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小爬
[转帖]血色天堂 by 花想容flower (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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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29 15:12:00
他将手放到木屋门上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他心跳加速!
夕阳正一点一点落下山去,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天与地,笼罩了山谷,也笼罩了木屋。
当血腥之气钻入他的鼻腔,门已经被他推开。那个硕大的鱼缸映入眼帘。
鱼缸很大,大如一只浴盆。缸是透明的,厚厚的有机玻璃制成。水是红色的,红得却并不均匀。浓稠的红色正向浅淡的红色扩张,有点像外面的落日晚霞。
那个女人,躺在鱼缸里,只穿着黑色的蕾丝紧身内衣。血水并不能掩盖她肌肤的净白,泛着冷光的净白。
而她的脸!
她的脸!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他浑身颤抖,还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张脸。那张因为极度恐惧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已经大半淹没在鱼缸中,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球几乎蹦出眼眶,昔日美丽小巧的鼻子,此刻正淌出淋淋鲜血来。
金鱼,金鱼呢?那满缸的金鱼,有着雍荣华贵的尾巴的紫蝶尾龙睛,整整九条,此刻已经失踪!
它们到哪里去了呢?不会……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转身夺门而逃……
——《十条鱼》画笛 著
初秋的傍晚,云有些重,而重量似乎并不能落下一滴雨来,厚厚的云层将落日只留下了一丁点儿惨淡的血红。船,正是这个时候靠岸的。
那个女子跳上岸,身体轻盈得如同此刻被惊飞的一只喜鹊。女子笑了,这种鸟叫真是一个好兆头。
女子迎着山谷的晚风,头发被吹散,有几丝绕在额前,有着说不出的撩人。女子上身穿一件高领无袖的紧身毛衫,颜色是鲜亮的果绿,下身穿一条淡蓝发白的九分牛仔裤,光脚穿一双低跟细带凉鞋。
她的手里,拎着一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似乎是几条鱼。
那是一只硕大的鱼缸,大到可以容下一个成年人,两个船工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抬上岸。
鱼缸是空的,没有水,更没有鱼。
女子似乎对这里很满意,她已经是第二次来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是仅凭梦中的印象找到这里的。隔了几个月,她再来,是决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她需要这样的环境,可以静下心来,完成她新构思好的一部长篇小说。
船工用了两个来回才将她的行李运到她在这里的住处。
那是一间木屋,带一层阁楼。木屋修得很结实很严密,她上次来天堂谷时就住在这里。房东是一位中年妇人,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她们并不住在木屋附近,而是住在离这里不远的红木村。
因此这间木屋是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的。但在女子的眼里,木屋并不孤零零,因为这里有山有水,有葱郁的树木以及成群结队的鸟儿。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一幅风景画里,心情也随着环境变得清幽而从容。
当她接近木屋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凌厉地蹿出来,令她立刻不安了。
她停下轻快的脚步,四下寻找,却又找不出那道目光的所在。
继续往前走,她的心里却因此添了一分阴霾。
付了钱给船工,他们走后,她便开始布置这间木屋。房东显然知道她随时会来,因此经常打扫这里,房间很整洁。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里吊着一只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她首先走向那扇唯一的木窗。窗棂是木雕的,镂空的花纹,古朴优雅,她扬起手臂拉上那扇窗帘。窗帘是深绿色的,带有浅绿色花纹,是她上次来的时候,在红木村一家裁缝店定做的。
她拉上窗帘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塑料袋里的宝贝放出来。
“一、二、三、四、五……”
她数着,用发亮的目光看着她的宝贝一条一条游进已被船工灌满水的鱼缸里。木屋后面有一眼井,水质极为甘洌,却是有些凉了,不知道会不会冻着她的宝贝。
那些美丽的鱼儿一条条游入硕大的鱼缸里,它们欢快地摇摆着蝶翼般的尾巴,灯光折射进水中,照亮它们身上淡紫色的鳞甲。水波一荡,满是细碎的波光。
最后一条紫蝶尾龙睛游进鱼缸的时候,她的眉猛然一拧。她开始不安起来,于是将头探到鱼缸上方,伸出修长的玉指开始数那些鱼。
“……七、八、九……”还是九条!她的宝贝是整整十条的,怎么会少了一条呢?
那只塑料袋,她明明是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她的宝贝们很乖,从来不乱跑,是什么时候丢掉了一条呢?
她懊丧极了,呆呆地看着那些游来游去的紫蝶尾龙睛,然后将带来的水草放进去,再喂鱼食。
鱼儿饿了,争先恐后地吞食着晚餐。宝贝们,你们没有发现你们少了一位亲人吗?她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朱唇,心里一痛,为那条失去的宝贝。
收拾好房间之后,她出门,准备先拜访一下房东。她将牛仔裤脱下,换上一条及踝的浅灰色薄料毛裙,仍然是那件果绿的无袖毛衫,但肩上多了一条雪白的披肩,柔顺的浅棕色长发放下来,垂在披肩上,于是整个人变得优雅起来,再不是刚才那个轻快的小女孩。
细带凉鞋踏在碎石子路上,走得有些慢。她是想放松些,以便欣赏四周的美景。天色已经很暗了,依稀能够看到远处重峦叠嶂,近处碧叶繁花。黛绿深绿浅绿,将整座天堂谷装扮得美如仙境。
在那条“S”形的路上走十分钟,就会到红木村。后远处看,那一片被灯火炊烟笼罩的地方,便是红木村了。这个时候,她不禁想到了房东做的晚餐来,那美味的鱼汤会让人垂涎三尺。
可是,她无意间一望,却是一愣。
她记得这条“S”形的小道并没有岔路,两旁都是高高低低的树木。可是就在快走到红木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条岔道歪斜着出现在眼前。
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她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与此同时,一声甜甜的“画笛姐姐”响起。
她向前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出现在她眼前,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瓜子脸,两个鬓角各梳一条长长的小辫,发梢一直垂到腰际,像两条黑色的水蛇在身上游走。
“小伶,你怎么来了?”
她一边问一边将少女抱住,任少女那厚嘟嘟的嘴唇亲吻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画笛姐,妈妈知道你来了,特地要我来接你呢。她做了好些菜,有你最喜欢的鲫鱼汤。”
画笛乐了,忘记了刚刚几幕令她困惑懊恼的事情,拉着小伶的手跟她一起走。
那条路在红木村并没有打住,而是绕着村子向远处延伸。画笛没有去过那里,也没有问过那条路通向何处。她是个路盲,不记得路,所以常怕迷路,不敢乱走。
拐向红木村的时候,她无意间向前一望,又一次迈不动脚步。
她看见两个人影正在前面走着。光线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她能够看到是一男一女,而且看装扮,绝不是山民。
男人穿一件灰白的棉布衬衣,从背影看,身材颀长高大。女人则穿一身黑裙,身材娇小。
两个人听到她们的脚步声,都不约而同地回头向她们望了一眼。
这一眼,令画笛一惊。
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诡异。男人的那道目光似剑般刺过来,雪亮。女人却是一脸的阴郁,目光里没有一点儿生气。
他们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又匆匆向前走去。男人的手臂环在女人的腰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不久,便消失在夜幕里。
画笛是被清晨的鸟鸣声惊醒的,睁开惺忪的睡眼,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
走出木屋,山谷晨景便展现在眼底。画笛一阵疾跑,脚下草尖上的露珠纷纷滚落。
山谷被蒙蒙的雾气萦绕着,看起来虚幻,感受起来却是那么的亲切。
木屋的前面有一条浅浅的小溪,踩着石块便可以跃过。然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在这个季节,颜色正是深绿的。
画笛走进树林深处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有种莫名的凉意。她猛然转身,只觉得有个人影一晃而过,隐没在丛林中。
脚下的泥土很松软。画笛站在原地,想搜索什么,却只听到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鸟鸣。
画笛想了想,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呆在这个树林里有说不出的不安,看来她要放弃在这里写作的打算,另寻地点。
回到小溪边的时候,背后那种凉意又来了,如影随行。这是女人的直觉,所以当她一转身,那只影子已无处可躲。
这回画笛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男人,刚从树林里出来,离她有十米远。他穿着黑色的棉衬衫,黑色的长裤,正是昨天晚上在红木村边看到的那个男人。
男人见画笛发现了自己,索性迎面而来。他的个子很高,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的光芒有些逼人。当画笛的目光与那道目光相撞的时候,不由一阵心悸。
又是这种目光!她已经第三次撞上了。第一次是在刚上岸时,第二次在红木村边,而现在又出现了。是这个男人在跟踪自己吗?他是谁?
