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我也被这叫刺激得惊叫起来。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就看到方绯一张原本妖娆的脸变了。一点点地扭曲,一点点地狰狞,嘴角随着他的尖叫声撕裂开来,露出里头深红色的牙龈,牙龈上全是血,眼睛和鼻子里也是。一道道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直往下淌,他对着我不停不停地尖叫,然后慢慢倾下身子,用那只不停颤抖着的手朝我抓了过来。
一个激灵。
在他手指碰到我额头的瞬间我弹身而起朝着房门口直冲了过去,耳朵边他的尖叫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叫得几乎把我的耳膜和心脏都要撕碎了:“啊——!!!啊啊————!!!”
直到推门而出,身后的尖叫声嘎然而止。而我差点在心急慌忙间把自己的脚卡在了门里。
耳朵里猛安静下来的一刹回头看了一眼,方绯还在沙发边站着,背对着我,保持着刚才那个僵硬而可怕的姿势。又瞥见厨房门口那道飘闪的东西这会儿已经立在了走道上,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脚尖悬空在走道上摇来晃去。
没再继续看下去,我一转头径自走出家门。
出门就被门外带着土腥味的风夹着雨劈头盖脸一阵吹。
很大的风雨,没过片刻就把我全身上下冲了个透湿,却也因此,感觉从刚才就僵握到现在的手心里有了点点活人世界的暖意。牙关节轻轻打着颤,我慢慢沿着马路朝前走,路上时不时可以感觉到一些投在我身上闪烁的目光,路人的,也有邻居的。
我没有理会。
早上刚回来时那种芒刺扎身似的不适感被这一吓吓得全都消失了,雨打在身上的感觉安全而真实,包括那些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只是走着走着,当人开始冷静下来,我开始意识到一个被刚才心急慌忙中没来得及考虑到的问题——
我这会儿该到哪里去?
林绢不在家,而我一路夺门而出,钱包什么的一样都没带出来,所以……
突然发觉自己没了方向。
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我回头看看雨幕里我家那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的房子。继续走么,还是返回去,回去面对那个桃花煞和我眼下不得不要面对的可能的一切。
想着,下意识又朝术士家看了一眼。门口的术士已经不见了,他家里依旧一团漆黑。
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看着头顶一道闪电划过,打在身上的雨点又大了许多。而这会儿这种透湿的感觉已经不再是那种真实的温暖了,而是真实的寒冷,这种三月阳春的薄寒天。
不得不转身往回走。
没走几步,头顶忽然多了把伞。
“逛街么。”随之而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我哆嗦了一下,没有回头。
然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很暖和的感觉:“今天客人送了瓶咖啡给我,要不要去我店里坐坐。”
“Kopi Luwak?”开口,脱口而出的问题问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于是看到他轻轻地笑:“摩卡。”
“红鞋”的内室是靛的工作坊,也是他住的地方。
跟店铺一墙之隔,这个不算太大的地方去掉了原先厅和卧室的隔断,把它拓成四四方方一个房间,里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模型和鞋样。门一开就可以闻到一股子从墙壁里透出来的石膏粉和皮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间陈年的老仓库。
有时候确实很能理解,像靛这样一个年轻英俊又极富有的男人,到底是基于一种怎样的兴趣会迷恋上这样一种沉闷的工作,以至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待就是那么久。他的手指上全是茧,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三分钟热度就能够磨得出来的。
外婆说他毕业于哈佛的政法系,也不知道跟他的学位相比,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专业他到底哪一个更精通一些。
推开门,外头店铺浓郁的咖啡香把我鼻子里那股橡胶味冲淡了许多。
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兴许是天气太糟的关系。靛跪在地上仔细摆着他新上柜的鞋。射灯的光照着展台纤尘不染的玻璃,再折到他脸上,有种暖洋洋的明媚。
听见我的脚步声抬头朝我看了看,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展台的鞋子上:“洗完了?”
