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的额头正中忽然隆出,一只尖角突起,黝黑色,然后慢慢变成黯红,那种血液凝结的颜色。
“我在照镜子的时候,看着全身的毛发在我的控制下不停地扭动,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也很可怖。我让那些东西都停下来,贴在身上,没有一根翘起头来。可我依然不觉得自己像人,反而像幽冥里的恶鬼。如果头上有一根角,就更像了。”
烟头被摁灭在烟缸里,他碾了又碾,一小截身体扭折着倒在玻璃缸边,到处都是黑色的残骸。
“就让自己变得更像恶鬼,所以一定要有角,我要搞根角出来。”六耳的手紧握成拳头,大拇指狠狠地压搓着食指。
“要有角。那些小东西很努力,我费了好多工夫,角出来了。”他的手松驰下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一丝丝吸入凉气。
六耳用右手食指点着角尖,轻轻地揉动:“我也没想到可以做到这么漂亮,我对着镜子看,那些小东西太细密了,简直看不出这根角是由他们组成的。我又想,如果这角是青色的,就更像了。然后我就发现,它的颜色在一点点变淡。当然,最后我觉得最好的颜色是红色,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你就想到可以利用这点让自己看起来像正常人?”我不想在这个“恶鬼”的话题上继续下去。
“是的。虽然那比变出一根角更难一百倍。”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做到这些。”我看着那白T恤和牛仔裤,用惟妙惟肖也不足形容:“最初医院的报告说你毛孔数量增加了200%,可现在看来明显不止。全身上下你的毛发总得以百万计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越说越觉得不可思异:“皮肤,衣服,裤子,形状颜色都不同,每根毛都各司其职,才能让你变成这样。你怎么可能同时控制它们,要知道正常人左手画圆右手画方都很困难,我不知道有什么生物能做到这样子。”
六耳脸上慢慢露出困扰的神色:“你这样一说,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怪了。但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去控制每一根毛发。该怎么说呢……”
六耳显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皱着眉,似乎在一边体会,一边组织语句。
“好像我身体里有一排开关,只需要找到这个开关,把它打开就行了。比方有个开关是管着改变颜色的,我找到之后,慢慢地体会旋到哪一个角度,会出来哪种颜色,记住就行了。这是身体的记忆,记住后就再不会忘记了。”
“身体的记忆?”
“嗯,不管是改变颜色,还是指挥它们去干这干那,最开始有段熟悉过程,很美妙,更像是把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拿回来。”
六耳眯起眼,颇有些陶醉的样子。
我觉察到,现在的六耳,非常容易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
他对自己情况的充满感情的描述,我不太能理解。其实我也并不期望能完全了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但有一件,我必须知道。
“这几天你都出去干什么了?”
我直觉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如果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走到阳光里,那为什么会以不同的形象出门?他有变装癖吗?
“逛街啊。我刚刚发现逛街是件多愉快的事。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却决想不到,就在他们之中有我这样的异类。我总是在想,要是我忽然变回原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有多么精彩。”
“呃……”
“还有一些附带的小乐趣。”六耳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
“是什么?”我完全不去猜测,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有些异常。
他突然返祖,精神游离在崩溃边缘,随后获得超人的能力。这剧烈的起伏间,心理必然畸形扭曲。就算他以后习惯了新的身份,重新恢复正常心态,也绝对和返祖之前大不相同了。
“你不觉得,最近上海的治安好了很多吗?”
“治安?”我摸不着头脑。
“城市传奇,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我一下子愣了。这个世界还真是梦幻。不过有了刚才六耳的表演,我的心理承受力强了许多。
“是你?”
“当然。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创造这个城市传奇!”
六耳忍不住笑起来。很放肆的笑。
身材高大、手法相似、独行侠、身手高明、刀砍不入、每次容貌性别都不同,原来是六耳。
许多人都说这帮独行侠练了硬气功,其实却是鬼子唐的说法更接近真相。六耳身上这些变异毛发的强度韧性不用说远超普通头发,可不正是件“天蚕宝甲”。
没必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一定认为自己是现实版的蜘蛛侠、闪电侠。他这个异类,要在人类的世界里成就不朽的传奇。
现在,恐怕才刚开始吧。
我叹了口气,说:“你要在黑暗里主持公正啊。”
收敛了笑,六耳点头:“是,你觉得不妥?”
我不想说什么所有的犯罪行为都该由法律制裁之类的,他听不进去,现在的六耳,一定认为自己的行为主张了体制触及不到的正义。由个人意志代替法律当然有很大危险性,可这不是我真正担心的。
这个世界由各种各样的规则组成,有些规则看得见,有些规则看不见。
不管看得见看不见,规则就是规则。
可是六耳正在违反规则。
法律触及不到的角落里,也是有规则的。这么痛快淋漓地摧毁它们,总有一天会啃到石头。
而且,在我印象中没有一个所谓“非人”这么喜欢出风头,他们的世界之所以被称为暗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总是躲在阴影里。
这是不是暗世界的规则?
暗世界如果暴露在阳光里,原本阳光里的世界就要乱套了吧。
“我只是觉得,这很危险。”
“危险?”六耳笑起来:“没有什么危险,我的小家伙们是最棒的武器,我可以让他们像钢针一样坚硬,从任何角度刺出去。我的视力听力体力都是从前的好多倍,其实不用那些小家伙出马,没有哪个壮汉挨了我一拳还能好好地站着。我试过,能跳十多米高,而往下跳的时候展开毛发能增加空气阻力。不要以为我只是白天出去,许多次你睡着的时候我直接从窗户里跳下去,又从窗户里回来。上次那个爬金茂大厦的法国蜘蛛人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白天这样不方便,你装的摄像头可抓不住我。”
我心里惊讶,六耳的能力比我想象更惊人:“你离超人就差飞了啊。”
“飞?”六耳神情一动:“我还真可以试试,看看小东西能不能撑住。不过恐怕得等它们再长些,他们如今长得太慢了。嗯,再过段时间,我就能张开足够大的翅膀。那时或许我还可以到教堂里化身天使降临呢。” 飞翔的可能让六耳相当兴奋。
见鬼,这不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我突然想到。
而六耳能变的又何止七十二种,他简直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啊。
“你的身体能变形到什么程度?”我忍不住问。
“这得看小东西有多长。像我现在直径在三到四米内的东西都可以变。但就是不能变小,我可不会缩骨术。我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肌肉、骨骼和血液的存在,拼了命的控制住可以缩一点点,大概能让自己矮个几厘米,那是极限了。所以装成女人的时候就不方便,太显眼了。”
“那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这回六耳愣住了。
“既然你不准备治疗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六耳被问住这个结果在我问之前就知道,他现在处于得到新玩具的狂热期,根本就没为以后打算过。我问他就是希望他冷静一下,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他自己的路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你想当永远的蜘蛛侠吗,要知道警察可是在找你,很快你就会被变成通辑犯。”我继续说。
“通辑犯?为什么!”六耳大叫起来。
“你杀人了,不是吗?”
“我杀的是垃圾,他们本就该死,再说我也没故意下重手,没控制住才……”
“你杀的是人。”我盯着他,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了。
“这不是武侠小说的世界,你就算打伤人,警察也会抓你,何况已经有人死了。”
“哦,那你准备报警了?”六耳瞪着我,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心里暗自摇头,他的情绪太不稳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我冷静的说。
“对不起,我……”六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所以才希望你能想清楚。”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那些警察是找不到我的。他们靠什么?我没指纹,拍下照片也没用,跟踪也没人能跟上我。”六耳说着说着又有些自得:“我喜欢这个城市,我想让她干净一些,所以帮她清除点污垢。等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收手,到时候我会好好想一想,今后何去何从的。”
“这样的话,你也要小心些,就算警察找不到你,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是好对付的。你之前碰到的只能算普通的地痞流氓,我想你已经惹得许多家伙不高兴了,再接下去,恐怕会碰到危险。”
“那些垃圾,土鸡瓦狗,来多少都不够我一只手打的。”六耳不屑一顾。
“我知道你不怕刀砍,但是枪呢,你能抗住子弹?虽然中国枪械管制很紧,上海治安也不错,但干黑道的保不准有那么一支备着。”
“枪……”六耳的眉头微微一皱:“那倒真没试过,或许能顶住,或许不行。我知道了,会小心的。”
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他听得进多少是多少了。
“砰”,一叠人民币扔在桌子上。
“房租。”六耳说。
我拧起眉毛,把钱推回去。
“这是不义之财。”六耳笑笑,也不勉强我,把钱收了起来。
其实我不明白,他干嘛还赖在我这儿,天下他已大可去得了。严格说起来,我算是窝藏重犯,被抓住可能就进去了,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再收赃款啊。
让我心稍安些的是,通辑令还没发布。
城市传奇就在我眼皮底下上演着,六耳每天晚上都和我说他今天干了什么,过程如何,说故事的功力一天天见涨,就快要赶上我。第二天的下午我则在报社听杨华的采访经过,许多人听得大呼小叫,却不知我肚子里的原版故事更要精彩十倍。
“有时候我会想,是否灰色势力也有存在的必要。”六耳若有所思。我想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意大利的黑手党也曾起过积极的作用。”
六耳露出微笑:“不管怎样,洗一洗总是必要的。这些势力,我已经开始摸到路数了。我准备从明天开始。”
他的言外之意是……
“你不会想做什么黑道教父吧。”我瞪着他。
“这倒是个好主意呢。”六耳哈哈大笑。
看我沉着脸,六耳摆手说:“只是说说罢了,我还没想我今后的路呢。”
他不知道,我并不是视黑道为仇寇的正义使者,真能做到黑道教父的人,身上必有值得我学习甚至尊敬的地方。
可是他——六耳,与他诡异超凡的能力相比,心理太不成熟了。别说是黑道教父,就是一个普通的混混,对这世界的认识,都要比他深刻的多。
再庞大坚固的巨轮,让一个稚童驾驶,总有一点会撞到礁石。
“明天,你准备干什么?”我问。
“到明天晚上,我会向你报告战果的。晚安。”六耳走进卧室。
明天?
他离礁石还有多远?
六、流星
“这是什么?”梁应物用手指比出V字。
“胜利。”
“别想那么多。”
“哦,是二。”
梁应物叹了口气:“这是两根手指。”
我一副败给他的样子:“冷面,请不要玩这么弱智的游戏,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你这种人才变得这么复杂。”
“喂,请不要随便给人起绰号。”
“哈,可我觉得很合适啊。哦呵呵呵,你看你看。”
梁应物连忙低头,脸顿时苦了。刚才忙着比手势,一只苍蝇在他面前盘旋了几圈,终于下决心落在了他没来得及干掉的小半碗冷面上,顺着面条努力爬着。
“老板,再来一碗!”
我的眼珠顿时瞪出来:“我以为你差不多吃够了呢,饭量这么大怎么就不胖。”
梁应物用手指了指脑袋:“劳心者花费的能量永远是你这种劳力者无法想象的。”
“看见了,一根手指。”我蹲在战略的高度直接鄙视他。
我们单位附件的一条弄堂里新开了家神秘冷面馆,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小店里只有冷面,各种各样的冷面,光一字摆开的配料就有二十几种,绝对美味。梁应物听我说过好几次,这个中午终于有空冲过来尝尝鲜。
“七贱下天山冷面一碗来了。”跑堂的胖子嗓音低沉浑厚地可以去唱男低音,很有气势地把面拍在桌上。
放七种配料的面就叫七贱下天山,可是面客们无法自主选择用哪七种料,只凭做面的瘦子高兴。所以梁应物这次吃的七贱和刚才的七贱味道是不一样的,一样的是美味。为了不让面客误会成七剑下天山,墙上挂满了菜单竖幅。
如果是八仙跳海冷面就要贵一块,依此类推。原本只到十一裸汉就截止了,我推测老板文化有限,想不出新词,就告诉跑堂的胖子,还有金陵十二猜和十三太饱。结果第二天竖幅就多了两条,我也获得了八折贵宾优待。
“你看,精神文明就是这样转化成物质文明的。”我对梁应物说。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有给梁应物起绰号的冲动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起绰号的最高境界就是双关。我以前有个读出博士的领导姓田,所以大家都叫他田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田博,是田伯。”
“什么意思?”
“田伯光的简称,知道不?”
梁应物摇头。
“那是站在采花界巅峰的人物,竟然连超现实主义大作《笑傲江湖》都没看过,我无语了。”
“屁,今天你话特别多,还无语!那什么冷面又怎么双关了?”
我嘿嘿笑着,鬼扯道:“在食物界给你找一个代码,有韧劲弹性好还是好冷面,多么优良的品质,你要好好向冷面学习。”
冷面的新冷面已经少了一半。他停下嘴,问:“废话说完没有?”
“说完了。”
“你不能理解为什么六耳可以同时控制那么多的毛发,你觉得人脑不可能负荷这么复杂的工作,对不对?”
“我的电脑同时进行几个程序就会慢得要命,人脑虽然很神秘,可也强不到这种程度啊。”
“你刚才看见我竖起两根手指。这没错,可你知道这两根手指是怎么竖起来的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想要回答的时候,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的肌肉是怎么运动的,这个动作牵动了多少东西,你知道吗?”
“这……”
“你只看见动了两根手指,其实为了这个动作,不知多少亿组织细胞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会出差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大脑要直接指挥那么多的组织细胞。”
“你的意思是,六耳并不是直接指挥每一根毛发的?”
“是的,我想他的大脑只是发出要干什么的指令,神经系统就能自动执行命令,安排合适的毛发去做合适的事。不过就是这样,也足够惊人。这代表着他全身所有的毛发都有了神经系统,组织成分和普通毛发也大有区别,而大脑也认可了这新增加的庞大系统,这一系列的变化,真是生物史上的奇迹,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切的变化,竟是自发产生的!”
