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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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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39:00

第九章

  陆秉城每天上班都是徒步走上十五层楼,从不用电梯,为的是保持良好的体力。他虽已过不惑之年,仍每年参加运动会,是教工中年组的长跑冠军。
  他在走廊里远远看见一个女生已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正是周敏。看她焦急的样子,他知道不妙,忙快步走上前,将周敏让进屋里。
  “陆老师,有件事一定要向您汇报:叶馨失踪了两天,昨天下午才回来。我们问她去哪里了,她坚持不说。本来早就该告诉您的,但听说您到南京出差了。”
  陆秉城点点头:“没错,前几天我和倪院长在南京参加卫生部关于医学教材改革的一个会议。这件事,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班主任李老师接到你的汇报后立刻打了长途电话到南京找我,事态严重,我就中途退出会议,专程赶回来处理此事。你能不能具体谈谈?”
  周敏感激地捧过陆秉城亲自为她沏的茶,坐在了待客的沙发椅上:“是这样的,大前天上午,叶馨去了次校保卫处。当天下午,我看见她收拾了一个背包,急匆匆地出了宿舍,便跟了上去。她到了校门口就立刻上了一辆出租。我一着急,也拦了一辆车,跟了她的车,一直到了火车站。我见她排队在往上海、杭州方向的售票口买票,猜想她多半是要回家。本想上去拦阻的,但记得您的话,不要打草惊蛇;我还想过跟着她上火车,却觉得太冒失。于是看着她进了火车站以后,我就急忙赶回报告李老师。”
  陆秉城充满感激地看着周敏:“小周,你真是个关心同学的好干部,为我们教师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帮助。我让李老师和叶馨的母亲联系过,她并没有回家,我又和校保卫处通了电话,他们说,叶馨那天的确找过保卫处,想采访‘405谋杀案’的事情,结果碰了壁。保卫处同时还告诉我,昨天宜兴公安局刑侦科打电话来,说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接触了叶馨。”
  周敏惊讶无比,发出了真心的赞叹:“您的工作效率可真是神了,千里之外,就把很多细节查清楚了。”
  陆秉城的脸上闪过一丝惆怅:“怎么办呢?我负责学生工作这么多年,每年到这个时候,也是忐忑不安。虽说这‘405谋杀案’并不是真正的谋杀案,更不见得像传说的那么离奇,但我也是目睹了一个个精神出了偏差的女孩子选择了轻生的道路,心情难免会沉重。所以一看到有些苗头露出来,就会想办法尽量防患于未然。而我们做老师的,没有三头六臂,非常需要你们这样的学生骨干合作。”
  “帮助同学,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陆秉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那天看见叶馨是一个人去的,还是有人陪伴?”
  “是一个人。”
  “你看清楚了?”
  “我几乎可以肯定,她从上出租车到买火车票,检票进站,都是一个人。但是不是有人和她在站台上会面?我就不知道了。”
  “我记得你上回说过,你们感觉叶馨在谈恋爱,知道是谁吗?”陆秉城相信经过这些天,周敏一定会有更多的发现。
  “不知道。不过,昨天叶馨回来后,人显得特别没精打采,愁容满面的,我们又猜测她是失恋了。”周敏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荒唐,没有“猜”出恋爱的对象是谁,却又猜出了“失恋”,这条线索显见是毫无价值。
  “这就怪了。宜兴公安局的人说,和叶馨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孩子,而且是我们学院的。我们会具体调查一下。”
  周敏很想知道那个男生是谁,问话到了嘴边,突然省起,陆秉城显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便忍住了没问。
  回校的一路,叶馨因为谢逊关于感情“负累”的那句话,再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便不再理他,同时庆幸自己还不算陷得太深。可到了学校,和他无言地分手后,只过了两个小时,强烈的思念却涌上来。
  原来这么短短数日,已难自拔?
  原来他的率性,他的不羁,他的执着,他的才华,已在自己的心上稳稳地扎了营,不经过一场大战,只怕是赶不走的。
  试着慢慢忘却吧,但偏偏每次上大课还要见面。
  周敏和陈曦向她问话时逼视的眼神似乎比宜兴公安局刑侦队长的还犀利,她冷冷地回望,暗示着不合作。班主任李老师也来问她这两天去了哪里,她只好说想家了,回去看看。
  她告诫自己要保持镇静,虚与尾蛇,为下一步行动做好准备。
  下一步是要查出“月光社档案”的秘密。可是,怎么个查法?这问题她在火车上也仔细想过,也想和谢逊商量,只是当时在生他的气,想也没想清楚,更没机会商量。
  谢逊,你在哪里,快快出来帮我。
  可是下次上大课要到下周一的早上,而她至今还不知道谢逊的宿舍是哪间,即使知道了,难道还亲自上门去找他?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多想。她又找到了摄影协会的会长游书亮。
游书亮满不情愿地跟着她来到了学校档案馆。档案馆在新建成的勉初楼三楼,档案员是位老太太,看着这两个学生,莫名其妙:这些年,难得有学生亲自来查档案。一般的学生档案,都在各学院的学生办公室里,档案馆负责保管整理的多是珍贵文献和物品,或者是建校70年来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文件。而这些档案,寻常的学生是不能随便借阅浏览的,只有各学员系部的负责人对具体的申请批准,在校大学生才能接触这些档案。
  “你们要找什么样的档案?为什么还带了照相机来?”档案员警惕地问。
  “我们想看看关于档案馆的档案。是不是听上去有些拗口?是这样的,我们广播站要做一个关于学校档案馆的专题。你们是默默无闻的辛勤工作者,幕后英雄,我们希望广大同学对你们的工作有个新的认识。”叶馨侃侃而谈,听得游书亮暗暗摇头,觉得就凭这一派胡言,这位看上去清丽单纯的小同乡简直可以到复杂的社会去闯荡了。
  老太太果然放松了警惕:“难为你们居然能想到我们,够冷门儿的。你们怎么个采访法呢?”
  “麻烦您先为我们介绍一下本校的档案馆。”叶馨煞有介事。
  “让我想想吧,从哪儿说起呢?这么说吧,我们江医的档案馆成立于1952年,是个很有历史的部门了。现在你们看到的这间办公室很小,连个对着楼外的窗户都没有,因为……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档案馆不是什么教学科研行政的要害部门,所以不是特别受重视,因此我们只得到这么一小间办公室。”老太太显然有不少想法,趁此机会,和盘推出。
  “是啊,我可奇怪了,难道这么小一间办公室,能装下那么多年的档案?”
  “就知道你要有此一问。一般性的档案,比如在校学生和教工的档案,都由各学院和系部保管。毕业后的学生和离校、退休教工的档案,由校学生处和人事处保管。否则,那么多年的那么多学生老师的材料,如果堆在一处,一定是要汗牛充栋了。”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资料由档案馆保管呢?”
  老太太带了些许自豪说:“一言以概之,所有重要的资料。本馆收藏的是70年来具有历史意义和重要参考价值的材料,比方说校史办要新修校史了,第一个要访问的是哪儿啊?对了,就是我们档案馆了,里面的资料不敢说是浩如烟海,但要说精华荟萃是不过分的。”
  “这么说来,档案馆里面的收藏显然还是很丰富的,我还是不相信您所在的这小小办公室能装得下。”
  “当然装不下。这里只存放了极少数借阅率非常高的档案,绝大多数的档案,至今仍堆放在旧行政楼三号楼的一间地下室里,也就是老档案馆的所在地,那时候我们的工作条件可就更差了,整天黑乎乎的,尤其一到冬天,我是天不亮就上班,黑了天才下班,从早到晚都见不着个太阳。”老太太又看了一眼游书亮胸前的照相机:“我还记得,一群搞摄影的学生最初找不到暗房,学校还安排他们挤在我们那地下室里搞冲洗。这地下室本来空气就不流通,这么一闹,更是一股子怪味儿。”
  游书亮见老太太皱起了眉头,显然那是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忙为自己开脱:“那都是我们摄影协会的开国元老们干的事儿,我已经是第九代掌门人了,没参加过他们的游击战。”
  叶馨笑道:“这段历史就很有趣,能带我们参观一下那地下室吗?那里应该是我们这个节目的重点。”
  老太太也笑了:“好,那我就做一回你们的导游。”
  旧行政楼三号楼是幢三层的小楼,紧连着基础医学教学楼,和解剖、组胚二楼成犄角之势,红砖斑驳,属于学校里旧式建筑之一。自各行政部门搬入了新建成的勉初楼,这里顿显荒芜,除了少数后勤的部门仍留守原地,其余的房屋,或暂时闲置,等待出租给三产,或是被一向实验室紧缺的基础医学院各教研室鸠占鹊巢,总之是冷清了许多。老太太领着两个好奇的学生穿过一段光线暗淡的长长走廊,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在门边打开了了灯,拾级而下。灯光比上面的走廊还要暗淡,叶馨几乎是一步一停,才不至于摔跤。
  下了楼梯后,又在近乎黑暗中走了十余米,依稀看见前面两扇紧闭的大门。老太太从身上抖抖索索地扯出一串钥匙,在微弱的光线下艰难地辨认一番,才挑出一枚长颈的铜钥匙,打开了门。
  叶馨忍不住问道:“档案馆为什么要设在这么幽暗的地方?”
  老太太想了想,也终于忍不住说:“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们可千万不要收进你们的节目里:我认为啊,归根结底,还是‘不重视’三个字。现在什么都讲究创收,我们档案馆,不过是守着故纸堆,没有创收的途径。现在学校的新宠是后勤三产,我们当然也想要更好的办公用房,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门后也是黑洞洞的一片,说话间,老太太打开了地下室的灯。只见里面两排约二十个大书架,每个书架几乎都顶到了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卷册。如果没有指导,要想在这么多文件中找出所需,无异大海捞针。
  叶馨叹道:“这么多的资料,要找个东西可麻烦了。”
  老太太说:“对一般人来说,是不容易,但像我们这些熟悉档案编目的,只要文件没摆错地方,我们找起来还是很顺利的。”
  “这些资料都是按什么顺序摆放的呢?拼音还是汉字笔画?”叶馨真正想知道的是“月光社”的档案。
  老太太听出叶馨问的是行外话,笑着说:“档案的编目和索引可是门大学问,像我们都是本科档案学专业的。简单说吧,我们这档案馆沿用早期传统的编目方法,以年代加专题来编目。比如先分1991年、1990年,等等,再分党政、教学、科研、外事、校友,等等,但同时可以按多种方法检索,比如按读音和笔画,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进行索引,自信算是很全面了。”她一指门口一个小桌上一本厚厚的文件夹:“这本就是我们每年更新一次的索引。”
  游书亮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叶馨忙以眼色示意他打起精神。  
  “什么编目啊,索引啊,实在太无聊了,你到底想去查什么资料,直接问她不就是了,她巴不得有人和她说话呢。”游书亮抱怨着。
  “你没听她说吗,我要想看什么资料,一定要学院的领导批准。我恰巧想看点很私人的东西,学院的领导怎么会同意?”叶馨觉得自己走到了死胡同。
  “到底要看什么好东西?算了,既然很私人的,就算我白问了。”
  叶馨忽然感觉游书亮有些欲言又止,心头一动:“当然可以告诉你,还是关于那个‘405谋杀案’的旧事,你多少听说过的吧?我就在405住着,你说能不有点害怕吗?所以我想看些旧资料,至少可以用知识武装一下自己。你有什么话,千万别藏着。”
  游书亮“哦”了一声,用吃惊的目光盯着叶馨看了一阵说:“我这话说了你不要生气,最近我听人提到你,都说你神神鬼鬼的,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这‘405谋杀案’的故事怪是怪了点,你可不能为此丢了魂,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说不定历届的死者里就有这样的人,算是一种走到极端的强迫症,非按照历史或自己设定的结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依我看,海明威,还有前一阵顾城的悲剧,都有这个因素,要知道人如果太执迷于一个想法,行为上就会走极端。”
  叶馨的心微微一震:游书亮的话大有道理,十一个死者中,至少有五个住过精神病院,会不会真的是因为历史和传说为这些死者产生了暗示效应呢?精神病医生用的催眠术不就是种暗示效应吗?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在其中了?可她转念一想,父亲亡故时的种种异相和沈卫青的暴卒都是她亲眼所见,自己怎能没有危机感?
  “你说的真的很有道理。是不是最近在上精神病学那门课?”叶馨感激游书亮的直率和关心。
  游书亮稍稍放了心,点头说:“没错,我们隔周就要去精神病总院见习一回,真的很开眼界,也觉得很可悲。要知道寻常的疾病,预防为主,洗手、锻练、营养、不抽烟、少喝酒,有时候还是防不胜防;而精神病却是最应该能够预防的,可人们偏偏最容易忽视,大概是因为需要用心,一般人,尤其像我这样的,最不擅长的就是用心。”
  “你好象突然成熟了好多,是不是看中哪位师姐了?”叶馨合理地揣测着。
  “没有的事……被你引跑题了,鉴于你还蛮清楚的,我带你去我们摄协办公室,给你看一样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任凭叶馨百般求恳,游书亮就是不说是什么那么重要。直到了摄影协会的办公室,游书亮一头扎进铁皮文件柜里,摸索良久,叫了声“有了”,转过身来时,手里捏着一枚长颈铜钥匙:“看着是不是眼熟?”
  叶馨“呀”地叫出声来,这钥匙的样子和档案馆员用来开地下室的那把似乎完全一样。
  “记不记得那老太太说,摄协曾用档案馆的地下室做暗房的历史?我想起来上届摄协会长向我交班的时候,给了我一串钥匙,其中就有这么一把,一看就是古董,连他也说不清是派什么用场的,那老太一提,我就把它给联系上了。一定是那些元老们当年就有一把开档案馆的钥匙,日后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后又忘了归还,就做文物留了下来。”游书亮说到得意处,还是老样子。
  叶馨伸手就去拿,却被游书亮虚晃了一下,扑了空。
  “慢慢慢,给你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游书亮见叶馨恼意上来了,到嘴的话又不想说了,但再看一眼那幽黄的铜钥匙,想到自己不久前还大谈“用心”之说,便正色道:“叶馨,我们是老乡,我也一直把你当个小妹妹看待,所以今天一定是在很郑重地提醒你:如果你能找到你要看的档案,看完了,如果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就不要再沉迷在那段历史里了,彻底走出来吧。有人说你们那间宿舍闹鬼,你难道真的见到了?别人是不是真的见到了,包括那个号称很有鬼缘的欧阳倩?千万不要将自己设定为一个未来的‘受害者’,然后去扮演这个角色。”
  游书亮的最后一句话像道高压的电流,击中连日来奔波不定、又心神不宁的叶馨。也许,是该安静下来,认真思考一下,是不是无意中,自己已经为自己设了个圈套?
  见叶馨怔怔然似有所悟,游书亮又舒了口气:“也许我的话说得太重,你听了不舒服。这样吧,这把钥匙我带着,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要,我就给你。”
  “现在就给我吧。”叶馨忽然又坚定起来,让游书亮心一沉。  
  叶馨大睁着双眼,总算熬到电子闹钟的显示屏闪了下绿光,说明到了午夜。今天吃过晚饭后,她感觉周敏和陈曦一直想和她在一起,宿舍,自习教室,甚至厕所,两人似乎无所不在,害得她抽不出时间去档案馆。此刻,宿舍里一片静谧,能清晰地听出每个熟睡的女生匀称平稳的呼吸。
  她带上了手电筒和照相机,悄悄下床出门,在楼梯口的阴影下站了会儿,确证没有人跟出来,这才下楼,到了一楼和二楼两段楼梯的转角处,爬出了窗子。
  一个人走在冷清的校园里,不断地和黑暗擦肩而过,她不可救药地又想起谢逊来:他也太小心眼儿了,或者说,把我想成个小心眼儿了,还说他有毅力呢,怎么碰了这么一个小钉子就偃旗息鼓了呢?也好,自己一个人夜闯地下档案馆,又是一个锻练胆量的机会。
  虽是这么想,单是穿过旧行政楼那长长的走廊就让她一直提心吊胆,这走廊虽不像解剖楼里的那样漆黑一片,也还零星有用功的研究生在做实验,但正是时而发出的无规律的声响,几次让她的心提到了喉口。
  走下楼梯时,头顶上的灯似乎永远不够亮,尤其当走廊里的穿堂风一过,身后通走廊的那扇小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叩门,更让她感觉此行也许是个莫大的错误。
  总算挨到了档案馆的门口,叶馨捏着那铜钥匙,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不巧这钥匙打不开这档案馆的门,自己将听从游书亮的建议,再不费心在这“405谋杀案”上。
  但到了六月十六凌晨呢?要不,就让谢逊紧紧抱着自己?
  她自己也不知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脸顿时烧得滚烫。
  该死的谢逊,你在哪里?
  她冷静下来,颤抖着手,将那铜钥匙的长颈缓缓插进了匙孔。“哒”的一声,档案馆的两扇门应声而开。
  她的心跳陡然加速:也许今晚,就能知道“405谋杀案”的真相。
  在手电微弱的光亮下,叶馨飞速地翻着那本厚厚的索引簿,她按照拼音和笔划,都没有找到“405”,也没有“自杀”、“跳楼”等关键词。
  月光,什么是月光?
  她眼前一亮,在索引栏里发现了“月光社”三个字,令她惊奇的是,从1956到1969年都有“月光社”这个辞条,而且都是分在“案件”这个类别。她心头一动:既然分在“案件”类,说不定真的会和405宿舍的怪事有关。可是,据说最早的“405谋杀案”也是发生在1977年,和最后一次有“月光社”的记载有十载之隔,两者间又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叶馨先记下了1956年“月光社”档案在书架上的地址,便从1956年开始寻找,好不容易在那一年的“案件”类档案中找到了一个标有“月光社”的文件夹,她却惊呆了。
  那文件夹之厚,赛过数本百科全书,她艰难地将那文件夹从架上取下,借着手电光翻开察看,却见里面是一本接一本的工作笔记,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钢笔字。要把这些笔记都看完,不知要多久!
  她忽然灵机一动,不如直接去看1969年的档案,因为是这个“案件”的最后一年纪录,一定会有结论,至少有总结,比看那些历年芜杂的资料要高效得多。
  回到索引簿边,她又查了1969年“月光社”档案的存放点。谁知她到了1969年“案件”类的架前,却怎么也看不到“月光社”的文件夹。她正焦急地四下寻找,脚下忽然一绊,低头看时,原来是一个踏脚的小凳子。
  莫非最近有人在这里查过档案?
  她存下这份心思,用手电四下照着,在档案馆里缓缓走动。走到地下室的最里面,忽然,手电光停在一张供查阅者伏案阅读的长桌上,那桌上分明有一摞厚厚的文件。走上前看时,文件夹上赫然写着“月光社”,标注着1969年的字样。
  莫非就在不久前,还有人翻阅了这份文件?那又会是谁?
  她握着电筒的手微微颤抖,立刻联想到了沈卫青之死,这两日隐隐绕在心头的不祥之感又深重了几分,她感觉似乎有个阴影一直跟随着她,行事诡秘,似乎总抢在她前面,或是在阻挠她的探究。
  或许,这个阴影的名字就是死亡。
  这个念头一起,她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她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黑暗中一个影子在书架间一闪。
  她颤声问:“是谁?”
  没有回答。
  她将手电转向那一排排书架,入眼的还是一排排书架。她似乎浑然忘了恐惧,快步走了过去,但手电一排排地扫过,没有任何人。也许,又是自己在吓唬自己。
  她开始深沉均匀地呼吸,驱走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感,回到那排书桌边,凝神于眼前这份档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4 11:43:0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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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43:00

