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要开口问燕子这枯树洞附近怎么没有积雪,燕子见我要说话,连忙冲我摆手:“小点声,这嘎就是熊洞,人熊虽然蠢,但是善于营巢,不象一般熊瞎子的窝里又臭又潮腥气逼人。”因为熊洞里面热,所以老树周围才没有雪,周围一圈没有雪的枯树洞,还堆着那么多松茸,这就表面肯定是熊窝。我见燕子判明了熊洞方位,便没敢说话,打个手势指了指附近一个草窝子,三人悄悄潜了过去,着手准备猎熊的家伙。
在山里猎杀人熊,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需要敢于直接面对杀人熊的气魄和胆略,猎户们平时不敢动人熊,倒并非因为胆色不够,只不过靠山吃山,狩猎完全是为了生存,套狐狸射兔子也能糊口,又何苦非做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勾当呢,实在是犯不上挺而走险。
如今我们就要冒险猎熊,办法已经商量好了,是按山里猎户祖辈上传下来的老法,猎户对套猎的各种手艺,都要加以“套”字命名称呼,套狐狸和黄皮子的“皮馄饨”,叫做“混饨套”;用黏豆包猎熊就叫“黏乎套”。虽然积雪未消,但山里的气候还不算冷,我们背进山的大批黄米面黏豆包,都用保暖的狗皮褥子包得严严实实,并没有冻住,这就省了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把几个桦木做的套筒取出来递到胖子手中,对他说道:“王凯旋同志,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你上吧。”胖子赶紧推辞道:“其实纵观你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表现,以及你自身的客观条件,你都比我更适合完成这一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我看还是你上吧老胡,我在后边掩护你。”
燕子说:“你们别争了,这活儿一个人整不了,胖子肉厚,劲头也大,适合去当饵,胡子手稳,跟我拿斧子在树洞边找机会下手,记住了千万别慌,而且下手的时候一定不能手软,得照死了整,万一势头不对咱们就逃,逃命的时候绝不能直着……”
我们正在远离熊洞的草窝子里,商量着如何如何动手,可话刚说了一半,就觉得身后的红松猛地晃了两晃,我赶紧回头去看,深山老林,周围除了草就是树,没有别的东西,但那树确实是在微微摇晃,地震了不成?正想着,就见那棵大红松又是一阵猛颤,针叶和挂在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掉了下来,好象是树上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在蠢蠢欲动。
抬头向上一望,可了不得了,原来一只硕大长毛的人熊正趴在红松上面,它低着头,也在用血红的双眼看着我们,红色的眼睛,加上长长的手臂,以及锋利的爪子,都表明了它的身份,这正是人熊中最恐怖的“杀人熊”,山里人传说人熊吃过人脑浆子之后,双眼会变红,然后什么都不想吃了,整天想吃人肉,实际上双眼通红的人熊,是由于天气时令错乱而变得比平时加倍狂暴凶残。
人熊在树稍上用双臂紧紧抱着树干,数人合抱的红松被熊身重量压得一阵阵发颤,人熊大概是想直接溜下树来,但山里的人熊爬树知上不知下,它只会上树不会下树,只能一撒手直接跌落下来,平时它就这么爬到树梢,然后从树上摔下,反反复复,这是它平时的一种娱乐,也可以练习它一身憨健的蛮力,打磨厚皮。
我们被这情形惊呆了,刚才只是留意枯树熊洞中的动静,哪曾想山里虽然下了雪,但时令错乱,人熊还没有不分昼夜地在洞里猫冬,而那人熊突然发现树下有人,急于想添噬人脑浆子,一着起急来,似乎也忘了平时怎么下树,抱着树梢干不断晃悠。
红松虽粗,也架不住人熊这么折腾,晃了几晃,便在一阵“喀碴碴”的声响中断裂开来,我们三人这时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落荒散开闪避,只见人熊裹在松枝里重重掉落在地,地上的积雪被激起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人熊虽是皮糙肉厚,但它一摔下树,被树杈松枝连划带扎,也自吃痛不轻,咆哮声起,震动松林。
我们穿得衣服很厚,行动起来格外笨重,就地滚倒躲闪断裂的松树,准备猎熊的器械散落了一地,那人熊生来性猛,抱着红松枝干从高处跌下来也没受伤,悍然而起,人立着扑向离它最近的胖子。
胖子毫无思想准备,首当其冲面对杀人巨熊,他平日里那种“胸怀五大洲,放眼全世界”的大无畏气魄,此时半分也没剩下,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只想逃跑,心慌意乱之下,没奔出一步,便又摔倒在雪地之上。
再爬起来的时候,人熊已经扑到面前,一爪子挥落,胖子背后的棉袄便开了花,好在他慌乱中还记得猎熊之术,随手抓起了滚落在身边的桦木套筒,可刚一回身就立刻被人熊按住,人熊扑住人后立刻乐得眯起了眼睛,它接下来习惯性要做的动作,就是用满是倒刺的舌头去舔人脑袋,要吸允活人的脑浆血液。
有的猎人说人熊这么做,倒并非是贪嗜人血人脑,而是觉得人这东西怎么长得这么好看?皮光肉滑的,所以笑眯眯地伸出舌头去舔,不管它的动机何在,反正活人被它舔一口就准得归位,我见胖子势危,抓起地上的猎叉,就打算冲上去救人。
这时燕子也从雪地中爬起,见人熊裹住了胖子,连忙大叫着提醒他:“快用桦木套筒脱身!”胖子被人熊一搂,疼得骨头都快断了,见人熊眯着眼张开大口,一舌头舔了过来,差点被它口中的腥恶之气熏个半死,但他也十分清楚,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又臭有疼,连忙把桦木套筒往自己脑袋和人熊舌头中间一挡,人熊热呼呼的大舌头一下子就舔在了木筒子上,一大块树皮立刻就被它的舌头带了下去,胖子顺势一递,把整个桦木套筒都塞进了人熊怀里,趁机脱身出来。
我挺着猎叉前去接应胖子,正赶上胖子脱身出来,这一来倒把我闪在了人熊正面,我突然被那熊声一震,顿时感觉双脚发软,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类在粗犷原始的巨大力量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此时见人熊人立着张牙舞爪直扑过来,哪里还敢同它放对,倒拖了猎叉,掉头就逃。
这种情况下燕子也不敢轻易放枪,山中猎人所用的抬牙子猎枪,是非常原始的火器,这种枪即使抵近射击头部,也根本不可能一枪撂倒一头巨熊,枪伤反而会增添它的狂暴,中了枪伤的疯熊往往能把整只牯牛扯碎,那样一来局面将会更加难以收拾。
人熊三番四次没有扑到人,被撩拨得发了狂,开始绕着大树追赶我们,我的狗皮帽子也跑丢了,浑身热汗直淌,跑了几圈后心神逐渐镇定了下来,眼见人熊在密林中东撞一头,西扑一把的乱追我们,虽然我们暂时可以凭借着密林粗树躲避,但人力终究有限,时间一久,非得被它扑住不可,于是边跑边招呼胖子和燕子快放“黏乎套”。
