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田园就躺在他的眼前。
一条白色的被单盖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她那张平静的脸,冷气从她身下幽幽地浮起,缠缠绵绵地围绕着她。叶萧像一尊雕塑般站在旁边,只感到冷气穿越田园冰凉的躯壳,缓缓渗入了他的身体。
现在他终于相信周旋的话了,这女人的身上确实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即便在她死了以后仍然没有变。叶萧最后看了她一眼,心里却在想着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法医实验室。
刚才,叶萧已经询问过法医了,尸检的结果证明田园确实是死于心脏病,纯属自然死亡。警方也检查过她生前的房子,除了挂在半空的电话机以外,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已经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法医实验室外的走廊寂静无声,除了外面汨汨的雨声。高高的窗户透进来幽暗的天光,使这里显得潮湿而阴暗,叶萧站在窗前看着雨点滑过玻璃,渐渐有些出神了。
就在一小时之前,叶萧刚通过公安局内部的系统,查到了田园的简历。田园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她从小就学戏,很早就表现出了戏曲方面的天赋,十二岁便登台演出,到了二十岁已经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总是能引起男人们的兴趣,在她最红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表面上附庸风雅,脑子里却一团浆糊的暴发户,这恐怕也是她那间豪宅的来历。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三年前田园红得发紫的时候,却在一次重要的表演中突然昏了过去。人们把她送到了医院,幸亏医生抢救及时,才挽救了她的生命。也就是在这一天,她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唱戏了。从此,田园的舞台生涯宣告结束了,她就像一颗流星般划过戏曲的夜空,又迅速地消失了。一开始还有戏迷经常来探望她,但时间一长人们就渐渐地淡忘了她。三年来,田园一直深居简出地生活着,没有多少人了解她的近况。所以,她的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有一家报纸做了报道。
想着想着,叶萧不禁有了一股世态炎凉的感觉。
这几天警方调查了田园最近的病史。医院的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每一次都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的医生甚至认为,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一个月前申请做器官捐献,手续还没办下来,她自己就已经先去了。
还有重要的发现,在她死前三个月,曾经去过一次精神病院。病历记录表明她精神衰弱,因为死亡的恐惧始终缠绕着她。叶萧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心理都会崩溃的,就算真得了精神病也不奇怪。
叶萧开始相信,周旋所遭遇的一切,全都是田园事先安排好的。这个叫田园的不幸女子,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死去,而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办好,那就是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以,她选择了周旋,一个正在寻求灵感的年轻作家。最后,她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关照周旋去完成任务。
可惜,死神没来得及让她把话说完。
但叶萧转念又想了想,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她是考虑到,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真正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
不过还是有许多疑点,叶萧的脑子越来越模糊了。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那个被她选中的倒霉蛋就是周旋,至少她曾经去过精神病院。
窗外,雨下个不停。
叶萧感到一阵窒息,他快步冲出了走廊。穿破外面的雨幕,他钻进了那辆跟随了他好几年的桑塔纳中。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不停划动着,他振作精神踩下了油门,向市图书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连着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整个城市都仿佛在雨水中泡酥了。尽管市图书馆里明亮而整洁,但叶萧依然闻到一股阴郁潮湿的气息。他呆呆地坐在一间资料阅览室里,周围不断地响起奇怪的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一些人影晃动在高高的书架后,感觉就像是在博尔赫斯的世界里。
叶萧已经在图书馆里泡了整整三天,伴随着窗外连绵的阴雨,没日没夜地埋头于泛黄的旧纸堆里,仿佛时光倒流了七十年。
——他在寻找幽灵客栈。
如果幽灵客栈真的存在的话,就一定会在纸上留下痕迹。否则,叶萧实在想不出,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找到它。事先他已经调查过本市所有登记过的旅馆和酒店了,没有一家叫这个名字。叶萧想想也是,谁敢住进这种旅店啊,除非有人故意要玩后现代的风格。
所以,叶萧只能在这里翻阅旧报纸里的奇闻逸事。幸好这里的管理员是他的熟人,帮了他很大的忙,找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旧报纸。但叶萧依然有大海捞针的感觉,眼前一行行竖立着的文字,不停地散发出陈年的油墨味,仿佛一片浑浊的黑色大海,
雨声继续淋漓地落在玻璃上,叶萧依然一无所获,得到的只是用眼过度后的疼痛感。如果下午五点以前还查不到的话,他就决定放弃这虚无缥缈的调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那四个字——
幽灵客栈。
叶萧立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四个字,挑衅似地跳进了他的视线。
这是旧上海的一家报纸,名字叫《江南时报》。印刷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八月十九日,也就是公元1933年。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这张1933年的报纸的副刊版,一篇大约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的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那个时代的中文报纸都是竖排,在《幽灵客栈》标题的左下侧印着作者的署名——陶醉。
一个特别的名字。叶萧感到这名字有些耳熟,他很快就想起来了,陶醉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的时候非常年轻,就像颗流星那样划过当时的文坛。1937年淞沪抗战时,日军对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一枚炸弹击中了陶醉居住的房子,最后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现在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
陶醉去过幽灵客栈。
叶萧的心头一跳。原来幽灵客栈真的存在,至少在七十年前曾经存在过。
在看这篇文章以前,叶萧先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又抬眼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雨水依旧在窗外流淌着,四周的人都影影绰绰的,就像眼前这张泛黄的旧新闻纸。
陶醉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经过了足足二十分钟的煎熬,叶萧终于看完了这篇文章。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依然感到很闷。刚才从旧报纸里散发出一股潮湿陈旧的空气,强行钻进了他的胸腔。现在,他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把那股湿气呼出来。
突然,他把头低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周围。他似乎感到有一双眼睛,正藏在那几大排书架的背后,偷偷地窥视着他。
“我怎么了?”
