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决定原谅她。
呵呵,我有什么资格去原谅别人?她又没害我。
她消失后我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一个梦都没有,应该说一个像样的梦都没有,云里雾里地一直睡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感觉身边有人,熟悉的味道,是陈鹏,我翻身,缩进他怀里,继续睡。
很快就重新睁开眼睛,含糊地问:“你怎么来了?不上班?”
“快中午了,懒猫。”他温柔地吻我额头。
我喜欢他抱着我,他的体温比较高,冬天的时候被他抱着睡可以不要电热毯。
“小懒虫,起来了好不好?”他说。
我在他嘴里,几乎什么动物都做过了,从丛林之王的母老虎到一脚踩死一百条的毛毛虫,甚至早已绝种的史前动物恐龙也做过。
“不嘛,就这样躺着说话。”我在他肩膀上选了个最舒适的地方,心安理得地枕在上面。
他喜欢我撒娇,我难得撒回娇,尽管他一再跟我说不用对他大声嚷嚷只需要撒一下娇就可以让他俯首帖耳,我还是更喜欢大声嚷嚷,没办法,除非感觉心满意足,我不会撒娇。
“你不上班吗?”我又问。窗外虽然日上三竿,我还是知道时间并没有他说得那么晚。
“我有事和你商量。”他把我的手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
“什么事?”我抬起头。真奇怪,他一向不喜欢和我商量什么事。陈鹏表面上是个温柔的男人,但是骨子里相当固执,跟我一样,经常犯自以为是的毛病,我们的生活其实还没有到要互通有无的阶段,所以,如果跟我没关系,他的事一般不会跟我商量。
“我要调换工作。”
“调去哪?”我问。
“公司在百花镇新开了个厂,需要抽调一批人过去。”
“百花镇在哪?”
“在西山那边。”
“这么远啊?”
“是啊。就是太远了,我才过来跟你商量。”
“非去不可吗?”
“也不是吧?”他没把握:“上头说可以自愿。那个地方远,又是新建的厂,条件比较差,但是如果去了那里,薪水可以翻一倍。”
“哦。”
他也没出声。把脸埋进我头发,深深吸气。我知道他舍不得,去那里上班的话只能一个礼拜回来一次。
“喂。”我推他:“不要英雄气短嘛,两情若是长久时,不在朝朝暮暮吧?”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朝朝暮暮。”他又说孩子话,并且不肯抬头。
我诧异地扭头,去摸他的脸,满手心的水,他竟然哭了!
他竟然哭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大清早抱着女人哭?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舍不得你。”
我叹了口气,鼻子酸酸的,半天才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楚楚。”他唤我,唤得我心脏缩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一去就会失去你。”
“那你不去呀!”我坐起来,大声说。我头痛,我受不了一个男人在我面前掉眼泪。我总是拿他没办法,他也总会让我心软到不堪一击。
“楚楚。”他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胡子的硬茬扎得我生痛。
“我想和你结婚。”他说:“我想有钱可以给你一个家。”
“哗啦。”我眼泪就出来了。
“喂,我在坐月子啊,你好不好不要这样?我要是哭瞎了眼睛你养我一辈子啊?”没办法,我只好这样说,我哭起来很丑的,眉毛鼻子都皱成一团。
他不说话了。
“对了。”我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都快三十了,还这么婆婆妈妈像初恋的小情人,肉麻不肉麻?
“嗯?”
“你认不认识柳意?”
“柳意?当然认识,她是黄老板的小蜜。”看看,小男人一个吧?刚刚还自我陶醉在如丧考妣的气氛里,一听八卦新闻顿时就大雨转晴了。
“听说她自杀了。”陈鹏说:“好象是跟老板吵架就跳楼了。”
“她就住在我们楼上。”
“楼上?”他张大嘴,指着天花板。
“不是这里,是温州大厦!”我白他一眼,这里已经顶楼,他怎么这么白痴?
“哦。”
“你出差的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她落下来,就落在我门口。”
“哇!”
“哇你个头啊!”我敲他:“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哇什么哇?”
“不是啊,楚楚,我是担心吓着你没有。”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他那表情根本就是嫌还没能把我吓瘫下。
“后来呢?”
“什么后来?”
“跳下来之后呢?”
“死了。”我说:“警察来了,把尸体拉走,第二天有人把地洗干净了,就完了。”
“楚楚,任何精彩的故事到了你嘴里都乏味得掉渣。”
我光着脚追得他满屋子乱跑。
“好了好了。”他转了一圈后,心甘情愿地被我抓住,同时也心甘情愿地献上他胳膊上的肉给我咬。
“穿上鞋,别着凉了,还有别跑啊,我还想你给我生儿子呢。”他说,抱起我往床边走。
我很高,打横抱起我不起件容易的事,可是我说过如果抱不起我就别想娶我,于是他练了整整一年的杠铃。
“这是什么?”正在我享受柔情蜜意的时候他突然丢下我问。
我离床还有几十公分高的距离他就那么双手一垂,把我丢了下去。
“别动,是别人的东西。”我连忙说。
他手里拿着那只红色丝绒面的首饰盒。
“不是吧?”他狐疑地看着我:“谁送给你的?”
“我有这个福气让别人送我礼物吗?”我没好气,陈鹏就是这点不好,疑心重,动不动就吃醋。
“谁的?”他还是不放手。
“……”我张张嘴,回答:“我一个朋友的,暂时放在我这里。”
“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没打开看。”
越是如实相告,他越是不相信。
“我看看,要是你撒谎我扒你的皮。”他阴阳怪气地说。
我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打开了盒盖。
“钻石?”
“冰糖?”
冰糖是我说的,柳意说过那里面不是宝石,所以我看见那个东西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冰糖。
“你个谗猫!”他敲了我一下:“冰糖用得着放在珠宝盒子里?”