燕子捉一空,在地上捡起几个撒落的黄米面黏豆包,对准人熊扔了过去,人熊见有物劈面打来,浑不在乎,挥舞着熊掌随手乱抓,把黏豆包捏得稀烂,那黏豆包外边因为天冷冻得光滑了,但其内部仍然又软又黏,人熊闻到香甜的气味,捡起黏豆包来就往口中填去。
人熊性蠢,吃了黏豆包就忘了撵人,低头只顾去捡,我们暂时得以喘息,也赶紧用狗皮帽子去拾黄米面黏豆包,捡满了一帽子,就兜着扔到人熊身边,人熊两手粘满了黏面子,它吃得兴高采烈,一高兴就眯眼,大眼皮子一下子就耷拉下来把眼睛遮住,于是便又习惯性地用手去撂眼皮,但手上粘了许多黏乎乎的豆包,这一来便全黏到了眼皮子上,越是撂眼皮也就越睁不开,立刻失去了视力,它脚掌是圆的,能直立半晌,坐着的时候前掌不用据地,当下也顾不上身在何方,做在地上猛力拉扯自己的眼皮。
我万没想到这“黏乎套”如此好使,见人熊坐在地上只顾着去扯自己的眼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赶紧对胖子和燕子二人打个手势,三人各持器械分前、后、左三面迅速包抄过去,胖子举起伐木的开山斧,双手握住长斧柄,轮圆了使出“力辟华山”的劲头,猛剁熊头,与此同时我跟他一前一后,用猎叉戳进了熊眼,燕子也在侧面用猎枪对准人熊的耳朵,一火枪贯耳轰去。
我们皆出死力,雷霆一击,即便不能使人熊立毙当场,也要一举夺取它耳目感观,使它难以伤人,在这舍生忘死地合力夹击之下,只听人熊长声惨叫,脑穿头裂,身体跟座大山似的轰隆栽倒下去,也分不清是脑浆还是骨头碴子,粉红色的血沫子大片大片撒在雪地上,如同开起了一朵朵鲜花,我们三人眼前血肉横飞,以为这下人熊是必死无疑了,没想到那人熊太过彪悍,熊头上血肉模糊得都分不清五官了,仍然猛地站起,狂嚎着直冲出几步,撞倒了一株大树方才仰天倒地,头上血如泉涌,四肢一下下地抽畜着渐渐不再动了,整个森林也立刻从生死搏斗的喧杂声中陷入了沉寂。
我们原本是打算先由我们之中一人,胳膊上套了桦木套筒,拿了黄米面黏豆包,探胳膊进熊洞去下“黏乎套”,等人熊黏住了眼睛再将它戳死在狭窄的熊洞里面,可没想到这只巨熊没呆在熊洞里,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过程短促,却惊心动魄,虽然最后以人熊的死亡告终,但刚刚死神的阴影同样笼罩在了我们的头上,如果当时胆色稍逊,只想逃命而不能适时反击的话,现在横尸就地的便是人而非熊了。
我们三人刚刚斗脱了力,脑中一片空白,心口窝子碰碰乱跳,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根本不敢相信真的在正面猎杀了一头巨熊,看着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上扬扬洒洒落下,才意思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下雪了,要趁着人熊刚死,赶紧取出新鲜的熊胆,当下勉力支持,从雪地上爬起来用猎叉戳了戳熊尸,确认它死得透了,三人这才开始剁熊掌剜熊胆。
人熊身上最值钱的也就是一掌一胆了,整张的熊皮则次之,以前我听说山珍中有熊掌、猩唇之属,都是极昂贵的珍馐,便打算剁下两只熊掌带回去,但燕子说熊掌只有一只可以食用,因为每到严冬到来,人熊即藏在洞中,不动不食,进入一种半死般的睡眠状态,在这段时间里,它以舌添熊掌不休,它所舔的这只熊掌营养价值最高,但另一掌在冬日常掩其臀,故不可食。另外熊皮也很特殊,人熊体态纯阳,毛质坚厚,壮年男子不能穿熊皮袄,只适合年老体衰之人。
取了东胆给敲山老汉的孙女治病,剁了只熊掌可以留到春节的时候,拿去供销社换大批年货,这回真可以算是满载而归了,要是把人熊抬回去,支书定会对我们刮目相看,可凭我们三人之力,不可能把整只巨熊给拖回去,扔在林子里再去找帮手,那回来的时候熊尸肯定已经被狼掏净了,就这么扔了实在可惜。
我出了个主意,干脆把这头人熊卸做几大块熊肉,扔进熊洞里藏起来,再搬石头封上洞口,正赶上下起大雪,也不用担心熊肉腐烂变质,有充足的时间去屯子里找人手帮忙。胖子和燕子二人都觉得这是可行之策,于是我点了根松油火把,去探探树洞中有无别的出口,免得堵了前门开了后门。
但刚探身钻进树洞一看,便发现这树下的窟窿又大又深,而且底下洞穴四通八达,看来林中有许多大树下面都是空洞,我未敢轻入,立刻返回树洞外边,刚才只顾着取胆剁掌,倒没主意打扫战场,这时细看那地面上有几株老树,在刚才的激战中被人熊或拔或撞,有的从中断裂,有的竟是连根拔起,树根拔出的泥土中,依稀露出两三尊半截的石人、石兽,面目狰狞古怪。
我看得奇怪,想回头问问燕子在深山老林里,怎会有这些“四旧”?一回头才发现燕子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石兽,脸色白得吓人,象是看见了什么比杀人熊还要恐怖的东西,不等我开口问她,她便颤声对我和胖子说道:“不好了,这是山里的鬼……鬼衙门!逃……逃吧。”
“鬼衙门”的传说,在大兴安岭最西端的密林中流传了多年,相传那是阎罗殿在阳间的一个秘密入口,有在山中迷路的猎人,一旦误入“鬼衙门”,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入幽冥之中,成为孤魂野鬼,永远也回不到阳世了,不过近百余年间,已经很少有人能再次见到了。
那“鬼衙门”最大的特征就是门前有虎头人身的山鬼守护,当然这个山里边的传说究竟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已经没人可以考证出来了,只是进“鬼衙门”走阎罗殿的鬼事,听着就让人从心底发怵,加上猎人们先天就对大山有种敬畏心理,所以燕子慌了神,只想催我们赶快离开。
我和胖子都听过那个传说,而且我也知道事非之地不宜久留,不过我还不至于被一个虎首人身的石像给吓住,我随口安慰了燕子几句,什么“鬼衙门”?都是些封建社会的遗毒,咱们怎么能怕这些?但我心中却在同时寻思,必须先把眼前的情况理清楚了再做打算。
熊洞本是枯树下一个半封闭的天然洞穴,只因为人熊刚才追着扑人的时候,把一株碍事的红松连根拔了,那红松恰好是生在熊洞侧近,树根提拉带塌了地下泥土,才露出一尊半截没入泥土的石兽,至于什么虎头山鬼守把“鬼衙门”的无稽之谈我跟本不信,在我看来,这虎头人身的武士石俑,极有可能是古墓前用来镇墓的雕像,不过当时我对五行风水、陵墓布局之道所涉尚浅,也不敢就此断言,只是好奇心起,既然发现了这些造型奇特的石人石兽,若不趁机探尽此奇,归有何趣?
我劝说燕子别急着回林场,不如去那边找找“鬼衙门”在哪,看虎首石俑摆放的方向,如果山中有祠庙坟墓之类的建筑,大致应该是在“黄皮子坟”那边,黄皮子倒腾出来的古磁碗和金豆子,说不定就都是从那所谓的“鬼衙门”里得到的,咱们要是能找到那些宝藏,那将会为支援世界革命做出巨大的贡献。
燕子跺着脚说:“你别扯犊子了,我不守着林场,偷着出来跟你们进山猎熊,就已经犯了错误了,回去免不了得让老支书狠批一顿,要再整点别的事出来,那我可咋向老支书交代啊?”