“是啊,如果他肯来配合你们研究的话,不知会有多少新发现。可惜他现在对自己满意的很,怎都不愿来的。”
梁应物叹了口气,显然我说中了他的心坎。
“好啦,六耳的事我算是向你汇报了,以后东窗事发,你可不能让警察找我的麻烦。”
梁应物奇道:“和我说有什么用?”
“我才不信你会不如实报告给X机构呢。说到底,X机构也算是官方吧。就算你们不会像警方一样,急着抓六耳归案,也想把他控制住吧。”
梁应物苦笑:“你想得太多了,可能上面是想把一切都控制住,但哪里有这样的能力。比如路云,我们不一样没奈何吗?不过,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必要的,你找个机会和他说一下,让他接触一下机构。当然不是要拿他做实验。”
我点点头:“试试吧,不过他戒心挺重的。”
梁应物已经把冷面干完,伸手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小同志,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冷面就要有冷面的样子,你这不着四六都和谁学的呀。”
“就跟着你学了点皮毛。”梁应物看看被我打开的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回干净了。”
我连忙看肩膀,还好,没真留个咸猪蹄印。抬眼正好看见“七贱下天山”的竖幅,心里嘀咕:这面还真是厉害,一碗半下去立刻就贱了。
下午四点,杨华的座位边不时人影晃动,各路神仙来来回回了好多次,对他那张空椅子望眼欲穿。
每天一场的杨氏评书今天还未开播,主角到现在都没回报社。前些天他最迟三点半都回来了。
“一定是有突性进展了。”鬼子唐说。
我没吱声。心里却大概猜到了原因。
四点二十分,杨华终于出现在新闻中心的大厅里。
十几个人的注视下,他打开电脑,在WORD上飞快打出标题:
上海城市传奇最新进展:神秘人前夜饮弹!
果然是这件事,我在心里叹息着。
围观的家伙一下子兴奋起来,七嘴八舌问经过。
“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杨华经常以这句混帐话作为开场白,这说明市局的人口风确实紧,打探消息困难。不过他的稿子写出来总是像模像样,头头是道,似乎深悉内情,又不瞎编到被人指责职业道德,绝对体现了一名老记者的精深功力。
“神秘人前晚被伏击了,这次是个超魁梧的肌肉男,身高超过两米。”
“又冒出来一个啊。”
“在龙茗路的一个工地上,一共有一百三十多人参加了这次攻击,其中至少有一小半是精通空手道、跆拳道或其它格斗术的硬手。”
“连警方都没抓到神秘人的影子,那帮人是怎么伏击到的?”宗而的脑子很清楚,立刻问了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据说前些天被神秘人击破的一个扒手集团是附庸于某个势力的,扒手头子被打到半死的时候昏了头去威吓神秘人,结果现在还在医院里重度昏迷。神秘人顺藤摸瓜去找扒手集团背后势力的麻烦,不料人家消息灵通,有个在场的小弟把话传了出去,一琢磨就猜到这几天会被自命正义使者的神秘人找上门,聚集了大批人马守株待兔。”
“结果呢?”
“那个肌肉男超级强悍,发现被围了一点都不慌,只一刻钟就收拾了大半人马。可是他没想到有个人揣了把改造手枪,在他背后开了一枪,据开枪的人说在背上打了个大洞出来,看见的人都愣了,没想到这枪威力这么大。”
“啊!”林大美人掩口轻呼。
“照理那神秘人是受了重伤,可他中枪后反而突然发飙,一下子把枪夺了过来,一拧就弄断了,剩下的人在两三分钟里,一半死了,一半重伤。”说到这里,杨华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这件事连警方都没弄清楚,好像他用了某种神秘武器,很多人像被几千根细钢针射了个对穿,死状极惨。但这种武器没留下一点痕迹,先前被打倒的人,也没见到这武器的样子,只看见有的人被打了一拳,身上就喷出血来,还有的人明明没被拳打到,神秘人只是在他身边掠过,就喷着血倒下了。”
连我在内,所有人都听得直吸冷气。
“更有更妖的,现场鉴识专家工作到今天上午,依然没有找到神秘人的血液,也就是说他被枪在背上开了个大洞,只留了极少的血,或者甚至没留血。弹头没找到,相信是留在了身体里。还有个人说他看见神秘人背上的枪伤后来又愈合了,不过警方认为他太紧张看错了。另外还有件怪事,从现场留下的足迹看,这人的体重不会超过一百五十斤,可是从他的外型看,至少也该在一百八十斤以上。之前的现场分析里,也都有神秘人体重过轻的现象,可这次差的最夸张。”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鬼子唐很肯定地说。
“警方对此也相当困惑。”杨华点头说。
“这是一个超人家族。”鬼子唐接下来的话就引来一阵嘘声。
我悄悄地退出来,走回自己座位。
昨天六耳的确受伤了。
我看着他是怎样闭着眼睛,凭感觉用伤口附近的毛发,像舞动的软镊子一样,把弹头从背肌里夹出来,痛得他手都在颤动。
弹头只嵌进肉里约三分之二,还留了个尾巴在外面。之前他用毛把伤口紧紧地裹住,那个人没有幻视,看起来伤口的确快速愈合了。
伤并不算重,用酒精消过毒,六耳就把伤口“缝合”了。据他说,他的恢复力很强,上次手上的割伤只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现在他知道自己真的挡不住子弹。
其实在那人开枪前一刻,六耳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那似乎是野兽的直觉,几乎在子弹射出的同时,他就绷紧了背上的肌肉,指挥附近的毛发结了一层又一层。
可还是没有用,子弹的高温让前几层的毛发一碰就烧焦了,后面几层临时组成的防线稍稍挡了一下,还是被弹头钻进身体。
这样看来,就算是早有准备,在近距离也很难挡住这种手枪的射击,更何况还有太多威力更强,射速更快的枪。
受伤的六耳怒不可遏。
他完全听不进我的劝告,他甚至等不及把伤养好。
“敢伏击我的人,就要准备好付出代价!”他咆哮着,让我担心墙壁的隔音效果是否足够好。
“他们有枪!”
“我不会笨到第二次停下来被打,凭我的速度他们根本瞄不准。”
那一刻,他像个被忤逆的暴君。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伤口已经结痂。我出门的时候,他告诉我,准备下午出发,去倾泻他的怒火。
“毒瘤必须被铲除。”他这样说。
唯一对我作的妥协,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子口袋里。
希望我不会用到它。
走在小区里,天色渐暗。
拎着两份八仙跳海冷面外卖,摸钥匙极不方便,从进电梯就开始摸,到了房门口手还在包里抓瞎了好一阵。
屋子里没开灯。
我关上门,叫了一声,没人应。
六耳未归。
我心里有些不安,希望他没事。
今天他挟愤而去,恐怕下手不会留情。从杨华那里,我知道六耳昨天中枪之后,杀了不少人。昨天他没有告诉我这些,他只是在展现他的愤怒。
或许死的人罪有应得,或许他们只曾为小恶。但六耳对人性命的轻贱,让我心里不舒服。我已经想好,如果他今天平安归来,就让他搬到别处去住吧。
到了八点半,我已经把一份冷面吃完,六耳还没回来。
他的手机已经不用很久,没有可以联系上他的办法。
莫非真出事了?
他枪伤未愈,如果再被枪击……
而且前天的事之后,曾无往而不利的神秘人在子弹面前受挫已经不是秘密,有心多备几把枪的话……
我坐在电脑前开了好些网页,却没有心思浏览,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的确,我对他的做法想法不甚认同,但显然他还是拿我当朋友的。真要有事,我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时钟已经指过九点。
我摸出口袋里的一卷纸条,展开。
钻出出租车的时候,脸上几点冰凉。开始飘小雨了。
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酒楼。
我再次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没错,就是六耳昨走前写给我的那座。
这是就他今天的目标,也是那股势力最重要的据点。
我向门口走去,门童笑脸相迎。
“先生一位吗?”
“我找朋友。”我示意已经有人在里面等我吃饭,谢绝了引路,自己往里走。
这家酒楼的生意不错,已经快到夜宵时间,还有一半的桌子上有人吃饭。
我扫了眼一楼大堂,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六耳几天来的表现,让我知道他的性子比从前偏激了很多。这次最后肯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内心深处只怕也没把握,为自己留了条退路。
这酒楼规模极大,地段又好,可见老板的实力。六耳真要出事,单枪匹马我怎么救法?
从二楼走到三楼,又到四楼,我装作找人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疑惑。
我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很正常,四楼还有几家在办婚宴,以六耳前几天的声势,不管是否平安离开,一定是闹个天翻地覆的啊。
通往五楼的楼梯上竖了块“顾客止步”的牌子。我刚往上走了没几步,一位服务小姐就拦住我。
“先生,上面两层是办公区。”
就是这上面了。我心里暗想。
“我有个朋友喝醉了,转了遍找不到他,会不会跑到上面去了?”
“我没看见有人上去呀。”
“兴许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晃上去的,我这朋友一喝醉就爱耍酒疯,我得上去瞧瞧,别砸坏什么东西。”
我刚走了一步小姐又把我拦下来。
“一定没往这上面去,就算我没注意,这上面也有保安呢。你那朋友要是真在上面耍酒风,早就被扔下来啰。”小姐笑盈盈地说。
我有些无奈地随着小姐往下走,这地方硬闯可不行,而且一定有监视器,再找借口多半会引起注意。
“听你的口气上面的保安可够狠的呀,看来是没人敢在你们这儿捣乱的了。”我试探着她的口风。
“反正我在这儿做的这大半年里是没见过有人来捣乱的。再说好好的吃饭谁没事要来捣乱呀。”
看样子这服务员并不太清楚上面两层待的是何许人。
大半年没见过有人捣乱?也就是说今天下午没出过什么事情,更肯定的一点是没有过枪声,否则下面楼层的服务员不可能不知道。
我慢慢走出酒楼,心中疑云越来越重。
难道六耳没有来过?
那他去了哪里?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别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吧。
六耳只抄了这么个地址给我,现在我还能去哪儿?
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酒楼,线索断了,我心里涌起无力感。
绕着酒楼附近再转转吧,发现不了什么就只能回家干等了。
还是小雨,风却大了。我迎着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脸上。
我抹了把嘴角,是根头发。
我随手一甩,这根头发又细又长,粘在手上,甩了好几下才甩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等我意识到什么,那根头发已经消失在风雨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从哪里来的?我前面并没有人啊。
我四下张望,最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
一张下半身还贴在电线杆上,上半身在风里招摇的纸。
这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牛皮癣”——简易广告招贴,多是性病治疗或贩卖假文凭。在这张纸上,有些许黑丝飘动。
我快步走近,一把将广告撕下来。
十几近一米长的黑发插在薄薄的广告纸上,从上面的痕迹看,最初上面至少有上百根,已经被风吹走大半。除了六耳,还有谁会在这种地方干这么高难度的事?
意识到这是六耳留给我的信息,我立刻端详起纸上的广告。
这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承办假文凭的广告,留了个“张先生”的手机号。
这张先生当然不会和六耳有什么关系,那么六耳把毛发留在上面的意思?
这张纸的纸质不太好,被雨水打湿,已经有些残破了。特别是下半部份。
我抬起头细看电线杆,原先贴着广告的地方好像有些白痕,但不太清楚,也不像是字。
不对!
刚才这张广告是上半部分脱落,而我撕下来之前,下半部分还贴在水泥柱上。我几乎完整地把广告撕了下来,照这样看,如有残破也该是先脱落被风吹着的上半部分,可现在的情况是……
看过纸上的残痕,我仔细地把这张广告再贴附到原先的位置,和上面的白痕对应起来。
像是有人用一把钢锥,在纸上划了个右转弯的箭头。
当然不会是钢锥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把锋利的锥子,一定是手上这些毛发组成的。
我顺着箭头的方向望去,离十字路口还有很长的距离。
沿途我一直留意四周,小心不要错过六耳的标记,到了十字路口右转,直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都没有发现新的记号。
再怎么走?往前,还是向左转,亦或向右?
或许是六耳留下的记号被风雨吹掉了?
想到这点,我突然意识到,要是我晚来半小时,恐怕酒楼前的这个记号也看不见了。六耳真要作记号的话,为什么不做一个保留时间长些的?
一个答案在心里浮起来:他没有这个时间。甚至,他已没有这个力气,只能匆匆为之。
我不再往前走,掉回头,查看有没有被我错漏的地方。
经过的几根电线杆上贴着的广告我都凑近看了,没有曾被毛发穿过的痕迹。
心里愈发地着急,抬着看看挂在路口上方的交通标志,突然想到,会不会六耳的意思不是“前方路口右转”?
六耳不会开车,这样的标记对任何一个司机来说是前方路口右转,但对一般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前方右转?
少了一个“路口”,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我快步向酒楼方向走去,果然在离酒楼大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条狭窄的小巷。就是因为太近了,刚才一心想着前方路口右转,竟然忽略了过去。
我毫不犹豫地转了进去。
这条小巷一边是所工厂,另一边是酒楼,所以并没有住家。
巷子里很脏,有许多酒楼排出来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这还是下着雨,如果平时,一定没人愿意走进来。
走了五六十米,巷子往工厂的方向直直地拐了个弯。我转过去,前面不远就是尽头。这是条死巷。
工厂在巷末一侧开了扇铁门,但现在铁门紧紧关着,远远望去上面锈迹斑斑。
门前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废弃物,占了十几平方,把巷尾填满了。
我走到废弃物旁,看着紧闭的铁门。会不会在那后面?
