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转回舱房,见婢仆一个也不在,却又有一阵沉闷的泣声幽幽传来。她吃了一惊,循声去看,绕过帘幕,窄窄舱中并无多少回旋余地。她便看见了他。
谁想得到人前永远含笑得体风光无限的钦差褚大人竟会把自己关在狭小的舱房中偷泣。她怔了一下,连忙上前。
“相公,你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她焦急地忙用双手扶起他的头,对着脸上端详,又试试他的额角。倒不曾发热,就是面色有些青白。泪痕尚自纵横。
他堂堂男子,关起门来哭泣不料被妻发觉,登时十分尴尬。咳嗽了两声,想要遮掩然而证据确凿,竟无从遮起。推开她的臂,抬手忙想拭泪,觉得更着痕迹,只得讪讪地又放下手去。他从伏着的床上直起身来。
“没什么。夫人不必担心。”
“还说没什么。你瞧瞧,眼泪还没干呢。相公定然有事瞒我。”她伸手为他擦泪,被他脸一侧躲开了。有点生嗔,见他的模样,不禁又是心疼。
“莫非是结亲之事出了乱子?——那边要悔约么?”寻思眼前除了这桩重大差使,更有何事能令气定神闲的他像个孩子般地哭起来。想到郡主连日不乐,又问,“还是郡主使性子拒婚了?”
他摇头:“郡主颇识大体,哪至如此。这门婚事并无波澜,一切顺当得很。”
“那——难道是那边的使者对相公无礼么?”她皱着眉,猜不透个中原由。他脸上一红。
又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看夫人说的话。褚某虽不济,也不至于被那蛮夷之人欺负了关起门来哭吧!夫人真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她听了不觉笑起来。怕他着恼,好言慰抚:“既如此,相公到底有什么不称心,不妨对我明言,也好为你谋划——夜明不懂,相公甚得朝廷器重,眼下这趟差,如你所说一切顺当的话,等办妥了回京,皇上一定又有褒赏。相公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家中有我照料也从无风浪,孩儿也听话,如今不知还有什么为难事,教你这样烦恼?”
他十指相绞于一处,彼此橐橐地敲击着手背,看久了眼花缭乱,那些手指不知道哪根是哪根,倒像是一窝蠕蠕的虫,各自有着自己的思想与去向,彼此拖着后腿,哪儿也去不了。夜明望着他的手,越觉心乱如麻。他犹疑了许久,方开口道:“夫人说我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何尝不是。就只是太顺了,这些年来从无改变,我做的是个唱礼宣赞、虚文酬应的花架子。天恩器重那是不用说了,但我当年苦读博取个出身,难道就是为了这些?”
夜明咬着嘴唇。她不太明白丈夫指的究竟是什么,只模糊地感到他心中一股不平之意。于是顺口问:“那相公为的是什么呢?”
“我想任个实职。”他悻悻道,“好歹做人一趟,又辛苦中了功名,总得做些功绩出来。不然这一世也是浪费了。”
她有些惊异。就为的这个么?虽然要紧,可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害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纰漏。
“那么相公就跟皇上说说,改派你个别的职位吧。或是放到州府里去做官——其实就在京里,实职也多得很啊。”
“你说得倒轻巧!我让皇上改派我的官,皇上就会听么?又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他怒气壅心,发作起来。末了又恨恨地一拂袖:“真是妇人之见!”
夜明呆住了。十年来他还从不曾对她这样的疾言厉色过。她习惯了一个永远相敬如宾的丈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心里木木的,倒也并不难过。他冲她嚷过,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你不知道,朝中升迁黜免倒是常事,只有像我这等虚官要想改派实职,却是难于登天。”停得片刻,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粗暴,他又娓娓地向她解释起来。声音里不免带有更多抱歉。他动听的嗓音像清而沉重的流水汩汩淌过这房间。
“……所以,一旦做了虚官,多半是要做到老的。除非能与朝中有力的人物,像宰相、亲王之类——攀上交情。有他们保荐,此事方能有望。”他顿了顿,“——只是我又与这些大人物一无瓜葛,无亲无旧,看来此生是无望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夜明思量半晌,瞧着他的脸。他三十岁了。由于保养得好,眼角并没生出一些细纹。然而这几日海途劳顿,他又心中烦恼,怕是没有睡好。眼圈略有点发暗,显得憔悴。她心里怜惜起来。
“我虽不懂官场之事,只是……”她怯怯地开口,希望能令他稍微宽怀一点,“我们可不可以多送些珍宝与宰相大人、王爷什么的……或者能够跟他们攀上点交情。”
他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家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人家高官厚爵,世代相袭,那是什么样的家底。什么稀世奇珍没见过。我们能送得了何物,人家怎会瞧在眼里。况且当今吏治甚严,万一为人揭露,这叫贿赂上官、买官沽爵。皇上最恶的。到时反而获罪。这万万是行不通的。除非……除非……”他又把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刹住了口。