胖子心里惦着那些黄金,也帮我一起蹿叨燕子,我们俩对燕子说:“燕子妹子,你别那么怕老支书行不?他职务再大,也不过是在屯子里说了算而已,而且咱们这又不是在犯什么错误,咱们现在这可是在支援世界革命啊,虽然看守林场是咱们份内的工作,但你别忘了最高指示是不能以生产压革命,在革命斗争的洪流面前,工作就得扔到一边去了,支书的话也不好使,他爱咋咋地,你还犹豫啥啊?别忘了这可是最后的斗争,打铁要趁热才能成功,晚了红旗就插遍全世界了,再整啥也不赶趟儿了。”
我们说得上纲上线,燕子无言以对,她听着都犯迷糊,干脆把心一横,那就爱咋咋地吧,于是我们立刻动手,扔下熊皮熊肉暂时不再去管,只裹了熊掌熊胆带在身边,胖子突然想起来,关“黄仙姑”的木头笼子哪去了?刚才人熊从树上跌下,还折断了一大截红松,都砸在我们停留的草窝子上,当时我们只顾着躲闪逃避,混乱中将木头笼子扔到哪去了,现在还真没印象了。黄皮子虽小也有二两肉,更何况“黄仙姑”皮光毛滑少说能换十斤水果糖呢,轻易丢了可有点舍不得。
绕着断裂的红松一找,才发现那木头笼子早就被松枝砸散了架,而且笼子里空空如也,“黄仙姑”早已溜之大吉了,胖子气得破口大骂。
我记得“黄仙姑”的后腿被铁丝牢牢扎住,即便是笼子破了,它也不可能挣脱铁丝的束缚,顶多是用两个前爪爬出去逃跑的,黄皮子奔逃窜跃全仗着后肢给力,所以它不可能逃得太远,想到着我急忙抬头去看四周,雪地上除了我们和人熊搏斗时杂乱的足印外,果然有一条脱拽的粗痕,“黄仙姑”肯定是沿着这里逃的,顺着这踪迹寻去,我一眼就望见虎头人身石俑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拼命爬动,那正是从松鼠笼子里逃掉的“黄仙姑”。
我们见它没逃远,立刻来了精神,一阵风似的追了上去,只见“黄仙姑”正用两只前爪,往黄皮子坟方向吃力地爬着,它发觉到有人从后追来,便一头钻进石俑旁的一个地窟窿里不见了踪影。
我们追过去一看,原来虎头山鬼的俑人脚下有条隧道,年代久远水土变化,已经被泥土和松枝覆盖住了,上面的古松一倒,隧道就露出一个小小的缺口,里面黑咕咙咚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黄仙姑”就是逃进了这个小小的缺口。
胖子气急败坏地用脚猛踹窟窿边上的泥墙,没踹几下,隧道墙的泥土就被踹塌了,古树根茎被拔出后遗留的凹坑里,便露出一个大窟窿来,一股阴风从里面冒出来,刮在人脸上凉嗖嗖的,看来其中空气流畅,在远端肯定另有出口。
连胖子也没想到这土墙如此不堪,我赶紧将他拦下,看来这窟窿口的深洞并非隧道,只是在泥石间挖掘的作业通路,并不坚固,随时都可能塌掉,更不知是通着什么地方,赶紧找些松枝点了几根火把照明,钻进窟窿后的黑洞里面探查。
洞里很窄,可能匍伏爬行才能前进,可是我们都舍不得把衣袖磨破,只能将火把斜着探在前面,然后猫腰蹲着往前一点点挪动,用火光一照,发现洞内四壁还残留有利器挖掘的痕迹,我当前开路,胖子拿着长柄开山斧紧跟在后,燕子举着另一只火把倒拖着猎枪垫后。
我们都不知道这潮哄哄冷嗖嗖的地洞通向哪里,心中极是疑惑,我祖父当过风水先生,因为当年他懂得寻龙秘术,在省里颇有名望,结交了不少同道的阴阳风水术士,那些人中也不乏从事“倒斗”营生的盗墓贼,从他那里我得知盗墓贼中最厉害的是“摸金校尉”,“摸金校尉”能够外观山形内察地脉、分金定穴直捣黄龙,所谓“直捣黄龙”就是挖掘一条隐密精准的隧道简易,绕过铜壁铁椁,由金井中直透藏有秘器的墓室,也许我们现在钻的这个地洞,就是一条盗墓贼挖掘的盗宝隧道。
不过我很快就自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泥洞既窄且短,始自虎头石俑脚下,攒行十余米便到了尽头,那里却并非藏有古尸秘宝的墓室,而是一道埋在泥土间颇为古旧的青石门,上面象是有飞檐斗拱,但地洞只挖出石门局部,一时也无法仔细辨别。那道石门分为两扇,半开半合,中见留了一条很大的门缝,两边各有一根石柱对峙,上有古朴的龙纹及日月象,已经剥噬不堪,这至少说明洞内这石制建筑是曾经存在于地面上的,经过常年风吹、雨淋、日晒等自然因素侵蚀,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和胖子都猜测这大概是座古祠,在地质作用下被埋入泥土,连上面的松树都长那么粗大了,也不知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总之年头一定少不了,到门口了岂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进去后有什么好东西就顺出来,要是什么都没有就给他刷两条标语,当四旧给它破了。
燕子说这指定就是“鬼衙门”了,门后八成就是阴间阎罗殿,咱还是打哪来回哪去吧,甭管它里面有什么都别进去了。我对燕子说:“这地洞就这么短,又没别的出口,黄仙姑肯定是钻进这石门里了,咱们进去捉了它便回来,要是捉不住昨夜岂不是白忙一场,而且也换不了水果糖了,你难道不想吃糖吗?”
燕子咽了咽口水:“咋能不想吃糖呢,其实水果糖不如知青们从城里带来的奶糖好吃……”胖子急着要擒“黄仙姑”,不等我把燕子的思想工作做通,就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抢先摸进了石门,我怕里面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担心胖子一个人落单,便招呼燕子赶紧跟了进去。
火把亮光由于我们的快速移动而变得忽明忽暗,明暗呼合之际,我已看清门后没有泥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石殿,殿内有石柱石桌,两厢泥塑的神像横七竖八地倒着,角落旮旯里挂满了厚厚的蛛网和塌灰,放眼间各处是满目狼籍、一塌糊涂,火把光亮又甚为有限,一时间也看不清“黄仙姑”躲到了哪里。
三个人同时进来,动静不小,不知是谁蹭落了一些塌灰,呛得我们不住咳嗽,好容易尘埃落定,互相一看,对方都是灰头土脸的极是狼狈。
胖子在刚才钻过那段几米长的地道时,因为地洞低矮狭窄,蹲得他腿脚酸麻,这时进了石殿至少能够舒筋活血,连忙伸伸胳膊蹬蹬腿,发现自己的狗皮帽子上落了一大块蹋灰,正好门口附近有个跟树桩子似的圆木墩子,就摘掉帽子在那木墩子上掸了两下,然后顺势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对我说道:“我就跟这堵着来个一夫当关,量那小黄皮子也不能长翅膀飞了,老胡你到各处去搜搜看它在哪藏着呢,把它撵出来让我活剥了它的皮子,不过我看这间大屋好象还有后门,它要走后门了倒也麻烦,燕子快去后门把守……”
我自打进了着古怪的石殿之后,对里面的种种东西都充满了好奇,早把逮“黄仙姑”的事扔在了脑后,被胖子一提醒才想起来,正要去找它,却见燕子急匆匆地把胖子从树墩上拉开,燕子对我们说:“跟你们说了你们还不信,这就是鬼衙门,山里人都知道,林子里的树墩子不能坐,因为那是虎神爷的饭桌,凡人坐了是要招灾惹祸的,你咋说坐就坐呢?”