第十章
  和1956年的那份档案一样,这个文件夹里也有多种各类文件,要想在今夜看完,势比登天。她忙掏出照相机,但想起相机里也不过剩下二十几张胶卷,虽然自己又带了一卷备用,也不过是多出三十六张,而这文件夹里的档案有数百张,到底那些更重要呢?更何况在此时此地摄影,闪光灯必不可少,而闪光灯的电池只怕也撑不到拍光所有的胶卷。
还是先筛一下,择重要的文件拍摄,回去再好好研究。
  想到此,她俯身仔细研究被摊开的文件,只见摆放在最上面的是几张写满了钢笔字的信纸,信纸的上方印着“江京第二医学院革命委员会”的字样,下面第一行格子里写着“关于‘月光社’近期活动的内部汇报”诸字,还较为端正,而再往下的正文内容却是以潦草的行书匆匆写就,字迹极难辨认。
  从这个标题上可以初步判断这份文件是个总结性的汇报,一定会大有帮助,叶馨便将五张信纸都照了相,准备回去认真研究。
  在那汇报的最后,有个“星火”的落款,应该是报告者。
  翻过这五张信纸后,面前现出一本装饰考究的簿子,仔细看,是一本日记本,绸裹的硬皮封面,拿在手里,很有质感。她打开那日记簿,一颗心忽悠一下,又高高提了起来。
  只见封皮和扉页间夹了一张小字条,正是两天前自己留给沈卫青的传呼电话号码。
  她感觉阵阵发冷:莫非是那个杀害沈卫青的凶手,无论是人是鬼,已经跟上了自己?
  她喃喃自语: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为什么没有胆量露出你的面目?
  转念一想,会不会是沈卫青的魂灵?就像上回父亲那样,为自己传递讯息。
  她越想越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可是,这分明是个更荒唐的假设。
  但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本日记簿里应该藏有很重要的信息。但叶馨粗粗一翻那本子,又倒吸一口冷气:这日记簿也足足有上百页,里面的字迹虽飘逸多姿,但行云流水似的潦草,看起来只怕也颇费功夫。她想了想,便开始从后往前照相,准备今夜读一部分,剩下的放大后再读。她转眼就将一卷胶卷照完,在黑暗中顺利地从相机中倒了出来,放在了牛仔裤的口袋里。装上另一卷胶卷后,快门揿了一半,闪光灯亮起了电池不足的警告灯,她索性不再拍摄,将日记簿翻到首页,飞快地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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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1月23日,阴转小雪

  最近突然又有了写日记的念头。我是那种生性疏懒的人,不到百无聊赖,绝不会动笔自说自话,日后看了,白白地多出一个取笑自己的机会。提起笔来,大概证明了自己的落落寡欢:依依转到前卫线医院去实习,我们俩硬是被拆散了,她又不敢抗旨不遵,一赌气,找借口请假回了老家,估计春节前是不会回来了。这据说是“铁托”在后面捣的鬼,将依依拉到了他身边,但决定是系里做的,我没有证据和他分辩,想找他打场架也没借口,更何况他爪牙众多,即便劲松和我并肩齐上,也是光荣牺牲路一条。是啊,劲松也离开了我,他革命热情高涨,跑到西南去串联,差点儿把我也拽上。
  于是偌大一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医院里倒是人多。近来市里红卫兵各大派系的武斗频频,十八般兵刃齐上,更听说早已有些派系用上了半自动步枪,于是各医院难免成了“战地医院”。偏偏医院里有经验的大夫们大多被打倒了,或者在交代问题,或者已被流放,也有被斗死的,于是从病房到门诊,被那些更革命但业务不见得精钻的二流医生们主宰,因为人手不够,实习生更是成了工蚁,我们这个实习组所有没参加造反的学生已经没日没夜地连轴转了三天,今天终於轮到我有个整天的休息。
  这一天我都用来思念依依,很闷,闷得想抽烟,但前不久看到英国的一个流行病研究,抽烟和肺癌有直接的关联,我已经下决心不再碰烟。为了解闷,我拿出好久不听的电唱机来,放上一张巴赫《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音乐一响起来,寂寞和苦念顿时消减了许多。
  可是宿舍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同室的有两个在造反,另一个胆小怕事,也和他们一样不让我在宿舍里堂而皇之地听资产阶级的乐曲。吵了一回架后,我知道此时此刻一意孤行的艰险,又不愿就这么屈从,放弃欣赏我心爱的音乐,便想换个地方去听唱机。到哪儿去呢?学校的教室是个选择,教学的不正常化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但毕竟还是有好学的人,自己去放一通音乐,不是存心让这些硕果仅存的真正的未来社会栋梁心寒吗?
忽然想到一个好去处,解剖教学楼。
  冬季没有解剖课的安排,平时也很少有学生去那里,几次经过那小洋楼,里面都是空荡荡冷清清的,和我现在的心情差不多。
  入夜后,我抱着唱机出了宿舍。傍晚时就飘起了小雪,到这时已是满天满地的鹅毛。刚过了大寒,天格外的冷。这样的冬夜,应该和依依相拥在一起,在门口的小饭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水饺。可是现在,路灯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只有一条。
  解剖楼门口黑黢黢的,我险些又被那高达一尺的门槛绊了一跤。是谁的无聊主意,在一个教学楼前修这么高的门槛?据说几年前解剖楼里有个盛福尔马林药液的大缸破了,福尔马林流出楼,污染了大片校址,这门槛就是为了防止类似的液体再流出来。谁知道呢。
我推开楼门时,心里竟有些发虚,大概还是因为听多了别人说这里常闹鬼的事儿。再想想,又有什么太可怕的,我寂寞得紧,即便是遇见了鬼,做个伴也没什么不好。那些鬼至少不是造反派,不会去批斗老教授。
  我在朝西的那间实验室里设好了唱机,放上了一张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唱片,为了保持情调,灯也不开,坐下来,脚翘在用来放人体标本的实验台上,闭上眼,随着音乐,渐入佳境。
  这时候,我觉得很知足,别人在造反,在进行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莫名其妙地流血,而我优哉游哉地听着交响乐,实在不该再抱怨什么。当然,如果有依依在身边,生活就更完美了。
  想到依依,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像极了依依的声音。
  我猛然起身,四下巡视,黑暗之中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我想,也许是我想依依想得情切,产生了错觉,便不再多想,重新落座,专心赏乐。
  乐曲绕在黑暗里,我浑身舒畅。但一阵脚步声忽然响了起来,轻轻的,仿佛是怕打扰了我这个夜游神。会不会是那帮造反革命的斗士,如果他们见我在这里享资产阶级的清福,一定会让我更好地“享受”。本校虽然尚未斗学生,但我听说工学院和建筑学院已经有出身不好的学生被打倒了。
  所以现在应该迅速将唱机停了。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唱机停了。
  我的心跳几乎也停了。
  “是谁在那儿?”我叫了声,在黑暗中,我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也没有人回答我。
  可是从刚才的脚步声判断,绝不止一个人。
  我的手心开始冒冷汗,一步步挪向实验室门口,拉亮了电灯。
  教室内外,什么人都没有。
  可是我一转身的功夫,唱机又响了起来,却是从乐曲的开头重新放起,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抬起了唱针,又放了下去。
  我盯着那唱机看了许久,大口大口的呼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镇定些。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异样,转身看去,不由惊得几乎魂飞天外!
  身后已满满地坐了一屋的人!
  我瞬了瞬眼,想看都是些什么人,但眼前竟又还原成早先空荡荡的教室,还有我嘴里因寒冷而吐出的白气。
  “什么人,玩儿什么花样呢?”我气咻咻地叫了起来。要说我的胆量不能算小,否则也不会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解剖实验室里听音乐,但此刻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
  “嘘……”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似乎在示意让我噤声,而我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走!
  我冲到唱机前,将唱针移开,谁知那唱针像是被钉在了唱片上,怎么也挪不动。我索性一把拉掉了电源,火星一闪后,插头从墙上脱出。
  但唱片仍在转动,音乐仍在流淌。
  我的血却仿佛凝住了,恐惧感阵阵袭来,我隐隐觉得,今夜怕是要失去我心爱的唱机了。
  我缓缓向前伸出双手,忽然猛的抱紧了唱机,就在我触到唱机的一刹那,一股强劲的电流从唱机上发出,毫不留情地击中了我,我的身子立刻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要不是穿着棉袄棉裤,这一跤定会让我伤筋动骨。
  我知道自己斗不过超自然的力量,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敌进我退,飞跑出了解剖楼。
戏弄我的究竟是谁?我几乎敢肯定不是寻常的人,那么说,传说中的鬼故事都是真的?我想到头都痛了,而此刻夜已深,思路也有些混乱,就将所见所闻记下,今后有空,一定再深入研究一下。

  1967年1月24日,中雪

  一大早就踏雪去了解剖楼,西首那间实验室里空无一物,我的唱机就这么香销玉殒了。
  一整天在急诊室帮忙,稍有空闲,就会发会儿呆,想念我的唱机,又会问自己:这是不是人生必经的一个阶段?或者说,一个低谷:和爱人夜夜思君不见君,和好友青鸟不传云外信,甚至连一个娱乐用的玩具也保不住。
  我咽不下这口气,不愿向命运低头。夜深下来的时候,我再次到了解剖楼,抱了一线希望,奇迹出现,能拾回那唱机,或者,夺回那唱机。莫说我并不信鬼神之说,即便真的是鬼,我也要和它闹一闹,辩个是非曲直。跨过高门槛,走上高台阶,我忽然停住了脚步。紧闭的楼门内,传来了隐隐的音乐声,正是我昨晚放在唱机上的《牧神午后前奏曲》!
  我怒气冲冲推开了楼门,直闯入西首那间实验室,正想大声质问,到嘴边的粗话却被含住了:只见实验室里只有两位老者,而且我都认识。一位是本校药理学的泰斗刘存炽教授,一位是一附院放射科的老主任江宓。刘存炽已年过花甲,据说早年曾在美国留过学,解放后回国报效,几乎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药学系;这江宓是反动学术权威,本来也属于被专政的对象,但因为放射科里另两个中年骨干已经去了干校,剩下的年轻人对读片实在没底,好歹需要个导师把关,这才将江宓保了下来,我今天上午还和他一起读过一个因武斗而骨折的患者的X光片。再一想,记得不久前确是无意中和他议论过古典音乐。
  江宓认出了我,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笑着打招呼说:“小萧同学,这唱机边上贴了个‘萧’字标签,是不是你的?我们在这里正好有个小小的聚会,而我们的唱机和所有唱片都被抄家抄走了,正愁没有音乐呢。为什么你的唱机会在这里?”
  我恨恨地说:“昨晚,我在这里听音乐,结果唱机被别人……谁知道呢,也许是鬼,给抢走了。难得他们又把它放了回来。
  刘存炽和江宓两人一愣,互相对视了一眼,显然对鬼抢唱机的说法也觉得荒唐,在猜测我是不是有精神病。不过,他们两个在解剖实验室聚会,也够稀罕的,当然,他们可能正是和我一样,没有更好的去处。这个动乱的时代,能轻易找到一块净土吗?
  一阵谈话声在走廊里响起,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说:“我将这《牧神午后》听了多少遍,还是觉得前人所谓德彪西对该曲采用的是‘印象派’构思之说太过武断。我偏偏能感觉出他在意象构造上仍保持着所谓‘古典派’或‘浪漫派’的精确和严谨。”
  另一个女声冷笑了一下:“我看是您偏爱发些奇谈怪论而已。这曲子是‘破传统’的,可谓证据确凿。随便举几个例子,曲式上,德彪西打破了常规定式,没有整段的重复和对主题的反复涌现;曲调上,没有大、小调之分,大量运用全音阶,这些都是完全背离‘古典派’的。”
  洪亮的声音立刻打断道:“这只是形式,完全是换汤不换药。不可否认,当时的德彪西试图走出‘古典派’,但这曲子充其量只是个向‘印象派’走的过度产品,从鉴赏的角度而言,欣赏‘古典派’交响乐的程序完全可以适用于这支曲子。”
  那女子还是冷笑:“真是‘古典派’,连音乐欣赏也要稿‘程序’。知道莫拉梅是何许人吗?”
  “著名印象派诗人,长诗《牧神午后》的作者,这首乐曲正是为该诗所配。”
  “既然你承认莫拉梅是著名印象派诗人,而这曲子是为印象派长诗所配,更何况莫拉梅听罢后说,此曲之妙,与原诗可谓天作之合,不是印象派又是什么?”
  那洪亮的声音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着啊,一板一眼地配诗歌而做的曲子,他做到了准确反映原诗意象,这哪里是‘印象派’或‘象征主义’,分明是实话实说,中规中矩的‘古典派’作曲法。”
  我听得入神,觉得两人说的都不无道理,一旁刘存炽和江宓却微笑着摇头。一男一女走了进来,那男的身材高大,大概四十五岁左右,留着一部修剪齐整的连鬓胡须。女的三十余岁,长发精心地烫过,极具风韵。刘存炽说:“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抬杠,其实欣赏古典音乐,用心而不是用脑,想得太多,反而束缚了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两个人略显歉疚地笑了笑,几乎同声说:“刘老说得有理,我们就是有这臭毛病,谁也不服谁。”江宓也笑着说:“要不是你们有这个爱抬杠的臭毛病,我看哪,早就该走到一起了。”两人更尴尬了,一起飞红了脸。
  这新来的两人我从未在学校里见过,又忍不住看了那女的两眼,只见她面容姣好,显然保养得很精细,尤其那长发,让我惊叹不已:要知道最近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校园外的街头巷尾,随时可见红卫兵或者小痞子,拿着剪刀,专门剪时髦的长发和喇叭裤、牛仔裤。她是怎么能幸免的呢?黑夜出行到解剖楼或许是个诀窍。
  江宓指着我说:“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医学系的一位高材生小萧,目前在一附院实习,也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他又指着那一男一女说:“这位是凌蘅素博士,算是本校卫生系妇幼卫生专业的先驱;这位是二附院外科的第一把刀,骆永枫。”
  两人和善地向我点头示意,凌蘅素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莫非二老打算……”又看了我一眼,没有将话说完。
  刘存炽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事关重大,我们两个只怕做不了主,还是要大家商量着来。”
  我虽然很想留下来一起探讨古典音乐鉴赏,但见他们神神秘秘的,顿时没了兴趣,就说:“天不早了,你们诸位既然有聚会,我就告辞了,这唱机如果你们需要,就用吧,明天我到江大夫那里去取,只是这解剖楼里有些古怪名堂……,也许算是闹鬼吧,会抢唱机,你们人多,可能会好些。”
  江宓忙说:“小萧,先别急着走,我这个反动学术权威,现在是戴着帽子、挂着牌子,在原岗位上接受改造,夹着尾巴做人,哪里敢把这个唱机带到我那放射科去。我们这个聚会也就是一些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欣赏古典音乐,如果你也有兴趣,欢迎你参加。更准确说,我们缺了你不行,因为我们这些人的唱机和唱片都被没收了,这些疯狂的活动似乎尚未波及到你们学生,今后,我们怕是要靠你来提供精神食粮。”
  我明白了些:“这么说来,你们是定期聚会的?”
  江宓点头说:“这事说来话长,我们曾经是定期聚会,但这两年风云变幻地厉害,就没有什么规律了。”
  我还有许多问题,比如他们是不是总在这里聚会?是否也曾有过我昨晚那样的遭遇等等,但这时脚步声响起,陆续又有二十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模样,年龄在三十多至六七十岁,男女都有,彼此似乎都很熟稔,其中有几个我似乎在学校里也见过。
  刘存炽忽然咳嗽了一声,朗声说:“大家差不多都到齐了,开始吧。想想离上次聚会已经有……两个月了吧,这两个月,外面……学校内外的环境都是每况愈下,说实在话,有时候,觉得根本不该有心情听什么音乐,甚至任何的娱乐。但有时候又想,越是在这等艰难时世,越应该学会寻求解脱,在音乐中忘了远忧近虑,对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