我点点头。
“坐,我一会儿就好。”
听他的话走到沙发旁坐下,一边看着他专注在展台前的样子。
所谓艺术家应该就都是这种样子的吧,靛在摆着那些鞋子的时候眼睛里其它任何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每一个角度的摆放都会让他静静看上很久,然后少许挪一下动一点,那看似并不太大的变化不知怎的就让这些层叠在展台上的鞋子生动绚烂了起来。而那一瞬他的眼神也会格外的生动,淡蓝色眸子折着鞋子被光反射出来的碎光,很好看。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他问。
“谢谢你,靛。”
“谢什么。”
“谢谢你收留我在你这里,不然我真不知道该……”
“或许是我该谢谢你能让我在今晚捡到,”最后一只鞋子在架子上放好,他眼里一丝笑:“于是我有了个可以不让我喝寂寞咖啡的客人。”
脸被他说得微微有点发烫,一阵沉默我低下头随手拿起了边上的报纸。
“我洗个手。”然后听见他又道。
“好。”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7 13:37:17编辑过]
是张身份证的照片,有点模糊,可并不妨碍我辨认出他的模样,因为那天被他骂得让我印象深刻。
登出照片是因为他死了,死因是车祸,在高架超速行驶时追了前面越野车的尾,越野车的主人头部受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而他被玻璃扎透了喉咙,所以当场丧命。
而这个死于车祸,留着头板刷的中年男人,就是昨天开车撞到了我,然后把我骂了一通后就离开的司机。
所以当下忍不住抬起头嘴里啧的下轻叹。
靛不解地朝我看看:“怎么了。”
“这个男人,”拿起报纸我冲他指了指上面那张照片:“他死了。”
“哦。”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开车撞到我的男人。”
“是么。”
“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昨天还生龙活虎地指着我的鼻子骂,一转眼……”
“很悲惨是么。”
“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握着咖啡壶的手顿了顿,靛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晃了晃,将咖啡缓缓倒入杯子:“人就是这样,有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你看,也许昨天某个人还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哀叹着自己的不幸,而现在,谁比谁更不幸。”
本来心里一种说不出味道的沉,被他这么一说,却又忍不住嘴角牵了牵:“是的,能活着就是种运气。”
“啊对了,”端着咖啡朝我转过身,忽然又把杯子放下,靛朝我招了招手:“过来,宝珠。”
不知道他突然叫我过去要做什么,我站起身。
“来。”又朝我招了招手,于是我走到他面前。
到他面前还没站定,他突然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像小时候爸爸抱着我时的那种样子。我吃了一惊:“靛?!”
他抬头对着我微笑:“上面,往上看。”
循着他的目光我抬头朝上看了看。
他身后那排鞋柜的最上头靠近我眼睛的地方,除了鞋子外还放着只盒子,在一排鞋子里显得有点突兀。收回视线我低头望向他。
“能帮我把它拿下来么,那只盒子。”他又道。
我点点头。
一伸手把那只近在咫尺的盒子抽了下来。正要递给他,他又笑:“打开看看。”
狐疑着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有点让我觉得奇怪。
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开绳子把那只盒子打了开来。
打开瞬间不由自主吸了口气:“真……美……”
“漂亮么。”
“非常漂亮。”
“喜欢么。”
“……相当喜欢。”
“归你了。”
“……白……送?”
“怎么可能。”
“哦……多少钱。”
“你这会儿身上所有的钱。”
“十三块四毛?”
“成交。”
“靛,你说笑话的方式真特别。”
“不是笑话,我亲爱的宝珠。”
“可……为什么。”
“后天是奶奶的生日。”
“真的??”
“出席她生日宴会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穿着它。”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7 13:38:02编辑过]
整个宴会连同餐前致词,一共三个小时,每个步骤都是完美的。不用质疑靛的品位,虽然他对自己近乎随意,为老太太挑选的所有包括每个细节都是一等一的精致,一晚上的时间,每道菜的选择和口味都极好,就是吃得不太饱,以至最后不得不用饮料来填补胃里剩下的三分之一空间,不过想来,这地方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不是冲着吃这个字来的。
也见了不少人,跟在靛和外婆的背后。
靛的外文极好,英语法语德语甚至包括阿拉伯语,很多时候就看到他端着酒杯陪在外婆身边和那些洋人唧唧咕咕说着话,偶尔那些洋人会透过他的肩膀朝我点点头或者开口说些什么,这时候是我最紧张的,因为学校里学的那几句英文在这种场合里根本什么用都不顶,除了GLAD TO MEET YOU和SEE YOU。