“除非怎样?相公若想到什么法子,尽管告诉我。夜明当为相公尽心竭力,务必达成你的心愿才好。”
她扶住他的手追问,意真情切。像她的手掌,虽然冰凉,却是那般着实地握着他。攥着,掌心里传递过来没有温度的力量。他的十指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地撒开。
“没什么。方才我想差了。”他颓然道,“这事终究是没法子的。走一步看一步罢。夜已深了,夫人请安寝吧。”
说完不待她回答,起身吹灭了烛火,和衣便顾自上床躺倒。
夜明站在床边踌躇了一会,就着月光,解衣卸妆在丈夫身边躺下。她伸出手,在棉被之外抱住他的肩膀,将脸颊贴在他脊背上。这男人她看不透。或者要看懂别人的心,本来就是件艰难无比的事。她辛酸地想,十年夫妻,原来她始终并不曾比第一眼见到他那日多懂得他一点。她为他卸下了唯一用以防卫自己的蚌壳,他的心却没为她敞开过。然而她更紧地抱定了他,如同那天在水底抱住瞑目待死的少年。
这人,还是那个人啊。不是吗……
浪涛声沉闷而遥远地传来,如自九泉之底。静夜中觉得船身起伏摇荡,可以很分明地感觉出它在前行,飘飘浮浮地,一下,飘远了,一下又飘远了,飘向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去处。那岛国,夜明觉得永远也到不了了。
仿佛这旅程没有尽头。
只有十年的光阴,远了。
10
可是只要是路,终归有走完的一天。
那国家终于要到了。据说还有两日的海程,便可抵岸。岛上王公为了表示对于天朝的敬重,特派官员人等驾船出迎,两支船队会合了,一路鼓乐喧天回岛去。丝竹细乐与那蛮夷的奇异乐器,就像潮湿炎热地带生长的特别巨大而繁多的虫类,拥挤着爬在折枝绸缎上一齐发出高亢的鸣声。一路搅沸了天与海。
大船上一下子多了许多人。都是那岛上的,带着岛上特有的海产水果之类,来敬献新王妃与众送亲来使。又有朝官提前来拜见,川流不息。褚风自是责无旁贷,接待这些人从早忙到晚,夜明嫌船上太吵,独个儿躲到船尾角落里去看海,好容易混过了一天。
次日,快要到岸了。她仍自去船尾待着,不想郡主的陪嫁丫鬟忽然来找,说是寻了夫人好久。马上就要到那岛了,郡主想着此后要再见故国的人是千难万难,故命相请兄长及褚大人等去她舱中叙话,聊表这一路照拂的感激之情。只是一众送亲大臣如今都与那岛上来的人混在一处不得脱身,丫鬟终是不出闺门的女儿,想到要去那么多陌生男人跟前寻人难免胆怯怕羞,故此拐弯抹角来找夫人。
夜明只得答应了,命那丫鬟先回去复命,自己便一路寻来,先找到了郡主之兄,他果然正被一群岛民缠住聒噪。把郡主相请之事告诉了他,旁边却找不见褚风。那郡王世子满脸流汗,拿着扇子边扇边道:“才刚褚大人还在这里的——奇怪,没留神他何时离开,想是天气太热,回房更衣去了?”
她只得又折返自己舱房。到了门口,待要推门,忽然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是丈夫的声音,他果然在这里。她心中一喜,却又有一陌生声音响起。夜明不免迟疑了一下,手放在门扇上,便没推出去。
也许是他有要紧的客,竟抛下那一大堆人不去应酬,这不像他的作派。夜明想丈夫在房中会客,她不该站在门外偷听。正要走开,这片刻的工夫声音却不等人,那个陌生男子的话声早已钻入耳中。
想必是个岛上来的人吧。学说汉话,声调忽高忽低,十分的生硬刺耳。他压抑着嗓门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日后卑人跻身天朝,还要仰仗大人多多提携啊。”
丈夫犹疑地接口。在那破锣嗓子之后,越发显得深沉动听,如一枚温润的玉。他顿了顿,仿佛很是为难似的,不情不愿地答道:“——这个好说,一切着落在我身上,包你前程似锦。你放心便是——只是你说的那毒药,当真效验如神么?”
夜明已转身走了几步。哗啦啦的涛声中,房里两人的对白给淹得模糊不清。然而微弱地,丈夫的嗓音掺在海浪声中一同涌入耳底,那是她共枕十年的男人的声音,便是周遭有千军万马,她也能轻易地从中分辨出他来。
那一句话把她硬生生地钉在甲板上。
忽然间心里变得很静很静,仿佛一切都是空白,一切无比清晰。她漠然地站在那里,脚底下浪涛托着船舶,像一个人熟睡的胸膛,轻微而温柔地起伏。
11
褚风负着手,背对着那生得矮小黑瘦像只猴子一般的岛人,以此不被察觉脸上的嫌恶。
那人还在不识相地唠叨,发出叽叽的笑声,越发像一只变人没有变好的兽,畸形而委琐地,掩不住得意之情夸耀道:“大人尽管放一百个心。这药是用我们岛上特有的七种毒虫涎沫加上‘希摩罗典’花的汁液炼制而成,皆是中土所无的霸道毒物。那‘希摩罗典’用汉话说,便是叫做白骨花。是最厉害的,大人,这药,我担保不拘谁吃了下去,都得裂胆摧心而死,就是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大罗金仙也当不起的。并且这药还有一宗好处,吃了它的人,死后尸身绝无任何中毒的征象,遗容安详,看去便似在睡梦中过身的一般模样。大人,这心胆俱裂嘛,它也是裂在里头,人只要面色不变、七窍无血出来,谁会认真追究?况且又是在这他乡异国的,道路之上,天气又热,可不匆匆收敛了就完了?——保管万无一失的,这下大人可放心了罢?”