男人一直走到画笛跟前。他甩了甩头,被遮在头发里的另一只眼睛露了出来。
画笛才发现,他居然还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巴略有些尖,鼻梁直挺,嘴唇的曲线则柔和一些,微厚。
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当画笛面对着的时候,心便不由恐慌起来。虽然这个时候,这双眼睛已经非常柔和了。男人正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画笛。
画笛穿着一件粉红低胸V领衫,脖子上是一条原色皮草围领。牛仔裤上束着一条镶水晶的腰带。她的头发才用发卷卷了,让她这身装束在野性里,又带有几分妩媚。
男人的目光是欣赏的。他开口说:“你好。山谷的清晨很美,没想到人更胜于景。如果人入画中,那岂不是美不胜收?”
他说着,取下了肩上的画夹。这个时候画笛才发现他带着画夹。
难道他是个画家?看气质,有点儿像。
于是她一笑,随口说:“昨晚跟你在一起的女孩呢?你一定给她画了不少画吧。”
她随口说的话,男人听了,却是微微一惊。只是那惊愕稍纵即逝,转眼换成一副满不乎的表情:“哦,那当然。”
画笛心思一动,又问:“她怎么不陪你一起出来呢?难道有贪睡的习惯?”
男人微微叹了口气说:“她病了。所以留在房间里了。”
画笛“哦”了一声,却疑窦丛生:女朋友病了,他不陪在她身边,还有心思这么早出来作画?
她想到了昨天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一身黑裙,脸面沉郁。
“我看看你的画好吗?”画笛不动声色。
男人尴尬一笑,打开画夹说:“你看,还都是白纸呢。”
他们说着话,已经走过了小溪。
男人指着远处的山峦说:“你看,那边是一片枫林。如果再过些天,那会是一片红火。我在等,等那片枫林红起来。”
山峦脚下便是红木村了。画笛忽然想到,红木村的名字,应该是缘于这片枫林吧。
画笛的视线停留在那条昨晚走过的从木屋到红木村的路上,新开辟的一条岔路,蜿蜒着不知通向哪里。
昨晚在房东家吃过晚饭,小伶送她回去,她问过小伶那条岔路是怎么回事。
当时小伶的脸上便多出几分惶恐来。比惶恐更甚的,是诡异。画笛从来没有见过小伶的那副表情。
小伶当时说:“画笛姐姐,你知不知道鬼路这个说法?就是,鬼在夜里行走,走着走着迷路了,就在原来没有路的地方走。然后,天亮的时候,鬼走过的地方,就会是一条路,一条人可以走的路!”
那个时候,一轮残月正挂在半空。山谷里的秋夜是很凉的,一阵阴冷的风吹过,画笛单薄的身体便是一个冷战。
这会儿,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画笛开始疑惑起来。她从来没有听过鬼路一说,小伶说那条岔路是鬼路,是真的吗?
于是她问男人:“那条岔路,你走过吗?”
男人的目光一凛,嘴唇一颤,摇头:“没有走过。那条路,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画笛追问:“是真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鬼路?就是鬼在夜间迷路时开的路。”
男人问:“你很好奇吗?你敢在晚上走那条路吗?”
画笛心里一紧,嘴上却装硬:“有什么不敢的?你敢我就敢。”
男人立即说:“那好。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一起走,不许反悔!”
一丝异样掠过画笛的心房,她侧着头打量男人:“你真是个画家吗?你住在哪里?红木村?”
男人笑了:“千万不要说我是画家,我只是个无业游民而已。我姓段,叫段千文。”
画笛点头笑笑:“那咱们同行,我也是无业游民。我姓画,叫画笛。”
“你叫画笛?写那部《十条鱼》的女作家?”他问。
画笛愣了一下笑了:“原来我不是无名之辈呀。”
段千文一直将画笛送到木屋前,却没有进去。他对画笛说:“谢谢你的邀请,下次吧。我的女朋友,她还需要我呢。”
画笛心里宽慰了一下,原来他还是有良心的。
段千文走之前,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了看画笛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晚上我来这里等你。”
然后他远远看了一眼那条鬼路,向另一条路走去。
这条路朝北。画笛记得小伶告诉过她,从这条路走,几里地之外,有一座山叫黑山,黑山上有一座尼姑庵,叫黑山庵。
刚才段千文没有说他住的地方,难道他跟女朋友住在尼姑庵?
画笛有些哭笑不得。
画笛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她有“清晨忧郁症”,清晨没有任何胃口。清晨忧郁症是她自己起的名字,说是忧郁症,其实跟心情无关。她早上醒来时心情往往很好,就是没有胃口。
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那就先在木屋里工作吧。
她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将笔记本电脑放在浅粉色的床单上打开。
她用的是中国联通的无线上网包月卡,可以随时随地上网。
上次来的时候她已经测试过了。红木村旁边的山峦上就架着中国联通的基站,信号很好。这里看似与世隔绝,其实并不然。
她想先登录QQ,看看那个叫“牡丹公子”的网友在不在线。她临来天堂谷的时候,牡丹公子终于决定将女友失踪事件的前因后果告诉她。
牡丹公子的女友已经失踪三年了。
网络连接上了。提示音响起的时候,画笛近旁那只鱼缸里,九条紫蝶尾龙睛正摇摆着尾巴,模样似雍容的贵妇。
3
牡丹公子寻找他失踪的恋人,已经整整三年。
一生能有几个三年?三年,令一个男人在事业的巅峰跌落下来,成了一个平庸的人。
而那个失踪了的女子,仍然活在世间吗?如果在,三年的时光,会令她更美丽,还是会让她的美丽凋谢殆尽?
牡丹公子没有在线。画笛关上QQ,开始构思新小说的提纲。
然而思维枯竭了。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三年!自己失去的时光,也是从三年前某一天开始的!
画笛的第二次生命,是在医院里开始的。醒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医生说她患的是失忆症。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她回忆起了很多事情,连小时候上幼儿园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却唯独回忆不起近些年发生的事。她翻旧报纸,报纸上那些国内外比较重大的新闻她都有
她知道,在一场事故中,她失去了第一次生命。而她并不知道这个事故因何而起,她也不知道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那个人——那个给她足够的钱让她康复出院的人,究竟是谁。是母亲吗?这个时候,她是多么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港湾了。可是,依她骨子里的倔强,她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唯一的亲人。
于是她成为一只孤鸟。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除了青春依旧美貌依旧之外,竟然还会写字。而且,相当有感觉。
她躲在一间简陋的出租屋里,给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写稿。开始的时候,还有退稿,再后来,约稿都令她应接不暇了。
一年之后,她仅靠写字居然可以衣食无忧了。不仅如此,她还出版了一本畅销的恐怖小说《十条鱼》,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作家。
画笛从午后便沉沉睡去。
她想,晚上她答应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起去探寻鬼路,因此白天应当有充足的睡眠。想到那条神秘的鬼路,画笛的心里多少有点不屑。平时她总是想怎么编故事吓别人,而她心里是百分之百不相信的,又怎么会被一个无稽之谈吓住呢?