已经到了这里就没什么可思前想后的,我一脚踩进地上的那些纸箱子里,打算走到铁门前想法子翻过去看看。
还差一步到铁门口,脚下的触感有异,连忙收回脚,稳住重心,低头用手一拨。
正是六耳!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躺在破纸箱空隙间的长条形物体。并不是他曾经变出的女人模样,也不是高大威猛的肌肉男,更不是六耳原本自己的模样。除了我,没有人会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湿淋淋躺在地上的,或许是一个人。
因为六耳已经显了原形。
那些曾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被六耳亲热地称为“小家伙”的黑毛,软软地胡乱地耷拉着,贴满了六耳的躯体,没有半点生气。他满身都是毛,我虽已经移开上面的遮盖物,却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我连忙去摸六耳的鼻息,还没拨开他脸上的毛,就听他气息微弱地说:“还没死,你总算是来啦。”
我放下心来,忙问:“怎么了,中枪了?”
他微微摇头。
“先……先想法回去再说。”他说话都异常吃力。
回去?这是个难题。他这幅模样我不可能明目张胆扶着他叫出租。不过,眼前庞大的杂物堆倒是颇有些可以掩饰的道具。
拾了两个还算完整的长纸箱,一头一尾正好把蜷着腿的六耳套进去,告诉他别乱动,上面有孔闷不死,看他样子也没力气折腾。
捡了几根绳子勉强把箱子绑好,千万别在路上散了。我已经想好,万一散开就告诉别人是长毛绒人型玩具。
双手抱着这个超重的拼装纸箱,我走出巷子,把纸箱放到地上,扬手欲招出租车,又把手放下。
这么长的纸箱,出租车里放不下啊。
想了想,只好摸出手机拨通大众出租的订车电话,订了辆小货车。原本订货车至少得提前半天,我在电话里好说歹说,同意加钱,才订到了一辆。接线员明确地告诉我,至少得等四十分钟。
雨开始大起来,我没带伞,不愿意躲进酒楼免得多生是非,所以没一会儿全身都湿了。而地上纸箱里的六耳,虽然闷不死也淹不死,也一定不好受。
不知他什么地方受的伤,昨天中了枪都没变成这样子。希望他的伤口别感染化脓,否则往医院一送又是宗大新闻。
足足等了近一小时,小货车才出现在雨幕里。在把六耳抱进货厢里的时候,司机还好心地跑下来搭了一把,让我心里一慌,还好他没发觉什么。
“什么东西啊,挺沉呢。”司机一边开一边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说。
“呃,是我朋友送的个艺术雕像。”
“雕塑啊。”
“是的,用最新型的软性塑料做的。”我怕他刚才在搬的时候感觉到时面的东西不太坚硬,补了一句。
好在这司机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暗自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一直沉默到了终点。
下车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一个人把纸箱抱出了货厢,免得司机再来帮手。
从小区门口到我住的楼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已经过了十一点,又下着雨,只有零星一两个行人,抱着大纸箱,我还是感觉芒刺在背。
好不容意捱到进楼上电梯。门口保安看了我几眼,让我十分不自在,简直像做了贼一样。
把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抱进房间放在客厅地上,反腿踢上门,我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粗气,这才开灯拆箱。
把六耳从箱子里拖出来,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样子,胸膛起伏,狼狈之极。
“伤在哪里,我看看。”
他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要弯下腰去,方听见他像蚊子叫那么轻的声音。
“我没受伤。”
“没受伤?”这可比他重了十几枪更令我吃惊。
“没伤你怎么这幅模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六耳轻弱的声音中满是不安和惶恐,
“我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了。”他颤抖声音里还有另一种情绪。一种我似乎有些熟悉的情绪。那是什么?
在他断断续续,并且有些混乱的叙述中,我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切非常简单。
六耳并没有进入那家酒店。
在去的路上,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本来每时每刻,六耳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这力量正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抽离。
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六耳到达的时候小心堪察了附近的情况,找好退路。可他做完这一切,准备进入酒店的时候,力量流失的情况加剧了。
他清楚地感到,全身像手臂一般亲切的毛发,那些“小家伙”们,正在枯萎。它们迅速地衰弱下去,支持正常人的形体已经越来越困难,不管是变化出的花衬衫还是皮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力量的飞速逝去让六耳顿时陷入慌乱,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或许会死去。想到那个堪察地形时看到的死巷,六耳用最后的力气做了标记,拼命地跑进巷子里。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肤、衣服一边变形。当他转过弯,扑进废物堆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毛人。
六耳扯了一大堆东西把自己盖起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已没有半分力气,连一个孩童都不如。
“我躲那堆废物里的时候,就在想,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
“我想你会来救我的,你总是能救我的。可是我又变成一个废物了。”六耳仰着头,努力地看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这样说。
“我还能好起来的,是吗,我还能好起来的,到了明天,我就会重新有力量的。”六耳突然拼命地喊着起来,可是这轻微的喊声,我一旦站直身子,恐怕就听不清楚了。
我想起来了,那种情绪。
是绝望。
是一切都开始崩溃了的绝望。
第四部分
七、有人依然活着,是谁已经死去
这轰轰烈烈上演的都市传奇,就如同流星。灿烂而短暂。
流星已经逝去。
媒体的报道渐渐偃旗息鼓,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们关注的焦点很快移开了。
除了警方,没有人还整天念叨着不久前的这场传奇,每天下午听杨氏评书的小圈子慢慢稀薄下去,终于散了。我相信,即便是警方,也总有一天把这件事打入冷宫,归入无头案的卷宗里。
桌上放着两碗冷面。
“你要哪碗?”我问。
六耳低着头数了数配料。
“一二三四五,这是五糊四HIGH?”
“是的,那是六月肥爽。”
六耳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够绝的名字,我吃这碗六月肥爽吧。”
我也笑了。六耳现在很少有笑容,我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哪怕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件事之后,过了整整三天,六耳才勉强恢复过来。
恢复过来是指像他第一天到我家来的样子,可以自如地走路说话干家务。而身上的毛发,却没办法再控制一分一毫。
那种奇异的能力,风暴一样在他身上卷过,现在已经永远离开了。
就像一场离奇的梦。
六耳的梦,已经醒了。他不再是超人,不再能控制别人的生死,不再能清除这座城市的污垢。
可是,同样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路。
从前他身上的毛,在不变化的时候,乌黑的发亮,虽然极细,但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现在已经没有光泽了。
这或许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毛发生长的速度,也急剧地放慢了,刮干净后,十二小时只长两厘米左右。这样早晚各刮一次,至少他的五官我总是能看清楚了。
“六耳,你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愿意配合治疗的话,有康复的可能。至少,有希望进一步抑制毛发的生长速度,这样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现在六耳在刚刮完毛的时候,也可以出去转转,透透气。一两个小时内,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时间再长就不方便了。
六耳停下筷子,似乎有些意动。
“还是……X机构吗?”
“是的。”
“他们上次分析过我的头发,他们觉得,还有治疗可能吗?”
“现在和那时不一样。这样吧,我向他们借工具取一点血,再进一步化验。”我见六耳有些松口,加紧劝说。
六耳缓缓点了点头。
取血没我想象的麻烦,梁应物给了我个一次性的小玩意,在六耳右手中指上扎一下就大功告成。
可化验的结果却很不妙。
梁应物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2.7%?怎么可能?”
“我也对这个结果很意外,相信实验人员也是,所以又重新做了一遍。”
“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7%,比上次的结果又多了0.3%?可六耳现在已经失去了那些奇怪的能力,怎么会反而和正常人差得更多?”
“我只是告诉你化验的结果,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
这盆冷水把我的希望完全浇灭。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让我回去怎么和他说,还以为有治疗的希望呢。”
“倒也不能说完全断了希望,”梁应物用中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他思索的时候常这样:“如果六耳真像你说的这样,说明促使他毛发迅速生长的原因——或许是某种激素,被抑制了。如果这种激素不再因为什么变化突然增加的话,想找出办法进一步抑制也非不可能。”
“哦?”我顿时来了精神。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梁应物又给我降了下温:“成不成也难说。最主要的是,如果没搞清楚他身体产生变异的原因,再如何努力都治标不治本。”
梁应物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说:“不,我刚才说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很坦率的说,无论如何治本是很困难的。如果他身体不产生排斥的话,可以用高效能的脱毛剂试试。但他全身已经比正常人多了那么多的毛孔,以现今的医学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变回去,这是人体结构性的改变。从这些毛孔里长出的毛曾经有神经系统,现在它们萎缩了,将产生怎样的后果很难说,包括脱毛剂与这些萎缩神经会起何等反应,这些神经会不会再次激活,有太多的问题。他本人不完全配合试验,我们不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而配合试验我们搞清了这些问题,和解决也是两码事。”
我被梁应物说得有些糊涂了,但基本搞清了一个意思:六耳很难变回去了。
“你说他不来机构检查就不知道原因,那你能不能大概说一下原因可能有哪几种?”
“一种是病毒性的。一种人类没见过,也没想象过的厉害病毒,能在短时间改变人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病毒简直神奇,可就算我们能杀死这种神奇病毒,也不能指望身体复原到初始状态,否则就是奇迹。不过在化验毛发和血液的时候,没有发现这样的病毒。另一种情况就是生物物种本身突变,可突变一般不会在一个生命周期内产生,而是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而且基因相差0.1%就能被称之为突变,六耳这种基因差异,已经很难用突变解释了。”
我郁闷起来:“说来说去,你假设了两种原因,但都觉得可能性极小?”
梁应物无奈地摊开手。
“我记得上次你说过遗传的,那不算原因吗?”
“唔,遗传啊……”梁应物想了想,说:“严格地说遗传不是原因,只是种手段。比如上一代感梁了病毒,但没有发作,却传给了儿子。又或者突变其实在前几代已经产生。”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六耳肯定是第一次检测基因,也就是说没准他出生时和常人就已经有基因差异,他的父亲或者母亲可能也有。”
“是的,完全有这种可能。”梁应物点头。
“唉,”我又沮丧起来:“真是遗传又怎样,反正六耳的病是难治了。”
“话不能这么说,莫说只有知道原因才有一线治愈的希望。就算没希望治好,难道就不找到原因就不重要了吗?”梁应物看着我说:
“那多,这可不像你了。”
我悚然一惊,的确,我可不是这么没好奇心的人,现在怎么会连探寻究竟的兴趣都丧失了呢。
这段时间和六耳住在一起,回到家气氛就很压抑,搞得我一心想把六耳的病治好,让他可以像个正常人活在阳光下,其它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六耳对我来说,不是个值得研究的对像,而是重重的包袱。
现在被梁应物一点,我醒悟过来。六耳固然需要帮助,但我不能忙还没帮上自己先垮了精神。
“你说的没错,不管是不是为了治好六耳,他变异的原因都要搞清楚。嗯,我就先查查他父母的情况吧。”
梁应物笑了:“很高兴你又有事做了。前段时间你可真像只无头苍蝇呢。”
“真是恶心的形容词。”我怒视他。
六耳的脸色是苍白的。
已经刮了有几小时,他的脸上又长出密密的小黑点,但黑点间的皮肤,异样的白。
我问了那个问题之后,他的脸上掠上一阵病态的红晕,这抹惨红褪去之后,脸,更白了。
我似乎提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的……父母?”
不管该不该问,起了头就要说到底。
“是的,X机构化验了你的血液,他们认为遗传所致的可能性相当大。我知道你父母已经去世,很抱歉提起这个使你不快的话题。”
六耳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有什么事让他难以决定。
“读大学的时候,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父母死了,”六耳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见:“整整四年,没有亲人到学校探望过我,我努力地打工,打好几份工,好缴学费。没有一个贫困生像我这么做那么多活,他们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
“可是,”六耳本来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也响了一些:“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妈还活着,并且每个月都会给我汇几千块。”
“啊……”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不等我回答,六耳就笑起来:“哈哈,她现在是个妈咪,以前是小姐,现在做到了妈咪。她是个鸡,鸡!”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怪不得六耳要告诉别人父母双亡,他不想认这个娘。
“六耳,别这么说你妈,她……是为了养你吧。”我听六耳这么说她妈,觉得分外刺耳。
“养我?不,她天生……淫荡。”六耳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让我心里一跳。
“我念幼儿园的时候,家里就总是来很多的叔叔,那时她在纺织厂上班,效益很好,怎么会养不起我?她以为我不懂,不知道,其实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明白了她在干什么。”
“你父亲……死的很早吗?”我试探着问。
六耳脸色一黯:“我从没见过他。小时候我问过妈,她说我爸早就死了,我还没生出来就死了。我问她,我爸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她总是不肯告诉我。她甚至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是跟我妈姓的,每次要填父亲名字的时候,我就写‘傅亲’。”
我心中一动,做妈的不肯告诉儿子哪怕一点点父亲的情况,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到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和她越来越疏远。她问我什么我总是不愿回答。从读高中开始,我就告诉别人,我妈我爸都死了。她给我钱,我嫌这钱脏,从来不愿意去用。”
“自那以后,我从没和别人提起过我妈的事情,你是第一个,那多。”六耳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
“那多,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六耳突然问我。
“你?”
“是的,我是说你刚认识我的时候。”
我脸上露出笑容:“你是个逢人就粘死缠烂打的小王八蛋。不过很讨人喜欢。”
“嘿,说得我像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六耳也笑了一下:“你有没有奇怪过,像我这样的性格,怎么住到你这里以后,就没有和别的朋友联系过?”
“我是很奇怪。”我老实地回答:“你应该朋友很多的,而且我和你也不是特别熟,怎么会一直住在我这里不挪窝。”
“当然,现在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为免他多心,我又补了一句。
“那你觉得我现在的性格怎么样?”
