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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Z] 大袖遮天 《第二类死亡》
4847
43
2007-03-15 11:03:00
楔子
夜晚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透过窗口可以望见楼下浓密的林荫道。林荫道对面,是一栋荒废的旧宅。
旧宅的门上上着铁锁,铁锁已经生锈了,锁上缠绕着白色的蛛丝。
那旧宅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雕花的门板上爬满了青藤,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铁锈,屋前屋后围绕着荒草和野花,看起来有几分荒凉。
这个夜晚,当人们都睡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旧宅的方向看了一眼--和以前几个夜晚一样,那里又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微弱的灯光,萤火一般闪烁在旧宅的窗口,将窗口渲染得如同一片水渍。光圈中隐约可以望见一枝燃烧的蜡烛。
是啊,旧宅中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恐怕也很久没有通电了吧?
我疑惑地望着那栋宅子,推开了窗户--夜空中,从旧宅的方向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声音。
旧宅,仿佛住进了新的人,它似乎重新活过来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里是没有人住的,白天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去敲门,从来没有人来应门。
他们都说那宅子里住着些幽灵,我是不相信幽灵之说的,但是,今夜,我的确从下午开始就守在窗边,一直紧盯着那宅子,我和我的室友两人轮番盯梢,谁也没有发现有人进入那宅子。
也没有发现有人出来。
这是冬天的二月,天黑得很早,下午5点多钟,天色就已经十分昏暗了。那旧宅一直黑沉沉地矗立着,在四面灯光闪烁的时候,旧宅就像一个标准的荒宅,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音。
然而,现在,十二点过后,四面漆黑,旧宅却亮了起来;四面安静了,旧宅却闹了起来。
难道关于旧宅闹鬼的传闻是真的?
我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却还是觉得寒意从毛孔中透入,黑暗中似乎涌动着一波一波不安的浪潮,要将我和我所在的斗室淹没。
1
据说江南的雨多半是温柔的,它们绵密地从空中垂下,如烟似雾,落在身上如同蜘蛛网一般,似有若无,如同淡淡的哀伤与惆怅。
雨雾下来时,正是3月中旬,寒冬刚刚过去,气温依旧很低,而墙头地角之间,却已经有掩饰不住的春意,树梢上的芽孢朦胧地冒了出来,街道仿佛被重新装修了一 般,焕发出一股崭新的绿意。我拖着箱子在街头独自行走着,烟雾般的雨慢慢将外套润湿了,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让我裹紧了衣服。
在上衣的口袋里有一张单薄的字条,我已经是第5次拿出来看了--云升街六号--这个地址迷一般地留在纸上,仿佛一个神秘的魔咒,指引我去某个陌生的地方。
纸条上潦草的钢笔字已经被雨雾化开了,我紧紧将它捏在手里,向过路的人打听地址。在这个傍晚时分,路边的人并不太多,这是一条僻静的街道,我甚至已经忘记 了自己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只记得那个朋友将纸条递给我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我还来不及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他的车子就已经开走了。
总算碰到一个路人,他看了看纸条上的地址,朝我指了一个方向,我道了声谢,便赶紧拖着箱子继续赶路。天快黑了。初春的时候,天黑得依旧很早,那个地方不知道有多远。
走了20多分钟,终于看到了“云升街”的字样,这让我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睡在大街上了。
云升街异常的安静,两边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黑压压地矗立在雨雾之中,街道上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甚至找不到一家开着的店铺。沿着磨损严重的路 面寻找云升街六号,倒并没费多大的事。在一家老得快要散架的三层建筑上,看见一块暗绿色的门牌,上面的“云升街”三个字已经掉了一半,唯独“6号”两个字 保存完好,这让我很庆幸。我打量了一下今后要租住的这栋房子,在雨雾笼罩之中,它显得模糊不清,唯一的感觉是陈旧和肮脏。为了不让心情受到影响,我不再多 看它的外貌,直接走进了黑洞洞的楼道。
楼道里灰尘丰富,轻轻地踩上去,便扑入鼻中。一楼的两边房门紧闭,一大堆藕煤堆在楼洞内,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歪斜着倒在煤堆之上。我看了看楼梯,有些不放 心。这些灰色的木质楼梯,看起来非常可疑,似乎已经腐朽了很久了。这一刻我产生了动摇,几乎要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然而,考虑到几乎完全空白的钱袋, 我只好阻止了自己,勉强朝楼上走去。
不出所料,楼梯轻轻摇晃起来,并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是无论声音如何大,也没有灯亮起来,我找遍了可以找的地方,也没有发现路灯的开关。当楼梯拐了一个弯之后,眼前几乎就一片漆黑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轮廓。
三楼,那朋友告诉我房间就在三楼。
三楼略微亮堂一点,通往顶楼的门半开着,阴暗的楼道里稍微多了点亮光,两间房门上剥落的绿漆一片片挂在门上,在顶楼吹来的风里微微抖动着。房间号码分别是301和302,朋友并没有告诉我他为我租下的是哪一间房间,想找个人问问,却不见人的踪影。
随手敲了敲301的房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两声,并且大声问有没有人在家,将耳朵几乎贴在门上朝内倾听,没有丝毫动静,便换到了302门前。刚敲了两下,门便打开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手拿一个计算器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我。
“请问一下,这里的房东在什么地方?”我问。
“你是江聆?”女孩居然说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我很惊讶,我立即反问道:“你是房东?”她摇了摇头。这下我更加觉得奇怪了,正要再问,她已经伸出一只手来:“身份证给我看看?”
“啊?为什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我有些着慌。
“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她说。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却不由自主地在她的注视下掏出了身份证,她仔细看了看,将身份证递还给我,自己退后一步,露出门前的空档:“进来吧,你租的就是这间房。”
“啊?”我依旧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房东已经告诉我了,以后你就和我合租这套房,进来呀。”她边说边催促道,我只好拖着箱子走了进去。
虽然外貌很陈旧,但房间内部还算不错,墙壁很白,三室一厅的房间,带厨房和卫生间,电视机、冰箱、空调都很齐全,我的房间里有一张八成新的床,床上的被褥都是新换过的,这就很好了。
“我叫许小冰,就住你隔壁这间房,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她淡淡地笑着说,并没有多少热情。我忐忑不安地朝她点了点头,便赶紧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许小冰没有跟进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除了那张床之外,就是一个大衣柜和一张书桌,还有一把小木椅。我将衣服和其他重要的东西放到柜子里,在书桌边坐下,打开每个抽屉,什么也没有发现,看来前任房客清扫得很彻底,房间里甚至连灰尘也没有多少,我只是略微擦了擦,便十分干净了。
洗抹布的时候,在厨房里碰到了许小冰,她正淘米做饭。我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叫住了我。
“这里的煤气灶你可以用来做饭,厨具和碗筷都是房东的。”她说。
“嗯。”我点点头,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停了下来,“还有一间房是谁住的?”
“没有人住。”她摇了摇头,将淘米的水弄得哗啦哗啦直响
“没有人住。”她摇了摇头,将淘米的水弄得哗啦哗啦直响。我感到腹内饥饿,提了提灶台上的开水瓶,满满一瓶的热水。我回到房中,取出自己带来的方便面,泡 了一碗,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许小冰进进出出地忙着做菜,不时瞥我一眼。我有些不好意思,搭讪道:“还没做好啊。”
“嗯。”她面色似有不悦,这让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
又进出了几趟,她突然对我说:“以后你得自己烧开水,这开水瓶是我自己带来的,不是房东的。”我愣了一下,连忙说道:“不好意思,我以为......”不等我说完,她便走进了厨房,菜刀在毡板上剁得咚咚直响。
原来如此,我不该用她的开水。
吃完面,我拿了两个苹果,洗干净,削好皮,一边自己大口啃着,一边递给她一个。她摇头拒绝了,我将苹果放在她洗干净的碗里,笑道:“别客气,都削了皮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说完便走进房里看书去了。
暮色已经铺满了整个房间,灯泡大概只有40瓦,暗淡无力地照着,许小冰在客厅里将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我轻轻关了房门,慢慢翻着那本书。那是一个朋友从台 湾给我寄过来的繁体书,雷马克的《生命的火花》,我不习惯看竖排版的字,何况又是在如此幽暗的灯光下,看了几行,眼睛便胀痛起来。雷马克那种独特的文字让 初春的寒意更加明显了,窗外的天空朦胧一片,我滴了几滴眼药水,想要出去看电视,轻轻打开门时,发现许小冰已经吃过饭,正在吃那个苹果,想了想,我又重新 关上了门。
看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我抬起头,转了转脖子。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已经停止了,窗外的雨大了起来,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走到窗边,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朝 外看。云升街笼罩在细雨之中,没有街灯,从两边的房间里射出来的光将街道照得明一段暗一段。我凝视着那些亮着灯光的房间,人们的影子在窗上显了出来,男 人、女人、老人、孩子,每户人家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那些灯光让那些房间显得无比温暖。
我已经开始想家了。
放下书走出门去,客厅里的灯已经关上了,漆黑一片,从许小冰的房间里透出一点灯光来。我打开灯,又打开了电视机,将音量调低,随手调换着频道--那些节目我都不感兴趣,只是想听到一点人的声音而已。
刚换了几个频道,许小冰的房门打开了,她穿着一件肥大的旧棉衣走出来,皱着眉头道:“声音小点。”说完又关上了门。
我将音量调小,继续调换着频道。
许小冰又走了出来,这次她直接走到我面前:“我在准备考试,将声音关小点好吗?”
“你来调。”我将遥控器递给她。
她用力按了下去,将声音调小了一格之后,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哼了一声,又将声音调了回来,将遥控器摔在沙发上,回房间去了。
我摇了摇头--其实刚才的声音已经小得听不见了,她仍旧觉得吵,大概是自己心里很烦吧。许小冰天生便长着一副容易烦躁的脸,虽然很漂亮,但是一看就不好惹,我不想和她吵架。
我一直看到十一点钟,这才洗澡睡觉去了。
我的睡眠一向很好,往床上一倒几乎就毫无知觉了。要不是许小冰擂门的声音比打雷还要响,我一定醒不过来。被她吵醒之后,我用了几分钟才明白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干吗?”我在床上不想起身。
“你出来一下。”许小冰大声道。
“什么事?”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三点多钟了。
“你出来再说。”
不得已,我只好披上衣服打开门。
许小冰的脸色吓了我一跳,白得如此惨烈,眼睛瞪大得仿佛要将一切景物都包容入眼眶中去,黑眼珠漂浮在硕大的白眼球当中,让我心中发毛。
“你怎么了?”我问。
“你用过浴室没有?”她问。
“用过。”
“用了浴缸?”
“没有。”
“你跟我来。”她拉着我朝浴室走去,我虽然披着棉衣,下身却很单薄,客厅里有些嗖嗖的风刮过来,我抖抖索索地跟着她走到浴室。浴室里散发出沐浴液的香 味,地面湿漉漉的,浴缸里有些残余的泡沫,还有几缕又黑又长的头发。我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来,但是许小冰一走进浴室便开始紧紧地靠近我,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那头发是谁的?”她指着浴缸里的头发问道。
那头发大约有一尺半长,许小冰是短发,而我的头发也只是刚够扎一个马尾巴而已,这些又长又亮的头发显然不属于我们两人。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许小冰穿得严严实实,却仿佛比我还要冷似的,全身一个劲地发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那会是谁的?”
“不知道,管他呢。”我打了个哈欠。
“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不觉得。”我的确没觉得什么可疑,浴室里有几根头发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许小冰瞪大眼睛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什么怪物,半晌,她才幽幽地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心里嘀咕道。
许小冰似乎懒得再和我多说,我感觉到,因为我没有和她产生同样的恐惧,这让她觉得没有共鸣。她不再理我,独自走回房间,将门用力关上了。我又看了看浴室,顺便将浴缸里的头发冲了下去,感到双脚已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索性用热水冲了冲脚。
关灯之前,我注意到洗漱架上的漱口杯有些歪斜,便一一摆正,一共有三个漱口杯,红色的是许小冰的,蓝色的是我的,还有一个黄色的,也许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我随手将那个多余的漱口杯收到了碗柜里, 便去睡了。
许小冰在我隔壁睡得很不安稳,她翻来覆去地滚动着,不过这滚动声我很快就听不见了,因为我睡着了。
2
我听到一声尖叫。
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我耳畔发出警笛般的叫声,当我蓦然从梦中醒来时,那叫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耳膜嗡嗡作响,四周异常安静,半透明的光从窗玻璃外射进来,屋 内的物件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我无法判断那声尖叫是真实存在还是梦中的情景,只记得自己的确作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却一点也回想不起来。
现在是早晨七点钟,起床似乎还略微早了点,正想继续小睡一会,激烈的擂门声响了起来,许小冰慌乱的声音在门外叫我:“江聆,快起床!”
我用被子捂住耳朵想要装作听不见,但是她持续地敲着门,我正要抗议,忽然听到了她的哭声。这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顾不上穿衣服,光脚跳下床,一把拉开了门。
“你怎么了?”我问。
许小冰头发蓬乱地站在门口,经过一夜的翻来覆去,满头很酷的短发已经乱得毫无秩序,她看来还没有洗漱,身体上留着昨夜的痕迹和气味,失魂落魄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上,低下头,捂住了脸。
我一边匆匆穿衣服,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埋在掌心里。直到我穿好衣服,将她从床上赶到椅子上开始铺床时,她才缓缓朝我伸出一只手。
“你看我手上是什么。”她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慢慢地递到我的跟前。当时我正在铺床,突然听到她这么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不知为何,竟然感到全身一冷,有些不敢看她那只手。
“是什么?”我没有回头,手里抖着被子问道。我忽然想起清醒之前听到的那声女人尖叫--现在想来,那声音倒很像是许小冰的声音。
“你自己看。”我感到她的手又朝前伸过来几寸,几乎已经到了我跟前,只要略微一偏头,就可以看到那只手了。
但我就是不想看。
“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床已经铺好了,我装模作样地抚平上面不多的皱纹,心里也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奇怪。
许小冰没有吭气,她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将手掌摊开在我面前。在她的手掌上放着几根乌黑油亮的长发,那种长度不是我和她所有的。
我松了一口气:“你又从哪里找到了这些头发?”
“在我床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好像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似的。
“哦。”我说。
她愣愣地看着我:“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在我的床上出现了别的女人的头发。”
“有什么奇怪的?”在我看来,床上本来就是很容易掉头发的地方,偶尔发现几根头发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那头发并不是自己的,似乎也很正常。不过,经过她这么反复追问,我也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许小冰的床上会出现别人的头发呢?