她是被好奇心打动的。同时打动她的,还有那个神秘的男人。画笛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狂野,对新鲜事物有着强烈的探究欲,所以,才很轻易地接受了男人的激将法,同意了与他一起夜探鬼路。
为什么放着大白天不去,偏偏选择深夜去呢,两个人多少也有些心照不宣。
——既然有比试胆量的意思,那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一试高低呢?
于是,这一觉一直睡到日暮。画笛起床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随手吃点饼干牛奶当晚餐,然后她从屋后提来一大桶水沐浴。午睡的时候,出了些汗,身上有些发黏,冲个凉才舒服。
将木屋门关好,画笛褪去了身上的衣服。
没有落地镜,但画驯丈涎劬φ驹谒锏氖焙颍憧醇俗约郝闾宓难印?br> 裸体几近完美。身体的比例,肌肤的颜色,凹凸的线条……如果还有一处不完美的话——
她的手轻轻滑过胸前,当手指跳上右边的乳房时,她的心忽然蜷缩成一团。
乳房是圆润挺拔的。只是,在乳头下二指的位置,有一个像多足虫一样的伤疤。
画笛的手指在这条伤疤上停留了很久。
这条伤疤因何而来?这条伤疤究竟记述了自己怎样的一段故事呢?她并不知道。
但画笛知道,这个世界,一定还有人知道这个隐私的存在,以及缘由。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画笛一直等到十点半,那个貌似画家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难道他非要零点才出现吗?零点据说是鬼灵力最强的时刻。看来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胆大。
画笛坐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泡映在窗帘上。窗帘纹丝不动,周遭寂静无声。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画笛听到了一串脚步声。
是段千文来了吗?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荡。然后她轻轻站起来,站在木门后,等着段千文扣门。
脚步声有些细碎,画笛忽然觉得来人并非男人。
难道是小伶?也不会。她已经交待过小伶,这几天她要静下心写作,不要随便打扰她。
脚步声一直来到木屋门前,却再无声息。
画笛屏住气,侧耳聆听,却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就这样对恃了两分钟,画笛实在沉不住气了。她张口问:“外面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而这个时候,山谷里忽然起风了。回答她的便是阵阵风声。
画笛吸了口气,然后猛然将门打开。
外面空无一人。树木在夜风中耸动,树影有些狰狞。
她走出木屋,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
那刚才听到的脚步声呢?难道是山中的野兽?
她刚想返回木屋,忽然看见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她看清楚了,真的是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就在通往黑山庵的那条路上晃悠。
就是段千文离开的那条路!
画笛心中一紧。她想了一下,将木屋里的灯熄掉,关好门,然后悄悄向白袍人的方向走去。
白袍人在山路上慢慢走着,袍子的袖子很长,有点儿像戏曲里的水袖。白袍人在走路的时候,两条胳膊不时地舒展起来,那两条水袖便随风狂舞,竟有些仙风道骨。
这个人莫不是黑山庵的尼姑?
画笛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又自我否定,尼姑应该是光头戴着尼姑帽的,除非是带发修行,而这个白袍人却飘散着一头长发。
画笛心中觉得古怪,于是就紧紧跟着白袍人。白袍人晃晃悠悠地走着,不时在原地旋转。旋转的时候,两只水袖就像欲上青天的风筝,舞动在白袍人的周围,煞是好看。而看白袍人旋转着的曼妙身姿,画笛认定那是个女人。可惜身上的袍子过于宽大,便少了几分美感。
画笛相信白袍人旋转的时候,一定可以看到自己,而且这个白袍人一定就在刚才,用细碎的脚步走到了她的木屋门前。这个人要做什么?她是不是要引自己到一个地方呢?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
风依然很大,月光与星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将天地照得微亮。夜幕是深蓝色的,群山影影绰绰。而那个白袍人逐渐走得快了起来,脚步变得急促了,似乎急于做什么。
画笛跟在后面。风吹透薄薄的衣衫,而这种寒意并不算什么,那种致命的寒意是来自内心的!
这条路正通往黑山。山路崎岖不平,不一会儿,画笛便感到呼吸吃力起来。可是,为了知道白袍人要带自己去做什么,她不肯放弃追逐。这个时候,画笛还没有考虑太多未知的危险因素,尽管看到那个形同鬼魅的白袍人她阵阵心寒,但还是身不由己往前走。
山路越来越陡,画笛终于力不从心了。能看出来,前面的白袍人一定是走惯山路的。这样坎坷不平的路,那人竟如履平地。突然,在山路转弯处,白袍人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汗珠从画笛的额上沁出来,她顾不得擦去,急忙向前面奔跑,却因为心急,险些被石头绊住。
等她踉跄着来到白袍人消失的地方时,哪里还有白袍人的身影?
而这个时候,画笛也看清了,夜色里,山路的去向分作两条。一条沿着山路继续上行,另一条,则指向山坡下方。
画笛原来只是听小伶说起过,这条路是通往黑山的。黑山顶上,有一个尼姑庵,叫做黑山庵。除此之外,画笛就一无所知了。
那么,这条向上的路应该是通往黑山庵的。而向下的路呢?
不会是这条路原本没有,也是一夜之间多出来的吧。是夜间的鬼迷路之时开的路?
画笛的身体猛地一紧。她告诉自己此刻不该有这样古怪的想法,但是她的眼前清晰地闪过小伶那张诡异的脸。小伶说:“画笛姐姐,你知不知道鬼路这个说法?”
现在是只身走眼前这条鬼路,还是回去等段千文,与他一起走那条鬼路呢?
画笛犹豫了一下,然后,脚迈向了眼前的下山路。
在此之前,画笛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胆子如此之大。她只是想着,如果明天见到段千文,他一定会讥讽她躲着不敢见他。而那个时候,她便可以滔滔不绝地与他讲述今晚的经历了。不知道段千文是否见过那个诡异的白袍人呢?
自问自答的时候,画笛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段千文正是朝着白袍人走过的方向走的。
难道……
还没有来得及往下想,画笛突然被脚下一团软软的东西绊住。
因为她走得很慢,所以并没有跌倒,于是停下来,惊愕地朝脚下那团东西看去。
却是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
——绊住她的,竟然是一个人!
那几乎倒下去的角度,恰使她俯视着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样子!
月华下,倒在地上的人竟满脸的血污。在那血污之中,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舌头也伸出了嘴外,那样子,似乎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是一具死尸!
足足用了五秒钟,画笛才反应过来。她发出的惊叫声甚至吓坏了自己。然后,她想逃,竟不知道向后转,只是跌跌撞撞向后退去。
踩到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令画笛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还顾不得爬起来,画笛便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那具死尸竟然动了,而且动作出奇地快。说是快,却是僵硬的。动作僵硬然而幅度很大,只几下,就直立起来了!
画笛那一刻傻掉了,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甚至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究竟是什么。直到那具尸体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走到她的眼皮底下时,她才突然弹跳起来!
她一跳,便敏捷起来,转身就往回跑。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恐怖的喘息声,那喘息声似乎就贴着她的脖子。她的脑海里,则回放着刚刚看到的那张脸。
那张脸丑陋不堪,满是血污,掺杂着泥土。眼睛依然是圆睁着的,舌头伸出口外,吊着。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人。不,不是人,是尸体。不,如果是尸体的话,那他为什么是活的?难道是传说中的僵尸?!