    众人都点头称是。
  江宓接了话说:“我们今天正巧发现,这位萧同学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位相当资深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何况近来,我们手头的唱片多已流失,小萧却还有一些收藏,既然有同好,我们琢磨着,想欢迎小萧入社,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看得出,众人脸上都有些迟疑,凌蘅素说:“又是一个学生?上回收一个学生入社,不过是在数月前,结果如何,二位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是否欢迎我,冷冷说:“我真不知道诸位在说什么,入什么社?我这个人最不爱受约束,能没有组织最好,逍遥自在。”
  江宓忙说:“小萧,原谅我事先没有向你解释清楚。以下我说的这些,请你不要再向第二个人说起: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欣赏古典音乐,成立了一个小社团,叫‘月光社’。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最初建社的几位元老,在一起欣赏比较不同版本的贝多芬《月光》,比如施奈贝尔、巴克豪斯、霍洛维兹的演奏版本,后来又比较 不同作曲家的《月光》,包括老贝、德彪西和福莱的,于是就以‘月光’为名,结了社团。这还是很早……1952年的事。
  “本来,‘月光社’是个公开的文艺活动团体,不料1956年后开始反右,社里的许多成员因为资产阶级情调重,‘顺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右派,本社也被定性为‘右派组织’,取消活动。但我们这些人心里不以为然:大家在一起听听音乐,就算右倾了吗?于是,我们也顺理成章地转入了‘地下活动’。这一来,一旦风声露出,反而引起了校方的注意,专门给我们立了案,疑为fan3 ge2 ming4或特务组织。而我们的活动也更隐秘,尽量不再接收新成员,各成员对自己‘月光社’的身份守口如瓶,集会也减少次数,精选隐蔽的地点,而且每次集会只召集三分之一的社员,以防哪一次被当场查获,全军覆没。于是,校方逐渐对本社断了消息来源,失去了把握。
  “从去年开始文化大革命以来,‘月光社’又成为革委会虚拟的‘攻坚对象’,因为‘月光社’只剩下了一个虚名,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人是成员,没有任何集会活动的蛛丝马迹。
  “去年九月份的时候,我们正在这里集会,一个清秀的男青年,手里捧着一叠唱片,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请我们原谅他的鲁莽,自我介绍说叫柳星,酷爱古典音乐,但因为家里穷,虽然能买到些二手的唱片,却无论如何买不到唱机。有一晚经过解剖楼,他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乐声,偷偷进来,看见是一群人在集会赏乐,便兴冲冲地去捧了唱片来,谁知他再来时,楼里就没了人。之后一段日子里,他执著不懈,天天到解剖楼来等,那晚终于又撞见了我们,并恳请加入本社。
  “我们见他说得一片赤诚,便同意他加入,并警告他本社‘地下’的性质。他发誓一切保密,便参加了几次聚会,几乎认识了社里所有同人。
  “十一月下旬,本社的绝大多数成员忽然都被隔离审查,查的就是‘月光社’的问题。我们当然矢口否认,但调查员都是有备而来,将我们两个月的聚会情况一一列出,并让我们出示不在场的旁证,这下为难了大多数成员。审讯过程中,调查员向我们出示了第一手的人证对质,你想必猜得出,那人正是柳星。”
  我淡淡地说:“既然有这么可怕的先例,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收我做成员吧,以免再为人所害。”
  刘存炽说:“除非你没有兴趣,我们决不怀疑你的意图。其实,那柳星年纪不大,但对古典音乐还是颇有见识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同为爱乐之人,何必相煎太急?大概是利欲熏心……可是揭发出我们这些老古董,又有何利可图呢?也许是革命的表现。”他未等我表态,又自顾自地发起感慨,可见那柳星对他们的打击之重。
  骆永枫开口道:“这您难道还不懂吗?那小子未必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呢!他做了回地下党,深入敌后,揭了我们这个特务组织的老底,将我们这些特务组织成员一网打尽,会觉得很光荣呢!”
  刘存炽说:“这些天我总想在学校里遇见这小子,好好问他几句话,但他好像消失了一般,我到医学系去打听,似乎没人听说过有这么一位。”
  我说:“我好像也从来没有在系里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说不定他那个学生身份也是假的呢。可能根本就是位公安人员。”
  “那么,这入社的事……”江宓望着我,眼里带着鼓励和期盼。
  我当然愿意有这么一群志趣相同的长者为伴,共赏佳乐,就欣然应允。凌蘅素嘱咐说:“此事你可千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贴心的朋友,甚至女朋友和家人。事关你的安危和前程,千万马虎不得。”
  这个日记本隐藏之地只有我和知道,即便我将这段事记录下来,也绝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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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43:00

1967年2月5日,阴

  这几天,我度过了近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因为我唱片的收藏颇丰,社里连着举办了三次活动,都是在午夜过后的解剖楼里。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改个地点,这里不是被揭发了吗?江宓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正是最安全之处。真是大有道理。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在医院里遇见江宓,都装作不甚熟络,不多谈工作以外的事情,以免引起猜疑。春节在即,全市的武斗似乎并未降温。今天,急诊里来了个武斗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工人,肋骨断了六根,怀疑肺已受了损伤。拿到X光片,我四处找江宓,因为我只信得过他的读片判断。不料江宓仿佛消失了。我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放射科的小马告诉我,江宓因为牵扯入前一阵“月光社”fan ge ming大案,审查结果认定有罪,被区公安分局逮捕归案了。
  两个小时前,我又去了一次解剖楼,没有任何集会的迹象。很奇怪,一样共同的嗜好能如此深刻地筑就友谊,不过熟识了数日,整晚我都在为江宓担心。同时,我也在为“月光社”的同人担心,江宓被捕,别人能幸免吗?忽然觉得同样是短短数日,自己已经对“月光社”有了深深的眷恋,不单单是因为在那里能寻到知音,更多是因为长期以来对自由的渴盼,在“月光社”里得到了释放。

1967年2月8日,多云

  最近,写日记的心情荡然无存。
  几天来一直没有在医院见到江宓的身影,我仍旧夜夜去解剖楼里查看,也再没见到过一个人。
  不过今晚,也许大年三十真的有喜庆之处,我终于在老地方见到了江宓和刘存炽。
  两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江宓的脸上有几处明显的殴伤痕迹,刘存炽则一瘸一拐,显然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难过地问:“刘老,原来您也被捕了?”
  刘存炽笑笑说:“一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说话间,凌蘅素、骆永枫等人也陆续到了。我心里感慨,这些人似乎和我一样,没有所谓的“家庭”,大年三十,还跟游魂似的。我忙着布置上唱机,江宓伸手拦阻说:“小萧,今天就算了,最近风声紧,还是小心点吧。现在唯一安全的就是你一个,一定要保持下去。我们两个只是来,和大家见一面,报个平安。”
  凌蘅素等人的脸上都带了凄恻,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解,问道:“刘老,江大夫,你们今后是不是没有麻烦了?他们是不是放过你们了?”
  江宓带了一丝苦笑说:“不错,是再也没有麻烦了。”顿了顿,又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说:“小萧,今后尽量不要去放射科找我,即便去了,见不到我,也不要问,以免给自己添麻烦。”
  我点头称是。
  奇怪的是,照理说江、刘二人的返回,该让我踏实才是,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写了这点日记。

1967年2月15日,晴

  我因为无家可归,春节这些天,大多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每晚,我还是会到解剖楼里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月光社”的亲人们。但一无所获。原来众人还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温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还有劲松,我的好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格外冷。午夜过后,我还是睡不着,下了宿舍楼,抱着侥幸心理再次进了解剖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月光社”的所有成员几乎都到场了,虽然由于我的缺席而没有任何音乐飘香,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蕴藏不住笑意。莫非峥嵘岁月里的春节一样给人带来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问身边一名化学系的讲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向前一指:“看他们两个就知道了。”
  不远处,众人簇拥着凌蘅素和骆永枫。骆永枫身着藏青色西装,腰板笔挺,更显得气宇轩昂,一副络腮髭须经过了更精心的修剪;凌蘅素则是一身猩红的毛料旗袍,施了脂粉,长发依旧披着。两人的脸上漾着幸福和喜悦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叹:他们俩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这样的气质,还是堪称一对璧人。
  原来两人在今晚结婚。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两人彼此倾心爱慕已久,只是都心高气傲,不肯先开口向对方直抒心意,加之两人都好强,一心扑在事业上,所以迟迟没有结为百年之好,今天终于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里为他们高兴。
  难免这时想到了依依,怎么能让她摆脱“铁托”的纠缠呢?
  我向他们道了贺,兴冲冲地跑回宿舍,取了几张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唱片,在这喜庆的夜晚,正是需要这样热闹欢快又浪漫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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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44:00

第十一章


  我向他们道了贺,兴冲冲地跑回宿舍,取了几张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唱片,在这喜庆的夜晚,正是需要这样热闹欢快又浪漫的音乐。
  赶回解剖楼时,众人正在向新郎新娘献上礼物。大多数的礼物属于礼轻意重,以书籍、绘画和雕塑为主。忽然,人群发出了惊愕的“呀”声,一阵“吱扭”“吱扭”地车轮响处,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者用实验室的推车推出了一个硕大的长条玻璃柜。众人闪开了一条道,那玻璃柜展现在众人眼前。我还算识货的,再仔细看就看出,哪里是玻璃柜,分明是个水晶柜,让人瞠目的是水晶柜里居然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体标本!
  那标本似乎全由真人的部件制成,肌肉、骨骼、神经、血管都层次分明地摆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谓巧夺天工。要说这标本其实是具尸体也不过分,那水晶柜也更像一个水晶棺材,是谁在婚礼上送这么个不甚喜庆的礼物?
  推车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们的解剖课就是他主讲的。他朗声说:“这里大多数的同仁都知道,这是我花了十五年心血制的人体标本,宝剑赠名士,骆大夫曾帮我审过56年版的部编解剖学教材,解剖学上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本市数一数二的外科高手。这标本还有待完善处,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机会送给二位了。”
  骆永枫显然大受感动,连声说:“这样的厚礼,受之有愧。”手抚着那水晶柜,看了良久,有举目环视众人,两行泪水竟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骆某人生性桀骜不驯,自视甚高,处世难免常常碰壁,尤其这些年,尝了不少苦头,但只有在‘月光社’,才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温暖。今日能和蘅素携手,也是在诸位的撮合之下,是我难得的福分。”
凌蘅素也用手绢抹着眼泪,却还没忘了和新郎抬一下杠:“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在这里领了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我见状心头一动,悄悄设好了唱机。
  《春之圆舞曲》响起,社友们一致要求新郎新娘共舞。两人破涕为笑,落落大方地答应了,在音乐声中旋转起来。
  我对跳舞一技毫无心得,但大致也懂得看,两人这么一舞,让我大开眼界。两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交谊舞搭档,骆永枫的步法如惊鸿凌波,快得令人眩目,凌蘅素的那身旗袍本非跳舞的最佳选择,但因为骆永枫的高妙步法,她整个人似乎在空中飘舞一般,身姿婀娜,如登仙素娥,曼妙无双。
  我被这欢乐的气氛渲染,忘了一切莫名的忧愁,使劲地鼓掌,大声地叫好。
  而就在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在我张嘴叫好的时候,因为解剖楼里煞是寒冷,大口大口的白气从我嘴里冒出。可是,当我环顾四周,再没有另外一个人的嘴里是冒着寒气的。
  一种恐惧感在我心底陡然升了起来,和身遭的明快的音乐舞蹈格格不入。
  在这样寒冷的空气里,一个血肉之躯张嘴呼吸或说话时,一定会有白气升起。
  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这个“月光社”里都是什么人?是不是和那天晚上我所受到的捉弄有关?
  再仔细观察身边社友,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我前方两尺远处站着生理教研室的教授焦智庸,我试探着伸出手,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两下、三下,手拍得越来越重,几乎能把人拍痛,但他浑然不觉,一直没有回头。
  我的心狂马般乱跳起来,呼吸似乎也难畅通,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惧。
  但我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努力抑制住了,无论身周的是人是鬼,这欢乐喜悦的气氛是真实的,也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一次,我希望这份喜悦延续到永远,不忍冲断。于是我悄悄地退出了人群,退出了解剖楼。掩上楼门后,仍能隐隐听见音乐声,音乐也是真实的。

  1967年2月16日,多云

  上午在内科病房,借着取X光片的机会去了一次放射科。虽然江宓曾反复叮嘱过我不要特意问起他,我还是找了个借口:“内3病房54号床病人的片子读好了吗?李医生说要江宓亲自写结果。”
  放射科的一位年轻医生冷笑一声说:“你们李医生到底在哪家医院救死扶伤?像是刚从苏联回来似的。江宓被抓起来好多天了,前几天听说他在法院里忽然发了疯,带着手铐跳了楼。现在估计尸体都已经在你们学校的解剖实验室里了──他早就写过遗嘱,死后尸体要捐献给学校做教学用的。”
  虽然有了预感,但亲耳听说,我还是心神不宁了许久。
  中午我又开小差去了药学系的办公楼,稍一打听就知道,刘存炽已在数日前跳楼身亡。
  下班回到宿舍后,我一头躺倒在床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发呆,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连晚饭也没有吃。想着过去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原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小片桃源乐土,谁知同行者竟非吾类。
  我的世界观也在动摇: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魅出没?
  午夜后,我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解剖楼。
  推开楼门,一片无尽的黑暗和凄清,无法让人相信就在前夜,这里曾是欢声笑语,歌舞达旦。我曾和一群鬼魂狂欢,一想到此,我就毛骨悚然。
  “你既然已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回来?”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似是来自很远处,又像近在耳边。
  我又惊又怖,竟说不出话来。走廊里的灯忽然亮了,但光线暗淡,两个人影似是从地面“浮”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向我缓缓走来,我逐渐看清,正是江宓和刘存炽。
  “你们初次向我介绍‘月光社’的时候,还在人间,但为什么……”
  “不错,我们当时还活着,虽然活着已经不算很有味道,但还活着。当时看到你,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希望。但后来被捕,经过几次审问,尤其是两次市里的公审后,希望就逐渐从眼前消失了。”刘存炽哀声说。
  我想到公审时两人所受的折磨和羞辱,泪水又流了下来:“可是,不是说自杀是懦夫的行为吗?苟延残喘不是东山再起的前奏吗?”
  “我们这些人都太清高,把尊严看得比性命重,让古典音乐巩固了一身傲骨,其实是让艺术的浪漫织成了完美的虚幻,结果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脆弱,和现实不容,便弃现实而去,希望你接受我们的教训,不要再做傻事。”
  “我当然不会学你们,我还要生活,我有恋人,有好朋友,还有‘月光社’那些没有走上绝路的同志,我还会有美好的生活,他们还会有美好的生活,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我感觉自己说话时有些变调,是心虚还是恐惧?
  一丝阴阴的冷笑忽然在耳后传来。
  我的心一抽,忙转过头,“啊”地叫出声来:只见一对身材高挑的男女并肩站着,男的一身藏青西装,女的一袭丝绒旗袍,看装束正是昨晚成婚的凌蘅素和骆?枫,但他们的脸,天哪,他们的脸是破碎的,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样,毫无规则的碎裂肌肤外,挂着暗红的血痕,森森白骨已隐约可见。
  “原来你们早已……”
  江宓叹了口气说:“小萧,不瞒你说,介绍你入‘月光社’的时候,刘老和我是本社仅存的生人。凌博士和骆大夫是最先被那个柳星指认出的,受了许多荼毒,但咬紧牙关,并没有把我们两个供出来。还是那刘守阕继续在‘月光社’卧底,终于把我们也揪了出来。那几天我们逍遥于此,和你结识,不过是审查和逮捕的一个间歇。那晚抢你唱机的,也是社里的同仁,恨那柳星,以为你和他是同路人,才捉弄于你。谁知如今,你成了我社唯一尚在人世的成员。”
  我看看江宓,又看看凌、骆两人:“可是,两位昨晚刚结成了同心。”
  凌、骆两人互视不语,刘存炽又长叹一声说:“两位多年在社里,早有默契,已于去年订婚,婚期在今年春节,不料出此横祸,都被定性为特务,不是判死刑,就是要无期徒刑,总之不可能在一起。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彼此又情重,不愿经此生离死别,既然在天不能为比翼之鸟,便做地下的连理之枝。于是,选择了……我们生前都向学校申请过,死后捐献遗体给解剖实验室,也正是如此,绝大多数社里同仁能重聚在这里。对他们两人而言,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不幸中之一幸。”
  如此奇谈,却打动了我,泪水流了满面。
  江宓又说:“小萧,现在看来,你的性格里也有相当脆弱的部分,要记住,千万不要走上我们的旧路,艰险都是暂时的,光明会是永远的。在心中永远保持一份光明,才有勇气克服艰难处境。”
  我点点头。我当然不会轻生,即便是为了依依,为了劲松,我也会坚强地活下去。
  忽然间,我又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本以为“月光社”是上帝的恩赐,让我的心灵找到了一个避风港,还有什么比和一群情趣高雅的长者相处更愉快的事呢?但现在知道了真相,难道今后一直要和一群鬼魂厮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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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46:00