哦,对啊。可是这个东西看起来真的像是超市里卖的单晶冰糖。
“也不像是钻石,有这么大个的钻石只怕全世界都轰动了,还有,这么轻,光泽度也不高。”他拿起来,对着光线看。
“像是人工合成的晶体。”
“你管它是什么呢,反正不是我们的。”
他放回盒子,兴趣索然,嘀咕:“你们女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你要走了吗?”我问。
他在松皮带重新扎衬衣。
“嗯。下午签合同。”
“真的要去啊?”
“是吧,上头点名问我,不去不好,再说,去干两年,挣了钱再想办法回城里来。”
“鹏。”我又叫住他。
“你怎么了?突然变得缠绵起来,不像是你平常的德行啊?说!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亏心事?”
看看,对他好点吧他立刻就上头了。
“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我真的担心,我的直觉告诉我平白无故地大白天见鬼会倒大霉的。
“出什么事?”陈鹏狐疑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他我见鬼了,说不准他会不会打着关心我的幌子把我塞精神病医院去。
“别疑神疑鬼的,没事就多睡觉。”
“反正你小心点。”我还是说。
他倒没有再跟我斗嘴,而是很听话地点点头。
我回到店铺,小妹正在清点存货。她对这家店铺的态度比我认真负责的多。
同样一份工作,我只当是糊口的工具,而她当成一项事业。她有事业这个概念吗?我偷笑。
“姐,这个牌子的货不多了。”小妹没抬头,看着潦草的帐本说话。
“哦。”我说,越过她的肩膀看了一眼,随口答:“打电话给分销商,叫他们发点过来。”
“可是,上一批货还没给钱。”
帐本上有好几行栏目前面打着红色的勾,表示欠债。
是的,我欠债,还不止一笔,粗略加起来有三万多的货款没有支付。
“你还有多少钱?”小妹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确实不知道,尽管银行就在对面,可是我很难得去存一笔钱。三万多的货款其中有一半需要立即支付,否则就会断货。
“今天收了多少钱?”我拉开柜台后的抽屉,数钱,只花了几秒钟,里面不到一千元现金。
打电话给分销商,要求发货,答应先付五千,然后我去银行。
把卡递进窗口,填好汇款的单据,我站在柜台前左顾右盼。
旁边的窗口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很焦急地问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才可以办好?”
“您别着急,我们需要把你的资料报到支行核实。”
我探过头,好奇。这样的储蓄所,不过是存钱取钱,什么事情需要报支行审核?
那个老太太警惕地扭头瞪我一眼,我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
“我有急用。”她还是很焦急。
“您可以直接去行里找业务科给你办理。”工作人员很耐心也很友善。
老太太站了站,拿起几张纸转身走了。
“请输入密码。”有电子提示音,是在提醒我,我迟疑了一下,有点记不住密码。
我对数字天生不敏感,至今记不住自己的手机号。
还是输入六字数字,按了确定键,听见我面前的女孩子问:“那真是她的女儿?”
我发怔,随即明白她没问我,而是问旁边那个窗口的女孩子。
“是啊,有派出所的证明。”
“真惨。”提问题的女孩子说:“这么年轻还这么有钱,偏偏要去自杀。”
自杀?我竖起耳朵,这两天我对自杀这两字特别敏感。
“自杀肯定好痛。”另一个女孩子说:“要是我,我才下不了手。”
“是啊,谁不怕死?”女孩子耸耸肩,把一张纸递给我:“在这里签字。”
我牵下我的名字,接过她手里单据,还舍不得去,问:“谁自杀了?”
“还能有谁?对面大楼里的那个女的啊。”
她们果然在说柳意。已经过了三天,还在被人念念不忘地提起,不知道柳意的耳朵会不会发烧?我笑笑,准备离开。
“你猜她有多少钱?”
我站住了。玻璃后面的两个女孩子神秘兮兮地交头接耳。
“我刚才调出她的帐户看了,有一百多万的存款,还是活期。”
这么有钱啊?我有点感叹,要是我有一百万,说什么我也舍不得死。
一百万可以做很多事了,可以买房子,可以买钻石、可以结婚,可以……可是如果我有一百万,自己买房子,自己买钻石,我还用不用结婚?
心不在焉地回到店铺,坐着发呆。
我经常发呆,以至于小妹习以为常,她不会来问我在想什么。事实上很少有人问我在想什么,包括陈鹏,也许对男人来说,希望女人最好什么都不要想。
“姐,这会儿没人,你还是去躺着吧。”小妹说。
她真的是关心我,我感激地看她一眼,回到后面的小床上,很快就迷糊起来。
做梦,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做梦。梦见自己很年轻,一张脸新鲜而诱人,像水蜜桃,正在甜甜地笑,当然不是一个人无故傻笑,而是对着一个人,我在笑,心里的感觉很甜美,一如我纯真的笑容。
他也在笑,那个梦里的人,面目有点模糊,可是还是那么英气逼人。
“楚楚。”他唤我,并且靠近我。
离我只有一步远,再往前跨一步,他就可以抱住我,我至为神往。
然后,跟所有的美梦一样,在最甜蜜的瞬间半路突然杀出一个人,蓬头垢面,是个女人,笔直地伸出手指,直指我的鼻端,大叫:“严楚韵,你是个妖精!”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妖精!
我挣扎着醒来,满额的冷汗,抹一把,脸上也是湿淋淋。
我不是妖精。我还在虚弱地呢喃。
“你又做噩梦啊?”小妹进来,好奇地看着我。
是,又做噩梦。我迟疑地看看镜子里的我,这张脸跟三年前有很大的不同,为什么我还是要做同一个梦?
三年前的我是什么样子?我记忆模糊,很可能就像梦里的样子,新鲜如蜜桃?可是我很怀疑,我有新鲜过吗?
那个他……我想了很多,可是我想地最多的还是,他,过得还好吗?
只是,他过的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叹气,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梦不会骗人,我还是会梦见他,梦见自己渴望他的拥抱,同样也会梦见那个女人骂我是妖精。
但是,她是谁?梦里那个骂我是妖精的女人是谁?
我想不起来,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那个梦如此真实,做过很多次,重复太多,感觉疑惑,仿佛曾经确实经历过。那个女人,似曾相识,可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她?