他背对着他,听了这番话,抑制不住面上肌肉一阵抖动。昏昏的船舱里,午后的闷热,流光带着近岸的海的黯蓝,也是乌涂涂的,仿佛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脏。他对面正摆着一面铜镜,铸的灵蛇绕龟纹样围出一方模糊,里头映着这狭窄船舱,般般的摆设器物。然而看去总是歪曲而动荡,说不上哪里有点失真。像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像梦境。在那里面他看到自己的脸,临窗摆着岛上使者送的巨大泥金瓶,影子正投在脸上,荫得朦朦胧胧瞧不清眉目。他的肩后却立着那矮人,身高只齐腋下,如同自己身体里凭空分离出来的一个魂魄。他垂眉低首恭顺地站着,忽然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那面孔在日光里可是清楚得很。似人非人的毛茸茸的黑脸……褚风两手不由捏成了拳,直颤。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简短地说:“那就好。”
矮人听了这回答,似乎十分不甘心,想要博得更多的褒奖。他望着褚风的背影,露出谄媚笑容,用一种贴心贴肺的、心腹般的耳语,轻轻地说:“……这一来,大人回去便可迎娶相府小姐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尊夫人与她风光厚葬,也就是了。日后大人青云直上,卑人也叨大人的光沾点福气……”他又从嗓子眼里笑出声来,悠悠道,“大人是知道的,卑人自从年轻时去过贵国一次,这些年来一直对天朝风物羡慕不已。只是我们国小人贫,要想指望我们王上派去贵国公干,别说敝国无此美事,就是天朝也没个安插卑人这化外之民的位子啊。大人您说是不是?……如今却好了。大人与卑人,可称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日后卑人依附大人麾下,定当忠诚效命。这药……大人请收好。不拘用什么热汤滚茶,泡化了便是。此物服后立竿见影,尊夫人是不会有什么痛苦的,这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了。”
说罢自怀中小心翼翼摸出那朱红的小盒子,郑重递过。褚风伸手接了。象牙雕刻的小盒,染了朱砂,颜色刺目。握在掌心黏腻腻的全是那人身上的汗水,倒像是古久的传奇中,被海中大鱼吞了,隔了许多年又钓到剖取出来的宝物。有那种才从肚肠里掏出来的不洁的触感。他捏着这盒子,胃里一阵翻腾。
一定要这样么……她到底是他的妻。生了儿子,贤良温顺地,扶持他一路走到今天。他们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呵……可是宰相的独女是何等身份,她要什么,就得拿到手。容不得旁人半点染指。虽然她后来屡屡向他微示其意,也是含羞的女儿情态,然其中自有一股矜贵。金玉之质。她有她骨子里不能折堕的高傲在。
众所周知褚大人有个美貌贤德的妻。有她在,就不能有别的女人……或许可以有,但不会是宰相大人的独养女儿。若是续弦,虽然也跌了身份,恃着父亲特别宠爱或者还可撒撒娇。
他攥紧了象牙盒子。一定要这样么……他不是没设想过其他可能。她本来只是一只蚌。一只蚌而已。离了他,至多也不过是照旧回到海里去做她的蚌,有什么大不了?他已经给了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够了,够了,他已经对得起她。
可是他发现他竟不能。那日,煞费苦心安排了的机会,要把心迹剖明。却功亏一篑。在最后的关头他胆怯了,事后切齿憎恶着自己的懦弱,于是更加憎恶她。这蚌精,她一天存在,一天是他头上沉沉的压迫,他永远逃不开她的恩情,这十年的记忆,她脉脉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恨她。
她的眼睛看着他,他便说不出口。那么,唯有让她闭上眼睛。永远地。
……
他心底里油煎般地痛苦。但他终于打开了那盒子,桌上有仆人才送来的热茶,倒一杯出来把那同样朱红刺眼的小圆丸丢了进去。一霎便化没了踪迹。他的动作风急火燎,因为心里犹豫,手上更快。
要快。一眨眼,一切都将结束了。
自始至终,他们这场姻缘都是她的选择。他只不过是一个被选择的结果而已。那么如今,就让他也做一次选择吧!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为了一只蚌而活着。
他端起茶杯轻轻晃动,看着一缕红色,烟云一般在水中迅速荡开去了。嘴唇紧紧地闭成一条直线。
矮人缩在后面,静静地、满意地注视着他。
12
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是多么难啊。
与他十年夫妻,原来从来不曾懂得过他……哪怕是一瞬间的了解,也没有。他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倒像是远在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异域。原来当没有爱的时候,人远,天涯近。或许即使爱着,两个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彻底明白彼此的……谁知道。反正她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十年,她让他这么痛苦么?……从没想到过,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漫长的磨难。在她的温存与体贴之下,时间慢慢地腐烂了。
一下子,就烂得不可收拾。
原来他始终不曾爱过她。
夜明立在甲板上,惘然地笑了。她让相公活得这么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
她已经是他如此沉重的负担。一个拖累。仅此而已。是么?这就是,到过人间一趟……
这就是想象中世上夫妻的情分。她剥离了血肉上来一遭求得的东西。无论如何,他给过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他们两清了。
男人与女人之间,无非是你情我愿。最好能够爱恨扯平,两不相欠……是么。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人世间,她来过了。已经无法回去黑暗寂静的无愁海底。
夜明转身离开。她清楚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就让一切,两不相欠吧。
她还他自由。她想要安静。
她只想安静。对这世界,她已心灰意懒。
忽然想到,从第一天开始……她是真的爱他么?她爱的,真的是他?……这一刻对于自己她陡起疑心。然而这都不重要了。
十年前的少年像颗流星烫进她的心里。她曾以为他就是她心底的珠。
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误会。结束吧。
13
褚风在船尾寻到他的妻。
夜明依旧把手肘支在船舷上,静静地望着大海。她脚下的海,由于靠近岛屿,已经浑浊。黄昏了,一轮血红的日头圆圆地往海里掉。看起来巨大得不真实。
褚风悄然走近她:“快到岸了。”
她仍是眼望着海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微有些诧异,又道:“这些日子海途劳顿,夫人辛苦了。再过两个时辰我们便可靠岸,夫人可得好好歇歇了。”
她笑了笑:“还好——我在海上这些日子,很开心。相公忘了我本来是什么了么?”
