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从半听半沉思中回过神儿,连忙冲小冯摇摇头:
“不,不是,我都没见过死者妻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呢?”
小冯没有放松:
“但郭支队你表情显然是有什么想法嘛。”
略沉吟了一下,我点点头:
“是有一点儿想法,仅从常理的角度,我总觉得死者和妻子的关系僵这么快有些怪,不管怎么说,死者还是一个研究过女人心理,善于讨女人欢心的 男人,而且因为以前他吃女人饭,更应该是个会屈己从人,至少暂时能如此的男人。也不会对女人性格脾气全无眼光,那么他的婚姻——”
我又停住了,斟酌着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比较好。
“——应该会比较幸福。”小冯替我接了下去:“因为死者善于判断女人是什么脾气,又会哄女人。郭支队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不,”我连连摇头,笑了:“其实我并不看好死者的婚姻,事实上,在那天和张玉宝分手的时候,想到无意中听到的他要结婚的信息,那时的我就为这位‘情圣’的婚姻未来捏了把汗。”
“为什么?”小冯既纳闷儿又好奇地看着我:“郭支队你怎么那么神儿,连这都能提前看出来?”
“什么神?”
我赶快摆手:
“我可不是断定死者婚姻必然怎样,只是说从大概率推断而已,你不明白主要是小冯你还没结婚,所以对婚姻不了解。过日子和谈恋爱不一样。—— 要我看,谈恋爱看着再浪漫其实更多的还是出于人的原始本能,跟动物求偶差不多,也是引吭高歌,抖擞羽毛,比比各自的爪牙,多数物种公的之间常常还要先狂打 数架,一决雌雄,反正总之都要闹腾一番的。——别笑,我这样说可不是小看这些事,这是生命最原始的力量,也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力量,恐怕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 力量也不为过。——这事儿从动物来看,能感受大自然的奇迹;从人来看,每个闹腾过的当事人都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当时甜也罢,苦也吧,再难受,再干傻 事,过去后回头看,多数还是甜滋滋的,觉得当时的罪受得值。”
小冯听得嘿嘿笑了起来。
“但另一面,”我继续说道:“人和动物还是不一样的,这不一样我觉得就是人的生存能力更强,不会跟动物似的,仅仅被动的适应自然,一生主要 被生存和繁衍两大难题困扰着。——人能摆脱最基本的生存压力,因此更喜欢探索和创造,不然我们也不会过这样的日子,冬天暖气,夏天空调;鸟嘛,年年南来北 往就是为了继续活着;人呢,东奔西走一多半是为了折腾,纯折腾,说是为生活,更多是图个高兴。——就这么着精神还富裕得很呢,有些好武的呢,就琢磨着怎么 能制造些冷热武器好把同类杀害的更快点儿;有些好文的呢,就画画画儿,唱唱歌,创造点儿艺术愉悦自己和大家。——说来说去吧,除了物质需要,对精神生活的 需要更多。——那么具体到婚姻上,抛却特别艰苦必须凑合过日子的那种,——普通人家真正想把日子过得好,总也要有点儿精神能力,怎么说呢?——如果说恋爱 产生的是满足生存的五谷杂粮;可接下来,一旦一起过日子了,好比米面满仓,吃喝不愁了,那就不能还保持老一套,至少得有把这五谷杂粮酿成酒的本事才能更长 久的醉住人。——更好一点的,能有些艺术能力,那更让人觉得有滋味,真正舍不得。——我告诉你呀,小冯,假定说谈恋爱是生命本能,过日子就是后天的艺术, 后者虽然没有前者的激情,但前者也没有后者的韵味儿,——激情胜在有劲儿缺憾在时间短,简单,没太强特性,张王李赵都差不多;韵味欠在缺第一眼刺激但胜在 能把人拖住沉进去,觉得独一无二与众不同。——要不我们为什么现在还读古代的诗词歌赋,鉴赏古玩字画?还有那些多少年前的戏呀,歌剧呀,交响乐呀现在还唱 个不完,世界各地博物馆门前的人可不是被人拿枪逼过去的。——日子过艺术了,那滋味不会比谈恋爱差。”
小冯听得再次大笑起来:
“郭支队,让你这么一说,一起过日子岂止不比谈恋爱差?都过艺术了,我看还更好呢!”
“我不是说更好,是各有千秋,两种滋味谁也替代不了谁,做人二者都尝尝最好,千万别一头不占。”
小冯依然笑个不停,我瞄他一眼:
“小冯我知道你笑什么,一是不好意思反驳我说这是两码事!——普通人过日子跟艺术连在一起好象扯得有点儿高。二是觉得日常夫妻满眼见得都是 抱怨凑合的,哪有我说那么好。——不错,比成艺术是有些高了,准确的说两个人的生活过和美了,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独特乐趣;——至于第二点,那跟艺术品也是 一样的理,留存到今天被公认的艺术品都是历经时光,沙里淘金筛出来的,万里不留一,但再少,也有。你眼睛要光看淘汰的那部分,因此认为所谓艺术都是瞎扯, 得的结论肯定不对。——同样的,怨偶再多,也不能否认就有恩爱夫妻,神仙眷侣。——你可千万别信这个自封‘情圣’张玉宝的歪理论,真信了你将来结婚后日子 准定往瞎里过,切切实实的应了那句‘婚姻是恋爱的坟墓’那句话。”
小冯越发笑得厉害了。
我也笑了,摇摇头:
“你还是不信我的话,那再跟你举个例子,我们普通人可以说没别的选,只能跟老婆过,被迫的。——可皇帝不会吧?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按说他 们后宫里服务的女人最多的隋炀帝有15万人,少得也有几千,多数都有好几万,可除了喝得醉醺醺由着羊车拖到哪儿算哪儿的晋武帝司马炎和少数一些帝王外,绝 大部分皇帝都有专宠的妃子,当然未必是一生到头,可很少短的不超过一年二年的,很多都是一二十年,甚至以一方的死亡为结束。——这不就最有力的证明了什么 张玉宝引用的不知哪国的‘科学家的结论’显然不对吗?”