“我已经将床收拾得很干净了,床单和被套都是昨天新换上去的。”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寻求某种共识,在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要哭的冲动。
“是不是你晾晒被褥的时候,别人家的头发飘上去的?”我推测着。
“那浴缸里的头发怎么解释?”她进一步道。
“是不是水管内反水上来,将别人家冲下来的头发冲到浴缸里了?”我继续推测,并且觉得自己的推测很有道理。许小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我,摇了摇 头:“你真的是女孩子吗?”这话让我感到有些惭愧--也许女孩子都应该像许小冰这样容易受惊吧?我的胆子和神经的确都稍微粗了一点。许小冰看上去的确受惊 不小,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没有化妆的她看起来有点邋遢,甚至有几分猥琐,这让我十分同情她,出门在外的,大家都不容易,她也不过是需要点安慰而已。
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搂了搂她:“不用胡思乱想了,几根头发而已。”
她呆滞地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站起身:“跟我来。”
她领着我穿过客厅来到浴室,打开灯,在她的指引下,我走到浴室的梳洗台前。我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幸好我不化妆,经过一夜安稳的睡眠,脸色看起来很不错,比许小冰好多了。正当我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时,许小冰低声道:“你看这把梳子。”
我这才注意到,在梳洗台上有一把精致的牛角梳。
梳子漫不经心地放在镜子前,看起来十分平常,不平常的是,在梳子上和梳洗台上,都有一些红色的血迹--这当然是血迹,虽然只有几滴,但是也很刺眼。
这不是我的梳子,我也不曾受伤,所以我立即朝许小冰望去,她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梳子,也不是我的血。”
那么这是谁的梳子?
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有些弄不清状况。在那把黑色的牛角梳上,缠绕着几根长长的黑亮的头发,发端从梳洗台上垂下来,在浴室里无风自动,仿佛细小的黑蛇。
我的想象力开始疯狂发酵,脑海里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凶杀、强盗、窃贼……诸如此类的场面,放电影一般在脑子里纠结成一团。
“你不觉得奇怪吗?”许小冰又问了这样一句话。
的确是有点奇怪。
我将那些不着边际的联想从脑海里驱赶出去,慢慢回想昨天夜里看到的浴室……最后一次看到浴室,当然是在半夜许小冰叫醒我之后,我记得清楚,当时浴室的梳 洗台上,什么也没有,那么这把梳子和这些血迹、头发,应该都是在那之后出现的。如果是那样,几乎就排除了房东的可能--很难想象房东会在子夜时分跑到房客 的浴室里梳头,而且还留下了头发……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转动眼珠环视整个浴室,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丝毫诡异的地方,除了这把梳子无法解释之 外,我找不到其他可疑之处。
“奇怪,”我回答许小冰道,“别管那么多了。”我开始洗漱起来。许小冰在身后站了一会,便走开了。
她走开不到两秒钟,我再次听到了睡梦中所听到的那声尖叫--那果然是许小冰发出来的。我含着满口牙膏泡沫冲了出去,许小冰正站在客厅的中央,眼睛望着地板上的什么东西,整个身体仿佛一张弓一般绷得紧紧的,头使劲朝后仰,眼珠却还在努力朝下看,这使得她看起来十分可怕。
我顺着她的眼光朝地下看去,心中也不禁一跳。
地上有一滴血。
不,不止一滴,而是很多滴血,一滴一滴地排成行,慢慢地朝某个方向延伸。
我用毛巾擦拭着嘴角,走到客厅中央,在这里,没有沙发等物挡住视线,我看见那些血滴一路朝某个房间延伸过去,在门口消失了。
那是除了我和许小冰的房间之外的第三个房间。
我直起腰,正碰上许小冰恐惧的双眼,她喃喃地道;“你现在感到害怕了吗?”
我没有回答。
应该害怕吗?
窗外传来风吹着什么东西敲击窗户的声音,让我们同时一颤。
忽然而来的某种音乐声让我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才发觉是手机的闹铃在响。已经八点了。我走到第三个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听到有人回答,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一会,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
“里面没有人住。”许小冰幽幽地道。
“这些血迹也许早就有了。”我说。
许小冰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仿佛有些迷惘似地看着我,我等了一会,她没有再说话。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从她身边走过,穿过客厅继续梳洗,当我梳洗完毕出来时,她仍旧呆呆地站着。
“不用担心了,不过是些小事。”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安慰她,她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慢慢用手臂抱着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提醒她快要迟到了,她也没有理会,直到我快要走出房门时,她才突然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我回头问道。
她又沉默了,我只看到她短发的头颅靠在沙发上,一点点的光从对面的窗射过来,将她的头淡淡地投影于墙壁上,这点微弱的投影让我对她产生了深切的同情,房间显得如此之大,从背后看不见她锐利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孤单。
“你找个朋友来陪你吧,要不就去上班,别一个人呆着。”我说。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朋友。”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她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回过头来,凝视了我一会,满面的惊慌和哀愁突然消失了,她倔强地将头转向一边,似乎在为什么而恼怒。这种恼怒让我感到尴尬,于是我轻轻地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依旧是那么黑,转了一个弯,下到二楼时,眼前只能看到楼梯的大致轮廓。为了不至于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我掏出手机照着路面。
右手边吹来一股寒风,这让我感到奇怪--二楼的楼道里并没有窗口,这丝风是从什么地方吹来的?我怀疑这栋老得不像话的建筑某些地方有什么缝隙,便将手机 的光朝风来的方向照去。在荧荧绿光照耀下,依稀望见202号房的门敞开了一道缝,大概是有人正要出门来吧。我没有过多留意,便走了下去。
3
再次回到云升街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从公车上下来,一阵冷风吹来,我猛然蜷缩住了身子,借着两边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辨认出我租住的那栋房子,快步钻了进去。楼道里的黑暗扑面而来,我掏出新买的手电筒,将楼梯照得明晃晃的,大跨步朝楼上走去。
一楼和二楼的房间里都透出了灯光,202号房门仍旧敞开一道缝隙,从缝隙中透出电视机的荧光来。我全身又湿又冷,当我蹿到302门前时,已经冻得几乎快 要失去了知觉。我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包寻找钥匙,在包内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物件掩盖之下,那把小小的铜制钥匙仿佛隐身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我感到自己无法 经受这样的寒冷,只好敲了敲房房间里透出灯光来,许小冰应该已经回来了,我敲了许久,她才回答道:“你自己开门。”
“没带钥匙。”我牙齿打战地道。
她在房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开了。我来不及注意她的脸色,便飞快地钻到自己房间里,翻出换洗的衣服朝浴室跑去。
“你干什么?”她问。
“洗澡。”我已经冲进了浴室,浴缸里早已放好了满满一缸的热水,旁边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小冰的衣服,我愣住了。
“我正打算洗澡。”她说,看了看我湿透的衣服,她又说,“你先洗吧。”说完将自己的衣服抱了出去。
我连声感谢,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浴缸,温暖的水瞬间将我包围,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弄得这么湿?今天的雨不大啊。”许小冰打开了电视机,从客厅里大声问我。我一边将热水朝肩膀上浇着,一边给她描述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在公司加班到8点才完成任务,下班的时候,整个公司只剩下我和李云桐两个人。公司距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中间要经过一个小型的公园,因为加班太集中注意力,我们都感到十分疲倦,到达公园时,李云桐提议我们去湖边喝一杯热咖啡。
“我们本来是因为怕冷才去喝热咖啡,谁知道结果却更冷。”我说。
“你接着说。”许小冰说。
“你今天怎么不看书?”
“今天周末。”
我和李云桐到了湖边之后,发现卖咖啡的小亭子已经关门了,草皮灯从湖边的草地上射出光来,我转身想要离开,却被李云桐叫住了。
“那是什么?”他指着湖面道。
湖面上黑漆漆的,连反射的光也是黑色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好像有个人在游泳。”他说。
“不会吧?”我睁大眼睛搜寻着,湖上黑色的水面十分平静,没有看到任何活动的物体。四周很安静,公路上的汽车声经过公园门口树林的过滤,也变得细微起来,我侧耳听了一阵,没有听到水的响动--想想也的确不可能,没有谁会在初春冰凉的水里游泳。
“你听见水响没有?”李云桐屏息凝神。
我摇了摇头。
“有人在叫救命!”李云桐听了一会,开始朝湖边跑去。他绕着湖堤跑动,目光在湖面上搜寻。我跟在他身后,无论从哪个方向朝湖中望去,都没有看到任何人。当我们跑到一株柳树下时,李云桐停了下来,开始脱衣服。
“你干吗?”我问。
“救人,你没看见吗?”他已经飞快地脱掉了外套,正朝下扒着厚厚的毛衣。
我手搭凉棚朝湖面上猛力张望,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依旧只看见平静的湖面,偶尔有微风吹过时,湖面上会荡起黑色的涟漪,没有看见什么人。
李云桐已经将毛衣脱了下来,只剩下贴身的保暖内衣,他稍微热了下身,便朝湖中跳去。此时湖边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湖中游 泳,幸好他的泳技还不错,在湖水中如刀一般劈开了黑色的湖水,划出一道笔直的水线,朝湖心逼去。我瞪大眼睛望着他,过了两分钟才想起自己的手电筒,连忙用 电筒的光照着湖面,李云桐清楚地笼罩在光柱之下。
“你还行吗?”我大声问。
“行!”他喘着气说,“你别照我,照她!”
“谁?”我拿着电筒朝湖面乱扫。
“落水的那个!”
可是我只看见李云桐一个人在水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因此在一阵乱扫之后,我依旧将电筒的光投在他身上。他已经到了湖心,正在潜入潜出地搜寻着什么, 有几次仿佛抓住了什么似的,一只手拖在水里,但是当我电筒的光照过去时,那只手又从水里冒了出来,手掌上水淋淋的,什么也没抓住。
“那他到底看见了什么?”许小冰不耐烦地打断我的描述。
“他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才上岸。”我放掉一点已经变凉的水,又朝浴缸里添了点热水,继续说。
李云桐在水里折腾得筋疲力尽,我在岸上看得心惊肉跳。我尝试着将手指浸到湖水里,冰凉沁骨,这让我对李云桐产生了由衷的钦佩--能在这种温度的水里游上十来分钟,的确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十多分钟后,他终于游了上来,全身冻得硬梆梆的,抓起衣服胡乱朝身上套着,不停地跟我说着什么,但因为牙齿磕碰的声音太响,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时已经严 重变形,我完全听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看他穿上了所有的衣服还冻得发抖,我只好将自己的棉衣也裹在他身上,同时用力搓着他的身体。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缓过来, 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赶快报警!”
“为什么?”
“那人还没救上来!”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拨电话。
“他在哪?”我问。
“那。”他随手指了指湖面,便开始和110对话起来。
而我依旧没有看见有任何人落水。
“你的眼力不好。”许小冰断言道。
“要真是这样倒好了。”我叹了一口气。
110很快就赶到了,李云桐指手画脚地向他们指着湖面,警察们听他说了个大概之后,立即用大功率的手电朝湖面扫射,十多道电筒的光将湖面照得灿烂无比,十多个警察,加上我和李云桐,在湖面上来回搜寻着。
依旧没有看到落水的人。
“人呢?”带队的警察怀疑地看着李云桐。
“在那里,”李云桐急得直跺脚,“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再不救人真来不及了!”
“你们看见了吗?”那警察问其他人。
大家都摇着头。
“就在那里呀,”李云桐仿佛恨不得将手臂伸得无限长,努力向湖中央某处指过去,“看见没,看见没?一个女的,头发挺长……”
警察怀疑地看着他,低声商量了一阵,又是一番手电筒照射,同时派出几艘快艇在湖面上来回搜寻,依旧是一无所获。我原本以为是天黑的缘故导致我没有看见那 个落水的人,但是现在这么多人和快艇一起行动,要说仍旧看不到那个落水的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似乎只能是李云桐看错了。警察们收队的时候都 对李云桐很有意见,不过他湿透的衣服帮了他的大忙,不至于被认为是谎报警情,教训了两句之后,警察便离去了。李云桐起先还努力争辩,后来便不再说话,只是 愣愣地看着湖面。
“你看错了。”警察们走后,我说。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可能连续这么多次都看错。”
这话倒也没错,我也有些搞不明白。我忽然想起,晚餐的时候,李云桐好像喝了一听啤酒。
“以后少喝点。”我说。
他苦笑一下,从我手里拿过电筒,朝湖面照了照,脸上冒出了许多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音调变得很古怪:“她已经沉下去了。”
这话让我打了个寒噤,我赶紧朝四周看了看--湖畔十分安静,树的影子也静默着,没有任何动静。我觉得又冷又怕,李云桐虽然冻得发抖,却还似乎不想离开,我死拉活拽将他拖到公路上,打了个的,将他推进了车内。
“她真的沉下去了。”车子发动前他又说了一遍。
“行了,走吧。”我朝他挥挥手。
“听起来挺糁人的,”许小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浴室门口,“他不会是见鬼了吧?”
“不知道。”我说。
“你的棉衣被他穿湿了?”
“是啊。”
“那你也是打的回来的?”