她忽然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平淡地,却教他背上惊出一身冷汗来。手里那杯热茶几乎打翻。他觉得夜明的眼睛里有种洞彻的神情,毛骨悚然。然而她马上又转过头去。
“不过,也许……我是该歇歇了。”她懒洋洋地说。
雪白肌肤映着海波中的夕照,一半沉没,一半尚奋力吐出奇丽的金红的光,褚风望着他结缡十载的妻,觉得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地娇美动人。她整个人像一尊贵重的瑯環宝像,已经不是人间所有。是的……尘世间再不得有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但他不是好色之徒。
他把茶杯递过去,举案齐眉:“夫人在这日头底下晒了一晌午,想是口渴了。我为夫人斟了茶来,夫人请趁热喝了吧。”
紧张地注视着她。他觉得自己掌中沁出汗来。若她不肯喝,底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毫无防备地又是一笑,随手便接过了。
“多谢相公,我正想杯茶喝。”
她微微闭上了那双黑里泛着墨蓝的眼睛,执杯在手,仰头便送向唇边——淡红的唇,似一朵半开的花——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忽然叫出声来。
“娘子!不要喝,茶里有——”
那声音嘶裂尖锐,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被自己骇得魂飞魄散。怎么会?最后的一刻……
他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啊,这功败垂成的一刹那……他耳边发出轰轰的巨声,只想转身逃去。他闭上了眼睛。
却听到她温柔地重复道:“多谢相公。我的确觉得有点辛苦了。”
瓷盏被轻轻地掷在甲板上,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滚到他脚下。里头一点褐红的余沥,涓滴犹存。
他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她。在那火炽炽的落日光里,咫尺的距离之外,他看到妻子微笑着说:“请善待我们的孩儿。相公答应我么?”
着了魔似的,他竟麻木地点了点头。心里一切的感觉都像是死去了。只听到她又说了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把你的时间还给你。相公,我们两清了。”
“娘子……”他伸出手,哑号着奔向她去,但她只向他轻蔑地一笑,挥起衣袖,似一片云霞障目,云散后什么都没有。
原来一切都是空的。日头沉到海里去了。
只有潮湿闷热的异国的风呜呜吹过。满耳是听不懂的兴奋而粗野的异族人的喊叫声。很热闹。
他扶着船舷立着。海上的天,渐渐地黑了。
那天船上人很多。马上就要到岸了,人人都忙乱,没有人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跃出了船舷,向着浑浊的海面直扑下去。她穿着月色绸缎衣裳,像是茫茫沧海之中一轮沉没的明月。
——也许,更像一枚流星。
沸腾地沉下去。
14
一直沉,一直沉下去。在那漆黑的海水里,越往下越黑。没有了光。
我闭着眼睛。后来,睁开眼睛。我看到黑暗中发出淡薄的白光,柔和如阴雨前夕的月晕,在水中蒙蒙地漾开去了,如同很多年以前我在无愁海底仰望到的天光。
那光来自我的身上。透过湿濡的绸缎薄薄散发。人间华美的织物无法遮挡这光泽,我是一只夜明的珠蚌。后来我撕裂那些绸缎,破碎的衣裳随水漂去,而我下沉,直到海底。
鱼儿在我的身体下惊惶地四散逃去。或许此刻我看上去像是一颗流星,那会得煮沸海水的灾殃。
海水冰凉无声。我看到女人赤裸的肢体静静舒展,头发飘摇如一具洁白失血的尸。海水不曾为我沸腾,那沸腾在我的心底。
灼烫疼痛的流,从咽喉一路流淌到我心里去停留在那儿。一点一滴,辛辣的味道。像千万把细小的剜刀,聚集在心头团转。我倒在这海域的乱石底上翻滚,扼住自己的喉头却喊不出声。最终我觉得所有脏腑似乎都被割裂了重新组合过一遍,这茫茫的寂静中,我心胆俱裂。
希摩罗典的毒,侵蚀入我心里。
然而我竟没有死。不知道为什么,这白骨花与七种毒虫炼化的霸道的药物入了我的口,我却没有死。
仿佛这毒质只是把我的心摧毁了再重造一颗。而它占据其中。
我在热带的海底抬起头来,水很深,看不见上面火辣辣的日光。然后我回无愁海去了。
再次见到我,珊瑚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奇。她和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恍惚觉得不过是一场梦,我原来从不曾离开过这里。
这十年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吧。所以,我忘记了它们。
我只是抱着在乱石间滚得鳞伤的身体,躲入珊瑚那千万条柔软飘荡的手臂丛中。
珊瑚说:“夜明,你会活下去的。”她语气淡然并无激动与喜悦,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再平淡不过的事实。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活下去了。无愁海底万物依旧,只是我已将我的蚌壳遗失在人间。背上伤痕生长不出新的硬壳。这是我唯一遗憾的事情。
我只好躲藏在珊瑚的丛中。这样过了很多年。我不记得究竟有多少年,时间在无愁海是用来大把浪费的。只是到后来,我看到珊瑚的那些死去了的躯壳、那些珊瑚宝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就大片地连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的礁岩。
珊瑚是如此奇异的生命。她一刻不停地在死去,每天都有新的肢体死去变成石头,而她永远都不会死去。就像我。经过了这么多年,海水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却在这里,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但我不能如从前那般终日嬉游了。时常我跪在珊瑚丛中,两手捧住心口不能行动。那儿总是隐隐作痛,牵扯着五脏六腑。
我的心里有个冰凉的异物。珊瑚说,一颗珍珠正在那里形成。
它连接着你的心脉,所以,就算再痛,你永远也不可以失去它。她谆谆地叮嘱。
——如果失去了会如何?