叶萧暗暗问自己为什么在看完这篇文章以后,突然产生了这种荒唐的感觉?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陶醉英年早逝的脸……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立刻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周旋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叶萧暗暗祈求周旋在家,不要再用电话录音来迎接他。
“喂?”
还好,是他真人的声音。
“周旋,我是叶萧。”
“结果怎么样?”
“我想,我找到幽灵客栈了。”
三天以后。
连续几天的绵绵阴雨已经停止了,但叶萧的心情却似乎还停留在雨中。他快步走进长途汽车站,在喧嚣的大厅里等候着周旋。
周旋终于来了,他背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就像是个野外旅行者。他走到了叶萧的身边,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的呢?”
“算了吧。”叶萧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拍了拍周旋的肩膀,“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要去幽灵客站吗?”
“当然,我早就想清楚了,不会放弃的。”
“木匣呢?”
“放心吧,它在我背后的包里。”
周旋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已经预先买好了车票,现在只等着上车了。叶萧紧紧地跟在他身边,关照着说:“到了那里就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他忽然停了下来,郑重地说:“叶萧,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在图书馆里查到那份旧报纸,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幽灵客栈。”
“不过,我现在有些怀疑,那篇文章究竟有几成是真实的。”
“只要有百分之一是真的,我也会找到那里的。”
周旋自信地回答。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周围都是匆匆的旅人,叶萧不断地环视四周。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方言,不时还传来小孩的哭声,这一切都让那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时间,他竟然有了些恍惚。
“你怎么了?”
“不,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快上车吧,我看到牌子了。”
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周旋看到了一辆白色的旅行巴士,这辆长途汽车的终点站将是浙江省K市西冷镇。
根据三十年代旧报纸上那篇文章里的内容,他将要到西冷镇上去寻找幽灵客栈。
叶萧一直把他送到了大巴士跟前。周旋靠在车门口,握紧了他的手说:“叶萧,谢谢你能来送我,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然而,叶萧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叶萧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周旋,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人。”
“谁?”
“小曼。”
叶萧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名字。周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身不响地转过身去,三步并做两步跳上了车厢。叶萧呆呆地站在车门口,也许自己说错了?其实,叶萧今天来送他上车,就是为了把这句话说给他听。
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周旋的声音。
他看到周旋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向他挥着手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或者给你写信。”
“多保重!”叶萧也大声地叫了起来。
长途大巴缓缓地开动了,周旋把头缩回到了车厢里,但他依然在向叶萧挥手。叶萧目送着大巴开出长途汽车站的大门,转弯后就看不见了。
——这辆车将载着周旋开往幽灵客栈。
其实,刚才叶萧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天色变得越来越暧昧,说不清是多云还是阴,偶尔还会有稀疏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到周旋的脸上。他坐在大巴的后排一个靠窗的座位上,低垂着眼帘看着窗外的田野,夏日里的江南一片诱人的绿色,高速公路边上的树丛正飞快地向后退去。
长途大巴飞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很快就开出了上海。但要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周旋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八点半,照这么算要到下午三点半才能抵达目的地。
最近几年来,他为了写作跑了许多地方,坐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也算是家常便饭。然而,这一回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从大巴启动的那一刻起,周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时他看着车窗外的叶萧,不停地向他挥着手,周旋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某种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周旋猛地摇了摇头,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完成田园临死前的遗嘱,他觉得这是自己对死者应尽的义务。
周旋忽然感到了口渴,仿佛体内的水分瞬间都流失了。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每隔半个小时他都要看一次,因为包里有那只木匣。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它,仿佛能直接透视到包里的木匣。
周旋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旅行包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两大瓶水。在旅行包的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皮包,木匣就被包裹在皮包里面。他用劲地捏了捏,手上立刻感觉到了木匣上雕刻的花纹。除了木匣以外,旅行包里还有一部笔记本电脑、一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和几套换洗的衣服。
他喝了一大口水,这才感到一阵清凉。然后,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确信旁边没有人注意到他,才把旅行包放回到了行李架上。这时候,他感到一阵浓浓的困意涌了上来,窗外绿色的景致再也无法吸引他了,眼皮禁不住缓缓放了下来。他的意识渐渐的模糊了,高速公路上飞驰的车子轻微地晃动着,就像在掀起微澜的大海上航行的帆船。
周旋很快就被黑色的海水淹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起一个女子的背影,她在一片坟墓中漫步着。一阵浓浓的白雾笼罩着他们,他努力想要追上她,但却始终都抓不到她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除了她的脸。瞬间她回过头来,他看清了她的脸。于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了起来——“小曼!”
一切都消失了。周旋跳了起来,惊恐万分地看着四周,坟墓和她都不见了,周围并不是白雾,而是一双双冰凉的眼睛。车厢里所有的旅客都紧盯着他,周旋这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那一声惨叫声正是出自于他的口中,把全车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问他。
“对不起,我刚才做了个噩梦。”周旋狼狈不堪地回答。
“你刚才叫的那个小曼是谁?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吧?”这女人看起来喜欢刨根问底。周旋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窗外的景色,茫然地问道:“请问现在到哪儿了?”