“哪里啊,”我开始穿衣服,“我口袋里没那么多钱。”
许小冰不再说话,转身走回客厅。当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时,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似乎是在等我。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望着我。我本来是想回自己房间看书的,但是她那样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我便顺理成章地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觉得,他是不是见鬼了?”她说。
“没觉得。”我说。
“那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她问。
“不相信。”
她没有再说话,低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我等了一阵,对她说:“我换个频道啊。”她没有回答,我便将电视换到了中央10台,这是我最喜欢看的一个频道,这个时候正是《探索• 发现》栏目的时间。
“你昨天看的也是这个频道?”她问我。
我点点头。
“但是我今天打开电视机时,却是娱乐频道,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真的?奇怪啊。”我心不在焉地说。
许小冰在我身边默默地坐了许久,一直没有再说话,我不时朝她瞥上两眼,心里觉得有些不安,她的沉默中似乎酝酿着什么。
过了很久,这档节目差不多快播完的时候,电视屏幕忽然一黑,电视机被关掉了,侧头一看,许小冰手里握着遥控器。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将遥控器扔在沙发上:“别看了,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
“我们去外面说比较好。”
“外面?”我更加奇怪了,“现在已经……”我想说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不等我说完,她已经转身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等着我,瞧这形势,我是非出去不可了。 我心里有些嘀咕--和许小冰认识,只不过一天时间,真正交往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在这样的深夜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一个近乎陌生 的女孩一起出门,这种事情该做还是不该做?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快点。”她催促道。
“我不想出去。”我说。
“我们就到对面的咖啡厅里坐坐,那里现在还有很多人,你不用担心。”她看出了我的疑虑,笑了笑说道。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再多说什么,连忙穿上棉衣出了门。
“客厅里的灯不用关,”许小冰说,“省得进屋的时候还要找开关。”
将门关上后,客厅里的灯光从门缝里微微透了出来,略微照亮了门口的一小片地方,许小冰将她的手电筒点亮,在前头带路,我跟在她后面,我们在圆柱形的光照 下沿着楼梯而下,走到二楼时,我再次注意到202号房,那间房的房门依旧是敞开的,敞开的房门里漆黑一片,一丝光亮也没有。
“这家人真奇怪,怎么总是不关门?”我说。
“一直是这样,我就没见他们关上过门。”许小冰说。
“他们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说话间已经到了楼下,云升街沉寂一片,两边房子里的灯光也不复存在,一切都笼罩在黑压压的夜色中,只有对面一所房子里,隐约透出一丝亮光来。宽阔的公路 上很少有车辆经过,我和许小冰从容地走过马路,从一边黑暗进入另一边黑暗,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黑影般,只大致露出个轮廓,城市在黑色中显得很深,连许小冰的 脸,也只能看到依稀一团的白色,眉眼全都看不清楚了。我记起离开家乡时母亲的忠告:要警惕那些陌生的人。是的,要警惕那些陌生的人,以及那些近乎陌生的 人。在这样一个黑暗而安静的地方,许小冰如果要对我做些什么,我恐怕是很难防备的。
她继续朝前走,我停了下来。
“走啊。”她说。
“我不去了。”我说,“我害怕。”
“你不是不相信有鬼吗?”她嘲笑般地道。
“我怕的不是鬼,”我说,“我怕的是人,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用担心,有我呢。”
“如果你也是坏人呢?”我说。
许小冰望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惊奇,她笑了起来:“我的天,好吧,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如果情况不对,你可以逃跑。”她一路笑着朝前走去,我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几乎冲动地要跟着她一起走,但是母亲的告诫再次出现在脑海里,让我停留在原地。
这里离我的住所很近,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可以飞快地跑回去。
但是,跑回去又怎么样呢?这条街道上,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该向谁呼救?甚至连那间刚租来的房子也是不安全的,如果许小冰真是坏人,她手里握有钥匙。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在原地胡思乱想着,云升街在黑暗中沉默。我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孤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果我静悄悄地消失了,不会有人注意到,就算是房东,大概也只会 在月底收房租时才发现我已经消失半个月了吧?而我连房东的面都没有见过……我感觉到黑暗的强大,或者说是这个世界的强大,而我自己就像一只蚂蚁,随便什么 力量都可以将我消灭得不留丝毫痕迹。
不着边际的联想在我脑海里泛滥着,而前方的许小冰,连同那一束明亮的圆柱形光芒,已经进入了一间透着光的 房子,她特意用电筒在那房子的屋檐上照了照,在光下,房子的招牌显示出来--“隐约咖啡屋”--这倒是个别致的名字。当许小冰推开咖啡屋的门时,强烈的光 线从屋内泄漏出来,有些人影在屋子里晃动,许小冰在门口朝我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母亲的告诫和我自己的意愿在脑海里打得不可开交,最后我自己的意愿占了上风。
毕竟,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朋友,而许小冰愿意和我一起喝咖啡,也许她将会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走进了隐约咖啡屋。
后来,我多次回忆起那个夜晚,一遍一遍,仿佛流水般在脑海里淌过,那条黑暗沉寂的长街,那些密集的、模糊的房屋,以及那个透出暖洋洋的光明的音乐咖啡 屋,一切都如此鲜明,仿佛从来不曾消失过,就连许小冰,也似乎仍旧和那夜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微笑,等着我的到来。
在那个 夜晚,我走进隐约咖啡屋时,咖啡屋内仍旧有十多个客人,星散在大厅里的各个角落,低声交谈着什么。进门的吧台内有咕嘟嘟的水声,热气和浓郁的咖啡香气一同 飘然上升,打着黑领结的男孩笑得很安静,而许小冰,就坐在进门不远的一张桌子上,望着我微笑着。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她问我要喝什么咖啡,我 看了眼桌上的咖啡单,每一种咖啡都不便宜,最便宜的也要二十多块,我的鼻子和舌头虽然很喜欢咖啡味道,干瘪的口袋却排斥这种价格。
“我不喝咖啡。”我说。
“你从来没喝过?”她露出好奇的眼神。
我深吸了一口气:“发工资之前,我不喝咖啡。”
她笑了起来:“好吧,我请你喝,你要喝什么。”
“卡布奇诺。”我也笑了。
点过咖啡之后,许小冰问我:“你是第一次到外地?”
“是。”
“刚毕业?”
“嗯。”我看了看吧台的方向,看来还要等好一阵子,“你呢?你也是第一次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广告策划,你呢?”
“广告策划?你学的是这个专业吗?”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又问了一遍。
她仰头看了看吧台:“还要等很久呢,”她冲我笑笑,拿起桌上花瓶里的假花玩了起来,“你家里是什么地方的?”
“你呢?”我说。
咖啡在这个时候端上来了,她开始搅拌咖啡,不再说话。我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望着她,而她却不望我。等了几分钟,我忍不住开口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小会,深深吸了一口咖啡杯上冒出来的浓郁热气,抬起头,望着我:“房子。”
“哦?”
“我想跟你说说我们的房子。”
“房子怎么了?”我开始小口小口地喝咖啡。
她将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昨天在浴缸里发现了别的女人的长发,今天早晨的那些血迹,还有电视机的频道和你最后看的频道并不一致,这些事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搔了搔头:“是没法解释,但是也没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不奇怪?”
我答不上来了。
“有些东西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这就是奇怪。”她说,“何况,那些东西根本没有出现的理由。”
我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但仍旧感觉她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她看出了这点,笑了笑:“而且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次两次,在你搬过来之前,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
在咖啡的氤氲热气之中,她慢慢地告诉我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许小冰在我之前一个月搬到了云升街6号,她搬来时,这套房子里没有其他任何房客,除了她租住的那间房间,另外的两间房都紧紧锁着。起初的半个月,一切都很正常,什么都没有发生,日子就这么平凡普通地流逝着,直到半个月前的晚上。
“半个月前的晚上,你猜发生了什么事?”她压低嗓门问我,那种神秘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一些,几乎要碰到她的头了。
“发生了什么?”我也压低嗓门,咖啡馆里的音乐声水一样流淌,我们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了,上床之前,我将门窗都检查了一遍,将门的反锁给锁上,并且在门后靠了一把椅子,”见我盯着她,她解释了一句,“女孩子独自 住在陌生的地方,必须要采取一点措施保护自己。”这话我觉得很是,点了点头,她继续往下说,“如果有什么人进来,我一定会听到声音。做好这些之后,我进了 自己的房间,将房间的反锁也锁好了--房间里的锁是老式的那种,如果反锁上了,就算有钥匙,从外面也是打不开的。然后我就坐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十一点 多,觉得有点困了,这才放下书来--你猜我看到什么?”
“什么?”我紧张地问。
“我看到,房间的门是敞开的。”她睁大眼睛说,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哦?”我失望地应和了一声,在胃口被吊足之后,却听到一件如此平淡的事情,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小。
“你没有发现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从上床就开始看书,一直到十一点多,这之间根本没有下过床,你有没有想过,房间的门是谁打开的?”她带着那种神秘而又惊奇的神情问道。
“啊?是啊,是谁打开的?”我赶紧问。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房子里只住着我一个人,并且我没有听到任何人进来的声音,所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一定是忘记关上房间的门了。”她说。
“是啊是啊,一定是这样。”我咕咚喝了一大口咖啡,那个小巧的咖啡杯便空了大半。
“不是这样的。”她摇了摇头,“我很快就想到了上床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什么事?”对这个话题我已经毫不感兴趣,这只是一个喜欢大惊小怪的人所遇到的一件普通的事情,而许小冰却拿它当故事来讲,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仿佛 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自顾自朝下说着:“我那个房间的反锁,大概有些生锈了,每次锁起来都很困难,尤其在那天晚上,因为急着上床睡觉,我用力的方法有些不 对头,便被锁刮了一下手背,磨掉了一点皮--倘若不是有这么件事,我肯定会认为是自己没有关上房间的门,但是当我看到自己手背上被锁刮出来的伤痕时,我终 于确信,我的确关上了门。”
“好好,你关上门了,也许风又把它吹开了?”我有些不耐烦了,这么一件小事翻来覆去地磨叽了这么久,难道女人天生就是罗嗦的动物?我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毛病。
“什么风能把锁上的门吹开?”她生气地提高了声音,“台风?”
“倒也是……”似乎的确没有这么大的风……
“我当时非常害怕,认为一定是有人偷偷进来了。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租住,偷偷进来的人肯定不是好人,我缩在床上,一时之间不敢动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 好。过了很久,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这才慢慢地下了地,用手机拨出了”110“的号码,只要一发生异常情况,我就立刻报警。
“我走到客厅里,没 有看到人的影子,但是却看到,客厅里的大门边,我用来堵在门口的那把椅子,已经被人搬开了。我心中一阵猛跳,连忙检查大门上的反锁--不出所料,反锁已经 被打开了,看来真的有人进来了。我当时吓慌了,冷汗一阵一阵地直往外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知道,我在这里是外地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又是一个人 租一套房子,万一被人杀死了,只怕要等尸体都臭了才会有人知道。”她急促地说着,让我也听得暗暗心惊--没错,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恐怕真没有谁会注意 到,独自在外,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谁失踪了,或者谁死了,都只是个人的事情,我们都这么平凡,我们的消失不会改变历史,我们的存在与否只是很小很小的事 情,小到甚至不会有人发觉。这样的想法在一瞬间涌上我的心头,让我产生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不由拍了拍她的手:“是啊,所以我们更加要好好保护自己才 是。”
她连连点头,用一种不知所措的语气继续说着,眼睛不再看我,仿佛透过我,又看到了那天晚上的一幕:“当时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想要检查房 间,又怕遇到已经进来的那个人--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也许还能留一条活路,可是假如我看到了他,可能他就会杀了我,电视里不是常报道这样的事吗--我又想 打开门跑出去求救,可是,你知道,我关上一道又一道的门,正是因为外面充满了危险,在那么深的夜里,外面的危险就更多了……何况,就算外面是安全的,我又 能到哪里去求救呢?我不认识任何人,偶尔见到这里的邻居几次,也从来没有打过招呼,这个时候,就算去敲人家的门,也没有人会给我开门的……我实在不知道该 怎么办……”她哀求地望着我,似乎要我给她一个解决的方法。我此时已经深深地同情她,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悲哀,这种悲哀不知来自什么地方,我只知道,当一个 人,无论是关上门还是敞开门,无论是在屋内还是屋外,当她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不能感到安全时,这个世界对这个人来说,会变得十分可怕。
“后来呢?”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我还是打开了房门。”她说,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我就知道,一定出现了转机,否则她的神情不会突然轻松下来,“我打开房门,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 么,就在这个时候,从天台上传来了脚步声。当时四周非常安静,这脚步声突然而来,吓得我猛一哆嗦。我觉得那个脚步声就是冲着我来的,它越来越近,我想退回 房间里去,又不知道房间里有什么人,那个时候,虽然周围并有出现什么可怕的人或者东西,却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候,站在门口,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一般--是 的,就是那种感觉,站在悬崖边上……”
“后来呢?”我打断她的抒情。
“你不是已经听到脚步声了吗?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我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换作你试试?当时我吓傻了,根本没办法分辨脚步声的远近。”她的眉毛几乎完全竖了起来,凝视了我几秒钟,直到我知错低下头去,她才接着往下说:“他突 然出现之后,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就尖叫起来,然后我便听到他的尖叫声,叫得比我还响,这反而让我清醒了一点,我停止尖叫,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人 竟然是住在一楼的邻居。我稍微放了一点心,但是还是很害怕--这年头,就算是邻居也不能太相信的,你说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那个人也很快就停止了尖叫,他看清楚是我之后,吁了一口气:‘是你啊,吓死我了,你怎么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家里门锁被打开的事,但是,在那个时候,除了跟他说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他听我说了这事之后“那个人也很快就停止了尖叫,他看清楚是我之后,吁了一口气:‘是你啊,吓死我了,你怎么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家里门锁被打开的事,但 是,在那个时候,除了跟他说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他听我说了这事之后,便立即提议进房间看一看。这个我不敢随便答应,他见我犹豫,以为我是害怕屋子里那 个人,就拍了拍胸脯说:‘别怕,有我呢。’我没作声,可是我心里想的是:‘你也是一个陌生人啊,我怎么能让一个陌生人进屋呢?’唉,你说我当时该怎么 办?”
她再次这么问我,我也是再次回答不上来,只能深表同情地说:“你真可怜,要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笑了笑:“是 啊,我们都害怕陌生人。幸亏另一个人出现了。那个人是从楼下上来的,是个女的,正是这个男人的老婆,他们两人一见面,表情都有些尴尬,女人板着脸对男人 说:‘你今晚真想睡天台?’男人赔着笑把我屋内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也来了兴趣,说道:‘真有人进屋了吗?奇怪了。我怎么没看到什么人上楼啊?’我不明白 她的意思,呆呆地看着她,她笑嘻嘻地望着我道:‘吃了晚饭以后,我就一直在楼洞里打毛衣,防止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偷偷溜出去,’她又瞟了老公一眼,她老公浑 身哆嗦了一下,她满意地笑了笑,又说,‘我在那里一直坐到现在,有人就硬是不下来,在天台上吹风凉快呀?’她老公连忙跟她赔笑,这些都是他们夫妻间的话, 我也不乐意听,见他们东拉西扯的没完,我心里挂着屋子里的事,便准备趁他们还在门口,自己进房间里搜上一搜,才准备转身,那女人慢悠悠地道:‘我在那里坐 到现在,没有看见任何人上楼,也没有看到谁下楼,你说有人进了你的屋子,那倒是奇怪了。’”
“啊?”听到这里,我也感到奇怪,“不可能吧?是不是她没留神?”