画笛脑子里闪过这些混乱的念头时,脚下却生了风般狂奔着。她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力量,她顺着刚才爬上来的山路返回,有好几次几乎就滚下山去。
经过一棵长在路边,枝杈伸向山路的大树时,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树干。她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凉干枯的树皮,似乎那棵树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她双膝发软,随时都会顺着山路滑下去。
她抱着树喘息着,不敢回头。那僵尸的喘息声似乎还在她的身后。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除了风声,好一会儿身边没有一丝动静。
她睁开眼,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僵尸?
她依着树休息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回她的木屋。
直到她将房门紧锁,坐到亮着灯光的小屋里,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开始后悔来到这里,追求浪漫新奇,还以为天堂谷真的是天堂。
上次她来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在这里住了两天,感觉找到了这个世界上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她真想一辈子就住在这里,快乐似神仙。
而今天夜里,竟然撞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原来是要去探险鬼路的,却阴差阴错遇见了形同鬼魅的白袍人和复活的僵尸人!
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吗?就在这个看似灵秀,实则荒凉的天堂谷?
冷静之后,画笛洗了把脸。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零点三刻了,自己竟然在外面游荡了一个多小时!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段千文。段千文说他今夜要来这里的。他来了没有,现在又在哪里呢?
他如果来的话,路上会不会看到自己,以及白袍人和僵尸人?
画笛下意识地走到木屋门后,脚踩到一张纸片。
惊异地拾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画笛妹妹:来找你却不见人,莫非你因为害怕藏了起来?明天早晨,小树林见。
那一定是段千文写的。字很漂亮,艺术感十足。
怎么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留意这张纸片呢?
画笛再次将门打开。四周空荡荡的,只是风声更烈了。
画笛一夜噩梦连连,梦见她追逐着的白袍人猛然转身向她扑来。她终于看清楚了白袍人的一张脸,竟然无皮无肉,是一具骷髅!
她急忙逃开,只走了几步,又与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是那个满脸是血的僵尸人!
她无路可逃,急得大哭,从梦中惊醒。
山风在窗外怒吼,似鬼哭狼嚎。画笛再也无法入睡,心惊肉跳挨到天亮。
早上画笛梳头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一夜之间,竟变得憔悴不堪。那眼神就似一只受惊的小鹿,再无了往日的气定神闲。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QQ上,牡丹公子的头像依然暗淡地沉寂着,她给他发的留言他也没有回。
点开他的头像,画笛发出了一条信息:“SOS!我在天堂谷撞鬼了!”
她关掉网络,却并没有关掉电脑,接着走到鱼缸边,将鱼食撒进水里。
那些紫蝶尾龙睛饱餐之后,依然悠闲地在水草之间穿梭。鱼缸对于它们来说足够大了,自由自在,可比天堂。
看着那些鱼儿,画笛感觉心情平静了不少。昨天晚上,当她在风声中颤栗的时候,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回到热闹的都市,回到拥挤的人群中。而现在,她站在鱼缸前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时,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要留下来,而且要搞清楚这个天堂谷里,究竟有什么鬼。
这样想着,突然传来敲门声,她一惊,站在原地问:“是谁?”
“画笛妹妹,是我,段千文。”
画笛舒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门打开。
段千文站在外面,微笑着看她,目光与初升的阳光一同蒙上她的脸。那一刻,画笛觉得冰冷的心,一下子就有了暖意。
这个人,这个叫段千文的陌生男人,他的目光为什么让她有了这样的暖意?亲切的暖意?她记得她初见他时,他的目光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凌厉而莫测。
她也微笑了,说:“早上好。请进吧。”
段千文一进木屋,首先便被那只硕大的鱼缸吸引住了。
他弯下腰,睁大眼睛看里面的鱼。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画笛:“这是紫蝶尾龙睛吗?”
画笛感觉自己的心异常地跳动了一下,她点头:“你居然认识这种金鱼。”
“呵呵,”段千文笑起来,“中国是金鱼的故乡。我是中国人,当然了解一些了。金鱼是由一种被古人奉为‘天工灵物’的金黄色鲫鱼的变种。如今的金鱼主要分为文种、蛋种、龙种、金鲫种等几个主要品种。这种紫蝶尾龙睛就属龙种了。这种鱼的特点在于眼睛,似龙目,所以就称作‘龙睛’。这鱼尾像蝴蝶的翅膀一般,颜色又似兰花,所以就叫紫蝶尾龙睛了。”
画笛没想到他竟然对金鱼还有研究,就问:“那你也常养金鱼了?”
段千文摇头:“恰恰相反,我从来没有养过。大概是我的牌气比较急躁,不适合养鱼。”
画笛笑道:“你不是画家吗?画家一般都是喜欢修身养性的,而养鱼能让人乐而忘倦,怡而忘忧。”
段千文继续摇头:“我宁愿养些花花草草,因为普通花草相对金鱼要好养活些。我不养金鱼,还有个原因比较重要,那是因为,金鱼比较娇惯,我怕把它养死了。这么美丽的小生命,我不忍心呀。”
段千文边说边数缸里的金鱼:“一、二、三……六、七、八。一共八条,是个吉利的数字,而且成双成对,不错。”
画笛一听失声叫起来:“八条?你数错了吧?明明是十条,哦,不对,是九条!”
段千文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画笛,没答话,又很认真地数了一遍,然后肯定地说:“是八条啊,我妈妈说我不足两岁就会数数了。我不至于越老越退化了吧。”
画笛本来离鱼缸有着一段距离,这时她两步就跳过来,神情紧张地开始数她的宝贝。
数了一遍,真是八条。不甘心,再数一遍,还是八条。
她呆呆地看着这八条紫蝶尾龙睛,几乎要哭出来了:“不可能的。我来天堂谷的时候,它们是十条的。可是我一到这里就发现少了一条,现在,又少了一条!”
段千文似乎不相信她的话:“你确定?”
“当然确定!不到一天的时间,居然少了两条!”画笛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段千文思索了片刻说:“是它们自己跳出来了吧。”然后,他在地上四下寻找。
画笛却摇头:“它们很乖的,这水面离缸口还有一段距离,它们怎么能跳出来呢?第一条失踪的鱼,是在来天堂谷的路上,从我的手里消失的。”
画笛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为什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发生?
段千文忽然问她:“你昨天夜里去哪里了?我来这里赴约,可是你竟然不在。”
画笛愣了一下,然后说:“哦,我昨天在房东那里吃晚饭,后来聊到很晚,房东家的小妹妹不让我走了,我就跟她挤一张床睡。”
画笛没有想到自己说谎竟然说得这么流畅。为什么要骗段千文呢?为什么不直接问段千文,当她跟踪那个白袍人,又撞到僵尸人的时候,他在哪里?
那是因为潜意识里的直觉告诉画笛,现在还不到问的时候。她可以将这些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牡丹公子,但面对这个刚刚认识的来历不明的男人,她应该凡事谨慎才对。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姑娘,已经是二十六岁的女人了。
段千文听了画笛的话,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又问:“我留下的纸条你看到了吗?”
画笛点头:“看到了。我很早就起床回到这里。”
“那我约你一早在小树林里见面,你可是又爽约喽。”段千文这话不似在开玩笑,而是说得一本正经,那目光又深不可测起来。
“哦,我刚才正打算去呢,谁知你先来了。对不起,害得你昨晚白跑了一趟。这样吧,我请你吃午饭。我来到这里之后还没有开伙呢,第一顿先请你算了。”
段千文总算露出了笑意:“好,这才算有一点诚意。”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画笛的笔记本电脑上。
屏幕上是一幅屏保。
是一幅动态的手绘图画,春色满园,花瓣若雨。园中独立一女子,一身粉装,裙带飞扬,肌肤胜雪,面若桃花。却是,眼中一抹淡淡的哀怨。
画上还题着几句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段千文看罢,一扬眉说:“这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呀。这一段正是《皂罗袍》对不?”