“你在想什么?”有人轻声问,很柔和的语调,让我安心。
是柳意,她来了。
“我还会来。”她说过。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梦里的那个女人也说过,可是她从来没有找过我。柳意也说过,做鬼只有七天的时间,如果还有来生,就会去投胎转世,再度为人,梦里的那个女人呢?还有下辈子吗?我不知道,我希望她有。我希望她的下辈子可以得到她没能得到的东西。
“那是谁?”柳意好奇地问,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一个故人。”我回答。故人的意思就是以前认识的人或者已经死去的人。可是我明明不认识她,为什么我会希望她去投胎,难道她死了?我打了个寒站。
“她死了?”她问。
我没回答,脑袋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我也不想说话,做过这样的梦,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我找你有事。”柳意解释。
我迷茫地抬起头,她在阴暗的角落里。
“我需要你帮忙。”她又说。很恳切:“求求你!”
我吸口气,集中精神。她看起来很急,也确实是需要帮助的样子。
“什么事?”我问。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为这个女鬼做什么,可是我愿意做,那一瞬间,我愿意做。如果我所做的事可以让她安心,可以让她超升,我愿意做。
“你能不能再去一次我的家?”
“干什么?”
“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我只需要你把那张照片放到客厅的茶几上,还有最好能把卧室卫生间里的一瓶香水拿出来。”
“什么?”我惊讶地张开嘴,就这么点小事值得她这么恳求吗?
“除了你,没人可以和我交流,我需要你。”她说得很坦率。
而我,又在猜疑,为什么我可以看见她?为什么我能和她交流?难道,我真的是妖精?
“不,你想太多了。”柳意说,迟疑地摇头:“你能看见我只能说明你确实跟常人不一样,可你并不是妖精,相信我。”
在电梯里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为什么要相信她?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陌生的鬼?
钥匙被捏在手里,有点发热。她说我确实和常人不一样,哪不一样?还说我不是妖精,那我又是什么?
门打开,屋子里还是跟昨天一样,连门口鞋柜上的拖鞋也没变动位置。我是一个小心的人,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会先认真打量周围可以作为借鉴的标志,这是一个好习惯。
很多女人都是路盲,而我不是,去到哪里,见到什么,我都会尽量记住。这也许就是我跟常人不一样的地方,我能记住很多微小的细节,而绝大多数时候,这些细节跟我本人没有太多的关联。
茶几上多了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多了三个烟头和一些烟灰,那个男人来过。我记得昨天白天在从我离开这个房间到在电梯里见到那个男人,中间不过短短几分钟,这么短的时候,他不可能抽完三支烟,那就是说,之后他还进过这个房间。
我站在茶几前,看着那只水晶烟灰缸。三只烟头,其中两只的过滤嘴是一样的,黄色,另外一只是白色的。
来过的不只一个人,我得出这个结论。
柳意没有进来,她在门口给我望风。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望风能起什么作用。如果这时候有人要进门,我根本没地方可逃,统共只有一扇大门,除非我跟她一样,从窗口跳出去。
我走进主卧室的卫生间,里面有豪华的双人冲浪型浴缸,琥珀色,有防大理石的花纹。墙壁上还有桑拿式的淋浴器,真是会享受。我爬上浴缸,墙上有扇窗,很小,窗外是一个夹角,只能看见对面的墙。站在浴缸上,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下面。
这个夹角逼坎陡峭,笔直的墙缝像悬崖,给人窒息的感觉。很高,十八层的高度,粗粗估算有四十米高。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是什么样的感觉?是像鸟一样飞翔还是像自由落体般砸向地面?应该是后者,她说五脏六腑皆已碎裂。
只这么看一眼,我就知道,这一辈子,不管是好是坏,不管有没希望,不管如何沮丧,我都不会跳楼,绝不会!
卫生间里除了不能搬走的洁具,一样东西都没有,连一只牙刷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她说的那瓶香水。
有人来清理过现场,然后带走所有零碎的东西。
我觉得奇怪,除了卫生间,其他房间里的东西都还在。但是不,很快我就发现,卧室的梳妆台上连一瓶面霜都没有。
柳意叫我那相片放在茶几上,我知道她要我这么做无非是想提醒那个男人,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醒他。
她不过才死了三天,而那个男人三番五次回到这间空屋子,他就应该还在想她,尽管不能确定他想她的目的何在,我还是认为柳意这样是多此一举。
我拿起那个像框。进门的时候我特意戴上一双手套,穿了双平底鞋,并且在脚上套了一双布鞋套,我是一个小心的人,并且我喜欢看侦探小说。我笑了,我把那个像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看着那只淡紫色的水晶烟灰缸笑,如果他还会来,就不可能忽视这个像框。
“躲起来!快点!”柳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吓得呆住了。
“快点!”
“躲在哪?”我颤抖,背心直冒虚汗,双腿发软,挪不动步子。
“卫生间。”急切之间她也只能想到这么个地方。
我赶紧溜进主卧室的卫生间,速度之快,要是换了平常,连我自己都会惊讶,可是现在,我只觉得自己的动作缓如蜗牛。
主卧室的卫生间离大门最远,但是,却一揽无余,甚至没有藏身的角落,天下地下到处都是雪白的瓷砖,根本就没处遁形。
我爬上了浴缸,这一刻,我第一次感谢父母给了我这么高的个子。
“你要干什么?”柳意惊恐地问我。
我没回答,我在干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在翻窗户。
刚才,我已经注意到这个窗户外的夹角里有一根横梁,每层楼都有,与墙组成一个三角型,我是一个注意细节的女人,所以我不仅看到并且注意到,还在危急的时候想起来。
看来我还真有做贼的天分。
至于我是怎么爬上这么高的窗户的,千万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爬出去,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大门已经传来开锁的声音。不能再迟疑了,我翻出窗户,双手抓牢窗框,把身子垂下去。
刚刚好,真的要感谢我的爹妈。我的脚刚好落在横梁靠墙的一端,可是这根梁太细了,不会超过十公分的宽度,我战战兢兢地站在上面,紧紧贴着墙,指尖死死地抠在窗沿上,站稳之后我还能把窗户推过去关好。
关上窗户很快就被证实是明智的举动,因为不到一分钟我就听见有脚步声进了卫生间。
这个窗户开在比较高的位置,又刚好在浴缸上面,如果不是爬上浴缸,就不可能看到躲在窗框后面的我的手指,当然也就不可能看到我。
“没有人。”有人说话。
“再找找。”另一个人的声音,果然进来的不是一个人。
我侧目,侧目是因为不敢回头看,我只能侧目,刚才柳意就漂浮在这个夹角的半空中,这时候不见了。
“老板,都翻遍了,没有发现那个东西。”第一个声音说。
“我叫你再找找!”叫老板的男人不耐烦地说。
然后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他们在找什么?我疑惑不解。
但很快,屋子里没有声音了。
我不敢动,手指汗湿,心慌得想吐,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好了,他们走了。”终于传来柳意的声音,玻璃窗上隐约浮现出她的脸。
我松了口气,同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
而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返回室内!