许小冰摇了摇头:“我当时也是这么问她的,但是她说,她就坐在楼梯下方,你也知道,我们那栋楼的楼梯是很窄的,她当时坐在那里,算是一女当关,万夫莫 开,任何人上楼,必须得让她起身让开才行。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看了她老公一眼--假如并没有人从楼底下上来,那么只能是这栋楼里的人,或者是有人从天台 下来,而她老公当时正站在天台上……我正在这么琢磨,他已经飞快地说了起来:‘绝对没有人从天台上下去!’他说,他自己虽然赌气上了天台,但是一直在留意 老婆的动静,指望她会上来叫自己下楼,就一直在天台的入口处守着,竖起耳朵听楼道里的动静,但是听了一晚上,不但他老婆没有上楼,甚至其他人也没有上楼, 楼道里始终一点脚步声也没有……”说到这里,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听得有些不耐烦,轻轻拍着桌子道:“后来呢?那个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没必要说了,你只说后 来怎么样了。”
尽管我这么催促她,她还是依照一贯的啰嗦风格继续说下去:“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到特别的害 怕,我还没把自己害怕什么说出来,那女人已经指着我,露出吃惊的表情。在当时那个情况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身后一定出现了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变得 飘忽起来,细得几乎听不见,我只好将椅子拉到她身边,这才听见下面的话:“……我立刻回过头去,但是,身后什么古怪的东西也没有,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害怕, 你当然知道为什么--我的屋门绝对不是我自己打开的,而那两个人却可以证明,没有人从楼下上来,也没有人从顶楼下来--那么会是什么打开了我的房门呢?本 来我就觉得这事很蹊跷,我是一个很警觉的人,如果有人从外面进了我的屋子,就算在客厅里我听不见什么声音,但是我的房间门也被打开了,而我却毫无察觉,这 实在太奇怪了,我的房间那么小,房门几乎就在床边上,就算是一个不够警觉的人,这样的房门被人打开,也应该会感觉得到,是不是?”
“嗯。”我听得入神,只管催促她快些朝下说。
“那女人开口说话了,我才知道,她并不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突然看到我的脸色变得惨白,吃了一惊,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本来很讨厌她, 听她这么问,又觉得很感激,便把自己害怕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立刻拉着我和她老公,三个人一起在房间里搜查起来。她胆子大得很,自己守着门口防止有人逃出 去,叫她老公陪着我在房子里搜。我们租的房子本来就不大,很快就查看完了,连床底下也看过了,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他老公还对着那个上了锁的房间的门缝朝里 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越是没发现什么,我就越是觉得害怕,那女人倒很仗义,看我还是很害怕,便叫她老公守在门口,她自己又陪着我转了一圈。因为先前已 经看过,知道没有人,我的注意力就放在其他东西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她摒住呼吸望着我。
“什么?”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左眼的余光注意到,一个年轻的服务生正留神地看着我们,音乐声依旧在流淌,灯光显得更加幽暗了。
“女人的衣裳。”她从齿缝里嗖嗖地吐出这几个字,忽然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仿佛不胜寒冷似的,继续嗖嗖地道,”你看我的身材,虽然不算矮,但是还是南 方女人的高度,而且,我从来不穿黄色的衣服,那会衬得我的脸色很黄,但是我发现的那件衣裳,就搭在卫生间的架子上,黄色的外套,大概是1米75的人穿的号 码。我有个习惯,每次住到一个新的地方,一定要彻底清扫一遍,以前房客留下的东西统统不要,所以我可以肯定,在我上床之前,浴室里并没有这样一件外套。那 女人听我说了这个情况之后,将外套拿下来仔细看了看,答应帮我扔掉,又陪我说了会话,安慰了我一阵,就走了。我重新将门锁好,一个人在房间里搜查了很久, 又期待又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在搜什么。“
“那你搜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搜到。”她摇了摇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我都会 在房间里发现一些异常的地方,就像昨天和今天早晨你看到的一样,有时候是头发,有时候是多出来的一些小物件,有时候,我明明放在这里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 跑到那里,甚至,有几次,我还发现了一些人的指甲……”她语气幽凉地说着,眼睛看着我,却又仿佛没有看我,而是沉湎于自己的回忆,“我总觉得,那天肯定有 什么东西进来了,肯定是的……”
“你多心了。”我笑着说,“如果真是那么古怪,那除非是有鬼。”
她听到“鬼”字时,浑身一颤,惊恐地望着我,仿佛我说的不是一个汉字,而是一个禁咒。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将头凑得快要碰到我的额头了,细弱蚊蝇地道,“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也怕在房子里说会被那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那个“鬼”字,“……那个东西听到,所以约你到这里来说。”
我学着她,用同样细小幽深的语气道:“可是,如果真是有鬼,她不会跟在我们后面一起来么?”
她颤抖了一下:“别胡说。”
我忍住笑,保持着同样的语气道:“说不定,她就在你身后闻咖啡香呢……”
她浑身猛烈一颤,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跑开来,迅速跑到我身后,朝她的座位方向张望着--夜已经很深了,咖啡馆里没有几个客人,她的座位背后,是另一张桌子和空空的座椅,服务生们惊愕地望着我们,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走过来,微微弯着腰问:“小姐,有什么事吗?”
许小冰的神态松弛下来,恢复了常态。“没事。”她朝那男孩挥了挥手,自己坐回座位上,冰冷地望着我。等那男孩走开之后,她开口了:“吓唬人很好玩是不是?”
我嘿嘿嘿地低声笑了起来,要不是周围实在太安静,我一定会哈哈大笑,一想到刚才许小冰被吓成那个样子,就觉得很有趣。
“你怎么这么讨厌?”许小冰的表情看来不像是开玩笑,语气如此严峻,倒让我愣住了,肚子里那种想笑的感觉还在水一样涌上嘴角,被我强行压制住了。我仔细看着她--她的脸板得如同一张铁板,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这下我觉得尴尬起来,搔了搔头皮,讪讪地道:“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呵呵。”
“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她是真的生气了,对于这件事情,一点笑意都没显露出来。我没想到她如此开不起玩笑,苦笑一下,那种想笑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脸上倒是火辣辣地害羞起来,幸好咖啡馆内灯光幽暗,否则她一定可以看出我的脸色红得多么厉害。
见我没作声,许小冰的怒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但是仍旧语气不善:“你刚搬来,当然体会不到--我一个人在那里住了这么久,提到这个就觉得心惊胆战,在你看 来或许是玩笑,但是我真的很害怕。”她这么一说,我暗自惭愧起来。虽然我依旧认为鬼神之说乃是无稽之谈,但是既然她的害怕是真实的,我拿这种恐惧来开玩 笑,倒确实是不应当了。我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
“你不觉得可怕吗?”她迫切地看着我,似乎要我承认这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说真的,我没这么觉得。”我说,“如果真的有鬼,它应该可以穿透墙壁,何必打开你的房门?”
她愣了愣,半晌之后,才慢慢地道:“不是鬼,那会是什么?至少绝对不是人。”
“会不会是你自己精神恍惚……”我小心地措辞,却还是免不了让她生气了,她冷冷地打断说:“你干脆说我是精神病好了。”我尴尬地笑了笑,低头准备喝咖啡,却发现咖啡杯已经空了,只好拿调羹在杯中叮当地碰触着,想打破这种尴尬。
“你自己也看到那些东西了,怎么能说是我的幻觉?”她厉声道。
“我是看到那些东西了,但是我并没有看到是谁做的。”我说。
“对呀!”她重重点了一下头。
“所以,同样的,”我咳嗽一下--似乎我说的话总是非惹她生气不可--我继续说道,“我也没有看到不是你做的。”
“什么意思?”她的眼神有几分迷惘,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下子,我也总算体会到了什么是刀子般的目光。她用刀子般的眼光分割着我的视线,脸上涨得通红。 我提心吊胆地等候着,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同时也很后悔租到这套房子。倒不是因为许小冰所谓的鬼怪之事,而是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事情很可能是许 小冰自己做的,只不过她做过之后便不记得了,这应当是一种癔症。对于精神状态异常的人,我天生就从骨子里害怕,虽然目前许小冰的表现还很正常,但我不知道 她发病时会怎么样。也许我根本不该这么跟她说话。我在心里暗暗拍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眼看许小冰的脸色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大--她的眼睛总是喜欢瞪得像精 神病人一样,眼黑和眼白分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那些服务员们已经不再理会我们,聚在一张小桌子边嗑起了瓜子。
我朝许小冰讪讪地笑了笑。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你以后自然会知道是不是我的问题。”她在凝视我许久之后,腾地站了起来,也不跟我打招呼,自己便朝门外走。我站起来也准备走时,一个服务生拦住我,我愣了一下,脸噌地一下红了。
毫无办法,我只好厚着脸皮朝许小冰的背影大声道:“许小冰,你还没结账呢!”
许小冰愤怒地回过头来,用捅刀子的姿势朝服务生递过纸币,让我胆战心惊,不等她说话,赶紧自己先匆匆走出了咖啡馆,在黑暗中,紧跟在我身后的许小冰的目光,似乎仍旧锥子般扎在我的背上,让我后背阵阵发紧。
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许小冰没有和我说一句话,重重地碰上她的房门,砰的一声巨响,仿佛迎面而来的一拳。但这样也让我吁了一口气。因为喝了咖啡,我睡意全无,加之又是周末,更加不想就此躺下。原本想打开电视,又怕声音惊扰到许小冰。
人穷志短啊。我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现在穷得几乎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搬离这里,然而,在目前的境况下,只有忍耐了。
回到房间之后,我坐到书桌前便准备拿本书来看,却意外地发现了两个方形的包裹。这两个包裹就放在书桌边,因为被床挡住了,进门的时候并未看到。包裹上的 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一看到那张包裹单,我立即兴奋地捏了一下拳头。这是我的电脑,因为搬运不方便,特地从原来居住的地方邮寄过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到 了。邮电局晚上不会上班,这一定是白天我不在时许小冰帮我接收的,想到这个,我对她既感激又愧疚,想了想,便走出去,敲了敲她的房门。
没有回答,但是可以听到房间内有人走动,看来她还在生气呢。我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许小冰,谢谢你帮我收了邮件啊。”
还是没有回答。
我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我要装电脑了,你要不要来看看?可以上网呢。”
还是没有回答。
我正要离开,门忽然开了,许小冰皱着眉头看着我,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什么事?”
我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又一次露出了那种精神病人般的表情--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时,我就觉得,眼睛大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许小冰这种女孩,天生的大眼睛仿佛是专门用来吓人的。
“你房里有邮件?不是你接收的?”她连声问道。
“对啊,”我愣愣地点着头,“不是你帮我接收的吗?”
“不是。”她说,眼光越过了我,看着我的身后,仿佛看到了什么,“是不是他收的?”
我连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哪个他?”我不解地问。
“在浴缸里留下长头发的那个。”她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我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昨天我一整天都在上班,邮差下班之后是不会来的,”她见我转身要走,便又说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到我公司去打听打听。”她将一张名片塞进我的手里,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随手将名片塞进兜里,回到房间安装电脑。
电脑很快安装好了,将网线连上,设置好网络之后,差不多快四点了,窗外的夜色依旧很深,但是风却很柔嫩了,不是那种纯粹从黑夜中吹来的风,风中依稀带着 黎明的气味。我打开QQ,想找个人聊聊天。这个时候,QQ好友内的头像大部分都是黑白色,让我意外的是,居然还真有一个彩色的头像。这么晚了--或者说这 么早--依然有人在线,我真是幸运得很。正要和对方打招呼,对方的头像已经先动了,嘟嘟的招呼声响起之后,我点开了对话框。
[好久不见。]对方的头像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呵呵,好久不见。]实际上我根本不记得对方是谁,他的网名是“西出阳关”,我点开他的资料看了看,内容很简单,年龄学历之类的当然不必相信,在自我介 绍一栏里,有这么一句话--“时光尽头一转身,一切都成虚空。”这话很对我的胃口,但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依照我的习惯,QQ内的好友,都是现实中认识的 人,我从来不加网上的朋友,也许这个好友是以前的某位熟人改换了网名吧。
[怎么这么晚还来上网?]他问。
[你是谁?]我直接问道,[是不是改名字了。]
他沉默了好几分钟,我等得不耐烦,正要再问一句,他抛过来一个哭泣的黑脸:[你不记得我了?]
我惭愧地道:[嗯。]
[我是你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倒,我还没经历过生死大事,哪来的生死之交?]
[世间只有生死是大事么?]
[不然还有什么?]
[还有更重要的,譬如,你忘记了我。]
[哈,哈,哈,从来不记得,又算什么忘记?]我觉得这种对话有点[哈,哈,哈,从来不记得,又算什么忘记?]我觉得这种对话有点无聊,也许对方是我不小心加的一个网友吧。
[从来不记得?]他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
[你快说你是谁,不然我删除你,]我说,[我不加陌生人的。]
[你再想想。]
[我删了。]我说,鼠标已经点开了好友栏,点中他的名字之后,按了按鼠标右键,正要点“删除”两个字,对方已经飞快地发过来:[江聆。]
我的手停住了。对方能叫出我的名字,当然是认识我的人,因为我从来没有在网络上透露过自己的姓名。
[你到底是谁?不说我生气了。]我说。
他又是好几分钟没说话,我忽然感到一阵困倦,打了呵欠,正要关机,他的信息又过来了:[云升街六号,住得还习惯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问,我猛然感到全身一麻,似乎有一股电流从皮肤表面滚过,鸡皮疙瘩冒了出来,甚至能感觉到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急切地问。我搬到云升街六号才不过两天,除了那位帮我找房子的朋友,再也没有其他熟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但是,我立刻想到,那位帮我找房子的朋友,目前两只手都受了伤,根本不可能打字,更不用说这么快地打字了。
[你是不是贾云?]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尽管他自己不能打字,但是他可以找别人来帮他打字,也可能是他将我的QQ号码和住址告诉了别人。我尽量这么想着,可是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对方不是贾云,甚至跟贾云毫无关系。
[不是。]西出阳关回答道。
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对方知道我的住址这件事,让我感到无名的恐慌。想了想,赶紧拨打了贾云的手机号码。铃声响了很久,他才懒洋洋地接了电话:“喂?”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并不是西出阳关,任谁都可以听出来,手机那头的那个人刚从睡梦中醒来。
“我是江聆,你现在是不是正在网上和我聊天?”我急匆匆地说。
“什么?”贾云显然还没清醒过来,“我在睡觉。”
“你把我的住址告诉谁了?还有QQ号码?”我问。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不出所料,清醒之后,他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我骂了一顿,怪我惊扰了他的好梦。骂完之后,他才很不高兴地说:“没有告诉别人,你以为我是女人?”
我哭笑不得,又追问了一句:“你发个毒誓?”