第十一章

  1967年3月8日,晴

  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三八妇女节,依依有半天假,专门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来和我见面。前一段日子里,我去她所在的前卫线医院看过她两次,她果然被“铁托”安排在和他同一个实习组里,她为了打消我的妒意,调皮地说她身边总藏着一把剪刀,随时准备和“铁托”的不轨行为拼命。不过“铁托”至今都不敢邀她吃一顿饭,还处于“远观”的阶段。
  我们两个卿卿我我了一下午,如胶似漆地,难舍难离。刚吃过晚饭,却在食堂门口遇见了“铁托”和他手下那帮造反派的小喽罗。“铁托”见到我和依依缠绵地形状,脸色铁青,恶狠狠地说:“你们两个像红卫兵的样子吗?这样萎靡不振,能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仗打赢吗?”
  我嘀咕了一句:“瞧你那鸡毛当令箭的德行。”
  “铁托”唯恐找不到茬儿,立刻大吼道:“对革命同志的意见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不要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依依也动了气,但显然不希望我们这样吵下去,说道:“‘铁托’同志,你们怎么也跑回学校来了?不是说好,我们这个实习组的女生放假,你们男生顶班吗?”
  “铁托”一双白眼球多、黑眼珠少的大环眼转了转,温声说:“依依,是这样的,我来,是接你回去,要知道你们女生的确是有半天假,但严格意义上说,这半天假到午夜就结束了,而你正好排在明天零点起的急诊实习,深更半夜,那么远的路回去,我怎么会放心?”
  依依被“铁托”的无耻惊呆了:“可是,你们说好的,为我们顶班……”
  “铁托”冷笑说:“我是不是说得还不够明白?顶班顶的是今天的班,明天的班要照上,依依同学,跟我回去吧。”
  我终于忍无可忍:“‘铁托’,依依这个名字,可是你叫得的?你小子打什么坏心眼儿,路人皆知,求求你了,你装得蒜气冲天,都快把路人臭晕过去了。”
  这几个月来,“铁托”逐渐成为本校造反派的领军人物之一,大概从没有人和他叫过板,这时脸变得铁青,大步走上前,向我当胸一拳。我料到他会老羞成怒,早有防备,身子稍稍一侧,“铁托”这一拳就走空了。他不甘心,回手又一拳,仍是扑了空,倒显出他傻大个子的狼狈。
  我正冷笑,忽然觉得后心被重重一击,痛彻心肺,知道是“铁托”的小兄弟在偷施暗算。耳中听到依依“啊呀”叫了一声,显然为我担着心。我转过身,只见两个“铁托”的部下一左一右向我攻来,出手很快,同时感觉身后“铁托”也没闲着,暗下黑手。我心里一沉:这下亏吃大了。
  忽听两声“妈的”咒骂,那两个“铁托”部下已瘫倒在地,我就势向前一矮身,“铁托”的再次出拳又没了着落,我伸右腿一扫,他登时趴倒在地。
  原来有人及时出手援救。我抬眼一看,正是劲松!
  劲松从小在大院里和人打群架,随体院的一个老师很执著地练过一阵拳脚。“铁托”得势后,一直想拉拢他,他一直敷衍着,多半是因为我的缘故,今天出手,算是从此成了“铁托”的眼中钉。
  另几个“铁托”部下吆喝一声,向我们冲了上来。劲松一拽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撤吧。”我知道他说得有理,拉着依依,三个人飞跑起来。
  依依跑不快,那些人不久就能追上,我情急智生,一指前面的一幢小洋楼:“咱们躲那里去。”那正是解剖楼。
  劲松略一迟疑,又说了声好,三人奔进解剖楼,锁上楼门,又立刻从教室里拖出一张陈列解剖标本用的铁台,将楼门堵上。
  我问劲松怎么来得那么巧,不是去西南串联了吗?劲松说他已走了不少地方,播了不少革命的火种,该回根据地了。他回校后就四处找我,听说我和依依在一起,就寻到食堂来。
  依依忽然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们?”
  劲松也冷笑一声说:“我不和你们小姑娘一般见识,算你白问了。”
  我知道依依和劲松的关系一直莫名其妙地紧张,正想说几句调解的话,一阵“砰砰”之声大作,“铁托”等人蛮劲十足,几下就将门锁撞坏了,那铁台也被撞开了不少。
  劲松和我努力抵着铁台,不让“铁托”他们进门,但外面人多势大,我们渐渐支撑不住。
  这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强劲,铁台猛地被推到一边,劲松和我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楼门洞开。
  “铁托”得意地狞笑一声,几乎是横着走了进来。我们爬起身,一起往走廊的尽头跑。一个小喽罗在身后叫道:“你们三位脑子是不是不管用,紧往里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又有个喽罗索性说:“‘铁托’大帅,这里四下无人,倒安静,把这两个小子当反革命镇压一下也没人知道,干脆来个快刀斩乱麻。我听说工学院和机电学院那帮人都这样做,除掉不少反革命分子呢。”
  我心头一凛,劲松也停下脚步,和我同声说:“你们敢?”“铁托”沉吟了一下,看了眼依依说:“倒不必把事情做绝了,本来吗,今天只是接依依回去上班,只要依依随我们走,这两个小子吗,给点教训上点记号就行了。”
  “铁托”手下应了一声,六个人一步步逼了过来,我们三个只能一步步向后退,我心里有点绝望。
  忽然,“铁托”怪叫了一声,只见六个人虽然还在往前走,却像是走在一个向下的楼梯,或像是踏入了一个吞噬一切的沼泽,越走越往下,转眼间膝盖已没入了地下,原先平坦硬滑的走廊地面则像是变成了一滩烂泥,扭曲无形。他们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大声诅咒着,污言秽语不绝,依依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我们也惊诧无比,但看自己脚下,分明还是坚硬的水泥地面。我稍稍一想,便大致知道一定是“月光社”的社友在助我。这时心里又有点愧疚:自从知道了他们的真相后,这些天我内心彷徨,一直没有来这里,不时冒出和这“月光社”绝交的念头。
  不一刻,“铁托”等人已下陷到只露出了半身,他们努力用双手去扒身边的地面,但身边的地面也是柔软无形,他们越是挣扎,反而陷得越深。终于,“铁托”向我们绝望地伸出了手。
  我和劲松互相对望了一眼,这几个人虽然有过极险恶的想法,毕竟还是本系同学,随波逐流后迷失了方向而已,罪不当诛,但他们会不会做中山之狼?
  眼看地面已在他们胸口,我走上前,向“铁托”伸出了手。
  刹那间,一切恢复如常,“沼泽”消失了,“铁托”和那几个“哥们儿”瘫在地上,仿佛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了,看着我们的眼光里,疑惑、惊惧、愤怒,应有尽有。
  我弯下腰对他说:“我如果不想救你,你就会一直陷下去。所以请你领一次情,不要再对依依有什么非分之想了,这要求不过分吧?”
  “铁托”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走出,久不作声,直到我们三个要跨出解剖楼的高门槛时,才听见他在楼里的叫声:“你搞鬼,老子干革命,不怕你搞鬼!”
  事后劲松和依依都追问我在解剖楼里怎么会得到如此怪异的帮助,我虽然对他们俩有深深的信任,但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1967年4月3日,阴转小雨

  几个开国元勋在二月份向“文化大革命”提出了质疑,试图扭转乾坤,结果失败了,被指为“二月逆流”,于是在校园内外,批判“二月逆流”的运动中,腥风血雨反而更厉害了。学校里,教授和名医们被打倒得差不多了,造反派们于是将矛头正式对准了部分有“出身问题”的学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叫我交代我的“出身问题”,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是被生下来的,所以决定不了“出身问题”。他们不知怎么查出,我父母在国外,就问我他们的下落,为什么单单我留在国内。他们的问题倾向性明显极了,就差直接指我为特务。对我父母的事儿,大伯很少向我提起,我恨他们从小弃我,也懒得问起。伯母病故后,大伯因为曾短期供职国民党政府,又被关入监狱,我的身世更是无从询问。
  革委会看中的斗争对象,其结果只有被打倒一条路,我认定了自己要被批斗的结局,也就不再和他们多啰嗦。我想我只要咬定自己的清白,他们顶多当众将我“打倒”几次,别人一看我这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同情总是会有点的。
  除非他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真的是个特务,那样,结果将大大不妙。怎么证明呢?参加过“月光社”就足够让我立刻成为人民的对立面。

第十一章(下)

  1967年5月17日,阴

  依依今天来看我。
  这些天来,我被调查组天天逼问,要我交代“特务罪行”。每天的逼问至少持续六个小时,我无法在医院正常工作,更不能专心读书,感觉绷得紧紧的神经将一拉即断,人似乎随时都会崩溃。这几天,调查组又有了新招,请来了一位精神病专家,据说最擅长催眠暗示,来对我进行“治疗”,把我整得晕晕乎乎的,想掏出我“潜意识”里藏的污、纳的垢。
  我想我在催眠状态下唯一说出的真心话就是:依依,你在哪儿?我很想念你。
  所以这时依依的出现,是我在最深的黑夜里看见了灯光。
  依依的脸消瘦了些,眼里挂着忧郁,可以想见她作为我的女朋友,一定也受到了不少调查组的盘问。我觉得愧疚,见面后好久才吐出三个字:“你瘦了。”可她抚着我的脸说:“你瘦得更厉害。”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打湿的是我的心。
  这就是最真实的依依,善良温柔的依依,却因为我而受委曲。
  这些天遭受折磨所带来的痛苦,如日出后的薄雾,顿时消散了。但看着她绵绵不绝的泪水,愤怒又涌上来,让我久久难以平息。
  “我对不起你,让你为我受牵连。”我知道这句话苍白无力,但这是我的心声。
  依依柔声说:“整天你呀我呀的,要分得那么清楚吗?忘了你过去常说: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吗?调查组是很讨厌,但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情。他们威胁我说,我的出身也不好,只有合作,才能减轻组织对我的怀疑。我知道,这都是恐吓,才不会往心里去。”
  “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多了。他们对我也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开始搞精神折磨了。”
  依依说:“是啊,每次想到你整天整天地受他们盘问,我心里就跟针扎着似的。我还听说,下周要对你公审,一次不行要两次,三次,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他们是这么威胁我的,如果我不主动交代问题,迎接我的就是批斗会。”
  依依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我一再坚持,她才问:“你会主动交代吗?”
  这话如雷击,让我震惊不已:“什么,你是说,你认为我真有问题需要交代?”她可是我最信赖的人!
  依依嗔道:“你胡说什么?你这个傻小子,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怀疑你的人。即便你把那个郑劲松也算上。”
  我听出她两句话说的都是英语句式,故意逗她说:“最近还在偷听敌台吗?你的英语越来越好了,以后只怕连中文也要不会讲了。”
  依依笑了:“看你小心眼儿的,这就开始打击报复了。说真的,调查组的人反反复复问我,你和一个叫什么‘月光社’的反革命组织是不是有联系。我说,我根本没听说过‘月光社’这个名字。他们说,这个反革命组织喜欢利用欣赏古典音乐为名,吸收新成员和策划反革命活动。我倒是立刻想到,古典音乐正是你的嗜好。”
  我顿时沉默下来。“月光社”的事情,我没有和依依说起过,当年江宓也确实叮嘱过,不能告诉任何人,现在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
  但依依冰雪聪明,我一迟疑,她立刻看了出来:“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原来你真的瞒着我?”
  我惶惑不知如何回答,依依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一切,颤声问:“但你一定告诉郑劲松了,对不对?又是什么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的陈词滥调,对不对?”依依和劲松,只怕永远会是水火不相容。
  我只好将去年冬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依依,依依听说我几个月来竟是和一群冤魂愉快相处,惊得不知所以。我平静地说:“他们要再问起,你就交代吧,至少可以你可以洗刷干净。何况,‘月光社’根本不是什么特务组织,我问心无愧。”
  依依狠狠踢了我一下:“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虽然‘月光社’清清白白,但早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如果调查组知道了你和他们的关系,一定会顺理成章地加罪给你,你可千万不要糊涂,胡乱承认这事。”
  我点头说:“我当然知道,只是怕你的压力太大。我也没有告诉劲松,听说他最近也在被调查。”
  “也是因为你?”
  我点了点头。
  依依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想想他也挺可怜,那么根正苗红的一个人。也许,我以前对他太刻薄了些。”
  “都是因为我。”我忽然想:为什么在我身边的人都不顺心,伯父伯母,依依和劲松,莫非我的存在是个天大的错误?