窗口太高,我站直也只能伸长手臂才能够得着,就凭我手指的力量,我根本无法爬上去,而且我的手指根本就使不上劲。
“天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是悬在距离地面约三十多米的高度,而且是在一个不被人觉察的墙缝里,这里从上到下,都只有卫生间小小的窗户,就算我大喊救命,也未必会有人听见。
“我该怎么办啊?”我急得哭。
根本不敢往下看,可是还是忍不住地要往下看,我看不见地面,只看见一根根细细的横梁,如果我不小心摔下去,半途就会被逐一砸在这些横梁上,就像一颗珠子从楼梯滚落,我真的无法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快想办法啊!”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只能求助于一只鬼。
“你别慌,冷静冷静。”这只鬼根本就束手无策,只能在我背后飘忽不定。
“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我一定会摔死的!”我曲着腿哭,我的双腿已经没有力气支撑我。
“别慌,别慌。”柳意也哭。两个女人,一个人一个鬼,悬在半空中相对垂泪。她的眼泪掉不到地上,而我更惨,我甚至不能伸手去擦眼睛,脚下的地面更加清晰,我觉得没那么高了,我近视,眼睛含泪的时候我看得更清楚一点,我觉得地面离我没么远了。
如果我落下去也许我不会死,这么多横梁也许可以抓住一根,我突然想象我就像一只猴子似的抓着一根根水泥横梁安全地降落到地面……
“集中精神!”柳意突然提醒我。
我吓得一激灵,急忙贴到墙上,浑身发抖。天啊,我不被摔死也会被她吓死!
“你能不能蹲下去,抓住横梁,翻到十七楼的窗里去?”
我的上帝!她以为我是特技演员啊???我哭不出声,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还不如留在屋子里被人抓住,至少我会脚踏实地地站在那里。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能也得能,我不想死,这样死是很难看的,我不比柳意,她落在大街上,虽然是半夜也立刻有人关注,立刻就有人收尸;我要是摔下去,恐怕十天半月都没人能看到。
在这样一根不足十公分宽的横梁上你叫我如何下蹲?我试了几下都无法放开我的手。
“我不敢啊!”我终于哭出声。
“求求你,勇敢点!”
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我要是鬼就好了,做了鬼再也不用担心会出意外。
我开始恨她,同时也恨我自己。尽管如此,我还是像壁虎一样慢慢地抠着墙缝下蹲,身体尽量保持平衡,眼睛始终盯着那些横梁,希望即便摔下去我也有机会抓住横梁。要感谢这栋楼房的设计者,没有落入俗套地给这楼房穿上陶瓷或者大理石光滑的外衣,也要感谢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它甚至连外墙水泥也没有糊平滑并且还划出一道道沟痕。
我终于坐在了横梁上,怎么坐下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此刻我骑坐在横梁上,尽管还在半空中,可是比刚才要安全百倍。
“我要是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愤怒地冲着那只如钻石般透明的魂魄说。
“对不起。”她很愧疚。
“对不起有屁用!”我压低声音说:“快去看看那家有没人啊!”
她真是笨!
十七楼卫生间的窗户谢天谢地是开着的。其实这么高的楼,基本上不用担心会有小偷从外面爬上来,既没装防护栏也没有关窗。
“没人。”柳意消失在窗口,几秒钟后又出现在那里,有点高兴地招手。
经过刚才那样危险的环节,我对自己有了信心,就是这么坐着,我的小腿已经碰着那个窗户的上沿了。我抓住横梁,往里挪动身体,左脚尖踩在窗框上,翻过右腿,我就站在窗台上了,而那根救命的横梁只到我胸口的高度,可以让我安全地抱着它,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抱紧横梁,脚往后移,落下去,这样我半个身子就在窗户里面了,然后我腾出一只手,抓稳窗框,再松开另一只手,我就安全地进了窗户,等我整个人落到地面的时候,柳意双手握在下巴下,狂喜:“太好了太好了!”
我白她一眼,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胃口翻涌,我爬到马桶前,哇哇地呕吐。我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呕吐,真滑稽!
“楚楚,快走啊!”柳意在催我,我当然知道要快点离开,可是也得要我有力气站起来啊!
放水冲掉污物,我站了起来,才发现衣服已经被撕裂,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出去?
“你帮我看着。”我对柳意说。
她不是一个好搭档,刚才就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个好搭档,叫她守门她就真的只会守着那扇门,敌人到了门口她才知道要通知我。
我不理她,经过刚才那样惊险的过程,我已经不知道害怕了。做贼就是这样,开了头就停不下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我打开衣柜的门,找到一件压在最下面的花布衬衣。每个正常的家都有女主人,每个女主人都有衬衣,而每件衣服都有可能过时被遗忘而寂寞地压箱底。
换了衣服,我探出头,客厅里没有人,该死的柳意还在守着那扇门,但也可以证明,门外没有人。
我急急地吸了两口气,伸手,拧锁,门开了。真是好运气啊,感谢上天的眷顾,这家人没有习惯反锁房门!