“你现在的性格啊……”我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说。
“直接说,没关系。其实我自己知道自己的。”
“你现在的性格有点怪,或者说,变得有点孤僻了。不过换了任何人遭遇这种事,都没法做得更好的,换我也一样,打击确实太大了。”
“不是有点孤僻,是很孤僻。我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是个很孤僻的人,所以我没什么朋友。”六耳又笑了一下。这次是苦笑。
“可你在福建的时候?”我皱起眉头。孤僻?开玩笑,那时候他活泼得过了头。
“这么些年,她每个月都会给我钱,积下来也是很大的一笔了。读大学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我也觉得我的性格有问题,想要改变一下。医生建议我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所以我准备用这笔钱去国外,忘记这一切,再不回来。”
“重新开始?”
“是的,我下决心以后,就出来旅游,想从那时候开始,让自己变得阳光、外向。”
“这么说,你是刻意做成那样的?”
“一开始是有些刻意,可后来我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我想照这样下去,我会有很多朋友,会有新的生活。”
在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六耳的眼神中流露出憧憬神往之色,但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因为已经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如今的他,连站在阳光下,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我心里一阵阵的难受,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相信我,一切会好起来的。你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那么就不要放弃它。
“是吗?”他的眼神有些迷惘。
我重重地点头:“可是单纯的逃避是没有用的。你看,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却需要用到你母亲的钱,你避不开的。”
六耳的嘴角一抽,显然我说到了他的痛处。
“现在为了遗传的事,必须要找你的母亲。而且,你不觉得她对你父亲的事这么忌讳,其中没有古怪吗?”
“你是说,我爸他可能也……”六耳张大了嘴。
“总之这是一个切入点。一定要搞清楚你父亲的情况。如果是突发变异,我们也得找到源头在哪里。”
六耳看着我,很久,终于微微点头。
“晚些我打电话给她。”他抬头看看挂钟:“她上午不会起床的。”
我心想怎么有人习惯比我起得还晚,随即就想到她的职业,每天回到家里至少也该是凌晨了吧。
今天没什么大新闻要跑,我写完个四百多字的小稿传给编辑,惦记着不知六耳有没有问出他父亲的事,特意早早收工。到家的时候还不到五点。
“怎么样,你妈怎么说?”我一进门就问。
“呃……还没打电话。那我现在打吧。”
我摇了摇头,看来六耳对他母亲成见太深,我不催他就一直拖着。
六耳在我的注视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拿起电话。
“嗯,是我。”他低低地说。
然后他就在那里不停地“嗯”着,很有些敷衍的样子,活像个被唠叨母亲烦到不行的孩子。
不管他母亲是做什么职业,母亲就是母亲,还是很疼这个性格怪僻,对外宣称自己父母双亡的不肖子的。
当然,严格说起来,则是母子都不肖啊。
“等会儿我想过来一次。”等妈的唠叨告一段落的时候,六耳说。
“不用不用,不用准备什么。”听这样的回答我就能猜到她妈在说什么,和我妈不会有多少区别,大概更热情些吧。
“我,是想问爸的事。”
这句话说完,六耳沉默了一会儿,听着话筒里他母亲的话,抿着嘴唇。
过了一阵子,他才说:“我知道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现在就去吗?”我问。
“不去了。”六耳说。
“怎么?”
“还是老样子,她不肯说。她说她已经忘了,让我别再提这件事。”
我想了想,问:“你妈平时对你态度怎么样?”
“态度?像条跟在我屁股后面摇尾巴的狗,只要我不提那件事。”六耳露出嫌恶的神情。
“怎么说也是她把你养大的啊,”我皱起眉头:“怎么这样形容。”
六耳“嘿”了一声,撇撇嘴。
我叹了口气,六耳对他母亲的成见已深,不是我这么说一句就能扭过来的。
可是他母亲对他这么百依百顺,却唯独不能提这件事,哪怕为此不能见日渐疏远的儿子,要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可是极大的折磨啊。
“要不,我去试试?”
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对六耳说。
六耳停住大块夹肉的筷子,疑惑地对我说:“你?”
我很明确地收到他的意思:儿子都不愿意说,你一个外人去有用吗?
“我去试试。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你告诉我……她工作的地方,还有她的名字。”
“好吧。”
电梯门在五楼打开,入眼一片金碧辉煌。
这是上海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
一个小弟迎上来:“先生,有预订吗?”
“哦,没有,给我个小包吧。”我看看这架式,为我的钱包默哀三秒钟。
“小包还有,八百。我帮你找一位业务经理吧。”
“不用,你叫游芳吧。”
“好的,您稍等。”小弟恭敬地退开,在总服务台查了一下房间的请况,对我比了个请的姿势。
这里大得像迷宫一样,我跟着他七拐八转,在一间包房前停下。
“就是这里,先生,您稍等片刻,游芳就过来。”他替我打开门说。
“好的。”
我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打量着四周的装饰。
一圈沙发围着一个铜座的磨沙玻璃桌几,都是高档货,四十二寸的大背投,一边是个电脑点歌台。两面的墙上都挂着油画,似是陈逸飞的仿制品。说是小包房,空间还是挺大的,挤一挤至少能坐六个人。
门被小弟拉开,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
“你是……游芳?”我有些不敢相信。
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三十许人,用风韵犹存来形容都嫌老,她的连衣裙是低胸的,可谓前凸后翘,丽色撩人。就是有点黑眼圈,做这行的,大多免不了。
如果不是她胸前挂着的名牌让我再次确认她的身份,我还真不敢相信她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儿子。
“好像没见过呀,先生。”游芳笑着说。
“哦,是朋友介绍我来找你的。”这话我可没吹牛。
“好啊,冲您这句话我多送一瓶芝华士。您喜欢什么样的小姐,我给您去叫。”
我本想拒绝,转念一想,直接说就找她恐怕不合适,就说:“随便吧,你觉得好就行。不过你得到我这儿来多坐坐,别飞得见不着影子。”
游芳满脸笑容:“好,您等着。”
等了五分钟,游芳领进一排十几位,莺莺燕燕一个个并腿挺胸,媚眼冲我笑。
我心想果然是高级夜总会,不管哪个放到淮海路都能有不错的回头率。
“哪个比较能唱歌?”我问。反正我又不准备干啥,就听听美女唱歌吧。
“她,还有她。”
被指到的女孩眨眨眼,眼神使劲朝我飘。
“就她吧。”我指了一个笑容最甜美的。其它小姐自动鱼贯而出。
“娟娟,好好陪啊。”游芳说着给我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我那里还有几台客人,去招呼一下很快就来。”
我心里着急,却没办法明显地表现出来,只好说:“那你快点过来,可不能一去不回啊。”
游芳不在的时候我连酒都没开。就我这么点破酒量,还指望着待会儿连蒙带骗能灌她一瓶下去,好撬出点东西来,哪能现在就白白消耗掉。
我让娟娟自己点喜欢的歌唱,嗓子的确不错,技巧也好。天天在这儿泡着,看来是练出来了。
她唱的时候不知不觉伸手揽住我的腰,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我也没有正经到推开她,反正等会也是要给小费的,吃吃美女豆腐,而且还是她主动的。
她唱的时候我时不时往门口看,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唱了几首之后就把揽着我腰的手收了回去,专心致志地唱起歌来。
估计她在这里做得时间长了,不管是急色鬼还是我这样的一二三木头人都见得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以木治木,到也自得其乐。
大概过了半小时,游芳终于推门进来,见到空着的酒杯“咦”了一声。
“怎么酒都没喝呀?”
“我酒量不行,等你来再喝,否则就醉了。现在你没事了吧?”
游芳笑了,她似是有些意外。初时我说要她多陪,她大概还以为是我哄她的恭讳之词,现在又听我这么说,的确是这个意思。像我这种不找年轻小姐,反盯着上了年纪妈咪的人一定很少见。
“好好,没什么事了,就算有也只会出去一会儿。”游芳招呼小弟进来开了酒,给三只玻璃杯满上。
我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我喝一点就倒,知道你能喝,你多喝些,可不能欺负我。”
游芳笑着说我谦虚,却还是一口喝掉半杯。
我只稍微泯了一口,却还嫌不够,说:“半杯怎么够,你让我等这么久,这第一杯总得一口气喝完。”
“哟,想灌醉我呀。”游芳摇了摇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或许是饮得太急,脸上慢慢酝出浅红色。
真是个不错的开始,我还怕她推脱不喝呢。接下来我使着各种法子频频劝酒,那个娟娟却是没工夫照料了,由她一首首唱下去。
我的酒量实在是差,每次只喝一点点,却已经感觉到了微微的酒劲。再喝下去自己就醉了,得想个法子进正题。
“那多啊,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呢。”游芳说。
“我?文化领域的。”本来告诉她我是记者也没关系,考虑到干她这行可能对记者有些敏感,我就没直说。
“文化领域太大了,具体呢?”游芳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靠在我身边,淡淡的酒味混着香水味飘到我的鼻子里,有着相当的吸引力。想到这位是六耳的母亲,心里的感觉格外奇怪。这把年纪还能散发出如此大的诱惑力,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尤物。
“靠笔杆子吃饭的。”我说。
“作家啊,怪不得看着这么文质彬彬呢。”
我笑笑,没否认。
游芳看看在那里唱歌的娟娟,说:“你好像对娟娟不起劲啊,是不是今天姐姐给你安排的人不满意?”
“哪有,绝对满意的,我就是喜欢听人唱歌。”
游芳笑起来:“满意的话,下次介绍朋友来啊。”
我微笑着说:“那是当然的。不过,你不问是谁介绍我来找你的呢?”
“哟,对了,开始还想问的呢,一忙就忘了,是谁呀。”
“你猜猜,是你最最熟的。”
“最最熟的?”游芳蹙起眉。她连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当然猜不中。
“谁,你倒是说呀。”
我给她倒满一杯,说:“你喝了这杯,就告诉你。”
“真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谁让你猜不出嘛,都说是你最熟的了。这样,你先喝了,如果我说出名字你说不熟,我自罚三杯,绝不食言。”
游芳皱着眉又猜了几次,最后盯着我恨恨说:“一定让你罚三杯。”然后把这杯芝华士喝了下去。
我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倾斜在酒杯里,越来越少,终于消失在游芳的红唇间。转眼,她的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都泛出了红色。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谁了吧。”她帮我满上酒杯,眸子变得水汪汪地,看着我说:“我可等着你喝呢。”
“游宏,是游宏。”今晚真正的戏肉,就从我轻轻说出的这两个字开始。
酒精产生的延迟作用,让游芳在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她霍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退后一小步才站住。
“谁,你说谁?”
旁边的娟娟发觉情形有异,停了下来,不再唱歌。
“是游宏啊。这么些年来,难道他不是你最最熟悉的男人吗?”
游芳盯着我,已经变了脸色。刚才还和自己儿子的朋友亲亲我我,纵然是她这在红尘里打滚多年的人精,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等胸口的起伏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她重新坐了下来,但和刚才比,离我的距离远多了。
“娟娟,你先出去一会儿。”她说。
娟娟应了一声,乖巧地快步走出包厢。
“说吧,什么事。阿宏总是对别人说我死了,他肯告诉你我的事,还让你来找我,一定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没什么朋友的。”这时她神情肃然,完全没了刚才的烟花媚态。
“阿宏最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按照设定好的剧本,我这么说。
“啊!”
游芳的反应让我很满意。酒精和突然的心理攻击,已经让她的心防大大减弱,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我想你不知道这件事吧,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医生说他患有抑郁症。”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游芳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手足无措:“需要多少医药费,要不,把他送到国外去治?”
“不是钱的问题。他需要完整的心理治疗,医生甚至建议用药物控制。可是你知道,这类药物对人大脑的损害相当大,特别他这么年轻。所以,想先尝试用单纯的定期心理辅导。其实我是个记者,我帮他找了个很不错的心理医师,可是那位医师昨天告诉我,阿宏有个心结,不解开这个心结,他的治疗无法继续下去。”
“心结?什么心结?”游芳急着问。
“单亲家庭的孩子本来就容易出心理问题,而且,你的工作性质也是他患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不好意思,我说得比较坦率。”
“没关系,我猜到了。”游芳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红晕,苍白得吓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这让我很有负罪感,但为了六耳也顾不得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他父亲的事,原本孤僻的人就很偏执,现在得了病尤其如此,你越不告诉他,他就越想知道。如今变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抑郁病的根源就在他的双亲问题,治疗的时候不可能把父亲绕过去的。”
我直起腰,望着愣住的游芳,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肯说他父亲的事,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阿宏的性格,现在也不可能缠着你问,像他今天下午就打过电话给你,但你还是不愿意说。”
“我……”游芳呐呐着,还没说什么就被我打断。
“可是站在我的立场,因为一位已经死去的人,而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无论如何都是难以理解的。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位母亲!”
游芳的脸更白了,她闭起了眼睛,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顿时不知该再说什么。
她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双手捂着眼睛,好一阵。等她把手放开的时候,眼睛周围已经一团糟,眼影都乱了。
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却没有擦眼睛,而是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
“1982·夏天,张金龙”,我念了一遍。
“他爹叫张金龙。”游芳说,她拿起另一块纸巾擦着眼睛。
“那1982年夏天是?”
“他死的时候。”
“怎么死的?”
游芳看着纸巾上黑黑的痕迹,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真的那么有决心查他爹的事,总是能知道的。”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游芳对此还是有所保留,但她提供了名字,这就是最大的线索,也不必现在逼问,看得出她非常爱她的儿子,她不想说一定是有理由的。
“那你先生是八二年几月几日死的?”
“他不是我丈夫。”游芳一字一顿地说。
“啊……”
“我只记得是那年夏天,具体时间忘记了。”
“忘记了?那,他是几岁死的?”