小冯那种不信的笑终于停一下,似乎终于被我举的这个反证说住了,我一高兴,顺口继续举例子说:
“——事实上反证的例子多得是,唐明皇宠爱武惠妃二十多年,死后还悲伤不已,一直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漂亮的新妃子也不能替代,我说的是不是 真的?后来别人推荐已经嫁给他儿子的杨玉环,这么违背常规的行为,就是因为推荐的家伙儿感到这位后来的杨贵妃和那位武惠妃最有形神兼似的特征,——还果然 判断对了!接下来是专宠到被赐死的时候,又是十几年,为什么?肯定不是光年轻漂亮能解释的,——人能多好看呐?——古代人不知道什么样,现代美女可是看得 清清楚楚的,个个还都是精心打扮才出来亮相,现在人能跟古代人长得差多少呢?按人类的进化速度,我敢说都是一样的人样子!——大家的口味还都不一样,环肥 燕瘦,各有所爱,有什么定准儿?——而且一搞模仿秀,才发现不是同一父母,长得像的人可真不少。要是不讲内里,光讲外表,有必要专宠一人一二十年吗?—— 像,要说像,再给你举个更典型的例子,汉成帝曾专宠赵飞燕,后来移爱她的妹妹赵合德,完全冷落了姐姐。可赵飞燕和赵合德是双胞胎姐妹,还都是传说中的大美 女,长得能差多远呢?——所以要是光外表一张皮就够了,怎么那么多皇帝会在这个方面不约而同地做出相仿的行为呢?包括被称为好色贪暴杀人不眨眼的纣王,幽 王,也不过一个妲己,一个褒姒。他们身边女人成群,年轻的更是源源不断的补充进来,既不缺选择,也没人逼他们,为什么?——所以,还是那句话,你可别信那 个‘情圣’张玉宝的‘高论’,——话说回来了,正是听了这位‘情圣’的高论,我才感到这位‘情圣’的婚姻前途恐怕可虑!”
小冯这会儿彻底不笑了,认真了许多:“为什么?”
为什么?——这对我是个条件反射的感觉,但真要解释却还不是一句话能清楚的,想了一下,我尽量解释道:
“怎么说呢,我年轻的时候喝过一种叫做‘橘子汁’的饮料,甜甜的。那时我们觉得很好喝,但现在早淘汰了。为什么淘汰?因为那种‘橘子汁’不 是真正的原汁橘子汁,而是‘三精水,’香精、糖精、色素加点白水勾兑的。——但这种饮料被淘汰,并非仅仅因为我们健康意识提高,主要还是跟口感有关,‘不 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喝上真正原汁饮料,自然就喝不下那种‘三精水’了,觉得甜得发苦,口感不正。——这位张玉宝张‘情圣’就类似这种‘三精水’,他 打天下的手段类似程咬金的‘三板斧’。当然,作为他以前的生活方式,‘三精水’也罢,‘三板斧’也罢,其实都已足够了,或者说非常合适,因为他总是面临饥 渴的陌生人,而且频繁更换,所以就要突出强口感。——但问题是,现在他要结婚了,这等于改换了谋生方式,好比流动摊贩改成固定商家,那就意味着商业模式转 型了,首先肯定要提高产品质量,增加一些花色品种等等吧。——可你听他的高论,——同样是‘三板斧’的他,我得说他可没有程咬金的头脑智慧,知道该下皇帝 宝座时就赶快下。——这位张‘情圣’这么多年对情感的认识还跟他二十来岁初谈恋爱的结论一样不说,还以这结论为世间唯一真理!?——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得 意,到后来对自己的结论佩服地恨不得改行当‘情感教授’讲学去。——以这样的想法过日子,真要是未来日子过得艰苦,也就罢了。——可你想想现在生活水平提 高,人们精神要求也更高,没有内核,仅有那表面的几下子浪漫招数,多数人很快就腻了。”
“所以你觉得他的婚姻生活不会很好?”小冯深思的打断我问。
“对,”我回答说:“而且,我个人认为能让张玉宝收手准备结婚,多半跟过去的‘交际花’一样,一定是选了一个物质方面不错的人托付终身。 ——但物质越好的人,精神要求相对会越高。如果那个女人自己物质条件好,但不会制造婚姻情趣,肯定指望自己的另一半——能犹如艺术家一样——给自己带来惊 喜,——至少跟我们虽然不会拍电影,可不耽误要求导演必须拍出我们爱看的东西差不多,——这道理跟抛掉专家学者,兜里沉甸甸的人才能买,也最爱买艺术品, 那也是缺什么想什么,是真喜欢!——可这位张‘情圣’不仅只有老三招,关键还自以为是,虽然是吃‘软饭’的,但为过去的成功自满,骨子里再有点儿大男子主 义,两者相加,那他婚姻的未来——,你想想,——反正我90%报不乐观态度。”
小冯眨眨眼睛:
“既然这样,那郭支队你还为什么怀疑死者老婆呢?”
我笑了:
“因为他们夫妻两个翻脸太快了,虽然我不看好张玉宝婚姻的未来,但‘三板斧’上阵打仗也不是全无用处,是能抵挡一阵子的。——再说死者和死 者妻子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冲动结婚,冲动离婚。——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做事常理会谨慎些,为什么这么快呢?所以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有其他隐 情促使他们这么快翻脸呢?”
小冯楞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明天我们要去死者家里了解一些情况,郭支队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看吧。”
那时我手头的案子正好基本处理完了,余事可以交给其他人做,小冯的建议让我心动了,——对这个“情圣”的好奇,也使我想看看他的妻子是什么样子。
“好。”我一口应承:“明天我们一起去,我也去看看我们的‘情圣’嫁给了一个怎样之家?”
十
第二天下午,我和小冯前往死者张玉宝妻子的家里。
准确的说是死者妻子母亲的家里,因为据死者妻子说:由于她妈妈最近一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一直住在母亲家里照顾。
死者妻子母亲的家在南郊一个前些年兴建的别墅区里,车刚到别墅大门,小冯就笑着对我说:“郭队你判断真准。”
“你指什么?”
“你推断死者会选个物质条件不错的女人结婚。”
“咳——”我笑了:“这太简单了,你想想,死者那时给我谈话时是什么口气,深陷恋爱中的人会那么说话?有情跟没情,连抱怨都不是一个味道。 死者纯粹一副对爱情腻味儿的样子,既然没感情,又是身无长技吃软饭吃惯了的男人,他选老婆会选什么样的?很简单的推断嘛!当然,这也未必准,但十之有九。 ”
“要说这个推断出来是不算难,可郭支队你别的很多案子推断准得吓人,而且好象有的也没什么必然性。”
像局里很多年轻人那样,小冯总以为我有什么秘密绝招,因此逮住机会就问:
“哎,郭支队,难得我今天跟你出来,给我点拨点拨,有什么秘诀没有?”
这种话现在我常听,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诀,不过那天我还是笑笑,回答说:
“秘诀?有啊。”
“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七个字。”
“什么?”