  1967年5月23日

  今天,终于迎来了区里的公审,本校和我一起挨批斗的还有另外两个出身有重要问题的学生,还有附近各高校类似的学生,总共十八个人,被批斗的群众戏称为“十八罗汉”,公审会开到一半,其中一个被批斗的学生就往台下跳,虽然没死,但头破血流,腿也摔断了。
  回来时,我的眼镜碎了,浑身是唾沫,膝盖因为跪得太久,已肿了起来。
  人生所能遭受的羞辱,莫过于此了吧?
  ……………………………………

  叶馨沉浸在日记本诉说的往事里,浑然忘却了自己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为日记本主人的命运悬着心,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叹息。而在她自己的叹息中,另一个叹息声传来,将叶馨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你还要不要命?”
  叶馨惊回首,只见身后已站了六七个人。电灯被打开,她立刻认出了周敏和陈曦,还有辅导员李老师,另外三个人,应该是保卫处的,其中一个正是她曾经采访过的保卫处副处长于自勇。
  李老师沉着脸说:“叶馨同学,你真够糊涂,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要受校规校纪处分的?”
  叶馨本想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但现在已明白,恨恨地看一眼周敏和陈曦,对李老师说:“李老师,我知道错了。但是,我是真的担心‘405谋杀案’的悲剧重演,而我听说,这桩案子正是和以前本校的‘月光社’一案有关,所以来查档案。”于自勇厉声道:“想不到,这里出了个女福尔摩斯了?市公安局的高手都得出的自杀结论,到你这里变得更曲折了?你要是真担心什么‘悲剧重演’,先管管好自己的思想吧!”
  李老师听于自勇出语尖酸,说道:“于处长,叶馨同学只是个小姑娘,可塑性还很强,我们还是应该以耐心教育为主。”
  于自勇见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小老师也想教训自己,冷笑说:“是啊,李老师真是教育有方。你先在我这里签个字,明天,不对,应该是今天了,早上和你这位宝贝学生一起来保卫处详细谈谈。”
  李老师看了看叶馨,深深叹了口气:“只怕不行,上午我们学院已经有了更重要的安排,有什么话,现在就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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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50:00

第十二章

  “这位是滕医生,这位是徐医生,他们是学院专门请来帮你解决心理……思想问题的专家,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尽管对他们说,我们会退出,给你们私下交谈的环境。”临床医学院学生办公室主任金维铸小心翼翼地向叶馨介绍说。他已仔细听取叶馨的辅导员李老师汇报了昨晚的情况:这个娇柔的女孩子于午夜时分潜出了宿舍,她的两名室友周敏和陈曦跟着她,遥遥看她进了旧行政楼,之后不知所终,只好由陈曦在旧行政楼附近守着,周敏找到了随时处于戒备状态的辅导员李老师。李老师谨慎起见,请了三名保卫处值班人员的帮助,在旧行政楼里一间间屋子仔细寻找,但找遍了所有办公室和实验室,仍不见叶馨的踪影。总算于自勇是个老江医了,忽然想起这楼里还有个相当大的地下室,是档案馆的旧址。众人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阶梯,见通道的灯开着,档案馆的门没有锁上,便猜到叶馨多半在其中。果然,叶馨一个人在黑暗中,打着手电,阅读着一份陈年档案。
  两位医生上来热情地和叶馨握手打招呼。叶馨冷冷地看着他们:那位滕医生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身材颀长,神态相貌俊逸,双眼灼灼有神,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那位徐医生已年过半百,中等身材,微微发福,头顶微秃,脸上的表情并不丰富。她不用多问,也知道所谓能解决“思想问题”的医生,多半是心理医生,也许是在大医院里任职的精神病科大夫。
  一种屈辱感升起来:原来自己的室友和老师们,已经认为自己有心理问题,甚至,是精神问题。可是,自己只是想查明一段历史,避免一个悲剧重演。
  但又有谁会相信自己?
  转念一想:有多少次,自己不也几乎不相信自己?
  她淡淡地问金维铸:“金老师,我记得本校有规定,有心理问题的同学,应该先到学校卫生室的心理咨询门诊咨询,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到校外求医,怎么这次对我特殊照顾?”
  金维铸被问得一愣,倒不是因为他搜不出个答复,而是叶馨说话时镇静自若的神态,清晰的思路,让他不能相信这是个疑有“早期精神分裂症症状”的女孩子。
  “我们并不认定有什么‘心理问题’,而是最近听说,你生活上出现了许多波动,学院想本着预防为主的方针,帮助你度过难关。”金维铸说完,觉得叶馨冷冷的目光让自己很不自在,加重了语气说:“另外,你的有些表现从严格意义上说违反了校规,我们也希望找到根源,并不愿意轻易地将处分加在一个优秀的学生身上。”
  叶馨果然有所触动:是啊,自己不告而别去了宜兴,又深夜闯入档案馆,都是违反校规的行为,处分是学院说了算的,自己如果不合作,后果确是不堪设想,莫说再难解开“405谋杀案”之谜,只怕连继续深造的机会也要丧失。于是她放松了语调说:“谢谢金老师和学院领导老师的关心,我一定和这两位医生合作,解决我的思想问题。”
  叶馨说话的时候,徐海亭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女孩子。同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过去十六年里的经他治疗过的几个江医的女生:蒋育虹、夏小雅、赵岚、沈卫青、崔丽影,似乎都有着和眼前这个女孩子相似的清秀仪容,但她们的结局却是那么令人伤怀经年。想到这儿,徐海亭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医生说他有了冠心病的症状,在他这个年龄的知识分子中相当普遍,但他自知,这是另一种发自内心的痛。
  不能让这个女孩子再走上她们的道路!
  就在来江医的路上,他和身边同事滕良骏谈起了一些相关往事,滕良骏听后立刻做出了判断:“也许,您应该让那些女孩子多住院一段时间。”徐海亭却叹了口气说:“相反,我却认为应该让她们早些出院。”滕良骏没再说什么,他总觉得在学术见解上,和这位老医生格格不入,两人最近都在申请高级职称,又都是科主任的候选,难免会生龃龉。
  徐海亭沉思的当儿,滕良骏已经和叶馨寒暄了几句,并示意让叶馨坐在了沙发上,同时示意金维铸退场。为了这次谈话,学生办公室特地借了临床医学院的待客室,金维铸退出前,还给三人都沏上了茶。滕良骏等着金维铸关上门,温声说:“你们学办主任的话有些重,这次他们请我们来,不是来做什么诊断,而仅仅是和你谈谈心,如果你并没有什么思想疙瘩解不开,我们会告诉学办:你们大惊小怪了。当然他们的顾虑不是毫无道理。”滕良骏的声音有些沙哑哽咽,“听说,你父母离异后不久,你父亲又去世了,这对任何人造成的压力都是可想而知的。”
  叶馨心里又是一阵伤感,这些天来她四处奔波,倒是将丧父之痛压抑下去了一些,其实只是暂时不去多想而已。她点了点头,继续听滕良骏说下去:“据说你父亲去世前,曾来看过你?”
  “确切说,我父亲都已经脑死亡后,我竟然见到了他,我知道这听上去可笑荒唐,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滕良骏点点头:“不要对自己太过自责,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你看见的就是你看见的,没有人可以对此指手划脚。他找到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有没有别人看见?”
  叶馨调起回忆:“我记得我刚主持完一个校园原创歌曲大赛,在外面和一名参赛选手说完话,他在后面叫我名字,我又惊又喜,陪他在校园里散了步,并没有介绍给别人看见。散步时他怕我冷,还为我披上他的夹克,并将夹克留给我,也不知为什么。”
  “你父亲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脑肿瘤。”
  滕良骏闻言,眉毛扬了一下:“你的其他亲属中还有没有人得过脑肿瘤?”
  “我不大清楚。”
  滕良骏脸上又露出微笑:“不是我想夸你,你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听说就在你父亲去世前,你父母离了婚,而你能排除这些干扰,期中考试的成绩优异,解剖学还得了全年级仅有的满分。”
  叶馨一听他提起“解剖学”,就明白了大概:“谢谢你夸奖。是不是该让我谈谈那个人体标本了?我见到了那个标本而别人见不到?本来,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看见了那完美的人体标本,听上去毕竟太玄乎了。但现在,我终于知道我确确实实看见了那标本,那标本确确实实存在。”叶馨想起那日记本里记载的人体标本,想到那其中纠缠着的生离死别的故事,竟有些激动起来。
  徐海亭淡淡地开口问道:“为什么说那标本确确实实存在呢?”
  叶馨说:“这是很长的一个故事,我建议你们去看一看我昨晚读的那份档案。”
  “那份档案是关于什么的?”
  “月光。”
  徐海亭身子微微震了一下:是啊,就是这两个字,他最怕听见的两个字,口中念叨这两个字的女生都没能幸免。
  他欠身向前,一改冷静之态,殷切地问:“什么是月光?”
  “月光应该指的是本校的一个文艺集社,月光社,从五十年代就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听说过‘405谋杀案’吗?几乎每年都有一名女生从13号楼405室坠楼身亡,但有一年,一位名叫沈卫青的女生活了下来,是她告诉我的。”
  徐海亭记起了沈卫青,她的确是所谓“405谋杀案”的唯一幸存者。他恢复了平静:“你找到了她?她……还好吧?”
  “她……死了,就在我见到她的那一天。”叶馨终于忍不住,泪水泉涌而出。
  徐海亭又欠身向前,颤声问:“什么?她死了?她……她是怎么死的?”
  “坠楼。”叶馨抽泣着,不忍去回忆沈卫青坠下的那一幕。
  滕良骏频频皱眉,不仅仅是他对徐海亭和叶馨两人的问答毫无头绪,更是觉得徐海亭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精神病医生,此刻颇为失态。
  徐海亭也立刻意识到了,暗暗抱怨学生办公室糊涂,没有事先将叶馨不告而别去无锡的细节向自己说明,这里牵扯到了人命,和叶馨的精神状态怎么会没有关系?
  滕良骏见徐海亭脸上微微抽动两下,似是歉意的表示,便又接过了主问权:“你经常向室友描述一个梦,能不能再和我们具体谈谈?” 
  叶馨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宿舍,想着刚才两名精神病科医生的问话,看似礼貌随意,其实是在寻求一个诊断,他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她暗暗可惜昨晚没能将那本日记以及所有的档案看完,因此还不清楚“月光社”和“405谋杀案”究竟有什么联系。昨晚保卫科的人向她讯问了很久,有女干事搜走了她身上的铜钥匙,那卷胶卷也被没收,这样一来,许多历史就要被掩埋了。该怎么办?
  她苦苦想着,忽然灵机一动:那日记本里所叙的旧事,尤其“月光社”的活动,都是发生在解剖楼里,这般闹腾,常去解剖楼的人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她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个驼背老头,虽然欧阳倩说过,老头对“月光”的解释似乎是牛头不对马嘴,现在看来,他显然是在故意推搪,支吾其词。他既然听到“月光”而神色大变,自然会知道一些内幕。
  这就找他去。
  叶馨正打算改道去解剖楼,忽然觉得有异,回头看去,却见周敏和陈曦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她心里念了个“讨厌”,但想想两人这样做,也是为自己安全着想,怪罪不得,毕竟自己近日来的作为,一般人很难理解。欧阳倩一定会理解,还有谢逊。
  谢逊,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努力把你忘了。
  叶馨依旧走向宿舍楼,只是从楼门侧的楼梯上到二楼,又从另一侧的楼梯下来,和周敏、陈曦二人正好打了个“时间差”,轻而易举地甩脱了两人,匆匆走向解剖楼。
  她进了解剖楼,径直走向底楼顶头那间标本制作室。小屋的门掩着,但并没锁,她敲了敲门,没听见任何回音,便推门而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辆解剖车停在墙边,上面摆着几样器械。
  她转身准备出屋,却险些和一个人撞了满怀,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若不是大白天的,她难保不会惊叫出声。
  “章老师!”那人正是教解剖的小老师章云昆。
  “叶馨!我在楼门口看见了你,想到你拉了两节课,说不定是找我来补课的呢。来,跟我到二楼去做做。”
  叶馨带着歉意笑道:“我来,是想见一下你们教研室的一位老技术员,不知你认识不认识,一个驼背的老师傅。”
  章云昆“哦”了一声,点头说:“你说的是冯师傅,当然认识,他估计是我们解剖教研室里资格最老的一位了,脾气怪了点,但我们都很尊重他。不过他通常白天不大来上班。你有什么要紧事吗?方便告诉我的话,我可以转达。”
  叶馨摇摇头:“不必了,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下次碰到再说吧。”她有意将话题岔开,又说:“下午还有生理实验课,今天不一定有时间补课了,但我想拿一下上两回课的讲义。”
  “好啊,那你随我上楼一下。”
  上解剖楼二楼需要先出底楼,然后从楼南侧一个露天的楼梯上楼。两人在二楼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面前停下,章云昆招呼说:“就是这儿了,进来吧。”
  叶馨见章云昆热忱的目光连厚厚的镜片也挡不住,不便推辞,只好走进了这间小办公室。办公室被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和一张行军床占得满满的,几乎没有落脚的余地。章云昆歉然说:“不好意思,我这里又乱又挤,实在不是待客的好地方。你就在床上将就坐一下吧。我还忘了问你,吃午饭了吗?”
  叶馨好奇地略略打量一下这小办公室,虽是拥挤得不像样,但书桌、书架和小床上都整齐有序,可见章云昆是个有条有理的性子,和他外表相称。她没有坐下,笑着说:“我吃过了。章老师,不用麻烦了,我拿了讲义就走。”
  她一眼瞥见书桌上一个古色古香的木质镜框,里面是张女孩子的黑白照片,她知道近来许多照相馆拍艺术照都有这种黑白的处理。那女子眉目如秀水黛山,清丽脱俗,美轮美奂。
  “这是你女朋友吗?美极了,而且一片柔情似水的感觉。”
  章云昆盯着那镜框,叹了口气说:“是以前的女朋友,都是过去的事了。”
  叶馨觉得不该再提起他那“过去的事”,也不再多问,只笑笑说:“难道你就住这里?”
  “学校安排了宿舍,只是有时候读书读得晚了,懒得再回宿舍,就在这里睡一下。”
  叶馨再找不出话题,就告辞下楼。她不死心,又进底楼看了看,却在一间标本室里看见了那驼背老头。
  “冯师傅,您还记得我吗?”
  冯师傅缓缓转过身,眯缝着眼,看清了叶馨,双眼陡然圆睁,似是恐惧异常:“你……你怎么到这里来?”
  “我是个医学生,这学期在上解剖课,当然经常会到这里来。现在又不是午夜过后,有什么不对吗?”
  冯师傅冷冷地问:“你想要什么?”
  “想问您打听件事儿。您听说过‘月光’吗?”
  冯师傅的双眼睁得更大,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我没听说过什么‘月光’,不过记得你曾看见过我在月光下处理尸体,所以希望你不要对‘月光’抱太多兴趣。”
  “我其实知道了,您不用再瞒我。”
  “你知道什么?”冯师傅的神色又有些紧张,死死盯着叶馨。
  叶馨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月光社’,也知道‘月光社’和‘405谋杀案’有关,以前我们没告诉您,我们就住在几乎每年都出人命的405宿舍。”
  冯师傅身躯微颤,浑浊老眼中似乎闪过了许多往事,诸多念头。但他最终还是垂下眼,缓缓道:“我没听说过什么‘月光社’,你不用费心瞎猜了。”
  “可是您上回……”
  “行了,行了,我还有好多事儿要忙,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冯师傅突然粗鲁地打断了叶馨。
  “我以后还能来找您吗?”叶馨楚楚可怜,冯师傅虽然背过了身去,但看得出那驼峰在微微抽动。
  “不行……给我点时间吧……无论如何,你也要记住,千万不要晚上来找我。”
  下午的生理实验课结束,叶馨独自出了实验室。她隐隐觉得,同学们看她的眼光都带着异样,她甚至能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背后也像长了眼,能看见他们指手画脚。往回走的一路上,她没有人陪伴,也不想要人陪伴,享受这最大限度的寂寞。也许,自己应该好好睡一觉,一觉起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不甚甜美的梦。
  但这显然不是梦,她一走出生理实验楼,就感觉周敏和陈曦又在远远地跟着她。
  “叶馨!”楼外花树下闪过一个女孩,叶馨记起来,是本学院的一名师姐。那女生走上前,闪电般将一个信封塞在叶馨手里,轻声说了句:“赶快拆开看!”然后匆匆走了。
叶馨仍保持着原来的步速,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似是由笔记本上匆匆撕下来的纸,展开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我们刚才在精神病总院见习,有医生在私下交谈中说起,学院在考虑送你到那里住院,有两名医生和你谈过话,已做出不利于你的诊断,结论是尽快收你入院,望你做好准备。能不去就不要去。”
  署名正是游书亮。
  虽然有所预料,叶馨还是没想到学院和医院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此时心境又惊又怒,又有些宽慰。怒的是学院老师和医院的专家们没有多和她沟通,仅凭表面现象,就断定自己有精神问题,值得心慰的是,游书亮还相信自己的心智清明,甚至大胆提出了“能不去就不要去”的建议,常识告诉她:正常人如果生活在一群精神病人中间,有百害而无一益。
  她作为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愿意舍弃充满了生机活力的校园,和一群精神病人朝夕为伍?
  但要怎么准备,才能躲过此劫?
  她心中茫然一片,越是努力思索,头竟越来越痛。她隐隐不安,这剧烈头痛似乎不是第一次了,莫非自己真的需要医生的帮助?
  但绝不该是精神病医生!
  头痛欲裂,她放缓了脚步,靠着路边宣传栏,大口喘息,但脑中还在顽强地想。
  她只想到了一个字:“逃!”
  逃出学校,逃回家,如果生活在母亲身边,就称为养病也罢,学校总会放心吧?
可是,现在要逃回家可没那么容易了,周敏和陈曦几乎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们会跟到火车站,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
  至少,现在决不能回宿舍,回到宿舍便如同进了牢笼,学院既然已经决定要送自己入院,说不定已经有人在宿舍等着“押送”自己呢。
  但她的脚步依然走向宿舍,不愿露出异样,让远远跟在后面的周敏等人疑心。快到宿舍区前,她举目望去,不由吸了一口冷气:果然,她住的13号楼下,停着一辆白色的小巴士。带自己去医院的人一定已经等在宿舍里了!
  难得,学院的老师还让自己上完了这节实验课,大概是怕从课堂上突然把自己拉走的结果是一番大吵大闹,影响不好。
  现在,只好利用这最后一个机会,逃脱等待着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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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53:00