贾云已经快要气疯了,又骂了好半天之后,终于发了个不痛不痒的誓言,不等我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西出阳关又传来了信息。
[你第一天搬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去的,下着雨。]他发过来一个笑脸,[那天你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服,扎着马尾巴。]
他说的没错,但是这些他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现在穿的,是一件白色的毛衣,还有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继续说道。
是的,他说得没错,但是他怎么会知道?
尤其是这件白色的毛衣,是穿在棉衣底下的,我是在进屋之后才脱下的棉衣,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子--窗户开着一道缝,透出一点点的风进来,窗帘厚厚地遮蔽着,没有人能从窗外看到我。
那么西出阳关是怎么看到我的?如果不是看到了我,他是不可能知道我在房间里的穿着的。我甚至看了看电脑上部--虽然确定自己没有摄像头,也没有和对方接通视频,还是忍不住仔细察看了一下--当然没有,没有摄像头。
我感到周身发寒,手里紧紧地抓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抓着手机愣了很久,QQ的招呼声响成一片,西出阳关彩色的头像跳跃不止,我也没有去点开。
我想起了许小冰说的那些事情。
我也想起了在这所房子里所发生的那些微小的、但是的确无法解释的事情,包括这台电脑。
似乎有些什么事情,偏离了正常的轨道,目前为止,偏离得还不算远,还没有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许小冰所猜测的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鬼?
一想到这个“鬼”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朝四周看看,空荡荡的房间里,不知道有多少我们人类所看不见的东西:细小的灰尘、病毒、细菌……也许还有……鬼?
西出阳关的头像还在跳跃着,我镇定了一下,点开对话框,他一连说了好几句话:
[为什么不说话?]
[你在干什么?]
[你们三个住在一起还习惯吗?]
……
其他的话,我都没有在意,但是这一句,却让我的心又是一阵猛跳--“你们三个住得还习惯吗?”
他怎么会这么问?
[什么三个?]我发过去一条信息,同时注意看了看他的IP地址,显示的地址是在南城,正是目前我所在的这一座城市--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贾云和公司的同事,我唯一认识的,大概就只有许小冰了。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腔疑惑,焦躁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云升街六号,你们不是三个人一起住吗?]西出阳关道。
[什么?]我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浑身一阵热一阵冷,紧盯着屏幕,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但是他的头像突然暗淡了下去,我等了很久,他再也没有回答,我发了几条消息给他,也是毫无回音。
网络安静了,屏幕安静了,没有了QQ的提示音和我敲键盘的声音,房间里也安静极了,除了我鼓膜上血液激荡的声音,我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窗外,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公鸡的鸣叫,5点了,夜色稀薄了许多。
我怔怔地坐了许久,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满心满脑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沉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早餐和午餐两顿没吃,肚子开始咕咕不停地叫唤。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满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幽暗的光笼罩在室内,房间里隐隐有 一股发霉的味道,房间的门敞开着一道缝隙,客厅里悄无人声,不知道许小冰干什么去了。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仿佛这样躺着,就不必面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以及在 这个城市里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
然而我终究不能长久地躺下去,即使是躺着,饥饿也让我头晕眼花起来。我开始慢腾腾地穿衣服。
严 格来说,我所碰到的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只遇到一件两件,我丝毫不会在意,然而它们集中在一起发生了,在许小冰对我说过那一番话后,我立即就碰 到了西出阳关--就在这所房子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不时留下她生存的痕迹,而在网络的另一端,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人,清楚地知道我的一举一动,这些事情叠 加起来,似乎一团混沌的灰尘,将云升街六号这所小房子内的空气,搅得异常混浊起来。
拉开厚厚的窗帘,房间里亮堂了许多,虽然依旧是恹恹的不甚 强烈的光,但是却显出一种春天特有的稀薄柔韧的感觉。带着雨水和青树枝气味的空气从窗外透进来,窗外的云升街上,有人在三三两两地走着。对面是一栋比云升 街六号更矮小的建筑,和我的房间遥遥相对的,是尖耸的屋顶,一只黑色的鸟在屋顶上跳跃着。从那里当然无法窥视到我房间里的任何状况。我凝视了许久,那只鸟 终于振翅飞去。
究竟西出阳关是如何看到我的呢?
这个问题缠绕在我的心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即使是发生了一些这样古怪的事情,我依旧不相信。我倾向于用人为来解释我所遇到的问题。
如果是人为,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西出阳关是与这房子有关的某个人,他之所以能窥探到我隐秘的穿着,是因为在这房间里有一个摄像头。
第二种可能,则是许小冰。假如一切都是许小冰所为,她实在是有很多便利,几乎所有的事情第二种可能,则是许小冰。假如一切都是许小冰所为,她实在是有很多便利,几乎所有的事情可以办到,除了我的QQ号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做到。
房间里藏有摄像机这件事,我认为其荒谬性和鬼神之说有得一拼,那么剩下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许小冰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假如没有出现西出阳关这个人,我会认为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许小冰自己的神经质,甚至那些我亲眼目睹的事情,我也曾在心里暗自归结于许小冰,认为是她亲手 做了那些事,而过后又忘记了。西出阳关的出现的确让我吃了一惊,他所说的话,让我几乎相信了许小冰,甚至在昨夜感到了由衷的恐惧。人在深夜的时候,头脑总 是难免要糊涂一些,而经过一番长睡之后,我感到自己很清醒。假如许小冰就是西出阳关……她的目的是什么?
不,不对,假如许小冰是西出阳关,她的电脑在哪里?她的房间里没有电脑……
我的头开始疼起来,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先观察观察许小冰再说。
许小冰不在家中,这让我有些失望。她的房间门锁得紧紧的,我敲了好一阵子也没人回答。
那就等她回来再说吧,我几乎已经确定事情是她做的了。
吃了一碗泡面之后,有了力气,开始寻摸着要找一些有趣的事情来玩。上网吗?想起西出阳关,我下意识地排斥起网络来。
还是出去走走吧,这个城市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而一个口袋里没有钱的人,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的方式,就是乘坐11路车--靠双腿行走。
这一番丈量城市,走了很久,仍是意犹未尽。
南城虽然是个陌生的城市,但是很多地方,和我的家乡--那个更加南方的城市,仍旧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个城市虽然大,却不甚繁华,街道或者陈旧,或者正在 建设之中。云升街是其中一条老街,街道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短,一路沿街蜿蜒而去,居然也走了两个多钟头。离开了我所住的那条笔直的街道之后,云升街慢慢热 闹起来,街边的小贩摆着各式各样的摊位,烤红薯的香气老远就可以闻到,卖当地麻辣小炒的铁镬烧得滚烫,一块钱可以吃两份香辣可口的粉丝或者香干。最让我欣 喜的是,在一面当街的店铺里,发现了一溜七八间租书店。其中一间租书店里除了流行的奇幻武侠爱情小说之外,当代的纯文学作品也不少,我一边翻书,一边和书 店的老板聊了起来。他竭力向我推余华的《兄弟》,我随手翻了翻,便租了下来。顺便向他打听图书馆在什么地方,他大致给我说了说,我还是不明白,于是他就在 纸上详细地描绘起地图来。我将地图和书拿好,便向他告辞,他笑着从书店里走出来,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一直坐着的书店老板,竟然是坐在轮椅上。看到我吃惊 的目光,他笑了笑,我也赶紧笑了笑,不免对他留心起来,眼光瞥到他桌上先前正在看的书,是陆文夫的散文。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心情舒畅起来,街头的树枝上绽 放的绿芽仿佛更多了,我朝老板招了招手,大踏步继续朝前走。
晚饭的时候,在路边买了一碗铁板烧粉丝和麻辣包菜,总共只花了一块钱,却吃得饱而舒适。这比吃泡面更加便宜,看样子,我剩下不多的钱还可以再办一个借书证了。
回到云升街六号,又是一番长途跋涉,累得筋疲力尽,却是心情舒畅。在门口便听到电视的声音,许小冰已经回来了,正在吃着晚饭,见我回来,她眼皮也没抬一下。我跟她打了个招呼,便走进洗手间里。
浴缸里又有几根长长的女人头发。
我不动声色,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许小冰似乎停止了咀嚼--她在等待什么呢?
上完厕所,我将浴缸里的头发也冲了下去,又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许小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声道:“你看见了?”
“ 看见了。”我说。
她站了一会,等着我继续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擦干手,倒了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节目是我不喜欢的娱乐新闻,将就着看也罢。许小冰说:“热水不是我烧的。”
“ 哦。“我说。她的一切行为都仿佛故意要让我感觉到恐惧,这让我越发肯定,事情都是她故布疑阵。我想,只要我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她也就拿我没办法了。
我的态度让许小冰很不满意,她冷冰冰地看了看我,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抬手将电视机关了。我愕然看着她,她不理会我,自顾自收拾好碗筷。
我重新打开电视机,调到中央10台。
“我要看书了。”她挡在我的面前道。
“嗯。”我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心里却也开始冒火。这人一开始就对我表现出很不友好的态度,那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装神弄鬼,就算我多么不喜欢和人吵架,看来这场架也是免不了了。
那就吵吧,谁也不欠着谁,谁也不用依靠谁,也许大吵一场之后,她反而不会再弄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了。我表面上轻松地看着电视,心里却全神戒备着。
“把电视关了,太吵了。”她命令道。
“那我关小一点声音。” 我将电视声音调低。
“不行,有声音我就看不进书。”
“那你自己想办法,这个声音已经很低了。”我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声音大了起来。
“我就是这样,怎么了?”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想要全世界都围着你转吗?”
她气极了,脸色变得煞白:“你这样怎么和人相处?”
我冷笑道:“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
“你明天就搬出去,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她咬牙切齿地道。
“要搬你搬,我没钱,别以为我喜欢和你住在一起。”我说。
“搬就搬!搬就搬!”她大吼着,挥舞着手臂冲进房间里,又冲了出来,当着我的面拨打手机。看到她的手气得剧烈颤抖,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没有办法再收回来,除非我愿意一直看她的脸色行事。
她对着手机要求对方给她找新的房子,谈到价格之时,她看了看我,躲进房间去,猛地将门关上。
我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很不好受。出门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这个世界将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那样地对待我,要我万事留神,不要和别人吵架。看来她 说的是对的,世界的确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即使你不想吵架,有时候也是躲不过去的。他人就是地狱,这话真是不错。在搬到这里来之前,我对自己在南城的生 活也有一番幻想,希望自己遇到一个好朋友。然而,许小冰对我,似乎有着天然的嫌恶--人们常常会对某个初次见面的人产生某种印象,不幸的是,许小冰对我的 印象并不好,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碰到。
从许小冰的房间里传来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她在低声而急速地说着声音,许多细小坚硬的物件如冰雹般砸在门上,蓬蓬作响。我默不作声,手里急速地调换着电视频道,眼前是一片荧光的彩画,而我却不知道那些画面的内容是什么。
许小冰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大得让我完全可以听清楚她所说的内容:“……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哼,这样做人,当然没有地方去了,走也走不到哪里去?我 还不知道?什么人哪?哼,我凭什么搬走?我先来的!哼,我真是倒了血霉了……”这些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继续忍耐着,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却越来越感 到口干舌燥,她的话仿佛苍蝇一般嗡嗡作响,似乎整个屋子里都有无数的苍蝇在飞。我很想去叫她闭嘴,然而这势必要和她理论一番,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不会讲 什么道理,而和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吵架,是我的弱项。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水,抄起我的两只拖鞋朝她的门上砸去,大声喝道:“要打架是 不是?出来打!”
拖鞋扑扑地敲在门上,又落在地上。门内变得寂静无声。我瞪着眼睛等她出来。
但是她没有出来。
我等了好一阵,积蓄起来的愤怒慢慢消除了,接着便感到了羞愧。打架?这似乎不是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情,而且是为了这么琐屑的小 事。许小冰一定吓坏了,说不定认为我是太妹,不然她不会突然这么老实。我感到脸上发烧,摸了摸,火一样烫,自己也很奇怪,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通常这种 情况我都不会理会,对于不讲道理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保持沉默--既然没有道理可讲,除了沉默之外,就只有采用暴力了,而暴力是不被法律认可的,所以 沉默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但今天我却冲动起来,这种冲动应该来源于我对许小冰的分析,我已经认定,在这所房子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许小冰在捣鬼,这 种背地里的小动作本身就让我深深厌恶,何况她的态度那么恶劣。想着想着,刚刚被按下去的怒气又升了起来,我望了望许小冰紧闭的房门,十分遗憾她没有走出来 --我倒真想和她堂堂正正打一架,这总比背后玩阴的要舒服得多。
由于愤怒,我觉得嘴唇干得仿佛要裂开来,又喝了一口水--这一口水冰凉彻骨,让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好冷啊,就像是冰水!
我愕然看了看手中的水杯,满满一杯水在杯中荡漾,玻璃杯壁上凝聚着一滴一滴的水珠,手指上感受着那种冰凉,一种疑惑悄然弥漫开来,我又喝了一口水。
根据我多年喝水的经验,毫无疑问,这是一杯冰水。
我记得自己倒的是一杯热水,并且已经喝光了,印象中,我并没有起身再去倒一杯冰水。
莫非我自己气得糊涂了,连自己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
我晃了晃头,不由嘲笑起自己来,起身想要站起来,却发现鞋子不见了。鞋子还横陈在许小冰的门口,我踮着脚尖走过去,将拖鞋穿好,正要走回沙发,却愣住了。
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一口热水,几乎就是在我扔出鞋子的同时喝光的,在那之后,那双鞋子就一直在那里没有动弹。那么说,我去倒第二杯水时,是光着脚去的? 不安的感觉涟漪般扩散开来,我看了看厨房里潮湿的地面,又抬起脚来看了看自己的两个脚底--雪白的袜子上一点湿印也没有。
假如我的确光着脚去厨房倒了一杯冰水,袜子没有理由不湿--实际上我也不可能做这种蠢事,除非我会凌波微步。
那么这杯冰水是怎么回事?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慢慢在沙发上坐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沙发脚下,想看看是不是有另一双拖鞋被我穿过。这一看,没有看到拖鞋,却看到另外一件东西。
那是一缕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芒。
我摸了摸自己短短的马尾巴,又望了望许小冰紧闭的房门--这一次,绝对不是她干的。
也绝对不是我干的。
谁干的?