“马上就快到西冷镇了。小伙子,我看你从上午一直睡到现在,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周旋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急忙看了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三点钟了。没想到自己睡了足足有六个多小时,这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浙东沿海的丘陵地带。
木匣——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木匣。
他立刻仰起头看了看行李架,谢天谢地,旅行包还在。但周旋还是不太放心,站起来取下了旅行包,打开来一看,木匣还好好地裹在里面,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突然,周旋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过午饭呢。他从包里取出了一大块面包,就着矿泉水喝了下去。
窗外的景色依然是绿色的,公路两边的青山郁郁葱葱,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半个小时后,周旋终于看到车子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西冷镇到了。
大巴在镇边的停车场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终于踏上了西冷镇的土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西冷镇的空气。四周青山环绕,使得这里的空气特别干净,周旋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
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西冷镇也不例外。周旋一路走一路仔细地观察,这里看上去要比内陆的中等城市还要繁华,街面上全是新盖的漂亮楼房,到处都有商店和批发市场,在镇上最主要的一条大街上,他能随时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看起来这里吸引了不少生意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他就看到了与刚才格格不入的景象。这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街面上是古老的茶馆、酒家、裁缝铺、米店。看着周围的小巷和街头悠闲的人们,周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上海青浦朱家角的北大街。这里应该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周旋走进了一家茶馆,里面聚集了一群老人,端着茶碗在聊天。还有几个青年男女,背着和他一样的旅行包在休息着。他好不容易才捡了个空位坐下,向茶倌要了一杯热茶。其实他并没有心思喝茶,而是仔细地听着周围人们的说话。然而,这里的老人们所说的方言他一句都听不懂,只能从老人们的表情上去猜测聊天的内容。
终于,周旋忍不住插话了:“请问,我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老人们都能听懂普通话,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说道:“尽管问吧,西冷镇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带有浓重浙东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就像是电视剧里蒋介石的那种口音。
周旋点了点头,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那句话临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年轻人,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老先生,我想问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
几秒钟后,茶馆里变得鸦雀无声了。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周旋,那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就连那几个城市里来的旅行者都停止了聊天盯着他。
空气似乎凝固了,刚才周旋的那句话似乎造成了某种严重的后果。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的人们,想要张大了嘴为自己辩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几乎僵了整整两分钟,那个老先生才终于说话了:“西冷镇没有幽灵客栈。”
“什么?没有?”
“没有幽灵客栈。”
老先生继续坚持地说。
周旋的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只为了听到这句话吗?不,这不可能,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周围人们的表情,当他们听到“幽灵客栈”这四个字的时候,全都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说明他们对幽灵客栈感到害怕,而且绝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幽灵客栈,所以才会否认幽灵客栈的存在。如果他们真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幽灵客栈,自然也用不着现在这样,一付如临大敌的样子。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周旋忽然感到一阵血脉贲张,于是他大着胆子说:“为什么要说谎?”
“你说什么?”老人有些发毛了。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幽灵客栈如此忌讳。但请大家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我只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到幽灵客栈送一样东西而已。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感到非常抱歉。”
茶馆里依旧死一样寂静,人们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此刻,就连茶馆外面的老街上都聚集了许多人,纷纷挤在窗口上向里面前去,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周旋。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面对面的关注着。
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点离开西冷镇,不要再打听任何有关幽灵客栈的事。小伙子,你还年轻,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算是什么意思?周旋可不想被别人教训,可是,他看着周围人们的那种眼神,看来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先离开茶馆这是非之地再说吧。他低下头对老先生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然后,他在桌子上放下十块钱的茶钱,便匆匆地跑出去了。
外面围观的人群自动地为他让开一条路,他就像是个犯了错误的人一样,低着头向前跑去。
老街并不长,周旋一口气就跑到了镇子的边缘,总算摆脱了人们的目光。这里的房子都非常古老了,一股清冷衰败的气氛,也看不到多少人气。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行走着,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一阵冷冷的风从东面吹过来,带着咸涩的海水味——这里离大海不远了。
忽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周旋吓了一大跳,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只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这里。”染黄发的年轻人指了指后面一栋老房子,然后他把周旋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轻声地说:“刚才我在茶馆外面听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灵客栈?”
“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
阿彪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你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不过嘛——”阿彪的手上做出了一个数钱的动作。“你要多少钱?”
“一百块。”
“成交。”
周旋掏出钱交给了他。阿彪接过钱轻声地说:“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让我老爹知道我带你去幽灵客栈,他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请稍微等一下我。”
阿彪说完跑进了后面那栋房子。周旋忽然心想,这个“阿彪”会不会不来了,骗了他一百块钱就跑了呢?正在后悔的时候,却看到阿彪又出来了,手里推着一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车。
他戴着头盔跨上了摩托,招呼着周旋说:“先生,快上车吧。”
周旋将信将疑地骑上了摩托后座,他小心地问道:“阿彪,你有没有驾照啊?”
“有,上个月刚拿到。”
他又给周旋戴上了头盔,然后发动了车子,大声地说:“坐稳了啊!”
摩托车发出隆隆的发动声,在剧烈地颤抖了几秒钟后,带着周旋飞驰了出去。阿彪很快就开上了一条乡间小路,路面很不平整,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阿彪开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让后面的周旋心惊肉跳。
在摩托飞驰的时候,周旋在阿彪耳后大声地问道:“阿彪,为什么西冷镇上的人不愿意谈幽灵客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总是用幽灵客栈来吓唬小孩子,说去了那里就会被鬼捉去。其实,幽灵客栈里倒底有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你去过幽灵客栈?”
阿彪大声地回答:“我小时候去过,但只是从外面看看,没有敢进到里面去。”
“那里是什么样子?”