胖子抬脚踏住木墩笑道:“现在卫星都整上天了,原子弹也爆炸了,穷人都翻身得解放了,管他什么神爷王爷的饭桌供桌,那都是旧社会的黄历了,如今咱劳苦大众拿它当垫屁股的板橙那是看得起它,我要高兴起来还没准在上头撒泡尿呢。”
我一把推开胖子,对他开玩笑说:“别他妈扯蛋了,劳苦大众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啊,再说你也不照照镜子,劳苦大众的队伍里什么时候有过你这号脑满肠肥的胖贼,一看你这肚子你就暴露了,不用问,肯定是打入我们劳苦大众内部的坏分子。”
最让我纳闷的是这石殿不知是干什么的,特别是为什么在门口有这么个树墩子,欲穷其秘,便要看个仔细,于是我把碍事的胖子推到一边,蹲下身用火把去照,一看之下,发现这树桩般的木墩子果然大有明堂,上面有古朴的纹路,以及许多看不懂的古怪符号,最奇特的是木墩子正中间,刻着一个身穿古代女装的人形,那人形却无人头,而是生了一张黄鼠狼的面孔,那黄皮子脸一脸奸邪的笑容,十分可憎,令人说不出的厌恶,那副诡异的表情似乎有种无形的力场揪住人心,使人一看之下顿时觉得全身汗毛孔里透出森森凉意,我心道不妙,这回怕是进了黄皮子的老窝了。
胖子哪管木墩子上有什么,只顾着向我解释他长这么胖是为了将来打入敌人内部做准备,我对他摆了摆手,这时候就甭练嘴皮子了,看来咱们是进了一座供着黄大仙的山鬼祠,这点从木墩供桌上的图案,以及石殿内东倒西歪的泥塑神像就可以看出来。
石殿中倒塌的泥像,就如普通寺庙中的城隍神灶形式相仿,两厢都是些兽面人身的勾引、通判,供桌后是只黄皮子精的泥塑,殿中保留着许多离奇的碑文图形,图形无外乎是些黄皮子成精吃人之类的可怕情形,而那些碑文记载大多是我难以理解的诡异内容。
深陷土石的石门,殿中杂乱无章的破败情形,这些都说明以前此地发生过山崩一类的天灾,才使这座石砌鬼祠半埋地下,但石门前那条通道,明显是后来被人挖开的,不知道那些挖地道的人为什么不辞辛苦要掘出这座古祠?难道是他们想找什么重要的东西?荒山中的鬼祠里又能有什么?这些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了,但正是由于未知的事物逐渐增加,无形中又增加了我一探究竟的决心。
燕子一脑袋迷信思想,对“鬼衙门”的传说天生有种畏惧心理,她用手套擦了擦圆木墩子旁一个落满灰尘的石碗,碗中都是黑褐色的凝固物,这让她想起了山鬼饮人血的传说,于是她开是猜疑是“黄仙姑”故意把我们引进这山鬼庙的,越想越觉得发怵。
我和胖子都不相信小黄皮子会有那么嚣张的反动气焰,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毫不在乎地对燕子说:“想引咱们进埋伏圈?那他妈的还反了它了不成?再说黄皮子虽然精明,但毕竟只是兽类,怎么能如此过分渲染牛鬼蛇神的厉害,这个思想倾向可危险了,要知道无产阶级的铁拳能砸碎一切反动势力。”
最后我和胖子得出的结论,是山里人对黄大仙过于迷信,看来浇树要浇根,育人要育心,机器不擦会生锈,人不学习要变修,这说明我们思想教育工作抓得还不够,应该让燕子认识到,黄皮子就是黄皮子,它套上人皮也成不了精。
燕子气得大骂道:“你们两个鳖犊子满嘴跑小火车,让我说你俩啥好啊,传说进了鬼衙门的人就得被山鬼捉住把血喝干了,你们看这木墩供桌下的石碗,都被人血染透了,这可是血淋淋的事实啊,我这咋是迷信呢?”
我心想山鬼喝人血?这事可够邪性,难道还真有这等人间悲剧不成?我低头看了看燕子所说那只用来装人血的石碗,圆木供桌下果然有个很大的石碗,东北管这种特大号的碗叫海碗,这石碗也是有许多年代的东西了,磨损甚重,边缘都残破不全了。
我想看看碗中深黑色的残滓是不是人血,便把石碗搬起翻转过来,往地上一磕,从石碗中震出许多黑紫黑紫的粉沫来,我又看了看拱桌上黄皮子精的神像,恍然大悟,把手向下一挥,做了个伸手砍头的动作,对胖子和燕子说:“这圆木墩子不是供桌,而是断头台,肯定是斩鸡头放鸡血用的,你们看木墩边缘密密麻麻都是刀斧印痕,在这上边斩了鸡头,一定是将鸡血控进石碗里给黄大仙上供,我为什么说是鸡血呢,因为这石殿中供的是黄皮子,黄皮子是不吃人的,黄皮子喜欢吃鸡也绝对属于谣言,它并不吃鸡,它偷鸡也不是为了吃鸡肉,而是只喜欢喝鸡血。”
我这一番话说得燕子连连点头,分析得入情入理,早年间也的确有这种风俗,让她相信了这石殿只不过是很久以前供黄大仙的庙祠,而不是什么山鬼喝人血的“鬼衙门”,燕子只怕山鬼,不怕黄皮子,毕竟山中的猎户哪个都套过黄皮子,她心神镇定下来,脑子就好使多了,不再只想拽着我们逃跑,看见黄皮子喝鸡血的石碗,她突然想起一个流传了多年的古老传说,她说要提起黄大仙庙来,以前团山子好象还真有这么一座。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团山子下有金脉,白天在山上掏洞挖金子,晚上就在山下查干哈河畔扎营,由于人太多了,所以一到晚上营子里点起灯火,照得山谷一派通明,找黄金矿脉的人都信黄大仙,认为山里的金子都是大仙爷的,让他们挖到是黄大仙发慈悲救济苦哈哈的穷汉,都心怀感激,就常到团山子下祭拜那里的黄大仙庙。
那庙是以前就有的,早已荒废多年,可也正由于这黄大仙庙修得地点特殊,刚好对着山下开阔的营地,那地方也就是现在的团山子林场,挖金人吃饭,以及点火取暖,就等于是给黄大仙上供点香了,由于挖金的人太多了,使得黄大仙在庙中“日享千桌供,夜点万柱香”,哪路神仙能有这么好的待遇?结果这事让山神爷知道了,连嫉妒带眼红,就把山崩了,压死了好多人,从此以后,那黄大仙庙也没了,山里的金脉也无影无踪了。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人在矿洞里挖出一个青铜匣子,那匣子是黄大仙的,凡人绝不能开,打开之后这山就崩了,匣子里究竟是啥谁也不知道,看过的人全都死了。
最后燕子说:“这都是老辈子的事了,也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传说,这地方要不是鬼衙门,就指定是古时候挖金脉的人们造的那座黄大仙庙。”
我点了点头,这听着还靠点谱儿,想不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以前还挖出过金脉繁荣过一段时间,要不是亲眼看了这埋在地下的黄皮子庙,还真不敢相信,不过我当然不相信山崩与山神老爷发怒有关系,更不相信在山中挖出个铜匣子山就崩了,地震就是地震,为什么非要牵强附会加上些耸人听闻的成份呢?
我对胖子和燕子说,既然这地方只是黄皮子庙,那也没什么希奇的,咱们宜将剩勇追穷寇,到后殿去捉了那“黄仙姑”,然后就趁天黑前赶回林场。
“黄仙姑”被胖子用麻瓜塞了嘴,黄蜡了封肛,后腿也给铁丝扎住了,它现在是既出不了声,也放不了臭屁,爬也爬不了多快,几乎只剩下半条小命了,所以我们倒并不担心它插翅飞了,三人不紧不慢的向石殿深处搜索过去。
黄大仙庙的石殿纵深有限,后山墙依着山壁而建,严丝合缝,整座石殿只有我们进来的石门是唯一门户,并没有后门,石梁石砖的顶壁有几处破损,呼呼呼地往下灌着冷风,上面可能是山坡树洞或者地窟窿一类的地方,但那缝隙都不到一掌宽,“黄仙姑”也不可能从这钻出去。
殿中有尊一半倾倒着的泥像,就是黄大仙的神位,那泥人身穿长袍,与常人一般的高矮,形象更加拟人,只是獐头鼠目,嘴边留着几根小胡子,还是很接近黄鼠狼的嘴脸,黄大仙泥像后边有个地窨子,下面修了石条台阶通往地下更深处,看来“黄仙姑”一准是从这逃了下去,想寻求它老祖宗的保佑。
我看这地窨子好生奇特,地窨子口原本应该铺着青砖,现在那些青砖都被撬开扔在了一旁,这显然是一条密道极其隐蔽的入口,看来这被撬开的地窨子,也许正是那伙掘开地下古庙之人所为,他们这显然是有所为而来,他们究竟想找什么呢?难道就是当地传说中黄大仙装宝贝的那青铜匣子?
