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皱着眉头,居然又是一脚飞快踢出,这次的动作快到我什么都没瞧清楚,海门就在半空中倒转了一圈,正当海门单手再度一撑时,女人一脚看似轻轻直踢海门的脸,却碰一声将海门重重踢倒,沿着尘土飞扬的地平面翻滚。
海门的鼻血拖在地上,好长好长一条的血箭。
我们三人呆呆地看着海门被踢得血流满面,却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做什么?脾气还是一样暴躁。”褐发男子不悦地说,走到女人的身边。
“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女人冷酷地说着,只见海门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卷起袖子走向前想理论一番,那女人轻蔑地看着海门,眼看又要发作,褐发男子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说:“够了!别跟孩子计较!”
“乱打人!”海门生气地说。
海门说着说着,竟然一拳突然往上勾出,那女人被褐发男子抓住了手臂,也没想到海门的动作那么敏捷粗暴,竟眼睁睁呆看着这一拳来到自己的下颚。
我看见地上的落叶被一阵风刮起,那女人随即挣脱褐发男人的手,朝天空飞了出去!
褐发男子错愕地看着女人在天空飞着,然后重重地掉了下来,褐发男子转过头看着也是血流满面的海门,叹道:“你还是快逃吧。”
海门有点委屈说道:“这女人先动手的!”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海门动手打人,他以前被村子里的小孩用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时都没有动手反抗,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打了一个女人?难道海门真的被那一脚踢得那么痛?痛得心性大变?
“快跟人家道歉,去扶人家起来啊!”我催促着海门,此刻我是非常同情那个女人的,海门的拳头可是枚小炸弹啊!
海门涨红着脸点点头,走向那倒地不起的女人。
那躺在地上的女人眼看海门走进,竟然立刻站了起来,摸摸自己的下颚,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冷冷地看着三步之遥的海门。
那巨汉傻不愣蹬地看着海门,褐发男子叹口气盘坐在地上,背对着海门与暴烈的女人,索性不理会争斗。
“你杀过几个?”女人打量着海门,眼中似乎快烧了起来。
“什么东西?对不起啦!我好像......”海门说着,突然摔倒在地上,我只依稀看见那女人好像将脚踢向海门的后脑勺?我不确定,太突然了!
那女人俯视着被偷袭的海门,说:“好好再回答一次。”
海门愤怒的不得了,山王也不快地走向前,大声说:“你们是谁?来这里要做什么?干嘛打人?”
盘坐在地上的褐发男子托着下巴瞧着山王,说:“我们是来找摩赛跟盖雅的,你们是本地的狼?四个小孩时候全都到了?”
山王听不懂褐发男子的问题,只知道他们都是来找摩赛爷爷跟盖雅爷爷的,正要回话时却见海门盛怒站起,对着女人又是一拳!
但这次海门挥了个空,动作敏捷的女人不但避开这一拳,还用脚将海门拐倒,惹得那痴呆的巨汉哈哈大笑。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那女人冷酷地俯瞰着海门。
“可恶!”海门骂道,还没爬起来时,女人的脚居然朝海门的脸上又是一踢!
血花喷上天空,海门没能避开女人快速的踢腿,但海门的左手却牢牢扣着女人的脚踝,女人不以为意,另一只脚腾空而起,居然朝海门的脸上又是一踢!
“碰!”
海门的脸上再度开花,鼻子跟嘴巴都是恶心的鲜红色,但那女人整个人都摔在地上,褐发男子忍不住转过头看着两人,摸着头说:“你朋友很厉害啊!”
原来海门忍着剧痛,右手赶紧抓住了女人另一只脚!
“不要打了!”我骂道,指着那泼辣女人说:“不要跟这种人计较太多!”
“不要。”海门认真地说,站了起来,双手还是紧握女人的双踝,那女人的手腕上突然弹出亮亮像刀片的东西,躺在地上的上半身骤然拉起,冲向海门!
“不行!不要伤害孩子!”褐发男子紧张地从地上弹起,却见海门拉着女人的双踝奋力兜着圈子,海门兜的圈子很快很快,地上的落叶都旋了起来,那女人的上身只好垂下,然后像一只会飞的母猴子一样被海门丢了出去!
那女人四肢张开、朝最高的那株松木撞去!
我紧张地看着那女人,要是她被摔死的话海门就惨了!
但那手脚俐落的女人不知道是打那来的怪物,只见她一手按着松木,在空中一荡一滚,在落下的时候两手平平摊开,双脚踏着粗大的树干“疾跑”落下。
我、山王、狄米特都看傻了眼,这女人一定是马戏团的王牌特技员,要不然怎么可能比猴子还要灵活十倍?
但海门大步走向那女人,那女人一动也不动半弯腰站着,盯着地上的眼睛有些呆滞,看来这女人还没从天旋地转的冲击中醒过来。
海门半背对着女人,双脚微蹲,右拳慢慢拉到腰后、甚至快垂到地上了。这个姿势我再清楚不过,那可是在黑暗森林的那一夜,海门殴击大黑熊的“弓拳”,大黑熊曾被这种上半身饱满拉开的拳轰得眼冒金星。
那女人显然还要飞一次。
我竟满心期待。
“够了,刚刚的事很抱歉。”褐发男子的手掌安安稳稳地放在海门即将爆炸的拳头上,面无表情。
“她如果再打我,我就让她飞到月亮!”海门气呼呼道,绷紧的肌肉顿时放松,瞪了那恍恍惚惚的女人一眼后,便鼻青脸肿地向我们走过来。
狄米特与山王站在海门身旁,像是海门的护卫似的,我不客气说道:“你们找摩赛爷爷跟盖雅爷爷做什么?”
这浓妆艳抹的女人喜欢胡乱打人,另外两个人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对滥用暴力的人根本不需要客气。
“我们是他们两位的朋友。”褐发男子脸色歉然道:“我叫赛辛,她叫妮齐雅,这个大个子叫阿格,我们还在等一个朋友。”
“不怀好意。”我说,他们一定是盖雅爷爷旅行时不小心交到的坏朋友。
“哈。”赛辛不置可否。
这时盖雅爷爷打开门,远远地看着那三个陌生人,那三个陌生人神色恭谨地朝着盖雅爷爷鞠躬,盖雅爷爷开口:“阿飞他不会来了。”
赛辛、妮齐雅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连粗鲁的阿格低沉地吼了一声,声音暗露悲伤的讯息。
盖雅爷爷看了我们四人一眼,说:“带着木箱进来吧。”
山王高兴地大叫,我也笑得合不拢嘴,我终于可以知道村子里最大的秘密了!
妮齐雅目光狠戾地看着海门,跟在海门的后面,海门被她瞪得浑身发毛,朝后看着那女人野兽般的眼睛说:“你不要乱来啊!我揍你的!”
虽然妮齐雅一副酷爱暴力的样子,但我实在不喜欢海门恐吓女人,我瞪了海门一眼,海门便乖乖地走进摩赛爷爷家里,连吭都不敢吭。
阿格挤不进门,于是安然坐在石阶上看着落日,丹丹也懒得里他。
大伙进了屋,门关上,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残阳的余晖落在那张沾满咖啡渍与核桃渣的大地毯上,盖雅爷爷蹲下掀起大地毯,露出藏酒窖的暗门,那暗门丝毫不稀奇,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储藏贵重物品的暗门,我也的确看过摩赛爷爷自暗门里拿出几瓶老酒、沾沾自喜地闻着。
“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大人了,知道吗?”盖雅爷爷说,双手握着暗门的拉环。
“我早就是了。”山王说,我们其他三人忙点头。
赛辛满脸惊讶地说:“他们的时候还没到?”
妮齐雅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我感觉到她全身发烫,好像被剥夺掉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盖雅爷爷没有回话,双手轻轻拉开暗门,我第一个探头下去瞧,里面是几个大酒柜,跟我以前见到的一样,但我明白那么多前来聚议的村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于是我爬下扶梯,小心翼翼地推着其中一个酒柜。
“这女孩很聪明吧?”盖雅爷爷语气平缓,但我听了却非常高兴,继续摸索着酒柜的机关。
“第二个酒柜。”盖雅爷爷提示,我摸着第二个酒柜轻轻一推,酒柜慢慢旋转、旋转,露出第二层暗门。
这个暗门布满了黑红色的铁锈,感觉上是个相当厚实牢固的金属门。当然,也非常的沉重。
盖雅爷爷等人也走下扶梯,我正搜寻门上可能的机关时,海门便走上前去,奋力推着金属暗门,但金属门纹风不动。我在一旁笑说:“还是让我找机关把它打开吧?”
只见海门的嘴巴里发出牙齿磨击的声音,金属厚门渐渐被海门给推开,我吃惊地说:“你这样会把门弄坏的!”
盖雅爷爷低沉着声音,说:“原本就是这样打开的。”
我狐疑地看着盖雅爷爷,这么重的门,就算是村子第一力士摩赛爷爷也推得很辛苦吧?果然是很安全的暗门。
“里面是个隧道啊。”海门看着暗门后黑压压的暗道,暗道的远处依稀透着微光。
“进去吧,眼睛很快就能适应的。”盖雅爷爷走在前头,我们紧紧跟在后面,妮奇雅与赛辛殿后,却对这个暗道一点也不惊讶。
我们都知道隧道的尽头便是村人聚议的秘密场所,于是无所畏惧在黑暗的腔肠里,挨在盖雅爷爷宽厚的肩膀后慢慢走着。
“好刺激啊!”山王在我耳边说道。
“嘘。”我说。
走着走着,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跟着便听见吵杂的人声,我们来到一间远比我想像还要空旷的密室。
根本不能算是密室。这是间圆形的地下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全是我们熟悉的脸孔,这原本便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会议室的摆设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几十张全世界各地的详细地图紧密贴在圆形的墙上,红色的小旗子与蓝色的小旗子乱七八糟插在地图上面,几百卷发出古老味道的卷宗一捆捆堆在木柜里,但最令我无法想像的是,明亮的灯光照在墙上各式各样的武器上,令我不寒而栗。
这些武器虽然都是老旧的二次世界大战时代的机种,但没有一只枪结着蜘蛛网、沾上一丝灰尘,全都闪闪发亮,可见村人已经将它们打理过了。
“手榴弹、步枪、机关炮、猎刀、火焰枪、几十箱子弹......”狄米特念着念着,说:“天啊,原来巨斧村藏了个秘密游击队?”
摩赛爷爷有些错愕地看了我们一眼,随即接受了盖雅爷爷带给他的事实,山王的爸爸也在村人之列,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的儿子。
赛辛与妮齐雅对其他的村人来说也是陌生人,围坐在羊毛毯上的村人打量着他们俩,赛辛微笑道:“大家好,我是赛辛。”
一旁的妮齐雅简要地说:“妮齐雅。”
摩赛爷爷点点头,说:“赛辛,妮齐雅,盖雅老家伙的小朋友,大名如雷贯耳的新生代战士。”
赛辛彬彬有礼道:“哪里,现在世界的纷乱远远不及当年。”
战士?我听得一头雾水,难道这个小村子真的在进行一场我无法理解的战争?
盖雅爷爷穿过我们四个小鬼与莫名其妙的两个新生代战士,示意我们一齐坐在羊毛毯上,当我们一坐下,盖雅爷爷就以沉重的口吻说:“在这趟旅程中,我在布拉格听闻阿飞在巴黎殒命的消息,约两个礼拜前。”
赛辛神色忧伤,但妮齐雅的眼中却喷出熊熊怒火,问:“是谁动的手?”
盖雅爷爷低沉说道:“据闻是黑祭司。”
妮齐雅愤怒地说:“黑祭司人在哪里?!”
赛辛的手搭在妮齐雅的肩膀上,淡淡说道:“妮齐雅,你太激动了。”
我终于压抑不住满腹的疑团,问道:“黑祭司是谁?阿飞是谁?”
轰的一声,我的脸上突然一阵热辣,然后鼻尖一疼,我茫然地看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近距离瞪着我。是妮齐雅。她手腕上的尖刀触碰着我的鼻头,我连害怕发抖的感觉也没有,整个人都傻掉了。
“太过分了吧小妞?”摩赛爷爷瞪着妮齐雅那个疯女人,手里不知何时拿着一把手枪对着妮齐雅。
狄米特、海门、山王三人生气地围住妮齐雅,妮齐雅冷冷地斜视摩赛爷爷,说:“我倒想问问,既然这些小鬼还不能变形,怎么有资格参加这次的讨论?”
海门大吼:“把刀放下!”
盖雅爷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妮齐雅,麻烦把刀放下。”
妮齐雅冷笑,我鼻头上的尖刀刷一声“收回”她手腕上的小机关里,妮齐雅神色漠然,在众人的侧目下反瞪着摩赛爷爷,狄米特则拿出手帕帮我擦拭痛楚的鼻子,我心中的愤怒压倒恐惧,真希望自己有能力将妮齐雅打到月球上。
“母猴子,等一下跟我到外面去。”海门大刺刺地说。
妮齐雅没有回话,一脸倨傲与不屑。
赛辛大概不能忍受这种僵固的气氛,主动开口:“盖雅,你将我们召集到这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盖雅爷爷点点头,才正要解释,摩赛爷爷便粗着嗓子说道:“白狼出现了。”
赛辛愣了一下,妮齐雅却冷笑道:“好的很,大干一场的时间到了。”
摩赛爷爷的脸孔变得非常严肃阴郁,看着龇牙咧嘴的妮齐雅说道:“小妞,小心你的言辞,要不就让你尝尝老人的恐怖。”
神经病附身的妮齐雅正要发作,话一向很少的盖雅爷爷便认真说道:“妮齐雅,请不要忘记狼族的使命。”
妮齐雅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冷笑。真令人不舒服。
不知怎地,赛辛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问道:“白狼出现在哪里?”
在一旁盘坐的村长开口:“很幸运的,在我们村子里。”
白狼?难道是指……
“神圣之血的托付就是那孩子。凯西的孙子。”摩赛爷爷指着山王,赛辛与妮齐雅专注地打量着这个村里的孩子王。
山王吐了吐舌头,说:“白狼?你们最后还是相信我说的那件事啰?”
山王的爸爸斥道:“变成白狼是恶兆,那么高兴干嘛?”
“叫他变一次给我看看。”妮齐雅淡淡说道。
“臭女人,我为什么要变给你看?”山王的鼻子吹出不屑的气。
妮齐雅冷冷地说:“只怕是你自己还无法控制神化的秘诀吧?”
山王哈哈大笑,说:“神化个什么东西?是因为你太臭了,所以不想变给你看!”
年迈的村长及时阻止这场无聊的对话演变成更加无聊的斗殴,打断说道:“崔丝塔,你描述那一天的事情给他们两个听听。”
我还搞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已经知道山王是所谓的“白狼”,而“白狼”果然是个不吉祥的征兆,不吉祥到村子要组成一支秘密游击队。
但,大家似乎没有把矛头指向山王,至少不打算把他烧死还是怎么的,这不吉祥的源头恐怕才是关键所在。我想,我必须搞清楚白狼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将那一天所遭遇到的怪事重述一遍,从大水蛭、大蟒蛇、大黑熊、白色的大野狼(白狼?)、直到鹰群等等,我用与山王迥然不同的简要语气迅速说完,然后多上一句:“摩赛爷爷,应该换你们解释清楚了吧?”
妮齐雅听了我刚刚的陈述,神色轻蔑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其他三人都不是狼族?”
狄米特反问:“从刚刚到现在总共提了一万次狼族,到底那是什么东西?”
妮齐雅冷笑,一双眼睛突然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霎那间我彷彿看见一头捣破铁笼的猛兽向我们扑来。
但妮齐雅眼中的兽性迅速收敛,我则惊出一身汗来,连海门都机警地站了起来,弓着拳头瞄准妮齐雅的眼睛。
“我要是发挥出狼的力量,你死一万次都不够。”妮齐雅看着刚刚将她牙齿打落一地的海门,语气充满了讽刺。
摩赛爷爷一掌用力拍着地毯,劲力穿透花岗岩地板,叫道:“他要是发挥出狼的力量,这里所有的人用乘法乘一乘加在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
妮齐雅失笑:“他要是真是狼族,在森林对抗那只畜生、危及生命时就该变成狼人保护自己了!”
海门气得满脸通红,虽然他一定不知道摩赛爷爷与妮齐雅在说什么。
摩赛爷爷瞪着讨厌的妮齐雅,大声说道:“他是战神欧拉之孙,这样够不够格成为区区一头干他妈的狼人?”
妮齐雅不再言语,替之以难以形容的自我压迫感。
赛辛更是张大嘴巴,端详着满脸通红的海门。
我不晓得海门的外公,那个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经常抱着两挺笨重无比的机关枪杀进杀出的欧拉是什劳子战神,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湖面的微风波澜下所隐藏的惊涛骇浪。这个村子藏着一个大秘密。
“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变成狼人对不对?”我突然开口,连自己都很惊讶为何会问这么荒谬的问题。
但大家的默然不语,这令我吃惊极了。难道我真的身处一群被森林恶魔附身的怪物之中?