“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天色越来越阴暗,一大团黑色的云朵聚集在天上,看起来要下雨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开过了一个村子。周旋注意到村子里有许多三层以上的小楼,在村口还有一个绿色的邮筒。他不禁问道:“这村子很有钱嘛,叫什么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对,这村子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过去非常荒凉,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穷的地方。不过十几年前这村子里的人办起了乡镇企业,实际上就是造假货,全村人都富起来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干这个了,大多做起了正经买卖。”
两个人在摩托上说着说着,果然开到一条荒凉的山路上了。周围看不到农田和大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乔木。周旋看着这荒凉的原野说:“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浙江到了英国海岸。”
“因为这里的地下都埋着死人。”
“是坟地?”
“对。这里正好对着风口,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盐碱地,没有一种庄稼能种活。我们浙江一向都是人多地少,不能浪费一寸土地,所以几百年来,西冷镇和周围几个乡镇都把这里当做墓地,专门埋死人。”
忽然,几滴雨点落到了周旋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大海!”
当这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爬上一个高坡时,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见过无数次大海,然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他的感觉却迥然不同。虽然他只是在高处远远地眺望大海,距离大约还有好几千米,但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一幅阴郁的印象派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阿彪飞快地开下了高坡,转过一个弯以后,他大声地叫起来:“幽灵客栈到了!”
周旋心里一惊,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里了。
摩托车在离客栈一百米外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阿彪摘下头盔,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不敢靠近那栋房子。”
“没关系。”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挥了挥手,“谢谢你。”
阿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客栈一眼,立刻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颤抖着对周旋说:“先生,听我一声劝,现在还是跟我回镇上去吧,明天早上我再送你过来。现在那么晚了,你总不见得今晚就住在幽灵客栈吧?”
周旋苦笑了一下:“阿彪,谢谢你,你回去吧。”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不收你一分钱。”
“阿虎,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阿彪的脸上,他摇着头说:“我现在真的后悔了,不该为了赚一百块钱,就把你带到这里来。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
阿彪点了点头,戴上头盔掉转了车头,飞驰着离开了这里。
荒野上只剩下周旋一个人站着,就像几个世纪前的孤独旅人。
已经下午六点钟了,黄昏的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疯狂地席卷过来,立刻就吹乱了他的头发。周旋的视线穿过眼前晃动的发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灵客栈。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整座楼都呈现出一股陈腐的黑色,只有屋顶零乱的瓦片间,长着几蓬荒草在风中剧烈颤抖着。
站在这个位置看过去,感觉就好像是梁家辉主演的那部经典武侠电影里的龙门客栈,从大漠深处搬到了大海边上。整座楼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一付不伦不类的样子,就像是用一堆破木头搭出来的恐怖电影片场的布景。在风雨中更显得破旧不堪,真让人担心风一吹,它就要散了架倒下去。
周旋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旅行包里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把镜头对准了幽灵客栈。虽然距离远了点,而且天色昏暗风雨交加,但他通过镜头把客栈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他看到在镜头里面客栈的三楼窗口闪过一个影子。就在同时,他按下了相机快门。
照片慢慢地从一次成像照相机里面出来,周旋担心在这种天气和时候,拍出来的效果不是很好。过了好一会儿,照片终于成像了,一栋黑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在照片里,只是光线太暗淡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阴郁的油画。
他把照相机和相片放回到包里,然后快步向幽灵客栈跑过去。雨点不断地打到周旋的脸上,他心里暗暗祈祷不要着凉,否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麻烦了。
尽管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但周旋的感觉就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两分钟后,他终于浑身冰凉地地冲到了幽灵客栈门前。
靠近了看这座客栈,感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客栈的大门腐朽而破败,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木板,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周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敲门声“砰砰”地响起。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天上打了一个响雷,一道闪电裂开天空,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这扇门板实在太破败了,在周旋的拳头下几乎发出颤抖的呻吟,以至于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气。然而门里面却一片死寂,整个客栈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这扇门里就是放着棺材的地宫。
难道只是一间空房子?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大声地叫了起来:“请问里面有人吗?”
海边的风雨声立刻淹没了他的声音。
正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咿呀”一声地打开了——
周旋的心里一抖,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幽灵客栈开张了。
终于,他看到了门里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
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是叶萧在今天早上开信箱的时候发现的。当叶萧从一大堆信箱垃圾的广告中间,发现了这个写着周旋笔迹的信封时,他的手立刻条件反射似的一抖——
信封上端写着叶萧的地址、姓名和邮编,在右上角贴着两枚八角的普通邮票,大概周旋是担心里面信纸太多会超重,所以特意贴了两枚邮票。在邮票上还盖着一个模糊的邮政日戳,叶萧依稀辨认出日戳上带有“西冷镇”字样的戳记,而盖戳时间则是在两天以前。在信封的下端写着寄件人的名址——“浙江省西冷镇幽灵客栈周旋”。其中“幽灵客栈”四个字写得特别醒目,叶萧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叶萧:你还好吗?