我和燕子一前一后举着松烛,胖子拿着家伙走在中间,三人一步步拾阶而下,这石头台阶又陡又窄,地窨子里阴寒透骨,我边走边把刚才这个疑问对胖子和燕子简略说了,胖子说:“老胡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刚才下来的时候你也不是没看见,地道口上的土有多厚?那都是雨水从山上冲刷下来的泥石再次埋上的,就算是以前有人进山挖宝,那也应该是几十上百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东西也早就被他们取走了,还能留给咱们吗,现在进去黄瓜菜都凉了,隔三差五地抓几只小黄皮子,换几斤水果糖我就满意了,你也别不知足了,咱那不是还有只熊掌和金黄豆吗?这两天可真是捡了洋落儿发洋财了,咱们春节回家探亲的路费和今后的烟酒钱算是都有着落了。”
我跟胖子和燕子说着话往下走,才发现这地窨子比想象中的深多了,心里打起鼓来,猜不出这究竟是通到什么地方,越往下走空气质量越差,但还算尚能呼吸,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松烛的火苗由蓝转绿,光亮忽强忽弱,映得人脸上罩着一层青光,我没见过鬼,但我估计要是真有鬼的话,脸色跟我们现在比起来,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那松烛不仅熏人眼睛,火苗也不大,即使没风的情况下,有时候也会自己熄灭,我一手举着松烛,另一只手半拢着火苗,以防被自己的呼吸和行走带动的气流使它灭掉,可这土蜡烛毕竟工艺水平低劣,就这么小心,还是突然灭了。
我手中的松烛一灭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我停下来想重新点燃它再走,可身后的胖子跟得太紧,楼梯又窄,收不住步了,我被他一拱也站不稳了,走在最后的燕子见我们两个要从台阶上滚下去,急忙伸手去拽胖子的胳膊,可她哪拽得住胖子,跟我们一起连滚带撞的跌下楼去。
幸好石阶几乎已经到了尽头,我们穿得也比较厚实,倒没受什么伤,只是燕子手中的松烛也灭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我揉着撞得生疼的胳膊肘,想从挎包里摸支松烛点上,看看我们这是掉进什么地方了。
但刚一坐起身,就觉得戴着皮帽子的头撞到个东西,脸旁有晃晃悠悠的东西在摆来摆去,更高处有绳子摩擦木头,不断发出“吱纽、吱纽”的干涩摩擦声,我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吊在这?随手一摸,从手感上来判断,象是以前东北的那种厚底踢死牛棉鞋,再一摸里面硬绑绑地竟然还有人脚,再上边是穿着棉裤的小腿肚子,裤腿还扎着,我顿时一惊,鞋底刚好和我的头脸高度平行,什么人两脚悬空晃来晃去?那肯定是吊死鬼,黑灯瞎火一片漆黑之中,竟然摸到个上吊的死尸,东北山区管吊死鬼叫做“老吊爷”,所有关于“老吊爷”的传说都极度恐怖,我虽然从来不信,但事到临头,不害怕那才怪呢,我当时就忍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
我这一声把倒在我身旁的燕子和胖子都吓了一跳,胖子摔得最狠,尾巴骨垫到了石阶楞角上,正疼得直吸凉气,这时候还躺在地上没爬起来,听我吓得一声惊呼,不免十分担心,忙问我:“老胡你怎么了?你……你瞎叫唤什么?你倒是赶快给个亮儿啊。”
我刚才确实被吓得有些呆了,手中兀自抱着悬空的死人双脚忘了放开,猛听胖子一问,不知该怎么解释,随口答道:“我……我……这双脚……吓死我了。”
燕子大概被我吓糊涂了,黑暗中就听她慌里慌张地说:“啊?你咋死了?你可千万别死啊,回屯子支书骂我的时候,我还指望着你给我背黑锅呢,你死了我可咋整啊。”
我已经出了一头虚汗,刚才从石阶上摔下来,不知道把挎包丢在哪了,黑灯瞎火的也没法找,只好赶紧对燕子说:“燕子快上亮子!看看咱们掉到什么地方来了。”在林场附近绝不能提“火”字,甚至连带有“火”字旁的字也不能提,比如“点灯”、“蜡烛”都不能说,如果非要说“点灯”一类的话只可以用“上亮子”代替,这倒并非迷信,而是出于忌讳,就如同应对火警的消防部门一样,字号从来都要用“消防”,而不用“灭火”。
燕子刚才从石阶上滚下来,撞得七荤八素,脑子有点发懵,听我一招呼她“上亮子”,终于回过神来,取出一支松烛点了起来,这地窨子深处虽然空气能够流通,当时仍然充满了辣得人眼睛流泪的浑浊气体,松烛能点燃已经不错了,微弱的亮光绿油油得又冷又清,加上空气中杂质太多,阻隔了光线的传导,使得松烛的光亮比鬼火也强不了多少,连一米见方的区域都照不到。
恍惚闪烁的烛光下,我急于想看看头顶是不是有吊死鬼,但不知是松烛的光线太暗,还是刚连滚带摔头晕眼花,我眼前就象是突然被糊了一层纱布,任凭怎么使劲睁眼,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依稀可以辨认的也只有蜡烛的光亮了,可那烛光在我眼中看来,变成了绿盈盈的一抹朦胧亮光,在我面前飘飘忽忽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太清楚,但我听到光亮背后有个人轻声细语,似是在对我说着什么,我不禁纳起闷来,谁在说话?胖子和燕子俩人都是大炮筒子,说话嗓门大底气足,可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在蜡烛背后嘟嘟囔囔?我既看不清也听不真,但人的本身有种潜意识,越是听不清越想听听说的是什么,我抻着脖子想靠得更近一些。
身体移动的同时,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片寒意,隐隐觉出这事不太对,虽然还没想出是哪出了问题,但眼前朦朦胧胧地灯影,却好象在哪里见过,在靠近那支松烛就有危险了,脑中一再警告着自己,可意识到蜡烛危险的那个念头,却完全压不倒内心想要接近蜡烛的欲望,仍然不由自主地继续往前挪动,已经距离松烛发出的绿光越来越近了。
刚刚明明是摸到吊死鬼穿着棉鞋的双脚,而且在点亮蜡烛之后,上吊而亡的尸体,还有燕子和胖子就好象全部突然失踪了,只剩下蜡烛那飘飘忽忽的一点光亮,我猛然间想到吊死鬼找替身的事情,就是引人往绳套里钻,眼看那绿盈盈的光芒近在咫尺了,我想赶紧缩身退开,但身体就如同中了梦魇,根本不停使唤,这时只有脑袋和脖子能动,都是这该死的鬼火,我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想也没想,用尽力气对准那松烛的绿光一口气吹了出去。
松烛鬼火般的绿光,被我一口气吹灭了,整个地窨子里反而一下子亮了起来,也没有了那股呛人的恶臭,我低头一看,自己正站在一个土炕的炕沿上,双手正扒着条粗麻绳套,往自己脖子上套着,我暗骂一声晦气,赶紧把麻绳推在一旁。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自己身处何方,就发现胖子和燕子同样站在我身边,连眼直勾勾地扯着屋顶坠下的麻绳套打算上吊自杀,燕子手中还举着一只点燃的松烛,可那火苗却不再是绿的,我连忙伸手接过燕子手中的松烛,顺便把他们面前的麻绳扯落,二人一声咳嗽从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再次清醒了过来。
我顾不上仔细回想刚刚那噩梦般惊心的遭遇,先看看周围的情形,举目一看,地窨子深处是个带土炕的小屋,我们从石阶落下来,作一堆滚倒在地,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土炕,踩着炕沿差点吊死在房中,这个地窨子内部的大小与普通民居相似,内部十分干燥,有土灶、土台和火炕,一如山中寻常人家,上头也有几到粱橼,木头上挂着无数粗麻绳拴的绳套,麻绳中都加了生丝铜线,时间久了也不会象普通麻绳般朽烂断裂。
不计其数的绞索中,悬吊着四具男尸,尸体已经被地窨子里的冷风抽干了,四位“老吊爷”个个吐着舌头瞪着眼,干尸酱紫色的皮肤使死亡后的表情更加骇人,由于绞绳吊颈的时间太久了,死者的脖颈已经被抻长了一大截。
燕子太怕鬼了,不管是山鬼、水鬼还是吊死鬼,在松烛如豆的亮光中看到四位幕惊心动魄的“老吊爷”,吓得赶紧把自己的眼睛捂上了,我和胖子也半天没说出话来,碰上吊客当头,可当真算是晦气到家了。
我见炕头有盏铜制油灯,里面还有残余的松油,便用松烛接过火去点了,这一来屋中亮堂得多了,举着油灯借着光亮一照,发现四具吊死的男尸,装束都是相同,一水儿的黑衣、黑鞋、黑裤,连头上的帽子也都是黑的,唯独扎在腰间的腰带和袜子、帽刺是大红的,其实同样是红也分好多种,它们这是艳红艳红的那种猪血红,我看不出这身行头有什么讲就,但应该不会年代太久,似乎是二三十年前的旧式服饰,我估计埋在土中的黄大仙庙,大概就是这伙人挖出来的,想不到他们进来后就没能出去,我们一进这地窨子,就跟发臆症似的自己往绳套里钻,要不是我把那鬼火吹熄了,现在这地窨子里此时早已多出了三个上吊的死人,民间都说上吊的死人,必须骗个活人上吊,才能转世投胎,难道我们刚刚就是被“老吊爷”上了身,中了魔障吗?