“海门的外公拿的不是机关枪,而是巨岩底下那两把大斧头,对不对?”狄米特说道,他的发言令全场耸动起来。
狄米特一向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孩子,他不知如何从这一大堆荒谬的对话与村子巨斧的传说中加以组织,提出这么的古怪问题。
“人类啊,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村长的脸陷入无穷无尽的皱纹里,陷入远古的恐怖传说中。
如果我未曾看过山王变幻为白色的巨兽,我绝不会相信以下的故事。
这是一个眼见为凭的时代。
即使如此,真实的一面还是叫人难以接受。
村长脸上层层交叠的皱纹刻划着岁月与战争的痕迹,却远远不及那一个黑暗年代,一个英雄与魔鬼诗篇浴血搏斗的年代,在村长的烟圈袅袅与平淡的叙事手法中那样的深刻。
※ ※ ※ ※ ※
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老时代,在一个人类还与森林和平共处的纪元里,在圣城耶路撒冷城郊东北方的七个邻近湖泊的小农庄,住着数百个以牧羊、手工艺品交易维生的犹太人,这些犹太人与世无争,上一个世纪如此,下一个百年也打算这么继续下去,那一片土地肥沃得叫人生羡,那一群世世代代聚居于此的人们也知足地在这片土地上深扎了根,而跟随商队络绎不绝的旅人也为这几个村子带来稳定的贸易收入与奇异的所见所闻。
在村里小酒馆,永远可见一两个声势浮夸的旅人高举酒杯大声叙述这几趟旅程中不可思议的听闻,东方辽海外的独眼巨人、南方深山的吸血精灵、极北冻原上的亡灵湖、地中海群岛上的噬魂女妖精,种种千奇百怪的传说在村庄小酒馆中随旅人停泊、却不随旅人的离去而逸散,这些传说永远为世代长居于此的村人带来对外面世界新鲜的遐想,成为家家户户酒后闲聊的话题。
直到有一夜,一个远从一个叫做埃及的古老国家的小商队旅行至其中一个小村子。
那是个富裕的商队,他们不仅拥有三十只驮扶干货与丝品的壮硕骆驼,他们还带来了许多旅行的战利品,一群关在笼子里、村人从未见过的怪异生物,长了两个脑袋的红毛猩猩、有一口老虎尖牙的长耳鬃兔、浑身雪白的豹子、一个看似猪与羊杂交后的怪物、一个拥有三只手四只脚却无法言语的畸形双胞胎等等。
更叫村人吃惊的是,那些脸色苍白的商人的口袋里仿佛有掏不完的金币与小金箔,他们的腰际挂着盛满甜美葡萄酒的羊肠袋,他们旅行的丰硕成果一定也代表着数不尽的有趣故事吧?
就在那个黑压压的夜里,这些村人热烈地欢迎他们的造访的时候,那些富裕的商人也伸出友谊的双手、掏出一串又一串的纯金金币,在闪烁的营火旁与全村人狂欢了大半夜。
在烤羊上的酱汁犹滴在火焰中发出霹雳啪啦的声音时,宴会的气氛狂乱到最高点,村人兴奋的舞步踢倒了满地的酒水、商人的笑声更未歇止,突然间,营火骤然轰隆一声喷上了半天,像一头发疯的火龙不可遏抑地往天空呼啸,所有村人都吓了一大跳,包括一个叫做古思特的年轻人也停下了舞步,呆呆地看着失控的营火冲上了夜空。
就这样,宴会终止了。
或者说,另一场恐怖的宴会开始了。
那些富裕的商人在金币的坠地声中露出狰狞的原貌,尖叫声、哭喊声、讪笑声成了这场宴会凌乱的恐怖三重奏,商人的眼睛发出摄人心神的绿光,嘴里的尖牙在火光中映着不断求饶的血红,他们甚至盘旋飞舞在夜空中,恣意玩弄、捕抓、撕裂每一个参加夜宴的村人。村人的喉咙被扯开、肚肠被掏空、头颅在空中飞来飞去,脸上犹挂着极度的张惶恐惧。
“天啊!这些怪物难道就是魔鬼?还是传说中南方深山的吸血精灵?”
古思特惊骇莫名,身旁稚龄女孩的眉心间突然伸出一只长满坚硬指甲的手,女孩的眼睛瞠大,双脚凌空抽慉不已,古思特害怕地抱头蹲在地上,一个粗壮的男人碰一声摔在他身旁,这男人脸色干扁苍白,两眼无助地看着古思特。
“不!我绝不能死在这里!”古思特看着那男人即将死绝的眼睛,突然想到还在邻村等待他回家的妻子与刚刚出生的儿子,不管正在撕裂这片大地的东西是什么妖魔鬼怪,他一定要尽所有的力量逃命!
古思特握紧双拳,低着身子往林子里的方向飞快逃去,他全神贯注,屏住呼吸,踏着染血的夜色中、冲过妖异的营火!
正当冷静又幸运的古思特冲进隐蔽的树林,他的背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他深怕是“吸血精灵”追了上来,于是赶紧卧倒摔进荆棘丛里,他忍不住往回一看,只见酒馆的老板娘直直地站在他卧倒前的位置,眼睛睁得老大、紧抿着嘴,半颗脑袋正被一个笑眯眯的吸血精灵慢慢啃食着,那吸血精灵半张脸都是鲜血,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地看着正在逐渐僵直发紫的酒馆老板娘。
“他没察觉我,我一定要冷静下来,想想逃命的路线。”躲在荆棘丛里的古思特浑身都扎满了小血孔与刺伤,他考虑是否应该缩起身子在隐蔽的荆棘里一动不动,或是慢慢地匍匐在地上,逃往距离这里仅仅五公里的家乡。
先躲着吧!传说中的吸血精灵精明得很。
古思特看着其他逃往树林另一个方向的众多村人,一个个被飞翔在夜空中的吸血精灵快速抓到天空啃食,村人的两只腿无助地在半空中发颤后,又一个个被扔了下来,于是古思特下定决心按兵不动,但他随即听见背后传来毛骨悚然的低吟声。
古思特慢慢回头,全身发抖。
荆棘丛的另一端,一个干干瘦瘦的吸血精灵已脱掉商贾华丽的丝服,抱着一个神色空洞的七岁小女孩坐在地上,一只脏手高高抓着小女孩的双手,用他那邪恶的阳具刺进小女孩稚弱的身体里,他那不停盘动在小女孩脸上的舌头上,还卷着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小女孩黑色的眼窟流下红色的眼泪,另一只眼珠子苍白地质疑自己乖违的命运,她残破的身子剧烈晃动着,肚肠慢慢被吸血精灵从撕裂的肚脐里拉了出来,一口一口吃着,但小女孩仍旧发出微弱的呻吟。
吸血精灵注视着全身冰冷的古思特,讪笑着,愚弄着。
“你也想要她吗?想一起上吗?”吸血精灵嘲弄着古思特。
古思特没有愤怒,他的力量只赋予他发抖与呕吐的本能。
吸血精灵看着古思特,眼睛闪过一丝绿光,古思特的身子随即被一股强大的魔力卷了过去、穿过扎人的荆棘丛,吸血精灵捧着古思特发白的脸孔,笑道:“上了她,我就放过你。”
古思特看着那妖魔的双眼,几乎要晕了过去。
而那妖魔张开它发臭的嘴巴,将利牙戳进古思特的喉头,古思特感觉到整个身子摔进无穷无尽的黑洞里。
这时,逐渐失去意识的古思特突然想起一年多以前,一个残废的老商人在家乡酒馆里大醉时所说的故事。那故事的起承转合紊乱得不可思议,他只记得那故事的结局。
那老人的同伴摔到在地上,背袋里的银币撒落一地,那恶魔尖叫一声,叼着老人左手的嘴巴一张,冲上没有星星的夜空后便消失了。
“所以啊!我的身上永远都带着十枚银币!天晓得什么时候会再遇上这只野兽!”醉醺醺的老人剩下的右手抓着一把银币在桌子上展示着,眼尖的古思特发现老人手上的银币只有九个,古思特不作声暗暗寻找老人不知何时掉落的银币,发现那枚遗落的银币躺在桌脚旁的缝中,于是偷偷将它捡起放在怀中。
而这枚银币,古思特一直带在身上。
“天父,请保佑我!”古思特大喊,伸手从怀中掏出那枚银币按在那恶魔的额头上,那恶魔惨叫一声、将古思特高高摔到半空中,古思特重重落地时,那恶魔的额头已经被银币炙烧得冒出血烟痛苦大叫,而银币滚落得不知去向。
古思特浑然没感觉到落地的痛楚,由于失血过多,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得厉害,虽然东西南北分不清了,但古思特想都没想就往恶魔惨叫的相反方向摇摇晃晃逃跑,直到那些惨叫声几乎听不见了,古思特软弱无力的双腿才跪倒在矮树丛里,昏昏沉沉地睡着。
古思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古思特昏睡了多久,他完全没有概念,但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耀眼得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古思特深深感到自己的幸运,他没有被昨晚惨绝人寰的屠戮吞噬。
现在的他居然满腔喜悦,逃过一劫的重生感使古思特忘却昨夜荆棘丛外那可怜女孩悲惨的命运,他只想回家,告诉所有的村人在这里发生的悲剧。
古思特勉强睁开眼睛,匍匐在树荫底下检视喉咙的咬痕,那咬痕发紫溃烂,古思特皱着眉头。
此时树丛的另一端发出穸穸窣窣的声音,一个模样可怖的女孩呆呆地穿过矮树丛,捧着干干瘪瘪的肠子站在古思特面前,说道:“叔叔……请问村子……村子怎么回去?”
古思特吓了一大跳,这肚破肠流的女孩居然是昨晚被妖魔凌虐玩弄的小女孩啊!她怎么可能没死?
这女孩一只眼睛倒吊着,另一只眼睛早就被妖魔挖出,只剩下干涸的眼洼,她破碎的身子在树丛的阴影旁颤抖着,古思特瞧着瞧着,居然感到极端的害怕,他甚至无法言语、无法同情。
鼓起勇气,古思特压抑说道:“往后一直走就到了。”
不等那女孩开口,怯懦的古思特挣扎着爬起身子,朝着家里的村子慢慢前进,他不敢回头再看那女孩脱离现实的模样。
走着走着,古思特两眼发黑,他好想继续沉睡下去,这阳光强烈得几乎将整个树林烧成灰烬似的。但古思特知道,他一定要赶紧回到家里,将这恐怖的事件告诉村人,使村人作好对抗恶魔的准备:“将村子里微薄的银币、银器全都集结在一块,并哀求城里罗马驻军的协助”。
昨晚受害的是隔壁村子,今晚受害的若是自己家人该怎么办?
古思特想到这里,脚步便加快了不少,直到他看见村子口的葡萄树才松了一口气。
到家了。终于到家了。
但,就跟所有悲剧的开幕曲一样。它一旦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在古思特的瞳孔中,整个家园都被地狱的翅膀鼓荡的烈焰给蹂躏了。
一切,凌乱、泼满血迹的一切,发出阵阵血腥与腐败的气味,古思特呆呆看着满地被肢解的羊只牛群,邻家熟识的傻小孩与农妇的头颅滚落在地上,村里保安官傻傻地坐在大树下发呆,他的半边脸已经不见了、露出破碎的颊骨,而他的喉咙也烙印着恶魔的咬痕。
“发生什么事了?”古思特昨晚虽然经历过同样的惨剧,但他还是无法接受眼前残酷的现实。
“好……好大的蝙蝠……整个晚上都在飞啊!”保安官露出空洞的笑容,脸色苍白得可怕,他身边的水井边趴着古思特年迈的叔父,叔父傻呼呼地生吃着地上牛尸肚里的肝脏,深绿色的汁液糊满了叔父支离破碎的皱纹。
古思特大叫一声,一边跌倒、一边爬起地摔往他熟悉的家门,那家门还在,只是多了血色殷红,他的妻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的小板凳上,捧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嘴角张开、流着口水。
古思特跪倒,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衰颓得无法挽救。
他的世界,他的家。
“回来啦?”他的妻子笑笑,用两个仅剩一点皮肉相连的破碎乳房就着婴孩的小嘴,尝试喂养他那可怜的孩子一点乳汁。
“我回来了。”古思特啜泣着,他不忍心注视他那刚出生两个月的稚儿。一塌糊涂地躺在慈母的怀里,而慈母白皙的颈子上,那碗大的创口已发出难以想像的恶臭。
古思特擦干眼泪。
他又突然想起那个残废老旅者那恐怖故事的结局。真正的结局。
※ ※ ※ ※ ※
“脑壳被啃掉一半的约翰当晚不死便已十分离奇,还苟延残喘活了两个礼拜!我们越瞧他的模样就越害怕,不单单是因为约翰脑袋的伤口根本没有愈合,而且,失去神智的约翰开始吃食泥沙里的蚯蚓与自己的手指头,大白天越来越畏惧阳光,在深夜大家睡着时却跑到猪圈里徒手撕开仔猪的肚子大快朵颐。”断了一臂的老旅者传神地描述着。
“发疯了吧?”酒馆老板这样说。
“脑子被吃了一半,不疯也难啊!”古思特托着腮梆子。
“约翰绝不只是神智失常那么简单,他根本就成为那妖魔的禁脔,我们为了治好他那越来越被魔鬼吸引的疾病,于是我们废了好一番工夫用铁炼绑住他,把他丢在干稻草堆里,让他最畏惧的阳光洗涤他病痛不堪身躯里隐藏的恶鬼,结果初晨的曙光令他的表情扭曲发出被凌迟的惨叫声,我们都很替他高兴,因为那恶鬼将会因为承受不了上帝的光芒而缩回那该死的地狱,但到了中午,我们便发现我们大错特错了。”老旅客笑得乐不可支,眼中却带着泪光。
“该不会死了吧?”一个听众说道。
“嘴巴里吐出一团又一团绿色的脓稠液体,眼睛、鼻孔、耳朵冒出很臭的烟,大叫一声后,居然就这么躺在干草堆里活活被太阳给晒死!”老旅者哈哈大笑,说道:“也好!与其放着我最好的朋友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尸,不如让上帝早点接引他上天堂罢!”
※ ※ ※ ※ ※
古思特站了起来,摸着颈子上两个发臭的血孔,再看看妻子微笑哺乳的恐怖画面。
原来,所有人的尽头都是一样的,只是时间问题。
“原谅我,娜儿……”古思特站了起来,阳光从他背后的门缝中透了进来,古思特的影子长拖在地,印在妻子令人辛酸的脸孔上。
拿起屋角的柴刀,古思特的手脚不再发抖。他知道此时他新婚一年的妻子,需要他毫不留情的爱。
“娜儿,小米,请给我强大的力量,我誓言为你们复仇!”古思特凄厉喊道。
黝黑的小血块喷在古思特的脸上,他心爱的妻子终于好好闭上眼睛,滚落在他的脚边。
拿着沾满黏稠血块的柴刀,古思特穿上宽大的黑色布袍,布袍遮盖住令古思特几乎呕吐的阳光,此时的他,心中已无恐惧。他开始后悔没有扭断荆棘丛外的小女孩的颈椎。
走到井边,古思特看着狼吞虎咽牛尸内脏的叔父,古思特一刀砍落,叔父的头颅安详地躺在地上,保安官痴傻地看着这一幕,随后自己的脑袋被削到半空中迎接阳光。
如果悲剧无法谢幕,至少让所有的罪都枷在自己身上吧。
环顾了全村,除了原本就已经人头落地的幸运村人外,其他人都躲在阴暗的角落发痴,神智清醒的人竟然半个也没有。
这一天上午,古思特砍到手筋发颤,柴刀也换了三把,才结束全村活尸不该继续下去的命运,并挨家挨户搜刮了三十一枚银币、几只银制餐器,出发到下一个村子。
但邻近的村子,共同环绕小湖泊七个村子之一,也同样遭到了可怖的命运,古思特遍寻不着生还者,昨晚刚刚抵达的旅团也惨遭毒手,古思特的胸口怒火中烧,一刀一刀砍落每一个即将堕落的食尸者的脑袋。
后来古思特才知道,原来七个小村子全在同一个晚上被邪恶的命运咀嚼吞噬,全部只有两个躲在橱柜里的小孩侥幸逃过一劫,但古思特打开橱柜发现拥抱在一起颤抖的两儿后,并没有要求他们共同担下这沉重的责任,给了他们几串铜币后,便要他们结伴离开这个伤心地,永远不要再回来。
经过了三天,古思特才将所有的食尸者砍杀干净,而第三天的食尸者已经拥有野兽的力量,与抵抗古思特手中柴刀的直觉,但相对的,亦遭到吸血精灵咬噬的古思特的身体也产生诡异的变化,他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对光线变化的反应越来越敏锐,但力气却变得很粗暴,尤其是古思特生吃食尸者不再跳动的心脏以后。
背着厚重上百枚银币的古思特明白,自己堕入地狱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我不能倒下……现在还不能。”古思特心道:“我一定要追上吸血精灵的旅团,与他们同归于尽!”
此时罗马城里的驻军从惊慌失措的贸易商人口中得知城外七个村子尸横遍野的惨状,更获悉有个穿着黑色宽衣袍的怪人拿着柴刀与短斧不断割取幸存者的首级,于是出动二十名守军沿路搜索这个变态“凶手”。
而古思特白天睡觉,晚上骑着瘦马在森林里搜寻吸血精灵商队巨大轮车留下的痕迹,终于,古思特推敲出这群吸血精灵的目的地,一个位于河岸东方的大城市,而他也将银币溶解,厚厚涂在短斧与柴刀身上,还做了十几枚银钉。即使古思特自己也开始对银过敏、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
正当古思特乘着夜色,慢慢跟着巨大轮胎印的痕迹朝河岸东方前进时,一支羽箭射中了瘦马的肚腹,瘦马哀鸣倒下,古思特瞧见远处有微弱的火把摇晃着,落了马,古思特试图躲起来,却被身经百战的罗马士兵从远处慢慢合围,毫不留情的羽箭咻咻飞来,幸好古思特在黑暗中的反应十分灵活,躲过了大部分的羽箭,但罗马士兵的长剑却已来到他的身边,古思特大吼:“凶手不是我!是恶名昭彰的吸血精灵啊!”