真不知道这封信该如何开头,不过我能够想象,当你收到这封寄自幽灵客栈的信时,将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担心,我周旋还好好的活着,正在幽灵客栈里呼吸海边湿润的空气。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目前正在经历的事情,这一切太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了。或者,你就干脆就把它当作小说来读吧。
是的,昨天下午我安全抵达了西冷镇,在一间茶馆里,我向当地老人们询问了关于幽灵客栈的事情。但没想到,我的话让他们非常害怕,当地人似乎把幽灵客栈当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忌,没有人敢谈论有关它的话题。不过,他们越是对幽灵客栈遮遮掩掩,就越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与探险欲。
就在我苦苦寻觅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愿意带我去幽灵客栈,当然我是要付钱的。我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幽灵客栈,那是一块靠近海岸的荒凉山坡,幽灵客栈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当时我就给客栈拍了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这封信里寄给你。
昨天夜里上海下雨了吗?真倒霉,当我来到幽灵客栈的时候,正赶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我拼命地敲着门,当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客栈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我看到了“卡西莫多”。
对不起,我只能用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来形容为我开门的那个人。他的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我看清了那张丑陋的无与伦比的脸。两只眼睛特别吓人,左眼很大,右眼却非常小,鼻子是扭曲的,嘴唇斜着裂开,而下巴则完全错位了。那张脸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光着的头顶看不到一根头发,我实在无法估算他的年龄。总而言之,这不应该是上帝塑造的脸,我真为这个人感到不幸。
当时我见到那张脸以后,完全吓坏了,愣在门口不敢进去。那个人举起煤油灯照了照我的脸,然后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是要让我进来。当时我已经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那扇门。
我进入幽灵客栈了。
里面的光线太昏暗了,除了那盏煤油灯光所及之处,我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卡西莫多似的人缓缓地走到我身后,又关上了客栈的大门。瞬间,我有了一种走进古代地宫中的感觉,虽然当时又冷又累,但却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卡西莫多”伸出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忽然房间里亮了起来,又把我吓了一跳。我的眼睛一下子没适应过来,手搭凉篷看了看头顶,见到了天花板上的一盏电灯。
电灯的亮度适中,基本上照亮了这个房间,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五六十个平方大小,中间还竖着几根碗口粗的木柱子,里面还有一道木楼梯通往楼上。房间的右侧是一个半圆形的柜台,后面的门上挂着一卷帘子,此外还有一个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木架子。房子内侧还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子,我想大概是餐桌吧。墙壁粉刷着白色的石灰,但有许多都剥落了,在左侧的墙壁上还挂着几张老式的镜框,镜框里面是黑白照片,由于离灯光太远,镜框的玻璃又反光,我看不太清楚照片里的人。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卡西莫多”始终都一言不发,他那双“大小眼”紧紧地盯着我,只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立刻又加快了。柜台后面的帘子忽然掀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着健硕的身材,长着一张冷峻严肃的国字脸,用一双精干的目光紧盯着我的眼睛。忽然,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从柜台里走出来,用极其沉闷的声音说——
“欢迎你来到幽灵客栈。”
我急忙后退了一大步,脑子一团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对,是为了田园的木匣。可当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来这里的使命,只感到自己又冷又饿,我只能出于本能地说了一句:"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你是来投宿的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外面正风雨交加,反正今晚我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叫丁雨山,是这里的老板。”他那张脸又恢复了严肃,回过头对那个“卡西莫多”说:“阿昌,快去给这位客人准备点吃的。”
阿昌点了点头,拎着煤油灯走进了房间里侧的一扇门。
“谢谢。”我说。
丁雨山靠近了我说:“你一定很累了吧?先请坐下。”
我确实有些吃不消了,我取下背上沉重的旅行包,放到了那张长桌子上。然后,我如释重负地坐到了一张木椅上。
“你是来旅游的吧?”他端了杯热水放到我的面前。
我忽然有些犹豫了,该不该把木匣的事情说出来呢?我的目光又在旅行包上晃了晃,但嘴里好像憋着口气,没有办法说出来,只能由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我拿过杯子喝了口热水,说实话当时的感觉好了许多,身上的寒气似乎一下子就被驱散了。
“谢谢你,我叫周旋,是从上海来的。”
“哦,非常欢迎。”他忽然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出了,他点了点头说:“周先生,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光很独特,经常有旅游者慕名前来,不知道你准备住几天?”
“我——不知道。”
当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全都乱了。“那是准备长住了?”
他真会做生意,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不,我现在还没有确定,也许我明天早上就会走,也许会多住几天。”
“那就先住一晚上吧?”
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于是点了点头说:“好的。请问一晚上多少钱?”
“一百块钱。”丁雨山微微笑了笑,“当然,就这里的条件来说,这个价位确实贵了一些。不过,这里一日三餐全都免费供应,这样算下来还是划算的。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景色非常优美,是一处还没开发的旅游景点。”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明天早上,等雨停了以后你就会发现的。周先生,我绝不骗你,没有多少人能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海岸景色。”
“但愿如此。”
“而且,你也能看的出,住在这里的客人非常少,自然价钱就贵了。不过,如果能够住满一个星期以上,就能给你打三折的优惠。”
我不再问下去了,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交给了丁雨山,并问道:“要不要填个住宿登记表?”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然后慢慢地走到柜台里面,弯下腰找了很久,才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纸片,塞到了我的手里。这张带有浓烈的霉烂味道的表格,真不知道哪个遥远年代留下来的。我拿出笔匆匆地填完表格,交回给了丁雨山。
这个时候,“卡西莫多”似的阿昌又出来了,他端着一盘饭菜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经饿坏了,说了声谢谢就狼吞虎咽了起来。饭菜看起来还不错,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也许是因为饥饿的缘故,我感到这顿饭菜要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吃。
几分钟的工夫我就全部吃完了,我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向阿昌问道:“这是你烧的菜吗?”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是个好厨师。”
阿昌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他的笑要比任何人的哭都还难看。
我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是哑吧。”丁雨山突然冷冷地说。
我一下子感到很尴尬,看着阿昌那张狰狞的脸,心里突然平添了几分同情,我轻声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突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掠过一种东西,说不清那是什么,让我的心头微微一颤。
“阿昌,带这位客人去房间吧。”丁雨山突然插话了,他将一把老式的钥匙交到了阿昌的手里,“二楼13号房。”
我脱口而出:“怎么是这个房号?”