紧张了腿肚子就容易抽筋,说实话这三个小时别的没什么,两只脚倒真是活受罪了一次。作为外婆的干外孙女,陪着她到处见人是逃避不掉的一个过程,于是脚上的鞋子也慢慢从一种美丽演变成了一种折磨,虽然它实在很好看。
我从没见过一双鞋能做得那么妖娆,妖娆得那么好看,在那天被我从盒子里取出来的一刹那。
那是双红得像血,晶莹剔透如水晶般的树脂质细高根鞋。跟少说也有三四寸高,突破了我以往穿鞋高度的极限,表面一层树脂被打磨得很薄很滑,灯光下几乎有种钻石般的晶莹。
同鞋放在一起的还有条长裙。薄薄软软的一层面料,放在盒底什么也感觉不到。抖出来却是一撒间的飘逸,看不出是什么布,似纱,似绸,叠放在鞋子下面那么久,竟然一丝皱褶都没有。
同样通体的艳红,红得看久了眼睛隐隐会发疼。
我不知道靛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种张扬的色彩来给我。
都说红这种色,一不小心就穿出了煞气出来,即使是最美丽奔放艳光四射的女人。而我只是拿在手里,都能清晰感觉出那一份让人有点退缩的热,穿在身上更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心知这不是适合我的颜色,可是除了它,我实在也没别的衣服适合出席外婆生日时那种场合的宴会。
外婆生日宴会是设在江边一艘游轮上的。
游轮的年龄和我姥姥差不多大,很华丽,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开是早就不能开的了,重新装修一新后作为本市唯一一座七星级饭店停在港口边,相当豪华,消费水准也是相当的让人望而却步。通常只是夜晚江边一道华丽的夜景,有时候路过时会忍不住停下来看看,进,这还是第一回,因为里头的消费水准不是常人可以开销得起。只是进后的感觉并没有我在外面欣赏时所想象的那么美好,从最初的到后来的拘谨和躲闪规避,我想华贵这东西真的是有磁场的,适合的如鱼得水,不适合的,只能满眼映着那些华丽的闪烁,然后安静在一旁过过眼瘾即可,融是融不进去的,那儿有一道坎,坎的名字叫阶级。
十点过后开始了船上的餐后酒会,这才是这趟宴会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
一直以为吃完了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好结束从开始到现在一遍又一遍的介绍和被介绍,以及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所以习惯性逢人就笑的无聊,结果并不是这样。夜色加深宴席撤去换成了挑酒师和钢琴弦乐,于是明白这只是今晚节目的刚刚开始而已,真正重要的客人在这时候才陆续赶到,于是那些应酬和干笑的场面变得更加让人目不暇接,很多人开始有目的性地走向了一个个最初就已经卯好了的团体,开始了各自盘算好的社交,于是这成了宴会主人真正忙碌而显地主之宜的主旋律。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留下来继续待着,等着外婆什么时候觉得乏了好陪她回去,虽然这段时间已经没什么东西好用来打发时间了,除了酒和音乐,还有一串串优雅而令人头脑空白的鸟语。
不过也渐渐地不再像最初时那么紧张和压抑,在那些“大人物”们经过身后微笑着用各种语言向我问候,或者用不动声色的目光在我这身同我并不相配的衣服鞋子上悄然流连的时候。有时候会迎着那些视线回望过去,看着他们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并对我微微报之礼貌一笑的时候心里会有点小小的成就感,这时候会感觉身上这套礼服不再像刚被人注目时针扎般刺人了,夜风吹过身上那片妥帖的布料冰冷滑过我小腿时也会有点稍稍的得意,因为这火红得让人扎眼的礼服有着我从小就看着眼馋,却鲜少有机会买上一件穿着上街显摆的鱼尾似的群摆。风一吹就散开了,又不显山不露水地恰当好处露出下面的红鞋,一个光滑如丝,一个晶莹剔透,偷偷地想也许在夜色里被这样火一样的颜色包围着,没准那颜色就变得不那么尖锐了,没准,这么一来我看起来还算是美的。至少那些匆匆而过的目光里并没包括不屑。
这么琢磨着一路在甲板的江风里晃晃悠悠逛着,等发觉周围全都是一片陌生的语言和异邦的长相时,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外婆和靛很远了,
远远看到他们在人群里说着话,这种距离的靛看上去有种很陌生的感觉,换了个人似的。我想这应该是属于他真正世界里的靛。忽然想起之前跟着他的时候,偶而几次有人从他身边招呼着经过,我听见那些人叫他‘Leo’。而每每听见别人这么称呼,他总是淡淡一笑,然后补上一句:“This is Dannly。”
Leo是靛的哥哥,外婆说,靛的哥哥长得和靛几乎分不清楚谁和谁。只是热衷商务的Leo在社交场上却反不如靛那么游刃有余,这一点经常让两兄弟的父母叹息,如果他们是一体的该有多完美。
突然脚扭了一下,在我刚走到船头打算看看夜景的时候。
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急急踢掉鞋子用力往脚脖子上揉了揉,这当口身后一阵脚步声走过,伴着香水和笑声,一道熟悉的话音冷不丁在耳膜里撞了一下:“哦呀……说起这个,不如改天我们好好聊聊。”
我猛回过头。
刚来得及看到憧憧身影间一抹笑脸稍纵即逝,只留一道背影,一把灯光下折着暗蓝色光泽的漆黑长发。几个闪回很快被周围的人流吞没不见,我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对着那方向脱口而出一声急叫:“狐狸!”