柳意果然站在门口。
我镇静自如地走出去,关上门,大摇大摆地进了电梯,然后大摇大摆地下了楼。
能重新看到外面的阳光真的好幸福!能重新踏到坚硬的水泥地上真的好幸福!可是我现在一点幸福的感觉都没有,只想快点离开。
大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雅阁,左边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戴着墨镜,正在与门卫交涉。我走过去。
“那你们丢东西没有?”保安问,显得很不耐烦。很庆幸,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
戴墨镜的脑袋缩回去,跟车里另一个人商量,车窗上贴着深色的膜,看不见里面,我从车旁走出去。
“没有丢东西就说明没被偷嘛。”保安说。
“可是明明……”
“开车!”有人喝了一声。
司机嘀咕了一句,缩回头,车开动,从我身边擦过。车子擦身而过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寒冷,有种不祥的感觉,好像那墨色的车窗上有一双窥探的眼睛冷森森地看着我。
回到店铺,小妹好奇地打量我几眼,问:“你怎么穿这么难看的衣服?”
我不回答她,这衣服确实难看。换回自己的衣服,我躺在床上,再也没力气动一下。
肚子很痛,是刚才翻进窗户的时候被擦伤的,起了层油皮,冒着针尖大的黄水,像出汗。我很后怕,万一……那我……。指尖一直是木的,像已经断掉。我摸摸自己的手臂,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还是没有消退。
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冒这样的风险?就为了一个陌生的女鬼提出的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只要求我去挪动一张照片,我照做了,就差点搭上了一条命!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又到底要做什么?
我开始揣测。柳意没有跟回来,说明她看见了那辆车,不,废话,她根本就看到了那个人。他们回到那个房间是在找什么东西?柳意的财产都在银行,此刻全在她母亲手里,那间屋子里的东西不过是稍微高档的家具和电器,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们几次去翻找。
而我能肯定的是,他们要找的东西不会很大,体积不会很大,而且很可能是装在一个容器里的小物件,因为那套房子里,所以的容器都不见了,不管是圆的扁的,长的短的,所有能装小东西的容器都不见了,连一只空瓶子都没有留下来。
到底那是件什么东西?
胡思乱想中我再次陷入迷糊状态,梦见自己像一只鸟,张开双臂在半空中飞翔,格外地舒畅,感觉自己像超人,然后突然坠落,像断线的风筝。
慌乱间我伸手乱抓。
“姐!”小妹突然敲我的手,我惊醒,看见自己死死抓住她的手。
“你怎么老是做噩梦啊?”她生气地问。
我白她一眼,做不做噩梦又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鹏哥找你。”
“在哪?”
“电话。”她还了我一个白眼。
是陈鹏的电话:“楚楚,我签了合同。”
“哦。”我有点失落。他会去一个偏僻的地方上班,我也要隔一个礼拜才能见到他。
以往天天腻在一起我会觉得烦,现在几天才能见一面我还是会感觉烦。
到底我想要什么我真的还没想明白。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货到了,分销商还是很讲信用,我叹了口气,这两天这家店也不能让我振作起来。或者应该改变一下店铺的格调?对于情绪的控制我一向自有办法,觉得事事都不如意的时候我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不指望谁能哄我开心。
睡衣店的灯光是不是可以朦胧一点呢?
我看着天花板的灯发呆。
小妹回去做晚饭了,我一个人在店里。这个城市最热闹的时候是黄昏,吃过晚饭会有很多人出来散步购物,酒醉饭饱之后人的神经会为之松弛,紧捂钱包的手也会松动很多。
有个女人一直在一边挑衣裳,漫不经心却又很固执地呆着不走,更衣室的门被她打开关上有好几遍,但是她一直没正眼看过我一眼,我也没搭理她,我不喜欢一见顾客就趋上去作亲热壮,太过热烈,就算对方不好意思逼不得以买下一件衣服我也不会开心多少,这样不情不愿买东西的顾客不可能再回头光顾。
我的店基本上有固定的消费群,大部分都是那些生活闲散,经济宽余,比较会享受的女人。
肯花钱为自己选一件舒适的内衣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的女人,而且我认为是真正懂得爱惜自己的女人。贴身的衣服一定要自己穿着舒服,好不好看其实是次要的。遗憾的是,这样的顾客并不多,只有少数几个女人只挑选纯棉真丝或纯麻的天然织物,而且通常会选白色或浅色系列,没有经过颜色渲染的织物对皮肤伤害最小。可是更多的人会选那些用化纤或人造丝做原料的会闪闪发光的衣服,穿在身上会不会引起过敏那只有天晓得。
像柳意,她花一千多元钱买的那件睡裙是真丝的,剪裁得体,重要的是上面有白色丝线手工刺绣的盘枝西番莲图案,如果胆大前卫一点,很可以当成外衣穿,可惜的是,那样一件美丽的衣服最后成了她寿衣。
再美丽的衣服都留不住如花的岁月。我叹了口气,柳意一直没有出现,已经四天了,她还在犹豫什么?
直觉告诉我,她所谓未了的心事绝对不简单,她告诉我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真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要我做的事到目前为止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样的小事断断不会让她做了鬼魂之后还踯躅不前,留恋往返。
我不知道她想提醒那个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事,才死去四天,那个男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她,她也用不着去提醒他的记忆。
更衣室的门又打开了,那个女人走出来,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真丝睡裙,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才走到柜台前,把睡衣放在我面前,问:“这件衣服还有别的颜色吗?”