“处处留心皆学问。”
小冯顿时不好意思的笑了。
“笑什么,一点儿不骗你,——除了我们相关的专业要下些狠工夫外,平时要爱操闲心,什么事儿,什么行业都操心,不用精,但一定要有基本常 识,日积月累,行行都知道点儿,一到死亡现场,你就不仅能有法医的眼睛,还能看到法医眼光之外的东西。——所谓破案快,就是常识够多够广够跟得上时代,不 用对每个线索都像电脑似的平均分配力量一一排除,这些知识能入到你骨头里,自然而然的就能够抓住重点线索,很多时候选某个线索说出来道理很不充分,可常常 对,这对就对在常识和感觉上。”
“我知道。”小冯无精打采地回答:“可这也跟恩金尔先生的秘诀一样,说来容易做来难。”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死者妻子母亲的家门口。
死者的妻子也姓张,就叫小张女士吧。
在小张女士母亲的家里,我见到了五个人,全是女的,除了小张女士,其他四位分别是小张女士的母亲,小张女士的五姨,小张女士的大姐,小张女士家的保姆,这几个人我就分别叫做张老太太、张家五姨,大张女士、张家保姆吧。
这一屋子五个女人年龄各异,可要我看,最顺眼的却是年龄最老的张家妈妈。其他几个,没法儿形容。
不知是不是因为牵扯到案子,小张女士的神情一直很僵硬,再配上她那副本来就略有男性化的平凡模样,说不出来的有些艮艮的劲儿,透着个既不在乎又很防备的架势,总之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样儿。
她的姐姐大张女士呢?气质又完全相反,要女性化的多,而且主人似乎希望还能体现出更多的女性化,因此,在我的感觉里,总感觉她的面貌、语 气、举止都多少有些做作。——但令我感到她外貌不舒服的倒不是前面那些因素,而是她气质的另一面,那种嘀嘀咕咕的不乏小聪明的是非女人劲儿,这大概已是深 入她骨髓的个性了,所以无法从外貌上抹掉。据林肯说:一个人过了四十岁,就该为自己的脸负责了,——要是认同这句话,此刻大张女士的面貌气质成就于她自己 的性格。
当然,倘若认同,这逻辑也适用于其他年过不惑的人,比如张家五姨,和大张女士比起来,她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虽然一直坐在张家妈妈的旁边, 而且对姐姐拿这拿那的要求都是一一服从,像个尽心的护士,但面容实在峻厉的厉害,跟外国电影上五十多岁凶恶苛厉的老修女差不多,或者就是那种没有修炼的越 来越慈祥,反倒越来越厉害的老尼姑。
张家保姆同样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沉默寡言,从去到走,我们没听到她说一句话。从外表上看,除了不乏小人物应有的心计外,没有其他感受。
只有张家妈妈,这个看来大约七十来岁的老妇人,身上洋溢着祖母般的吸引力,令人感觉亲切舒服。
张家妈妈一头银发,偏胖,气色偏黑,身体看起来也不太好,但尽管看起来有些病泱泱的,可在亲切衰弱中,还能让你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有见识,有主见的当家老太太气质。
见到我们,张家妈妈也确实不像一般人见到警察那样拘谨紧张,非常大方,像招呼家中客人那样先热情地请我们坐下,然后一边招呼我们喝茶一边寒 暄般开口叹息自己的身体,三言两语中使我们得知她已经有了近二十年的糖尿病史,这几年并发症都出来了,所以状态很不好,以前离不开保姆,这次犯病,更是拖 累了全家人,除了两个女儿,自己的小妹子也不得不来帮忙照顾自己,还自嘲的说自己这个老废物这次多亏了两个女儿孝顺和妹妹的体贴,寸步不离的照顾才渐渐恢 复,因为她实在太麻烦了,把家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忙得拖不开身等等之类的话。
虽然仿佛扯得很远,但我们都听得出来,张家妈妈这个老太太表面的唠叨中其实大有深意,——至少暗示我们,她的小女儿这两个月忙得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到死者的意思。
接着,在这段不算短的家常后,张家妈妈借口要买个什么,把小女儿,也就是小张女士支使了出去。
我和小冯都耐心的等着,知道这个老太太并非言不及义的碎嘴子,到该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的。
果然——,小张女士刚一出门,张家妈妈,就立刻给我们一个亲切的笑容,那意思非常明显,她要把话题扯回案子了——
十一
事实也确实如此,笑过之后,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警察同志,我这个小女儿你们也见了,看着好象是个大人,其实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最单纯不过了。”
我听得笑了,这是一般父母最爱为儿女表白的话,含着爱怜,也含着希望他人也能如自己那样包容孩子。——当然老太太的话倒不全是闭着眼瞎讲, 小张女士的外表颇成熟,但这次我一见,尽管没说什么话,还是从举止、眼神间感到这个面貌不年轻的女人保持着近乎小孩儿的任性,那种自以为是,满不在乎的劲 儿头,——母亲眼中也许还是可爱吧?只是给外人的印象,真是不怎么样。
小张女士能够如此,估计跟张老太太的宠爱和事事帮助解决有关,——比如这次吧,事涉杀人案,常人一般都会尽量自己接受警察的询问,避免把家人牵扯进来。小张女士则正相反,掉头回家,让正在养病的妈妈为自己解释。
不知是不是看出我笑的含义,那个看来不乏世俗聪明劲儿的大张女士在一旁开口了:
“那还不是你宠的,妈,要是早听我们的,小妹怎么会跟那个草包结婚,又怎么会牵扯到人命案里,又要去认尸,又要被盘问,现在人家警察还登门调查了。”
“好了!”张老太太嗔了大女儿一眼:“你总说这些‘事后诸葛亮’的话干什么?”
大张女士显然早已不满妈妈对妹妹的偏爱,因此立刻用带着无法掩饰的嫉妒口吻抢白说:
“怎么‘事后诸葛亮’了?——我事前没说呀?小妹结婚前像献宝似的领给我看,我一见当时就对小妹说,这男人不行,就是个草包,不,是个吃软 饭的!——过后有没有赶快告诉你?让你阻止小妹结婚,——还我们‘事后诸葛亮’,这屋里的当初谁没有劝过?从刚开始谈,五姨就劝过小妹,小妹不听,还非要 和这个草包谈,后来连王嫂都劝过吧?你都忘了?——妈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宠你的‘老小’,心肝宝贝,喜欢事事依顺她,不听嘛!现在才弄成这样。”
张老太太脸色有些不快了。
“好了!”看到姐姐的脸色变了,张家五姨不耐烦的打断大张女士,粗声粗气地批评外甥女:“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不知道你妈身体现在不好啊?非要抢白她,顶着她?总说我大姐不待见你,你看你那‘得理不饶人’的劲儿,招人待见吗?”