“你忌讳‘13’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道。
“不,我怎么会怕这个呢?”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13”这个数字,也从不相信关于这个数字的种种传说和忌讳,那只是欧洲人的习惯而已,与我们中国人无关。我只是觉得“13”对我来说有些巧合。
哑吧阿昌点了点头,向我做了一个手势,便向楼梯口走去。看起来,他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见的聋哑人,他的听觉是正常的,只是不能说话。我赶紧抓起旅行包,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身后又响起了丁雨山的声音:“周先生,记住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
阿昌的手里还是拎着个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在楼梯上,在黑暗与光亮间不断地闪烁着,让我的心里七上八下。除了煤油灯光以外,四周都被黑暗覆盖着,我只听到脚下的木板发出摇摇欲坠的呻吟。
转过一个弯以后,我来到了二楼的走廊里。阿昌举着煤油灯走在前面,一点豆大的光线摇晃着,把我带向那未知的黑暗深处。
也许是我过于紧张了,长长的走廊竟似乎没有尽头,直到阿昌突然停了下来,害得我差点撞到他身上。他在一扇门前摸索着,我似乎能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这里就是13号房间了。
门终于打开了,阿昌进去以后打开了电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房间。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房间要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估计能有二十个平方。房间里有一张竹床,一个老式的写字台和梳妆台,甚至还有一台21吋的彩色电视机。不过,这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仿佛已经几百年都没有人住了,这味道直往我的鼻孔里冲,熏得我受不了。
阿昌马上就看出来了,他走到窗口打开了窗户,一股海风夹杂着雨点吹了进来。我立刻扑到了窗前,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漆黑,我实在看不清大海的样子,只能听到一阵阵猛烈的海浪声,也许岸边有着无数坚硬的礁石吧。
现在房间里的空气好多了,我回过头来问阿昌:“对不起,我想知道厕所在哪里?”
阿昌推开了一扇橱门,原来里面是一间只有两个平方米的卫生间。有一个抽水马桶,还有一个小水槽,惟一的遗憾是不能洗澡。
然后,阿昌在我的竹床上铺了一卷干净的席子,再用湿毛巾在席子上擦了擦。他做得非常好,要不是又哑又丑,也许可以在星级饭店里找到工作。正当我吃不准是否该给小费时,阿昌把钥匙交给了我,然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回到了房间里,把旅行包放到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我又跑到窗口去呼吸了几口空气,让肺叶里充满了大海的气味。我感到浑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倒在竹床上,身下的席子给人凉爽的感觉,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是梦幻一样,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确信这是真的。早上我还躺在上海家里的床上,晚上却已经睡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中了。我听着窗外的海浪声,闻着东中国海的气味,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孤独旅人的年代。尽管我在全国各地的旅馆和酒店里住过,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奇妙感觉。是的,住在这个叫幽灵客栈的旅馆里,我是有些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恐惧。但是,我同时也感到了另一种东西,正是我在小说里苦苦寻觅的感觉,这感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现在它就抓在我的手中了。
正当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被窗外的大海吞没时,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那似乎是一个尖细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使躺在席子上的我心里一荡一荡的。
我重新睁开了眼睛,面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就在同时,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和那个女声混杂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纠缠在一起,飘荡在漆黑的幽灵客栈中———想想都让人害怕。可我确实听到了,这让我的后背心都有些发毛了。我立刻从竹床上跳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了门口,把耳朵贴在了房门上。
渐渐地我听出了一些眉目,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争吵,而那个男声还充满着青春期的稚嫩。但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依然听不清楚,但那男孩子有一句话,清晰地掠进了我的耳朵里:“妈妈,我们都死了吗?”
是的,我惟一听清楚的就是这一句。我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在我的这层楼面里,一定还住着其他人,他们在争吵,或许是一对母子?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开了房门,走廊里一片黑暗,我只能借助从我的房门里射出来的光线,向传出声音的那个方向摸索而去。我终于找到了,是我的房间对过的第三扇门,争吵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我轻轻地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音立刻就停止了,幽灵客栈里又变得鸦雀无声。
我在黑暗的走廊里站了片刻,当时我心里很害怕,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有什么鬼东西出没。但是,我一想到这扇房门里的人就有了勇气,因为除了好奇心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害怕孤独,此时此刻特别想与别人说话。
于是,我大着胆子向门里叫了一声:“请问我能进来吗?”
“请进。”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我小心地打开了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这房间看起来要比我的还大一些,房间内侧放着两张竹床,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身材保养得不错,很有几分骨感。美中不足的就是脸上缺乏血色,看起来一脸的病容。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用沉默来迎接我,那少年表情也和她一样。他们两人的脸部轮廓长得非常像,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俩。
我终于打破了沉默:“对不起。刚才我听到有人在争吵,出了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我们没什么问题。刚才——”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到了少年身边说:“我只是在教育我的儿子。”
“那真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不!我只是想问——”少年突然插话了,看起来非常倔强。
“住嘴,小龙。”
母亲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然后她的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来:“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有病,经常胡言乱语,说些神秘兮兮的话,请不要见怪。”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但嘴巴上只能顺着她。
她突然扭起了眉毛说:“我没见过你啊,是新来的客人吧?”
“是的,我叫周旋,就住在走廊对过的13号房。”
“你要住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早上就走,也许会住上好几天。”
忽然,她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在为谁惋惜。她摇着头说:“可惜啊,你走不了了。”
我心里一抖:“请问这话什么意思?”
“哎,幽灵客栈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懒散,淡淡地说:“不要着急,你会知道原因的。”
接下来,她就没有话了,那少年也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们是要赶我走了,我向这对母子点了点头说:“我走了,需要帮忙可以随时叫我,再见。”
我离开了这个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黑暗的走廊,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房间里充满了湿润的海风,那股霉味已经吹的差不多了。我关上了窗户,却又闻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陈腐味。一阵浓浓的睡意再度包围了我,我脱掉身上淋湿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身。
我小心地关掉了电灯,黑暗重新淹没了我,我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外面的风雨声似乎减弱了一些,缓缓地将我带入睡梦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像沉入水底的人浮出水面一样,大口地喘息起来,因为有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我听到了?