没顾得上理会周围人随即纷纷投过来的闪烁目光,我踢掉另一只鞋子拔腿朝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狐狸!!”
可他消失的方向没人回应我,拨开人群跑到他原先站的位置四下里找,而他之前存在过的痕迹,却也连一星半点都找不到。
刚才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人听见动静都侧着头看着我从远处一路跑过来,再从他们面前跑过去,目光有诧异的,有狐疑的,有莫名的,有无谓的……闪闪烁烁,可没有一双属于狐狸。
好象根本就没这个人出现过似的……
但我发誓不会听错那个声音,即使只是那么一瞥而过的瞬间。绝对不会错的,那只狐狸懒散的,似笑非笑的话音。
听了那么些年,我绝对不会听错。
可只是仅仅片刻的工夫,他跑去哪里了?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着不知不觉浑身一阵热汗。可是牙关节却在微微打着颤,我不知道是因为汗水被风吹出来的凉,还是因为心里那种突然而来七上八下的紧张感。只光着两只脚在甲板上急急地奔着,遇到相似的背影手就抓了过去,然后一次次地道歉,一次次地走开。
兜兜转转得让两只眼睛都有点发花了,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什么念头都有,什么念头似乎又都没有,只停不下步子地无法控制着自己的寻找,直到被身后突然响起的一道话音蓦地叫住:“宝珠!你去哪里?”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脚步一顿。
半晌喘着粗气回头看向身后的人,我没言语。
“你去哪里。”再问,靛离开身边的客人朝我方向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被跑得散了型的头发:“刚才好象看到个熟人……”
“熟人?”微微一笑,目光掠过我的脸朝我身后看了看:“是么,人在哪儿。”
“不见了……”
“哦……”眉梢轻挑,伸手朝我招了招:“来,奶奶有几位客人想介绍你认识。”
“可是。”眼见着他手朝我肩上搭过来,我退了退,然后低头朝自己脚上看了看。
“鞋子呢?”随之听见他问。
我再次沉默。
“算了,别让奶奶等太久,我们过去吧。”说着话再次朝我伸出手。
我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只是回头又不死心地朝周围看了几眼,依旧没能从人群里发现狐狸的踪迹,我只得跟着靛朝奶奶的方向走了过去。
奶奶的目光如我所预料的严厉了起来,在看着我光着脚丫子啪嗒啪嗒走到她跟前的时候。
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上上下下看了看我,然后抬头朝身边一个男人笑笑:“殷,这就是我的干外孙女,宝珠。”
“是么,”然后一道干净柔和的话音响起,带着和靛相似的软软的卷舌音:“久仰了,宝珠小姐,很荣幸能见到你。”
我呆了呆,因为那只突然伸到我面前的手,以及手的主人一张温文的笑脸。
这是个混着西方血统的东方男人。很高的个子,在娇小的外婆身边白桦般的伟岸,五官因为混淆着东西方两种不同的血液而美得有种雕塑工艺品般的感觉,可说是上天创作的一个近乎完美的作品,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只是美中不足在一双眼。他眼睛轮廓很好看,工笔画描绘出来似的线条,可惜原本应该因此而极迷人的双瞳,却是无神的,水晶灯打下来的光亮印不进那双圆润漆黑的瞳孔,涣散而呆滞的视线,即使是手伸在我面前,目光却静静地不知道对着我身后的哪一个点。
半晌才省悟过来对方是个盲人,因为他手里那根细长精致得几乎让人忽略不见的银灰色手杖。这时候才想起把手伸过去同他握住,握住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因为他手指的温度几乎没有般的冰冷,随即看到他嘴角轻轻一扬。
然后听见外婆道:“宝珠,这位是殷先生,万盛国际的董事长殷先生。”
万盛国际这四个字一出,我不由得一愣,倒不是因为它在全球的知名度,而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曾经跟它有过的一次间接的接触。
那是段倒霉到了极点的日子,倒霉到让人觉得有时候生存还不如一死,倒霉到我以为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要不是因为狐狸,还有这个财团名字在新闻里的出现。
万盛国际,它就是在我撞上衰神倒霉到要替一个价值几十亿的集团背上债权人之名后出现,将那一切不动声色静静抹去的角色。
而眼前这个衣着品位和样貌无一可挑剔的盲眼男人,他就是那个国际大财团的主人?