画笛点头:“正是。你喜欢吗?”
“很喜欢的。汤显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他们俩是同一时代的人物,都用戏剧作品表达了对人生苦难的洞察,直面宿命的勇敢。”段千文又开始侃侃而谈了。
“汤显祖正是饱受了生活的苦难,命运的摧残之后,才创作出这样的经典巨作。”画笛感叹。
“中国历史上,像汤显祖这样的人物不少。屈原是楚国的外交大臣,结果皇帝都不信任他,更别说跟政治对手搞好关系了;李白恃宠傲物,在贵妃面前酗酒,还写轻薄的诗,最后分不清时局变化,瞎投政治靠山,落得异乡凋零。‘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牡丹亭》里女主人公对青春的感叹,又何尝不是以梦为伴的旅人对人生无常的痛惜呢?”段千文继续发挥。
“幸好,相对于失败的政治生涯来说,屈原、李白、汤显祖成了艺术殿堂的王者。”画笛继续感叹。
段千文再次用温柔的目光看画笛。画笛穿得很随意,是初来天堂谷的那身装扮,果绿色令她焕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
于是他转换了话题:“你知道吗?我看书,有三类书不看的。”
“哦?哪三类?”画笛好奇。
“第一类,用身体写作的书不看。先是有人提出‘下半身写作’,现在又有了‘胸口写作’的女作家。这类书是践踏文学,所以我不看。”
“那第二类?”
“第二类,在一个月之内完成的书我不看。有些作家,一年出版十几本书,每天至少写五千字,那他还有什么时间来充实自己的文化底蕴呢?卖字而已,所以我不看。”
“有道理。还有一类是什么?”
段千文忽然非常狡黠地笑起来:“呵呵,第三类,是美女作家写的书,我不看。”
“这又是何道理?难道女作家非要都长成东施吗?”画笛不满。
“我在认识你之前,一直觉得美女作家的书看不得。但是,我现在改变这个看法了。”段千文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画笛,那目光令她微微不安。
段千文接着说:“我是先看你的书才看到你的人,好幸运。如果先见到你人的话,我会将你的书归于第三类的。”
画笛愠怒:“你是在骂我吗?”
段千文大笑,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弯成了动人的月牙状。“我是说我幸运呢。是你改变了我对第三类书的成见。我才知道,美女,居然也能写出极为出色的作品来。”
画笛忽然垂下了头。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故作谦虚太过矫情,默认也不妥。
于是她想起了什么:“你不陪你的女朋友啊?她身体好点了吗?”
段千文说:“她身体没什么问题了。今天下午,我要送她回青城。她的休假结束了,还要工作。”
画笛有些意外:“送她?那你呢?”
段千文说:“我不走,我留下来,直到满山的枫树变红。”
段千文离开木屋的时候对画笛说:“别忘了,我们还有两个约定。”
“嗯?”画笛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他。
“一顿午餐,一次夜行。”段千文说完若无其事地离去。
画笛倚在木屋前,望着段千文的背影,忽然想起她没有问段千文到底住在哪儿。
她有些懊恼地摇摇头,想悄悄地跟踪过去,又见此刻阳光明媚,这光天化日之下,山路无遮无拦,想跟踪他而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临近中午,画笛本来想用电磁炉煮些东西吃,却不想小伶蹦蹦跳跳地来了。
小伶拉着画笛的袖子说:“画笛姐姐,妈妈叫我来请你去吃午饭。她正在熬黑鱼汤呢。你不要又馋得流口水哦。”
画笛拧了一下小伶小巧的鼻子:“鬼丫头……”
坐在房东的家里,画笛体会着难得的家的暖意。房东姓叶名琴,是一个很热心的女人。她的家看上去虽然简朴,却处处流露着生活的气息。山村里的生活在画笛眼里虽然单调,却有着城市生活远不能及的平静踏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者多得,不劳不得,如此而已。
屋子里飘散着鱼香。天堂谷从表面上看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但当你走进这里的人家,才会发现烟火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画笛没有问过小伶父亲的情况,因为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正因为如此,画笛对这个单亲之家有着一种同病相连的感觉。她看着小伶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有多久没有见到母亲了?又有多久没有跟母亲撒娇了?
画笛的心中一荡,眼眶便热了。房东一抬头看到画笛落寞的表情,不禁抬手抚了抚画笛鬓角的秀发。
画笛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母亲身边。那时候,母亲也常常这样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
虽然一时百感交集,表面却努力克制。她低头喝了一口鱼汤,那香醇的滋味从舌尖一直滑到心间。
“叶阿姨,你做的菜真好吃。”
叶琴慈爱地笑着:“好吃你就多吃点。”
画笛忽然开心地笑了:“叶阿姨您是在说广告词吗?不过您做的菜美在天然,就像这鱼汤,原汁原味儿,我真是白吃了二十多年的鱼了。我现在才知道鱼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样的。”
下面还有两句话画笛没有说出来,她怕房东觉得她酸。写书的人在旁人的眼里,总是酸气冲天的。
那两句话是:“日饮鱼汤一小碗,不辞长做天堂人。”
只是,她心里默默念叨完这两句话之后,忽然想起了这两天的遭遇。长做天堂人?恐怕不会有想象中自在吧!
饭后,画笛主动帮房东刷碗,小伶在一边帮她收拾。
画笛一边用洗碗布抹盘子上的油腻,一边低下头贴在小伶耳边问:“小伶,姐姐问你一件事。”
小伶眨了眨眼:“什么事儿,姐姐,你问吧。”
画笛低声说:“你认识不认识一个住在这里的外地人,是一个画家,叫段千文。”
小伶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却是装作茫然的样子看着画笛不说话。
画笛提醒:“我刚来天堂谷那天晚上,我们在村边看到的那个男人,还带着一个女人。”
小伶抿着的嘴,好半天才张开:“画笛姐姐,你干吗对那个人有兴趣呀?”
“我是随便问问。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应该不是在红木村吧?”
小伶的眼中立刻充满了恐惧。画笛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好妹妹。你应该知道吧。知道的话告诉我。”
小伶终于说:“听我跟你提起过黑山吧。从你住的地方到黑山有一条路,一条通往半山腰的黑山庵,另一条一直往前走,有一个湖,叫黑湖。”
“哦?黑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那里的水也是黑的吗?”