我将冰水慢慢放到茶几上,拈起那一缕发丝来看,竭力压抑着心里不断冒上来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听到自己的血液在猛烈撞击着耳膜,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额 头上有一处地方在剧烈跳动着,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我自身的反应比起来,周围就显得太安静了,许小冰默不作声,而电视机的声音……电视机的声音已经消 失了!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电视机已经被关上了。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关上电视机。
这又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假如不留意,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会影响人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什么恐慌--这两天,这样的小事总是不断发生,仿佛蚂蚁的咬啮,不会要人的命,却也让留意到的人并不好受。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它们和许小冰没有关系了,看来她没有说谎。
如何解释这种事情?一件两件倒也罢了,这么多事情累积起来……难道这房子里真有问题?我向四周看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灯光似乎昏暗了许多,从撑开的 厨房窗户里灌进来雨雾的潮气,房间里似有若无地飘荡着一层水气,我走到浴室里看了看--空无一人,镜子上不知何时被水气蒙得完全看不见人影,在镜子正中 央,隐约有些红色的东西,似乎是一些字。我伸手将水气擦去,渐渐显露出来的明亮的镜子上,也渐渐显露出那一行用唇膏写的字--“失去以后才觉可贵!!!”
我不由后退了一步--我从来不用唇膏,这当然不是我写的;而许小冰,许小冰她也不可能写,因为在我从厕所里走出之前,还曾经照过镜子,那时候镜子上什么字也没有,在那之后,我和许小冰就开始吵架,谁也没有进来过。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我在心里默念道。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
我在心里越念越快,脚却仿佛钉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也不动,始终停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浑身颤抖,冷汗直冒,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真的有怪事发生了!”
有开门的声音传来,我终于又能动了,第一时间跑出厕所之后,许小冰站在她的房门口,我们两人互相望了几秒钟,我忽然理解了她的恐惧,她的愤怒,也很庆幸有一个人与我一起面对这些古怪的事情。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我小声对她说。
她还没有消除对我的敌意,冷冷地站在门口,望着我,什么也不说。到了这个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不对,她竭力要我相信的东西,我却怀疑是她做的,在那 种情况下,也怪不得她会生气,有那些不友好的表现,也就不足为奇。我朝她走过去,说道:“对不起,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她说,“你又看见什么了?”
我擦了擦潮湿的额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她捏紧了拳头,瞪大眼睛听我说完,和我一起到浴室了看了看,便和我一起颓然地坐到沙发上。
我们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似乎周围漂浮着一些异样的东西,时刻在窥探我们的一举一动。唯一的安慰是,我们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对方的体温让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
“怎么办?”我小声问。
“我不知道,”她咬着嘴唇,“应该搬出去,可是……”
“没钱。”我迅速地接上一句,然后我们相对苦笑。
我们安静地坐了好一阵,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处在相同的恐惧和疑惑之中,坐在沙发上时,有好几次,我打算和她讨论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都被她制止了。她仍旧害怕在这所房子里讨论那些事情,她相 信那个制造一切事件的东西就窥伺在我们周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倘若我们说了对他不利的话,会招来很可怕的后果。
但我不这么想。
假如真有什么东西环伺我们周围,那么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完全避开他的眼睛,即使到了外面,也不能保证他没有跟随。
我的说法让许小冰动摇了,最后打动她的,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两人都没有实力每天到外面喝咖啡。
“那你说怎么办?”她毫无主见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想,首先应该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某种暗中存在的东西做了这一切,我们至少要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你觉得呢?”
“嗯。”她瞪大眼睛等着下文。
但我已经没有下文,为了不让她失望,我咳嗽一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但是我们怎么能知道他是什么东西?”说这话时,许小冰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我也跟着她一起看,确定四周毫无动静之后,她松了一口气,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话的速度快了起来:“是不是要请个法师回来?”
法师?
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词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所房间里发生的怪事,数量虽然够多,严重程度却远远不够请法师--一想到有个法师在房间里烟雾缭绕地念念有词,我就觉得十分夸张,何况现在的法师,真正有法力的 法师?
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词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所房间里发生的怪事,数量虽然够多,严重程度却远远不够请法师--一 想到有个法师在房间里烟雾缭绕地念念有词,我就觉得十分夸张,何况现在的法师,真正有法力的有几个呢?我这么一说,许小冰也有同感,她还提出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请法师的钱,我们两人暂时都付不起……提到钱,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穷人命苦啊,”我笑道,“如果有钱,我们就可以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了。”
“其实我已经工作三年了,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工,每个月至少都有三千元的收入。” 许小冰没有笑,垂着头,有些沮丧地说。
三千元?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南城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城市,这样的月收入算是相当高了。没等我问,许小冰已经接下去说道:“但我一分钱存款也没有。”
话题就这样转到了许小冰自己身上,也许是当时那种恐惧的感觉让她变得脆弱了,又或许是面对共同的危机让她感到我是她的同类,就在这么一个晚上,许小冰对 我说了很多话,其间我起身给她倒了几次水,在夜色更浓、雨雾更稠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除此之外,我再没有打断她。她似乎是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谈过 话了,语调虽然不急,却绵绵不绝,那些萦绕在她脑海中的画面,就这样如丝如缕地吐了出来,听到她说的话,我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围绕在我们周 围的那种恐惧,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座孤儿院,许小冰就在这里长大,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人,什么都要靠自己。上大学的钱是她贷款而来的,毕业后,所有的钱都 用来还贷款了。她还提到了一个叫裴宣的男生,从小学时候就一直喜欢她,并且愿意帮助她还贷款,可是她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觉得他像个花花公子。
“我不喜欢这种幼稚的男生,”她抿着嘴角说,“不懂事,不知道生活的艰难,有钱又怎么样?要是为了钱,我也不用辛苦那么久了……”
毕业后,她在南城找到了一份工作,月收入5000多,总算可以改善一下环境了,那段时间是她最轻松自在的时间,除了按时寄钱回家之外,她给自己买了些漂 亮的衣服,学会了喝咖啡、泡酒吧,她觉得生活就这样好起来了,几乎算得上是幸福了。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由于一次工作失误,她让公司损失了一笔不 小的资金,从此又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她重新变成了穷人。
“三年了,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工作需要打扮得很体面,我可能连衣服和化妆品也不会买,”许小冰说,“只有一年就熬出头了……”她仿佛走了很长的路一般,显得十分疲惫,将头靠在沙发背上,半闭着眼睛。
“你真了不起。”我由衷赞叹道。她闭着眼睛苦笑一下。
“裴宣呢?后来你们还见过面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他来找过我一次,我没见他,后来就再没联系了,现在大概已经结婚了吧。”她笑了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那么幼稚?”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有男朋友吗?”她忽然问我。
我摇了摇头:“你呢?”
她没有回答我,看了看我,笑道:“我不喜欢和幼稚的人交往,你太幼稚了,你知道吗?”
“哦。”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像小孩子一样,根本没受过苦。”她有些不屑地说,“你家里也很穷吗?”
“不算穷吧,不过我不想靠家里,”我说,忍不住笑了,“依靠我自己的话,我就很穷……”
这话让她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又叹了口气:“你还有退路,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家去,可是我不行。”
我点点头,觉得她很可怜,也有些理解她为什么总是那样一副全副武装的态度了。
也许是我的眼神表露了我的心情,许小冰猛然推了我一下:“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佩服你。”我真心地说。
“行了行了,真幼稚。”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气氛不知怎么轻松起来,我们又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忽然一阵倦意袭来,我看了看时间,原来已经12点钟了。
“这么晚了?睡吧。”她说。
“可是那些事情……”我犹豫地说道,这回轮到我忐忑不安了。
“明天再商量吧,”许小冰打着哈欠道,见我满脸不安,又说道,“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除了这些怪事之外,没有其他吓人的事情发生,你也不用太害怕。”我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在我不相信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表现得那么害怕,而现在,又仿佛毫不在意。
“你不是很害怕吗?”我说。
“是,我是很害怕,”她说,“不过现在你已经相信这种事了,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啊?我张大嘴,有些糊涂,又仿佛有些明白,眼看她要走进房间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叫住了她。
“什么事?”她回过头来望着我。
我简要地说出了西出阳关的事情。她默不作声地听我说着,当我说到西出阳关能看到我穿的什么衣服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我继续说到西出阳关认为这所房子 住着三个人时,她终于尖叫起来,扑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那张白皙的脸现在被鸡皮疙瘩弄得十分粗糙。这让我有些后悔告诉她这件事,但是我必须找个人说出 来,而她是最好的人选,也是唯一会相信我的话的人。
“真的假的?”她颤抖着问我。
“真的,不信你可以看看聊天记录。”我说。
“看看。”她拉着我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我打开电脑的时候,她在我的房间里上下搜索,甚至连床底下都仔细察看了一番。
“你干吗呢?”我奇怪地问。
“看看有没有摄像头。”
“没有,我已经找过了。”
电脑打开了,我上了QQ,一个好友也不在。调出聊天记录,许小冰仔细看了,终于相信了我说的话,而我也再次经历了那天感到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天哪。”许小冰轻轻地说。我们两人在电脑前沉默了许久,直到QQ发出一声咳嗽,表示有人想和我成为QQ好友,我们才活动起来。点开信息栏,请求加入者发过来一句话:[许小冰,江聆,我是你们的室友。]
室友?当我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时,巨大的惊恐仿佛浪潮般将我们淹没了,许小冰发出一声尖叫,很快,她又省悟过来,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全身颤抖着,一点声 音也不敢出,一只手紧紧抱着我的腰,缓慢地转过身来,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在房间里搜寻着那个看不见的“室友”。我感到全身冰冷,许小冰的手臂僵硬无比,仿 佛铁箍一般将我箍得透不过气来。房间里清冷而潮湿,我们这样看了好一阵子,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互相搀扶着走出我的房间,在客厅里、许小冰的房间里、 浴室、厨房等一切地方都搜索了一遍,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
“还有一个地方没搜。”许小冰低声道,她的声音太低,我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勉强听见说的是什么。
“什么地方?”
她不再说话,缓缓抬起手臂,朝着这所房子里的第三间房微微一指,便立即放下了。
第三间房的房门紧闭着,我从来没看见它打开过,如果里面的确藏着另外一个人--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有没有可能,一直有一个人和我们住在一起,只是我们不 知道?倘若他(她)的作息时间和我们截然相反,当我们上班或者熟睡时,正是他(她)出来行动的时候,而当我们在屋内活动时,他(她)却已经休息了……倘若 真存在这么一个人,那么大多数的疑团都可以解开了。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兴奋,我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这个呢?我瞥了一眼许小冰--她为什么早没 想到呢?
“我一直怀疑这间房里里藏着一个人,”许小冰说,“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有好几次,我甚至特地半夜起床,轻手轻脚地走到这房间的门口,从门缝朝里看,什么也人也没看到。” 她连连摇头,似乎已经认定里面不会有人,至少不会有和我们一样的“活人”。这种想法也有道理,毕竟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就算真有人刻意避开她,要连续 一个月不露形迹,似乎也不大可能。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许小冰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凑到我耳边道:“我曾经连续七天没有出门,但是仍 然没有发现这间房里有其他人出现,那些古怪的事情还是不断发生,但就是没有人!”
连续七天,就算对方是忍者,大概也不可能在一个人眼皮底下躲藏七天而不被发觉吧?
我慢慢朝那张门走过去,走了两步,感到右边身体凉飕飕的,许小冰原本紧贴着我右边的身体站着,现在她没有跟上来,这半边身体就感觉到了寒意。我回头望了 她一眼,她祈求地看着我,双脚牢牢地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想动。见她如此害怕,我也不再勉强,不知道我会在门缝里看到什么,无论如何,留着许小冰策应总比两 个人都乱成一团比较好。
门上沾了许多灰尘,从门缝里望去,起先只望见漆黑一团,等眼光适应了之后,借着从敞开的窗外漏进来的街上的灯光,勉强 可以看清室内的轮廓。大体的布置和我的房间没多大差别,也是一张床,一张柜子,和一张书桌--书桌之上,一个方头方脑的东西,虽然距离比较远,又处在阴影 之中,我却还是能够分辨出来,那是一台电脑。这让我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呼吸骤然乱了起来,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按着胸膛,仔细地查看了屋内的各个角落 --没有看到人的踪迹,床上的被子堆成凌乱的一团,看不出是不是有人睡在上面。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许久,仿佛听到一些呼吸的声音,又仿佛没有。
“砰”的一声响动从门上传来,许小冰尖叫起来,那双眼睛又瞪成了精神病人般的形状,用手指着这扇门,一边叫,一边不断后退。
而这扇门在我看来并无异状。
越是看不到,我越是惊慌,全身一阵一阵地发软:“怎么了?”
她连连摇头,叫过那一声之后,再也叫不出第二声,只是手指着我和那扇门,不断后退。我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却仿佛被一种透明的、恐怖的东西所笼罩,头皮阵阵发麻,慌忙朝她跑过去。
“怎么了?”我拽住她问。
“你没听到响声?”她问。
“什么响声?”
“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
我镇定下来:“你只听到一声吗?”
“只有一声,你没听到。”
“听到了,”我忍不住恼怒起来,“那是我的膝盖不小心碰到了门,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被你吓死了。”
许小冰疑惑地问:“真的?”
我不再说话,走上前去,用膝盖在门上砰砰地连撞了几下,这才打消了她的疑虑。
“你看见什么了?”她问。
我将我看到的都说了出来--除了那台电脑,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看到。听到我提到电脑时,许小冰愣住了。
“这房间里以前没有电脑。”半晌,她才慢慢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刚问完,立即便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许小冰在这房间里住了一个月,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对于这第三个房间,她自然也曾经如我一般窥探过,我想起昨夜在咖啡馆内她对我说的话,话中提到那个邻居的男人曾经从门缝里查看,就像我刚才一样。
“这间房间我已经从门缝里查看过无数次了,”许小冰说,“几乎每天我都要查看两三次,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电脑。”她吸了一口气,走到门边,微微俯身,从门缝朝内看了一会,直起身来,点了点头:“没错,果然有台电脑。”
停了一小会,她又说:“还有电脑的包装纸盒,就在床底下,你看见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留意。”
“昨天我还看过这间房,房间里还没有电脑,”她望着我,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色,“今天就有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
昨天我刚刚收到自己的电脑;昨天,在网上,我遇到了西出阳关;今天,也就是刚才,我们在网上遇到一个自称是我们室友的人,而紧接着,就在这第三间房里发现了一台新出现的电脑--这台电脑的包装纸盒甚至还没有扔掉……
这一切都分明有着某种联系,也许,我们真的有一个室友,只是我们一直看不见他(她)……这样的话已经无数次在我脑海里浮现,这两天来,这样的话我听得太 多,也想得太多,几乎已经有些厌烦了,然而无论我们多么厌烦,这个看不见的人,或者其他东西,却始终就在我们身边,无论多么厌烦,我们都必须去面对。
“没有办法了,事情越来越古怪了,”我说,“是不是这房子本身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许小冰道,“我问过房东,可是她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问了这种问题,她生气得差点把我赶出去,”她苦笑一下,“所以后来我就不敢问了。”
“还是得问他,”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去问问他吧,我们两个人都这么说,他应该会比较相信吧?”