琢磨着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也因着他两眼的不可见,目光有点肆无忌惮地大胆了起来。仔仔细细观察着那张美丽而安静的脸,谁知道视线刚落到那双无光的眼睛,又见他微微一笑:“斯祁小姐,”他说:“您的外孙女似乎对瞎子有点好奇呢。”
话音落我一阵尴尬。匆忙低下头,却正好撞上外婆的视线。她的目光淡淡的,什么表示都没有,却像小时候看着我成绩单时那样叫我紧张得害怕。以至整个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难受得我想马上转身离开,却就在这时,身后一丝熟悉的香水味随着阵江风幽然浮了过来。
“你在这里,”紧跟而来一道话音,我听见自己心脏跳快了半拍:“哦呀……难怪哪里都找不见,原来偷偷在这地方和我们今晚的女王陛下聊天。”
听着话视线微微一动,没有吭声,殷先生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
而我的手随即被外婆拉了起来。之前眼里的严厉一瞬间消失了,她笑着对我身后道:“碧落,你才来么。”
“被点事耽搁了,”话音落人已经来到了我的边上,那只被外婆叫做碧落的狐狸,那只自火车站消失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迹的狐狸。
我突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慌。
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些什么。
一阵子没见,再次面对他,感觉有种陌生的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看到他一身正儿八经西装礼服的打扮,还是一路过来明灭在他嘴里那支让他五官变得有点淡淡模糊的烟。虽然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地快乐着,没心没肺地说着话。
只是话没说完,声音一顿,在他刚好撞见我盯着他看的视线的时候。当然那也不过短短的瞬间,片刻嘴角一扬,目光转向我身后,他两只眼重新笑得像两道月牙儿:“这位是……”
“刚要跟你介绍呢,靛,NOLSON财团二公子,我干孙女儿的男朋友。”
外婆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我还呆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及至望见狐狸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再次转到了我的脸上,我一下子懵了。瞬间脸烫得像被一盆火在烤,想为外婆刚才那句话说些什么,嘴张了半天,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然后听见他笑嘻嘻地道:“哦呀,公主原来已经有男朋友了,真是可惜可惜……”
“碧落,一阵子没见,嘴还是那么贫。”
“哦呀女王,碧落看到美女就容易情不自禁……”
话一出口,身周的人包括狐狸一阵沉默。
眼看着那双之前还对狐狸微笑着的眼睛逐渐闪烁出些让人不安的东西,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片不大的空间里悄悄开始了。而就在一秒钟之前,这地方还是除了我之外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斯祁小姐说笑了。”片刻,狐狸没有回答,开口的人是殷先生。
从狐狸出现开始他就始终沉默着,一双盲眼漫无焦距地对着江风吹来的那个方向。这会儿因着外婆一句话再次开口,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手里那根纤细的杖:“碧落是陪晚辈专程来祝贺您大寿的。”
听他这么一说转过身,外婆对着他点点头:“是么,话说回来,万盛集团的殷会亲自来看我这个老太婆,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笑笑:“哪里,这是晚辈的荣幸。”
“客气了,殷先生,换一种方式我也未必会接受什么。”
“斯祁小姐多虑,殷某说过,这次来,只是为了庆祝您的大寿。”
“是么,华盛顿的事情算是你给我的寿礼么。”
“呵……那纯粹是个意外。”
“意外?靛,听听,整个房盘泡沫化震荡人家说那是意外。”
“奶奶,也许我们……”靛之后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对于他们之间由最初看上去的融洽亲切,到转眼间电光火石般摩擦的转变。我看不透,也听不懂,也许他们是彼此间商场上的竞争对手吧,而狐狸这次突兀间的出现和参与其间,又是因为什么,这却是我想弄明白的。
只是狐狸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任何细微的表示,在外婆把话题一下子带出之后。
静静点了支烟叼到嘴里,在他们说得客套又针锋相对的当口,他转身走了开去。于是我赶紧跟了上去,跟在他的背后,看着他穿过那些谈笑风生的人群,看着他穿过那些奢华的舱门和过道,看着他踏上船尾的甲板,和经过熟识的人招呼,攀谈,然后再一个人抽烟,沉默。然后发觉,透过那些觥杯交错的身影看狐狸,狐狸不像是那只我所熟悉的狐狸。而他到底是谁,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开始,我就一直不断地在观察,可是越观察越感到害怕。正如那双眼睛,很温和很有礼,就像周围那些风度翩翩的人们一样,却不是我想要的,它们让我害怕,因为在我面对着它们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双眼和这张熟悉的笑脸,它们到底属于谁。
正如我不知道狐狸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的烟瘾。
想着,正打算朝他走过去,这当口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慌得我心一阵乱跳,所幸周围热闹没被狐狸发觉我这里的声音,手忙脚乱在手袋里一阵翻腾,半晌总算找了出来,拿起一一看,来电显示是罗警官。
当下转身匆匆走到一边,我接通了手机:“喂,罗警官?”