但罗马士兵目睹七个村子的惨状,手中的长剑只有更加的凶猛,从未历经打斗的古思特只有慌乱地逃命,直到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左腿膝盖,古思特才跪倒在地,霎那间数柄长剑刺穿了古思特的身体,古思特却几乎没有痛楚,他只感觉到身体里被许多冰冷的金属贯穿。
然后便是对血疯狂的渴望!
古思特漫不在乎移动自己被长剑贯穿的身体,看准一个士兵的颈子便咬了下去,其余士兵骇然地看着这一幕,接着便是一阵血肉横飞。
当古思特醒转时,他痛苦地看着身旁六具士兵的死尸,却无法控制地吸吮一名仍在挣扎的士兵的脑浆。
其余的士兵逃散了,留下被恶魔屠戮的伙伴。
这个恶魔便是一心与恶魔同归于尽的古思特。
“请救救我的灵魂吧!谁来救救我的灵魂啊!”古思特哭嚎着,跪在血泊里。
森林里悲恸莫名的哭声,引起了大地静谧的回应。
夜风吹来,带走了血腥气味。
一只黝黑的鼻子嗅着古思特沾满鲜血的手指。
是狼。
古思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头比他巨大两倍的灰狼。
灰狼也注视着古思特,悲怆地坐在地上,仰天长嚎。
树林枝头上的乌鸦与猫头鹰纷纷飞上夜空,森林里传来百兽低沉的嘶吼共鸣。
古思特点点头,灰狼闭上眼睛。
渐渐的,大地变得很沉默。
在无声的包围中,原本古思特身上无知无觉的痛楚,慢慢渗透出不再跳动的微血管,一点一滴,痛彻心扉的撕裂感在古思特体内慢慢膨胀,这是古思特逐渐变成食屍者的过程中头一次感觉到身为人类的痛苦。
他的牙齿崩裂,他的眼珠涨开,他皮开肉绽,他的内脏激烈扭动,一块块的肌肉亟欲挣脱魔鬼的骨架。
古思特痛苦地大叫,但完全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喉咙全是髒污的淤血、不断在齿缝间涌出。一股极为凶悍的力量不知为何出现在古思特的体内,嘶咬着,膨胀着,燃烧着,廝杀着。
巨大的灰狼静静地看着浑身被撕裂、血肉模糊的古思特,圆润的月亮悬在枝头,红得像血。
古思特终於不支昏倒,他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
此时,古思特薄弱的身体再也无法包藏这股烈焰般凶悍的力量,烈焰破壳而出、灼热地撕开古思特身上每一寸血肉,哗啦哗啦,深黑色的恶臭骤然倾泻落地。
古思特的意识豁然开朗,他的眼睛突然见到遥远山林的深处,他的脚结实地踩在柔软的泥土上,他深深一吸,胸口感到畅快的清新,不再是污浊的血腥。
古思特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手,毛茸茸的,就跟眼前的大灰狼……
大灰狼呢?
古思特四顾寻找大灰狼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大灰狼无声无息的消失,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但古思特很清楚,大灰狼正在他的体内伏息着,在他的血液里。他闻到灰狼的气味。
看着满地酱黑色的血污,古思特抚摸自己陌生却又熟悉的身躯,这巨大壮硕的身体不再被恶魔诅咒,而是被森林之神的荣光所烙印。
也同样烙印着责任。
古思特拾起血污里涂满银漆的兵刃,劈空一挥,树林里发出刀势逼人的破空声。
刀声中,他没有忘记七个村子变成炼狱的惨状。更不会忘记,他美丽的妻子茫然等待他回家的模样。
他不知道森林之神赐予了他多少时间,於是古思特拔起身子,像一只大猿猴飞跃在树林的顶端,在血色月亮的看顾下夜奔三十余哩,赶上了令人发指的吸血精灵的商队。
那是场宿命对决的开始,揭开神与魔之间永无歇止恶斗的首页。
没有多余的自我介绍,银刀猎猎,划出深夜毛骨悚然的嘶鸣,吸血精灵被突如其来的凶神恶煞砍得乱了阵脚,一刀接一刀,还在狐疑眼前以双脚跳跃的人狼是何方神圣的吸血精灵,来不及飞上夜空便被凶暴的银刀砍成两半,全身化成臭气薰天的火焰、哀号而死。
“你是什么怪物!”吸血精灵露出尖牙大吼,脑袋随即斜斜摔下。
“等这一天很久了!”人狼忿忿大吼,一拳轰向吸血精灵的胸膛,吸血精灵胸口陷落,心脏随即被人狼拳缝中的银锥搅成烂肉,化成飞焰。
人狼将满腔的复仇意念灌注到手上的银刀,银刀如暴风雨般疾杀吸血精灵,一个吸血精灵伸出双手想施展邪恶的魔法,却眼睁睁看着双手被人狼粗暴地砍落,慌张的吸血精灵们纷纷丢掷出怀中的弹弩,铁丸却深埋在人狼刺蝟般坚硬的皮毛里,人狼丝毫未伤。
“嚐嚐这个!”人狼淒厉大吼,掏出背袋里的数十枚银锥猛掷,吸血精灵们的苍白脸孔顿时陷入熊熊烈火中。
一个吸血精灵机警地飞上天空,当机立断咬下被银锥击中的左臂,乘着夜风离去前,断臂的吸血精灵注视着站在翻倒的马车队中的巨大人狼,而人狼也注视着他。
“尽管飞吧!逃吧!到了白天,我一定撕烂你的棺木!”古思特怒吼。
“你的名字?”吸血精灵瞇起眼睛,随着夜风遁去。
“狼人!”古思特咬着牙,一脚踏烂倒地上挣扎的吸血精灵的头颅。
“这就是我们狼族与吸血鬼之间仇恨的开始,更是人类的浩劫。”村长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
我们四个小鬼没有人说话,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问什么。尽管听完一个好大好大的大故事,但是疑团只随着所知道的越多而暴涨,简直快溢出我的喉咙了。
“说说话吧,崔思塔,你平常不是很喜欢问问题吗?”摩赛爷爷颇有兴致地看着我,那副样子真讨厌。
“你变给我看看。”我简单地说,身旁三个夥伴连忙点头。
“好啊。”摩赛爷爷哈哈一笑,我没想到这么小气的老头这次居然这么爽快地答应。
就在我还没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摩赛爷爷的大手就递到我的面前,像快速前进的电视画面一样,摩赛爷爷手上卷曲的细毛间慢慢“冒出”一丛丛粗糙的黑毛,然后静止不动。
我看傻了。
除了右手变成黑毛大手之外,依旧人模人样的摩赛爷爷笑道:“这里不适合全身变形,就先露点小把戏给你瞧瞧。”
一旁的赛辛露出敬佩的表情。后来我才知道,当狼族要化身为狼人时必定要吵吵闹闹地大叫一番,加之蹦蹦跳跳个不停,好像身不由己似的,像赛辛这种年轻一辈的好手顶多做到静悄悄、不动声色地变身,但像摩赛爷爷这样局部变身的本事他却前所未见。果然老人还是不能小觑。
“那……我也是狼族啰?”山王的表情压抑不了他内心的兴奋。
“没错。”山王的爸爸认真地看着他儿子,说:“我们不但是狼族,还是有名的勇敢战士,凯西,的后代。”
“还是个祸星。”妮齐雅淡淡说道,丝毫不理会众人愤怒的眼神。
“盖雅,这就是你在外头认识的杂毛小鬼?”摩赛爷爷斜眼盯着盖雅,但盖雅显然对妮齐雅的不礼貌没有意见,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很抱歉。”赛辛微微弯腰,像是替妮齐雅道歉。
“既然这个村子里泰半都是……狼族?那为什么山王说出自己可已变成狼人后,你们要这样大惊小怪?”狄米特突然说道。
“因为,山王的变形令我们大吃一惊……”村长的脸色阴郁,欲言又止。
“快说快说!”山王的双眼充满期待,竟催促着村长。
“要知道,浑身浴光的白狼,祂的出现有两种意义。”村长慢条斯理地说,他满脸的皱纹更加深他语气中的暮气:“第一种意义,是救世主的降临。第二种意义,是浩劫不断的徵兆。”
“显然这次的意义是第二种?”狄米特先我一步说出口,山王皱起眉头不大高兴,他总算是正常了点。
“吸血鬼是什么来头,从哪里来?初始的诞生又是怎么回事?我们都不清楚,两千多年以来也没有人真正想去弄懂这些来龙去脉”村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他短话长说的拿手好戏又要使将出来,我只好幽幽地听着。
“但他们的目的是毋庸置疑的,便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村长深锁的眉头简直可以夹死苍蝇了:“罗马帝国的崩坏,远东中国战国之乱、五胡乱华,两次十字军东征,日本南京大屠杀……无数世界历史上的重大兵祸都是吸血鬼的傑作,他们或煽动人心,或串谋变乱,或索性称王称霸。”
“希特勒这混蛋也是一个!”摩赛爷爷大声说道。
“当吸血鬼在世界某个角落兴风作浪,狼族便跋涉与之对抗,与人类结盟共同剷除吸血鬼,虽然狼族有时近乎全军覆没地失败,但人类也会团结起来将吸血鬼歼灭,反之,若是人类军团惨败,我们狼族总是幸不辱命。”村长缓缓说着,但还没触及为何山王是个扫把星的祕密。
村长又卷了点烟草,温吞地塞进烟管里点燃。
“然而,这数百场恶斗的关键所在,乃是吸血鬼的首领拥有我们几乎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或者说,吸血鬼的领袖几乎毫无弱点。他的魔法远远超过一般的吸血鬼,一个人便可以毁灭一个小国的军队,这点殊不足道,再强的力量背后总会有更强大的力量。但吸血鬼领袖不怕银制品,也不怕阳光,他能够在烈日下行走,甚至施展魔力呼唤阴雨,好让他在黑暗中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力量。”村长瞇起眼睛,吐了个要死不活的烟圈,说:“幸好这种几乎无敌的可怕大魔头非常罕见,西元后的历史上仅出现八位。”
“也幸好这种突变的吸血大魔王的出现,必会为我们带来足够与之匹敌的英雄。这可说是命运使然,世界上的光明面与黑暗面总是以相互角力的方式恐怖平衡着,只要大魔王以横扫千军的姿态席卷世界战场,便表示狼族隐藏着一个掌握阳光祕密的王者,白狼。”村长继续说道。
“我。”山王点点头。
“掌握阳光的祕密?是指那天晚上山王身上所发出的白光吗?”我问道。
“没错,那不单纯是阳光,而是世上最纯净的阳光,它像流水一样汩汩流动,无穷无尽地自白狼身上不断流出,白光足以消灭世上一切邪恶,包括吸血大魔王。”村长说。
“我懂了。”狄米特晃着他聪明的小脑袋。
“喔?”摩赛爷爷应道。
“白狼出现的第一层意义,指的是敉平乱世的希望,所以是救世主。”狄米特自信说道:“但如果在和平的时光知道白狼的存在,我想多半代表吸血大魔王也躲在世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所以是……”
狄米特看见山王愁苦的大便脸,於是畏畏缩缩地把话吞进肚子里。
摩赛爷爷漫不在乎接着说道:“所以是灾祸降临的先兆,这就是第二层意义。但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盖雅爷爷将他坚定的右手放在愁眉苦脸的山王肩上,说:“没错,这么说是不公义的。能在灾祸降临前提早发现白狼的存在,是千幸万幸。”
“犹太人,唉,他们在和平盛世时总是视我们狼族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白狼的出现必定令他们感到不安与愤怒,但战乱时又殷殷盼望我们出手拯救,恨不得白狼挺身而出,每一次都是如此……”村长闭上眼睛。
“上一代的白狼,法可,这小子被我们无意间发现时,希特勒那只蝙蝠已经几乎统治了整个地球,食屍部队在半个月内同时瘫痪了东线与西线,核子弹的菌状云接连在德国柏林、美国纽约、法国巴黎、中国重庆、俄国莫斯科、英国伦敦的上空漂浮着,美国与英国仅剩单薄的兵力,屡战屡败节节后退,眼看地球就要变成一座超级豪华的人血牧场……”摩赛爷爷滔滔不绝地抱怨着,眼中却洋溢着当年豪迈一战的光芒。
但,这简直是乱七八糟的历史嘛!希特勒何时统治过全世界?核子弹真正用於战场,也仅仅在日本广岛与长崎啊!哪来这么多重要的地方好炸?
“总之,上一代的白狼所受的训练太少,几乎是赶鸭子上架上战场的,所以在关键时刻发挥的力量有限,加上希特勒的魔力之高的确超乎我们想像,所以累得欧拉,也就是海门的爷爷,最后以自己的生命相搏,与希特勒同归於尽。”盖雅爷爷打断摩赛爷爷的疯言疯语。
一直插不上嘴的海门,却没有一丝忧伤的神色。我知道,我太了解了。他那颗连除法都处理不好的脑袋里,一定觉得他那干掉希特勒的爷爷真是屌到不行,根本无暇作无谓的感伤。
海门一直以他的爷爷为傲,不管他爷爷拿的是两挺机关枪也好,两把大斧头也罢,英雄便是英雄,从小失去亲人的海门总是将他心灵的根,深扎在摩赛爷爷口中神勇无比的外公的回忆里。
“上一代的白狼最后死了吗?”狄米特举手。
摩赛爷爷嘿嘿说道:“法可没有战死在希特勒手上,他跟盖雅和我都活了下来,嘿嘿,我失去双腿后便在巨斧村过着无趣的乡村生活,闲得发慌时就教教村子里新一辈的狼族一点武艺,当然啦!你们这群晚上睡死的小鬼头是不会知道的,其他的村人也不知道。至於盖雅跟法可,他们俩在村子里可待不住,便经常出村游历世界各地寻找吸血鬼的踪迹,偶而也带着几个新人出村见见世面,猎猎不知所谓的傻瓜吸血鬼。”
盖雅爷爷接着道:“法可老弟后来变得很勇敢、独立,不负当年欧拉的期待,可惜在二十二年前,在莫斯科的大风雪中,在旅馆里於睡梦中安然死去。”
摩赛爷爷忍不住发牢骚:“当年所有人都不看好乳臭未乾的法可,只有他妈的欧拉一心一意、婆婆妈妈地灌输法可信心,唉,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欧拉拿双斧把希特勒劈得乱七八糟的,还送了命……”
我瞥见摩赛爷爷的双眼噙着泪光,他一定与海门的爷爷拥有极深的交情。
“老人家要勇敢一点。”我拿出手帕递给摩赛爷爷,摩赛爷爷故意拿着我的手帕擤着鼻涕,然后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将沾满鼻涕的手帕交还给我。我的天,真是太不成熟了。
山王的爸爸脸上的表情掺杂着骄傲与不舍,说:“所以,我说山王啊,如果不想成为祸星,就要咬紧牙关,接受摩赛与盖雅艰苦的训练,在邪恶的势力尚未复苏前就作好应战的准备,当个真正的英雄。”
我看着山王的脸上堆满自信,我想,山王面对的问题显然跟那个叫法可的白狼面对的问题截然不同,山王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自信,连放个屁都自信满满地跟臭屁王汤姆比赛谁的屁最臭,无聊时还会跟打着哈欠的海门比赛腕力,跟全村跑得最快的哈克比一百公尺短跑,跟全村最聪明的狄米特比赛算术。在以上几乎一面倒的竞赛中,山王都坚信自己会赢得胜利。
“这种小事就交给我了。”山王点点头,眼睛闪耀着胜利的光辉,彷彿新一代的大魔王已被他踩在脚下。
“真令人安心啊。”妮齐雅冷笑。
村长没有理会妮齐雅,自顾自沉吟道:“除了训练山王外,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早一步找到吸血鬼新一代的首领。但奇怪的是,以往吸血鬼的魔王相隔百年以上、甚至数百年以上才会出世一个,但这次距离希特勒出世只有几十年的时间,未免令大家错愕不已,我们原以为直到踏进棺材时都可以享享清福……”
摩赛爷爷看着我们四人粗声说:“前几个礼拜,我便派遣能力在水准之上的狼族出村到世界各城市打探吸血鬼魔王转世的蛛丝马迹,也将白狼出现的讯息带给盖雅跟盖雅推荐的新人,要他们到这里一起参详参详,嘿,不知道眼前的两人有什么好本事啊?”