那是件月白色的裙子,上面有手工刺绣的盘枝西番莲,标价为一千五百八十元整。
“还有粉红色。”我回答。这是店里最贵的一款,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有白色的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眯起眼仔细地打量她。这是个眉目清秀的女人,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虽然没有柳意那样漂亮,也还是一个美女。
“我想要白色的。”她又说。
“你的皮肤穿粉红会更好看。”我建议。她脸色有点苍白,没搽口红,嘴唇的颜色也有点淡,一看就知道多少有点贫血。
“我老公喜欢白色。”她说,直直地看着我。我不喜欢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有点嚣张,尽管我比她高,但是她看我的神色仍然带着趾高气扬的意思。
“抱歉,只有两种颜色。”
“可是有人在这里买过一件白色的。”她固执地要求。
我又咯噔了一下,半晌说:“这个牌子的衣服每种颜色只有一件。”
是的,只有一件,而那件白色的两个月前被柳意买下来。
“你可不可以帮我进一件回来?”她虽然在询问,但是语气相当的坚决,势在必得的样子。
“可以,不过要等几天。”
“没关系。”她说:“那我下星期再来。”
“等等。”我眼珠一转:“先交点订金,这么贵的衣服我进回来你要是不要我就赔大了。”
她撇嘴笑了一下,神情更加骄傲,一言不发地甩给我五百元钱,转身又走。
“我给你开张收据,你凭收据来取。”我开好收据,又问:“货到了我怎么通知你呢?”
“我就住在这楼上。”她说。
我没出声,狐疑地看着她。
“31806,你可以直接通知我,不用上来,有对讲器。”
梦里的我也知道心酸,眼中有泪,只是无论如何哭不出声。为什么我还要流泪?为那个不爱我的男人流眼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爱他,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因为得不到。
是,我得不到他,那个我一心想为他洗尽铅华,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
音乐停止,灯光亮起来,我看一见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五官扭曲,说不出的憎恨,她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个“我”,那个一只手还被握在他手里的“我”。
“快逃啊!”我拼命地喊,没有声音。
那个“我”目瞪口呆地站在舞池中央,一动不动,跟腊像一般,身边的那个他身影模糊,幻起幻灭。
“快阻止她啊!”我还在喊,无声地喊。
但没人听到我的话,我想上前阻止那个女人,可是无论挣扎,我都动不了。
急,急火攻心,却于事无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一步一步的逼近“我”,然后抬起一只手,直指“我”的鼻尖,开口。
我知道她会说什么,我知道!
“严楚韵,你是个妖精!”
我痛恨这个梦!醒来的时候我还恨得咬牙切齿!
想都没想我就拿起手机拨陈鹏的电话,响过四五声之后他终于接听了,他没习惯睡觉关机,我知道。
“陈鹏!”
“怎么了?”估计他的瞌睡虫会被吓到爪哇国去。
“我做噩梦!我老是噩梦!”我尖着嗓子喊,可是不管他怎么问,我都不肯告诉他我究竟梦到了什么。
“楚楚,别怕,过两天我就回来了。”他安慰我。
挂了电话,我坐在床上发呆,窗外已经微明。是因为他不在,我才会老是梦见那个人。有陈鹏在身边的时候我会忘记很多事。
可是以我的记忆应该不会把一个骂我是妖精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她是谁?难道真的是我认识的人?岂止认识,以梦中的情景看,她简直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我极力想忘了一些事,是不是我真的忘掉了一些事?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盘腿坐在床上,垂着肩,双目无神,没有焦点地看着某个角落。
门被推开,小妹提着一口袋食物进来,看见我,吓得跳起来:“姐!你干什么啊?”
我也被她吓了一跳。
“姐,你这两天怎么了?”她放下菜,过来坐在床边。
“不知道。”
“你是不是中邪了?”她打量我。
“姐。”她见我不出声,又说:“不如我们关一天门,你跟我一起回乡下去一趟吧?”
“去干吗?”
“去玩啊。”她说:“我们那里有个阿婆,会看水碗,让她帮你看看你是不是中邪了,她很神的,真的,我不骗你。”
她很认真,我吸了口气。去乡下走走也不错,就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小妹的家离城里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下了车再过一条河就到了,那是一个河心坝,有渡船来往,我小时候常去,外婆的家就在那里。外婆去后,就只有几家表亲,没有什么往来,只每年清明回来扫墓才会见到。
表姨见了我相当亲热,小妹一家很感激我这两年对小妹的照顾。说起来很惭愧,更多的时候是小妹照顾我。
“姐,我带你去找何阿婆。”小妹拉我。
我跟她出去。稻子已经收割了,田里有成堆的秸杆,等着被焚烧。尽管报纸上对焚烧秸杆相当反感,但是在乡下,这是最有效的办法,烧成的草灰是很好的肥料。
我对找神婆不感兴趣,我基本上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不敬神佛,不相信因果报应。只是闷的无聊,去看看也可以权当消遣。
小妹说的何阿婆其实远没有到做阿婆的地步,她看起来不到五十岁,如果不是小妹提前告诉我,我会把她认成菜市上普通的农妇。
不过,她比普通的农妇整洁的多。
一样是青瓦房,这个女人的家收拾的干干静静,而且没有一般农家的那股煮猪草的怪味。
“小妹回来了?”我们走进她家的院子时,她正坐在屋檐下剥毛豆。
“阿婆好。”
“这个姑娘是?”她抬起头打量我,眼神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越发肯定了我的猜测,她也许只是跟传说中装神弄鬼的人差不多。
“你是来看水碗的吧?”她又问。
“嗯。”小妹帮我回答。
她眯起眼看了我良久,放下豆子,到压井前打水,很仔细地洗干净手,然后提了半桶清水,看着我说:“进来吧。小妹,你先去别的地方逛逛。”
小妹很不乐意地走开,我也很不乐意地跟着这个中年女人进了屋。
屋子里既没供菩萨也没挂神像。
“坐。”她端过一个小板凳,示意我坐在一张小方桌前面。
我坐下后她拿过一只白瓷碗,很普通的碗,从桶里盛了大半碗水摆在我面前,吩咐我用指头搅几圈,我照她说的做了,碗里的水开始旋转,中间有个浅浅的窝。
旋转的水让我觉得眩晕。门没关,门外烈日炎炎,门内冷冷清清,我觉得眩晕。水面渐渐恢复平静,一点涟漪都没有,一眼看到底的水,又是白瓷碗盛着,我什么都看不见。
“姑娘,你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她问。
我的背心开始冒冷汗。
“不要怕。”她的声音很平稳,“她跟你有缘,你会有点小难,但是会很快过去的。”
“还有吗?”我开口问,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没有了。”她回答。
我反倒疑惑了,这么简单?