画笛这样问的时候,心间忽然一寒。她知道,黑山之所以称为黑山,是因为那里寸草不生。黑山曾经有一片果林,每年秋季,蜜果熟垂,一片丰收的景象。可是有一年夏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发生了一场大火,果林毁于一旦。几个村的村民联手扑火,火势总算没有蔓延到黑山之外,然而当大火扑灭之后,黑山成了焦黑一片。黑山的名字从此就被叫了起来,原来的名字倒是没人再用了。
这是上次来,叶琴告诉她的。叶琴当时神秘兮兮地说:“那场火是山神发怒时放的呢。上一年果树丰收,人们采摘前,忘记祭拜山神了。山神没有吃到一个果子,所以一发火,整个山上的果树都被烧死了。”
画笛虽然不信这种说法,却对黑山有了一种敬畏。所以昨天晚上她跟踪那个白袍人的时候,没有踏上那条去黑山的路。
可是,当画笛问小伶黑湖是不是也是黑的时,小伶却笑了。小伶说,黑湖的水倒是不黑,非但不黑,相反非常清澈。黑湖就在黑山脚上,那个地方,上面是地狱,下面是天堂。
画笛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段千文,他住在哪里。”
小伶说:“几年前,他来到天堂谷,在黑湖边买下一块地,盖了座房子。他就住在那里。”
画笛正想再问什么的时候,叶琴已经站到了她们后面:“你们这么慢,还是我来吧。”
画笛一惊,忙说:“叶阿姨,就好,就好。”说着匆忙将洗干净的碗筷放进碗橱里,然后将手擦干。
离开红木村的时,画笛没有让小伶去送她。她说想一个人走走,收集一下小说的灵感。
走路确实是画笛灵感最多的时候。画笛喜欢一个人在都市汹涌的人流里走,身边的人群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自己也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漫天飞舞的思绪。这个时候,灵感就会一闪而来,从一个虚无的世界来到人间。
可现在画笛的思维一点儿也没有在小说上,她只想着黑山,黑湖,段千文。
她跟房东告别时,叶琴拉住她的手,神色紧张地对她说:“孩子,你呆在那个木屋里写书就好,千万别一个人离开太远。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真不放心,你还是住到小伶的房间里吧,小伶跟我挤一张床就行。”
画笛摇摇头说:“不用了叶阿姨,我喜欢那个小木屋。我第一眼见到木屋就喜欢那里了。”
叶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一种担忧的神色看着她,看着她走出家门。
画笛能感受到叶琴的不安,而这种不安更激起了她的欲望,对未知的神秘事物探究的欲望。画笛回到木屋却没有进去,而是继续走,走上通往黑湖的那条路。
来到那个岔路口,虽然是白昼,画笛还是觉得有阴冷阴冷的气息蹿进心房。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僵尸人僵直着身体向她扑过来,甚至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而此刻不再有什么白袍人或者僵尸人。放眼望去,远山含黛,一派秋日的山色。黑山被隐没在山峦后,遥不可及,而黑湖呢,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到黑湖吗?
拐了几道弯,顺山势而下,果然远远见到碧波荡漾。那水,仿佛一条绿色的绸缎在阳光下闪动,湛蓝的天空如洗,悬浮着洁白的云朵,如梦似幻。湖边古树参天,花团锦簇,恰似人间仙境。
画笛看得有些痴了。她才知道,比起自己的小木屋,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那个段千文可真有眼光,选择在这里落脚。
再往前走,湖畔真有一间屋舍。
这间屋舍是一座砖瓦房,屋顶是三角形的,瓦片被涂成红色,墙壁则被涂成橘红色,远远看去,竟似仙境中有一座童话式的小屋!
屋后停着一辆乳白色的“沙漠王子”越野车。画笛看到那辆车,忽然觉得那车有种整装待发的意味。
来天堂谷有两条路,一条旱路,一条水路。画笛是从水路来的,看样子,段千文是开着“沙漠王子”去天堂谷的。
段千文说,下午要送女友回城,是真的吗?
画笛默默地站在一棵大树后,望着房子与汽车。窥视别人的感觉有些不安,更有些兴奋。在这美若仙境的山谷湖边,在这童话般的房屋后面,竟暗藏着一种悸动。
画笛还没有来得及体会这种感觉,那辆“沙漠王子”竟突然发动了!
很快,车就向画笛这边开来。画笛一阵惊慌失措,她没有想到汽车里居然已经有人了。她刚才并没有看到汽车里的人,而汽车里的人是否看到她了呢?现在汽车正缓缓开来。
画笛躲在树后,心惊胆战地听着汽车从树边驶过。而汽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接向前开去。画笛忍不住悄悄望去,透过汽车的后玻璃窗,她看到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头发稍长,正是段千文。而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看样子段千文是只身离开的!
他不是告诉自己,要送女友离开吗?怎么自己走了呢?
汽车消失在山路尽头,卷起的尘土飞扬开来。
画笛在原地愣了很久,她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趁段千文不在的时候,潜入那座童话式的房子!
但她转念一想,那个女人会不会还呆在房子里呢?自己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为好。再说,以她的能力,也未必能打开小屋的门窗。
正在这时,画笛的手机响了,原来这一处也是能够收到手机信号的,通信网络如今真是无处不在呀。
她感叹地掏出手机,看到一条短信息峭ü齉Q软件发送到她的手机上的。
是牡丹公子!
牡丹公子说:“笛,你好吗?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不上线?”
画笛想了一下回复:“公子稍等,马上登录QQ。”
画笛决定先听牡丹公子讲述曲折离奇的往事,她对那件事的万分好奇。
是什么原因让她对这件事如此好奇?画笛说不出理由。而许多事情都是毫无缘由的。
牡丹公子的本名叫穆萧。
三年前的一天,注定是穆萧一生命运转折的开始。
那天晚上,他所在的昆曲团,将在青城进行首场演出。而他将出演一段压轴的折子戏——《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
与他对戏的是他的师妹凌云儿。为了这场戏能够演出成功,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回一次家了,除了吃饭睡觉,全呆在一起排练。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因为共同的追求、共同的梦想而越来越融洽。
在戏校他们是同窗,那个时候两人便已互相倾心。只是他们都年轻气盛,不愿先向对方表白。因此,两人只是表面上的金童玉女,只有同窗之情,情纯若雪。
而随着第一场演出即将拉开序幕,两人都能确信他们已经是一条路上的人了。而且,也许会一直走下去。这让穆萧感到幸福的同时,也磨灭了对爱情的憧憬。
为什么爱情会这么平实,没有小说里电影里那些荡气回肠、惊心动魄呢?他看着凌云儿的一双眼睛,看了很久,两人的目光却没有那么热切,甚至没有在舞台上排练时热切,只有在舞台上,凌云儿饰演的杜丽娘看着穆萧饰演的柳梦梅时,目光里才有那种水样的波动与柔情。
是假戏真做吗?还是逢场作戏?假作真时真亦假,每每令他惘然。
而决定他们事业开端的首场演出还有十二个小时就要开始的时候,命运之神戏弄了他们,凌云儿早上起来,万分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忽然失声!
她本来想喊同屋的方媛媛起床,方媛媛是个贪睡的女孩,每天早上凌云儿都要叫她至少三遍。
可是当凌云儿张开口,想用正旦的韵白说“媛媛啊,起床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只发出了难听的嘶哑声,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婉转甜润。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只穿着内衣便跳下床,站到了镜前。她看到自己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里面全是惊恐。更恐怖的是,往日水灵灵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似水草般张牙舞爪。
她再想张口说话时,只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一般。她一下跳到了方媛媛的床前,猛地掀起了方媛媛的被子。
方媛媛被惊醒,大声叫起来:“冷死了!冷死了!死云儿,快把被子还给我!”
凌云儿一把将被子扔回去,也不说话,当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看着方媛媛,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
方媛媛本来还要继续数落凌云儿的,但她看到凌云儿这般表情,吓了一跳,怒气顿消,急忙问:“云儿,你怎么了?快把衣服穿上,会着沟摹!?br> 此时已近中秋,清晨的气温有些低,凌云儿只穿了粉蓝色的蕾丝内衣站在床边。虽然她的面孔有些扭曲,但身姿依然很美,只是,肌肤因为冷而起了细细的疙瘩。
方媛媛知道凌云儿一定是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自己的被窝里。她搂着凌云儿冰冷的身体问:“云儿,快告诉我,出什么事儿了?”
凌云儿的喉咙已经不像刚起床时那样难受了,她很勉强地说了四个字:“嗓子哑了。”那声音粗哑黯淡。方缓缓看着凌云儿眼里被泪水浸泡着的血丝,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叫:“云儿,你生病了,病得还不轻呢!”
凌云儿苦着一张脸说:“怎么办啊,今晚就要登台了!”