第十三章

  叶馨起了逃离学校的念头,知道每接近宿舍一步,就离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更近一步。
  她忽然飞跑了起来。
  在刚才的那段路上,她已经想好了奔跑的方向,数秒钟后,她已经钻入了尚未正式开饭的第三食堂。她的突然起动,显然让周敏和陈曦猝不及防,也立刻跟着跑起来,但视野里,叶馨已消失了。
  穿过第三食堂,是两排职工宿舍。她围着那两排平房兜了一圈,又跑进了第五食堂。
  仅仅这几下穿梭,身后早已没了周敏和陈曦。她放慢了脚步,喘息稍定,从容地穿出第五食堂,进入熙熙攘攘的“小商品街”,感觉更安全了。
  谁知在店铺夹道的这条小街上没走出多远,她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迅疾的奔跑声。她回头张望了一下,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今天凌晨见到的两个保卫科干事。
  她只好又飞跑起来。
  穿过“小商品街”,前面是锅炉房。开水要到5:30才开始供应,此刻还没有提着热水瓶的学生,锅炉房前空荡荡的。她跑过那一排开水龙头,回头一瞥,两个保卫科干事显然已经咬上了她,紧跑了过来。她忙转到锅炉房的后面,也就是公用浴室,汇入了络绎不绝的洗澡人群中。
  她想起随身带了张洗澡票,忙递给了看门人。
  两个保卫科干事从浴室门口匆匆跑过。
  叶馨舒了口气,出了浴室。忽然,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广播声:“同学们请注意,临床医学院学生办公室和校保卫科需要你的帮助。一位名叫叶馨的女同学失踪了,她有严重的疾病需要及时治疗,希望有人发现她后立刻帮助她找回学生办公室。她出走时上身穿海蓝色长袖T恤衫,下身是本白色牛仔裤,身高1.63米,体重大约50公斤,长发……”
  播音的是一个清亮的女声,正是即将毕业的广播站老站长。她心里一酸,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学生们都很严肃地在听,有几双犹豫的眼睛已经在打量她。
  她忙加快了脚步,并没有改变计划。往前走是学校的花房苗圃。花房一直锁着,苗圃的竹门上虽然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也上了挂锁,但竹门间的缝隙很大,她可以轻易钻入。苗圃的尽头是一扇通校外的小门,出门就是僻静的医苑路。
  她快步走到苗圃外,后面保卫科干事的身影又出现了,还有周敏和陈曦!显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无处藏身。
  她钻进了苗圃,在树苗间奔跑。
  这条隐秘的小路还是上回从宜兴返回时,和谢逊一起走过的。
  我独自狂奔,你谢逊在哪里?
  后面传来周敏的叫声:“小叶子,你不要跑,跟我们回去,没有人会强迫你去医院!”
  叶馨不会相信。
  一个男声响起,像是一名保卫科干事:“叶馨,我们都进来了,你跑不掉的!”
叶馨回头一看,果然,几人离自己不过几十米,即便跑出那小门,人烟稀少的医苑路也帮不了自己。
  她的腿因为奔跑而颤抖,心渐渐往下沉,希望也像她的气力一样在离她远去。通往校外的小门就在面前,触手可及,但她丧失了去打开的勇气。有什么用呢,在平直的路上继续奔跑吗?身后那两个孔武有力的保卫科干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追上她。何必自取其辱呢?
  身后追赶者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
  忽然,她想起小时候,每当自己要放弃时,母亲对她说的话:“你是叶馨,所以你能做好。”
  这时,母亲的声音仿佛在耳边说:“你是叶馨,所以你还有希望。”
  希望永远是美好的,永远值得追求。
  她奋力拉开了那扇小门,冲出了苗圃。
  可是,正如她所预料的,冷清的医苑街横在面前,连可以用来做掩护的行人都没有一个。
  身后小门里,奔跑者的急促呼吸声似乎已能听见。
  看来,她摆脱不了被强加的命运,难道从今天起,就要住进不该属于自己的精神病总院了?这样的安排,对自己公平吗?
  她象征性地向前跑了几步。那小门已经被拉开了。
  这时,她想起了母亲和刚去世的父亲,想起了欧阳倩,还有谢逊。
  该死的谢逊,你指给我这条逃跑的路,是想指给我希望吗?怎么我还是看不到希望呢?这是我觉得最无望的时候,而你在哪里?
  “哔”的一声喇叭响,将她一惊。她眼前一亮:只见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向她打招呼。这附近没有居民区,没有购物中心,这僻静的小路上居然出现了出租车!
  那车猛地向前一冲,又猛的在她身边煞住,司机问道:“是叶馨吗?”
  叶馨觉得没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颤声说:“是我。”
  “上车吧。”
  保卫科的人已追出小门,叶馨飞快地拉开车门,上了车。就在追赶者冲过来的一刹那,小车陡然起动,转眼就将几个愤怒、失望、叹息的追赶者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叶馨喘息未定,就问司机:“你来得真太是时候了,几乎是救了我一命,怎么会这么巧!”
  司机诧异地问:“巧?我看一点也不巧。有人打电话给我们公司,说要在这里接一个叫叶馨的小姑娘,这里可真难找,一条背街,又没个门牌号,我还来晚了点呢。慢着,难道不是你叫的车?”
  叶馨也是惊讶无比,但她脑子转得飞快,生怕司机停车,忙敷衍道:“是,是我。”
如果不是自己,又会是谁?知道这条路的只有谢逊,她真希望是他,可是,他为什么不出现?
  即便他出现了,就坐在后排座上,她也一定会守心敛气,对他不理,不睬。
  谢逊也许会说:“我刚才不敢现身,怕你还在生我的气,因为看到我在车里而不肯上来。”然后将脸贴近了来,仔细端详着她:“你瘦了。”
  想到此,叶馨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些日来的恐惧、焦虑、猜疑、思念、怨怼,一起泛上心头,真想扑到他身上,敲打他一番,大声哭几下,再痛快骂骂他:“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找我?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然后温柔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竟然还时时想起你。”
  可是,谢逊并没有出现,她保持了叶馨一贯的沉静,静静地坐着,只是泪水不争气,扑簌簌地滚落。
  司机听到叶馨鼻子的抽动,瞥眼见她哭了,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别哭呀?是不是刚才那伙人欺负你了?”
  叶馨点点头,又摇摇头。司机纳罕至极,竟对这个乘客有了怀疑,拿起传呼器:“调度,是2875号,请问刚才叫车的人是男是女。”
  “问这个干什么?是女的。”
  是女的?这么说,不是谢逊叫的车?这又怎么可能,除了他,又有谁知道我会往苗圃后门跑?可如果是他,他为什么不来,知道我现在多么需要他吗?
  “你去哪里。”司机放下心,本来早想问这个问题。
  叶馨愣了一下,然后随口说:“火车站。”
  谢逊你在哪里?叶馨不敢去多想,她刚起了好好想一下的念头,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那司机看了叶馨一眼,忽然说:“你什么行李都没带,去火车站干什么?”
  叶馨心头一动,暗叫不好,现在买火车票都要身份证,学生办公室的老师一定会打电话到车站售票处,候着自己到来。即便能买到火车站,学校也一定会派人来找到站台上,回家的火车就那么几趟,自己哪里躲得过去?何况,自己身边只有十几块零用钱,又哪里买得了回家的车票?
  想到学校在为找回她布下天罗地网,她心头一凛,忽然叫道:“师傅,麻烦你停一下车,我改主意了,就坐到这儿吧。”
  司机心里咒骂着,好不情愿地在路边停下车。叶馨慌手忙脚地爬出车,将身边所有的钱都给了司机,说“不要找了”,掉头就走。司机无奈地摇摇头,点清了钱,缓缓开动车,无线接收器忽然响了,只听本公司的调度严肃地说:“2875号车主注意了,刚才江京第二医科大学打电话来抱怨,说你载走了他们要找的一个逃学出走的女生,如果她还在你车上,望你继续驾驶,不要停车,直接将车开到江京第二医科大学大门口,有人接待。”
这司机正是2875号车主,闻言大惊,忙回头去看叶馨,而那女孩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馨猜测刚才保卫科的人一定会记下了那出租车的牌照,打电话去出租车公司进行协调,再晚走一步,只怕要被瓮中捉鳖。
  现在该去哪里?她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回学校。
  她知道这里离学校不远,就这么游荡下去,难保不会引起注意——学校一定动用了相当大的人力寻找她,说不定已经通过电台电视台在全市广播找人呢!相反,他们分明看到自己逃出了学校,绝不会相信她居然会“胆大包天”地杀个回马枪,因此反而会在校内放松警惕。
  一个被用滥的战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她甚至猜想,苗圃那个边门都会忘了锁。
  叶馨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性很高,可是回了学校以后呢?
  广播站。广播站每天六点半结束广播,之后通常不会再有人,那间屋子又小又闷,有钥匙的又只有叶馨和老站长……她今天还在“通缉”自己……多半不会有人想到叶馨在那里藏身。
  夜色来得正是时候,一场小雨来得更是及时,冷却了这几日来逐渐燥热的空气,雨虽已停,云开月现,但校园里仍荡着一股清新的水气。
  果如叶馨所料,苗圃对着医苑街的小门竟然没有关。她踩着湿湿的土地,穿过苗圃,绕过为夜宵开放的食堂,进了教学行政区。校广播站位于小行政楼上,小行政楼是座五十年代建筑的三层小楼,斜倚着旧行政楼,自从绝大多数行政办公室搬到勉初楼后,它和旧行政楼一样,也变得冷清寂静,据说不久将改成实验动物室。到了晚间,小行政楼里罕有人走动,因此叶馨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
  她不免会有些紧张。如果谢逊真的在此,会好得多,可惜,他只在自己的想象中。
  广播站与其说是在小行政楼三楼,不如说是在小行政楼东角的阁楼。从二楼起,东侧楼梯开始盘旋向上,越向上越窄,过了三楼后继续向上,几乎到楼顶时,现出了一扇小门。
  叶馨用钥匙开了门,随手将灯打开。广播站小得可怜,叶馨这帮小播音员们常自嘲说,他们的工作是标准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唯一的一扇玻璃窗被一块套着绒布的木板挡上,为的是更好地隔音。这更成为叶馨今晚避难的最佳条件,她可以在室内电灯,外面没人看得见。
  躲在这里还有一个好处。她到窗前,将木窗向上抬出一小条缝,隔着木窗外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不远处一座小楼的黑影,那正是解剖楼。
  中午遇见了那驼背的老技术员冯师傅,询问“月光”的故事,他显然知道些什么,欲言又止。后来在她追问之下,他语气似乎有所松动。是不是今晚该趁热打铁,再找他问问?他说不定会说出一些秘密。
  可是冯师傅再次叮嘱她不要半夜去找他,但自己也不知道明天会到哪里漂泊,只怕已经等不起了。
  木窗一向上抬起,立刻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
  又下雨了。每到下雨的时候,叶馨总会想象着窝在家里,感受着一份安全和舒适,要是在宿舍,她会蜷在床上,看书或者听音乐。可是现在,躲在这狭小的广播站里,面对着一堆冰冷的广播器材,沉浸在一个以自己为受害者的迷案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这和她向往的哪种温馨感觉完全背道而驰,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如果谢逊这混小子在这儿,我可以让他听我播音。
  叶馨一阵惆怅:“是啊,好多天没来播音了。”她走到办公桌前,哑然失笑,桌上一张演讲稿,正是下午那位站长师姐念的一段寻人启事。
  叶馨开了调音台,像模像样地摆弄了两下,又打开功放器,功放器正面有一个小屏幕,每当播音开始,就会有坐标线起伏,表明声音的波长和频率。她又带上了耳机,看着手里那张寻找自己的启事,恶作剧心顿起,揿了台上录音机的录音键,又检查了一下,确保播音不会外传,然后笑着念:“一位名叫叶馨的女同学失踪了……”
  只念出这一句,她脸上的微笑陡然湮灭,双眼逐渐睁大,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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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55:00