赛辛谦虚低头:“不敢。”
妮齐雅嘴角上扬,说:“要挂了你这瘸老头,再容易不过。”
摩赛爷爷这次没有生气,反而有趣地打量火爆的妮齐雅,看得妮齐雅很不自在,摩赛爷爷说:“你要是真有这种本事啊,就帮我调教调教海门,希望你们在三年后可以组成一支比我们当年还要强悍的队伍。”
“我现在就不会输给这只母猴子了。”海门大声说道,“啪”的一声巨响,海门的脸上多了一道红红的手印,不用说,正是妮齐雅。
妮齐雅手腕里的短刀顶着海门的鼻子,真是千篇一律的招式。
海门的鼻头渗血、不敢乱动,妮齐雅冷笑三声后,收回手腕里的短刀时,妮齐雅突然“咚”一声弯腰倒地,额上冒出冷汗与青筋,她的双眼充满恨意地看着洋洋得意的海门。
原来是海门冷不妨给了妮齐雅的腹部一拳。
赛辛摇摇头苦笑,他大概不敢想像这两个已经开始仇视对方的人,居然要一起组成什劳子强悍的队伍。
“等等,既然我们不是狼族,为什么要告诉我跟崔思塔呢?”狄米特嚅嚅地说。
“如果你要杀我跟狄米特灭口,我可不会原谅你。”我认真地看着摩赛爷爷,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即使我们不告诉你们,海门跟山王也会偷偷跟你们说,不是?”盖雅爷爷开口。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可是他的主意,盖雅爷爷做事绝不拐弯抹角,能够一枪毙命的事他绝对不拿斧头砍,所以我猜测,在三十年前的二次世界大战里,他一定比老爱大吼大叫的摩赛爷爷要可信赖的多。
狄米特点点头,笑说:“我们之间的祕密的期限太短,海门不会说谎,山王则根本不是守密的好料。”
我听完这一堆以前难以想像的故事后,再看看墙上垂挂的军事地图与老旧的炮弹枪械,胸口一直隐隐发热,一场原本我只能从历史课本中想像的血战,居然就快要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几年后吸血鬼血染欧陆、杀遍亚洲时,海门、山王、狄米特在沙场击掌呐喊、奋勇杀敌的时候,我一个女生……或者,一个人类?能够做些什么?
我好想做些什么。
“你干嘛哭啊?”海门吃了一惊。
“我好像永远都只能坐在这里,听故事……”我流着鼻涕,甚至连眼泪都懒得擦。
“因为你是女生嘛!”山王安慰我,这种话只会让我怒火中烧。
山王的脸上轰然一响,热辣辣的一掌将山王打得眼冒金星,我简直快要鼓掌叫好。
“女人又怎样?”妮齐雅瞪着几乎獃住的山王,山王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回嘴,深怕接着又是防不胜防的一掌。
这次海门没有替山王出头,反而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在我的印象里,我几乎不曾在这些男孩子面前流眼泪,海门一定吓坏了。
但我还是想哭,这次的眼泪已经积压甚久。在三年前,我甚至还能在短跑中跑赢狄米特,在跳高比赛中胜出山王,但女孩子的身体限制让我在体能的项目中渐渐被狄米特与山王赶过,这不得不让我时常看着房间里衣橱吊着的洋装发愣,茫然地在一连串的挫折中摸索“女生”这个性别角色,有时我接受了,抚摸洋装的蕾丝边沈思,但更多时候我努力想要抛弃弱者的名称,离得米白色洋装远远的,越远越好。因为我害怕被遗弃。
当我跳得不够高,跑得不够快,甚至叫得不够大声时,这三个原本比我矮小的男生就会举起他们粗壮的手臂,携手扬起风帆,不管他们航向哪里,再也不会带着碍手碍脚的我,我的记忆中最里好的时光永远都停留在童年的港口,然后穿上洋装皮鞋,甚至跟隔壁的玛丽一起撑起该死的洋伞。
所以,趁他们还没发现我是女生时,我跳上了巨斧一号。以后,我还要跳上巨斧二号、三号、四号,直到他们发现我其实不够强壮、不够勇敢。发现我是女生。
没想到,那个时候这么快就来临。
我哭得不能自抑,连摩赛爷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盖雅爷爷一向沉默寡言,此刻更是一语不发,不只他俩,在场的所有人……那些狼族,我想他们打心里都觉得“不过是将祕密告诉你罢了,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如此而已。
“别这样,我也不能帮什么忙啊?”狄米特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自己倒是不在乎自己不是狼族的一员。
“对不起啦,我说错话了。”山王歉然看着我,但他根本不需要道歉。因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我就要被抛弃了。
海门窘迫地坐在我身边,鼓起勇气似的,他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力气够两个人用,分……分一半给你好不好?”海门涨红着脸,我的眼泪簌簌落下,心头大是激荡。
妮齐雅哼哼两声,看着我:“真想帮忙,就练枪吧。”
霎那间,我的脑中出现一丝曙光。
后来,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内,我完全听不进去其他人的谈话,脑中只是不断想着:“用枪、用枪、用枪、用枪,跟用枪。”
但我的爸爸妈妈根本不会让我碰枪这么危险的东西,更何况,我自己也挺害怕整支枪突然“轰”一声炸裂开来这种事。
过了许久,在应允摩赛爷爷不能将今天所谈的事情告诉家人后,我跟狄米特就回家吃晚饭了,身为狼族的海门与山王则继续留在地下室里听他们聊个没完,讨论着他们俩人的训练计画,临走前,我看见海门一直不安地偷看着我,而山王则愁容满面地发问:“为何连我这种超级一流的主角都要做这么艰苦的体能训练?我不是天才吗?”
草草吃过晚饭后,我待在房间里发呆。
站在床上,我幻想手里有一把枪、百发百中的英姿。毫不意外的,我想起了妮齐雅。尽管妮齐雅百分之百是个火爆又野蛮的女人,如果在她的身上插根管子连到柏林的电厂,她无穷无尽的怒气大概可以供应整着德国一整年的用电,但我开始羨慕起能够与海门斗殴、毫不逊色的她。
妮齐雅真是女中豪傑,说不定她跟海门一样也有胸毛。就算她还没变身成更加强壮数倍的狼人,她的身手依旧矫健得异於常人、她的眼神里的自信更足以与她踢翻海门的力量匹配,我相信她动不动就随便掏出来的腕刀,一定可以毫不犹豫地往吸血鬼的喉咙里用力插下去。虽然我还没见识过吸血鬼。
我摸摸自己平坦的喉咙,除了高秃秃的喉结、爬满胸膛的杂毛、可以两脚站立便溺的小鸟外,我还缺乏很多东西。妮齐雅眼中的烈火这样告诉我。
“咚!”
一粒小石子轻轻巧巧地穿过两片窗帘、击中窗边的花瓶。
狄米特尽管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人类,但他至少可以帮忙丢手榴弹,他可是这方面的天生好手,我敢打赌他一定可以把炸弹扔进吸血鬼的嘴巴里。
“喂?”我拉开窗帘,看着站在窗前三尺外大树中的狄米特,狄米特稳稳坐在紧紧盘绕的树枝上,两脚悬空,一手拿着他那顶招牌宽草帽,一手拿着一粒大红苹果,那是他自家后院种的,而狄米特年幼又可爱的妹妹则坐在狄米特的旁边,笑嘻嘻地看着我。
“嗨!贝娣!”我打招呼,晚风轻柔吹来,我精神一振。
“她吵着要跟。”狄米特笑着摸摸贝娣的头,贝娣也是个爬树的好手,可惜她并不知道,过几年她穿上皮鞋跟裙子后,爬树就会变得困难得多。
狄米特将苹果丢给我,我坐在窗子上啃了起来。
“你看起很不快乐。”狄米特说,他的草帽给贝娣抓在手里乱扯。
“现在好多了。”我说谎,看着狄米特身后苍白的大月亮。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我们就这样各自低着头不说话,我啃着苹果,狄米特跟贝娣抢着大帽子。
“海门是战神的子嗣,山王更是我们亲眼所见的白狼,他们即将要踏上的路是我们难以想像的艰苦。”狄米特的口气像个大人,害我手中的苹果变得好难吃。
狄米特一脸轻松,继续说:“何况,其实你不必难过,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自始自终,不是吗?”
我有点生气,说:“难道你……你这个臭人类,难道你不怕海门跟山王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吗?”
一只毛毛虫落在狄米特的肩上,慢慢爬着爬着。
“没关系啊,你都说了。”狄米特的笑容始终开朗,说:“反正他们走远了,还有你陪着啊!”
“好噁心!”我生气地将啃到一半的苹果丢向狄米特,狄米特灵敏地接住,随即轻轻丢下,楼下的三只大狼狗兴奋地围着苹果乱咬。
突然间,我发现我不能说话。
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我的眼泪就会乱七八糟淌满整张脸。
我抬起头来,发现狄米特将头别了过去,专心地帮贝娣盘起褐色的头发。狄米特一向是个很细心与体贴的人。
於是我大大方方擦掉眼睛里的泪水,轻轻喉咙:“狄米特,你跟我一起学开枪好不好?”
狄米特笑了出来,说:“好啊,但我可不敢用那一堆挂在墙上、放在箱子里的老旧东西,总觉得会把手炸掉。”
我开心地点点头。
贝娣瞪大眼睛,看着狄米特说:“妹妹也要学开枪。”
狄米特用手指轻弹了贝娣的额头,说:“哥先教你打水镖再说。”
我感激地看着苍白的月亮。能够再跟多久,就让我再跟多久吧。
真是个令人不愉快的下午,地下密室里的空气烦躁不安,充满了歧视的味道。
“想学枪?那可不行。”摩赛爷爷说,盖雅爷爷在一旁不置可否。
我看了看妮奇雅,提出这个点子的她居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只顾着用桐油擦拭腕刀,专注的表情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跟狄米特也想帮大家的忙啊!”我大声说道。
“小鬼,人类的身体是禁不起吸血鬼一撕一抓的,你如果看过那些被撕成碎片的屍体,你现在可不会一直嚷着要学枪,而是开始挖地洞躲起来了!”摩赛爷爷的表情很认真,却认真地令人讨厌。
更令人生气的是,狄米特不发一言站在我身边,昨天他答应我一起学枪时温柔全都蒸发掉了。
“一直人类人类的,人类又怎样?枪还不是人类发明的!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人类的样子,这么讨厌人类为什么不整天扮成狼!”我生气了。
“要是人类够强壮,就不需要发明枪了!人类就应该被保护!”摩赛爷爷没好气地说。
地下室里的村人们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低头暗笑,有的面无表情,没有一个人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趴在地上的山王托着腮梆子看着我跟狄米特,海门则打直了腰深锁着眉头。真难得,海门居然会一脸忧郁,但这个大笨蛋绝对不会明白我的心情的。
坐在村长旁边的盖雅爷爷向一个村人点头示意,那村人站了起来,从墙上的地图后拉出一叠旧照片放在我面前。
我瞥眼看了那叠照片一眼,胃里的午餐立刻翻腾到喉咙里。
那些是吸血鬼尖牙底下的无辜牺牲者吗?还是命丧吸血鬼之手的狼人勇士?我不知道,也不愿多看一眼。我不想多描述那些照片里的惨状,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无法习惯这种事。
奇怪的是,为什么我感觉到的不是血腥的残酷与恐惧,而是深沈的失望呢?
“怎么样?你有自信能够面对这种事经常发生在你身边吗?”摩赛爷爷粗声说。
如果有一天我居然可以习惯这种事,我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我。那会是怎么样的我?我会喜欢那样子的我吗?
“其实,被保护是种幸福。”盖雅爷爷低沈的声音:“战场从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命运。”
战场从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命运……
我的视线避开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至刚刚为止我还以“并肩作战”的同侪热情想像这场即将发生的血战,而盖雅爷爷随即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将我推向残酷的现实。
山王跟海门也看着桌上那叠照片,山王的嘴巴张得跟他的眼睛一样大,而海门则气呼呼地说:“可恶!怎么可以把人杀成这个样子!”
盖雅爷爷说:“必要的时候,你也必须将吸血鬼杀成这个样子。”
我的心发冷,我觉得刚刚冒起的梦想一下子又被无情的浇灭了。更寒冷的是,我的脚步已经抬不起来,坚持踏向维护世界和平的友情梦。
肩膀一阵温暖,狄米特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黑白照片。那个时刻我已经知道我跟狄米特未来应该身处的位置。
“对不起。”盖雅爷爷说。
但他根本不需要道歉的。
不知道通到哪里河上,一艘不知道要航向哪里的小舟。
河面上映着点点星光,夜风流波,小舟宛如航在一条宁静歌唱的银河上。
“我知道自己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怎么样也没想到,我居然要维护世界和平。”山王说,四脚朝天坐在木桶里。
“真好。”我说,如今我也只能这么简短地回应。
“我的心情好乱。”海门说,负责任的他坐在木桶的边缘上,打量着四周的水面与风向。
“为什么乱?”狄米特摘下大草帽,在夜空下他的蓝色眼睛显得格外清澈。
“我觉得怪怪的。”海门看着河面上的星星,说:“一开始我也觉得那些吸血鬼很可恶,为什么要这样杀人,但想了想昨天晚上盖雅爷爷说的东西,我就觉得两边能不打架就不打架得好。”
“他昨天晚上说了什么啊?”狄米特问。
“我问盖雅爷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吸血鬼,他说只有非常少的吸血鬼是天生的,也就是怀孕的女人被吸血鬼吸扁以后,才可能生下天生的吸血鬼,所以大部分的吸血鬼都是被上一批吸血鬼吸乾后才变成的。”海门说。
“你同情他们吧?”狄米特说,我也这么认为。海门是个心肠跟糨糊一样软的人。
“对啊,村长讲的故事其实一点也不恐怖,可怜才是真的。”海门歪着头:“那个叫做古思特的人,还有那些被袭击的村人一点也不想变成吸血鬼,可是偏偏叫他们碰上这么倒楣的事,他们变成吸血鬼以后,就跟蚊子一样非吸血不可,这也没法子啊。”
“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一次清光光所有的吸血鬼,那以后就不会有吸血鬼了吧?”我说,那些照片带给我的印象很简单,就是做出这些事的人必须受罚。
“清不完的,想也知道他们会躲得好好的。”狄米特睿智地说:“要是我,就会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盖雅爷爷也是这么说。”海门说。
“总之,全世界的安危看来是要由我跟海门一肩扛起来了。”山王说。他做结论的时间永远都很突兀。
说起来好笑,其实我们四个小鬼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真正踏出黑森林一步,只有两年前校外旅行时曾经到过邻近的法兰克福城里。我们对世界的想像不过从电视跟课本上知道,但大多的世界观却是在一堆奇怪的民俗传说中堆砌出来的。
比如说,中国什么都少,就是人很多,全部一起跳起来的话就会引发大地震,他们的政府还计画在蒙古沙漠上用几亿人排几个字,让人造卫星从太空中拍下来。美国人最有钱,他们不管做什么都用最新的机器,有些有钱人还会买机器人煮饭。日本最可怜,他们被美国丢了两粒原子弹后,生出来的小孩子都是大头小身体绿皮肤的怪婴。
诸如此类,当时我们对世界的认识都是童言童语,而山王却一口咬定世界和平跟他息息相关。
风缓了,水慢了,小舟好像静止在星河上。
我闭上眼睛,泡在静谧的星光里。就在我快要进入梦乡之际,山王的打呼声将我唤醒,我看见海门一只脚站在木桶边缘上金鸡独立,正练习着平衡感,而狄米特嘴角流着口水,早睡翻了。
“海门,你是不是很想像你外公一样?”我问。
“嗯。我想像他一样勇敢。”海门说,换了一只脚。
“那你怎么会讨厌跟你外工做一样的事?”我问。
“我不讨厌,只是不能理解。大概是我比较笨吧,可是我又觉得我外工做的事是对的。”海门说,身体倾斜了四十五度依旧单脚保持平衡,笑说:“厉害吧!”
我点点头。
“我外公阻止了那么恐怖的世界诞生,真的很了不起,我比不上他。有时候看到摩赛爷爷把我外公当偶像,我的心快乐地就快炸掉。”海门说:“可是我不想要拯救世界,我只想跟他一样勇敢,至少希望你们都能够觉得我很勇敢吧。”
“所以你很喜欢练身体喔?”我说。
“对啊,我想勇敢一定要强壮一点才行。”海门说:“如果我外公没有很厉害的话,他大概也不会被说成勇敢吧。”
“喔。”我说,真想睡了。
巨斧二号有海门一个人醒着就够了。
“崔丝塔,那天我们遇到大黑熊,你觉不觉得我很勇敢啊?”海门突然问。
“嗯。”我应道。
“可是我觉得狄米特才了不起说,他明明打不过大黑熊,还敢挡在我面前。”海门有感而发:“那时候我觉得他真的非常勇敢、也很感动,所以后来我有点错乱了。”
“错乱什么?”我问,难得海门会动脑筋。
“勇气跟力量好像不一定要搭在一起喔?”海门说。
“本来就是。”我说。
“那时候我有种感觉,说不定越没有力量的人,去做越需要勇气的事,就越勇敢的样子。”海门看着熟睡的狄米特跟山王,说:“他们都比我了不起,都是我的偶像。”
“你想太多了,这样不适合你啦。”我笑着,说:“你也是我的偶像啊!”
海门傻笑着,摆出拳击手的姿势开心地说:“你相不相信,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打败那只熊了?”