是的,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蚂蚁爬进了人的耳朵里,让人每一根毛发都竖直了起来。在黑暗中我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阵嘤嘤的哭声在我的耳边缠绕。
夜半哭声?
听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哭声,像空气一样飘荡在幽灵客栈。我立刻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屏着呼吸不敢开灯,在黑暗中缓缓地摸索着。我分不清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也许是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可不想在这里住的第一夜就被吓死。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一把就拉开了房门,冲到了漆黑的走廊里。
真奇怪,就在我走出房门的一瞬间,那小孩哭泣的声音就忽然消失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身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失去了作用。但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黑暗中等待——
几秒钟后,它来了。
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脸上。那感觉柔和而坚韧,就像一头小小的野兽撞到了猎人的怀中。瞬间我感到了一阵温柔的呼吸,直冲我的鼻孔。我顺手就抓住了一双圆润的肩膀,我确定一个身体正在我的怀中起伏着,然后便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的心立刻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但双手却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肩膀不放,生怕她会从我手中溜走。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已经想象出了她的样子。
她似乎在挣扎着,就像掉进了陷阱里的小野兽,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见到了那双夜行动物似的眼睛。
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然而,这里一丝光线都没有,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黑暗中看到。更重要的是,这双眼睛竟有些似曾相识,一下子就把我的意志给击倒了,于是我的手渐渐松了开来。
但她没有逃走,依然停在我的身上,几乎全身都倚靠着我。
我又搂着她的肩膀了,这一回的动作非常轻柔。我甚至还能感到,她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似乎有些迷茫,她在渴求帮助。
于是,我把头低下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你是谁?”
虽然这声音轻到了极点,但在这黑暗死寂的走廊里,却似乎异常清晰。片刻之后,我听到了她的回答:“水月。”
她的声音是那种磁石般的味道,细腻而轻碎,就好像电影里的配音。
“你叫水月?”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她的脸。我不等她的回答,立刻就把她拉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摸索着打开了电灯,白色的光线重新照耀了房间,让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来,几秒钟后我才看清了她的脸———
天哪!居然和我刚才想象中的一样。
就是这张脸,就像显影液中的照片,正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很美。
我的朋友叶萧,我打赌你不会相信的,在幽灵客栈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在深夜里撞到我的怀中。这完全是聊斋志异里的情节:黑夜中投宿寺庙的年轻旅人,突然遇到了美丽的少女,接下去我就不敢想象了,就连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是的,她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正是古人笔下描写的那种青春韶华。一张生动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深深地烙了下来,细长的黛眉微微挑起,眼睛就像古画轴里的美人那样,眼睛里隐藏着无限的眼神,既有几分懒散,也带几分惊慌。她生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则紧紧地口民着,柔和的下巴线条有些微微颤抖。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在灯光下显出一副素净的样子。
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连忙放开了手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并仰起头,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我,停顿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我没事。”
我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半夜里一个人乱走?”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这一回她不回答了,紧口民起了嘴唇,那双眼睛瞪大了盯着我,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也许我真的吓到她了,我后退了一步说:“你走吧。”
“谢谢。”她用最轻的气声回答,然后扭过头跑出了我的房间。我跟到了门外,只看到在黑暗的走廊里,那身白色的裙子一闪,就不见了她的踪影,甚至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我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钟,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就像放电影一样,我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她撞到我身上的那一刹那,这种感觉让人回味不已。
“水月?”
我轻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南海观音的味道。再仔细想想她的脸,她的眼神,确实和小时候见过的观音像有些神似。而且,这里距离普陀山并不远,如果坐客船的话,大概小半夜就能到了。天哪,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立刻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罪过罪过。
我叹了口气,回到了我的席子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噩梦没有再来打搅我。
在幽灵客栈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晨曦正射进房间,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我从席子上爬起来,打开了窗户,昨晚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还充满着湿气,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窗外眺望出去。
我见到了大海。
叶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上丁雨山说的没错,这里的景色确实美极了。让我如何形容这片海岸呢?它美得极有个性,它美得与众不同,与周围独特的环境浑然天成,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荒凉之美。
大海就在离我几百米远的地方,一片荒凉的山坡脚下,生着一堆黑色的礁石,海浪正在拍打着礁石,溅起白色的浪花,昨天晚上我就是听着这海浪声入眠的。虽然是夏天,但窗外却见不到多少绿色,只有一些青苔和荒草,还有就是大片低矮的灌木,或许,也只有这些物种,才能在充满盐分的土壤和海风中生存。
说实话,这里是一个适合人静下心来写作的好地方。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面对着独特的美丽景色,摆脱尘世的喧嚣和牵挂,心无杂念地听着海岸涛声写作,这是多少作家梦寐以求的境界啊。叶萧,从现在我决定,不论是否完成关于木匣子的使命,我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
在我作出决定以后,便拿出了手机想要和你通话。但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竟然没有手机信号。真奇怪西冷镇这么富裕的地方,覆盖手机信号应该很容易的,怎么会没有呢?难道是海边有什么电磁干扰?