“哼!”大张女士冷笑一声,同样非常不满地横了她五姨一眼:“不招我妈待见又怎么样?反正她从小都不待见我,最待见你和我小妹,是不是? 哼!” 说到这儿,大张女士的声音变得有些阴阳怪气了:“我也没你们的福气能靠得上我妈,能吃能拿的,所以我也不打算靠我妈一辈子,我呀——,——招我老公待见就 行了。”
果然,张家五姨的脸登时阴沉下来。
“够了!”张老太太的脸也阴沉下来,声调不高但口气颇严厉地冲大女儿嚷了一句。然后又借口要买个什么东西,把显然被憋的仿佛喉咙里塞了个大核桃的张家五姨支了出去。
接着,张老太太又迅速回复正常,给我们一个歉意的笑,又说:
“唉——,警察同志,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个大女儿说话一贯刻薄,都怪我把她惯坏了。”
“你可没惯坏我!”大张女士立刻反驳,显然并没有把妈妈的严厉放到心里,又抢白一句:“要是惯坏了,也会被草包迷住,最后把警察,还是刑警,都招来了。”
这次大张女士的抢白似乎真把张老太太惹生气了,狠狠地瞪了大女儿一眼,然后沉着声音说:
“好,好,你说的好,我不跟你扯了,现在你上楼帮我整理一下衣服可以吧?”
大张女士看看张老太太真正严厉起来的脸,终于有些怯了,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大女儿走了之后,又停了片刻,张老太太神色恢复了正常,然后又冲我们笑笑:
“我这俩孩子没一个省心的。”
我也笑了笑,看来这个富裕之家和小户人家一样,也有姐妹间的嫉妒和烦恼,大概也不乏经济上的原因。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反而好,因为不会互相包庇。当然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因此我接过话头转向了案子:
“我们还是谈谈死者张玉宝的情况吧。”
“唉!”张老太太先叹了口气,然后款款说道:
“张玉宝什么情况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你想他统共也不过和我那老姑娘结婚半年,之后就闹离婚,分居也两个月了,之前我都不知道那人是谁。我最 早见他,是直到结婚前,我姑娘那时才领回家,我看了看,感觉不是个杀人放火,胆大妄为的主儿,就问也没问,随他们结婚去了。结婚后那人倒来家多了,我也没 什么特别感觉,觉得跟我大闺女说的似的,没什么本事而已。至于其他的,张玉宝在外面有什么,跟谁结过什么仇?我真是不知道,也不光我,我敢说我小女儿也不 清楚,要是清楚,她会跟这样的男人结婚?唉——,我那小女儿看着是个大人,其实跟孩子似的,胆小,没什么心眼儿,最实诚了。——也算被我惯坏了,有什么事 都回家说,她是真不知道,不是我老婆子袒护女儿,真的,你想她见警察还害怕呢,哪有胆量敢干什么犯法的事儿?”
我听得忍不住又笑了,真是奇怪的辩解逻辑,父母的逻辑!——不过老太太把话说成这样,我也不打算就此问题再追问了,因此换了个问题问道:
“对了,他们这么快就闹离婚,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不愉快呢?”
“没有没有,警察同志刚才你们也听见了,我们全家都反对,我小女儿开始也是被爱情蒙了眼,所以死活要结婚。等真过了日子,人一冷静,也就看 出问题了,现在的年轻人干什么都不比过去,爱思前想后的,——他们现在干什么都凭感觉,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散,并没有什么。”
“噢!”我点点头继续问:“刚才听你大女儿说大家当初都反对,没想到你这个当妈妈的倒这么豁达,我相信你阅人的眼光不会比你女儿差呀?”
老太太看了看我,突然笑了,很睿智的那种笑。
“想来你也是有孩子的,这位警察同志,”张老太太说道:“不过大概还小,没有我这烦恼。跟你们这些‘明人’前我也不说暗话,说穿了吧,我能 看不出那是个‘绣花枕头’?——可那又怎么样呢?——也确实跟我大闺女说我的,把我那小女儿给宠坏了,所以这孩子一直脾气大,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 的拖到三十多岁了。要是我这老丫头打算一辈子不结婚,我倒也没什么,可我看出来了,她心里还是想有个家,——那她遇见个想结婚的,我干吗不成全她?就是那 男人不成器又怎么样?我闺女高兴,这就够了。——我那妹子和大女儿,还有我们家保姆,因为这个事儿都说我老糊涂了。我是懒得跟她们解释,——糊涂?糊涂什 么?——她们才糊涂,总说要嫁给靠得住的男人,谁靠得住呢?嫁给谁才能保证一辈子长远呢?都是想当然!——我那妹子一直过得很好,孩子都上大学了,从没想 过丈夫会怎么样,以前整日间还给别人指导怎么管住老公,动不动还烦烦的,嫌我那妹夫老实,没情趣呢?总觉得日子好不好的,过不过的都是她自己说了算,—— 结果呢?就是一年前,还不到一年,突然发现我妹夫有了外遇!这还不算,再往深处一查,呵!可不是刚有啊,和那女人已经交往了十多年了,想到想不到?——一 直觉得靠得住,老了老了不还是没靠住?——所以我也常说我大女儿,别总觉得你老公就是十拿九稳的,人不到死说不得这话。——要不我说她们才糊涂,总说嫁给 这样的不行,嫁给那样的才划算?——什么不行,什么划算的?嫁给谁最行?最划算?要我说,嫁给谁都好,都划算,只要你愿意,‘千金难买心里想’,——自己 痛快最划算!”
张老太太的一番话说得不仅小冯,连我都听楞住了,这么豁达看开的父母可不多见。
稍停,我笑笑说:
“有道理,不过结婚毕竟不是儿戏,这不儿戏倒不是什么观念不观念的,关键是一结婚就意味着签了一张契约,而这契约主要牵扯的可不是感情,而 是实在的问题,——要是两手空空的俩人结婚,那当然简单,——可你们情况不同,你全家人反对,恕我直言,除了怕你小女儿遇人不淑外,恐怕也不乏经济方面的 考虑吧?”