你会死。珊瑚说。她很少这样肯定。
我只好捂住左胸疼痛的所在,不敢对这颗侵入心房的异物怎样。它像个得意洋洋的恶客,霸占了我心脉中的空间,冷而坚硬。
我恨这颗珍珠。它一无用处,它折磨着我却又令我拿它无可奈何。
它是我生命中的赘物。一场永不痊愈的病。
传说珍珠是海底鲛人的眼泪变的。你说这有多可笑。
我依然不会流眼泪。我的身体里没有眼泪,只有一颗不曾达成使命的毒药。这便是夜明宝珠的华丽谎言。被虚构的身世与爱情,假的眼泪哄下真的来。
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开始疑心人类的眼泪大约也不过是个类似的讹传,因为我并没见过。
珊瑚用她柔软的手臂抚摩我。她无法帮我解除病痛,但她说:“夜明,你在这里,我总是可以保护你的。”
可是有一天,一群恶人的到来却粉碎了她的承诺。
15
直到很久以后,夜明仍然记得那一天。她毫不怀疑,那是一场劫难。
身体上的伤害比起内心,永远更为直接,也更加恶形恶状。在那场劫难中她亲眼目睹了珊瑚的肢体整丛整丛地被那些人斩断。钢刀在他们手中,掠过便是一阵浓重腥气。从珊瑚破碎的创口里涌出大股乳白色的黏液,几乎将海水弥漫成粘稠陷人的沼泽。
很久以后夜明回忆起,明白原来那就是死亡的气息。曾以为迢迢无尽的生命,死亡从未以这样狰狞而直白的面貌逼近她们。鱼虾早已潜踪不见,无愁海内千年来从没有过如此血腥的情景。
她没见过人世间赤裸裸的恶,连掩藏一下也不屑。就像这些一丝不挂只以黑绸包头、鼻上穿个金环的男人。她本以为他们是来采集珊瑚树的,如同千多年中水性精熟的沿海居民常常会做的那样,可珊瑚她大部分的死壳都已结成了岩石。
她睡在触手丛中窥望。但那些人没有去寻找珊瑚树。他们好似看到猎物的鲛人,舞钢刀径直扑向她。
他们身上发出腐烂的杀气。
珊瑚伸展她长长的手臂,擒拿并绞死了其中一些,然而她敌不过更多的明晃晃的刀锋。最终当无处躲藏的夜明被这些人以渔网缚住并挟持着向上游去的时候,她双手嵌在坚韧网绳里,惊惶的眼睛,来得及看到珊瑚惨白地倒伏在海底,触手间缠绕着被勒死的尸体。
珊瑚就像透过那些绳索的视野一样支离破碎。她被淹没在自己体内流出的乳白色黏液之中。
渐渐地看不见了。夜明蜷缩在网中,越升越高。
她觉得这地方隐隐熟悉。费了好大气力才辨认出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她曾去到过的村庄,在那儿她怀抱一枝珊瑚宝树从巨大的瓮中冉冉站起,皎洁若初雪的容颜。
但那里早已不是村庄。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海风吹过咸涩潮湿的空气,一切却已经面目全非。她被捆绑在渔网中抬入一座宏大但破败的建筑,到处堆积着掠夺而来的器物,金猊香炉中生出荒草,杂乱无章的珠玉像随地干涸了的痰唾。那儿有件女人亵衣斜斜搭在金身佛祖头上。世上的高贵富丽全被糟蹋得肮脏,不堪入目。
恶人将她连渔网朝地下一掷。网绳缕缕陷入肉里,她却只以双手护住心口,那不分时机循环又来的疼。一只赤足踢在她臀上,夜明咬住长发,耳边却是一阵女子嘈杂放肆的笑。
她们看去似乎粗俗而快活,身上胡乱披挂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颜色毫不搭配却有种泼辣的艳丽。她们不知从哪里纷纷冒了出来,围绕住她像看希奇玩意儿。内中尤有一个最年轻,生得也美。她口里正衔一根簪子两手把头发往上挽,此时挤开旁的女人,等不及地要看新鲜。一口把那簪子呸了出去,叮零零滚得老远,头发挽了一半,一半便任它散着。
“哟~~~~~~~~~这就是你们说的怪物?”她一撩裙子蹲下来,隔着网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夜明的脸,“是这样一个风吹就倒的美人儿嘛?你们是抓错了吧,这跟人有什么不同?”