“二三十岁吧,具体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真的愣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但现在,游芳似乎也没有骗我的必要啊。
这张金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好了,你也不是来玩的。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回去告诉阿宏吧。我这作妈的实在有太多地方对不起他。”
我想摸出钱来结帐,被游芳推了回去。
“你这做朋友的为阿宏煞费苦心,这些费用要让你付,我就真没脸没皮了。”
她这么说,我就不再坚持清空自己的钱包,互道再见后,离开了这男人们纸醉金迷的所在。
六耳父亲的名字已经得到,不管张金龙身上有多大的秘密,顺着这根藤,再深我都要把它挖出来。
八、寻找张金龙
找一个二十三年前死的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等我开始着手想要查找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向游芳问一个信息,要是游芳不肯说或者不知道,找起来就真的很麻烦了。
好在我电话打过去,游芳很痛快地告诉我,张金龙死的时候在上海。
他是死在上海的,而上海市民政局,该对历年死亡者有统计汇总才对。
普通人去找民政局查死者材料,是一定被吃闭门羹的。这种东西算不算机密不清楚,但民政局肯定没有向市民提供这项服务的义务。记者就不同了。
跑民政的记者陆青书刚参加完民政局组织的记者旅游团回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政府机关和对口的记者是一种互利互惠关系,虽然常有记者不小心惹某位领导生气,但总的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能办成的。
可是过了一天陆青书很不好意思地来找我,说民政局1982年的死亡信息没输进电脑,查起来太费人工,说要查行,得自己过去。陆青书说可以帮我打个招呼,如果我高兴跑过去查的话。
我当然说愿意。
回去和六耳一说,他高兴之余,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查。
“虽然没你和我妈说得那么夸张,但了解我父亲的情况,的确是一直以来我的一大心愿。所以,我不能让你代我完成这个心愿。现在我已经可以出门了,两三小时里别人不会发现太大的异状。再说,我一发现毛长得长了,随便找个厕所躲进去刮干净就行。”
上次我问出了他父亲的名字,六耳奇怪的很,逼问我是怎么在他妈嘴里把话套出来的。我把实情招供后,他大叫大嚷,说我太能扯蛋,和我闹了好一阵。我一边和他折腾,心里却挺高兴,这说明他已经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所以我稍微叮嘱了六耳几句,就答应了他。
周二的上午我起了个大早(当然是针对我而言的大早),和六耳一起,到了上海市民政局。
宣传处的小吕昨天已经在电话里和陆青书说好,见了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我们到档案室。
这个档案室原本的空间相当大,可现在被一排排的铁制档案柜占满了地方,只留下几条狭窄的小路。
每个铁柜的门上都贴着年份标签,小吕把我们领到贴着“1982”标签的两个铁柜前,说:“你们自己找吧,太多了。看完放回去,别弄乱了。”
他打开门,只见两个柜子里塞足了鼓鼓的牛皮档案袋。
“这么多啊。”我惊叹。
小吕苦笑:“是啊,要是少的话,不用你来我就帮你们找了。那时候上海的年死亡率大概在千分之七左右,算下来每个月的死亡人数都快上万,嘿,你们慢慢找吧。”
游芳告诉我的死亡时间是夏天,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标着五、六、七、八、九月的档案袋都找了出来,有二十多个。
我和六耳穿的都是牛仔裤,不怕脏,就这样直接坐在地上,一人一个牛皮袋开始看。
一个牛皮袋装了一百张纸,每张纸上是二十个人的简单死亡记录。也就是说,一个档案袋里是两千人的死亡档案。
虽说一张纸一眼就扫了过去,可看到后来眼力明显不行,有时得停一停再看,免得错过。
眼花不算,头也慢慢晕起来,然后是腰。还真是件苦活。
第三个档案袋看到一半,我撑不住停了下来,站起身子松松肩挺挺腰。往六耳那边一看,居然见他已经看好了六个口袋。怪怪,怎么会比我快一倍,我已经看得很努力了啊。
再看六耳换纸的速度,果然迅疾的很,基本拿起来停留一两秒钟就换另一张。这种速度只看一张两张拼一拼还可能行,这么一大堆看下来还保持这样的速率,真是太牛了。
“六耳,你怎么看得这么快,有练过吗?”我忍不住问他。
“有吗?”他停下来看看我。
“怎么没有。”我指了指自己看好的两包:“你比我快一倍多呢。”
六耳瞧瞧我的战绩,又看看他自己的,也有些意外:“真是这样嘛,可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快,读大学念书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看书快啊。”
我心里暗自琢磨,我看东西绝不能算是慢的,如果这是六耳的正常速度,早该在读书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没道理自己不知道啊。
“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忽然之间,我想起梁应物对我说的这句话。
他只是无心之语,难道竟然说中了吗?会不会这一目十行的能力,就是多出来的那0.3%所造成的?
我瞧瞧继续以惊人速度看档案的六耳,轻轻摇了摇头,给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坐下接着看。
“张金龙!”六耳叫起来:“找到了!”
在我连忙凑过去的时候,六耳突然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唉呀,57岁死的。”
“张金龙这个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一定很多,这些档案我们总得都看一遍,然后再把叫这个名字的人列在一起筛选。”
档案室里纸张“哗哗”地翻动声一直持续到上午十一点十五分。所有的档案都看完了。由于六耳一个顶俩,比我预计的要提早不少。
我站起来挺腰的时候,一阵头晕眼花,这活劳神费力,多干肯定折寿。
加上最先找出的那位57岁的张金龙,一共找出三个。年龄分别是57、69、24,哪个才是我们的目标十分明显。
我和六耳凑在一起看这短短的死亡档案。
死亡时间是1982.8.13。
张金龙,死亡年龄24岁,火化地西宝兴路火葬场。
这份档案是我先找到的,那时我在震惊之后,默不作声地放在了一边,就是希望六耳能晚些看到,或者找到另一个符合条件的张金龙。
因为,在死亡原因一栏里,写的竟然是“枪毙”!
六耳的脸离我不到十厘米,可我不敢转头看他此时的表情,我甚至不愿意去想象。
他寻找了这么多年的生父,多少次令他午夜梦回,多少次想象过父亲的身影和面容。我想,在他越来越憎恨母亲的时候,也一定把父亲的形象塑造得高大而完美。
可是现在,“枪毙”这两个字把一切瞬间敲得粉碎。
粉碎!
“这,就是爹?”六耳问。
我不知道他在问谁,问我?问他自己?还是问老天?
我沉默着。
这就是游芳始终不愿告诉儿子的原因吧。
他的父亲是个枪毙犯!这样的事实,怪不得要对年幼的儿子隐瞒。
可张金龙是犯了什么重罪才被枪毙的呢?
这份档案上没写,简单的几栏,再没有其它信息。
“我去一次厕所。”出民政局前,六耳对我说,尾音有些颤抖。这是从刚才开始,他说的第二句话。
我在厕所门口徘徊了很久很久,他刮手和脸上的毛原本用不了这么多时间。
我看着他的脸。在眉角、脸颊和嘴角,有三道伤痕。
我能想象他在刮的时候,手抖得有多厉害。
“走吧。”他说。他的眼神望向下方,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悲伤。
我和他慢慢地走在路上,并没有直接叫车回家。
天阴着,空气的湿度很高,闷热。
“人不是为别人活着的,你活着因为你自己。”我说。
“我知道。”他说。这让我意外。
“我妈肯把爸的名字告诉你,说明她觉得,到了我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六耳双眼看着前方:“你别担心,我能抗下来的。”
我心中宽慰,一连串的打击,终于让他成长起来。
“接下来……咦?”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面人行道上一个小孩正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哭。
“呃,没什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饿扁了。”
找了家小店走进去,叫了两份盖浇饭。我觉得六耳刚才不会无故惊讶,他不讲就算了,应该不会是很重要的事吧。
“接下来怎么继续,到市局去查张金龙详细的案件吗?”
“为了什么枪毙当然要查,可我在想,是不是先从火葬场那边着手。”
“火葬场?”六耳奇怪地停下筷子:“那有什么好调查的?”
“调查你父亲的事,不就是怀疑你的变异,是他遗传的吗?”
“那和火葬场……唔。”六耳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猜到。
居然这么快就猜到原因?我在心里稍稍嘀咕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人嘛,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去,他身上有什么异样,一定瞒不过火葬场的烧尸工,说不定过了那么些年,烧尸工还会有印象呢。”
六耳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什么时候去?下午?”
“别这么急,二十几年前的事,也不急在这一两天。下午我是要上班的。明天或后天上午吧,我以前采访过西宝兴路火葬场,到单位翻翻名片打个电话,要方便许多。”
“英雄。”
我正坐在电脑前发愣,愁今天的稿子,肩膀就被重重一拍,力量大的让我在椅子上歪了下。转头一看,苏世勋摩拳擦掌冲我微笑。
“干嘛!”我揉着肩膀瞪他。
“没事,没事。”苏世勋仰天打了个哈哈:“英雄见面,惺惺相惜一下嘛,近来可好?”
什么近来,一天见几回的人。看样子这活宝今天心情好,又逢人发疯了。
“好个屁,昨天宗而部务会上说我最近稿子少你又不是没听到。”
“啊,哈哈,那你忙,你忙。”苏世勋抱拳作了个揖,快步溜到他位子去了。
摇了摇头,我拨了个内线电话给杨华。
“是我,那多。”
“靠,就这么几步也懒得走啊。”
“不是这样方便嘛。”
“哎呀,要听故事的时候把我座位围得水泄不通的,没故事听了连脚都不愿意挪动,真是人情冷暖世太……”
“得了得了,你别贫了。”我打断他。
“对了,最新的消息,警方暂时不准备对那帮神秘人下通缉令了。”
“哦,为什么?”
“说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严重威胁普通市民的正常生活,也没有给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造成严重负面影响,所以就作为一般案件侦破。上次的限期破案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一般案件?那怎么破得了?”
“估计上头就是这个意思。本来也没有什么线索,正好下坡。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可能过几天要到市局调个二十几年前的卷宗看看,想你帮我打个招呼。”
“二十几年前的案子?查那东西干嘛?”
“……我一个朋友父亲的案子,我朋友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想了解一下。”
“这个……”杨华语气间有点犹豫。
“怎么,有麻烦吗?”
“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因为报神秘人那个案子,和局里有点……正在努力修补关系中呢。你不还要等几天嘛,到时候你把情况告诉我,总尽量想办法解决了。”
“失之东榆收之西榆,这结果你在做之前就该知道了吧,捅出这么大的新闻来,你没被直接踢出公安条线就算好的了。”
和杨华再随便聊了几句,挂了电话开始找西宝兴路火葬场张副馆长的电话。杨华那里,过几天再问他吧,估计他又要请客,在饭桌上用酒来补回感情了。
这几天台风过境,和张副馆长约了三天后的上午。
西宝兴路是条不宽的路,殡仪馆两侧都是卖花圈冥纸画像靠死人过生活的。到那儿的时候十点不到,虽然不像前几天风大雨急,但天也没放睛,还是阴着,但挺凉快。
从门口往里走,哀乐的声音就越来越响,夹着哭天抢地的悲嚎声,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神情肃穆,让我这个原本没什么的人心里也开始堵起来。
“上次的稿子真是要谢谢你。”张副馆长见了我就客套。
“小事情,不过这次可是麻烦馆长了。”我笑着说。
“哦,不过你要查这干嘛呀。”
我看了眼站在旁边一身不响的六耳,说:“我这朋友没见过父亲,他爹生前也没留照片画像下来,所以想找到当时处理他爹遗体的师傅,问问还记不记得长什么样。”
张副馆长皱起眉头:“都这么多年了,哪个还能记得呀。”
“他就是个愿望,也知道多半人家记不得了,可不来一次不死心呀。”
张副馆长看着六耳叹了口气,点点头,点了个工作人员领我们先去察焚化记录。
这儿的记录比民政局的好查许多,很快就查到了。
家属的签名是空着的,旁边注明了“提蓝桥监狱”,看来尸体是从那里送过来的。遗容整理一栏也空着,焚化栏上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还没等我看清楚那几个是什么字,领着我们的那个工作人员就说:“原来是老卢啊。”
接着他向我们介绍,老卢是殡仪馆的老员工,七十年代就进馆工作,直到现在还没退休呢。
“今天他在吗?”六耳问。
“在,我领你们去。”
他领着我们在哭丧的家属之间穿梭,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对我俩说:“我看……就这样去也不太好,那种地方,你们也一定不愿意待的。这样,我先领你们在小会客室等着,我再去叫他。”
我们当然说好。
到了会客室他帮我们泡了两杯茶,他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们,老卢正在工作中,稍等会儿就过来。
所谓“正在工作”,不用他解释,我也能猜到,就是在烧尸。
苏世勋那个该死的家伙有一次在饭桌上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火葬场是怎么烧尸的。要烧两炉,第一炉剥光了推进去烧,然后烧到半焦推出来,把骨头拨弄一下,再接着烧。有个女儿本想守着母亲遗体到最后,看见第一炉烧完推出来的骨头,当场就晕过去,后来做了两年多恶梦。
所以我现在想到烧尸,也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苏世勋说过的故事,心里一阵不自在。
一直做这种工作的人,神经肯定非常坚韧,用从前的说法,就是阳气很重。整天看这种东西,就是真撞见鬼,也不见得会多害怕吧。
等了大约近半小时,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老卢,你可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晨星报》的那记者,还有他朋友游先生,这位是我们殡仪馆的先进工作者老卢。这样,你们聊着,我就不陪了,等会结束你们还要找张馆长吧。”
“不了,聊完我们就走了,你代我们谢谢张馆长。”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我仔细看坐在对面的老卢,他黑里透红的方脸,浓眉,额上的皱纹刀割般清晰深刻。
“有什么事,说吧。”老卢很直爽地问。他的声音不是想当然的洪亮,而是沙哑的。
“呃……”真要问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二十多年烧过的一具尸体是否记得,这样的问题真是有些荒唐。
“其实是我的事。”六耳忽然开口。
“因为我父亲是被枪毙的,所以我母亲不肯告诉我他的情况,连相貌也不说,家里也没有父亲的照片。我们查到当时父亲被枪毙后的遗体是您火化的,所以想问问您是不是记得他的样子。”
“这样啊。”老卢的眉头一皱,额头上的皱纹隆起来,更深了:“我每天都烧这么多人,怕是很难记了,他是什么时候烧的?”