“但愿。”许小冰说。
经过这么一闹,我们都疲惫不堪,决定去好好睡上一觉。临睡前,我和许小冰商定,明天就去找房东,看看这所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留到明 天解决吧--真的累了,尤其是我,在一个夜晚,对许小冰的话从不相信到亲身经历,其后又听说了许小冰的身世,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的脑子里早就乱成 了一锅粥,这种混乱比恐惧更多地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昏昏欲睡。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局面都是非常被动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的一切举动,我们似乎只能接受, 丝毫不能反击,也许房东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我们都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在房东身上。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吗?会不会是有人在捣鬼?在入睡前的一霎那,这个问题出现在我脑海里,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思考了,黑暗将我包围,在黑夜最浓的这段时光里,我一个梦也没有做。
8
第二天一早起来,照例又发现了许多奇怪的踪迹,而浴室里镜面上红色唇膏写的字迹,却不知何时被抹去了。我和许小冰匆匆洗漱完毕,便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约 好在房东家中见面。房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电话里连声追问,许小冰坚持一定要见面再谈,在电话内没透露半句。
出门前,我拔下一根头发,将它穿过第三间房的拉手,又在门边上一颗凸出来的钉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许小冰一直在催促我出门,她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什 么,当我做完这一整套工作时,头发丝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套在房门拉手上,任何人只要一开房门,这跟脆弱的发环势必会断裂。她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想说什么, 又赶紧朝四周看看,捂住了嘴,朝我伸出一只大拇指。
整个早晨我们都很少说话,直到走出了那间房门,从云升街六号漆黑的楼道里走了出来,街头明媚的雨点迎面袭来,我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在那所房子里,我总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她回头望了望我们刚刚从里走出来的楼道,叹了一口气道。我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的确,在怀疑有 另一个人和我们居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无处不在,让我们举止非常不自然,一举一动都似乎面对了无数双眼睛。一想到这种感觉,我全身的不自 在又油然而生,同时,在心中还有一点点疑惑,似乎是从昨夜就已经产生了,但却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一直到我们登上了公交车,我还在想着,自己到底在怀疑什么呢?路边的风景被雨雾浸润得朦胧,似乎隔着磨砂玻璃看到的旧一直到我们登上了公交车,我还在想着,自己到底在怀疑什么呢?路边的风景被雨雾浸润得朦胧,似乎隔着磨砂玻璃看到的旧日照片,而从车窗上蜿蜒而下的雨水,又让那些横向流动的风景在竖直方向也扭曲起来,一切都有些变形,如同我这两天来的生活。
“在想什么呢?”许小冰捅了捅我。
我摇了摇头。
“房东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许小冰有些不安。
“会吧。”我心不在焉地答道,心里却感到蓦然一亮--是的,电脑,我的疑惑似乎正是来源于此,然而我还是捕捉不住那种疑惑,那究竟是什么?我伸出一只手 指在蒙着雾气的玻璃上划动,许多蚯蚓般的线条在手指下产生了,窗外的世界在这些线条之间明灭,形成一种残破的印象。许小冰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说 道:“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她忽然将身体缩了起来,仿佛不禁寒冷,“我居然在那个屋子里独自住了一个月……”她从牙缝里丝丝地冒着冷气,满面都是不可置信 的表情。
“嗯,了不起啊。”我发自内心地说,但是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许小冰的话让那点一直缠绕我的疑问终于明晰起来--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在我们的房子里发 生的事情,真的是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所为吗?我摇了摇头,倘若真有那种不知名的力量,他(她)又何必借助电脑呢?会不会有什么人,一直躲在第三个房间里,故 意制造一些小事件来吓唬我们?然而,倘若真的是这样,他(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而且,昨夜我手上的杯子,的确是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注满了冰水,倘若真 的是一个正常的、和我们一样的人,就算他(她)可以避开我们的视线做其它一切事情,昨晚那件事,却是绝不可能让我毫无察觉的。还有,如果真有第三个人存 在,他的行为看起来似乎是想刻意将自己隐藏起来,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网络上那么明显地彰示自己的身份呢?这似乎是一个矛盾,无论我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世界 上有那种诡异之事,然而,到目前为止,我都无法为此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权且相信了。车子在动摇着,我的心也在动摇着,一忽儿是被不知名的恐惧所侵 占,一忽儿,又觉得这一切的真相必然很简单--头脑真是不够用了,且看房东怎么说吧。
车子拐了几个弯,两站路之后,便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房东 住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触目所及,双耳所闻,全都是人。从一条小巷子里走进去,沿途不断绕开路边屋檐下棋和聊天的老人们,走到一座八成新的楼房前,几个老 人正一个废弃的自行车棚内边喝茶边打毛衣。许小冰对着其中一个招呼了一声:“李奶奶,我们来了。”
“哦,来了来了。”一个穿墨绿毛衣的老人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这是江聆吧?不错不错,房子还满意吗?”
“嗯,很好。”我红着脸笑道。这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看起来很好说话,贾云事先并未告诉我房东是位老太太,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精于算计的中年男人,现在面前的这位房东,让我觉得很轻松。
“那房子可不错,要不是我搬了新房子,才舍不得搬哪。”李奶奶说着便絮叨起来,一个劲地夸着自己的房子。我们两人不好意思打断她,只好站着听她说,许小冰显得有些焦急,到后来,趁老太太跟过路的人打招呼之时,连忙说道:“李奶奶,我们找你有点事。”
“哦,什么事?”李奶奶的笑容退去了一大半,我在旁边看着,隐约觉得,这位老太太其实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她。果然,不等许小冰说话,她又说道:“还是为 上次那事?”眉眼之间虽然还残存着笑意,可是老太太的话已经有些严峻了,让我想起小时候犯错误时对我训话的班主任老师。
“嗯,是啊……”许小冰说话的速度比往常快了很多,但是还是被李奶奶打断了。
“上次那事就不用说了,”李奶奶一挥手,面上已经毫无笑意,嘴角也不耐烦地耷拉了下去,“年纪轻轻的,怎么相信这种事?”许小冰还要说什么,她作了一个 手势制止了她,却朝我望过来,语气稍微和善了一点:“你也相信她说的话?”我几乎立即就要点头,却看见许小冰对我传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这让我猛然醒悟过来 --看来这位老太太对我印象还不错,这个时候和她弄拧了,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急得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事后许小冰为此责怪了我很久,说我太不会应付事情,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我天生一张学生脸,这种脸在老人面前总是比较讨好的,我的脸红在李奶奶眼里看来,似乎并不显得讨厌,相反,见我脸红了,她立即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这么害羞啊?呵呵,不用怕,你还是学生吧?”
“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在不断盘算该如何跟她开口,却想不到好主意,急得浑身冒汗,脸越发的红了。
“已经毕业了?一个人出来找工作,家里不放心吧?”她又问。
这种慈祥的语气我很喜欢,这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奶,这么想着,我不由脱口而出:“是啊,我第一次在外面租房子,就遇上这种事!”
“什么事?”李奶奶问了一句之后,语气又变得严厉起来,朝许小冰望过去,“你跟她也说了?你怎么这么喜欢乱说?”许小冰气得脸色发红,朝我狠狠瞪了一眼,眼看就要说出激烈的话来,我怕事情弄砸,顾不得多想便大声道:“不是她说的!”
李奶奶和许小冰同时望着我,两人的眼神都很凌厉,我心里有些发虚,倒不是怕许小冰,而是怕李奶奶听了我说的事情之后,便掉头就走,甚至从此不肯将房子租 给我们,在这个时候,我们都无法在别处租到更便宜的房子。我咽了口唾沫,脑子里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嘴上已经开始说话了:“李奶奶,我们那所房子里不是有三 间房么?第三间房租给谁了?”这话一出口,我的思路立即清晰了,也知道该如何说话了,一颗心终于沉了下来,我偷偷给许小冰递了一个眼色,她愣愣地看着我, 看来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这不要紧,只要她不插话就没关系--她和老太太似乎有点犯冲,我看出来了,无论她说什么,老太太都不喜欢听。
“没租给谁呀,空着呢。”李奶奶说。
“那就奇怪了……”我说,“那,李奶奶,你们家里人是不是这两天去过我们那房子里呀?”
“没有呀,你怎么这么说?房子租给你们了,我们当然不会随便进去,要去也要跟你们打招呼的--你怎么这么说?”李奶奶有些着急了。
“可是,我们发现第三间房的房门被人打开了……”我故意显得很没把握地说,许小冰吃惊地看着我,我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她明白了没有,总之,那种吃惊的神色迅速从她脸上消失了,她连连点头,赞同我的话。这家伙反应还挺快!我心里暗暗高兴。
不出所料,李奶奶听到我这么说,感到很吃惊:“被人打开了?被谁?”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门锁一点也没坏,我们今天早晨一起床,门就是打开的……我们挺害怕的……”
“是啊,太吓人了,我们就两个女孩子住那里,这样太没有安全感了。”许小冰在一边帮腔道。
李奶奶怀疑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可是我们根本不需要表演,因为,害怕是真实的,房间里发生了异状也是真实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将那些古 怪的事情稍微变换了一下,这么一来,就可以绕过李奶奶对怪力乱神之说的天然排斥,而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毕竟,我们需要的只是结果,至于李奶奶是否相信 我们房间里发生了古怪的事情,那并不重要。
李奶奶从我们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渐渐的有些相信了我们的话,自言自语道:“有这样的事?的确是太不安全了……”似乎是突然想起,她又问,“会不会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我本想脱口而出说“没有”,幸好脑子里及时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不知道啊,房子的门是反锁的,也没有被撬开,除非是有人拿着钥匙,否则是进不来 的……”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和许小冰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紧张地等待着李奶奶的回答--终于提到了钥匙,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
“钥匙?”李奶奶满面疑惑,“不对啊,别人应该没有房门的钥匙……”她的语气有些不确定,许小冰趁她还在思考之际,飞快地道:“除了我们和您之外,还有谁有房门的钥匙?”
“应该没有了……”李奶奶侧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返身朝楼上走去。我们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的家门之后,她也顾不上招待我们,在房间里翻了一阵,翻出两把钥匙来,似乎是为了要证明什么似地道:“你们看,一共只有四把钥匙,你们两把,我两把,再也没有多的了。”
“以前的房客呢?”我问。
“以前房子没有租出去,你们是第一批房客。”李奶奶说,她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报警吧。”
这个提议让我们措手不及,我没有反应过来,许小冰已经飞快道:“但是我们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只是一道门被打开了,警察恐怕不会受理吧?”这话说得很有道 理,我佩服地看了她一眼,她偷偷地拧了我一把,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似乎又在说我太幼稚,我赶紧将满面佩服之色收了回去。幸好,李奶奶沉浸在思考之中, 并没有注意到我神色的古怪,她沉吟道:“也是,只是打开一道门……没多大关系吧?可能我本来就没关紧?”说完这话,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不太可能,不好意思 地笑了笑。
“我们真的是第一批房客吗?”过了“报警”那一关之后,这个问题立即变得重要起来,倘若我们真的是第一批房客,那么,在我们房间里一直闹事的那个东西,几乎可以确定不是人类了。
“当然,以前房子一直准备留给我儿子住的,空了两年,后来他在外地买了房子,我这才把房子租出去。”
“房子空了两年?”许小冰神色异常紧张地追问了一句。
“是啊,不信你们看我的租房记录,我出租房子都有记录的……”李奶奶又开始在房间里翻腾起来。许小冰凑在我耳边道:“如果房子空了两年,天知道里面曾经 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的话让我想到诸如“老宅鬼影”、“古宅心惶惶”之类的名字,心里有些着慌,偏偏李奶奶的房间又相当幽暗,一时之间,竟仿佛有些影影绰 绰的东西在地板上流淌晃动。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李奶奶已经翻出了她的租房记录,她匆匆在我们面前翻开:“你们看……”话没说完就愣住了,不能置信地望着翻开的那一页,仿佛在琢磨着什么。我和许小冰凑到她身边朝那记录上一看,第一页写得密密麻麻,最上端用红笔写着三行大字:
2005年2月12日,许小冰,01号房。……
2005年2月12日,孟玲,02号房……
2005年3月14日,江聆,03号房……
不用李奶奶解释,我也能看得明白,这三行大字,是记录的房客情况,01、02、03号房,正和许小冰、中间的空房、以及我的房间一一对应。许小冰和我的情况,我没有细看,我的注意力在第一时间被中间那个名字吸引了。
孟玲。
在这个人的名字之后,有一行简短的说明:女,北京人,27岁,南城辉南科技公司总经理助理。
辉南科技公司?
这个名称让我心中一跳,目光随之上移,停留在许小冰的情况简介内:女,广州人,25岁,南城辉南科技公司市场部经理。
孟玲和许小冰,在同一家公司任职,在同一天租住了云升街六号的那套房子。看到这个情况,我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一种强烈地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我正要 质问许小冰,却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孟玲是谁?怎么会和我同一间公司?”听到她这么问,我的火气更大了--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在演戏?我没有想到她竟 能够这样捉弄我,一切都明白了,显然是她和孟玲串通一气在捣鬼。我气疯了,那些古怪事情的细节完全被我抛诸脑后,只剩下满心满脑的怒火,一时却又不知该如 何发作,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着,从鼻孔里冒着粗气--事后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的确很像一只即将喷火的恐龙。
“孟玲是谁?”许小冰又问了一遍,并且望着我。我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我不认识她,我们公司没有这个人。”她向我和李奶奶解释着,我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这个人……”李奶奶眯起眼睛将那个记录本左看右看,不断调整着记录本的位置,仿佛位置改变了,那上面的记录也会随之改变一般,她看了许久都没有下文, 我心头好似火一般烧着,轻轻从她手里拿过那个小记录本,重重地朝桌上一摊:“这个人和你同一天住进来,你们两个大概是合伙租房吧?”这话是问许小冰的,她 连连摇头,还没有说话,李奶奶已经开口道:“不对呀,难道我真的老糊涂了?”