在绳索交错的间隙,夜明看到一双好奇地俯视着的大眼。女人半张着红艳的唇,神情无知而快乐,像一头母兽。
先前抬着夜明的男人之一圆瞪双眼,狠狠啐了一口:“大嫂你不知道!千真万确这就是千年蚌精。你莫看她一副可怜模样,水里她身边有个怪物,恶极了!那千头怪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恶心死了……它……它把老五、老七、十二子、十六子他们……都勒死了!”
她挑起眉毛,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早有几个女人尖声哭叫起来,不敢相信这死讯,她们纷纷冲上前向幸存者们追问,冀望着一丝侥幸。场面变得越发混乱。内中有一个嗓门特别高亢,她揪住浑身还湿漉漉的男人,捶打着他的胸膛号叫:“我们老七怎么了?你们一道去的,怎么他就给怪物害了!……好,便是他死了,死要见尸,老七的尸首呢?你们把他放在哪儿了?”
“留在海底。那怪物被我们砍死了,老七他们的尸身都缠在它的爪子里,我们拿不出来。何况我们还得抓着这个娘们。”男人木然地用下巴向渔网里的夜明示意。
那女人怔了怔,更加响亮地嚎哭起来,披了头发撕打着他:“没人心的!你们只顾捉这东西回来请赏,哪还记得兄弟!可怜我们老七死了都没个葬身之地……你们……你们算什么弟兄!禽兽!”
“我们闭不了那么久的气。若非要把老七他们的尸首都弄回家,只怕我们自己也上不来了。”他仍是木然地、硬邦邦地说,“死的已是死了,总得先顾活的吧?况且捉这娘们是大哥的交代,事关全堂兴衰。你做了老七的女人这么久,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凶悍拼命的女人被他厉色一喝,愣在那儿无言以对。张着嘴,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继续哭号下去。那男人却忽然话锋一转,贴近身去陡然一把将她搂入怀内,笑道:“老七过去了,你还得节哀顺变。不如今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男人们全都狂笑起来,纷纷开始调笑起其他还在哭泣的遗孀。她们像一轴一轴丰满而又皱巴巴的布匹在男人的怀里被揉搓着,发出抽泣与呻吟交杂的声音。老七的女人扭动着她强壮肉感的身子,捏紧拳头擂鼓般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一阵乱打,打到后来变成了拧。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扭着他的肉,人缠在他身上像条大蟒蛇。
“我也想了你好久了……从老七把你抢来的那天起……早就想着你这小妖精了……”他尽着让她拧去毫不在意,只顾把脸凑在她脖颈上一路往下拱。
死者与死亡一起,在瞬间轻易地被遗忘。男男女女公然地追逐起来,尖叫,野兽般的粗喘。践踏着满地泥水与华美而污脏的零碎物件。夜明静静睁大了眼睛,重重叠叠的绳索割碎了这淫滥腥香的空气。
忽然一声巨响,兴奋的男女都停下来。
年纪看起来最轻的那“大嫂”拎起绸缎堆里一尊小小观音像,在地上摔得粉碎。借着这点响亮带来的暂时的安静,她发狠叫道:“没黑没白的东西!就只知道这点子事么?猫狗也比你们尊重些!这会儿是干这个的时候?大哥叫你们去采千年蚌珠,一群人死的死伤的伤,弄回来个女人就算完了?谁知是真是假!”
她又蹲下身,隔着网绳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夜明微微侧头,她被渔网紧紧捆着,无法躲避,这年轻女人的手,干燥而有力地捏住了她的面颊,迫使她的头离开地面,张开嘴来。女人俯身凑近细看,眼光中仍有着不可置信。越过那披散了一半的、乱七八糟插满金翠钗环的头发、浓蓝大绿朱紫纷呈的俗艳衣裳,夜明在这女人的掌握中眼睁睁望着地上,她脚边观音菩萨断裂的头颅。冷白,没有表情的瓷脸。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大嫂小心这东西咬你!”
“你说她是千年老蚌,我怎么看她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大嫂站起身,轻蔑地瞅了说话的男人一眼,“她会咬人么?瞧她那一身细皮白肉,倒像个官家小姐似的。我就不信,便是借她一口牙齿,她敢咬人?我说老四,别是你们这趟出去,白死了许多弟兄,大哥交代下来的事也没办成,就胡乱抓个女人回来凑数?——这女人别说你,我看了都动心。这回可是交了差,又得了便宜了?”
她懒洋洋地走到他身旁,斜着眼睛鄙夷地一笑。那男人非但不恼,反涎着脸蹭过来:“大嫂可别不信,跟她一起的那怪物凶极了,我想这娘们虽然长得像人,也不是善类。大嫂还是小心些好,要是真给她咬了,做兄弟的非把她活煮了不可。”
“哦?那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吃了她?”