“是1982年8月13日下午。”
“啥?八二年?”老卢瞪大了眼睛:“你开玩笑吧,二十多年前的事哪能还记得。”
“您再想想,哪怕是身上的什么特征也好。”我提示他。
“难呐。”老卢叹着气摇着头。
“八二年的时候,您有没有烧过让您印象深刻的尸体,比方说感觉很古怪的?”
“特殊?”老卢眼睛一亮,问六耳说:“你说你爹是被枪毙的?”
六耳点头:“是的,所以应该是连遗容都没人整理,直接就推您这儿烧了。”
“什么时候来着?”
“1982年8月13日下午。”
我和六耳齐齐看着老卢,希望他能回忆起什么来。
“八二年八月十三,八十年八月十三……枪毙的……”老卢嘴里念叨着,努力回想。
他粗大的指节敲着桌子,一下一下,牵着我们的心跳。
他会突然记起来,曾经烧过一个全身长毛的人吗?
“应该是了,是提篮桥送过来的吧。”老卢停下敲击说。
“是的。”我和六耳兴奋起来。
“叫什么名字?”
“张金龙。”
“张金龙,张金龙。那是你爹啊。”老卢看着六耳的眼神很奇怪。
“是的。”
“你们刚才查过焚烧记录吧,记不记得在这个张金龙前后的焚烧记录,那几个人是不是也是枪毙犯?”
“呃……”我回答不上来,这倒没注意。
“是的,我看到连着几个人都是枪毙的。”六耳说。
“也是没人给整理遗容吧。”
“是的。”六耳点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仔细。
“没错。我想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给他们整理遗容吗?”老卢问。
“难道不是因为枪毙犯所以不给整理吗?”我说。
“枪毙犯一般也是要弄一下的,当然不会像普通死者那样仔细。人都死了,再大的罪也清了,让他们干干净净地上路。可是那天送来的这批,没有人肯给他们弄。”
“那是为什么?”我问。怎么会一批都没人肯整理,难道有隐情的,还不止张金龙一个人?
“那时候做这项工作的,都是女工,她们之所以不肯做,”说到这里,老卢又看了一眼六耳:“是因为这些被枪毙的,都是作案累累的强奸犯!”
我一时张大了嘴。张金龙竟然是强奸犯!
自从知道张金龙是被枪毙之后,我设想过许多他被枪毙的理由,杀人放火贪污,甚至连政治犯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是强奸犯。
六耳坐在那里,也没有说话。
“看样子你们还不知道啊,就是因为是强奸犯,不知坏了多少姑娘,所以那些女工才不愿意整理他们的尸体,让他们用最难看的样子进焚化炉烧掉。”
他看着六耳,叹了口气:“你爹张金龙就是其中一个,也怪不得你妈不肯告诉你。”
我心里突然像被锤子敲到,张金龙是强奸犯,那是不是说,游芳是被强奸,才生下游宏这个儿子的?
再想想,游芳不记得张金龙确切的死亡日期,不知道张金龙几岁,就是因为他是被强奸的,此前根本不认识张金龙这个人!
或许她是知道张金龙被枪毙的时间的,但她强迫自己忘记了,她要忘记这个人,忘记那段经历。所以对那么宠爱的儿子,她也绝口不提张金龙。
偷眼瞧六耳的脸,并没有很激动的表情。我觉得他平静的可怕,平静的……很悲哀。
他一定也想到了。
“小伙子,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别搞混了,好好过日子吧。”老卢沙哑着嗓子对六耳说。
“那,您还记得那个张金龙长什么样子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问。
“长什么样子真的记不住了,还能有什么特别?都有手有脚,脑袋上一个窟窿。都一样。我是因为那批都是强奸枪毙才记起来的。”
“卢师傅,”六耳开口了,他的语音比平日低了一点,其它就没什么异常:“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可是强奸犯不是一般不判枪毙的吗?”
听六耳一说我也意识到了,让我更惊讶的是六耳在现在的心情下还能想到这点。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批人印象深的原因了。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子啊。从八一年到八二年,突然有一大批疯狂作案的强奸案,搞得天黑都没有女人敢出门,城里每天风言风语的传,说昨天又有多少个姑娘遭殃。不单是上海,好像许多省市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这批人搞的影响太恶劣了,抓住以后,情节特别严重的就枪毙了,这些死的啊,每个都起码坏了十几二十人呢。”
“这么说是流氓团伙?”
老卢摇头:“奇怪就在这点上,这些人彼此都没关系的,却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里冒出来四处作案。最后枪毙的时候可轰动了,所有人都拍手称快,要不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啊。”
离开西宝兴路殡仪馆的时候,正想安慰六耳,他却说没关系。
“虽然他犯的罪出乎我的意料,但并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我现在什么都能接受。这就是事实,不管我怎么想他就在那里,早已经发生了。”
“那……还要继续查下去吗?”我问。今天老卢已经说得很明确了,那些个枪毙犯并没有哪个特殊,要是真如我们所想,张金龙是个毛人的话,他一定记得的。
“查。我想确认一下,我妈到底是不是被他……”
我一愣,似乎事情已经挺明显了啊。再一想,又暗骂自己糊涂了。有能力查清楚的事情,还是不要凭主观推断的好,主观推测往往要出错的,我也不是没碰到过啊。特别是自己母亲的事情,六耳能不小心吗。
这样一想,张金龙是否是毛人一点上也就不是没有疑问了。
我点头对六耳说:“好的,而且我想,老卢没说发现全身长毛的人,并不代表你爹真的就不和你一样。想起来要是真全身长毛,这样的遗体,警方要么自行处理,交给殡仪馆也会把毛刮去,以免惊扰市民,传出各种不实的说法。”
回去的途中,我注意到六耳不时的走神。这几次陪他出来的时候,发现过多次这种情况,问他怎么回事,却只是笑笑摇头。
“我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次,再他再次摇头后,我很直接地对他说。
六耳呆了一呆,若有所思地说:“是有些事情,但不是存心瞒你。等我自己搞清楚之后,一定告诉你。”
他自己都没搞清楚,那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第四部分
九、六耳的直觉
杨华的关系修补工程还没有大功告成,所以当我把张金龙的名字、枪毙时间及提篮桥监狱这几个信息告诉他,要他帮忙的时候,他说“尽力搞定”。加了个尽力二字,可见并非很有把握。
我和梁应物通过电话,告诉他虽然还在调查,但未必就是遗传。他却说遗传可能隔代,上一代没有表征并不说明什么。
这说法是事实,但也挺气人。要是隔个三五代的话,我怎么样才能查出来?
他建议我搞点游芳的血,或者头发化验一下。这样的任务真让人挠头,血就不谈了,头发我上哪里找,直接向她要?这种奇怪的要求她一定会问清楚前因后果,告诉她六耳其实变了毛人还了得?如果梁应物早说,那和游芳见面喝酒的时候,还能偷偷摸摸搞几根下来,现在身份明朗化,我当然不能再跑过去找她陪酒。
“要不你去一次?”我试探着问六耳。
六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去。”
“哎呀,你这个……”我正转着眼珠想法子劝六耳,他打断我说:
“实在是不能去,别的不说,你觉得我这副样子能行?”
“怎么不行,刮干净了就……呃,好像是不行。”我这才想到,母亲看儿子是怎么个看法,那可和路人大不一样,六耳多出来的那么多毛孔能瞒得过去?
“要不,嘿嘿……”
“干什么笑成这样?”六耳狐疑地看着我。
“那就我去,虽然早了点,现在也已经有个别店家开始卖中秋月饼了吧。”
“现在才什么时候,七月底啊,还有一个多月。你不会是想去送月饼还谎称是我买的吧?”
我敲了他脑袋一下,现在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复到刚认识时那样随便了。
“你不该送吗?中秋佳节,自己不去要我去送,有我这么好的朋友你真该烧高香。”
于是,第二天买了月饼,趁她晚上上班前送过去,借用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在梳子上扯几根头发,就完成任务了。
看起来很轻松,其实也挺辛苦的。游芳这次活脱脱像一个想死儿子的妈。虽然六耳自己不送让我送说明他心里还存着芥蒂,但买了月饼说明儿子总算还是想到她,这让她比什么都高兴。
游芳拉着我问了一大堆关于六耳的问题,我斟酌着小心回答,许多时候要编出完美的谎言,很费心思的。
如果她知道月饼是我买的,肯定大失所望。不过我看六耳的样子,或许我做了件他不好意思提出来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游芳还让我常去玩。我心里知道,她是想我常把六耳的情况告诉她罢了。她想通过我这个中间人和儿子拉近关系。
杨华那里有了消息,他给我介绍了个人,原来是刑警大队的心理顾问,现在退休在家。当时这宗大案子,他也帮着做过案情分析。
这个人叫王茂元,杨华以往写大稿的时候,常常询问他罪犯的心理问题,和他挺熟。杨华告诉我,王茂元在市局里相当受敬重,人脉很广,让我先去找他了解情况,需要看当时的卷宗的话,由王茂元出面也方便。
杨华告诉我的当天晚上,我就和六耳一起,到王茂元家拜访。
他住在杨树浦路上,一幢老房子的二楼,离提篮桥很近,不知是否公安局分配的住宅。
王茂元六十出头,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在他的年纪,算是相当魁梧的了。他老伴热心地端茶送茶点,然后给我们关了门,到隔壁屋看电视去了。她已经习惯了有人到家里找老王谈公事。
这间会客室其实就是王茂元的书房,不仅书柜里塞满了书,好几处地方,书就直接堆在地上,歪歪扭扭摞起老高。
我还没开始说话,六耳先捅了捅我,示意我往某一个方向看。
那里只有一堆书,并没有其他特别的。
我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用眼神示意他。
“那堆书……”六耳说。
王茂元随着我们的目光转头望过去,这个时候书突然哗地塌下来,散了一地。
“……要倒了。”几乎在同时,六耳说了后三个字。
“哎呀,不好意思。”王茂元说了一声,忙站起来跑过去整理。
我和六耳当然不能看着主人忙,也过去帮个手。这堆书倒的时候把旁边两堆也撞翻一大半,手忙脚乱搞了好一阵。
“你怎么知道要倒?”我抽空轻声问六耳。
“感觉。”六耳一脸神秘状。
把书堆好,宾主重新落座。
王茂元擦了把额上的细汗,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客人一来就让你们帮着做事。”
“这么点小事,应该的。”
这么忙活一阵,我们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许多。
“你们是想了解‘4·23’强奸集团的事吧?”王茂元说。
“‘4·23’强奸集团?”
“呵呵,只是个叫法。因为最早的一宗案子,是发生在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三日,就这么叫了。”王茂元露出回忆的神色,有段时间他的眼神不知望向哪里。我和六耳都知趣地没打扰他。
“唉,”王茂元重重叹了口气,“隔了这么些年,又有人提起那宗案子啦。我是搞心理研究的,原本搞社会心理学,调进市公安局,又开始兼搞犯罪心理学。几十年下来,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案犯,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4·23’强奸集团这个案子。
“说是集团,其实案犯互相之间没有关系的。从八O年开始,上海的强奸案发生率就开始上升,到了八一年春夏之交,局里接报的强奸案数量更是急剧上升。那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一个女大学生被强奸后跳楼自杀,市局决定严打流氓强奸案件,可是案发率非但没下降,反倒节节攀高,许多惯犯不计后果地疯狂作案,根本没有躲躲风头的意思。一直到八二年这股势头开始下降,我们共抓了近百个强奸案犯。”
“这么多!”听到这里我不禁咋舌。
“是啊,你可以想象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公安机关的压力有多大。对大多数的强奸案犯来说,倒并不很难抓,问题在于抓了一个又冒出来两个,抓不胜抓。所以很快出台了加重量刑的办法,希望可以震慑犯罪分子,可收效甚微。我们对抓到的案犯进行了大量的审讯,原以为这么大规模的作案,彼此之间应该有所联系……”
说到这里,王茂元看了我俩一眼: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有些事当时老百姓不一定清楚,现在说已经没关系了。当时,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八个省加一个直辖市,都大规模爆发了强奸案。我这样说你们听着可能有点怪,像流行病似的,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每个省都抓了大批的强奸犯,但强奸案还在不断发生。更怪的是,在八二年六七月份,上海的强奸案开始减少的时候,这些省也在同步减少。要知道,各个地方的打击力度、案发情况都有所不同,这种时间上的同步是非常奇怪的。”
我听直了眼,这还真是奇案,没想到上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最初我们就判定彼此之间有联系。因为规模太大,涉及的地方太多,又是南方的省市,所以上面甚至怀疑是对岸来搞的破坏,有更深的政治意图在里面。可是,随着抓住的案犯越来越多,对每个案犯都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调查,却完全找不出彼此之间的关联。”
“真的没有一点联系?”我皱着眉问。
听王茂元这么一说,谁都会觉得其中必有关联的啊。
王茂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们的刑侦人员就是不信没联系,一审再审,从各个角度进行心理突破。可到头来根本就没什么让你突破的,自然一无所获。从职业、家庭背景到可能接触的人,都基本没有交合点。别说他们都是没有经过反刑侦训练的普通人,就算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即便死不招供,也不可能不露出疑点。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仅上海就上百,所有地方加起来案犯高达四位数。把这么多人组织起来不可能没有马脚,那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最后只能承认,一切都只是巧合。”
“巧合?”我心中不以为然,而六耳就直接把我想的说了出来:
“很多事情以巧合作为结论,只因还没有找出其中隐藏的联系吧。”
虽然我心里认同六耳的话,但他这么说也太不给主人面子了。我瞪了他一眼,说: “别胡说,那么专业的刑侦人员都没线索,多半就是巧合。这世上巧合的事情也是很多的。”
王茂元笑道: “要是没有怀疑,我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了。在那时候,虽然调查的结果出来了,但也有许多人不能相信,所以才把我这个做心理分析的特别调入专案组,对案犯的心理进行研究,希望在这方面找到突破口。”
“那您的研究有突破吗?”我这样问着,其实也没抱希望,王茂元都说了,这件事的疑点他至今都没找到答案呢。
果然,王茂元摇头说: “没找到答案,疑惑倒是越来越多了。像你们要找的张金龙,他是重犯,我也对他进行过研究。你们来之前,我还找出了当年的笔记。”
他拿出一本很普通的黄皮工作手册,纸张也已略略发黄。
本子有一页折了小角,王茂元翻到这页,递过来。
六耳接过本子,我偏过头,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
张金龙是1958年生的,他在学校的表现相当出色.可以说品学兼优,他中学的老师对他印象深刻。以那时的标准.他的思想是很过硬的。1977年张金龙应届高三,赶上了恢复高考,考进了上海某名牌大学建筑系。大学期间,他开始与就读于北京某大学历史系的高中同学王某谈恋爱,双方定期通信,感情发展稳定。不料1981年5月底,就在他毕业前夕,他突然狂性大发,接连在大学校园内奸污郭某和游某两位学生,然后出逃。一个月后被逮捕归案,在此期间他又犯下十七宗强奸和三宗强奸未遂案。
正在努力辨认笔记上字迹的六耳突然抬起头看着王茂元,问:
“那个被奸污的女学生游某,叫什么名字?”