我点点头,然后毫不客气地睡着了。
“今年看来非押海门不可了,他的身子看上去挺壮啊!”史莱姆叔叔说。
“我还是要押摩赛!他这傢伙前天还用手指扳开酒瓶咧!”我爸大声说。
“海门这一年来可不是盖的,我看他每天都在河边搬石头,我的妈啊!越搬越大块咧!”大叔说。
“我偏想不透,他为什么老盼着要推开那块大石头啊?”玛丽的妈妈这样说。
“我瞧摩赛那老头还可以撑一年。”隔壁养牛的大婶说。
“是吗?你一定没看过海门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样子,比猴子还像猴子。”我妈说,她今年也改押海门赢。
村子最热闹的巨斧节又来了,今年的精彩好戏还是押在后头,也同样是不变的老剧本。
海门与摩赛爷爷各自扳倒了十个壮汉后,又在橡木桌上相逢。
今年的对决戏码特别精彩,因为筹码首次较为平均地押在两人身上,海门佔了四成筹码,摩赛爷爷佔了六成。我注意到有些犹太村民也将铜板押在海门的拳头旁,他们真是识货。因为许多具有狼族血统的犹太村人一直在世界各地搜寻吸血鬼魔王的消息,原本在一个星期前村子里还是冷冷清清的,但他们为了一赌海门跟摩赛爷爷历史性的对决,或者说,战神欧拉的孙子跟他的崇拜者的对决,而一窝蜂地赶在这三天内回到村子。
他们知道海门
“今年狄米特有没有那把笛子,全看你了。”山王将四十个铜板,我们辛苦的积蓄,咚咚咚放在海门面前,对着海门的拳头说悄悄话。
狄米特笑笑,他可是一点也不担心。
海门向拳头吹了一口气,自信满满地将锁链扣在拳头上,摩赛爷爷瞪大眼睛,显然对海门坚定的眼神颇为不满。
“你以为我不能再风光十年吗?”摩赛爷爷大喝一声,右手肘奔雷般撞在橡木桌上,身后的村人纷纷兴奋叫好。
“不能。”海门咧开嘴笑。
村长看了看两人,所有围观的人全都静了下来,但气氛却在压抑的静止空气里迅速闷烧着。
“开始!”村长一掌拍向桌子。
锁链交击,我的耳膜快被瞬间膨胀的呐喊声给撕裂。
我看着几乎被扯断的钢铁锁链,一年来的回忆也随着金属疲劳的撕裂声慢慢释放出来。
※ ※ ※ ※ ※
一年来,海门这大傢伙居然长了半个头,现在足足有一百八十四公分了,而山王也在艰苦的训练中变得比以前壮得多,只矮了海门五公分,按照他们现在的年龄来计算的话,他们到了三十岁都会变成三公尺高的猩猩。
山王在众人的瞩目与期待下被摩赛爷爷藏在深山里猛操,然后在课堂上卯起来睡觉,他的数学习作都是狄米特帮他写的。为了保密等无关痛痒的安全性理由,我跟狄米特都被禁止观看山王的训练过程,但从山王筋疲力竭的陈述中,我知道他已经可以完全掌握变化成狼人的过程,虽然他还不能随心所欲射发出体内积蓄的白光,但他总是拥有超越实力甚多的自信。
“大概再一两个月吧,我一定能够制造出光球来!”山王浑身大汗得意地说。上一代的白狼法可,据说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勉强释放出纯洁的白光。
而海门在盖雅爷爷的磨练下不只提升了自己的力气,还学会一身在树木间跳跃奔驰的好本事,比起妮奇雅一点也不逊色。唯独令众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堂堂战神欧拉的孙子,竟然没有办法变身成勇敢善战的狼人。一次也没有。
那些犹太村人试了很多种办法,就是没法子叫海门突破人类躯壳的障蔽。
盖雅爷爷不知打哪弄来一只大老虎,把海门跟牠一起关在铁笼子里,想要让那只饿了七天的大老虎将海门逼上绝路,然后来个潜能大激发、变成壮到不行的狼人把大老虎解决掉保命。盖雅爷爷残忍地将铁笼的钥匙挂在脖子上回家睡午觉,然后放我跟狄米特焦急地在铁笼外面敲敲打打,我哭了出来,还惹得跟老虎一齐关在笼子里的海门连忙安慰我,然后花了一番工夫将那只凶猛的大老虎紧紧抱住,就像抱着一个愤怒的大抱枕似的。
“牠很可怜的,你们快去找东西给牠吃,牠的肚子咕噜噜一直在叫。”海门看着大老虎惊慌失措的大眼睛心疼地说。那老虎大概没有想到自己连会被自己的食物用十字固定法锁住吧。於是我留下不停尝试打开铁锁的狄米特,跑到家里抱来一桶鹹墩肉拯救那只饿慌的老虎。
后来听说那只老虎被送到匈牙利的动物园,而盖雅爷爷只好弄来两只发情的公狮子,这逼得海门挥了几拳,让两只狮子睡了一下午。
也许是危机不够大吧,海门根本没有变成狼人,所以有个令人讨厌、又没有耐心的老妇人居然趁海门在睡午觉的时候,在海门的衣服上偷偷点火,害海门痛得在地上打滚,最后跳进水井里。这件事让海门很不满,从此睡觉都睡在树上以免被偷袭,因为据说那个老妇人准备海门熟睡时,拿菜刀把海门的潜能剁出来。
不过海门是逆来顺受的高手,他知道大家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所以他都咬紧牙关忍了下来,但最可恶的是那个白痴村长,他尝试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柔性开导海门,劝他不要保留实力,静下心来想想变成狼人的种种好处、与世界和平的可贵等等,让海门差点哭了出来。
“不要灰心,你身上毕竟流着欧拉的血。”所有人都这么安慰他,这比责备更令海门不安。
海门越是不安,就越是在体能上追求不可思议的突破,去年冬天“不知道通到哪里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时,他能够在冰冷的溪水中闭气挥拳十几分钟,在一旁观看计时的山王看得都起鸡皮疙瘩了。
欣慰的是,这一年多来,我跟狄米特并没有像我当初幻想的那样,跟山王与海门越离越远,只是我还是很清楚,将来我跟狄米特都是这场战争的局外人,而我衷心盼望这场我无法像像的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坐在巨斧三号里,一同在星河上呼呼大睡(巨斧二号因为过度膨胀的海门而不得不扩大改建成巨斧三号)。
※ ※ ※ ※ ※
海门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吃力,相反的,他好像颇为吃惊摩赛爷爷跟他之间的差距。青春期真的是很神奇的人生阶段。
摩赛爷爷是个输不起的老头子,他怒气勃发地看着海门渐渐将铁炼扯向他那边,他心里明白,只要海门愿意,他可以用极快的速度将他击败。海门只是留给他老人家一点薄面。但这可是犯了摩赛爷爷的大忌。
“摩赛加油啊!不要输给毛都还没长齐的年轻小夥子!”我爸爸讥笑似地说
摩赛爷爷手上的青筋颤抖着,他低沈地声音说道:“小子,有种使出你全部的力量啊!”
海门不好意思地看着几乎要抓狂的摩赛爷爷,决定一鼓作气结束这场在暗地里已经决定结果的比赛,海门低喝了一声,用力将铁炼一扯。
但铁炼却慢慢地拉向摩赛爷爷那端,我看见摩赛爷爷手臂上的毛好像变浓了一点,脸上的鬓角的颜色也变深了,原来这个没品的老头子正偷偷使用狼族的力量!
“小子,明年再来吧!”摩赛爷爷咧着嘴笑,真是卑鄙到了极点!
正当我想大吼作弊的同时,海门大喝一声,摩赛爷爷的手臂登时摊平在桌上,而铁炼已经被拉到海门的面前,巨大的撞击力使橡木桌上凹陷了一块。
“终於轮到我了。”海门高兴地大吼大叫,村人的讚颂声震撼整个会场,祝贺的啤酒像瀑布一样倒在海门的身上,山王兴奋地拿着袋子收起我们赢得的大把铜板,狄米特也跟海门跳上橡木桌上狂吼,我看着摩赛爷爷惊讶的表情发笑,他一定无法置信一个人累得力量居然可以击败他。
“真不愧是欧拉的孙子,是吗?”我做着鬼脸,摩赛爷爷只好苦笑、不发一语。
海门终於站在巨大的怪岩前,而不是站在摩赛爷爷的背后。
村子里的人,不管是像我一样的人类,或是流着古老狼族血液的半人类,都屏息等待海门跟巨岩搏斗的一刻。
前几天我在地下密室吃点心时听村长说,假若海门真的击败摩赛爷爷,他一样没办法推开那块比他还高出三个头的巨岩,因为那巨岩不仅又肥又重,更重要的是,它的屁股与底下的土壤紧紧抓在一块了,比摩赛爷爷的脑袋还要顽固地黏在地上。
除非海门变身成狼。
跟传说不同的是,狼人可以在大白天自由变身,而不限於什么月圆之夜,盖雅爷爷自己就示范变身好几次给海门看过,我跟狄米特在一旁观看,都已经从吓得半死到见怪不怪了,但资质鲁钝的海门却始终抓不到窍门。
说偏了。总之那些急切想见识欧拉后裔变身的犹太村人们,已经不介意其他依旧蒙在鼓底的人类村民可能产生的惊惧反应,就算海门在大白天、大庭广众下变身成狼,他们满足的心情绝对会压过处理善后的麻烦劲。
有次村长一边翻着集中营的黑白照片时,一边语重心长说:“虽然白狼一向是狼族血统最珍贵的武器,但是上次一路斩杀吸血鬼、领导众人击败希特勒的,却是再平凡不过的狼族英雄欧拉。唉,白狼又如何呢?从一开始大家对欧拉的信任就远远超过法可,而现在,大家对欧拉后裔的寄望自然也高得多……海门那孩子为什么还不想变身呢?真是……青春期的孩子真是令人担忧啊……”
最近村长的孙子麦克、大嘴叔叔的儿子卢曼,小学时常坐我隔壁的哈柏玛斯等等十一个年轻人,都已经学会变身成狼了,身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海门,他的压力可想而知,虽然海门的脑袋一向无法让烦恼驻足太久,但整个村子里的人还是不断鬼鬼祟祟地骚扰海门,害得海门也开始自责起来。
其实连我都偷偷在想,其他人变身成狼人后,力量是人类形态的五倍、速度是三倍、爆发力是十倍,更不用说那坚硬似铁的皮毛……如果海门变身成狼,不知道会有多厉害啊!
※ ※ ※ ※ ※
“呼,你真的好大啊!”海门摸着巨岩璧上深褐色的青苔说道。
巨岩底下藏着传说中所向无敌的兵器,两把巨斧,海门外公最信赖的夥伴。那才是海门一直在追求的。即使从前海门根本不知道那两把巨斧跟他崇拜的外公的关系,他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在梦想拥有那两把巨斧的快感了。
海门跟那两把巨斧一定有某种命定的关系,就跟亚瑟王与石中剑的关系一样。
“上吧!”狄米特笑笑,村长点点头,示意海门可以动手了。
海门的双手青筋暴起,我想所有人都听到海门双脚陷入泥土里的声音。
摩赛爷爷似笑非笑地看着海门,他的心里一定正在说:“快点激发出你的潜力吧!否则你推一百年也不可能把这见鬼似的大石头推倒的!”
海门可不这么想,他根本无暇思考应不应该变成狼人的问题,他只是一股脑地施展全身上下每一吋肌肉里,可能藏着的每一吋力量。
巨岩纹风不动,冷然看着海门。
对海门来说,这可是最安静的激烈搏杀!他的眼神射出狂暴的气燄,他显然对巨岩的藐视感到很不满、很不满!
原本就已经鸦雀无声的现场,在海门的双脚再度重重陷入土地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跟着陷入绵密的泥土里。
啪!海门额上的汗水沿着鼻樑滴落。
“干倒它!”山王突然大叫。
此时不知道我的耳朵怎么了,我彷彿听见那巨岩发出微弱的哀号。
那巨岩底部的土壤似乎松动了!
“这小子真有一套。”我爸瞪大眼睛说。
摩赛爷爷张开嘴巴,站在一旁的盖雅爷爷一脸的沈郁,其他的村人开始鼓譟起来,疯狂地为海门加油,气氛远比“钢铁力量”比赛要热烈千倍!
就在海门背上的肌肉响应大家的吼叫,啪一声撑破了汗衫,巨岩吞吞吐吐、往后斜斜移动,拖出深深的红色痕迹,我惊喜地大叫:“差一点点!差一点点!”
巨石没有倒下,它被海门的怪力结结实实地往后推了五大步的距离,摩赛爷爷在欢腾声中独自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时我可无暇回应摩赛爷爷迷惘的情绪,只是冲上去拥抱浑身是汗的海门。后来我才知道,海门真的厉害得很不正常,因为摩赛爷爷就算变身成狼人,在他年轻时也无法推开这块巨石。当初这块巨石可是四个狼人合力“插”在这里的!
巨石底下是厚厚的黑色土块,海门大字形躺在巨岩旁边喘气,他的笑容浸在晶莹剔透的汗水里,众人在吆喝声中扒开黑土,不久后便将深埋在黑土底下的传说兵器掘出,大家争先恐后地挤在巨斧旁东摸摸、西瞧瞧,议论不止。
该怎么形容这两把传说中的巨斧呢?黑黝黝的、髒兮兮的,前刃开阔坚厚,后刃饱满,但外型设计殊无特异之处,除了大!
毫无疑问的,这是真是两把好大的斧头!果然不是劈柴砍木的小角色,而是砍杀吸血鬼的将才!它的斧柄足足跟我一般高矮,它的斧面有一张半课桌这么大!
“除了大,没什么啊?”我爸托着腮梆子说:“为什么我们村子要跟它同名咧?”昨晚我爸还跟我说,他认为这两把巨斧肯定是黄金做的,是这群犹太人把金子炼成斧头后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但我问他:“什么是不时之需?又为什么要炼成斧头而不是其他东西?”我爸则一脸高深莫测的怪笑:“天知道这群犹太人脑子在转些什么!”
史莱姆叔叔一边摸着巨大的斧头,发表出惊人的意见:“我还以为这是童话故事里那两把金斧头、银斧头咧!没想到只是大!”
我跟狄米特好奇地摸着斧柄,斧柄也是冷冷的金属质感,上面纹着粗糙的几何图形,而斧面沿着刃口旁刻上“OwlaOwlaOwlaOwlaOwla……”的字样,狄米特说:“海门的外公一定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啃噬吸血鬼的样子。”
山王拉起累得跟软粪一样的海门蹲在一旁,海门张开手掌,抚摸着他的新朋友。
这一年多来,我们四个小鬼在地下密室里听了太多关於这两把斧头的故事,而现在它就赤裸裸地躺在我们面前。
吸血鬼惧怕银。但这两把斧头却不加理会、蛮横地用精钢所铸,没有一丝银掺杂在里头,欧拉只是在斧面偶而涂上一层银漆,顺便浇上几层煤油。
这两把巨斧纯粹以无坚不催的巨力,横扫吸血鬼千军万马!
吸血鬼被欧拉碰上了,拦腰就是一记,幸运的吸血鬼马上魂飞魄散,但遇到巨斧银漆掉落的倒楣鬼,就得哀号打滚几分钟后才死。而双斧交击的瞬间迸发出的火光会令斧面煤油燃烧,两把斧头就像两头张牙舞爪的喷火龙在欧拉的掌底翻飞!
斧刃有些卷曲、磨痕、凹陷,那是它曾经砍断一切的证明。
“了不起的傢伙。”山王很替海门高兴。
海门点点头,丝毫不见疲倦的神态,喜道:“好大啊!超威风的!”
盖雅爷爷淡淡说道:“看看你能不能把它们举起来。举起来,就是你的。”
摩赛爷爷等人开始驱开众人,大家围着海门与巨斧一大圈,等着看海门表演。
村长的儿子麦克嫉妒地看着海门脚下的斧头,而哈柏玛斯更是一脸毫不掩饰的妒恨,他们从“白狼出现的警兆”后就被训练成狼人,也锻炼出了一身武技,却与狼人最强的武器无缘。
他们在钢铁力量比赛中全输给了海门,在不到一秒的时间。也许他们连作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扳倒了,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海门摩拳擦掌。海门从小就因为是孤儿而被他们整天欺负,而犹太大人们也下意识地将海门与“代表战争的欧拉”联想在一块,所以连收容海门的远房亲戚都对他冷眼以待,只有曾经与欧拉并肩作战的摩赛爷爷与盖雅爷爷反而对海门青眼有加。
而这个傻小子因为“白狼出现的警兆”逆转了大家对他的看法,即将继承对抗邪魔的勇气。
“加油!你可以的!”我大喊,看在对角的麦克白了我一眼。
我知道举起巨斧绝不容易。
摩赛爷爷说过,连狼人自己要举起巨斧都是很困难的事,巨斧之重之沉,令绑住欧拉与巨斧之间的铁炼不知道断过几次,后来找来粗肥的坦克履带改造后,才凑出合用的揹带。
海门也知道这一点,他吐了吐口水在掌心,十指虚抓,调节呼吸。
巨斧光是柄的部份就很沉,海门只得半蹲着,先将柄上的汙泥擦落,再慢慢拉起,海门兴奋的表情中掺杂无法相信的错愕,他一定亲手感觉到那股无法抗衡的沉重。
就算海门举起了跟我一样高的巨斧,也很难想像它被自由挥动的样子。那一定非常壮观啊!