胖子这时候缓过劲来了,指着四具“老吊爷”破口大骂,差点就让这些吊死鬼给套进去了,想起来就恨得牙根儿痒痒,地窨子里有口放灯油的缸,胖子一面骂不绝口,一面张罗着要给上吊的死人泼上灯油点了它们的天灯。
我心想烧了也好,免得它们日后做祟害人性命,但刚一起身,我发现侧面的墙壁上有条墙缝,那墙缝不是年久房坯开裂,而是特意留出来的,地窨子后面还有空间,只是打了土墙隔断,昏暗中没能发觉,就在土隔断上的墙缝中,有两盏绿盈盈的小灯在墙缝后窥探着我们。
隔墙后也是一间建在地下的大屋,不过这间屋里没有吊死的人,反倒是吊了一排已经死挺了的黄皮子,黄皮子跟人换命的传说由来已久,据说黄皮子是仙家,善能祸害人,使人倒霉,或是迷人心窍,但它道行有限,即使是修练几百年的老黄皮子成了精,山里的精灵修炼成精十分不易,但这所谓的“成精”也不过就是日久通灵,例如能听懂人言,或是模仿人的形态举止一类,但人是生而为人,所以即使成了精的老黄皮子,仍然是比万物之灵的人类低等很多,它再怎么厉害,也不能轻易要人性命,它倘若想要了谁的性命,就必须找只族中的小黄皮子跟这个人一起吊死,这类事好多人都听说过,但谁也说不清其中的究竟,也许黄皮子迷惑人心就是通过自身分泌的特殊气味,给人产生一种催眠作用。
这些事在山里长大的燕子最清楚,其次是胖子,胖子的老子在解放前,曾经在东北参加过剿匪工作,对东北深山老林里的传说了解很多,也给他讲过一些,三人中只有我最不懂行,当时我对黄皮子所知并不太多,不过我看见“黄仙姑”趴在墙后鬼鬼祟祟,就知道多半是它在捣鬼,抢步过去将它捉了,拎住后腿倒提起来一看,只见它后腿上的铁丝还没弄断,嘴里依然被堵着“麻瓜”,“麻瓜”就是山里产的一种野生植物,对舌头有麻醉作用,捉了野兽给它嘴里塞个“麻瓜”,它就叫唤不出来了,而且口舌麻痹,也张不开嘴咬人。
身后的胖子也跟了进来,我把“黄仙姑”交到他手中,这回可再不能让着小黄皮子逃了,我看了看吊在后屋的黄皮子,刚好是七只,其中三只的尸体还带住余温,刚死没多久,肯定是想跟我们换命的三只,另外四只的尸身都干瘪枯硬了。
我忽然想起点什么,回头瞧了瞧胖子手中“黄仙姑”那双灵动的小眼睛,又看了一眼刚刚我们上吊的方位,心想那时候被黄皮子迷了心智,伸着脑袋往绳套里钻,当时对着面前那盏绿色的鬼火一吹,将其吹灭,才幸免于难,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鬼火,而是黄皮子的眼睛,它被我吹得一眨眼,才破了摄魂术,不能让它这对贼眼再睁着了,于是我掏了个剩下的黏豆包,抠下一块来,把“黄仙姑”的眼睛给粘上了,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
后面这间屋中,所有的东西都与前屋对称,也砌了土炕,炕头有张古画,画纸已经变做暗黄,画上颜色模糊不清,但还能辨认出上面画着一个身穿女子古装,却生了副黄皮子脸的人形,与庙中供桌泥塑完全相同,看来这就是黄大仙的肖像,但在那画中仙姑的脚边,还画了一口造型奇特的箱子,那部分画面格外模糊,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当地传说黄大仙有口装宝贝的匣子,难道就是这画中画的箱子?
我和胖子当时一点都没犹豫,立刻在屋中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黄大仙庙下的地窨子暗室,有意模仿人类的居室,但形制十分诡异,处处透着邪气,例如整间屋一分为二,却又用完全对称的摆设,一半吊着死人,一半吊着死黄鼠狼的木梁,此间种种匪夷所思,都与寻常殊绝,我们实在想看看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好硬着头皮不去理会那些。
可里地窨子下里外屋,就那么大的地方,进退之间已经翻了个遍,又哪有什么箱子匣子一类的事物,我和胖子不免有些沮丧,听到头顶上的房粱间时不时有悉唆之声发出,我们举着油灯往上照了照,地窨子的吊顶有纵横交错的几道木梁,再高处的穹顶上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大窟窿,我恍然大悟,这从黄大仙庙中斜通下来的地窨子,从方向和距离上来判断,已经到了黄皮子坟那个大土丘的下方了,上面钻来钻去闹腾的,都是些小黄皮子,地窨子中的冷风,也都是从上面的窟窿里灌进来的。
我对胖子说:“看来那箱子里肯定有好东西,外屋那四位吊着的,八成都是想进来挖宝的,结果中了黄皮子的套,成了枉死鬼,可能他们到死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好在咱们事先既然捉住了会妖法的黄仙姑,将它折腾的只剩下半条小命,才不至于被它害死,我想若不趁此良机找到那箱子打开来瞧瞧,岂不是凭白浪费了这大好机会?不过还有种最坏的可能性,那就是那伙人还有别的同党,让死个吊死鬼先趟了地雷,然后已经收渔人之利,挖走了那口箱子,那咱们可就空欢喜一场了。”
胖子气馁地对我说:“大小黄皮子们守着的箱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该不会只是一堆鸡毛鸡骨头?咱们犯得上这么折腾吗?依我看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咱就抓紧回去吃饭。”燕子早就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劝我说:“听说那箱子里藏着山神爷的东西,凡人看了就要招灾,这不是连黄大仙庙都被山崩埋了吗,你们还找啥啊,赶紧回林场吧。”
我耳朵里听着他们俩人唠叨,但心思却在不停地转动,等他们俩差不多说完了我才对他们说:“你们俩不要动摇军心,我记得燕子刚才说过,山里的金脉都是黄大仙老黄家的,我想那箱子里装的事物,最有可能的就是黄金,而且……”说到这里,我环视四壁,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而且这屋中四壁空空,也就只有火炕里面能藏箱子匣子一类的东西。”
我不相信黄大仙有什么藏宝贝的箱子,但我猜测出于人们趋吉避凶,不敢招惹黄大仙的心理,有人托借仙道之名,在庙中的地窨子里藏匿一些贵重物品,这种事绝不奇怪,而那只箱子,很可能就是跟“团山子”古时候那条金脉有关,如果能找到这件东西,那我们可就算是立了大功了,能够参军入伍也说不定。
“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穿上军装不仅是我和胖子,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梦想,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激动,恨不得立刻就拆掉火炕,胖子一听火炕里可能有夹层,顿时来了劲头,抖擞精神,轮起长柄斧去砸火炕的砖墙。
地窨子下的土隔墙,是利用“干打垒”的办法砌的,两边的火炕都跟这道墙连这,虽然结实但也架不住胖子一通狠砸,几斧头下去,就把土墙砸塌了,两边火炕下本就是空的,也都跟着陷下去露出漆黑的烟道,里面冒出一股黑烟,混合着刺鼻的恶臭与灰尘,呛得我们不得不退开几步,等那股灰尘散尽了才过去一齐动手,把敲掉的砖头搬开。
胖子性急走在前面,他举着油灯凑过去一看:“呦!这里面还真有东西。”于是伸出一只手往里面一摸一拽,扯出黑呼呼一堆东西,待得看清他拽出来的东西,吓得燕子尖叫了一声,我还没看清火炕下有什么东西,倒先被燕子吓了一跳,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瞧,原来一具无头男尸被胖子从火炕下的烟道里扯了出来,那具无头尸早就腐朽不堪,连身上穿的古代丝制长袍都烂了,原本它被砌在烟道里,这时候被胖子扯出半个身子,下半截还留在火炕里面。
胖子见自己拽出来的是个无头干尸,气得啐了口唾沫,连骂晦气,但仍不死心,把斧子当成铁锤使,又是一阵连砸带敲,地窨子左侧的火炕被它整个砸破,火炕下赫然埋着另一具无头干尸,不过从穿戴来看,这具干尸是女性。
我正奇怪这火炕怎么成了夫妻二人的合葬棺椁,胖子就把里面的炕砖翻开了,大惊小怪地让我看干尸腔子上摆着的东西,就在男女无头干尸的空腔子上,有两颗保存完好的人头,分别是一男一女,披头散发,但埋在火炕里也不知道多少年月了,那人头的皮肤虽然经过防腐处理,仍是已经塌陷萎缩,色泽也郁如枯蜡。
我撞着胆子去看了看两颗人头,发现人头内部都被掏空了,根本没有头骨血肉,只是用铜丝绷着撑了起来,就如同是演布偶戏的人肉皮囊,两颗空空的人头里面各有一只死黄皮子,我们三人看得又是心惊,又是恶心,风闻以前山中供奉迎请黄大仙之时,黄大仙能化成仙风道骨的人形现身,难道那人形就是黄皮子钻到死人空腔子里使的障眼法?