“这个,虽然过去这么多年,照规定是不能透露被害人具体姓名的。”
“是不是叫游芳?”
“王老,我这位朋友的母亲,很可能是张金龙强奸案的受害者,她就叫游芳。”我补充道。
“哦……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回头可以去局里查一下。我能记得的就是两名被强奸的女生很快就辍学了。”王茂元看了眼六耳,叹道, “作孽啊。可是这个张金龙,完全找不出他的作案动机来。就在犯案前不久,他还给谈了四年的女友联系好了上海的工作单位,两人好团聚,他强奸的两个人,一个一年级一个二年级,之前不认识,更谈不上有瓜葛纠纷。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没理由这么做。并且,逃亡的途中还犯下那么多的案子,这用疯狂也难以形容,和他此前那么多年的表现判若两人。而张金龙只是众多案犯里的一个,其他的案犯,也大多没有犯案的理由。你们现在看的本子上,有我和张金龙的一些对话记录,是经过整理的,比较完整。”
我把视线又转到本子上。这段二十多年前的对话记录的内容,看起来十分奇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我现在不敢去想父母,更不敢去想她。”
“初次作案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需要发泄吗?心里不痛快?”
“我没怎么想,我身体里就像有个恶魔。大概在一年前,我的欲望就开始强烈起来,我克制了很久,后来实在熬不住。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头一发晕.就……”
“什么样的欲望?”
“就是,憋得难受,想要女人。”
“想要去对素不相识的女性施暴?你之前有过青春期躁动吗?”
那股邪火,究竟是什么?怎么来的?说到动物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但作为正常人,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生活环境和所受到的教育都会压制人的动物性。而张金龙所说的能冲毁理智长堤的欲望,很个别,尤其以张金龙的以往经历看,他的理智堤防应该很牢固的。”
王茂元把六耳递给他的工作手册冲我们扬了扬: “本该是很个别的例子,却大量地出现了。绝大多数被捕的强奸案犯,都说到了出现这种难以克制的欲望。要知道,他们多半是像张金龙这样身世清白、没有作案动机的人。”
“能不能理解为性扭曲?”我问。
“可以说是性扭曲,但却是找不出理由的性扭曲。这种扭曲似乎都在‘夜之间出现,并且在短时间内急速膨胀。可是在此期间,却没有任何外因。”
“所以你还是找到了这些案子之间的关联点,不是吗?”我说。
“这样说也没错,但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我无法解释这么大规模的强烈性冲动是怎么产生的。我相信一定有原因,但那么多年也没有找到,而不管是此前还是此后,都没有类似的案例。和我同样对‘4‘23’强奸集团案有疑问的老刑侦员还有很多,可最终还是只能放弃。案犯是抓到了,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宗悬案。”
不知怎么,听王茂元这样徐徐说来,我竞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也不是杀人的恶性案件,或许是过于离奇,才让我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个案子波及的并不仅仅是数千名罪犯,只要想想这四位数的强奸犯都作了多少案子,毁了多少少女的一生,影响了多少家庭,怎能不让人骇然失色!数十万人的生活因此完全改变了,但一切的起因至今都是个谜。
这宗案件的罪犯原本都是和我一样从未有过犯罪念头的人,是什么激发出他们的兽性呢?
一时间我和六耳都没有说话,默默消化着这宗庞大的悬案带来的震惊。
“别说是你们啊,我现在重新说起这段往事,心里都有很怪异的感觉呢。这算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两件怪事之一啦。”王茂元说。
‘‘那另一件是什么?”我接口问。问完我就觉得有点冒失,那可和我们今天的来意无关。
“那一件啊……”王茂元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说给你们听也无妨。这是几乎和‘4.23’案同一时间发生的事,它的性质,和‘4·23’案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王茂元的话让我大感兴趣。
“我有位朋友做妇科医生,同时研究女性性心理,这事是她告诉我的。在八一、八二两年里,有相当多的女性因为突发性冷淡来就医,她原本以为是心理问题,但找不出原因,有些女性原本很喜欢房事,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厌恶了。更离谱的是,小部分的女性甚至出现了生殖系统萎缩的情况,从病理学上完全看不出原因,就像是自然萎缩了。”
“嗯……”
王茂元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么听着,是不是觉得并没有‘4·23’强奸案离奇?”
我点了点头,但王茂元这么问,必然还有什么没讲出来。
果然,王茂元说:“可是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上海有一些女性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有其他省份呢?”
王茂元正说着的时候,我已经愣了,等他把一串省份名称说完,我的嘴已经张成了0形。
王茂元看到我的表情,满意地笑了一下,说:“发病的地方,和‘4·23’案完全重合。”
六耳也被惊到,说:“竟然有这种事情?!”
“这事情也只能作为巧合说了,八二年以后犯这病的人就少了很多。我那朋友和我说这事的时候,和我一对地方,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可两者彼此之间,真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所以只好闷在心里。好啦,故事说完了,不知道你们还要不要再去看卷宗?我觉得我已经讲得够详细了,因为我是亲身经历的,有些东西卷宗上也未必有。”
我看了眼六耳,这事情我可不能代他决定。
“那就不用了,谢谢您。不过还请您帮着查一下,那位姓游的大学生。如果她不叫游芳,那看看张金龙强奸案的受害者里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六耳说。
王茂元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花白的眉毛一挑,说:“对了,这宗案子结案以后,我还留了些纪念品,你俩等等,我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遗物,有的话就交给你。”
我和六耳对视一眼,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王茂元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他搬了个不小的木箱子进来。
他打开木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放在桌子上。
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有钢笔、铅笔、囚农、碗、本子等等。
“这些是一些重案犯在牢里用的东西,他们被枪毙以后我留了下来,也算是对这个悬案的纪念。这些东西我都做了标记,我来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
每件物晶上都贴了块橡皮膏,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名字。现在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并且淡化了,看起来有些吃力。
“我每次碰到重大的案子,都会留些东西下来,总想着以后老了也是种回忆。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也没怎么拿出来看,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越堆越多,老伴都说我好多回了,扔掉又不舍得。”王茂元一边找一边说。
“哦,有了,这件就是。张金龙,张金龙穿的囚衣。”王茂元盯着一件上衣的橡皮膏看了半天,终于笑着说。
六耳接过这件衣服,动作有点僵硬。我想此时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这是件蓝色的粗布背心。布料是很结实的,但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特别是正面,许多地方明显起毛变薄,还有些破洞。
六耳把衣服捧在手里,盯着看,这件极普通的背心上面,仿佛有着能牢牢吸引他的魔力。
看六耳的样子,怕是有段时间回不过神来。我拿起其他的物品细看。
都是很普通的日用品,我没有王茂元的经历,看这些东西当然不会太有感觉,只是想着用这些东西的是那样一批人,看的时候心情略略有点不自在。
当我拿起一支笔看的时候,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咦”的一声。
这是支自制的圆珠笔,笔身是根一头通的细钢管,不知原本是做什么用的,现在插了根塑料圆珠笔芯进去,用橡皮膏包好固定住,就能写字了。
我奇怪的当然不是这支笔的简陋,而是作为笔身的钢管。
“怎么了?”王茂元问。
六耳也把头转了过来。
我一边想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一边把自己的发现指给他们看:
“我是奇怪这里怎么会磨损得这么严重。”
在笔尾,也就是钢管封口的一端,好像被人努力打磨过,圆形棱边都给磨平了,一眼看去小了一圈。由于磨去的材料比较多,在一个地方甚至破开个小洞,可以隐隐看见里面的笔芯。
“这是,这是……”王茂元嗫嚅着,一把将笔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就像那个人不是用笔头在写字,而总是用笔尾写一样,他多半没事就拿着它在什么地方磨来磨去。”我说。
这句话一说完,六耳和王茂元齐齐抬头看着我。
“你们干吗?”我有点莫名其妙。
砰!王茂元重重一捶桌子: “我居然漏了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这么说,这支笔的主人可能在监狱里默默地刻下了什么东西?
王茂元看着我说:“真是惭愧,我一个搞刑侦的,居然还比不过你的眼力。”
我连忙摇头:“哪里,您不是说不怎么看这箱东西的吗,因为您进行了详细的谈话记录,所以对您来说这箱东西没有实用价值,才会不小心忽略过去。”
王茂元摸着上面的橡皮膏,叹气说:“吴玉柱,吴玉柱。我当年贴这标签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呢?要是在当年就发现,可能情况就不一样。”
“其实这未必就是什么线索,那人画的东西,和这案子也不一定有关。”
王茂元一脸的耿耿于怀,摇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说:
“嗯,关他们的牢房这段时间正好清空准备改造,或许还来得及。”
王茂元想到就做,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问清楚改造工程的进程,喜上眉梢,立刻说好明天一早进去看看。
“我们能跟着去瞧瞧吗?”王茂元一挂电话六耳就问。
“行。”王茂元一口答应,“反正里面在施工,没犯人,凭我的面子带两个人去瞧瞧没问题。”
“老实说,刚到王家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那堆书要倒的?”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这件事,问六耳。
“已经告诉过你了,直觉。”
“切!”我不屑,却发现六耳的表情挺认真的。
“真的,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比一般的直觉更清楚些,我看到那堆书,就知道它很快要倒下来了,甚至连倒下来的方向都知道。不管你信不信,就是这样。”
“有这种事?”我狐疑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那天从民政局出来以后,我突然咦了一声的事吗?”六耳说。
“嗯,我只看到有个小孩蹲着哭。”
“那孩子被一根掉下来的枯枝砸到脑袋,而在之前几秒钟,我就有了一种模糊的预感。那是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看见自己的直觉居然成了事实,自己也很意外。”
我努力回忆,似乎那天小孩的旁边是有些树枝。
“其实,从你在民政局提醒我,说我看东西的速度比你快许多之后,我就开始留心了。的确,我的记忆力、观察力比从前有了大幅的提高。殡仪馆那次,我并没有留心记张金龙前后的焚化记录,可老卢一问,我就自然而然地想了起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走神,所以问我有什么瞒着你吗?”
“你现在肯说了吗?”
“我发现只要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东西上,就有可能直觉到这件东西在一定时间以后的状态,所以我就不断地训练自己。而在你看来,我就总是在走神。进到王茂元的书房里,我眼睛扫过那堆书就觉得有点不妥,再细看就知道书要倒。我是准备和你说我的事情,又怕你不信,所以提醒你注意,作为验证。”
“那你现在不是变成预言家了?”我惊讶地问他。
“还不至于。我只是对一些不稳定的东西能预先觉察到,比如一个快要掉下来的花盆、一辆快要撞到行人的自行车等等。而且,也不是百发百中,但预测成功率总在九成以上。”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对所谓人类直觉的猜测,你想不想听?”我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假想。作为一个对世界有无限好奇的人,我作过许多这样的假设。
“当然,这一定和我现在的状态有关吧?”
“直觉实际上只是人类潜意识所下的判断。”
“潜意识的判断?怎么说?”
“人类的眼睛耳朵皮肤这些感觉器官所接收到的信息,远比一个人自己意识到的多得多。可是这些信息不能一股脑儿地都直接传给大脑判断,那样的话就信息爆炸了,你会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所有过于微弱或者被判断为不重要的信息都被自动过滤了,你的显意识根本不知道自己还看到、听到过那些东西。但被过滤掉的大量信息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进入了人的潜意识。”
六耳点头说:“我听说,有的证人记不起案发现场的情况,却在催眠师的帮助下,完整地还原了当时的景象,就好像电影回放一样。这是不是说,当时证人看到的很多东西,被当做无效信息过滤了,自己记不起来,却存在于潜意识里?”