海门吃力地晃动着,比起推开巨石时,海门的表情複杂许多。
巨斧慢慢离开地面几吋,然后很快又回到地上。海门重重喘了一口气。
“欧拉有多高啊?”山王问。
“高海门一个拳头吧。”摩赛爷爷说。
海门深深吸了口气,两掌绷紧,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身体好像发出肌束剧烈拉扯的声响。海门不是个拥有大块肌肉、那么没有美感的壮男,他身上的肌肉全都非常有弹性、紧紧地包覆在身上,力气遽增时肌肉会略微膨胀、微微扭曲。此时他的肌肉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我知道。
但海门仰起了身子时,巨斧也再度离开地面,半举在空,全村人发出“欧~~~~”的声音回应着。
海门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自己举起的巨斧,一动也不动,呆滞得很可疑。
“他还有呼吸吧?”我爸哈哈大笑,叉着腰说。
麦克、卢曼、哈柏玛斯冷冷地相识一眼,大概很不服气,狄米特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以为力气增加五倍,爆发力增加十倍,就能够举起这两把大傢伙吗?”可惜他们距离我们太远,根本没有听到。
盖雅爷爷示意众人噤声,说:“玩看看,挥看看。”他一定很希望现在海门能够变成狼人,好好地耍弄这两把巨斧,不要再以人类的姿态突破所有不可能的限制。
海门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只是呆呆地将巨斧往上有举高了两吋。
此时三辆吉普车驶进了村口,我认出开车的其中一人是一年不见的赛辛,但更显眼的是挤在后座的大肥肉阿格,他打呼的声音我远远就听得见;妮奇雅坐在另一台吉普车上,旁边坐了一个年老的长者,后座是一箱箱的铁箱,可以想见是新火药与新武器;另一台吉普上上则坐了两男两女,都是我没看过的,大概也是新一代的吸血鬼猎人吧。他们显然是来观看巨斧节的大高潮的,但慢了好几步。
海门当然对这些外来者的到访没有反应,但他的眼神也不在专注在两把斧头上,而根本是涣散了。
“他的脑血管该不会是爆了吧?”哈柏玛斯讪笑,山王瞪了他一眼,哈柏玛斯的头随即低了下来。山王本来是保护海门的孩子王,现在更是谁都不敢惹的白狼。
那几个人下了车,跟盖雅爷爷点头示意,而站在妮奇雅旁边的不知名老者一脸惊诧地看着海门。
盖雅爷爷瞇着眼睛,好像正在回忆里搜寻该名老者的资料。
但众人的焦点并没有被分散,还是聚集在僵硬的海门身上。
巨斧微微晃动,海门的身子像酒醉般斜斜晃动,看来巨斧就要开始在海门手上翻腾了!
“了不起!”山王吆喝、带头鼓掌,大家就像疯子般用力叫嚣鼓掌,而海门苍白的脸上一滴汗也没有,依旧以怪异、迟缓的动作慢慢跟巨斧一起晃动。
远远的,一只没来头的黑鸟从天空飞落,莫名其妙地停在晃动中巨斧上,双爪抓着斧顶哑哑怪叫,我的妈呀!是只乌鸦!
“走开。”身为森林之神代表,山王怒气沖沖地瞪着不识时务的乌鸦,那乌鸦惊惧地震翅飞走,留下漫天黑羽毛。
那不知名老人已经跟妮奇雅等人走到盖雅爷爷的身旁,盖雅爷爷恍然大悟说道:“你是宾奇!”
那老人不断点点头,却说出最令人无法接受的话。
“盖雅啊!那孩子不是欧拉的孙子啊!”
我的眼前发黑,轰的一声,海门手上的巨斧摔落。
海门呆呆地看着天空,过了几秒,又看了看鼠蹊部。
“疝气!是疝气!”史莱姆叔叔大叫,怀特医生像被冷水泼醒,也大叫:“就是疝气没错!”几个大人慌忙冲上前去扶住慢慢软倒的海门。
我急切地问狄米特:“什么是疝气?”
狄米特搔着大草帽里头的脑袋,说:“就是脱肠,海门用力过度了。”
我简直要哭了:“会死吗?”
狄米特摇摇头,说:“放心,只需要开刀,然后躺几天就行了。”
我们没有冲上前去,那只会阻碍大人们急救海门,海门被抬到怀特医生家里,不晓得是不是要立刻开刀。
另一个我们没有跟上去的理由,就是那个叫做宾奇的老人所说的话。
黄昏的红光印在宾奇老人的脸上,他的眼睛从盖雅爷爷的脸上移到躺在地上的巨斧,叹道:“几年没见面了,现在居然要告诉你这样的消息。”
盖雅爷爷颤抖着,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盖雅爷爷脆弱的模样。盖雅爷爷应该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可以吓倒的强者,就算全世界几百几千个吸血鬼站在他的面前,手无寸铁的他一定也是漠然以对。
但现在他动摇了。
盖雅爷爷的身旁被犹太村人合拢包围,宾奇老人欲要开口,却被村长伸手阻止,说:“我们去林子里谈。”说完,大家便抛下两把巨斧(反正也没人偷得走),在凝重的气氛中走进林子里。
“回家吃晚饭吗?”我爸粗声说道,他从不过问我为何跟这群犹太人过从甚密,他是个懒得种族歧视的粗人。
“管我!”我的不安无从宣泄,跟着大家走进林子。
狄米特侷促的脚步告诉我他心中的不安,但麦克与卢曼大声的讲话声却让我感到愤怒。
大家走到林子的深处,村长看着赛辛说:“这位朋友是?”
赛辛介绍:“宾奇是欧拉巨斧的制造者之一,盖雅跟摩赛应该见过的。”
妮奇雅淡淡说道:“七天前我们在布拉格无意间碰到他的,聊起了海门,所以就把他带来了。”
宾奇老人看着自己手上厚厚的乾茧,说:“三十七年了,我还记得跟师匠一起在新起的炉旁打那两把巨斧时的样子,那时候我还很狐疑地问:是什么人要打这么大的斧头?举得动吗?要砍大白鲨吗?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盖雅爷爷明显失去耐性,问:“宾奇,为什么说海门不是欧拉的孙子?玛莎在生海门的时候,我在巨斧村,不会错的。”
宾奇老人说:“海门或许真是玛莎的亲生儿子,但玛莎却不是欧拉的亲生女儿啊!”
摩赛爷爷用力拍着脑袋,大叫:“怎么可能!”
宾奇老人难过地说:“我听说白狼出现了,但玛莎的的确确不是欧拉亲生啊!你们一味把希望寄託在那孩子身上,真是太残忍了!”
盖雅爷爷宛若五雷轰顶,呆问:“我从未听欧拉提过这件事……”
宾奇老人不忍注视盖雅爷爷失望的表情,看着双手的厚茧说:“玛莎是师匠临死前托付给欧拉的,她是师匠的小孙女,那时玛莎只是个婴孩,师匠家里又遭逢巨变……欧拉他一口就答应下来,也真的将玛莎视为己出。”
盖雅爷爷闭上眼睛,尝试消化这残酷的事实。
我开始哭,狄米特也哭了。
海门也迟早会哭的。
海门身上毫无狼族的血统,他的母亲原是个在铸炉旁啼哭的可怜婴孩。
我的心好疼、好酸。海门失去了一切。
海门在怀特医生家里床上躺了三天,就嚷着要下床。
“别急着下床嘛,多休息一下啰。”我说,好奇地掀开海门身上的被子,假装要偷看他的腹股沟。
“喂!”海门红着脸把被子压下。
“那么急着下床做什么?”山王坐在屋樑上吃香蕉,俯瞰着海门。
“我要再玩玩那两把巨斧,那天是因为我推大石头用了太多力气,所以才会……那个那个……”海门越说越无奈。
“脱肠吗?”狄米特笑出来了。
其实海门早就醒来了,却没有人敢告诉他他真正的身世,更没有人忍心告诉他,那两把巨斧已经不再属於他了。
那两把巨斧一把给了村长的儿子麦克,一把给了哈柏玛斯,这全都是村子大家商议的结果。海门一个人类血肉之躯,绝不可能将欧拉传下来的巨大斧头使得出神入化,与其如此,不如将双斧分执,让新一代的狼人战士拥有这两把暴力武器。
“其实那两把斧头丑死了,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说。
“没错,又笨又重的,不如我们重新打两把轻一点的斧头如何?”山王将香蕉皮丢下。
“啊?”海门错愕的表情。
“好好休息吧。”狄米特笑着,将他的草帽盖在海门的脸上。
※ ※ ※ ※ ※
又过了两天,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海门看着窗外小雀不断嘻弄树梢上的阳光连续三个小时,终於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跳下了床,走到村子的巨石广场。但广场上除了那一块被怪力推开的大石头外,什么也没有。
“斧头被摩赛爷爷暂时收走了吗?真麻烦。”海门搔搔头。
“我……我去找摩赛爷爷跟你说吧。”山王不知道怎么开口,於是漫步走去摩赛爷爷家里求救,希望由那堆无情无义的老人开口跟海门说明白。
狄米特跟我拉着海门走到树林里乱晃,但海门显然心不在焉,嘴里一直挂念着他那两把大斧头。
“真搞不懂那两把大斧头有什么好的。”我说。这其实是真话,现在是个子弹飞来飞去的年代,两把大斧头就像可笑的玩具,我是说,如果扣除它那辉煌的历史战绩的话。
“有什么好的?我总觉得那两把斧头轻轻一挥,就可以颳出一阵狂风似的!”海门装模作样、空挥着不存在的巨斧,他那稚气的样子跟他壮健的身子居然毫不矛盾地搭配在一块。真教我更加难过。
“你乾脆拿两把大电风扇不更凉快。”我没好气说道。
“哈!”狄米特只会乾笑。这个没用的笨蛋。
突然间,我们的头顶越过几道黑影,带过一阵风。
我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四个狼人站在树梢上叉腰摆头。尽管狼人的模样乍看下极为神似,但从毛色与体态来看,我很快就认出他们四个是麦克、哈柏玛斯、卢曼、拉岗,他们四个人从小就喜欢欺负海门,在他们是人类时是讨厌鬼,变成狼人后还是一样不成熟。
“喂!杂种!跳上来啊!”麦克讥笑道。
海门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并不作声,反而是我生气地对着那四个不懂事的小坏蛋喊叫:“嘴巴乾净点!”
“哈!你们一定不敢告诉这个杂种他爷爷只是个打铁匠的儿子吧!”卢曼的肩膀抖弄着。
“你们敢乱讲话,我就告诉摩赛爷爷去!”我怒道,但我不敢看身旁的海门。
“啊?”海门不明究理,只是疑惑。
“杂种!感谢你曾祖父打了两把这么棒的大斧头给我们!这样才有道理嘛!”麦克得意地看着海门,他毛茸茸的身体理藏着邪恶的企图。
“斧头是我的!”海门大吼,他什么都还没搞懂,但这件事他可是十分清楚的。
“摩赛跟盖雅还有麦克他爷爷,已经决定把斧头给我们了!”哈柏玛斯大笑,他一向是麦克的好走狗。
“放屁!”海门震怒。
麦克耸耸肩,嘲讽似地瞧着他身边的三个跟班,三个跟班一齐哈哈大笑。
“杂种!你根本不是狼族!你能像我们这样吗?”拉岗鼓起毛茸茸的胸膛大笑,两手挥拳,拳拳不怀好意地瞄准海门。
我气得发抖,麦克看了他身边的拉岗一眼,露出尖锐的牙齿笑笑,随后四人一跃而下,轰然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忍耐你很久了,你是什么东西?”麦克睥睨着海门,他原本矮海门一个头的,但变身成狼人后反而比海门高了两个头。
这些可恶的混蛋,居然趁着山王不在的时候欺负个性温和的海门。
“我不想打架。”海门努力压抑脾气,我紧紧拉着海门,虽然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要是我可以变成狼人,我一定要揍扁他们。
“不想打架?哈!你在说什么啊?”麦克的巨掌捏着海门的脸颊,说:“凭你打得过我吗?撑得了我一拳吗?”
他们四个巨大的狼人将我们围了起来,恶狠狠地气燄令我感到不安。
“奇怪,我怎么记得白狼是我们这边的?你们想挨揍吗?”狄米特锐利的眼睛看着麦克,不闪不避。
“等等,我想想唷……白狼好像是个会发光的狼人,而你…………”麦克用手抓着额头上的褐毛假装下入沈思,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狄米特高高举起,往树上一丢,狄米特撞上大树,吃痛地爬不起来。
麦克大笑:“我想起来了,你也是个人类嘛!”
话才刚说完,麦克的双脚离地,五官震动。
“不要欺负狄米特!”海门怒道,他的拳头钻进麦克喉部的茸毛里。
麦克的大手将海门的拳头拿开,狠狠说道:“这就是人类的力量吗?也不过如此。”
海门跟我想绕过麦克他们扶起狄米特,但我却被拉岗抬起双脚,倒抓起来。
“干什么!”我既惊慌又愤怒。
海门又想要动手,但他的脖子立刻被哈柏玛斯勒住,动弹不得。我见过盖雅爷爷训练哈柏玛斯勒技的样子,哈柏玛斯变成狼人后可以将铁条夹在手臂中弯成“V”字形。现在海门的脖子就像被一头巨蟒一样缠住,别说逃开,连被折断颈椎都很有可能。
“杂种,让你挂着欧拉的名号太久了,想到就噁心。”哈柏玛斯在海门的耳边说道,将手臂勒得更紧了。海门脸涨得飞红,但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麦克。
“你的人类朋友有没有告诉你,你其实不是欧拉的孙子吧?”麦克一拳痛击海门的肚子,大叫:“你那早死的妈是欧拉可怜收养的!你根本跟欧拉没有一点关系!”
麦克继续大叫着我不愿意听到的刻薄言辞,他的拳头继续招呼在海门的身上,像是要把海门全身筋骨都拆了。
“你真该看看盖雅跟摩赛那两张脸!他们会把希望砸在你身上,真是个笑话!”麦克的拳头将海门打弯了腰,海门的手紧紧抓着哈柏玛斯的勒臂。
海门流下眼泪,我知道那并不是身体的痛苦。
我听见一颗最诚挚、最纯净的心破碎了。
“够了吧!”狄米特怒吼,冲过来一脚踢向麦克的下阴,麦克吃痛,一拳轰向狄米特,狄米特机灵地闪开,却仍被拳风扫在地上,爱佔便宜的卢曼一脚踩在狄米特的身上,狄米特瞪大眼睛无法发出声音。
“他会死的!”我尖叫,狄米特可没有海门那样铜筋铁骨。
“尿一下不会死的。”卢曼发笑,并没有继续踩狄米特的意思,却直接在狄米特的脸上拉尿。
当黄色的尿水淋在狄米特的脸上时,哈柏玛斯飞了起来。
原本正欣赏狄米特受辱的麦克感到头上一黑,忙回过头来,却被从天而降的哈柏玛斯压倒,海门一脚踩着还不知道为何会被摔出去的哈柏玛斯,像一枚炮弹似冲向张大嘴巴的卢曼。
海门的拳头从背上弓出的时间,听说只要0……015秒。
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站着呼吸的,都禁不住这样的暴力加速度。
“呜!”卢曼往后飞倒,尖牙在嘴里乱七八糟地搅开。
但从未反击过的海门,拳头里积压的不只是愤怒,还有千斤万担的委屈。他怒吼着:“别太侮辱人!”海门的上钩拳像钟摆似轰在卢曼的胸口,卢曼在眨眼间就退化成人形,飞了出去。
“见鬼了!”拉岗放下我的双脚,怒气腾腾地跃向身旁的树干,藉强大的反作用力弹向海门,海门大吼,没有任何准备动作就朝飞快冲来的拉岗挥出一拳,一人一狼就这么硬生生对轰!
我坐在地上,看着拉岗的身形在半空中一挫,就像高速喷射的飞机撞山般愕然落下。而海门根本没有挨上拉岗那一拳,就已经用快得不可思议的拳头将一头狼人轰昏,提早0……015秒结束对决。
“你真的以为你是最强战士的孙子?”
麦克的声音从树林顶端传来,他不知道何时已经窜到树干上,一手抓着树枝晃动身子,眼睛瞄准海门,打算等一下一鼓作气用重力加速度朝海门头顶轰下。
“应该教教你狼族跟人类之间的分别了,你误会自己太久了。”哈柏玛斯揉揉酸痛的手臂,站了起来,他的拳头可以将铁笼打歪。
两个狼人的倾力一击,已经不是恶作剧的层次。而是谋杀。
海门很笨,打架也很笨。他只懂得挥拳。他一定会完蛋的!
“快逃!”我大叫。
一个狼人自树梢怒吼,一个狼人站在海门五步前弓起身子,他们比野兽凶猛得多。
“我很笨,但打架的事只是加法。”海门被撕开的衣服里露出鲜红的爪痕,眼神里充满愤怒的火焰:“我从不认为我会打输五个麦克加五个哈柏玛斯。”
我獃住了。那一刹那我觉得海门的身影变得很巨大、很巨大。
麦克举起双臂,双掌紧握成球轰下,海门却不加理会这雷霆万钧的气势,冲上前一记左钩拳朝哈柏玛斯的下颚挥去,哈柏玛斯往后急缩躲开了这一拳,却没有躲开海门接踵而来的抱击。
海门与哈柏玛斯滚在地上,从天而降的麦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着哈柏玛斯的嘴里吐出午餐中的马铃薯碎泥,两双眼睛翻白后,鼻孔又灌出鲜血。
“我的外公是欧拉!这样够清楚了吗?”海门大吼大叫,他的声音夹杂着哭泣的鼻音,哈柏玛斯被海门从背后奋力抱住肚子,然后他得嚐嚐全村最恐怖的腕力。
“放开他!”麦克大叫,哈柏玛斯再吐的话,恐怕要吐出肝脏了。
“好啊!”海门真的丢开奄奄一息的哈柏玛斯,抡着拳头箭步向前大叫:“是该轮倒你了!”