燕子说这回可惹大祸了,惊动了黄大仙的尸骨,怕是要折寿的呀。我安慰她说你千万别信这些,这都是庙里那些庙祝为了骗香火钱,装神弄鬼愚弄无知之辈的,以前我们老家那边也有类似的事,山里供着白蛇庙,庙里管香火的声称白蛇娘娘现身施药,其实就是找个耍蛇的女子用驱蛇术来骗老百姓钱,还有一件事,听说解放前在雁荡山还有鼠仙祠,其由来是有山民捉了只大耗子,因为出奇的大,当时就没打死,而是捉了给大伙看个热闹,可当地有神棍装神弄鬼,借机拿这大耗子说事,硬说这是鼠仙,是来替山民们消灾解难的,然后以此骗了许多善男信女的香火钱,后来当神仙供的大老鼠死了,神棍说鼠仙爷给大伙造了那么多福,临走应该给它披上张人皮,让它死后升天走得体面一些,于是在乱坟岗子中找了具没主的尸体,剥下人皮给鼠仙装敛,越是深山老林中那些个文明不开化的地方,越是有这种诡异离奇的风俗,估计这死人头中的黄皮子也差不多,都是属于神棍们骗钱的道具,咱们根本犯不上对这些四旧伤脑筋。
燕子对我所说的话半信半疑,她是山里人,虽然是解放以后才出生,对这些邪门歪道本来信得不深,但仍是心存些许顾及,而且对那两颗被掏空了,用来装黄皮子死尸的人头极为恐惧,说什么也呆不下去了,我只好让她暂时到大仙庙的石门外等着,我和胖子拆掉另一半火炕就立刻上去跟她汇合。
等把她打发走之后,我对胖子说,这“黄皮子坟”下还真埋着“黄大仙”,那么黄大仙有口宝贝箱子的传说,多半也是真的,把它找出来就是支援世界革命。于是我们俩歇都没歇,又动手把另半边火炕也给拆了。
但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顺利,拆塌了火炕一看,里面只有些破瓷烂碗,哪里有什么装有金脉黄金的箱子,地上只是散落着一些米粒大小的金子,火炕靠近墙根处还被打了个大洞,地洞外边已经塌了下来,堵得严严实实。
我和胖子见状,立刻明白了一切,一屁股坐倒在地,完了,那四个被吊死的黑衣人,果然还有同伙,他们一定是发现从石阶下到地窨子里的人个个有去无回,知道了下边有阵符,结果使了招“抄后路”从山里打地道挖进地窨子,将山神爷的箱子挖走了,同志们白忙活了。
一想到那神秘的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宝贝,我就觉得心痒,但那东西不知已经被人盗去多少年了,估计我这辈子别指望看见了,我为此失望了足有一分钟,这时候胖子把能划拉的东西都划拉上了,再逗留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况且这么半天也怕燕子在上面等的不耐烦了,于是我们就打算动身离开。
临走的时候,看到满地窨子都是死尸,尤其是那四位“老吊爷”,看着都替它们难受,我就跟胖子研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把火给这地轿烧了,因为底下室从来不会有光亮,这地窨子里储有多半罐子灯油,不少木制结构,要放火还不容易,把灯油舀出来胡乱泼了,最后把油罐子一脚踢倒,把油灯往地上摔去,立刻就着起火来,火焰烧得地窨子中的木粱木橼辟叭作响。
我和胖子担心被浓烟呛死,二人蹬着石阶跑出黄大仙庙,外边的雪已经停了,我们先找个树洞把熊皮熊肉藏了,用石头封好,这才踩着木头过了察哈干河回到林场,这时才发现被我们捉住的那只“黄仙姑”,连气带吓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胖子一看这哪成啊,黄皮子死了再剥皮就不值钱了,但没那份手艺把皮子剥坏了更不值钱,于是给它灌了些米汤吊命,他连夜就带着熊掌和“黄仙姑”出山去供销社换东西,为了几斤廉价的水果糖便顶风冒雪去走山路,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插队的知青会做出来,动机也并非完全是因为贪嘴,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由于闲得难受。
燕子则回屯子找人来取熊肉,只留下我一个人看守林场,等都忙活完了之后,闲了两天,我们又合计着套过了黄皮子,这回该套只狐狸了,可还没等行动,老支书就派人把我们换回了屯子。
支书说:“就怕你们留在屯子里不安分,才给你们派到最清静的林场去值班,想不到到你们还是不听安排,擅自到团山子猎熊,不服从组织安排,这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整出点事来,这责任谁来担?你们虽然猎了头熊也算是支农了,但功不抵过,我看留你们在林场早晚还得捅大篓子,得给你们找点别的活干罚罚你们,嗯……找什么活呢?”
最后老支书分派我们三个去参加“削坟砖”的劳动,因为山里开荒种地很难,只有那东一块西一块的几十亩薄田,今年又从山沟里平出一块地来,那片地挖出许多坟茔,因为我们这屯子是清代由猎户们逐渐聚集产生的,所以这山沟附近以前的墓地,是哪朝哪代的现在也没人能说清了,这片无主的老坟地都是砖石墓穴,大部分已经残破不堪,基本上全部都被毁被盗,或是被水泡过,墓中的棺材明器和骨头渣子都没什么值钱的,清理出去之后就剩下许多墓砖,这墓砖对当地人来说可是好东西,因为方圆几百里人烟稀少,没有造砖的窑场,墓砖又大又坚固,可以直接用来盖牲口棚和简易建筑,但墓砖上或是有许多残泥;或者启出来的时候缺角少楞;或是被敲散了导致砖体形状不太规则,这就需要用瓦刀削抹剔除,不整齐的一律切掉,不一定要保证整块墓砖的完整,但一定要平整规则,这样的话砌墙时才方便。
“削坟砖”一般都是屯子里的女人们来做,因为男人都觉得这活晦气,而且阴气太重,现在就把这活儿都安排给了我们,算是从轻处罚了,工作由支书的老婆四婶子来监督。
虽然从轻处罚,可我最反感这种缺乏创造性的工作,我们拿着恶臭的坟砖削了半天,腰酸手疼胳膊麻,于是我找个机会请四婶子吃了几块用“黄仙姑”换来的水果糖,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借机偷个懒,跟胖子抽支烟休息片刻。
我吐了个烟圈,这一天坟砖削的,头晕眼花,虽然还没到吃饭的时间,但肚子里已经开始敲鼓了,我忍不住问燕子:“燕子妹子晚上给咱们做什么好吃的?”