“回去吧。”她站起来。
这么简单?我不肯走。
“姑娘,回去吧。”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柔软,而且很温暖。
真的不像是一个农家妇女的手,我迟疑地低头。
“不要怀疑。”她说。
我只好起身离开,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回头看,她站在屋檐下,笑:“姑娘,你很快会看到你的将来。”
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她已经转身,不再看我。
还想问,手机响了,对方很不客气地问我:“我要的衣服你拿回来没有?”
我站在烈日下想了足足有两分钟才想起她是谁以及她说的衣服是什么。
“哦,就快了。”我回答。
“拿回来就给送我家里来。”她命令我。
要是换了平时,我一定不会答应她这笔生意,我最瞧不起像她这样张狂的女人,可是现在我只点答应了声“是”,并且立刻就拨了电话去别的店转调一件过来。
回到城里已经下午两点了,开门看见陈鹏在家里睡午觉,没脱衣服,估计是等得不耐烦睡过去了。我没叫醒他,坐着发呆。什么叫我会看到我的将来?
“楚楚。”他醒了。
我扭头,这才注意到他相当憔悴,连胡子都像几天没有刮。
我没说话,走过去静静伏在他胸前。
“想我没有?”他问。
“想。”我说的是实话,并且声音哽咽。
“你好点没有?”
“嗯。”
“楚楚,对不起。”
我不出声,听他的心跳。
“累不累?”过了很久我才问。
“不累。”他说,手指绕着我的头发:“楚楚,我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不该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远啊,两个小时就到了。”
“我感觉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还是说。
“为什么?”我也感觉到他心事重重。
“那个厂……”
“到底怎么了?”我坐起来。
“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他说。
“哪里奇怪了?”
“我想不通老板为什么会为一个破烂的小糖厂投这么多资金。”
“糖厂?”我张大了嘴。
“是啊。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那里地价便宜,还有现在化工厂都要搬去郊区,我认为老板买下那块地是长远规划。”
“不是?”
“说不清楚。”他坐起来,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奇怪。”他抓着头发:“在修新厂房,本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问题是我搞不懂为什么每个施工队都只干两天就不干了。”
“哦?工钱不够?”我好奇起来。
“不是,据说钱给的足够,也不是施工方不想干,而是老板换了人。”
我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从他嘴里挤出个大概。让陈鹏觉得希奇的是,那个厂本来不值得公司如此花气力,可是黄大坤本人几乎天天都会去视察,而且施工的人除了一个陌生的设计者外,工人都是临时找的,两天就换一批,而且施工现场禁止员工去参观。
“也许是担心你们的安全?”
“不像。”他说。
“那你去看过没有?”
“看过,所以才觉得奇怪。”他说。
昨天晚上,他半夜去上厕所,厂区没有人,只有工地临时搭建的围墙上有灯,工地有铁门紧锁,围墙里不过是一间一千平米左右的车间,又没放设备进去,他觉得警戒地过了头,就攀着墙头往里张望。
车间现在只有个大体的框架,里面黑乎乎,什么都看不到。
“这有什么希奇的?”我瞪他一眼。
“楚楚,如果只是修车间当然不希奇了,问题是我亲眼看见用了那么多的水泥砖头,完全可以盖高楼了,可是那个车间里连墙都还没有,只有几根柱子。”
我说不出话。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够奇怪的。糖厂?我记得柳意说起过,好象是黄大坤跟一个外国女人合作的项目。如果是中外合资项目,投入大一点也无可非议,拉了那么多水泥砖头,也许是打地基去了?我对工厂一无所知,也许陈鹏多心。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星期天才放假的吗?”我比较关心更现实的问题。
“哦,今天听说是那个柳意的葬礼,公司很多人都去参加了,技术部有事,叫我回来一趟。”
“柳意的葬礼?”难怪她不出现,原来是出席自己的葬礼去了。
亲自看见自己的骨灰下葬是怎么个情景?我一下子来了兴趣,怕是有这样的机会不多吧?我又开始乱想,要是换了我,我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良机,我一定会亲自去看看到底谁会为我的死真心哭泣。
“葬在哪?”我追问。
“还能哪?本市最大的公墓啊。”陈鹏还在想自己的心事。
“我们去看看?”
“你毛病呀?葬礼有什么好看的?何况你还不认识她。”
“去看看嘛。”我不能对他解释原因,只好拿出难得一用的杀手锏——撒娇:“鹏,去看看嘛,她是你们老板的小蜜,你就不想看看你们老板会不会为她掉眼泪?再说了,我都一个礼拜没出门了,我想去玩嘛,啊?好不好?求你了……”
我拉着他的胳膊摇晃了三下,他就点头了。他说的没错,只要我一撒娇他就会俯首帖耳。
上了出租车,陈鹏还在嘀咕:“真搞不懂你,干吗对别人的葬礼感兴趣?这么热的天,跑殡仪馆去玩!”
“我没去过嘛。”撒娇会上瘾的,一但尝到了甜头。
“大小姐,你最好不要去!”我一撒娇,他就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男人的虚荣心,呵呵,姑且满足他一下。
我长这么大确实没去过殡仪馆,这还得感谢我父母,他们身体健康。天,我都在想些什么?
出租车停下的时候我倒坐着没动,我确定我没来过这里,可是……看起来好象有点眼熟?
殡仪馆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进了大门会有一个接待厅,接待厅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不住人,里面只是临时安放骨灰盒的屋子,四合院的天井里有一个环形的走廊,走廊上爬满常春藤。
可是我明明还坐在车里,只能看见大门里的停车场停放了数十辆小车,我怎么会知道里面有四合院和花园?