麦克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眼中的气燄全消。
“小心!”我尖叫。
拉岗满脸是血、突然拔身自海门背后一踢,海门被踢翻在地前,麦克随即一脚踢向海门的脸,海门三百六十度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倒地,随即被麦克与卢曼压在地上拳打脚踢。
两只巨大的野兽疯狂殴击着海门,被压倒在地上的海门居然不闪不挡,两只拳头毫无章法地朝麦克与拉岗的身上乱打,海门的脸上溅满鲜血,身上的抓伤触目惊心。
突然,麦克一拳命中海门的胸膛,那巨大的声响令我惊慌莫名。
我连忙抄起地上的尖石用力往麦克后脑重重一砸,麦克怒目回头,我手里又是一块尖石飞去。海门趁势爬起,抓住拉岗的左手一折,拉岗哇哇大叫,看着像软水管一样的手臂呆住。
“可恶!”麦克骂道,额上流出鲜血,转身随手用力一挥,我昏了过去。
当我有点知觉时,额头上冰冰凉凉的。
我睁开眼睛,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醒了?山王背你回来的。一个女孩子家跟人家打什么架?”
我虚弱地回嘴:“你还不是在酒吧里跟两个男人打过架?还救了老爸?”
如果是山王背我回来的,那海门一定没有大碍。
妈妈皱着眉头,说:“不要什么都拿妈的事回嘴。你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海门闯出大祸了。”
我摇摇头:“是他们先欺负海门跟狄米特的。”
妈妈的眼睛湿湿红红的,说:“欺负海门?海门把哈柏玛斯的肋骨折断了三根,把卢曼打到送到城里的医院观察脑震荡,把拉岗的手折断,还差一点杀了麦克!”
我惊叫:“差一点杀了麦克?”
妈妈点点头,难过地说:“听说麦克把你打昏后,海门一拳就把他的下巴打歪,还把麦克的左眼打瞎了!现在麦克在怀特医生家紧急救治。”
我哭了出来,这个笨蛋现在不知道怎么了。
“都是麦克的错!他不应该讥笑海门的!”我抱头痛哭,额头上滚烫着。
“海门这么强壮,根本不应该这么冲动,说谁欺负谁都太早。现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妈妈将我压在床上,重新将冰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
“你不懂啦!海门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哭,胸口闷得厉害。
妈妈根本不知道,如果海门不动手,被送进医院的决不是麦克他们。
我只是痛哭,妈妈拍着我的背,说:“狄米特也是这么说。没事的,海门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但你爸担心村子已经容不下他。你乖乖睡,晚点我跟爸去找狄米特的爸妈商量该怎么帮海门,好不好?”
我点点头,我的头好痛。
我闭上眼睛再度沈睡。
在梦里,我看见海门的拳头,直直地、直直地、直直地将麦克的眼珠子打碎的样子。
※ ※ ※ ※ ※
“快醒来!快醒来!”我爸爸大叫着,将我用力摇醒。
我缓缓睁开眼睛,却见房间的摆设快速地移动,原来是爸爸正抱着我冲下楼梯,我看着爸爸焦急的眼神,忍不住好笑:“爸,我没事啦,我好像已经退烧了。”
爸爸一脚踢开大门,抱着我往怀特医生家里冲去,说:“海门快死了!你得去见见他!”
我吓得说不出话,连怎么开口发问都不晓得。
“海门到怀特医生家跟受伤的麦克道歉,没想到麦克他爸却气沖沖地回家拿猎枪,朝海门开了一枪!”爸爸焦急地说:“看样子是活不成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号啕大哭,乱踢乱叫,爸将我放了下来,我大哭冲到怀特医生家,怀特医生家门口早就挤满了人,麦克的爷爷,也就是村长,深锁眉头坐在一堆犹太人中间,麦克的爸爸不知所措地站在盖雅爷爷面前,盖雅爷爷严峻地瞪着他。
“海门呢!”我大叫,冲进人群,看见狄米特跟山王蹲在怀特医生家门口的担架上,一人一手抓住海门的双手。
担架上都是血。
海门胸口透着褐色的血渍,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我瞧着他,脑子陷入一面空白。
怎么可能?我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失去海门吗?
“海门!”我跪在担架旁,狄米特与山王的眼睛片刻不离海门,他们非常清楚这样伤势的后果。子弹差点穿透了胸膛,致命地留在肺叶里。
海门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坚实的胸膛虚弱地微微震动。
我看着海门,他憨厚的脸上试图挤出一个笑脸,但悔恨与伤心却渗透了他的脸孔。我知道,海门是带着深沉的迷惘与失落,慢慢走进另一个世界的。
“海门……你很强的!你很强的!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去求盖雅爷爷把那两只斧头给你好不好!”我哭着,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多么需要海门。
海门的嘴唇慢慢蠕动,我将耳朵靠在他的嘴边,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那种东西,我不要了……”
我哭得好伤心。整个世界莫名其妙地扭曲、崩坏。
这个世界对海门好不公平、好不公平!
“盖雅,把所有人带开。”山王慢慢站了起来,他不再流泪。
我看着盖雅爷爷,盖雅爷爷凝视着山王。
“把所有人带开。”山王严厉地看着盖雅爷爷,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敢这么对待盖雅爷爷。
盖雅爷爷缓缓点头,村长赶紧吆喝所有人离开,但好奇观望的村民却越来越多,摩赛爷爷与其他的犹太人愤怒地驱赶其他的村人,但人群却始终无法散开。
“不要在这里!大家快把海门抬到林子里去!”村长急切地说,盖雅爷爷陷入两难的挣扎里,但几个犹太村人已经站上前,想将担架抬到林子里。
“我是白狼,在这里,我最大。”山王斜眼看着那些上前的村人,说:“谁敢搬担架,谁就要死。”
山王毫不理会人群里的怒骂,他只是看着奄奄一息的挚友说:“海门,我要救你,你也要帮你自己。”
海门茫然地看着星空,他似乎已听不见山王的话语。
山王看着星空,接着冷眼环视了周遭吵杂的人群,慢慢的,他的眼睛里透出纯白的光芒,我登时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你这孩子怎么……”村长摇摇头,看着山王仰天长啸,所谓的人类村民惊骇地看着山王幻化为传说中的恶魔。
包围在层层树林中的巨斧村刮起了一阵阵温暖的晚风,草地软绵绵地随风摇摆,我闻到泥土里最原始清新的味道,听见星光坠落的银铃声。
山王的吼声巨大却和暖,煦煦白光团团包住山王,细细白白的狼毛迅速在山王隆起的骨架上钻出破碎的衣裳,他的牙齿拔尖,人类的面孔魔术般隐藏在野兽的毛发下。
白狼,百年难得一见的狼族领袖。此时的山王有如森林的巨灵神,皎洁的白光飞萤在众人的眼前,像流水、像木棉花、像光雾,美丽的姿态让众人类忘却害怕,替之以不可思议的惊呼,盖雅爷爷沈默地祝福山王的决心,但多数犹太村人却不安地观察人类村民的反应。
海门迷离地看着漂浮在他眼前的白光,以为来到了天堂。
“森林之神!我要召唤你所有的力量!”山王大吼,一阵阵风从树林四面八方刮进村内,在每个人的面颊上呼啸而过,原本在山王身上源源不绝流窜出的白光突然冲上天际,在星空中胡乱飞窜,山王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盖雅爷爷大叫:“跟大地一起呼吸!不要在意痛苦!”
山王咬着牙,巨大的胸膛鼓荡,伸出双掌成爪,我感觉到山王的身体变成山林的孔窍,任由天地间的精气穿梭在他的身体间。
慢慢的,那些在星空中窜得厉害的白光纷纷坠落,回到山王纯白的身体里。此时山王闭上眼睛,将最后一丝白光锁进自己的体内,所有奇妙的白光都消逝了。
山王这个举动我曾经听他提过,但他最多只练到这个阶段,从未达到“聚光”的境界,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克服最后一关。
我瞧见山王的指尖渗出萤火虫般的点点光辉,掌心间冒出一个小光球,两团小光球随着山王浑厚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也注意到山王的白毛逐渐在晚风中被吹落,化成焦黑色的焰火。
山王睁开眼睛,光球像炮弹射进海门的身体内,光球一个接一个、连绵不绝钻进海门重伤的身躯,我彷彿听见海门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
山王笑了,但他的身体越来越矮,骨架越来越窄,白色的狼毛随着光球一颗颗离开掌心而掉落,我明显感觉到白狼的神圣力量正在消散,而海门的胸口却绵密着温柔的能量。
“海门!”我看着海门惊喜喊道,因为他开始在担架上发出我们熟悉的鼾声。
山王疲倦坐倒,以人类的姿态困顿地看着他豁尽一切抢救回来的同伴,满意地闭上眼睛,我想他一定很想好好睡上一觉。
“太好了。”我高兴地在山王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又紧紧抱住酣睡的海门,在周遭陷入高声议论与惊叫声的同时,我发觉狄米特竟然也睡着了,像是作恶梦般皱着眉头。
看着这三个贪睡的大男孩,我笑得好开心,那些笨蛋村人陷入什么样的集体情绪我根本毫不在意,最多最多,只是花一个晚上告诉我爸我妈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罢了。
那白光不仅治癒了海门致命的枪伤,也一并将海门身上的大小创口完美地修补,麦克的父亲也因为那后悔莫及的一枪,不得不原宥失手的海门。
至於幻化成白狼的山王,则带给村人连续好几天的饭后话题,每天夜里都聚在橡木树下聆听村长一遍又一遍将狼族的故事娓娓道来。本来嘛,巨斧村里的村人就应该有权利知道巨斧村的来由,而那些大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乾脆将消息放出去,也许吸血鬼那边的动静比较好掌握。”摩赛爷爷说。
“引他们来袭击山王,将他们一网打尽。”盖雅爷爷的想法。
“也许黑祭司还没有发觉吸血帝王的存在,我们可以根据他们的反应追查到可疑的吸血帝王的线索。”赶来参加祕密会议的赛辛说。
而事件的主角之一,山王,大概有几个月都无法幻化成白狼了,因为他已经耗竭了所有的力量。
就像大病初癒吧,山王着实萎靡了好一阵子,但他因为救了海门一命,得意洋洋的本性完全写在脸上,事实上,他也证明了他能够完全控制神圣力量的运用。也许他真的会是有史以来最强悍的白狼。所以,山王并没有因为那晚坚决暴露身分的傲慢态度受到狼族的冷眼以待,反而有种未来领袖的架式跑出来。
“我很厉害吧!”这是山王这两个礼拜整天挂在嘴巴的一句话。
但闯出大祸的受害者,海门,却陷入难以平复的愁绪里。
“这两把斧头是属於你的。”盖雅爷爷指着躺在广场上的两把巨斧,他一句话就将巨斧从麦克与哈柏玛斯的手中要了回来。
不知道盖雅爷爷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觉得应该补偿海门,也许他觉得海门终究才具有挥舞巨斧的潜质,也许他觉得巨斧根本是过时的武器,不如送给一心追求巨斧的海门。
“我不要。”海门冷漠地说,他再没有正眼看过任何狼族的成员一眼。
我听见海门烈火般的心跳停了。他的心被看不清楚的黑色物质给埋住了。
以前任何烦忧都无法在海门的心灵港口停泊超过半天,但现在海门连港口都消失了。
离开的那一天竟提早来临。
※ ※ ※ ※ ※
“崔丝塔,我要走了。”
那天晚上,海门坐在我家窗缘上,看着我的手。
“为什么?这些不愉快一定会过去的!”我说,但海门没有回答,我看见海门低着头一直在哭。
这个强壮的男孩子,没有我想像中那样坚强,这也让我认识到海门紧握的拳头里面,藏着一颗多么脆弱的心。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走呢?”我说,难过得陪着海门一起掉眼泪。
海门跳下了窗,我接着听见沈闷的一声爆击,窗前的树影晃动,我趴在窗户上,看着海门擦着眼泪离去。第二天早上,我在屋子前看见粗大的树干上,留下海门最后烙印在巨斧村的经典一击。
那一天在离村三哩的巴士站前,我捧着小扑满,还有一袋红苹果,站在山王与狄米特的中间。
“给你。”我将扑满递给背着简单行囊的海门,海门迟疑了一下,便将扑满抓进包包里,再将那袋红苹果拎了起来。
“写信啊蠢蛋!”山王笑笑,说:“真该把地址刺在你的屁股上,免得你忘记了。”
“不要忘记回村子的路。”狄米特拿了一串铜币,塞在海门的手心里,说:“买笛子的钱,先拿去用,回村子时记得还我两倍。”
海门感激地傻笑,他知道他不能拒绝旅费。跟友情。
村子依旧容得下海门,但海门却不想再被村子包容了。
“巨斧三号有你的位子,大号的。”狄米特说,草帽压得很低。
“谢谢。”海门又哭了。
海门的夹克里躺着一张赛辛留给他的宾奇的住址,那是他寻者自我的第一站,关於他身世的故乡。也因为他的确有个目标,所以我们不愿阻止他。
远远看见,通往城里的巴士。
“海门,跟我并肩作战!”山王突然豪气风发地说,在他的眼中,没有人比海门更勇悍,即使是那些身批狼毛的混蛋。
“那一天,我会回来。”海门走进巴士打开的门,没有回头。
巴士的门关上,我忍不住大喊:“如果你不回来!就换我流浪去找你了!”
我看着巴士远去,突然间,我发现我自己真的是个女孩子。
“如果你回来,我一定嫁给你。”我心里不断重複这句话。
海门走后,我每天晚上都摸着院子里那棵树上的拳印,回忆能够回忆的一切。
海门走了,十五岁的他,留下十五岁的我们,还有莫名其妙空空荡荡的高二暑假。
少了整天在林子里胡乱锻炼身体的海门,我们突然不晓得该作些什么,不用陪海门搬石头,不用陪海门跟空气打架,不用陪海门在树跟树之间追逐跳跃。
狄米特的陶笛声,整个夏天都在不知道通到哪里河畔孤零零地飘着,寻找着那个曾经在河床上倒立走路的大男孩。巨斧二号停泊在河畔,少了最尽忠职守的舵手,也许它一整个夏天都不会航向任何一个地方。
“海门他才十五岁,脑子又不好,不知道他倒底会不会搭火车?”我说,坐在树屋的屋顶上。
这树屋是我们四个人小时候搭的,后来大家都长高了,里面挤四个人会显得很拘束,所以我们都改在树屋上或坐或躺,只有海门常常在里面过夜,反正收留他的亲戚根本不在乎他。
山王打趣地看着我,说:“你真的认为壮得跟头牛……欧,不,壮得跟狼人似的海门,出了黑森林后会活不下去吗?”
我点点头,连我自己都没搭过火车,海门离开这里前一天晚上,还是狄米特从繁複的火车时刻表中帮海门规划到布拉格旅程的路线,甚至还安排了几个旅游景点供海门参考。但海门孤身一人离乡,我真怕他憨直的个性会遭人欺负。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打他。”我是这么跟海门说的,我已经厌倦、再不能忍受海门受到一丝一毫的欺侮;要真的受了委屈,用拳头讲话的话,海门绝对辩才无碍。
当然,我也提醒海门,打完了,记得回到这里来。
“你给的建议很奇怪。”狄米特的大草帽盖在脸上,躺在我身边,我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从树屋上滚了下去。
“是吗?”我说。
海门走了一个月,我们连一封明信片都没收到,不知道海门是不是连邮票的钱都凑不出来,还是笨到住址都忘光光了。
此时远处传来巨大的叫嚣声与斥责声,山王连眼皮都没睁开,说:“他们又在练习了。”
我对狼族的事早已失去兴趣,一方面,我连半个吸血鬼影子都没见过,对狼族存在的必要性感到怀疑,另一方面,除了山王以外,我对任何一个狼族的成员都失去谈话的耐性与意愿。
“喔?”我应道。还不就是村子里那群新白痴狼人在集训。
这些日子以来,村子里所谓的人类村民搬走了七户,毕竟他们对无法理解的事物感到恐惧与不安,但剩下来的村民则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他们时常放下手边的工作跑到狼人集训的地方,观看狼人变身的过程。我爸便是这样,他放下葡萄园施肥的工作不干,整天缠着摩赛老头要他变身给他看,还百看不厌。
这些平凡人发现平日与他们交往甚深的邻居好友居然可以幻化成狼,他们的心中顿时充满无可抑制的、全新的认知动力,另一个血腥残酷的世界,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灵异现象的真实再现,他们恰巧站在一个可以捕捉这再现过程的位置,他们当然希望这过程越鲜明越好。
人们总是对科学没法子解释的事物感到兴趣,却对科学本身兴致缺缺,如果你对他说:“天!这东西科学无法解释!”,他才会将脸凑得老近。
你问我警察在做什么?据山王说,其实世界各地的政府多多少少都知道狼族的存在,更遑论近年才变成“狼族/吸血鬼/人类”战场的德国,而狼族与人类政府在二战后更在全世界各国建立起若有似无的联盟脉络,这是以往的历史环境所无法办到的。
山王还说,赛辛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跟德国政府联系,讨论白狼出现后的种种因应措施,最主要的,是要求世界各地的政府协助观察任何关於吸血鬼活动的特殊之处,试图推敲出吸血鬼魔王的可能消息,而在以色列、美国、英国、法国等地的重要狼族聚落,个个出动新一代的战士在世界各地积极展开猎杀吸血鬼的行动。
也因此,在这样的默契氛围下,为了不移动濒死的海门,山王大胆在众人面前展露出不可思议的变身时,盖雅老头并未强烈阻止,即使有村人泄漏出消息,德国政府也会下令媒体封锁消息。至少在台面上。
“听说邓肯上个月也会变身了,麦克的弟弟亚当在前天也可以变了。”狄米特说。
“没错,现在村子里已经有三十一个新狼人了。”山王说,还是闭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样子。
“你今天不用练习吗?”我问,山王已经三天没练习了,整天无精打采的。
“练个屁。”山王睁开眼睛,手指遮着刺眼的阳光说:“独眼麦克跟哈柏玛斯练得再久,我瞧也是举不起那两只破斧头。”
“为什么不改练枪就好了?练斧头多可笑。”我说。
“如果斧头是由海门来拿的,你还会觉得可笑吗?”狄米特笑笑,我怒得搥了他一下。
“盖雅爷爷说,二次世界大战时狼族组了个远征队,他们每个人都会使枪,却依旧练了一身的刀剑与蛮力功夫,因为吸血鬼的动作很诡异,又快得像一阵阵风,拿在手上的枪大多只能瞎打滥射,飞刀功夫也不太管用。”山王说:“除非那些吸血鬼进入差不多可以肉搏的距离内,否则论胜负都还太早。”
“要是吸血鬼拿枪怎么办?”我问:“那你们不就被他们从远距离打成蜂窝?”