第十四章

  在耳机里传来了一阵刺耳的电磁流声,有节奏地刺激着她的耳膜,那节奏,像是脚步,又像是心跳,每响一声,都让叶馨的心头一颤。
  她抬起头,身躯不由微微一震:只见那功放器的声频屏幕上,出现了一组声波,有节律地依次前行。
  只有声音才能显示在功放器的屏幕上,但此刻叶馨几乎连呼吸都极力地压制住了,哪里会发出一点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木窗将雨声尽数挡在了窗外,这声波又是从何而来?
  叶馨小心翼翼地将室内扬声器接通,静电波杂音般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只是不同于寻常的电波杂音,这声音极有节律。
  这节奏比心跳慢,比呼吸快,叶馨突然迈步在小屋里走动起来,一声一步,竟像是迟缓的脚步节奏。
  但她耳中分明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
  她随着这声音的节奏一步步走到了门口,猛然拉开门。可门外毫无声响,整个楼静得让人窒息。她向螺旋楼梯下望了一眼,昏黄的灯下,什么都没有。她略略宽心,但眼前突然一黑,下面走廊的灯突然灭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直,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功放器,见功放器的屏幕上,一个个的波峰越来越高,同时,扬声器里传出的怪声则越来越响,仿佛真的是脚步,越来越近。
  怎么还傻站着!她暗骂自己一声,紧紧地关上门,将保险也插上,背靠在门上,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和危险保持了距离。
  关上门后,扬声器里的怪声先是变低了一些,但随即又逐渐响起来。
  叶馨心想:“难道真有什么异乎常人的东西要出现吗?”
  谢逊,你在哪里?
  即便真是有鬼,为什么要怕,这屋里有灯,有光明,只要有灯……
  刚想到这里,屋里的灯就熄了。
  叶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在黑暗中,如石雕泥像般立着,随后又不由自主地战栗着,想象着谢逊在她耳边说“不要怕”,还是险些哭出声来。
  扬声器里的怪声仍在缓缓地响亮起来,功放器的屏幕上,暗绿色的电波还在有节律的浮动,波峰越来越高。
  有没有合乎常理的解释?
  广播站的电源箱在三楼走廊的墙上,这里别的机器都在正常运转,唯独电灯灭了,说不定有人在捣乱,也许是哪个淘气的学生,在摆弄电源,电流和磁场的改变也有可能使功放器接收到信号。
  怪声继续在扩大着音量,叶馨摸索着将扬声器的接口拔出,但那怪声仍响个不停。
  这一切怎么似曾相识?
  她忽然想起“月光社”档案里的那个日记本的记录,姓萧的男生第一次遭遇“月光社”的群鬼,虽然拔了唱机的电源,那唱机还响个不休。
  忽然,万籁俱寂。
  扬声器恢复成未接通前的木匣子,功放器屏幕上的电波消失了,空留一片荧光,黑夜中,能听见的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是风雨过去了,还是暴风雨即将到来?
  这样的寂静延续了大约十秒,扬声器又陡然响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凄厉疯狂,几乎能将人的心撕裂,功放器屏幕上,原先有规律的电波为大起大落的奇峰异谷取代,像是一名发了癫的画师在蹂躏着画布。
  她的头忽然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强烈的噪音似电钻般侵袭着她的脑膜,终于在一瞬间,她竟失去了知觉。  
  再醒时她才发现,扬声器里的噪音又消失了,功放器的屏幕上也没了狂乱的信号。
她的身边,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寂静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吱吱”声,她这才想起,原来刚才手忙脚乱中,竟忘了将录音机关上,刚才的室内的纷杂一定都被录了下来。她心头一动,走到操作台前,对着录音机说:“我是叶馨,现在是五月十一日晚二十二点左右。不久前,一种奇怪的电波出现在功放器的屏幕上,扬声器里也发出了声音,开始是有节奏的,而且越来越响,后来,广播站内外的灯先后灭了,那电波则变得毫无规律,强烈刺耳。我的头很痛,昏厥了大概几秒钟。现在四周很静,但我……很怕,真的很害怕。”
  她倾吐出心声,稍稍舒畅些,但恐惧感丝毫未减。
  “嚓,嚓”,她悚然一惊:那古怪的声音又透出了扬声器,开始轻不可闻,却逐渐增响。
  必须要做些什么。
  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将那扬声器砸烂,但她知道这于事无补,该采取建设性的行动。
屋里有个校内电话,可以打电话给保卫科,但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住精神病院的结果比在这里担惊受怕能好到哪里?
  一个念头升起,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到窗前,猛然将那木窗拉开,向远处眺望,遥遥看见一座小楼的二楼亮着一星灯光,看那位置似乎正是解剖楼二楼章云昆的小办公室。
  叶馨暗暗叫了声“谢天谢地”,在一张办公桌上胡乱摸了一阵,摸到几本册子,拿到功放器前,借着屏幕的荧光,找到了“校内电话簿”,又飞快地翻查着,口中焦急地念着“解剖教研室,解剖教研室”。终于,找到了解剖教研室的电话号码。
  她颤抖着手拨通了解剖教研室的电话。铃声在响,一遍又一遍,她心里默祷着“快来接,快来接”,但迟迟没有人接。
  就在她将要放弃希望的时候,铃声突然断了,有人在问:“喂?”
  正是章云昆的声音!
  “章老师,是我,叶馨。”叶馨险些落下泪来,颤声说着。
  “是叶馨啊,你在哪里,怎么声音这么轻?今天下午开始,全校都在找你。”章云昆显然吃惊不小。
  “我怕……”叶馨不知该怎样描述自己身处的险境,脱口而出的却只有这两个字。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不要怕,你在哪里?我这就过来接你。”
  “我在旧行政楼顶的广播站,请你快来,但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他们要送我去精神病院。”
  “你这么信任我,我一定会慎重,先让你安顿下来再说。”
  “章老师,要小心,楼里可能有危险。”
  可惜,章云昆已挂断了电话。
  叶馨抱着双臂,蜷在地上,仰面盯着功放器上的小屏幕,眼睁睁地看着“电波”的波峰不断增高,耳中扬声器里的怪声再次逐渐响亮,她的双手双脚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起来。
  她就在这样的折磨中度秒如年,怪声一阵阵地袭来,越听越像是歧化的一种脚步声,步步逼近。
  终于,扬声器似乎被用足了功率,发出震天的巨响,叶馨紧紧捂住双耳,心想:也许,危险已到了门口。
  果然,广播站的门被重重地敲响,整个房间的地面跟着震动起来,那敲门的力量之大,仿佛破门而入只是早晚的问题。也许是被惊吓得太久,叶馨忽然又生了勇气,她缓缓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扶着调音台前的座椅,准备一旦门被撞开,就将那座椅扔出去。
  门被拍得“砰砰”响不停,显然来者执意要进来。
  “叶馨,是我,章云昆!”
  叶馨觉得浑身一软,几欲跌倒在地。看来,希望总是有的。
  她上前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只见门口黑暗中,章云昆拿着一个大手电。
  叶馨忙说:“章老师快进来吧,这外面有危险。”
  “什么危险?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章云昆将手电四下照着。
  的确,扬声器没了声息。叶馨诧异地回过头,只见功放器的屏幕上,跌宕起伏的声波也不见了。莫非,这来的“非人”被吓跑了?也许该归功于手电的亮光,也许该归功于章云昆的虎虎生气。
  “看来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章云昆也感觉这黑洞洞的楼里绝非久留之地。
  “好,但要麻烦你陪我去一下解剖楼。”
  章云昆迟疑了一下:“你是说……我的办公室……?可以……”
  他迟疑什么呢?叶馨完全可以理解,作为一名青年教师,深更半夜和一个女学生同处一室,的确是忌讳,更何况,自己是名“通缉犯”。
  她淡淡地说:“不是去你办公室,而是要麻烦章老师你陪我去一下解剖楼的底楼。”
“为什么?”章云昆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
  “技术员冯师傅既然常常在夜里上班,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遇见他,我有要紧的话要问他。找过他后,我就去一间通宵教室休息一下,一定不连累你,只希望你不要通知保卫处和我们学生办,他们真的会逼我去精神病院住院。”
  章云昆顿了顿,显然又有些犹豫,终于说:“我不会说的,走吧。”
  两人出了小行政楼,同打着一把伞,大概是雨天的缘故,一路来所幸不曾遇见人。
跨过了高高的水泥门槛,推开楼门。门内是漆黑的走廊,一眼看去,没有一丝光线。章云昆道:“我看我们也不用进去了,冯师傅显然不在。”
  话音刚落,走廊的灯突然开了!
  但被灯光照亮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有人吗?谁在那儿?”章云昆高声叫着,显然,他也觉出了异样。
  叶馨却渐渐明白,危险尾随自己而来。
  她不想连累了章云昆。
  “章老师,咱们走吧,这里有蹊跷,冯师傅显然不在里面。”
“是有人在弄鬼吗?什么人,堂堂正正地站出来!”章云昆朗声叫着,他一介书生外表下的勇气实在令人心仪。
  忽然,一阵刺耳尖利的声音从走廊顶头传来,这声音叶馨记得,正是驼背老头的电锯声。
  “冯师傅应该在里面,这是他的电锯声。”叶馨迈进走廊,奔向最顶头那间小屋。章云昆忙叫道:“叶馨,你等等,小心!”也许是鞋底沾了水,一跤滑倒,远远落在后面。  叶馨恍若不闻,转眼已跑到了那标本预备室的门口。
  门掩着,一阵阵的电锯声的确发自其内。
  她出手去推那门,手伸出,却凝在空中。她隐隐觉得有大大的蹊跷:门内并没有灯光透出,这是当然,因为驼背老人没有开灯处理尸体的习惯,但今夜阴雨,也没有月光,冯师傅怎么工作?
  犹豫过后,她还是推开了门。
  门开启后,她似乎变成了雕塑,她再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自己的双眼,她聪明的大脑里已再也接受不了如此悚人的异像。
  借着走廊路灯映进小屋的微光,她看见那把电锯,正在那摆放尸体的铁床上剧烈颤动。
  她看清了,没有人持着电锯,这锋利的电器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自己在铁床上分割尸体。
  她看清了,铁床上的确有尸体,已被分割数段。
  她看清了,那尸体秃头、驼背,正是冯师傅!
冯师傅的双眼竟仍睁着,似乎看见了叶馨,眼光里透出的,是哀恳、绝望、还有警告。
  这些天的惊吓、压力、失落、疲累,在此时似乎累积到了难以承受的域值,叶馨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惊叫,叫声划破了校园雨夜的宁静。
  章云昆赶来时,叶馨委顿在地,浑身剧烈地抽搐着,仍在尖声惊叫。他忙俯身揽住叶馨,温声说:“叶馨同学,你冷静一下。你这样叫,会影响到附近楼里的教工。”
  叶馨虽已在崩溃的边缘,脑中还是闪过了一个念头:“这样惊叫,不是在暴露自己,招来保卫处的人?”她立时止住了叫声和哭声,起身就往门外跑。
  章云昆在她身后叫道:“叶馨,你要到哪里去?”
  叶馨猛然站住,心想:是啊,我该往哪里去?心头忽然一片茫然,满面泪水地转过身,凄然无助地望向章云昆,章云昆走上前,柔声说:“这样吧,今晚无论你去哪里,我陪着你。”
  正说话间,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多人奔跑而至,叶馨暗叫糟糕,知道时不我待,顾不上向章云昆解释,飞跑出了楼门。
  一出楼门,迎面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得叶馨睁不开眼,本能地双手护在脸前,只听有人叫道:“叶馨在这里!找到了!”
  叶馨知道这些一定是学校派出寻找自己的人员,不加多想,拔腿向无人之处奔了起来。但她深知,如果单是在校园的路上跑,追赶者有高功率的手电,一定很容易追上自己,必须要尽快甩脱他们才好。
  解剖楼斜对面不远就是旧行政楼,她想起那楼里有不少曲折,或许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就一路奔进了大楼。
  她沿着楼梯跑到二楼,就听楼下已是喧哗一片,有人在叫:“东楼门已经有人守着了,你们两个,把一楼和地下室一间一间地搜,其余的跟我上楼!”正是保卫处副处长于自勇的声音。
  叶馨的双腿在颤抖:自己这样还能逃多久?
但她不能放弃,她不能轻易将自己送入精神病院。
  于是她一步三阶地继续往楼上奔。
  旧行政楼共五楼,楼梯直通楼顶,楼顶一直开放,上面还有几个水泥桌凳,供人休闲。追她的脚步声一直跟在她身后,无奈之下,她只好一口气跑到了楼顶。
  细雨打在她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在楼顶上又跑了一阵,前面手电光忽然又亮起,原来有人已经从大楼另一侧的楼梯追上了楼顶。这下,她是前后受困。
  “叶馨同学,请你不要再跑了!你难道真的不理解学校的一片好心好意吗?”
  如果我是一只鸟儿,就能自由地飞走。
  这念头一起,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变得很可怕。
  追上来的人放慢了脚步,从两侧逐渐排成扇形,向她包拢过来。
  那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但她似乎又无力让自己恢复得更理智。
  于是她爬上了楼顶护墙不到一尺宽的墙沿。
  于自勇浑身一震,叫了声不好,一挥手:“停下,都停下!叶馨同学,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叶馨的声音向打在脸上的细雨一样冷。
  “你不要胡闹,我们是来帮助你的,你放心,学校不会误解你。会给你最多的关心,来,下来吧,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你也一定很累了,学校已经专门为你安排好了条件非常好的宾馆,你吃点东西,洗个澡,睡个好觉,难道不好吗?”
  “然后明天送我去精神病院,对不对?”
  于自勇不知该怎么说了,幸亏此刻叶馨的班主任李老师赶到了,他叫道:“叶馨,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同学,怎么……快下来,有话好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李老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主,但希望你让学校做个保证,保证不送我去精神病院,我就下来。”
  李老师一迟疑,于自勇在心里冷笑一下,高声说:“即便李老师做不了主,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不送你去精神病院,你这就下来吧!”
  “我要这保证用学校对外的正式信纸写好,声明这保证有法律效应,学生处盖章,送到我手里,我才会下来。”
  于自勇万没想到叶馨如此难缠,不免上了火气:“你这个同学,怎么这么天真!这么会胡闹!”
  “您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会往下跳?我知道以前住过我们宿舍的有十二个女孩子跳楼自杀过,您那天还告诉过我另外几个,这是多少个了?”也许,跳下去真的是解决这一切烦恼的唯一办法。
  “你……”于自勇真的动了气。
  “小馨!”一个叶馨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是妈妈!
  叶馨的母亲乔盈由学生办公室主任金维铸陪着,缓缓走了过来。她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只手捂着嘴,欲哭无泪,叫了叶馨一声之后,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
  “叶馨,你看看谁来了。”金维铸庆幸自己吩咐得早,让李老师通知了乔盈,乔盈中午就坐飞机到了江京。
  “我已经看见了。”叶馨还是冷冷地说,“妈妈,怎么,你也来逼我?”
  乍见女儿的震惊后,乔盈这时已恢复了镇静,柔声说:“小馨,妈妈怎么会逼你?妈妈是来看你,还没有最后同意送你住院。妈妈只是……只是不愿失去你,你是……你是妈妈在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说到后来,声音又哽咽起来。
  最后这句话,将叶馨的心彻底化了,她流着泪爬下护墙沿,几步奔上前,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尽情地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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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58:00

第十五章

  “坦白地说,我还是认为收叶馨住院是个错误的决定。”徐海亭紧皱双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会议桌上玻璃板压着的月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在六月十六日上画了个红圈。
  自从科室主任有了退休的计划,每周的科务会议就由徐海亭和滕良骏轮流主持。叶馨是他滕良骏极力主张收住入院的,此刻徐海亭当着同科诸多低年资医生的面在科务会议上直指自己的“决策失误”,是何居心?两人相争的主任医师的任命不久就要公布,从上层透露出来的风声说自己“略占上风”,徐海亭这一出击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徐医生,过去那些年里,你收住那些类似的女学生住院时,是不是也这么思前想后,甚至痛心疾首?”滕良骏在美国进修过两年,知道残酷的竞争中,“襄公之仁”无异自戕,于是反唇相讥。
  徐海亭知道滕良骏将自己的质疑当作了攻击,心下也怏怏,但还是尽力克制,平缓地说:“叶馨的情况和她们有所不同。以前的那几位女学生,入院前成绩极度下降,话语间混乱的现象也比较明显,至少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混乱,而叶馨的成绩非但没有下降,反而极为优异,她解剖课考满分,也就是几周前的事。”
  “那么她口口声声说见到了她父亲的亡灵,也是清醒的表现?她还说看到解剖教研室的技术员被分尸,可那位老师傅分明尚在人世,不过是身体略有不适,毫无生命危险,这难道也是她清醒的表现?”滕良骏指了指病房的方向:“还有一大堆不可理解的言行,都在病历里,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你我一同问的病史,做的记录?”
  众医生面面相觑,早听说叶馨这个病例不寻常,没想到竟是两个副主任级的医师同时问的病史。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但需要进一步分析。看得出来,她精神上是有很大压力,人在过度紧张的时候,会将一些下意识里的东西说出来,但并不代表是严重的病态,严重到要住院治疗的地步。我倒是认为,由于她对你我和学校方面都没有足够的信任,有许多话并没有和我们说,知道说了我们也不会相信。不要忘了她那次无锡之行,牵扯到了命案,决非偶然,她一定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什么,才有了强烈的动力去追查‘405谋杀案’之谜。我想说的是,她并不是丝毫不需要我们关注,而是应以心理帮助为主,不要急着用药。”徐海亭沉浸在对这个病例的思索中。
  “住院后,难道不是可以更方便、更精心地对她进行心理帮助吗?如果徐医生你对叶馨的住院有强烈的保留,不如就把她交给我一个人来负责治疗吧。”滕良骏仍然觉得徐海亭在强词夺理,索性更咄咄逼人。
  徐海亭冷笑一声:“滕医生真的觉得,咱们住院部的环境,对一个有可能仍然精神健全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很好的心理帮助吗?”
  精神病总院座落在以江京第二医学院为中心的“医院区”边缘,已接近市郊,整个医院为一圈足有三十年树龄的梧桐包围着,格外幽静。尤其住院部,完全和院外的车水马龙隔离开,少了许多风尘喧嚣,倒是个让人心宁的所在。
  住院部大楼分三层,男病人在二楼和三楼,女病人在底层。绝大多数病人都住在所谓“大病区”。“大病区”分为普通精神病科、重症精神病科、老年护理科和戒毒科。每科都是数十张床位排在一间硕大的病房里,病房四面都有用有机玻璃板隔离开的护士值班室,这样护士们对病房里发生的事可以一目了然。普通精神病科的住院人数最多,又分了两个大病房区,东面的护士值班室外是餐厅兼娱乐室,排着一些长排桌,屋四角挂着四台彩电。娱乐室外是家属接待室和医生办公室,再向外是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另一座七层的门诊兼行政楼。少数病人住在三楼的“小病区”,也就是寥寥数间单人和双人病房,有专门的护士护理,通常只有比较重要的人物或严重的病人才住这些小病房。
  小病房已满员了很久,乔盈努力打点也没有结果,还是只能让叶馨住普通精神病科的大病房。
  叶馨不知哭了多少回,又不知故作镇静了多少次,努力证明自己神智的健全,但她越是努力证明自己,越让学校方面和精神病专家认为她反复无常,情绪波动巨大,更坚定了他们对她的住院要求。
  几乎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甚至包括自己的母亲。多少次,她觉得怨气充塞胸臆,堵得她呼吸维艰,让她想蓬勃爆发一次。自己的命运,似乎被一个无形的黑手攫住了,任其摆布。
  但她还在思考,知道再吵再闹只是为自己的“病历”上再添一笔“症状”,尤其爆发不得,躁狂症往往是精神病医生用药的最好提示,她不能盲目地接受治疗,精神病的治疗是针对精神病人,药物的作用对正常人有害无益。她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是掌握回自己命运的唯一途径。
  怎么能避开吃药呢?
  她想起了小时候看的日本电影《追捕》,男主角为了避免吃对自己不利的精神病药,每次都假吃,吃完后到洗手间里呕吐出来。也许,自己也可以采取同样的办法。
  “这是你今天早上的药。我得看着你吃下去,你看上去是个很乖的姑娘,毕竟是大学生。你不知道噢,这里不听话的病人好多,都不相信自己有病,总学以前那个日本电影,《追捕》,药塞嘴里,不往下咽,或者去厕所里吐出来。所以我们这里预防为主,你得再喝一大口水……对喽……干吃药不喝水对胃也特别不好。好了,我再陪你一会儿。”护士大姐将叶馨所有的希望都掐断了。
  她微微闭上双眼,似乎能感觉两颗药片幸灾乐祸地从自己的喉咙沿食道向下,到了胃里,准备粉身碎骨后入血,然后用药性侵袭她敏感健全的思想。
  护士大姐在邻床徘徊了一阵,确保这个小区的病人都不会再有吐出药片的可能,这才缓缓走开。
  叶馨静静地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仍闭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药效似乎就这么快地开始了,她的心平静些了,但思维似乎也开始有些迟钝,前些日的片段原本是疯狂地纠葛在一起,但现在……仍然纠葛在一起,只是像一堆垃圾,杂乱地堆放着,毫无生气,不再期待自己的梳理。
  难道就这样下去?
  有人忽然推了推她,她遽然惊醒,见护士大姐微笑着说:“叶馨,去看看谁来了!”
  “妈妈。”叶馨在家属接待室里看见乔盈,泪水又忍不住滚滚而落。乔盈心头一酸,也流下泪来:叶馨从小学到中学,累加起来,也没有这两天哭得多。
  “小馨,妈妈负责的一个发布会正在最后冲刺的阶段,必须要回家几天,这里是全省最好的医院,所以妈妈也放心让你在这里治疗,过几天会再来看你。你好好听话,和医生配合,好吗?”
  叶馨止了泪,盯着母亲的脸庞,这两天的忧虑操劳,原本风韵犹存的母亲显得衰老了不少。
  “妈妈,你难道真的认为我有病吗?”这问题叶馨已经问了许多遍。
  “傻孩子,你没有病,你说的话妈妈都相信。”乔盈温声回答着,心如刀绞。
  叶馨知道母亲其实是在安稳自己,她一定真的相信自己需要住在这里。
  母女依依惜别后,乔盈转身出门的一刹那,叶馨原以为已哭干了泪泉,这时却又泪流满面。
  回到自己的床边,叶馨还没有从母亲离去时留下的孤独感里走出来,抱着双臂,坐在椅子上,病房壁钟的时针走了两圈,她却一动不动。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恨的谢逊,你在哪里?真的那么心胸狭窄吗?难得我现在还想着你。可怜的小倩,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亲爱的妈妈,希望你能快快回来,但回来又能怎样,他们还是要把我禁锢在这里。
  也许,这是真正的绝望感?过去的那些恐怖的经历,充其量只能算是惊吓?
  她就这样坐到了深夜,护士几次来劝她上床,她才懒懒地躺下,她能隐隐听见护士们的叹息和交谈:“这个女大学生,怪可怜的,大概药效发了。”
  “才吃了一天的药,有这么快吗?”
  “说不准的。”
  难道自己真的是受了药的刺激,才这么消沉?
  但现在这样,又怎么会不消沉?
  是不是明天该振作起来呢?但他们会不会给我吃更大剂量的药?他们似乎希望看到我消沉,这样,“药”才有了“效”。
  她胡乱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里不是13号楼405室,但怎么,这里也有碎脸?
  没有音乐,没有惨白的光亮,但白袍少女的躯体若隐若现。这是真正的梦境,却似乎比现实更真切,叶馨凝视着少女破碎的脸,似曾相识。
  “都是因为你,我落到今天这样,住在疯人之间。”
  少女摇着头,却向她伸出了双手,枯瘦的十指直伸向她的脸。她挥手抗拒,但双臂似乎被重重压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样的恶梦不能再延续下去。
  她猛然睁开双眼,天哪,碎脸!
  远处护士值班室彻夜长明的灯光透过有机玻璃,但因隔得远,叶馨的床位四周仍是昏暗无比,但她还是看清了一张破碎的脸,而她的嘴被一只手堵着,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摩挲:“好嫩的皮肤。”她的双臂确实被另一双手按着。
  她的床前站着两个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女人,一个是碎脸人,确切说是脸上斑斑驳驳,在昏暗中看来,顿生惊怖;另一个人看不清脸,似乎颇有蛮力,将叶馨的双腕捏得生疼。
  她想叫,奈何嘴被堵得紧紧的,叫不出声。而那疤脸女人的手很快又移到了她身上,开始解她睡衣的扣子。
  她扭动着身躯,双腿挣扎着,但床边的两个人比她更有力量,她几乎没有挣脱的希望。
  忽然,压着叶馨的双手陡然松开,随即,一阵阵的怪叫声传来。
  叶馨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揿响了连接护士办公室的求助铃。
  只见不远处的地上,疤脸女人和另两个人滚打在一起,几名值夜班的护士听到求助铃和这边的声响,立刻赶来,其余的许多病人也被这番响动惊醒,探头探脑地围过来。
  护士们将三人拉开,只见另外两人,一个是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看身形正是刚才按着叶馨的病人,还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一个护士斥道:“又是你们这几个人!再胡闹,我们好好向医生说说,给你们电疗。”
  这时,又有两名膀大腰圆的男护士冲了进来,本病区的女护士说:“女大学生没事的,把其余三个人带回床,今晚绑起来睡吧,省得再惹麻烦。”
  叶馨忙说:“那位大妈好像没做什么,不要错怪她。”
  一个护士冷笑说:“没做什么?你看那两个人伤成什么样了?”
  果然,疤脸女人的脸上又多了一道血口子,那个粗壮女人的额头肿了一大块,右臂耷拉着,像是脱了臼。显然,是那位老太太救了自己,那两人虽是罪有应得,但老太太出手异常狠辣。可是,这个看上去颤颤微微的老太太,怎么能将这两个身材比她高大得多、又比她年轻得多的病人打成重伤?
  老太太忽然又露出无辜的样子,哑着声音说:“我做什么了?你……你们看我这把老骨头架子,不被别人揉碎就谢天谢地了,干吗要绑我?”
  两个男护士最先架走的倒是老太太,仿佛她比另两个女人更具危险性。叶馨瞩目过去,见老太太的床位离自己并不太远,男护士把她按倒在床,又用床边的皮带将她扎紧。
  两个猥亵叶馨的病人被带走疗伤,远处传来护士的警告:“你们再被发现有这样的行为,就要被送去重症病房,让你们见识见识比你们更凶的。”
  叶馨这时才觉得羞辱、惊恐、怨恨一起袭来,低声啜泣起来,护士的劝慰,她一句都没听进。
  在这孤寂无助的时刻,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劝慰。
  她需要的是爱。
  只有爱才能让她重生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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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4 11:59:00