张老太太听完又是一笑:
“那是,瞒不住你们警察的眼呐,不过她们几个就是瞎担心,出没出息的主意。——既然你说到这点儿了,那我还实话实说,我防备了这点,除了市 里的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是我小闺女的,别的她名下没一分钱,房子还是婚前财产。——这样还怕他们结婚?要不过够年头儿,就是离婚,那个张玉宝也休想分走一 分钱。当然,要是真能过够能分走半套房子的年头儿,再离婚,分给他半套房子的钱我也认了。——至于现金?我平时会给,可要想大把的拿?——对不起,没有! ——还有,要是惹我闺女不高兴?对不起,还是没有!——所以呀,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结不结婚,张玉宝是骗子也好,草包也罢,我能亏掉什么呢,我闺女又能亏掉 什么呢?说句不客气话,养条狗逗你开二年心不也得出些钱,买点儿狗粮,添件狗背心什么的?——怎么花不是花?我是看得开,我乐意让我闺女这么花,再说也花 不几个,你说是不是?”
我这次没有笑,也没有回答,仍然看着老太太,等着她说下去。
张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笑,显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模样:
“当然,你可能不信,觉得我这当妈的想的也太开了,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说实话现在想这么开也是我实在没法子了,我是当妈的,肯定希 望女儿能遇个好男人嫁了,那样马上死了我也能闭眼。——可姻缘是人的缘分运气,要是总遇不到,你能一直把孩子圈家里?——再进一步说,好男人再多,你没眼 光,分不出好坏人,那不还是白搭?——偏我现在身体还不好,眼瞅着也不知道哪天说过去就过去了,到了这时候,想不开是不是也要想开?——我老闺女一领回来 这个张玉宝,人家都说糟糕,我说:好!——为什么?人不经历练长不大,要是没眼光,早不上当晚上当,要是早晚必然要上当,那还不如早上当,趁年轻爬起来时 还能利索点儿。等五十了才发现丈夫变了心,那才是兜头一棒,人都能气得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关于结婚的事,我一口应承了。——我那妹子和大女儿都不 知道的心思,其实我不是图喜欢,就是图通过这个事儿,让我小闺女先感受感受吃软饭的男人什么德行,知道结婚过日子是什么滋味,趁我这当妈的还在,一旦出现 什么问题还能帮着处理处理,没准儿对孩子将来更好。——这也是个历练,要不然,万一我死了,她手里真有几个钱,又没准主意,碰见个更恶的,被骗的人财两空 不说,没准儿还挨打受罪呢?那时可不真能气的想杀人放火的?——现在借这个事儿,除了学学分辩好坏人,我也想让我小闺女趁机学习学习怎么处理钱,学不会挣 也要学会保住爹妈留给的那点儿血汗钱。——人要是能学会妥当处理事儿,心里明净似的,什么时候也不会落到杀人放火犯法的地步,因为早早就处理完了,你说是 不是,警察同志?”
我再次笑了,点点头:
“我相信,人人要都有您这头脑智慧,除了打仗,为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杀人放火的案件就不可能发生。”
张老太太也呵呵地笑了起来,在笑声里又缓缓说道:
“警察同志,你抬举我老太太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老太太在你们跟前吹牛,就张玉宝那点儿小聪明,懵懵外面那些光长褶子不长脑子的女 人行,到我老太太这儿,别看我病歪歪的,打着点滴都能让他蹦达不起来。警察同志,你相信我,我们真犯不着怎么他,没必要。——还有,那张玉宝在外面有什么 仇家,怎么死的,我们也真是不知道。”
“我相信,我相信。”我连忙回答,老太太也笑的越发慈祥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用不容置疑的说气说道:“不过信是信,但我们还要和你们家里其他人谈谈,就现在。”
正笑得慈祥的张老太太,听了我这话,笑容不自觉地突然僵了一下……
十二
不过稍纵即逝,张老太太的表情迅速恢复了正常。
不等老太太再开口,我再次抢先,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强调:
“不是怀疑你们谁,但这是命案,任何情况对我们都很重要。你们作为死者的家属,一定相对更多的了解死者的情况,所以我们必须要跟你妹妹,你大女儿,和你们家保姆谈一谈。”
看了两眼我的表情,张老太太保持着她的智慧水准,没有徒劳地争辩,略一迟疑,说道。
“当然,一切以你们工作需要为准。只是我家保姆可能出去了,不过她也不是家人,也不爱操心,也知道不了什么。”
“噢!”我点点头:“那好,还有什么?”
“也没什么,”张老太太神情又恢复了自然:“其实不是我不想让你们问什么,主要是她们各有各的怪脾气,说话没个准儿,怕误导你们。”
“哦?”我笑了笑,立刻追问道:“这点儿可重要,什么怪脾气,给我们先提个醒儿,说实话,我们调查案件,最怕遇到爱臆想的那种人,老把自己想象当事实,能把我们误导的又气又急,最麻烦浪费时间了。”
“唉!警察同志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我那大女儿就有点儿这毛病,唉,怎么说呢,好大的人了,有时分不出真假,还总把想象的事儿当真的看,自己 还爱说个话,发表个评论,不知在家弄出多少糟儿误会和矛盾。唉——,我这当妈的也不知怎么说,一想到她小时侯家里日子艰苦,我和她爸也忙,没时间好好照顾 她,总觉得亏欠她的,所以现在她说什么就由她了,真也罢,假也罢,只要她高兴就行。但这毛病在家行,办事可不行,尤其是你们问案子,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儿,对不对?——至于我妹妹,现在脾气很不好,说话冲,别的没什么。”
“是吗?”我点点头:“脾气坏我们倒不在乎,不过关于你大女儿,对不起,我直接问一句,她不会专门撒谎吧?”
“不会不会。”老太太连忙摆摆手:“她就是自己搞不清,不过——”
“——这样更麻烦。”我接上老太太的话:“因为断章取义想当然常常比专门的谎话还误导人。”
“但她不是故意的。”前面给我们刻意铺垫大女儿说话“不着道”的张老太太这下又连忙替女儿分辩起来。
“我相信。”我也连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会注意的。”
大张女士并不知道妈妈对她不高的评价,因为我们选择先和她谈。
虽然刚才顶撞了妈妈,但大张女士对家里还是很维护的,对于我们目的明确的问题,比如:“你妹妹和张玉宝婚后是否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否则为什么这么快就分居了?”
大张女士也立刻口气明确的回答:“没有矛盾,只不过很快我妹妹也看出张玉宝是个草包,不想继续浪费青春而已,再加上我们全家都支持他们分手,自然就决定分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们家没人去杀他,因为犯不着。”
但她的性格也果然印证了她母亲对她的一个评价——“爱说健谈”,所以对我们目的不明确的问题就忍不住大说特说。
比如我们问:“既然你们全家当初都看出张玉宝没什么可取之处,为什么不告诉你妹妹呢?”