“没错。人脑的潜力还有多少可供发掘,科学家们说法不一,但肯定有着巨大的空间。潜意识里有大量被忽略的信息,或许直觉就是潜意识综合了这些信息而得出的结果。只不过人脑毕竟不是计算机,信息也有不全面的地方,所以直觉有时准有时不准。要是以这个为理论依据来说你的情况……”我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故意趁势停了下来,想吊吊六耳的胃口。
“因为我的感觉比常人敏锐很多,而潜意识的判断能力又不明原因地提升了,拿老王家的书来说,潜意识自动分析了每本书的堆积角度,甚至考虑到了室内空气流动等细微因素,判断出这堆书将在几秒钟后倒塌。这样的判断结果以直觉的方式传到我显意识中。”六耳接着我的话说。
“就是这样,你的确比以前敏锐了很多,不管是感觉上还是思想上。可是说到不明原因,你真认为是不明原因吗?”我随手打开空调,坐在沙发上问六耳。
六耳摸着手臂上开始长出来的细细黑毛,说: “这或许是替代它们的新能力吧,我终究还是和寻常人不一样。”
十、再见三兔
等在王茂元楼下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天真正算是起了个大早,六点半不到就爬起来。因为和王茂元约定等候的时间是七点二十。算算这些年里那么早就爬起来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小伙子,很少起这么早吧?我老头子是睡不着,幸福啊。”和王茂元一路过去,不多久我的困倦就被他发现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过会儿就好了。”
反观六耳,倒是精神得很。
提篮桥监狱我和六耳都是头一回去,厚实的高墙压抑着每一个经过者的心情,我的困意也立刻消散了。
整个监狱还是关着很多犯人,只是我们要去的那个区现在清空了,改造工程刚刚开始。我和六耳出示了身份证,填好外来访客单,检查过随身物品,然后在胸前别上访客证,跟着王茂元走入高墙。
检查的时候我看到六耳居然把昨天王茂元给他的那件囚服带在包里,心里奇怪。放行之后,我小声地问他:
“你怎么把这衣服带来了?”
六耳一笑:“等会儿或许有用。”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心里嘀咕,这小子的想法我越来越猜不透了。
香港电影里那种监狱外墙和内墙之间的宽广院子,并不存在于提篮桥监狱中,站着持枪哨兵的高高岗楼和探照灯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不过这座监狱的安全性毋庸置疑,这上世纪初由英国人建造的‘‘回”字形建筑群,当时可是号称“远东第一大监狱”呢。
进了大铁门就是四层高的监狱楼,我们要去的是C区。走在狭窄的走道里,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铁门。现在这些铁门后面大多没有人,犯人早饭后都进裙房里的工厂劳动了。
C区的走道里堆着些建筑材料,王茂元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英国人的建筑结构非常牢固,所以这次只是整修一下表面。提篮桥监狱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上海司法对外的窗口,常常有人来参观,不能太破旧了,正在有计划地分步重修。
C区的铁门都虚掩着,开始一段的房间已经开始粉刷。王茂元在5号牢房前停了下来。
“当年,从C区的3号房开始直到27号房,关的基本都是‘4·23’案的案犯。那支笔的主人吴玉柱就关在这5号房,张金龙在13号房。”说着,他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5号房是间比较大的牢房,约十平方米出头。这间房只有铁门上的小窗,现在把铁门全开着采光也不太好,可以想象要是关在里面是多么阴暗。
话说回来,当年被关在里面的人,恐怕也没有什么心情抱怨采光问题。
地面是水磨石,如果吴玉柱的钢管笔是在牢房里磨损的话,留下的痕迹只可能在这水磨石的地面上。
我弯下腰细看地面,王茂元和六耳两人也是一样的动作。我才看了几眼就怔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并不是找不到痕迹,而是地上留下的痕迹太多了点。
这座监狱自建成到现在近百年。在这间C5号牢房里关过的犯人数以百计,他们百无聊赖之际,早就把坚硬的水磨石地面搞成了大花脸。
虽然不至于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划痕,但就在我周围这两平方米里,就最少有三处较深的划痕,整间牢房少说也有十几处,又怎么能知道哪一处才是吴玉柱划的?
我失望地直起腰,却看见王茂元和六耳还在弯腰细查。
我有些奇怪。我想到的,这两人没道理想不到啊。
过了一会儿,王茂元也发出一声叹息,直起腰来说: “真是没法子辨认了,我已经看到三处可能是钢管笔划出的痕迹,整间屋子加起来有六七处有可能。原本还想有所收获,这么些年过去,当年的痕迹是找不出喽。-
我心想原来王茂元是在各种划痕里努力分辨,过细的划痕是可以排除的,只可惜这间屋里近似的划痕太多。
可六耳居然还毛着腰移动着脚步,依然不肯放弃。
“你有什么分辨的办法吗?”我问六耳。
他向我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王茂元看看他,又看看我,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再次弯腰观察起地面。他一定奇怪六耳正在依据什么进行分辨。
我随着六耳的视线看,却瞧不出什么来。
“找到了。”六耳突然说。
我和王茂元立刻凑了上去。
那里有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划痕。
“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我问。
“别急,你先看看这像什么。”六耳说。
我跟着王茂元蹲下去,微眯着眼睛细看。
这肯定不是汉字,应该是个图案。
划痕很深,边缘相当模糊。这种模糊看起来是反复刻画所造成的。
王茂元站起来,退开几步往这里看了看,说: “这里当年好像是吴玉柱睡觉的地方。”
他又走过来,比了比,说: “要是他头冲这边睡的话,右手伸直差不多是这个地方。嗯,很有可能,他或许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捏着笔画的·日复一日,可惜这痕迹挺难辨认的。”
“那多,你不觉得这图案有点眼熟吗?”六耳对我说。
“眼熟?”经他这么一说我是有点觉得似曾相识。
“你看,这划痕的中间有个圆圈,圆圈里是什么?”
的确是个圆圈,那里面……
痕迹实在是有点模糊,我越看越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六耳也蹲了下来,以手当笔,画了个圆圈,又在里面画个一串连在一起的图案。
王茂元还没看出这是什么,我却立刻被点破迷雾。
“三兔图,是三兔图!”
六耳画的,就是三兔图最核心的圆圈图案——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
再比对吴玉柱留下的划痕,没错,是三兔图。那圆圈外面原本难以辨认的曲线,依稀就是三兔图核心圆圈外如云气缠绕的一个个弧型。
“什么三兔图?”王茂元却不明白。
“是……是……”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是一种耳朵相连的兔子图,就像这样——”六耳摸出纸笔,很快画了出来, “就是这样。”六耳把图递给王茂元。
“你居然能完全画出来?”我惊讶地问六耳。
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留心一下就可以画出,可四周那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弧云气十分复杂,要画出就很不容易了。六耳不是只在双圣庙里见过一次吗?那时候他可还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呀。
王茂元接过图一看就叫了声: “是这图!”
“您也看过那则新闻?”我问。
“什么新闻?”没想到王茂元反问道。
我简单地说了一下,王茂元说: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来历,不过我是在一个叫郭超的犯人的日记本上见到的,他也是‘4·23’案的案犯,有时会写些日记,在本子上偶尔会见到这样的图。我当时问过他,他只说是随手画的,我就没在意。”
王茂元拿着图对比地上的图形,慢慢点头说: “没错,看起来地上画的也是这个图。”
他抬起头有些不解地问六耳:“你根据这么模糊的痕迹就能复原出这幅图?”
“我这方面能力比较强。”六耳笑笑。他这么解释我倒是释然了。根据我的直觉理论,他看见这痕迹是能快速还原出原本模样的。
“而且我也见过清晰的原图嘛。”六耳又说。
他说完,却蹲在王茂元身边,取出包里的那件囚服,正面朝上铺在吴玉柱画的三兔图旁。
“昨天我还不敢确定,现在看起来我的猜想没错。”他说。
我也蹲了下来,三个人蹲在一起,头冲内屁股向外,这姿势被别人看见想必有点可笑。
“你们看这件衣服上磨损的痕迹,这痕迹比吴玉柱的要难认得多,但是,中央这个圆形的磨损带应该还是看得出的。”
六耳说得没错,中间真是有一圈圆形的磨损痕迹。
“你的意思是这件衣服上也有三兔图?但圆形内部的磨损已经完全混成一片了,外部也是,看不出和三兔图外部类似的花纹。”我说。
“你说得没错,但你看圆圈外部磨损带的走向,依稀可以看出是往八个方向的,就和三兔图一样。”
“你的观察力真是不简单!”王茂元再次对六耳刮目相看,“这样看来,是三兔图的可能性相当大。”
我用手指摸着囚衣,皱眉道: “这上面的痕迹是用什么弄出来的?”
“我想,就像你现在所做的。”王茂元看着我的手, “是手指画的。日积月累,画了千百次以后造成的磨损痕迹。”
“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不断地画着这个图。我好像感觉到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这个图一定是有意义的。”六耳说。
“但是他们是从哪里见到这幅图的呢?在那则新闻报道前,没有人关注三兔图的,就算是现在,知道三兔图的也只有极少数人啊。王老,您以前见过这图吗?除了在那个郭超的日记里?”
“应该……没有吧。”不知为什么,王茂元的否认显得不太确定。
“这就怪了。现在可以肯定,至少有三个‘4·23’案的犯人对三兔图有着严重的情结,如果大胆推广到所有案犯的话,这就是继王老您说的‘不可克制的欲望’之后,另一个共同点了。”我说。
我们蹲在一起说了一会儿,很快就感觉脚有些麻,一个个站起来。
这样的讨论是没结果的,我们也明白这点,跟着王茂元再次到C13房看了眼。这间曾关着六耳生父的牢房要小些,约六平方米,我们又在地上找了一小会儿,未果,就离开了。
和王茂元分手的时候,我们再三感谢了他的帮助。
“最迟明天,游芳的事情我就能查出来。”王茂元对六耳说。
“谢谢您了,估计您还会查一查‘4·23’案的事吧,要是有进展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六耳说。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是准备一个个牢房看过来,瞧瞧是不是还有人在地上画过这三兔图。”
“我看这事情没解。”路上我对六耳说。
“怎么?”
“‘4·23’案的新突破口,是建立在所有的案犯都熟悉三兔图这个大胆推测的基础上。可是那么些省数以千计的案犯,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看见三兔图的?看见了又为什么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关进了牢里,有事没事都要画这个图?听听都够荒诞的,事情过去二十多年,怎么查?”
“那时候就看见三兔图,现在想起来只有双圣庙了。”六耳说。
“倒不只是双圣庙,记得那篇新闻报道上说,英国专家组主要是去敦煌,也许别处还有。可一般人看见三兔图不会在意的,而吴玉柱他们对三兔图的态度,简直就像是邪教崇拜的图腾……”我突然住嘴,六耳也转头看着我。
我这么随口说出的东西,倒真是有相当大的可能性。
宗教狂热是很可怕的,如果说有什么能让数千人都对某些事情绝口不提,哪怕面对死亡,宗教绝对是最有可能的力量之一。
而疯狂的强奸行为,是否是某个邪教的教义?
既然三兔图能被世界上最大的三个宗教同时采用,为什么不能有其他的小教派采用它?
“这个案子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六耳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直觉,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到十点,我连着接了两个电话,让我被迫放弃了继续睡下去的打算。
第一个电话是王茂元打来的,六耳留给他的是我家的电话。
他说了两件事。首先,我们的猜想得到证实,张金龙在大学强奸的两名女学生之中,游某就是游芳。其次,昨天下午到晚上,王茂元发动了几个年轻的刑侦队员,把C3一C27所有没重修的牢房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除了吴玉柱的划痕,另外确定了两处三兔图划痕,还有三处疑似。核对当年的关押资料,王茂元推测,留下划痕的可能都是重犯。
五分钟后的电话是梁应物打来的,昨天晚上我拜托他查一下三兔图的事。网上只有英国专家来华的新闻,却没有后续报道说他们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关于有无邪教以三兔图为图腾一事,梁应物还在托人查,英国专家的结论已经知道了。
其实英国专家并没得出实打实的结论,他们原本期望在考古方面能得出确切的答案,可是走了小半个中国,只证明了在古老的东方也有许多地方留有三兔图的痕迹,这些痕迹并不局限于佛教,也不局限于隋代,在元代也发现了。我想在元代的发现就是指双圣庙了。
英国专家有一个推测性质的结论,研究发现,长时间看三兔图会有使人平心静气的效果,一个英国的心理研究机构更表示,长期处在随处可见三兔图的环境中,能让人清心寡欲。而清心寡欲是所有宗教希望教徒做到的,所以这些宗教不约而同地把这样的图案采用到类似教堂的场所中。
回想起第一次在双圣庙里看见三兔图时的感觉,好像是有那么点让我平心静气的作用。但这就很难解释穷凶极恶的强奸犯们为啥也对三兔图这么热衷了。
这两通电话的效果是让我更加疑惑了,我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起来洗漱。而后我走进卧室。
六耳正在看窗外。现在他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窗帘拉开了。
“王茂元来过电话了。”我说。
六耳转头看我: “他怎么说?”
“是游芳。”
“哦……”他缓声应着,转回头去,“我猜到了。”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该考虑一下,重新对待你母亲。”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是,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还没有找到。”六耳回避了我的问题。
“你确信‘4·23’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强奸案?”我问。
“你也这么想,不是吗?”
“好了,出来吃早饭吧。”
坐在餐桌上对啃面包的时候,我把王茂元的新发现和三兔图的事告诉六耳。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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