“宝珠,你怎么不在家待着。”电话里罗警官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严厉。
听见他的问话我下意识回头朝狐狸看了一眼,见他正和边上走过的人攀谈着,一时不像会立刻离开的样子,于是把压了压低嗓音我道:“家里死过人,所以我……”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取保候审时期,而且还是越规的。”
“我知道……可是……”
“这样做对你将来上法庭会很不利。”
“可是我邻居不是已经替我作证了吗,我以为我已经没事了……”
“在缺乏物证和DNA检测送到我们这里之前我都不能保证你能够彻底和本案无关。”
“……好的,我知道了。”
“另外……”说到这里忽然话音顿了顿,片刻再次传出他的话音,只是不知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踌躇:“宝珠,最近尽量不要太晚回去,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
“哦……知道了。”
“还有,得告诉你件事,有个便衣一直负责跟着你。”
“什么??”一听这话立刻抬头朝周围一阵扫视,周围人来人往,一瞬间因着他的话个个都看上去可疑了起来。
“听着,别紧张,这只是我们例行的公事。”
“……可是为什么要监视我,我一直在朋友家待着哪里也没去,今天是我外婆生日我才……”
“别激动,这只是监护,不算监视。”
“有区别吗?”
“139XXXXXXXX,这是他的手机号码,你记好了,如果有什么紧急事情你可以用这个去联系他。”
“我没杀人,我不需要被监视。”
“再说一次,这不是监视。”
“不是监视难道是保镖。”
“呵呵,你可以当他是你保镖。”
“可是……”
“总之记着我的话,别太晚回去,有事就打那位便衣的手机。”
“好吧……”答应了一声,正准备挂电话,忽然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因着他这种关心得有点可疑的嘱咐。
作为一个负责我案子的警察,罗警官可以实施对我的必要监督,但似乎没理由连晚上该什么时候回去都来干涉我。会让一名负责你案子的警察突然对你这么“关心”,我想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如果我独身一人晚回家的话会出什么问题。而那问题是什么?严不严重?却从他话里听不出什么来。
一瞬间有种隐隐的不安,于是我赶紧又补了一句:“罗警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件事,我们……”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声音随即被手机里一阵沙沙的杂音给吞掉了,忙换了个位置想找个讯号强点的地方,可连走了几步,手机里的杂音依旧不断。这当口忽然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宝珠,”
回头看见靛站在不远处朝我招着手:“回去了,宝珠。”
我合上手机:“要走了吗?可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我想和……”边说着话边迅速朝狐狸站的那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沉默。
“什么事。”走到我身边,靛又问。
“没什么。”再朝那方向看了一眼。之前只站着狐狸一个人的围栏边,这会儿有不少人站在那边看着江边的风景,而那些憧憧的身影间,惟独不见狐狸的,他不见了。
会不会是回去找那个殷先生了?或者我外婆。
有这可能。
但我不敢过去确认,怕确认下来发觉他又消失了,和那会儿在火车站上时一样。于是摇摇头:“回去吧,靛,我们回去。”
“很累么。”绕过一道弯,他开口。
我摇摇头:“还好。”
“看得出来今天你过得并不如我所期望的那么开心。”
“你期望是什么样的。”
“期望……”他笑笑:“其实本来希望能给你个灰姑娘似的夜晚,这也是我连夜赶出那双鞋子给你的目的。”说这番话时他一直注视着前面的道路,话音似笑非笑,所以我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仅仅为了打破车里沉闷而作的调侃。
“为什么……这样期望。”
“我每个作品都有它一个故事,这双鞋的名字正好叫水晶。”
“呵呵靛,你这么浪漫。”
“不喜欢?”