方媛媛说:“别急云儿,你先躺着,我这就去团长那里拿药。他那里应该有灵丹妙药救急的。”
可是,一直到中午,凌云儿吞下了大把大把各式各样的药物之后,还是金口难开。团长急得真成了团长——只会团团转了。
还有一个更急的人,便是穆萧了。他看着愁眉苦脸的凌云儿,真想将她的喉咙掏出来,在水龙头下将病毒火气什么的冲洗干净,再还给她。
到下午两点的时候,团长唐天已经彻底绝望了。在一阵摇头叹气之后,他忽然眼睛一亮:“太好了,我们有救兵了!”
穆萧原以为团长这么说是想到了一个神医,有妙手可治好凌云儿的病。事实上,他已经带凌云儿去了青城最好的医院挂了专家号,专家也对今晚演出之前恢复她的嗓音无能为力。
而出乎穆萧的意料,唐天说的救兵是云城昆曲团。他想从那里火速借调一名女演员来临时顶替凌云儿,完成最后的压轴戏《游园惊梦》。
尽管大家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为了剧团的利益,只能听从唐天的安排。
从唐天敲定了那个替补的女演员之后,凌云儿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不全是因为喉咙难受,而是她觉得有一块巨石忽然从天而降,砸在原本宽阔光明的道路上,挡住了她的梦想,她的希冀。天空忽然坍塌,暗无天日。
穆萧一直默默地陪着她。他没有说任何安慰她的话,因为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穆萧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对外演出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搭挡,不是朝夕相处的凌云儿,只觉得极度的无奈与迷惘。
他没有任何把握演出成功。
他要凌云儿在家里休息,不要去剧场了。他害怕那种气氛会刺激她的神经。--那曾经梦想了多年的舞台,如今就近在眼前了,上场的却不是自己。
还有,一想到是另外一个女子演杜丽娘,跟穆萧唱那段恩爱缠绵的戏,凌云儿就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可是凌云儿还是固执地要求去看演出。穆萧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一直到团长亲自去后台催促,穆萧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凌云儿,去化妆间化妆。
这个时候,那个云城的女演员还没有赶来。
穆萧化好妆,穿上戏服从化妆间走出来之后,才听到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团长陪着一个女子走进化妆间。
他只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背影。她穿着一件紫色的长风衣,就像一朵云彩轻柔地飘了进去。
穆萧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猜想那一定就是来救场的女演员了。本该去跟她打个招呼的,怎么说一会儿要同台共演,也得临时抱佛脚,沟通一下感情。
这时,扮演《游园惊梦》里丫鬟春香的方媛媛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方媛媛问:“她来了吗?”
穆萧知道“她”指的就是刚到的女演员,他木然地答:“在化妆间。”
方媛媛穿着一条月白色的罗裙,一件翠绿色的坎肩,说不出的娇俏。她伸出手来,整了一下穆萧的戏装,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向化妆间走去。
穆萧想跟着她走,穿着戏靴的双脚却似钉在地上一般。
团长急匆匆去后台找他,要他与女演员见上一面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上场之后我会处理好的。”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一点儿底气。
他只是想在临上场之前,再陪陪可怜的凌云儿。
最后一场折子戏终于拉开序幕。
悠扬婉转的笛子吹响,杜丽娘上场了。穆萧站在幕布旁边候场,却心神不定。
他甚至没有听杜丽娘都唱了些什么,那些他已经烂熟于胸的唱词他充耳不闻,即使是那段最美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听不进去,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跟他的云儿媲美。
直到他听到那几句幽怨的“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之后,悠扬悦耳的琵琶带出欢快的笛声时,才如梦初醒。
穆萧戴着藏蓝色的戏帽,穿着白色的苏绣戏装,手持一根柳枝,玉树临风般登场。那一瞬间,他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一下子就饱满起来。
舞台上,他第一次看到扮做杜丽娘的女演员苏紫。
台上一人,台下千人。
台上那个着了戏装的女子,正飘飘然向穆萧迎来。水袖挥舞,那袖上的苏绣蝴蝶便展翅翻飞。
台下千人,台上一人。台上的女子宛如一朵天边的流云坠落于凡间。
穆萧便在那一刻身临其境了。他一上台,便成了翩翩绝代佳公子,玉树临风,风雅俊秀。捏着柳枝的兰花指微颤,手臂轻轻一甩,那四只水袖便轻盈地糅合在一处,纠缠,流连。她水袖上的蝴蝶便落在了他水袖上的点点梅花上。落下,复又飞离。
四目相投,秋波荡漾,朱唇未启先有声。那声音便是发自心底之音。
奇妙的音律,便宛如这场春梦。
这场戏,讲的是杜丽娘游玩后花园,感春伤怀之时做的一场梦。梦中,她邂逅了书生柳梦梅。二人在湖山石边、牡丹亭畔、芍药栏前情投意合,云雨畅欢。
而此刻,穆萧觉得做梦的并非杜丽娘,而是柳梦梅。柳梦梅便是自己。是他自己在做梦。
“姐姐,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穆萧的这句念白张口便来。抑扬顿挫间,含情几许。那是初见佳人,一见钟情的独白——早一分太早,晚一分太迟,而此刻,原来你也在这里!
却见苏紫饰演的杜丽娘,背转过曼妙身姿,双颊嫣红,眉睫低垂。那姿态的娇羞柔媚,恰似落霞时分,园中一朵初开的牡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穆萧完全入戏了。他右手轻轻托起苏紫低垂的水袖,苏紫袖上的蝶翅与穆萧袖上的梅花叠在一处,分不清哪是蝶,哪是花。
穆萧边将左手里那枝翠柳轻轻放在苏紫衣袖边,边说念白:“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苏紫双目似两潭春水,碧波荡漾。她轻启朱唇:“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穆萧此时用心听了,方觉苏紫的音色幽婉悦耳,胜似天籁。
穆萧动情地接了对白:“姐姐,咱爱杀你哩!”他拖了长长的尾音,就似长长的水袖余香袅袅。
花神的花瓣开始漫天飘飞。花雨中,二人双双起舞。
穆萧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女自怜。”
他这几句唱词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声音清亮甜润,立刻赢得了满场的喝彩。这个时候,穆萧方觉台下还有数千人,他刚才只顾沉浸在台上美妙的二人世界中了。
穆萧念白:“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他牵起苏紫的水袖,似将满天的彩霞拉入怀中。
苏紫念白:“哪里去?”
穆萧唱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二人合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合唱的部分,二人已是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如果说刚才穆萧刚出场,二人初见,配合尚有些青涩的话,此刻已经是酣畅淋漓了。二人忽执手相对,忽相偎相依,忽对影飞转。水袖翻飞,衣袂轻旋。曼妙的身段、动听的唱腔征服了台下的观众,亦征服了他们自己。
穆萧未料到自己的首场演出会如此成功。在彩排的时候,穆萧是在演柳梦梅,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柳梦梅,他是在演自己。
只是因为女主角的不同,表现与感受便会有如此不同吗?究竟是因为这个五光十色的舞台的诱惑,还是因为苏紫?如果此刻的人不是苏紫,而是凌云儿的话,他的状态会不会这般好?这些其实是穆萧下台之后才细想的事情。在台上,只是一闪而过。他不知道,谢幕时,伴随着台下如雷的掌声,当全剧组的人都欢欣鼓舞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黯然神伤。
没有人看到凌云儿的泪水。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穆萧未想明白的事情,在苏紫心里则是透亮的。
她清楚地知道,今晚她超水平发挥了。事实上,她超水平的发挥是在穆萧登场之后。所以她知道,她的感觉完全来自穆萧。当她看到穆萧手持柳枝,款款登台之时,感觉便排山倒海地来了。
而她卸装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穆萧。当她在台上“惊梦”时,穆萧便消失了。在台下亦无影无踪。
剧团吃消夜的时候,穆萧仍未出现。
回到剧团给她安排的临时单人宿舍时,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还没有去剧场之前就在团长唐天的陪同下来过这里,将行李放置妥当,在宿舍的楼道里跟唐天道别之后,便匆匆去宿舍休息。唐天说,今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在原来的女主角恢复嗓音之前,由苏紫继续出演《游园惊梦》。
苏紫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楼道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已经休息了,苏紫跟唐天在饭店多聊了一会儿才回来。
房间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门的对面就是窗户,窗帘没有拉上,因此窗外的灯光月光星光统统收入房内,令房间一片朦胧。
而朦胧中,苏紫觉得有些不对头。
她没有想出是哪里不对头。刚刚多喝了两杯红酒,她的步态已有些飘摇了。
她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却怎么也摸不到。墙上光溜溜的,开关在哪里呢?