“楚楚,下车啊。”陈鹏叫我。
“你刚才还吵着来,怎么来了倒害怕了?”他取笑我。
我确实在害怕,下车的时候我抬头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脸,白得跟纸一样。
是下午三点左右,周围的树林里有鸟叫和蝉鸣,我却感觉像泡在冰水里。
走进大门,我就看见那间接待厅。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举行告别仪式的大厅门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成堆的花圈,很多人从里面出来,手臂上都不是缠着黑纱就是戴着白花,这里只有黑和白。
柳意的母亲被搀扶出来,跟我那天在银行里见到几乎完全是两个人。有人看见陈鹏,在跟他打招呼,我听见他撒谎说来看一个长辈,联系取骨灰盒等等。
我的耳朵嗡嗡地响,完全忘了来这里的初衷,也无暇顾及陈鹏,他跟人说话的时候,我悄悄进了接待厅,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茶几上有用过的纸杯,穿过接待厅,我就站在爬满常春藤的走廊上,常春藤的枝叶层层叠叠地垂下来,阳光就在头上,可是这个院子却格外阴冷,寒气逼人。
我什么时候来过?梦里?
正在困惑,旁边的屋子里传来脚步声。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有一排一排的架子,像图书馆,只不过架子上没有书,而是一只只大理石的方盒子。
有人正从里面走出来,可以看见恍惚的影子。
我不想出来的人看见我吓一跳,这里没别人,只有亡灵,尚为入土为安的亡灵,也许有人正在缅怀死者,满心悲痛,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一出门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站在这里,肯定会吓一跳。
我闪到走廊拐角的柱子后。按理说我应该退回接待厅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后退,却往旁边走了两步,躲在柱子后,然后我就看见了今生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是他,还是老样子,也还是老习惯,穿一件细条纹的衬衣,没有系领带,但是衬衣的扣子却一丝不苟地扣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永远梳得服帖,下巴也永远刮得干净,脸上始终带着那股郁郁的神色。
他没看见我,他甚至没左右转头,从那扇门里出来他就径直穿过接待厅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法术,动弹不得。
三年多了,我又再次见到他。我以为三年是很漫长的时间,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当初的伤痛,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像刀割?
我原来还有心!我一直以为我的心没了,留下的只是这具一米七四的躯壳……
我坐到走廊上,很久很久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以前是不是来过?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那扇门。
他来这里干什么?
站在接待厅,我看见陈鹏还站在院子里跟人说话,人群里没有那个他了。他走了?
我转身,慢慢地靠近那扇门,心跳犹如急鼓,他来这里干什么?
生平第一次,我踏进一间放满骨灰盒的房间。我并不害怕,鬼我见过,我并不怕,我只是担心我会在里面看到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骨灰盒的颜色和样式都大同小异,盒子前有名牌,上面登记着盒子里安息的主人姓甚名谁,死于某年某月某日。一个一个地找,没有我熟悉的名字。
我松了口气,也许他只是来探望他的某位亲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认识他的家人。
这里真的好象一间藏书馆,只是书架上摆放的是永远都不能再翻开的书。
出来的时候我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
陈鹏还在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东张四望,院子里的车已经走完了。
“楚楚,你去哪了?”他看见我就急忙迎上来,鼻尖上全是汗。
我笑了,看见他的一瞬间我仿佛重返人世一般,感觉温暖。我笑了。
“哇,你的手好冷!”他吃了一惊,又问:“你刚才去哪了?吓我一跳,在这种地方玩失踪一点都不好玩啊。”
“我上厕所啊,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回去吧?”他说:“都怪你,要到这里来,害得我像小偷一样被人逮着问东问西。”
我愣了一下,是啊,我是来做什么的?
柳意!对了,今天是柳意的葬礼,我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来观摩自己的葬礼,可是没见着她,反倒见到他!
“喂,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不会被鬼勾了魂魄吧?”陈鹏捏我耳朵。
“对了,你看见你们老板没有?”我问。
“没看见。”
“没来?”
“来了。”他说,凑近我耳朵,悄笑:“听说伤心的不得了,中途退场了。”
“假的!”我脱口而出。
“真的啊!”他说,一本正经:“好多同事都看到了,说是告别仪式的时候老板差点哭昏过去了,还说连她的骨灰都是他亲手装的呢。”
我不说话,我才不相信。有些事情亲眼看到也未必是真的。
“柳意的墓在哪里?”
“就在这山坡上。”
“我要去看看。”
“什么?喂——喂——楚楚,你等等我啊——”
我没理他,也没停下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非得亲自去看一眼不可。
殡仪馆后面的山坡就是公墓群,一只一只灰白色的墓碑肃立,顺着山坡排立得整整齐齐,像一群等在天堂外的魂灵,不知道会有谁来牵引他们?
我没有去看墓碑上的铭文,整个公墓只有一个坟前放满白色的鲜花,那自然是柳意的坟。我站住了,背后陈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刚要开口,就被我捂住嘴。
柳意的坟前蹲着一个男人,一个烧成灰我都认识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陈鹏说出我心里的疑问,我没出声,有种冰冷的感觉从脚心迅速地蔓延全身。
我看到了柳意!
我在殡仪馆看到他还没有觉得很吃惊,即便他是来参加柳意的葬礼,他也是商场上的人,认识黄大坤或者认识柳意一点都不奇怪,但是奇怪的是他居然会在众人都离开之后独自来到墓地,而更我奇怪的是,柳意的鬼魂竟然出现在他身后!
柳意想来没有发现我。就在我看见蹲在坟前的人时,同时发现他身后的空气出现了点变幻,就像烈日下的柏油路面,隔远点看,前方的路面仿佛浇过水。他身后的空气也出现扭曲的水气,若隐若现,我眯起眼看仔细,那团扭曲的空气渐渐幻化成一个人形。
出于本能,我急忙拉着陈鹏蹲了下来,躲在一块墓碑后。
陈鹏的手冰凉,或许是我的手太冷。
我一点都没发觉陈鹏的脸色变的很难看,这是后来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但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部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吸引了。我清楚地看见柳意的魂魄出现在他身后,背对着我们,缓缓低下头,凑近他。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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