不等燕子回答,胖子就抢着说:“你们算是赶上了,今天我请客,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昨天屯子里有头病黑驴,我发扬大无畏精神,不怕担那卸磨杀驴的名声,帮忙宰了驴,所以支书把头蹄下水都分给我了,晚上让燕子给咱们炖锅驴蹄子吃,红烧也成,驴下水明早煮汤喝,至于驴头怎么吃我还没想好,你们说酱着吃成不成?”
燕子被我们连累得来削坟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一直闷闷不乐,但这时听胖子说要吃驴蹄子,顿时乐得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四婶子在旁听了也笑:“这胖子,黑驴蹄子是能随便吃的啊?就算是渴急了喝盐卤,饿急了吃五毒,那也不能吃黑驴蹄子啊,早年间挖坟掘墓的人才用驴蹄子,可别乱吃呀,那可是喂死人的东西,老吊爷才吃黑驴蹄子呢,阴曹地府里判官掌薄,牛头马面勾魂引鬼,九幽将军降尸灭煞,那九幽将军就是成了仙的黑驴精变的,早年间庙里的泥像都是驴头驴蹄子。”
我一听四婶子的话,立刻想起曾经听我祖父讲过,盗墓的摸金校尉用黑驴蹄子镇伏古墓中僵尸的故事,黑驴蹄子是摸金校尉不离身的法宝,跟她所言出入极大,但我绝对想不到这四婶子竟然还知道这些典故,连忙请教于她,请她给我们详细讲讲。
四婶子说:“啥是摸金校尉啊?整啥玩意儿的?那倒从来没听说过,只记得在解放前呐,山里的胡匪中有股绺子,这绺子中的人马全穿黑衣黑裤戴黑帽,扎着红腰带,踩着红袜套黑鞋,那身打扮那叫一个邪呼,这伙人专门在深山老林里挖坟掘墓,当时闹腾得凶极了,解放后跟衣冠道一类的教门都给镇压了,早年间凡是绺子都报字号,这绺子的字号我到现在还记得,好象叫啥……泥儿会。”
这深山老林中放眼所见尽是寂寞的群山,有机会听老人们前三皇、后五帝地讲古,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一项重大娱乐活动,何况我和胖子等人在黄大仙庙中的地窨子里,还亲眼见过类似于“泥儿会”这一胡匪绺子装束打扮的尸首,更增添了几分好奇心,当下就央求四婶子详细讲讲“泥儿会”的事。
可四婶子对“泥儿会”的了解也并不多,她只捡她知道的给我们讲了一些,那都是解放前的旧事了,当时东北很乱,山里的胡匪多如牛毛,象“遮了天”之类的大绺子就不说了,还有许多胡匪都是散匪,仨一群俩一伙的打家截舍,还有绑快票的,就是专绑那些快过门,出嫁在即的大姑娘,因为绑了后不能过夜,一过夜婆家肯定就不应这门亲事了,所以肉票家属必须尽快凑钱当天赎人,故称“绑快票”,“泥儿会”当家的大柜以前就是这么个绑快票的散匪,不单如此,他还在道门里学过妖术,传说有遁地的本事,即使犯了案子,官面上也根本拿不住他,可能实际上只是做过“掘子军”一类的工兵,擅长挖掘地道,不过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外人根本不知道,都是乱猜的,后来他发现发掘古冢能发横财,于是就做起了折腾死人的买卖。
他挖的坟多了,名头也与日俱增,收了不少徒弟,形成了胡匪中的一股绺子,就开始报了字号,因为做的都挖土掏泥的勾当,他和他的徒弟们也大多是在河道中挖淤泥的穷泥娃子出身,干这行凭的是手艺,为图彩头,要突出一个“会”字,所以字号便报的是“泥儿会”。
“泥儿会”从清末兴起,名义上以师徒门户为体,实际上同胡匪绺子中“四粱八柱”的那种组织结构完全一样,一贯为非作歹,心狠手辣,别说死人了,就连不少山里的老百姓都被他们祸害过,但官府屡剿无功,几十年间着实盗了不少古墓,到后来更是明目张胆,因为老坟里边多有尸变,或者墓主身体中灌有水银防腐,他们为了取古尸口中所含珠玉,便从坟墓中以麻绳拖拽出墓主尸骸,把尸骨倒吊在歪脖树上流净水银,然后再动手掰嘴抠肠,有时候古墓离有人居住的屯子很近,照样明火执仗,或是光天化日地那么折腾,毫不避讳,干这行没有不发横财的,所以这帮人个个手中都有真家伙,根本也没人敢管他们。
他们挖开了坟墓把里面值钱的东西倒腾一空口,留下满目狼籍的破棺残尸,老百姓们看见后无不嗟叹,那些古尸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死后让人这么折腾,这幅情形实在是残不忍睹。
“泥儿会”这股绺子,都是在以大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中出没,这山里面的三山五岭中,凡是有残碑封土能被找到的古墓坟茔,他们都要想方设法给挖开盗取冢内秘器,由于常年干这种买卖,做贼心虚,所以迷信的门道也就很多,他们穿成一身黑,是为了干活时减少活人身上的阳气,古墓都是久积阴晦之地,历来都很忌讳把活人的阳气留在里面,另外也都讲僻邪,帽刺、袜子、腰带都使大红的,全用猪血染过。
关于他们的事迹,现在还能说得上来的人已经不多了,毕竟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四婶子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解放前,她亲哥哥曾被“泥儿会”的胡匪们抓去做苦力,在掏坟掘冢的时候筛过泥淘过土,最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脱出匪巢,给她讲过一些在里面的经历。
据四婶子她哥回忆,“泥儿会”的匪首曾经带着全伙胡匪,在“团山子”一带挖了许多洞,最后从黄皮子坟后边挖出一座黄大仙的窨子庙来,他们想从庙中的暗道里找一件宝贝,结果惹恼了大仙爷,搭上好几条人命,不过“泥儿会”也不是吃素的,一计不成再施一计,结果还是让他们得了手,从庙下的暗道中,挖出一口描金嵌玉的箱子来。
“泥儿会”的胡匪们得手后,那些被抓来帮忙挖洞的山民,便都被拖到山沟里杀人灭口,四婶子她哥中了一枪,枪子儿在他身上打了个对穿,捡了条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回到屯子后枪伤就一直没能痊愈,加之又受了极大的惊吓,没撑几年,便一命呜呼了,至于“泥儿会”从黄大仙庙中掘出那口大箱子的下落,以及其中究竟装着什么宝贝,都没人知道了,而且从那以后,“泥儿会”也随即在深山老林中销声匿迹,再没人见过这股绺子了,肯定是遭了报应,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和胖子听得全神贯注,黄大仙庙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犯得上让“泥儿会”这么不惜血本地折腾?那口箱子又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泥儿会”那些胡匪最后的下场又是怎样?我们好奇心都很强,恨不得把这件事刨根问底,要不然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可四婶子也只知道这么多了,而且就连这点内容的真实性也无法保证,当年他哥中了枪爬回屯子,就剩下一口气了,说出来的话也都是颠三倒四,谁知道他说的靠不靠谱。
我见实在没什么可再打听的了,只好和胖子一起接着去削坟砖,那时候提倡移风易俗,平荒坟开良田,因为在许多边远地区火葬还不现实,仍然要实行土葬,但和旧社会也已大为不同,第一是薄葬,其次是深埋不坟,穴地二十尺下葬,不起封土坟丘,墓穴上面照样可以种植庄稼。
不过我们这的深山老林中,人烟稀少,也犯不上为坟地和庄稼地的面积发愁,只是平些荒坟古墓,用墓砖代替建筑材料而已,但这坟砖极不好削,这些青砖都被古墓中尸臭所侵,臭不可近,虽是年久,仍不消散,削割平整之后,还要用烧酒调和石灰才能除掉异味。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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