  后半夜,叶馨几乎没有再合眼。早上查房时,滕良骏看着叶馨乌黑的眼圈,心想:“她的病情只怕比我预测的还要重。”身旁的护士汇报说,这位女大学生自从服了药以后,非常安静,一整天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说明她对用药的接受很好。”滕良骏一边点头称好,一边为叶馨订精神分析治疗的日程。他是本院精神分析派的翘楚,有着近年留美的经验,对自己的临床技能很有自信。他本身仪表堂堂,谈吐不俗,非常容易引起病人的好感,从而向他无保留地倾吐心声,便于他的治疗。
  “叶馨同学,你不要有太多顾虑,我订好日程,我们只要交谈几次,解开心里的疙瘩,出院就指日可待了。”滕良骏尽量说得轻松,以获取叶馨的信任和好感。
  “滕医生看着安排吧,我一定配合。”叶馨的从容态度让滕良骏暗暗吃惊,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顾虑。她要是真的清爽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如果只是表象呢?该怎么抓病源?这种表面的清醒不是让徐海亭有了说三道四的借口?  
  午餐时间,叶馨拿着食盘,排队等在餐厅分饭菜的小窗前。队伍很长,进展得也慢,偶尔会有病人失手打翻饭菜,一片狼藉,护工们忙着来打扫,于是队伍前进得更慢。
  “别以为你会躲得了我!”那声音阴恻恻。
  叶馨回头看去,心头一凛:正是昨晚那疤脸女人。疤脸女人显然是趁边上的护士不备,加塞儿到了叶馨身后,后面排队的一些病人开始指责甚至不干不净地谩骂,疤脸女人转过头,挤着脸做狰狞状,抗议声立刻轻了许多。
  “别以为我真的会怕你。”叶馨淡淡地说,连头都没有回。她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知道,在这里,能保护她的只有自己。
  疤脸女人打了个愣怔,万没想到这个外表娇弱的女学生竟然颇有胆色。她嘿嘿一笑,又改了口说:“好啊,你这样的性子我更喜欢。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可怕的,只不过在这里住得久了,人会很寂寞,你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我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互相体贴。”
  叶馨听她说到“体贴”二字,阴阳怪气,竟又有些惧了,强作镇定说:“我在学校里有的是好朋友,反正在这里也住不久,我不会在意寂寞。”
  “傻女孩儿,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住进这里的,生的都不是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哪里有十天半月就出去的。即便出去了,不久又会回来住。不回来的,只有一种可能,就像你们学校以前那几个小姑娘,到上帝那里报到去了。”
  叶馨心头一震:“怎么,你也听说过那几个女孩子的事情?你还知道什么?”
  “我住院了十几年,什么不知道?‘405谋杀案’,听着耳熟吗?”
  “能具体谈谈吗?”叶馨焦急地问。
  “你不要老是这么凶巴巴地对我,我就告诉你。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你陪我去散步,好不好?”疤脸女人温声说。
  叶馨胃里一阵恶心,恨自己险些上了疤脸女人的当,是不是真的是吃了精神病的药,变糊涂了?她转过身,不再理睬疤脸女人,疤脸女人兀自不舍,缠着问:“等会儿吃午饭时,咱们坐一起,好不好。”
  “好啊,如果能让我这臭老太婆和你们挤一挤就更好了。”说话的正是昨晚解救叶馨的那个老妪。病房发放餐点的规矩,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不需要排队。这老太太看上去已近古稀,背微驼,但灰白的头发梳得齐整。她脸上皱纹密布,一双老眼浑浊,看不出和寻常的老太太有什么区别,言语间似乎也很正常,又是为什么住进精神病院来呢?一想到此,叶馨微微叹了口气,自认为也很正常的,还不是住到这里来了?
  “老人家,谢谢您昨晚帮我。”
  老太太奇怪地看了叶馨一眼:“我帮你什么了?”
  叶馨又叹了口气,看来这老太太住在这里并非没有道理。
  “其实,只有你,才能帮你自己。”老太太嘟囔了一句,伸手从窗口里接过食盘,再没看叶馨一眼,转身走开了。
  叶馨觉得老太太似乎话里有话,便端了饭菜,坐到了老太太身边。
  “我叫叶馨,您难道不记得昨晚帮我的事儿了吗?不管您记不记得,我还是要谢您的。请问您怎么称呼?”
  疤脸女人也坐了过来,冷笑说:“她是著名的汪阑珊。你要是和这老太婆搭上腔,就是死路一条。以前你们学校的那几个大学生,都和她关系不错,大概看她长得像个知识分子,但看看她们几个的结果。”
  叶馨怒目瞪了疤脸女人一眼,不料老太太在一旁说:“她说的倒没错。”
  叶馨吃了一惊:“怎么这么说?哪里会有这种关系?我不信,她们的死自有别的原因……这么说来,老人家您也一定知道‘405谋杀案’的事。”
  “自以为知道的人往往什么都不知道。”汪阑珊答非所问。
  “看出来了吧,这老太婆是有病的。”疤脸女人不失时机地口头报复。
  “是啊,没病怎么会在这四十年里,频繁出入这个医院,有些人不过住了十几年的院,就以为自己是元老了。”汪阑珊对疤脸女人的反击又显得她全然没有病态。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叶馨忽然无可救药地沮丧起来:看来,自己真的要去适应和这群颠三倒四的人一起生活。若想和她们交流,是不是也要像她们一样思考?
  还有什么比这更难?
  她们显然都是需要关心需要帮助的人,可是谁来帮助自己?
  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再次坐回她的床边发呆,也许这样才能保持自己大脑的清醒。
  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病人们都纷纷出去打乒乓球、做健身操、散步,只有叶馨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疤脸女人又走过来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叶馨厌恶地看了她几眼,索性闭上双目,不再理睬。
  “她们几个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一个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里住着这么年轻的女孩子?
  叶馨睁开眼看时,却浑身一凛:哪里是什么少女,分明是那个叫汪阑珊的老太太。她为什么学了女孩子的声音说话?
  “汪大妈,您……”
  “姐姐,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吗?”汪阑珊原先的浑浊老眼似乎也变得清澈了,闪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光亮。
  叶馨却觉得身上阵阵发寒,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汪阑珊却走上前了一步,伸手去拉叶馨的手:“我叫孙静静,在这里,就属我年龄小,和谁都说不来,好不容易姐姐来了,年龄相近,咱们做个好朋友吧。”
  叶馨将手背在身后,颤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叶馨终于揿响了床头的求助铃,一个护士走了过来,见状就明白了大概,厉声喝道:“汪阑珊,你又胡来!”
  “我叫孙静静!”汪阑珊尖声抗议着。护士将她架着走开,她一边挣扎着,一边转过头,怨毒着望向叶馨,冷冷地问:“姐姐,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和我一样,也不会放过你的。”叶馨闻言又是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疤脸女人又走了过来,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叶馨想说两句逞强的话,但忽然又觉得是在自欺欺人,牙关紧咬着嘴唇,泪水又落了下来。
  疤脸女人索性大喇喇地坐在了叶馨床边的椅子上,自顾自地说:“孙静静!好久不见了。你知不知道,这只是汪阑珊几十个身份中的一个。好像前几次你们学校的大学生进来,她都会以孙静静的面目和她们沟通……这是典型的人格分裂,你这个医学生,不会不知道吧?”
  叶馨厌恶她到极点,又想去揿求助铃,但想想她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不理她就是了。叶馨于是索性向病房外走去。透透新鲜空气或许会好些。
  疤脸女人紧紧跟上:“我知道的,其实你并没有病。”
  叶馨登时停住了脚步,这些天来,这是头一次有人直接告诉自己,自己没有病。
  可悲的是,这却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口。
  “其实,精神病的误诊率相对其他器质性病变来说,要高出许多。”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口!叶馨惊讶地看着疤脸女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病?”叶馨终于开口了。
  疤脸女人平静地说:“我原本就是个医生。你觉得我听上去更像个病人吗?”
  “可你昨晚像个禽兽。”叶馨恨恨地说。
  “这能怪我吗?这个病房里,只有女人,我有我的生理需要。”
  “你既然说自己没病,为什么会在这里住这么多年?”不知不觉,叶馨已经和那疤脸女人走在了一起,出了病房,沿着走廊前行。
  “因为社会容不下我。知道我这脸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你不问,但我知道你心里在问,对不对?”
  叶馨点了点头,越来越觉得疤脸女人确实和寻常病人不同。
  “我医学院毕业后分在一所市级医院。科室里有一位业务精良的主治医师,人也长得风度翩翩,一群护士们和年轻的女医生都对他情有独钟,唯独我因为专心业务,不大和他调笑。但他远非柳下惠,虽然有妻有子,作风仍很随便,女同事对他投怀送抱,他照单全收,还时不时对我送些暗示。我不愿卷到是非圈里,也鄙夷他的为人,就对他尽量保持距离。
  “有一晚我们被排在一起值班,我正在值班室里写病史,他忽然走了进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又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我虽然抗议了,但他一点也不收敛,后来竟抱住了我,抚摸我,亲我。我努力反抗的时候,值班室的门忽然开了,原来是他老婆听了流言,知道他风流,忽然找到医院来,正撞见这一幕。她当然认为我们是在偷情,愤怒极了,大骂一阵后,转身走了。几分钟后,她又上来,提了一筒工业硫酸,向我泼了过来。”
  两人从一扇侧门走进了病区花园,阳光下,叶馨还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疤脸女人越说呼吸越急促,仿佛重新经历着那一劫。
  “这是为什么我的脸会变成这个样子。出事后,我很痛苦,不是在情理之中吗?但是他们大概怕我会有什么出格的报复举动,治了我的烧伤后,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疤脸女人说出了愤怒,捂住了脸,往事不堪回首。
  叶馨开始有些同情这个女人。
  “只是不久,医生们发现我其实真的没什么问题,就让我出院,复了职。当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却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叶馨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因为疤脸女人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嘴里阴阴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脸变成这样了,你才肯看我一眼?”
  原来她说得全是南辕北辙!但叶馨来不及多谢想了,挥拳击打在疤脸女人身上,但因为被掐住了脖颈,呼吸维艰,挥出的拳头也毫无力道。
  这虽然是“自由活动”时间,附近还是有护士监控着病区花园。只是疤脸女人已特意将叶馨引到一座假山后面,挡住了护士们的视线。直到另几个病人走过来发现了这里的暴力,护士才赶来,将疤脸女人拉开。
  “放心吧,我们会设法将她转到重症病房……她欺骗性很强,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一见到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就会变本加厉……她有妄想症,以前暗恋一个有妇之夫,人家不理她,她妄想出了格,认为人家的老婆要害她,就自己毁了容……”护士大姐安慰着受了惊吓的叶馨,把这个病房里几乎人人皆知的故事告诉了叶馨。
  叶馨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脑子里反复问着自己:生活,难道就该这样下去吗?
  那几个住过精神病院的女学生,是不是因为这里的经历,放弃了生活下去的信心?
  剧烈的头痛又不邀而至。  
  入夜,四周护士办公室的灯暗了下来。叶馨勉勉强强地进入梦乡。
  可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美好的梦境?
  今夜似乎有美好的感觉,是因为这恬静的钢琴曲,琴声中曼妙的女声吟唱:
  “清清月光
  段段愁肠
  为斯人
  鬓成霜
  
  “冷冷月光
  难洗忧伤
  心荒芜
  夜未央
  
  “我行茕茕
  忧思如狼
  念兹在兹
  画楼西窗
  愿逐月影
  伴卿终长”
  
  歌声和琴曲都很熟,似乎是那些梦中所闻。
  琴曲正是贝多芬的《月光》,叶馨识得,难道过去那些恶梦中听到的也是这首曲子?为什么以前没听出来?因为是在梦中?
  那么现在,难道不是在梦中?为何如此清晰?
  歌声和琴曲声其实都很轻,似乎来自天际,又似乎绕在病房里。叶馨起身,循着歌声走去,走到病房一角的窗边,暗淡灯光下,只见一个长发过肩的白色背影站在窗边歌唱。
  这人有天籁般的声音。
  这一定是梦,但叶馨不在乎,这么美妙的声音,即便是在梦中,也让人身心舒畅━━只要这梦里不看见那碎脸就好。
  歌声忽然断了。
  白衣歌者猛然回过了头,直入叶馨眼帘的是一张破碎的脸!
  带着哭泣的尖叫声响彻整个病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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