“喜欢。哪有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是灰姑娘。”
“那就好。整个晚上一直看你有点心思的样子,我以为你不喜欢。”
“啊,只是有点累而已。而且,”低头伸了伸脚,两只脚在地上走得已经发黑了,在靛锃亮的皮鞋边灰头土脸:“把你那双漂亮的鞋子给弄丢了,挺郁闷。”
“是么。”回头迅速瞥了我一眼,他又笑:“如果现在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是因为它们,那就干脆把它们丢得更彻底一点,鞋子做出来是为了让人快乐,不是让人沮丧的。”
“好吧,那就把它们丢得更彻底点。”
“这就对了。”
温和的话音让堵在我心脏口一些石头般的东西似乎消退了一些,坐了坐正,我收回视线看向他的脸。他依旧专注在前面的道路上,目不斜视的样子,路灯闪过他的侧脸隐在了阴影里,有那么一瞬看起来和某人有那么些许的相似。而曾经也是这样忐忑郁闷地坐在某个人的右手边,某人开着车,我在边上看着他的脸。所不同的,某人从不会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除了不停的打击和调侃,正如我一直而来对某人所做的。
想着,又一道弯口绕过,我瞥见后视镜里一辆银灰色普桑小小的车头灯在镜片上一闪而过。
其实从离开码头两条街之后我就留意到它的存在了,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速度跟随在我们后面,开始因为车多还不太惹人注意,不过从上了高架后车一少,它就分外的让人注目起来。不知道靛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我想应该不会,如果不是因为罗警官的话,我也根本不会去留意近百米远一辆始终跟随在后面的汽车。
如果没有猜错,它应该就属于罗警官所指的那个便衣。
“那个碧落,你们认识?”正对着它看,耳边再次响起靛的话音。
我迟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他的眼神。”
“眼神?”
“只有分开很长一段时间的熟人间再次遇到,才会有你那种眼神。”
“是么,你看得可真仔细。”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么。”说完看见我一下子转向他的视线,他嘴角一牵:“奶奶说的。”
“外婆……她好象很习惯这样乱给别人做决定。”
“你不喜欢?”
“喂,靛……”
“呵呵SORRY,开个玩笑。不过你和那个男人……很熟么。”
“还算吧,以前在一起住过。”话刚说完随即撞见他再次转向我的视线,我补充了一句:“我是他房东。”
“房东?有意思。”
“有意思什么,因为他不像是那种会租我们这种平民房子住的人是么。”
“呵呵,不要误会,宝珠。我只是以为他和殷先生一样都是刚从美国赶过来的。”
“哦……殷先生,他和……碧落是朋友吧。”
“不知。奶奶的交友圈子很广,所以她的朋友只有她才了解,很多人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听到这儿忽然想起之前外婆对那位殷先生说的话,我禁不住问:“靛,外婆和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好的……”
话还没说完,被一个刹车突兀打断。前面红灯亮了,靛从口袋里掏出支烟:“介意么?”
我摇头。
他点燃吸了一口:“宝珠,生意场上就是这样,今天的对手,明天的朋友,明天的朋友,或许又是未来的对手。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去问问奶奶,从她嘴里得到的总归比我这里正确。”
“哦……也是。”看来他似乎在这方面不愿意对我多谈些什么,坐了坐好,我重新望向窗外:“外婆很了不起。”
“是的,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没等他话音落我猛地推开车门朝外奔了出去,身后喇叭声一片响起,靛在车里对我惊叫了一声:“宝珠?!”
我没回答,径自朝对面那条街直冲过去,一边急急躲着边上朝我直摁喇叭的车子。
“作死啊!!”
“命还要吗?!!”
“怎么有这种人的!脑子坏了啊!!”
一路过去骂声不绝于耳,直到跳上人行道,那条始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我从车里奔过来的身影手一伸,抓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拖到了他的身边:“啧!你在扮演闪电超人吗。”
“是不是很帅。”
“……小白。”
没像往常一样推开我,狐狸只是看着我微笑:“我是很好,你好不好。”
这笑让我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你怎么在这里。”
“刚好路过。”
“少给我装蒜,回去吗。”
“回哪儿?”