“怎么没劝?”大张女士立刻反驳说:“谁都劝了,连我们家保姆都劝了,可以说个个嘴巴都说干了,可有什么用?——谁劝她,她就跟谁翻脸。 呵!话难听着呢!——比如说我们家保姆王嫂好心说一句:‘我看这男人不行,他见我还飞眼呢。’;你猜我妹回句什么:‘你是不是整天一个人在这里打工守活寡 守出毛病了?要不要放你回家跟你老公团圆团圆?免得现在这么爱臆!’。当时就把王嫂的脸气绿了;我五姨去劝呢?呵!一开口,小妹一口就顶回去:‘你是不是 怕我们家人越来越多,你从我妈这里捞不到什么资助了?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吧?’登时把我五姨憋红了脸,其实我五姨最疼小妹的,因为小妹小时侯她带过的,但 人没良心就没办法。后来眼看越谈越近要谈婚论嫁了,没办法我就去劝:‘小妹,你谈谈也罢了,还真跟这草包结婚呐?’,哼!你猜我小妹怎么回答:‘阿姐呀, 你是不是嫉妒我呀?’,你说这是什么话?我当时就顶回去了:‘我嫉妒你什么?那个张玉宝有什么可嫉妒的?’;结果我小妹居然说:‘嫉妒什么你知道,你不总 在我跟前炫耀姐夫好吗?现在没的炫耀了?’;‘哎呀?’我说:‘那张玉宝拿什么跟你姐夫比?’;我小妹居然这么回答我:‘拿什么?也没什么,不过玉宝至少 不是又矮又矬,穿衣服有品位,拿得出手。’;‘哎呀呀——’”
说到这里,大张女士显然在重复丈夫被贬低的评价后,再次气愤不堪,冲我们说:
“你说我小妹脑子是不是注水了?男人是这么比得吗?男人要比本事,比人品,拿破仑个子也不高,不还是英雄?——穿衣服有品位?笑话,会花钱 买个名牌就是有品位?什么话?我当时气的呀——,懒得跟她再说,真是‘宁跟明白人吵架,不跟糊涂人说话’,跟她多费牙都是浪费时间。——就这样后来我这做 姐姐的还是不忍心妹妹真的踏到泥坑里,我不想说了,就让我五姨再去劝劝,她终归更明白,结果我五姨说:‘你嫌我受排揎的还不够,再挨顿刻薄吗?小妹这会儿 迷了心窍,说什么都没用的,还是听你妈的吧,你妈支持小妹结婚,自有她的道理,别硬拦了,她有她的打算。’——什么打算?说穿了就是迷信,根本靠不住!不 过我想想也算了,关键是人要是迷了心窍,你是怎么说她也醒不了。——你说张玉宝是个草包,她非觉得你是眼瞎,看不出他一肚子内涵;——你说张玉宝是个骗女 人,吃软饭的,她非说你是嫉妒,就是拿个上当的例子现摆在她眼前,她也不会醒,反倒会觉得自己魅力无敌。——所以想想后来也算了,由她吧。”
“那倒是。”我一边附和,一边追问:“那你妈妈为什么不劝劝呢?我觉得你妈妈还是个很有头脑的老太太,不会看不出来张玉宝什么人吧?结婚毕竟不是小事,她身体又不好,我不是咒她,小女儿和这样的人结婚,一旦她自己身体出了什么变故,能放得下心吗?”
“哼!“大张女士冷笑一声:“我妈当然不傻,我家的钱都是我妈跟我爸一起挣回来的,能傻吗?”
“那为什么不劝劝呢?”
“我想肯定是我妈也是看出我妹妹那时迷了心窍,劝不醒吧?——我妈可不是那种没脑子的女人,干什么都不硬来,看我妹妹不醒,索性不劝,另做盘算了。”
“呵,都这么说,刚才你说你五姨也这么说,说你妈有她的打算。是什么打算呢?”
我过明的问话立刻使正说的痛快的大张女士产生了警惕感,瞟我们一眼,口气防备起来:
“也没什么打算,我想就是不想逆着我妹妹的性子来而已。我妈做了金钱上的防备,张玉宝和我妹妹结婚,不会得到他想象中经济上的好处。所以我说,我们家不会怎么样那个男人,真的。”
从这段话后,大张女士似乎警惕了很多,对我们的问话回答的也简练了许多。
“那他们闹离婚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特别的问题?”
“不是,就是我妹看穿他了,所以不想浪费时间了。”
“那么这次张玉宝离开家,有没有要求分割财产?”
“分割财产?有什么财产要分割?小妹没有财产。”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分开了?”
“那还能怎么样,现代人嘛,好合好散。”
接下来的回答多是如此,我看一时问不出有价值的回答,决定先行告辞,又去找张家五姨问话。我相信这位张家五姨应该很清楚张老太太的盘算的。
但和张家五姨的谈话可以说毫无收获,因为她和她的大外甥女相反,口紧话少,一见面就告诉我们她以前不在这里住,因为照顾姐姐才过来的,姐姐家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几个不知道及其她严苛冷漠的表情,干脆利落的堵回了我们问话的嘴。
而张家保姆在我们问完话又等了两个来小时也没有等到。
想了想,我带着小冯先行告辞,离开了这个仿佛母系氏族的家。
十三
一上车,小冯突然自顾嘿嘿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我问。
“看张玉宝‘嫁’的这个家,老婆的妈是心跟明净似的,而且特别有手段的那种女人,老婆的五姨是灭绝师太,老婆的姐姐是幸福女人,反正个个看不上他,身边有这么多人聒噪,怪不得结婚半年可就走到离婚的程度了。”
我轻轻摇摇头。
小冯看出我表情的不同,立刻收去笑容,认真追问:
“怎么啦,郭支队?”
“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点儿问题。”我回答说,又沉吟了片刻,我继续说道:
“你看,从今天的问话中我们可以确定,被害人妻子婚前是死活要嫁给被害人的,全家谁劝都只能碰一鼻子灰,这说明婚前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强烈 的,可为什么只半年就要闹离婚,而且这么决绝?——当然说是这些女人聒噪挑拨,或婚后原有激情退色,都极可能,——但问题是情感从炽热到寒冷,跟水蒸气变 成冰一样,没有特定条件的介入,自然转化总要有一段时间的,——可她们全家一致否定死者夫妻二人之间曾发生过不可调和的矛盾。——另外还有一点,我们都知 道常人做事一般会有种惰性和寻求所谓的安全感的偏好,喜欢或习惯所谓的“骑驴找马”,总想先找好下家,再蹬上家,以求得把稳。——那么张家人真的是和常人 不同,没有任何缘故就这么不顾一切的要离婚?”
