最具麻痹力的形式
，常常让我们忘记，只有灵魂与灵魂的相依相伴才是真正的死生契阔。我不想试图拔高他
，作为一个职业记者，我个人以为在这个时期，他的艺术已经登峰造极。
但他依然还是寂寞的，人们关心的还是他舞台上的高跟鞋和媚眼。“夜阑静，有谁共
鸣”。这几日，关于张国荣的谢世，或许只有他生前的爱侣唐唐这七个字的讣告，说出了
张国荣的个中三味，让这个传奇多少有了个较为圆满的收场。他应该走得没有遗憾，因为
他毕竟没有遇人不淑。
张国荣为什么会选择死亡，我们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但我们却很有可能从他
的艺术成就和道路中，看到艺术与人生与社会之间的某些真相，这才是张国荣的分量。
作为艺人，他选择的是一种相当稀缺的美学走向。他的艺术就是他个体生命的体验，
不欺骗自己也不打算欺骗世人，他不掩盖每个阶段他内心的痛苦，他在与痛苦的对抗中去
思考真相，然后化作他独特的声色与生命的活力。


——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