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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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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wawa_pku

只看楼主

2006-12-25 16:51:00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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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wawa_pku

只看楼主

2006-12-25 16:51:00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鲜红而多皱褶,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格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括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喂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颌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哪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蹩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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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6:52:00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

  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地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鼓、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噎噎隆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咐——”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僻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做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钦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螃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小豆子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额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地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

  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混,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袄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果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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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6:52:00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地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

  甘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爷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帘红,碰头彩。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绰约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

  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

  “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

  “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抡起大拳头,握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他的见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团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桩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庆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

  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手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坐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怀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鱼、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

  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

  “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

  “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也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直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儿:“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猬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

  “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见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的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然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楼听得呆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噤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啦?”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讪讪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7”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哪!”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讨了,为宣传招徕,二人便到万盛影楼拍了些戏服和便装照片。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几儿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上了点粉,穿青绸薄纱,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少年裘马,衣履风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侠拍档,不忘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把扇,不免也带点架势。

  蝶衣的一双兰花手,旧痕尽脱,羞人答答。——不过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种“表演”,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蝶衣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记住给我们涂上颜色,涂得好一点。”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门,非常热切,“二位老板,又要南下巡回好几个城儿了。”

  “这回是戏园子张悬用的。”

  拍照的更觉荣幸,哈着腰,谦恭喜气:“二位老板放心——”

  忽闻一阵汹涌的声浪,原来是口号。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令两张傲慢的脸怔住。

  “糟了!”影楼中那朵搞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群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么相?”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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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6:53:00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么时势了?歌舞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吓?”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干,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什么家什么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么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地,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想到:

  “可惜呀,厂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么打听也问不出那把宝剑的下落。”

  “什么?”

  小楼的心神一岔,为了路上走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头多看一眼,没听清楚。

  “哦,”他转身来打个哈哈,“儿时一句话,你怎么当真了!”

  蝶衣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留神追看、什么也见不着。他不肯定小楼是听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这是同一切过路的局外人无关的。但他有点不快。

  黄包车把二人送到戏园子门外。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华灯,背后有极大仓皇但又不愿细思的华灯,敌人铁蹄近了,它兀自辉煌,在两个名儿:“段小楼”、“程蝶衣”的字下,闪烁变幻着。

  小楼一指:

  “瞧,我们的大水牌!”

  因学会自己名字,便上前细认。这“水牌”写上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小楼一找就找到个“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满心欢喜。“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

  因细意端详,刚才的不快,马上置诸脑后。

  “哟,怎么把我的名字搁在前边啦?”掩饰着自己的暗喜。

  小楼也没介意;“你的戏叫座嘛,没关系。我在你后边挺好!”

  蝶衣听了这话,有点反应。——

  他说:“什么前边后边的,缺德!”

  小楼被他轻责,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让你,还缺德呀?”

  他总是照顾他的,有什么好计较?一块出科,一块苦练,现在熬出来,谁的名字排在谁的前边,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反正一生一旦,缺了谁也开不成一台戏。

  蝶衣伸手打了他一下:

  “我才没这个心呢!”

  “我倒有这个心呀,”小楼豪迈地拍拍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你不叫我让,我才会生气。”

  班主一见二人,赶忙迎上:

  “两位老板,池座子汪洋江海的,都伸着脖子等呐!”

  又贴住蝶衣耳畔:

  “袁四爷特地捧您的场来了,您说这面子大不大?快请!”

  小楼早已踏着大步回后台去了。这人霸王演多了,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催场的满头是汗,在角儿身边团团转。

  上好妆的虞姬,给霸王作最后勾画;成了过程中的一部分习惯。密锣紧鼓正催促着,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扮演马童的,早已伫候在上场门外,人微言轻,不响。

  催场的向场上吩咐:

  “码后点,码后点。”

  回头又谄笑:

  “段老板,这‘急急风’敲了一刻钟了啦!”

  “我先来一嗓子,知道我在就行了。”小楼好整以暇,对着门帘运足了气,长啸一声。

  台下闻声,马上传来反应:

  “好!好!”

  掌声在等着他。

  终于段小楼起来了。马童自上场门一跳一翻,先上,戏于此方才开始。

  池座子人头涌涌。

  穿梭着卖零嘴的、卖烟卷的、递送热毛巾的、提壶冲水的——坐第一排的爷们,还带着自家的杯子和好茶叶。瓜子和蜜饯小碟都搁在台沿,方便取食。

  更体面的包了厢座。

  上头坐了袁四爷。
  袁四爷四十多,高鼻梁,一双长眼,炯炯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马褂,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

  随从二人立在身后。一个服务员给沏了好茶,白牡丹。他没工夫,只被舞台上的人吸引着。

  霸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蝶衣的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

  伸出兰花手,作拭泪、弹泪之姿,末了便是:

  “待妾身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项羽答道:“如此说来,有劳你了——”

  她强颜一笑,慢慢后退,再来时,斗篷已脱,一身鱼鳞甲,是圆场,边唱“二六”,边舞动双剑。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间舞娑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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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6:53:00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

  袁四爷以扇敲击,配合板子。

  “唔,这小娘不错!”

  随从见他食指大动,忙回报:

  “是程老板的拿手好戏。”

  袁四爷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听着戏。他在包厢俯视舞台,整个舞台,所有角色,就处他掌心。“她”在涮剑,人在剑花中,剑花在他眼底。

  直至戏散了。

第四章 猛抬头 见碧落 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彩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漫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璞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彩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像要跟咱斗斗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胡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地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脂胭、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小楼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报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毕恭毕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围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王宝驯》、《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理钱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赔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

  “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叙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展地步下楼梯,亮相。

  窑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鲜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乌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唤: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诓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替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造声赔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直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

  “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

  “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25 18:49:36编辑过]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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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y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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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7:26:00

读研的时候曾很FAN她,把她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拿来看.果然不同反响.只是现在觉得她有时候太有点咄咄逼人了,吓退了不仅男人,还有女人.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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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wawa_p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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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8:50:00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的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

  “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

  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

  “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或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亲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

  “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酒桌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抄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觑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设事人一样,生生受了它。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险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一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叫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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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8:52:00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核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一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

  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踟躇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髦理得溜光,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地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

  “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


  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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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2006-12-25 18:53:00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

 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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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