“这娘们一定腥气得紧。我倒是想吃了……大嫂……”他越发上脸,竟用自己几乎全裸的身体湿淋淋地去贴她,像只巨大的海参般蠕动不休。那女人本也漫不经心地听着这番胡说,忽然不知如何被冒犯了,登时变了脸。她扬起手一个耳光扇在男人脸上。
“下流东西!老七他们死了,你大哥还没死呢!我一天是你大嫂,你就一天给我夹着尾巴滚远些!滚!”她气咻咻地大骂,转身抽出一人手中的钢刀,把刀尖贴着夜明的身子一路挑断了那些绳索。
“还杵在这儿干么?给我滚进去请你大哥出来,叫他来看看你们捉的这‘怪物’!”
陡然失去了束缚,夜明竟不知所措。她听到周围人们的惊叫声,生怕她暴起伤人。然而她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胸前。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遮不住裸露的身体。满身绳子勒出的红痕。
16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
这些野兽一般汉子的大哥出来后,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夜明没有想到“大哥”已经这么老。其余的人至多不过四十出头,二三十岁的年轻壮汉更比比皆是,而大哥却已两鬓斑白。
这男人看去衰迈而阴鸷,他眼里闪烁着怀疑一切的光,当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抓住夜明的长发使她的脸强迫仰起来时,她看到他已开始脱落的稀薄的头顶。
他总有六十多岁了吧。夜明想。她的脑子里此时一片混乱,并且她对于人类年龄的概念毫不清晰。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在她的眼睛里,十年与五十年、一百年,都没有多大分别。相比她自己千年万年悠悠荡荡的生命,人类所占据的不过是时间中一粒尘埃罢了。
然而她的性命如今掌握在这粒尘埃手中。夜明被他扯着头发,她紧紧地闭起双眼,以此不用看到头顶上那些灼灼地注视着她的裸体的男人。他们在她身畔环绕成圆,里三层外三层,拥挤地互相推搡,张大了口呆看恨不得吞了她。夜明尽量把身体蜷缩起来,那些人看起来像是洁白的花蕊周遭耷拉下来嘁嘁嚓嚓颓败发黑的瓣。腐烂的气息闻得见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千年蚌精!”那年老的大哥冷冷地打量她片刻,突然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重复道,“把你的珠子交出来!否则别想活!”
夜明闭目不语。交出珠子同样别想活。她想。她所憎恨的那颗夜明珠,对人类来说是无价之宝而于她仅仅是赘疣的,此刻就在她黑暗的心室中幽幽发着光。像一个附骨的鬼魂,驱之不去,它用它永恒的存在提醒着她年少时一次失败,从此性命相连。她要用她的余生为那些已经遗忘了的人和事忏悔,永不翻身的记忆。
它连接着你的心脉,所以你永远也不可以失去它。如果失去了,你会死。珊瑚说。啊……她按住了胸口。她里面疼痛如浪涛袭来,一波又一波。珊瑚死了。
珊瑚死了……
仿佛她的感觉麻木了它自己,以便在这样巨大的伤害中获得保护。直到此刻夜明方才无遮无拦地面对这件事:珊瑚,死了。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一群凶神恶煞的、淫猥地对她指指点点的男人。
“大哥,这娘们听得懂人话不?”一个男人问。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怎么听不懂!这可是千年老蚌,妈呀,活了一千岁!都成了精了,什么话听不懂!——大哥,她一定在装傻,不给她点苦头吃吃她是不会说的!让我来——”
这莽汉两手交互攥了攥,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迈步就要上前。即时被旁人哄笑着拉住,他们用不堪入耳的言语嘲弄着他:“老八,你要干什么?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大哥还没尝鲜,莫非你老八倒想先试试新不成?”
“还轮不到你哪!”
“八哥别急,哈哈,待会儿大哥先受用了,咱们兄弟人人都有份!急什么!”
大哥紧锁眉头盯着手中女人的脸——这身怀宝珠的老蚌,她的生死悬在他的指尖儿上滴溜溜打着转,然而她直愣愣地望着他,倒像是穿透了他望向远处,那双茫然的目光。她苍白的容颜看来漫不在乎,于呆木之中反生出一种嘲讽来。他突然大吼一声,制止了众手下的胡闹。
“都给我闭嘴!这不是女人,这不是人!知道吗!”他愤怒地扫视着这些只懂得屠戮与占有的兄弟,缓缓发话道,“都出去。我要单独审问她。”
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拉着自己的女人出去了。只有大嫂还留在屋内。他阴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出去。”
她咬着嘴唇,挑衅似地与他对瞪着,半步也不挪一下。瞪了许久,她终于在他不动声色的阴鸷目光中溃败下来。
“男人都一个样!说什么千年怪物,见了漂亮娘们一个个都饿狗扑屎似的,哪还管她是不是人!——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子,呸!想要她便明说了又打什么紧,只怕你没这本事!”她幸灾乐祸地故意高声说给他听,末了还从鼻子眼里哼出一声冷笑。可是毕竟胆寒,一头说着一头已快步走了出去,把门带上。
那关门声震得常鳌脸上长年不变的阴沉面色仿佛也抖了一抖。外头是海边的正午的白日,腥咸而火辣辣,如同他那年轻、美貌而横泼的女人。二十岁的青春,混在这盗匪窝里她也怡然自得,不受半点委屈。常鳌脑海里回响着那句怨毒的辱骂,几乎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样的情景……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至多也不过四五年……在一次伙同另一帮派洗劫海上商队的械斗中,他们的盟友、巨鲲帮的龙头大哥横死刀下,事后巨鲲帮残余的弟兄全部并入了他的长鲸堂,而巨鲲大哥的女儿、那喜欢把掠夺来的金链条横勒在额上的泼野女孩理所当然地被他照顾着,后来就做了他的女人。
常鳌记得女孩当晚放声的哭泣。她是被迫跟他的,他征服了她。然而这以后他渐渐变得力不从心。在夜里他们两人仿佛换了地位,这让他感觉恐惧。她总是贪婪地要,像卷着水沫的暴风在他身上横扫而过,像那日头……青春本来就是贪婪的,常鳌很明白,年青健康的女人总会如正午白日一般肆无忌惮,她们舔过哪里便留下微腥微咸的盐粒……这原本是巨大的快活。但她和她的青春一同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把他留在阴暗中。留下一句冷冷的讥嘲。死老头子,只怕你没这本事!这娘们其实半点也不在乎让他独自呆在这屋里,她就吃定了他不能……常鳌突然转身,直勾勾盯着阴暗中的另一个女人。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低声在她耳边,像一个不容反抗的符咒,“我们人间有种说法:千年蚌珠是不老仙药。我要你的珠子,你把它藏在哪里了?快给我!”