她边嘀咕着边走向她的床。她记得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的,她想试试能不能打开。
苏紫刚走到床前,忽然觉得朦胧中,有一个黑影晃入视线。
她一惊,抬头,只见在窗外灯光的背景下,一个人影半吊在屋中,脚是悬空的。
屋里冷不防出现一个人,而且是以这样诡异的姿势吊着,苏紫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用手掩住嘴巴才没有叫出声。
如果刚才那一声惊叫发出来,整座楼的人立刻会被吵醒。
苏紫手脚发软地摸到台灯,打开,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
她朝那个人影看去,几乎跌坐在地上。
只见房间正中的天花板上,吊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套住了一个人的脖子。那是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皱巴巴的满是尘土,双臂垂下来的姿势极度可怕。他的胳膊怎么会这么长啊?
而当苏紫看到那张脸时,再也撑不住了。那张脸满是泥土与血迹,看不出原来的脸色。他的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向上翻着。嘴巴张得很大,鲜红的舌头伸出来,吊在下巴上。
苏紫几乎昏了过去。她刚想大声呼叫“救命”,却听到吊着那个人的绳子发出“格格”的声响,然后那个人便直直地掉在了床上。落床的姿势很古怪,有点儿像体操比赛的时候,运动员完美的落地,极稳。那双脚落床几秒种之后,身体直直地向后倒去。
这个时候,苏紫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向门口跑去。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吊死的人忽然动了。开始只是扬起手挣扎了一下,接着,他整个人很快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从床上弹了起来,走到苏紫面前。说怪异,是因为他的行动僵硬,而且居然很迅速。所以,那个人很快便从床上跳下来,走到苏紫面前。
那个人用僵硬却迅速的步子走到苏紫的面前,那张脸依然保持着刚才悬吊时的表情:满脸的泥土与血迹,双目圆睁,眼珠上翻,舌头吊在下巴上。
苏紫用极度惊恐的目光看着这个人,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死是活。他看上去更像……更像僵尸,传说中的僵尸!
苏紫的大脑只能思考到这里,此后便一片空白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僵尸人抬起僵直的手臂,伸向自己。苏紫才发现,他的手背上有一块清晰的淡紫色尸斑!
苏紫发出一声呻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跳了起来。她想打开门冲出去,但僵尸人已经在她之前堵住了房门。
苏紫无路可逃。这仅仅十平方米的房间,还搁置着两张单人床,哪有地方藏身?
可是僵尸人那只带有尸斑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他会掐死她的……
苏紫跳上床,床紧靠着窗户。她一把推开窗子,一闪身,便跳了下去!
其实苏紫往下跳虽然是走投无路,但也不过于冒险。房间仅在二楼,苏紫也记得楼下是一个花坛。
但落下去的时候,脚踝还是一阵猛烈的疼痛,苏紫痛得大叫一声,冷汗直冒,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是无能为力。
她终于大声叫起来:“来人啊!”
片刻功夫,已经有一个人奔出楼来,那人正是唐天。
唐天看见路灯的光芒里,苏紫面色苍白地蹲在花坛中,不由大骇:“小苏,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苏紫一直紧崩的神经一下便松弛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边哭边将刚才恐怖的一幕讲给唐天听。
唐天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苏紫。苏紫用手指了一下二楼的窗子,竟还优美地做了一个兰花指。
这时又有几个人跑下楼来了,大家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苏紫搀扶起来。苏紫却一步也迈不动,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唉呀”叫出了声。
唐天立刻叫了急救车。与此同时,他还命令剧务徐滔带上两名保安立刻去苏紫的临时宿舍察看有无异常。
苏紫的脚没有像她料想得那样糟。因为楼层很低,她又落在花坛里的软土上,所以只是将脚踝扭伤了,并没有伤及筋骨。
而这在唐天看来,情形也够糟糕的了。看苏紫的脚踝肿起老高,敷药之后鞋子根本穿不上了。明晚的演出,又怎么能穿着那双小巧的绣花鞋在戏台上走云步呢?
唐天不禁心烦意乱起来。昨天凌云儿刚刚喉咙发炎,还好搬来了救兵苏紫,刚演过一场,谁知苏紫的脚又扭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叫他如何是好!
唐天心里窝火,正准备扶苏紫上出租车回剧团,手机响了。
唐天严肃地听了几句,低声说“好,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车上,唐天一言不发,脸色阴沉。直到他扶苏紫下车,出租车远去之后,他才对苏紫说:“刚才剧务去你的房间看了。房间门是锁好的,房间里一切正常,并没有你所说的什么吊死的人,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将整个剧团都检查过了,也一切正常。”
苏此的脸“刷”地红了。她本想张口辩解什么,一时又不好发作,干脆以沉默相对。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唐天觉得刚才的言辞有些生硬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小苏,我先扶你到宿舍休息。我会安排保安守在门外的,你是我请来的贵人,我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安全。”
唐天却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召开了紧急会议,商量晚上的演出怎么办。
穆萧与凌云儿都在场。他们听说苏紫回房间之后竟然发生了那种事情都吃惊不已。有人甚至说那个苏紫看起来有些古怪,会不会是神经出了问题?或者是故意编造事端来达到什么目的?
唐天打断了这些人莫名其妙的揣测,说那件事情会仔细调查的,现在当务之急便是今晚的演出。昨晚的几场折子戏,当数最后一段《游园惊梦》反响最好。所以,这场戏无论如何要保住。
可是凌云儿的喉咙并没有比昨天好多少。况且医生已经交待了,短期内凌云儿不能用嗓过度,否则她金子般的嗓子便要毁于一旦了。
而苏紫的脚伤得那样严重,又怎么可以登台呢?正旦的戏,要唱念做全套的功夫。苏紫今晚登场已经无望了。
再调女演员?唐天为难地摇头。如今像凌云儿、苏紫这样出色的昆曲正旦已是凤毛麟角。退一万步说,就算再新调一名,女主角一换再换,如果再出意外又如何收场?
正当唐天一筹莫展之时,方媛媛突然开口了:“团长,我有个办法!”
“哦?”唐天眉一扬,“说来听听。”
方媛媛说:“她们一个坏了嗓子,一个坏了脚,倒是可以取长补短,来个双簧!”
此言一出,会场静了片刻忽然就炸了。
双簧是难度极高的表演了。两个人并不熟悉,也未配合过,能成吗?
唐天沉吟了片刻,拍案定板:“好,就这么定了!但不要演双簧,我们事先让穆萧与苏紫录好音,然后让穆萧与凌云儿上台对口型!”
众人都愣了。他们知道,唐天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孤注一掷了。
谁都知道这属于什么性质,如果露馅又意味着什么。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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