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这房间,找不到任何电话线的接口,只有一个电源线插头。只要有插头就好了,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并插上了电源。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笔记本电脑刚一打开,只见电源灯亮了一下,然后就听到电脑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电源灯立刻就暗掉了。
糟糕!我又重新试着开机,却怎么都开不起来,电源灯就像是燃尽了的蜡烛一样,再也亮不起来了。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变压器,结果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同时电脑里也有了这种味道。
难道是最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电压不对而把机器烧掉了?我的心立刻就凉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记起昨晚丁雨山说过的话:“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在幽灵客栈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电压不稳是常有的事情,如果超过了变压器的电压范围,那电脑就等着冒烟吧。
再后悔也没用了,反正这台电脑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是台二手货。想到这里,我糟糕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我看了看表,已经7点钟了,我把房间的门锁好,来到了走廊里。即便是白天,这里的光线也依然是昏暗的,惟一的光源来自楼梯口。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总算开了两扇窗户,清晨的光线带着雨后的湿气照射进来,使得幽灵客栈多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坐在柜台前不知道在算些什么东西。他看到我以后,立刻微笑着说:“周先生,昨晚还满意吗?”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刚才这里该死的电压,还把我的笔记本电脑烧了。不过,仅就阿昌的服务来说,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于是我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我很满意。丁老板,我想请问这里的电压是不是不太稳定?”
“你插电器了?”他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对不起,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所有的后果由你自己负责,如果你把整个客栈的电路都烧掉,那就更麻烦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说笔记本电脑的事情了,于是我问了另一个问题:“丁老板,这里有电话吗?”
“从这客栈建立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通过电话。”
我已经断绝了打电话和你联系的念头了:“那这里能通邮件吗?”
“乡邮员不会来这里的,如果你要寄信,可以到离这里最近的荒村,那里有邮筒,乡邮员每天都会去取信。不过,你别指望在这里能收到邮件。”
“我明白了。”
我的话刚说完,就看到哑巴阿昌端着一锅热粥出来了,还有一锅馒头和一碗咸菜。虽然他那丑陋的样子使人倒胃口,但我确实是饿了,从阿昌的手中接过碗筷,自己盛了粥,拿了馒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刚吃了两口,我就听到了有人下楼梯的声音。仰起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穿的都是那种比较青春时尚的衣服。昨天晚上我没见过她们,也许这客栈里还住着其他许多人。
她们立刻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先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就坐在了我的对面。一时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但她们似乎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盛了自己的早饭就吃了起来。两个少女一边吃一边窃窃思语,而且声音压得很低。特别是那个小个子的,梳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眼睛又大又亮,似乎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
我听清了其中的几句,那小个子女生说:“她怎么还没下来?”
高个子女生眨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回答:“她啊,昨天晚上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许还没睡好吧。”
小个子忽然用神秘兮兮的语调说:“我发觉她最近越来越怪了。”
就在这时候,高个子突然咳嗽了一声,她们两个人立刻就不说话了。她们是在害怕我偷听吗?我有些奇怪,刚一抬起头,就见到了那双眼睛。
是她———昨天半夜在走廊里,撞到我身上的那个女孩子。她叫水月。
我差点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餐桌前。她那双略带慵懒的迷人眼神里,立刻就掠过了一丝波澜,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水月,你怎么了?快坐下啊。”
那个小个子女生招呼着她。
她点了点头,坐在了两个女生的旁边。然后她低着头盛粥,与她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很不相称。她并不说话,只是埋头吃早饭,似乎是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坐在三个妙龄女生的面前,我越来越显得笨拙,我赶紧吃完了早饭,就像逃难一样匆匆地离开了餐桌。
这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了丁雨山的眼神,那双眼睛紧盯着我,似乎带着某种嘲讽。我立刻躲开了他的眼睛,飞快地跑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叶萧,当我看着那台烧掉了的笔记本电脑,瞬间做出了新的决定,那就是用最古老的方式与你联络———书信。不过,因为这里收不到邮件,所以我们只能是单向联络,由我每天给你写信,用书信的方式,把我在幽灵客栈里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至于信封和邮票,我的包里还放着很多,平时虽然不用,但有时关键的时刻却能派上用场。
我从包里拿出了信纸和笔,铺开在写字台上,面对着这张白纸,我像傻子似的愣了好一会儿。说实话,我已经好久都没写过信了,甚至连用笔写字都不那么熟练了。笔尖颤抖了半天,终于落到了纸上,写出第一行字———那就是你的名字。
真奇怪,接下来我就越写越快了,我这才理解了什么叫“不假思索”,这笔尖似乎是有独立生命的,领着我的手在纸上飞舞着,文字自然而然地流动了出来,而我根本就无法控制住它们。
叶萧,你相信吗?现在是上午十点半,仅仅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居然写了这么多字。我看着这十几张信纸,心里甚至怀疑这真是我自己写的吗?或许,这是幽灵客栈的环境起的作用吧,我说这里会给我以灵感的,现在它使我下笔如飞,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了,叶萧,来自幽灵客栈的第一封信就到这里结束了。
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还会给你写信的———假如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的最后一个字,叶萧终于深呼吸了一口,但胸口总好像闷着一块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窗外的黄昏已悄然降临,而叶萧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中。叶萧读着这些有魔力似的文字,就好像自己也在周旋的身边,与他一起承受黑暗与恐惧。
读完了信以后,叶萧忽然感到信封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张照片,周旋在信里说过,他拍了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信里了。
叶萧冷冷地盯着这张照片,看得出当时是黄昏时分,而且风雨大作,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阴暗忧郁的色调。在照片的远端,孤独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叶萧知道这就是幽灵客栈了。
他对着照片足足看了好几分钟,始终都看不清客栈的窗户和门,似乎全都模糊成了一团,在阴沉的黄昏风雨中颤抖着。
叶萧的心里想到了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说:
“周旋,快回来吧。”
忽然,照片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下来。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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