夜明抬起头,望着这蹲在她面前的老人。他全身佝偻成一团暗影,如同地底下游逸出来一缕不甘心的鬼魂。
“吃了这样的宝珠,人便可长生不老。那珠子我非要不可。我知道你已千岁有余,你的体内孕了一颗蚌珠。别想瞒我。我折损了这么多兄弟,为的就是你这颗珠子——今天你横竖是逃不过了,把它交出来,或许我还可以放你回海里去。”
他的声调平淡低缓,仿佛无动于衷一般,对着一个同样无动于衷的女人陈述这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无动于衷,她的面容洁白无辜,在暗处,脂玉般熠熠通明。但他知道她听得懂他的话。
她在装傻。这是千年的老蚌呵。想着心底里寒气上来。不管是什么生物,活了一千多岁,要多阴险没有?她的心机绝对可以与他匹敌有余。长鲸堂的大哥常鳌永远不急不躁,不露声色如同磐石。否则怎能横行海上三十余载?
否则,如何能将不老药的消息瞒得滴水不露。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手下那些兄弟,都是一帮只知道喝酒打架、争夺钱与女人的蠢货——可笑!他们配做他的兄弟么?
对他们他只说近来结交了一位海外别国的王。那国家最以千年蚌珠为贵,如若他们能弄到一颗,王答允将以一座岛屿作为交换。这些年来长鲸堂令所有海路行商闻风丧胆,好处也着实捞了不少,但若能拥有一座异国的岛屿落脚,以后便再也不用怕官军前来围剿了……那些蠢驴懂得什么?他们想着一座专属的岛,自立为王的快活,命也肯卖。去替他淘弄那颗珠子。他懒得听他们絮絮地报告死了老五、老七……不过是个数目字,值得甚么?
如今唯一的要务只是取得这仙丹。秘密地。就连他的女人也不知内情。他一个人去找那居住在荒村里的巫女,重金请她卜得千年老蚌的所在。为了怕女人跟来生事——长鲸堂内唯有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包括他——他用烈酒灌得她足足睡了三天。当然,事后那巫女的尸体更不会有人发觉。谁还会认得一段焦炭呢。
如果得到不老药。常鳌眯起眼睛。他一直相信长鲸堂大哥绝非自己所能达到的颠峰……他的颠峰或许是无止境的,更高,更高,俯瞰着整个世界……他一定能上去。只要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强大?
他感觉到那强大的力量就在耳边催促了。要快……不然来不及。突然间他毫无预兆地抽出短刀,一下子便抵在女人裸露的胸前。
“你不肯交出珠子也无所谓。”常鳌淡淡地说,他平静地望着那光致致的凝脂的小丘,眼底空洞到甚至洁净。这女子当然美,但她不是人。刀锋是如此锐利,他手上还没有任何感觉,它已刺入肌肤半寸,顺畅得几乎像没入水中……真奇怪,她的血倒也是红的。
常鳌带着点漠然的遗憾想。本以为蚌精应该拥有蓝如海水的血液。她太像一个人了,平凡得令他失望。
好象自己不过就是杀死了一个女人而已……他对她说,口气像是友善的商量:“我给过你机会,现在不想再等了。珠子反正是在你的体内,慢慢地找,总是找得到的。”
夜明没有闭上眼睛。她想原来这就是结局了么。她终于看见了。那么……也不错。
浑浑噩噩,一千年。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亡,总比一辈子从来没明白过的好。她甚至很有点感激这个人,他将要结束她漫长的生命了。结局这东西总是在跟她捉迷藏。许多年前她曾以为它来了,它却只不过轻轻地与她开了个玩笑便转身溜走,原来是要等到多年以后,在她料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仓促而草率的形式出现。简直不像是真的。恍惚她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不重要。
只是顽童的一场游戏吧。夜明静静睁着眼睛,她看到那男人扬起手,刀刃像一道光在这世界上割开出口。
她的眼睛很清澈。映在眼底的血花,纯正鲜红。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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