听完我的话,小冯也歪着头沉思了片刻:
“我也有点这种感觉,”他说:“虽然听那个老太太的意思,似乎她们家确实没必要动手杀掉张玉宝;可另一方面,确实感觉她们好象刻意隐瞒了些什么。”
我点点头:
“我想——,她们至少隐瞒了怎么赶走张玉宝的。”
“怎么赶走了张玉宝?”小冯重复了一遍我最后的话,然后急忙追问:“郭支队你认为她们家这一帮老妇女们用手段了?”
又沉吟了片刻,我说道:“我不敢断言,但认为应该调查一下这个方面。”
“为什么?”
“因为死者的性格。”
“你是说张玉宝是那种不会轻易离开的人?”
“不是不会轻易离开,恐怕他是那种最能轻易离开女人的男人了,但同时又应该是最不会轻易离开钱的男人了。张玉宝本就是吃女人饭的,现在支付 了结婚的本钱,如果一无所获,会轻易走吗?——可在问话中,大张女士又否定给张玉宝钱等等明确手段作为离婚的条件,这多半是实话,因为如果张家给钱了,说 出来正好可以更可信地证明她们已经解决了问题,不需要采用杀人的方法。——可如果大张女士的话不假,那张玉宝的离开的这么轻易似乎就颇为奇怪了,他不可能 仅为自尊就空手傲然离开的。”
小冯点了点头。
“还有——”我继续回忆着说:“另外,张老太太爽快同意小女儿婚事也让我有点儿起疑。”
“你不相信张老太太的话?”小冯反问,然后有些迟疑地委婉反驳我:“我觉得那个老太太像个豁达人,虽然年纪大,可年纪大的人也有很豁达的。”
我笑了:
“当然,我不是怀疑老太太豁达的真假,我只是觉得张老太太也许没有全部说出同意小女儿婚事的原因,印证我这个怀疑的,是她大女儿的话。”
小冯急忙问:
“哪一句?”
“那一句,”我说:“还记得吗?大张女士重复她五姨劝她放弃劝妹妹的话后,她说:‘什么打算?说穿了就是迷信!’。——这个评价显然是针对她妈妈的。那么这个迷信指得是什么?”
沉默了片刻,小冯轻声问:“郭支队,你觉得张老太太有鬼?”
“也许未必就是跟杀人有关的鬼,但我想查出这原因没准儿就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又沉思片刻,小冯说:
“郭支队,刚才想想我觉得他们家那个保姆好象也有点儿奇怪,我们来时,总觉得她有点儿畏惧似的,而且她后来一直在外面,似乎是存心躲我们。”
我点点头:
“是,小冯,你想过没有,这个案子如果是‘买凶杀人’,那你说,什么类型的人最容易被买到呢?这类人的交际圈又主要在什么阶层呢?”
小冯赫然一惊:
“郭支队,你怀疑保姆?”
“我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倘若需要买凶,保姆的交际圈更容易找到铤而走险的亡命徒,不过,这些都是猜疑,胡队定的方针是对的,先从外围调查,现代人的神经都很坚强,别指望你一问,凶手就会吓得招供。”
“可我还是觉得从张家查比较好,”小冯兴奋地回答:“因为她们和死者临死之前的关系最密切,我要赶快弄清楚,张玉宝为什么会这么爽快的离开?张家到底搞了手段没有?还有,那个保姆为什么要避开我们?”
十四
接下来我就没有再管这个案子。不过大约过了一周,小冯又来敲我办公室的门。
“怎么,”我笑着问小冯:“案子有什么奇特发现吗?或者就是调查印证了我的某些怀疑?”
看了我片刻,小冯用一种奇怪的态度对我说:
“是,郭支队。你曾经的怀疑全落实了,是真的,她们全家确实有鬼!”
“哦?”我很有兴趣地看看小冯的神情,然后又笑了:“但很可惜,对破案帮助不大是吗?”
“是。郭支队你又猜对了。”
“哦?”
“是的——”小冯哭丧着脸回答:“她们全被排除了,我们需要确定新的嫌疑人了。”
接下来小冯告诉我,经过调查,小张女士和张玉宝这么快走到离婚的状态确实有助推器,而“助推器”也是生活中最常见的那种情况,——小张女士另有所爱了。
那个男的是一个从国外回来不久的“海龟”,虽然眼下很多“海龟”变成了“海带”,招牌已经不那么亮闪闪的晃人眼睛了,但再不济,也不会不济的过张玉宝。——更何况那种不是短期镀金,而是扎扎实实拿个名牌大学学位的“海龟”,依然是有相当的含金量的。
这个“海归”本事如何虽还不知道,但拿得学位还是货真价实,有相当分量的那种。而且据说仪表也不赖。
知识经济时代,知识即财富,所以这位“海龟先生”尽管目前和张玉宝一样没什么钱,但其他方面都把张玉宝衬托的不堪一击了。
不过据调查,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并非全是生活中的意外,是张老太太发动全家寻找的,在一次刻意安排的聚会上,小张女士果然对那位“海龟先生” 一见倾心。再加上全家带保姆四张嘴对她现任丈夫“情圣”张玉宝不懈的贬低,使小张女士恢复了婚前捍卫“爱情”的勇气,——只是这一次她决定捍卫的是跟另外 一个男人的“爱情”。
至于我另外的那个疑惑——张老太太的“迷信”的谜底也解开了。——其实说穿了很简单,那心思跟过去人家为病重的儿子娶媳妇冲喜的意思差不 多。——张老太太眼看小女儿一时“轴”到这件事儿里,不满意这个未来女婿吧,可一时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单身男人来介绍给小女儿做对比,又眼看着你越拦,偏小 女儿越要结婚,——于是一生阅人无数,对人性颇有见地的老太太索性放弃了,心里转过来暗合计着:没准儿真结了婚,倒还能给女儿带来“桃花运”的转机呢。
还真是这样,一直遇来遇去,不是自己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高不成,低不就”了三十四年的小张女士,——在结婚没多长时间,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海龟先生”居然出现了,并且小张女士对对方是一见倾心。
但虽然如此,根据调查,这位“海龟先生”却和谋杀案应该没什么关系。
因为开始一交谈,小冯就发现这位“海龟先生”对小张女士可没有一见倾心的意思,虽然不能说拒绝了小张女士的热情,却也是非常冷静有距离的, 属于所谓“不主动,不拒绝”,先交往交往看看再说的那类态度,——大约像具有小张女士这样眼光的女性还有,所以不乏选择的“海龟先生”就愈发沉着了。—— 除此之外,小冯感觉“海龟先生”不仅不可能为小张女士杀人,可能对此连知道都不知道,因为当听说小张女士的丈夫死于非命时,那个“海龟”先生先是骇然不 已,接着就近乎直接的打听小张女士一家和凶杀有关没有,流露出——倘若有,则会立刻划清界限的——意思。
后来再经过进一步的调查,又从时间上排除了“海龟”先生作案的可能,因为案发前后几天“海龟先生”都出差在外,有充分和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同时体态上也排除了,“海龟先生”身高一米七一,不算很矮,但脚却特别小,平时穿39码的鞋。
这一切的信息都使我们不得不排除了这位理论上的重要嫌疑人。
