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你好就好
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一切都沉寂 寂的，没有风，窗外老槐树上轻轻掉下 的枯枝也听得见。我记得很清楚，燕雯 坐在我旁边，一笔一笔在我们的毕业照 背面写名字。我打了一个哈欠，问她写 这干吗？她伸了伸了懒腰说，大家分别 以后，会很快忘记对方的。她也会。我 笑了，说再么会呢？

　　多年以后，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当 我已褪色的相册中翻出中学时代的相 片，有很多人我已经记不起了，而这当 时对我来说会忘掉简直可笑的事。我想 这也许是生活吧！它让我经历许多人和 事然后让我在新的人和事面前，把从前 淡忘，变成模糊的片段。但是，在可怕 的遗忘之海中，有一些人你是永远不会 遗忘的，你在回想往事时就会问，没有 他们，你的生活会在怎样？你还是你 吗？

　　燕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她是我的同 桌，上课喜欢在笔记本上画蝴蝶，所以 她的笔记本的每页空白处都有大大小小 的蝴蝶，有的在飞，有的在落。有一天 她指着一只说在睡觉。谁知道呢！她还 喜欢看小说，在自习课上被老师逮住 了，她脸惊得煞白，站起来使劲扳住桌 沿，低垂着头，挨训后她会释然长叹， 说：“没事了，没事了。”她埋头问我 问题的时候，用大拇指，食指，中指灵 巧地转动钢笔，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说 女孩子不应该为功名所累。

　　那时侯她不知道我不想读书了。我没有 告诉她。我对中学时代一直在回避，甚 至在我妄想成名四处投稿的日子，也没 想到要写我的中学时代。那是一个让人 压抑焦躁的阶段，没完没了的补习没完 没了的作业没完没了的施压，几乎成了 机器。那时侯我已知道是体制出了问 题，没想到十多年后还是那样，我的弟 弟在重复我的过去。晚自习后我常常坐 在校园望着寂寥而熟悉的夜空，空气中 有股窒息的味道，想着明天还是今天的 重复，这样的日子仿佛永不到头，我绝 望极了。

　　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渴 望我能从泥腿子链上挣脱开来，但是他 们对我一无所知。我就像一只被他们赶 出在野里吃草的羊，吃饱吃不饱他们就 无能为力了。在这相对自由的空间，造 就了年少我的任性。

　　我是在一个阴晦的下午离开的。我想把 这件事告诉班主任。他当时正和老婆打 架，一只水桶叮叮咣咣地朝我滚来，他 怒气冲冲地喊走吧走吧！那一天我走在 夕阳十分寂寞。

　　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少年的心事。我实在 太微不足道了。老师们是不会注意到第 三排靠窗户的地方少了一个少年。这我 在小时候就知道，自己并不重要。我在 小时侯逃学，我还以为教室没有我将会 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同学们会因我的 座位空着而议论纷纷，老师会一个劲地 问为什么，但当第二天我惴惴不安地坐 在座位上，没有人问我，甚至老师也不 知道昨天有一个小孩没上课。 回到家，我告诉父亲我已经尽力了。父 亲抽了一锅旱烟后，长叹一声说，娃， 这是命。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了。那 年我已经准备出外打工了。我没想到燕 雯会找我。

　　"你会毁了你的。”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就冲我喊。在我的记忆中她的姿态很 美。我的态度很坚决。她和我坐在田埂 执拗找不出理由地劝我回去，最后她急 哭了，哽咽着说她爸妈都从不惹她哭。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少年，面对一个女孩 的泪水便手足无措，浑身冒汗。我答应 她回去。

　　第二年我和她都考上了大学。从此也失 去联系。在大学相对宽松的环境我读了 许多我真正喜欢的书。在城市中我遇见 过不少人，尤其看见那些全身泥灰躺在 工棚看黄色画报的民工。我就想到我有 可能成为他们。虽然我并不鄙视他们， 但我不想成为他们。这时候我会非常怀 念那个名叫燕雯的女孩，我想亲自告诉 她我有多么感激她。 我因而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帮上一把。 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无关要紧，但对别人 也许是一生。

　　有一天，偶尔有人告诉我她的电话号 码。我非常激动能听到那我曾经熟悉的 声音。她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抱歉 地说，实在对不起，我记不起你是谁 了。

　　我说，这并不重要，你过的好吗？ 她说她一直很好。

　　我说，你好，就好。 你好，就好。在可怕的遗忘之海中，这 是我对一个女孩唯一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