“这个人我不认识,“许小冰说,“我们公司也没有这个人。”她的神情也是充满疑惑,甚至还有很深的恐惧,可是这些我完全不再相信了。
在那个小小的软皮笔记本上,除了这三行基本情况记录之外,底下还有一长串的记录,包括押金、水电费、物业管理费等各种费用的分配,以及协议的详细内容 等,都记录了下来。在这些记录中间,孟玲各项费用都交得很齐全,差不多每隔一周左右就有一次收费行为,许小冰偶尔会稍微滞后缴费,而孟玲从来都是按时付 清,甚至有一次,第一个月的300元房租还是孟玲暂时替许小冰垫付。我将这些记录一一指给许小冰看,冷笑道:“你还要说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许小冰说,她看到这些记录,仿佛惊呆了,连接看了好几遍之后,抬头望着李奶奶,“李奶奶,她到底是谁?”
李奶奶也是迷惑不已,敲着脑门道:“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是谁啊?”她反过来问我们,我啼笑皆非地叹了一口气。
“有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翻腾了许久,最终沮丧地道,“你们的身份证复印件呢?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默不作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云升街六号显然是不能住了,不管那里的房租有多么便宜,也不管我有多么贫穷,那里都已 经无法再让我继续住下去。我可以和一些不知名的鬼怪共处一屋,却不能和许小冰这种时时算计我的人合住--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做,更不知道她还会继续做些什 么,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一直没露面的孟玲,这些都让我感到害怕,像我这么一个普通的人,怎么会卷入到这样荒唐的事情中来呢?
我决定立刻就开始找房子,一刻也不耽误。在这之前,必须先跟李奶奶退房,租房协议是贾云帮我一手包办的,具体内容我并不清楚,也不知道退房需要赔偿多少钱,我那些可怜的押金还能回来多少……这些我统统顾不上了,我只想快点离开云升街六号,离许小冰越远越好。
我将自己的意图说出来之后,许小冰和李奶奶都很吃惊,许小冰紧紧地盯着我,可是我不看她--她太会演戏了,我再也不愿意被她欺骗。
“你刚搬进来就要退房?”李奶奶很吃惊,也很生气,“为什么?”
“我和许小冰住得不愉快。”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说了我没有骗你,”许小冰哆嗦着嘴唇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发青地看着我,我将眼光转向了别处。后来,有很多时候,我都会回想起许小冰当时的眼神,不由暗自叹息--永远不要对别人过分残忍,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残忍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我说的话让李奶奶对我的好印象完全消除了,她冷冷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之后,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退房,那也行,按照协议,你的押金要扣除一半。”
“好的,没问题。“我咬咬牙说,“李奶奶,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不麻烦。”李奶奶用“很麻烦”的语气说道,“你还可以住到这个月底,这个月的房租也是不能退了。”
“不用了,我一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我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了弄清楚房子里发生事情的真相,而现在,真相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我跟李奶奶告辞一声,依旧没有看许小冰,便离开了。
9
从李奶奶家出来后,街头的雨雾如同蜘蛛网般兜头笼罩下来,全身为之一凉,在房间内激动得滚烫的脸慢慢地褪去了火红,心底一直腾腾上涌的热气,也渐渐冷却 了,愤怒消退之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该到哪里去找房子?李奶奶这里的押金必须扣除一半,凭借剩余不多的押金,即使在南城这样经济落 后的城市,也是无法租到像样的房子的。当初租房是通过贾云,他也是托了许多朋友,才好不容易打听到这样一个地方,现在他自己有伤在身,再去麻烦他,实在是 说不过去。看来只能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能想到什么办法呢?我在脑海里将自己在南城所认识的人过滤一遍--说是过滤,其实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 人,除了贾云和许小冰之外,就只剩下公司的人了,明天上班的时候请他们帮我打听一下什么地方有房屋出租,我自己也可以到网上的租房网站查找相关信息,不 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对结果都不应当乐观。
先这样吧,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家。想到回家,我不由自主地朝远方凝视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看到家的 方向--然而重重的建筑屏障般矗立在眼前,我连地平线也看不到,在这条陌生的街道上,我甚至分不清南北。人们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和云升街的冷落不同, 这条街道十分热闹,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在雨中,每个人的面孔都仿佛蒙着一层薄纱,显得朦胧而富有诗意。
也许,正是这样朦胧的距离,才是最富 有美感的。在一个将我当作外地人的城市里,这些在我周围行走的同类们,仿佛另一个星球上的人一般,他们奇怪的口音和习俗,都与我所来自的那个南方小城迥然 不同,而他们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是只有本地人才会有的--这是属于他们的土地,而我只是一个来自外地的人。我边走边想着,手指在那些陈旧的建筑外墙上划 过,指尖上积满了雨水和青苔--这座城市还有很多外地人,他们也和我一样觉得孤单吗?我本来想找到一个朋友的--许小冰那张短发俏丽的脸从我眼前掠过,很 快便被另一张同样属于她的、但是却苍白灰暗的脸替代,她这几天来的影像重重叠叠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再次问自己那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我再次得不到答案。
许小冰的心思,我一向就猜不透的,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类人,只是因为偶尔住到了同一所房子里,又遇到了那样古怪的事情,这才有了些密切的联系,而现在, 那些古怪的事情已经不再古怪,我也即将搬出那所房子,我和她大概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吧?想到这个,不由怃然一笑--两个不同城市的人在同一个城市相遇相识, 这种缘分多么深;两个相识相熟的人,从此形同陌路,这种缘分又是多么浅……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有些伤感了,眼眶也潮湿起来。
我真想回家啊。
我用纸巾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同学的电话,想跟她聊聊--这个时候我需要找人聊一聊。
“喂?”明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心中一热:“喂?我是江聆。”
“江聆?”对方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你在哪里?”
我正要回答,电话里又传来声音:“好的好的,我马上走……”这显然是在对另一个人在说话,很快,她急匆匆地对我道,“江聆,我来了个客户,回头我给你电话!”
电话断了。
我心头更加郁闷,也没心思再打其他人的电话,正要将手机收进口袋,铃声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号码,是李云桐的电话。
“喂?”
“江聆吗?我现在在流芳湖,你过来吗?”他急匆匆地说。今天是周末,可是每个人都好像很忙。
“你在流芳湖干吗?”我问。
他说了一长串话,我却只听到断续的声音,听不清他说的内容,也许是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影响,手机信号不太好。我只能连猜带蒙,勉强弄明白,他在流芳湖是 和我们前天晚上在湖里看到的女人有关。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个湖名叫流芳湖,真是个好名字……我有些走神了,他的声音蓦然清晰起来:“你快来!”这话让我回 过神来,我还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去,就已经答应了。
为什么不去呢?这个时候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本来想去找贾云的,既然李云桐叫我去流芳湖,那就去吧,就算没什么事,看看湖边的风景也是不错的。
自然,又是问了半天路,才找到正确的乘车路线,公交车摇摇晃晃,当它晃到流芳湖时,已经是上午11点了。倘若不是李云桐在等着我,就这么坐着车一路摇晃下去也不错,至少不用那么快地回到云升街六号。
流芳湖上烟笼雾罩,和往日的寂静不同,湖面上穿梭来往着许多船只,仿佛在捞鱼,然而现在并非是捞鱼的季节,他们在干什么呢?我疑惑地看着湖面上撒网的人 们,一边沿着湖岸寻找李云桐。他并不难找,细长的个子醒目地立在一棵柳树下,正凝视着湖中央在想着什么,嫩绿的柳枝垂了他一头一脸。见我走过来,他笑着打 了打招呼。
“干什么呢?”我指了指湖面,“这个时候捞鱼,不是要捞鱼仔吧?”
“不是捞鱼,是捞尸体。”李云桐有些无奈地道,递给我一张纸。这是一张白色的素描纸,纸上画着一个女子的脸,满头微卷的长发,细长的眼睛,鼻头有点大,嘴唇薄而宽阔,正满面惊恐而绝望地凝视着画外的人们,那张张大的嘴似乎正在呼救,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这是我画的,”他说,“就是前天夜里我想救的那个女人,你有印象吗?”
听他这么说,我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实际上,前天夜里,在流芳湖里,我没有见到任何女人。我照实跟他说了,他点点头:“我知 道,除了我之外,没人见过她,但我真的亲眼看到她沉下去了。”他抿了抿嘴,仿佛是冷笑,又仿佛是自嘲:“这两天我一直在跑这件事,现在他们终于答应来打捞 尸体了。”
“这两天你一直在忙这个?”我惊讶不已。李云桐的热心我是早就知道的,刚进公司时,由于胆怯,我很少主动和其他同事打招呼,是李云 桐第一个向我介绍他自己,并且带着我认识了全公司的同事,这件事一直让我感激--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热心,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溺水女子,竟然连续跑了两 天。他告诉我,这两天里,他跑了许多部门,大家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而他们解决疑惑的办法都是一样的--由于李云桐向他们提到,当夜曾经有警察前来救人, 他们理所当然地向110求证此事,求证的结果我可以预料到,那些出警的警察们承认有这么回事,但是他们也肯定谁也没看到落水的女子。既然连那么多警察都没 看到那个女人,当然也就可以认为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落水了,这是正常的逻辑,所以李云桐这两天虽然跑断了腿,却四处碰壁,没少挨白眼和咒骂。
“我知道她落水了,大家都不管,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李云桐跟我说起当时的情形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种倔强的神情,“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虽然各个部门都不理会这件事,李云桐还是坚持要弄个水落石出,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学--本地人的好处就是,到处都有熟人,有熟人就好办事,李云桐有一个老同学在公安局工作,手中有点小小的权力。他找到那个人,将此事说了出来,不过这次留了个心眼,没说曾经有警察打捞过。那同学认为自己了解李云桐的为人,对他的话没丝毫怀疑,立即派人前来打捞。
“已经打捞了半个小时了,流芳湖不小,还没捞到。”李云桐说,他似乎有些担心--如果这次再捞不到尸体,要背负责任的,可就不只他一个人了。
“我真的没看到过那个女人。”我提醒他,“你肯定没看错?”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没看错,我甚至还摸到她了。”他懊丧地叹了一口气,“只差一点点……”他的眼光瞟向我手中的画像--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画像上 这个女子的最后表情,就是这样一副惊惧的神态,并且永远是这副神态了。这副神态让我想起了许小冰--我总是不自主地想起她,不是因为惦念,而是因为我一直 猜不透她做那一切的目的,这些事情在我心头成为一块悬空的石块,时刻荡来荡去,让我不得安宁。
许小冰也经常露出那样恐惧的神情,但是和眼前画像上的女人又完全不同,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
“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呢?”李云桐喃喃道,又仿佛是在问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耸了耸肩膀。
“你刚才跟那个男人在说什么?”李云桐忽然转换了话题,“他给你的那张纸呢?你怎么扔了?”他朝我眨眨眼,露出一副暧昧的神情。
“什么男人?”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哈哈一笑:“还保密?是你男朋友吧?”
“你说谁啊?”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好了,别装了,”他继续笑着,朝岸边走动几步,叹了一口气,“但愿他们能把她捞出来。”
“别担心了。”我说,却没法跟他说一定会捞出来--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的话,当然一定可以捞出来,但是……毕竟他那晚喝了一瓶啤酒。
船在湖面上交织来去,拖网一次又一次地从水中捞起,除了一些游客们扔下的垃圾,什么也没有捞到。李云桐的同学给他打了个电话,似乎是问他是否的确没看 错,李云桐在电话里再三保证自己的眼睛没出问题,对方的语气很不善,我虽然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是从那种急切的语气来看,他的那位同学显然也开始怀疑李云 桐所说的话,李云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最后大声吼着说他还有一位证人。我正在想那个证人是谁,他已经将手机递给了我。我毫无心理准备,接过电话,甚至没 来得及思考,便下意识地说的确有这么一位女人死在湖里,对方问我是否亲眼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云桐,再看看湖面上乱糟糟的船只,想想事情已经到 了这一地步,船已经来了,李云桐也挺不容易,便说:“那晚我也在场。”我没有直说自己亲眼看见了,算是撒了个小谎,对方看来很急,没有仔细揣摩,便认定我 也看见了一个女人溺死在这湖里,这才发出一声满意的“唔”。
挂了电话之后,我将手机递给李云桐,他说:“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的是真话。”我说,他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偷偷地笑了。
打过这个电话之后,原本有些懒散的船只运动得更加勤奋了。已经是中午时分,我和李云桐在湖边的大排档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刚刚吃完,便听见湖面上传来一阵嘈杂的欢呼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云桐已经朝湖边跑过去,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湖边。
在湖中央,一艘船正慢慢地收着大网,那张黑色的网沉甸甸的,网眼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和前几次收网不同,这次的网明显地绷直了,显然在网中网着一个很重的东西。
难道真的捞起了一具尸体?我惊异地看看李云桐,他紧张地盯着那张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神。
网终于收了起来,一个长条形的东西被包裹在网内,很快便放置在甲板上,船上的人们围了过去,其他的船只也朝那只船靠近,人们纷纷跳上那艘船,将网中的那 个东西围得水泄不通,从湖岸边再也看不清楚。我有些着急,几次跳起来想看个分明,李云桐倒是很有信心,他终于掏出一支烟来--他抽烟的习惯很特别,别人喜 欢用烟来舒缓压力,他却从不在紧张的时候吸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吸烟是种享受,而享受应该在轻松的状态下进行--现在他开始抽烟了,点燃之前先询问了我 一句,见我不反对,便惬意地将火凑上去,喷吐出白色的烟雾来。
船上的人们乱糟糟地大声议论着,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那艘船破开水面朝岸边驶 了过来。李云桐带着我绕着湖岸行走,走到一处船可以停靠的小码头,没多久那艘船就过来了,几个人从船上跳了下来,船上还留着许多警察。一个便衣挤开人群走 到我们身边,对李云桐道;“去认认,看是不是她?”
李云桐点点头,看了看我:“你还是不要去看,站远一点等着。”
我点点头,离岸边远了一点。
李云桐在那具尸体前蹲了下来,看了几分钟,便站了起来。人非常多,越来越多的人朝岸边走过来,我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里依稀看到他。他很快便从船上下来了,那个便衣跟在他身边。
“是她。”李云桐指了指我手里的画像道。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居然真有这样一个女人!我和那么多警察都看漏了,幸好有李云桐,否则谁知道这女孩竟然沉尸湖底呢?她家里人说不定正在找她呢…… 我看了看那张画像,这女人正用她永恒的绝望面对着我,我感到一阵心悸,连忙将画递给李云桐,他看看我,笑了起来:“害怕了?”
“不是,不过觉得心里不舒服。”我说。
“你脸色不太好。”李云桐仔细看着我说。
“没事。”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没必要害怕一个死人。
“你这人,明知道是这种事,还带个学生来,也不怕吓着她。”那便衣埋怨道,眼光转向我。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谁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更加精彩:“不过也没办法,你还得跟我们到局里录个口供。”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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