另外,关于张玉宝的离开,张家几个女人确实做了一翻手脚,用的也确实是买“凶”的手段,而这“凶”也确实是保姆的同乡。
但可惜,经过证实,这个保姆的同乡只是吓唬了张玉宝,并没有真做什么,而且,这个人身高只有一米七,足印也不符合,是40码的。
至此,张家也终于承认了她们雇此人吓唬张玉宝,以达到让张玉宝无条件同意离婚的目的。但同时又强调,以前不敢说是怕警察误会,但决没有雇凶 杀害张玉宝。——因为本来准备狮子大开口的张玉宝在经历一翻反恫吓之后,终于明白“女人”跟“女人”可不一样,尤其在这个有个女首领般的母系氏族的家里, 这几个“女人”尤其不是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所以在案发前不久,张玉宝已经答应无条件办理离婚手续了。——因此,她们实在犯不着杀人。
一切的疑点都找到了解释,可惜只是证明她们和此案无关。
现在只能再重头开始。
作者更新不快啊。
作者更新不快啊。
“现在定了新的方针吗?”我问。
“定了,”小冯郁闷地回答:“胡队让我们根据死者生前的通话记录一一排查,你不知道,那个‘情圣’这段时间至少和四十多个女人联络过,对着我们从他住处搜出来的电话号码本,我看这三五年他所有交往过的女人都联络遍了。”
我点点头。
“郭支队,”小冯略微哭丧着脸,又带着点儿期盼对我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杀的人?你听到声音的那个女人?”
看了小冯一眼,我问:“这件事你转告给胡队了吗?”
“转告了。”
“那胡队怎么说?”
“胡队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关键是,郭支队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而且对话中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女人的身份信息,完全无法确定。——所以现在说这些没用,案子还是只能从电话联系信息上对死者生前有联系的人进行一一排查,排查到谁可疑,然后再进一步核查。”
我听完点点头:
“胡队说的很对。”
“可是——,”小冯争辩道:“我希望排查的时候郭支队你也能去听听,也许能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来。”
“噢!”我又想了一下问:“你这个建议给胡队说了吗?”
“说了,可胡队说我存着投机取巧的心,做事不扎实,这样破案肯定不行。”
说到这儿,小冯脸上露出特别的不服来。
“怎么?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是。”小冯回答,稍一迟疑,然后鼓足勇气说:“我觉得胡队破案虽然扎实,可太累人了,也太慢了。我看过胡队以前破的案子,都是这样,胡队,好象,好象特别烦破案用巧劲儿。”
“这么说,关于这个案子小冯你有一些不同于胡队的,比较巧妙的想法是吗?”
“是。”小冯回答:“我就想请郭支队你能去稍微听听那些女人的声音,我想根据概率,虽然未必来的第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树林中的女人,可也未必会等到最后一个,多半中间就听出来了,这样破案肯定比全排查一遍快吧?”
我点点头:“还有其他想法吗?”
“暂时没有了。”
“噢!”
我又点点头,靠回椅背,然后又摇了摇头:
“小冯,如果你仅想了这一点,恐怕我必须说胡队批评你批评的一点儿都不错,你确实是投机取巧,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你想得方法不是‘巧劲儿’,而是‘想当然劲儿’。”
小冯没有说话,但脸上现出一些忍气吞声的不服气。
“我告诉你,”我解释道:“如果按胡队的方法,看着笨,但调查全面深入,一旦感觉有谁比较可疑,就可以进一步纵深调查,你要知道,倘若是买凶杀人,一定还有很多其他证据佐证,比如买凶者在案发前一段时间,一般银行户头会有大笔支出;比如和某个与凶手身高相似的男子频繁接触等等许多情况。等把这些情况都核实确定了,那么不管听出听不出凶手的声音,都会找到凶手对不对?——现在回头看你的破案思路,你自己琢磨琢磨,你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设定了二个前提——第一,树林中的女人一定是凶手;第二,我一定还能再听得出那个女人的声音。但这两个前提不说是完全错误的,至少也是非常片面的,你想想是不是?”
小冯愣住了,在他的楞神间,我继续说道:
“首先第一点,假定我能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可经过进一步调查却发现那个女人不是凶手,你有没有想过,这就等于前面工作全白费了!——因为按照按你的思路,着重点儿只在听谁的声音,其他不做考虑调查,那么一旦推倒重来,所有的工作就又要重新来过,难道不更费时间?——再看第二点,关于听声音,你的方法要全凭我的耳朵感觉,并认为我一定能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但我没有受过专业听力训练,也没有特别的听力记忆天赋,事情过去一年多了,很可能根本听不出来,尤其是要接连听那么多女人说话,更可能越听越忘了最初的声音感觉。——我要是怎么也听不出来,不同样是白费了工夫?所以——”
顿了一下,我加重一点语气:
“你不要以为胡队是笨方法,以想当然为基础的‘巧’根本不是‘巧’,对于破案只会‘欲速则不达’。——其实胡队很有经验,他定这样的破案思路,是因为他很清楚对于这样的案子,只有用这样看来有些笨的‘步步为营’的方法,才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破案。”
听完我的批评,小冯额外沮丧的垂着头干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说:
“郭支队,我知道我错了,我这就回去工作。”
望着小冯蔫头搭脑的样儿,我笑笑说:
“别那么丧气,批评你是因为你太想当然了,但你的想法并不是全无道理,其实把你的想法和胡队综合一下——”
我没有说完,但小冯意会了,但因为刚挨了批评,所以只敢以拿不准的口气问:“郭支队,你的意思是——”
“——首先要按照胡队的方针扎扎实实的认真排查,然后——”我笑着回答说:“我也去听听那些女人的声音,双管齐下,看能不能对尽快破案有所帮助。”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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