“我们的狼毛很坚硬,狼毛底下的皮肤也很厚实,一般的子弹鲜少能对我们造成重大伤害,不过我自己一点也不想挨子弹就是了。”山王打了个哈欠,说:“而且,天知道以前那种鸟子弹钻不进去我们的肉里,现在的子弹钻不钻得进去?我看还是不要开战得好,尤其是跟一群孬种合作……”
“你可是他们的领袖啊,你以前不是很热衷解救全世界?”狄米特发笑。
“那是海门在的时候!”山王认真说道:“真的,我老觉得有他在的话,什么怪物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怕。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他练习的时候总是比我认真百倍吧。”
“嗯。”我同意。
“我想要的是那种……那种……该怎么说咧?那种拯救世界的愿望成真。而海门……”山王思索着。
“你想要的是抽象性的愿望达成,而海门却一直被大家拿来跟具象的怪物联想在一起。”狄米特说得很哲学。
“没错,海门是真的有那种魄力跟怪物一较高下,我自己就很怀疑我自己,是不是会在那些我根本见都没见过的怪物面前腿软。”山王说,伸出手来,一只云雀停在他的手指上好奇地看着这森林之王。
“你们都误会海门了,海门他根本没有什么魄力跟怪物打架。”我若有所思,有件事我从老虎事件后就知道海门的心思了。
“女孩子。”山王假装皱着眉头,立刻被我鎚了一拳。
我幽幽说道:“海门他自己一直以为,他想跟怪物打架,是因为他想打赢怪物而已,所以他觉得你们远远比他勇敢。其实他根本没注意到,在他用力捏紧的拳头里面,追求的是勇气,而不是倒在他脚下的怪物。”
狄米特跟山王静静听着。
“你们还记得铁笼里那只饿得发狂的老虎吧?”我说:“当时的海门说不定在半分钟内就可以把那只老虎打晕,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用力地抱住他,然后摸着牠咕噜咕噜叫的肚皮,叫我们快去拿东西喂牠。”
我发觉自己的嘴角洋溢着笑意,说:“那天晚上在树林里,海门以为他只是想打赢那头熊而已,所以摩赛爷爷才会说海门当然打不过那只熊。但是海门会平白无故去跟熊打架吗?后来他变得更强壮了,他有去找什么怪东西打上一架吗?他跟你们一样,他拳头里面握紧的勇气,是温暖的,是值得信赖的。”
山王忍不住点点头,说:“所以海门真的很强。”
狄米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干嘛?”我问,我被狄米特瞧得不太自在。
“你喜欢海门吗?”狄米特的眼睛在草帽下注视着我。
“喜欢啊。”我红着脸。
“像你妈妈喜欢你爸爸那样的喜欢?”狄米特的眼睛瞇成一条线。
“没有啊。”我真想立刻就跳下树。
“是吗?”狄米特笑笑,但我看不清楚他的笑是哪一种笑。
尴尬的气氛只持续了三秒钟。
“狄米特,你喜欢崔丝塔吗?”山王的声音一直在肚皮里颤抖,我猜他快要笑出来了。
“喜欢。”狄米特回答得很乾脆,所以这个喜欢是朋友的喜欢,我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失望。我对狄米特的感觉也是很複杂的。
“是像你爸爸喜欢你妈妈那样吗?哈哈哈哈哈~”山王终究还是笑了出来,而且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真是白痴死了。
“是。”狄米特将脸彻底埋进大草帽里。我则傻了眼。
山王的笑声嘎然而止,惊奇地坐了起来。
“玛丽可爱多了耶!”山王大声说道。玛丽喜欢狄米特全村皆知。
“不觉得。”狄米特这死小子竟然将脸藏在大草帽里,留下我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吗?”山王大叫,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老是喜欢叫啊叫的,尤其是现在。
“真的。”狄米特说,我真想把那顶草帽踢下树屋。
“那你发誓你不会跟玛丽在一起!”山王大吼。
“我发誓我不跟玛丽在一起。”狄米特的声音平静得很随便。
“吼~~~~”山王高兴地大吼,纵身跳下大树,在半空中翻了跟觔斗后,竟迅速地变成白狼着地,兴奋地鬼吼鬼叫地跑走了。
我看着远处的树丛摆动,吼声渐远,只得清清喉咙说:“原来山王喜欢玛丽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我也是。”狄米特回答后,竟不再作声。
我怨恨地看着狄米特,这傢伙难道打算开始睡午觉?在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
过了许久,狄米特还是不说话,我开始盘算是否要跳下树去不理他,毕竟这样对待一个女生实在是罪该万死。
但我无法离开,因为另一个我想继续听下去。那一个矛盾的我。
“你喜欢海门,我知道啦。”狄米特突然开口:“但是我也不错,有机会吗?”
我记得这个故事是一个关於友情的故事,突然间有个角色竟开口要求加入情爱的成份,令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这个角色既体贴又细心,尤其会在我眼泪快掉下来的时候突然别过脸去做其它的事。
但这个角色总是将他的脸藏在大草帽里,好让别人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做鬼脸。
“够了!”我假装生气地将狄米特脸上的大草帽摘掉,狄米特瞇着眼睛,脸红得发烫!
“有机会吗?”狄米特眨眨眼。
“你……”我说不出话来。
“等海门回来再告诉我吧。”狄米特笑着,将草帽抢了回去。
狄米特并没有跳下大树,然后让两个人之间过了好几天都存在着莫名其妙的尴尬。他依旧躺在我身旁,开始说东说西,我也胡乱回了几句,就这样一搭一唱到了傍晚,狄米特告诉我,明年高中毕业后,他爸爸打算将他送到海德堡大学,至於主修什么则看狄米特自己的意思。
狄米特说他最想主修音乐,但他明白自己其实只是喜欢吹吹笛子,其他可说是一窍不通。也许他会念经济,也许他会念社会学,数学也不一定。狄米特跟村子里的小孩比起来简直是个天才儿童,我替他感到骄傲。
“你想去海德堡吗?还是科隆?”狄米特随口问问。
“不知道耶,我的成绩不知道能不能申请得到。”我随口说说。
就这样,傍晚也过了,狄米特跟我之间越聊越扯,却也越聊越不尴尬,直到我妈双手叉着腰站在树屋下恭请我回家吃饭,我才高高兴兴地爬下树屋回家。
今天妮齐雅跟阿格来了。
“在以后无数的战斗中,你们将会非常明白,狼族最凶猛的武器就长在你们的身上,而不是枪械弹炮。大家都知道妮齐雅来的目的,谁要先上。”盖雅老头说完,便坐在老树下的大石头上,把三十多个新锐狼族交给妮齐雅上肉搏课。
想当然尔,狼人间的肉搏战一定会是全村人无论如何都想看的好戏,但是脾气坏透了的妮齐雅只瞪了村长一眼,村长便把大家给赶开了,只留下狼族相关的成员,意外的,还有狄米特和我。
“我可以留下?”我喜出望外,虽然我对於狼人之间的打架没有兴趣,但我对妮齐雅对我的态度感到惊喜。
“走也可以。”妮齐雅很酷地走开。
於是,我跟狄米特就坐在远远的角落观战,打算就这么渡过一下午。
山王那小子神气活现地站在群狼的中心,远远跟我们挥手打招呼。这也是群狼第一次要抛开个人的体能锻炼,真正来到战技课程的一天,我们感到好奇的是,山王这傢伙时常陪海门训练,不知道长进了多少。
“以前的白狼几乎没受过训练便上了战场,哎,成效有限嘿!”村长一屁股坐在我们旁边,老态龙锺地说:“今个儿的白狼,说不定是历史上最精悍的一只,嘿!”
我没有回话,狄米特也没有。他知道我不想跟村长说任何一个字。
“还是要一起上?”妮齐雅斜眼瞥着狼群,根本不把这些小鬼看在眼里。
“我来!”拉岗大刺刺地走上前,妮齐雅根本没正眼看着他,说:“变身。”
“是!”拉岗刚刚说完,鼻子立刻歪七扭八地变成紫色,然后昏死在地上。
妮齐雅闪电一踢腿,拉岗便着了道。我立刻在一旁用力拍手叫好。
“下次记得变身后再出列,不知死活。”妮齐雅冷笑,一脚将昏死的拉岗踢飞。
村长莞尔说道:“妮齐雅脾气是不好,但她可是中生代的战士中数一数二的厉害,有的狼族就算变身了也打不过她,请她来教大家,再好不过。”
那有什么稀奇的,海门呼拉呼拉的,四个狼人也躺下了。
“看我的!”彼得这两个月前才学会变身的傢伙突然大叫,快速膨胀的肌肉撕裂了衣服,正要仰天长啸之际,妮齐雅突然跳上半空,来到群狼的头顶上。
彼得愕然倒下,妮齐雅站在惊诧不已的年轻狼群间,用她的金属靴子踩着彼得的胸口。
“盖雅,全权交给我是吧?”妮齐雅淡淡说道。
盖雅老头不置可否:“吸血鬼下手更不留情。”
妮齐雅点点头,脚下使劲,原本昏死过去的彼得突然像遭到雷击般哀叫。
“把这蠢猪抬下去。”妮齐雅冷笑,看着几个藉故开溜的小子将彼得抬走。后来我听山王说,妮齐雅将彼得的两根肋骨踩断了,真是个泼辣的好女人。
妮齐雅慢条斯理走出狼群,说:“战斗不要婆婆妈妈的,幼稚只会招来死亡。”
独眼的麦克瞪着妮齐雅,说:“你是说怎么战斗都可以吗?只要让你躺下?”
妮齐雅突然大笑:“独眼的,你在说什么大话!”
村长不悦道:“太过分了。”
麦克怒极,突然群狼间低吼不断,共有七人变成狼人一齐朝妮齐雅扑来。
妮齐雅像是突然消失般,隐没在狼人壮硕的交杂身影中。
“好快!”狄米特讚道。
的确很惊人,妮齐雅不是消失了,而是飞快地变成狼人,破碎的衣屑在空中飞舞,空气中充满拳风交错的闷响。
高大的道格拉斯像滑垒般倒下,哈柏玛斯像屁股着火般奋力逃出妮齐雅的脚风,但后脑还是中了一腿,两眼翻白跪倒,麦克像酒醉般往后走路停不下来,然后抱着肚子在一旁猛吐。十秒内,七只狼全都被海宰,在地上滚得像陀螺似的,还发出怨恨的悲鸣。
“你们连骨气都没学好。”妮齐雅得意地用她的狼脚将卢曼的脸踩进土里,不让他继续哀哀叫……或打算闷死他?
剩下的狼群面面相觑,他们大概发现这堂课实在是太超前进度了。
“我不打。”山王看着妮齐雅,充满自信地说:“高手的另一个境界,就是知道自己跟对手间的实力差距。”
妮齐雅点点头,然后飞腿将山王踢了个狗吃屎。
“你不能选择战斗或是不战斗。”妮齐雅朝山王的肚子又是一脚,说:“要不然你也不会站在这里。”
狄米特跟我都看着出糗的山王哈哈大笑,而山王倒也硬气,连滚带摔地爬了起来,一声都不吭,脸上甚至还挂着微笑,在转眼间变成白狼备战。
“你倒蛮有点这里缺少的骨气啊。”妮齐雅随口说说,其实我看她根本不将什么传说中的白狼放在心上。
“你的踢腿跟海门的拳头比起来,恐怕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山王捏紧拳头冲了上去。白光对人类或狼族都没伤害性的效用,所以山王只能抡起拳头。
妮齐雅一愣,然后把山王踢到树上,山王撞上大树,叶子纷纷落下之际,山王忍痛藉反作用力朝妮齐雅劈空落下。
砰!
山王趴在地上,昏了过去。
妮齐雅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站在树梢上,在飞跃的过程中给了山王下巴一拳。
我看着妮齐雅,她像是在沈思。
“也许……只有在树梢上,我才可以打败那小子。”妮齐雅自言自语,却又突然发笑:“怎么可能?”
盖雅老头叹了一口气。
妮齐雅在村子里训练,不,折磨了这群小鬼一个月,除了送进医院持续装病的以外,大家都变强了不少,而体型壮硕、脸部表情极为痴呆的阿格老是一动也不动地在一旁盯着妮齐雅看,并没有参与恐怖的教学。
据山王说,要是阿格也下场教学,新一代的狼族通通要躺在棺材里。阿格小时候发烧把脑袋给烧坏了,虽然笨,但身体却壮健得很惊人,在团团肥肉底下藏着滚滚不绝的力气,他变成狼人时比一队坦克车还要恐怖,拿的兵器是吸血鬼。
“拿吸血鬼当兵器?”我感到好笑。
“损坏了还可以随手换新的。”山王也觉得好笑。
他们一天一天操练,我也一天一天等待海门的信。我很想告诉海门那天下午妮齐雅在树梢上所讲的话,我想海门一定会很不服气地跑回来,然后在树梢上跟妮齐雅跳来跳去、轰轰烈烈打上一架。
傍晚,狄米特笑得岔气地跑来树屋上找我。
“海门这个笨蛋!他把地址写错了!结果寄到玛格丽特阿姨家去!玛格丽特阿姨昨天才从柏林回家,这才发现海门的信!”狄米特笑倒在树屋上,把信丢了给我。
海门这蠢蛋、大头蛋、猪蛋、乌龟蛋!原来他早就在两个礼拜前就写信给我们了!
我急忙拆开信,跟狄米特一齐看。扣掉错字连篇的部份,海门的信如下:
※※※※※
山王、狄米特、崔丝塔、海门(喂!你干嘛写自己啊!):
我在布拉格了,这里的天气挺好,房子盖得很漂亮,不过空气比黑森林糟多了。我找到我爷爷以前住的地方了,是个大铁铺!宾奇看到我也很高兴,我自己是还好啦。宾奇是个好人,我可以住在他这里问东问西的,不过他身体不太好,我想我应该帮他做点什么,顺便存点钱。
海门
※※※※※
我跟狄米特很快就把信读完了,因为这实在是封非常简要的信,还附带非常丑陋的字体。
“我们今晚就写信给海门吧,幸好他没笨到忘记把布拉格的住址附上。”狄米特说,我高兴地点点头,忍不住把信再多看几眼。真希望海门写多一点,虽然这应该会要了他的命。
狄米特把信收了回去,说:“山王还没看信,等他练习完了,我再把信拿还给你。”说着说着,狄米特瞇着眼睛看着我的脖子后。
此时我感觉到脖子上冰冰凉凉的,狄米特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动,然后猛力用手指朝我的脖子上一弹。
一只水蛭掉在地上,慢慢地蠕爬着,令我想起一年多前暑假那场惊奇之旅。
“好像是要下雨了。”狄米特说,空气中的确充满了泥土与青草的味道,水蛭、蚯蚓、蜗蝓或什么的黏黏滑滑的东西经常趁机到处乱逛。幸好我没有被那只噁心的水蛭咬下去。
“那我回家写信了,晚饭后拿给你喔!我们三个一起寄!”我说。
“你有存点钱吗?我当家教赚了几个铜板,想寄给海门。”狄米特说,我点点头。不过那是我爸跟我妈拿给我的,他们也想资助海门,尤其是我爸,他觉得海门很有男子气概,很像年轻时候的他。
“根本不像。”我当时疑惑道。
“像透了!”我爸哈哈大笑。
我爬下树屋时,在爬梯背后看见湿润的树干上还有零星几只小水蛭在爬着,他们真是够勤劳的,这里离河边可还有一小段距离啊。
“狄米特回家了啦!我看到几只水蛭还在爬耶!”我在树下说。
“好!”狄米特也爬下树,两人高高兴兴地回家,一路上思考着该写些什么给海门。
“不要写得太难,他会看不懂!”我提醒狄米特。
“知道啦!我去找山王噜!”狄米特笑着。
!」我大叫。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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