“狸宝。”
他看了我一眼,没作声。
“或者你有别的地方可回了。”
他点点头。
“万盛国际?”
“哦呀……你居然也会有说对话的时候。”
“看样子发达了么,狐狸。”
“啧,人总得往高处蹦两下,否则过得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
“也是。你在那里做什么,卖点心的?”
他再笑。很难想象一只狐狸能笑得像个贵族似的优雅,优雅得几乎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以前那只喜欢嘬着牙傻笑的狐狸:“差不多,”他回答:“差不多是这样,宝珠。”
“还回来么。”
“不了。”
“那欠的房租怎么办。”紧跟着丢出这句话,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不出半秒就让自己脸红的问题。
而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一声轻笑,狐狸的手指在我额头上点了点:“一点没变呢。话说……有个那么富的外婆还跟我计较那点钱?咱俩谁跟谁,哈?”
我摇头:“你签了卖身契的,狐狸。”
“你在要挟我。”
“算吧,话说……人总要为了混口饭吃蹦两下,否则过得还有什么意义。”
说着抬头迎向他的目光,而他随即被扎到了似的夸张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哦呀大姐,你的眼睛长刺了?”
“是啊,”伸出手指头戳戳他的肩:“是不是不小心把你给扎到了。”
话音没落手指被他拈在了他的指间,他低头嬉笑着看着我:“嗳,不如让你亲两下咱就算清了吧。”
用力抽回手,我冲他笑笑:“你还没睡醒呢狐狸。”
“哦……呀……看样子包租婆当定了。”
“嗯哼。”
“好吧,”说着话低头从口袋里抽了张卡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拿去,我们两清。”
我没接:“多少。”
“足够付清我半年的房租。”
我摇头:“不够。”
“哦?”
“你不领行情么狐狸,半年前的房租是按半年前房价的百分比定的,现在我们那边房价多少。”
“大姐,你好强。”
手伸到他面前勾了勾:“另外还要加上150%的利息。”
“太黑了吧……”
“这可都是合同上写好了的。”
“我好象从没见过这一条。”
“我用的是隐形墨水。”
“大姐前世是当屠夫的吧……”
“逾期还要增加200%的赔偿。”
“再还价是不是还会再往上递增。”
“没准。”
“啧……我咋以前就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个能力。”
“术士他也这么说。”
“术士,”一听这两个字,原本嬉笑着的眼睛里有什么光微微一闪:“你又碰见他了。”
点头:“他现在是我邻居。“
不知怎的听了我的话狐狸一阵沉默,片刻道:“留意点铘。”
这话让我不由得朝他那双暗绿色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眼。眼睛依旧温和而安静,只是似乎有意避开我的视线,他静静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于是道:“不需要了,他现在有术士留意着。”
“什么意思。”
我笑,再次戳了戳他的肩:“狐狸,既然两清,这种问题你管不着。”
说完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而没等他开出口,我一转身朝着那辆安静停在对面等着我的车直奔了过去。
靛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冲出车门,也没问我为什么一回来就哭了出来,他只是帮着手忙脚乱的我轻轻关上门,然后一踩油门,将车开离了街边。
直到“红鞋”的门前停,他始终没开过口。
下车进了店,店里安静的黑和混着咖啡皮革味道的空气,让我脑子里那种一团糟的感觉略微好了一点,可是满脑子仍旧是刚才狐狸的神情和他的话,还有他话里所隐露出的嬉笑中绝对得不带一点退路的告别。不由自主的眼眶里又烫了起来,所幸靛进屋后并没有开灯,只一个人静静走进里屋去忙他的事情,所以我得以一个人坐在他的沙发上尽情地抹着眼泪。
哭着哭着觉得有点累了,屋子寂静而黑暗,这样的环境可以让人无所顾忌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却又很容易让人很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于是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没喝,走到门外用它抹了抹脸,风一吹脸上被眼泪泡得刺痒的感觉消失了,脑子也随之一阵清醒。我想自己可以好好整理一下这件事了,关于狐狸的离开,关于我以后的打算。
决定好了返回店里,刚坐回到沙发上,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袋里一闪一闪什么东西在发着光。
打开一看原来是手机的短信提示,看号码短信正是罗警官对我说过的那个负责监视我的便衣发过来的。信息很短,就几个字,说是有事找我,让我马上回电。
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既然他有发消息给我的时间,为什么不直接打手机给我,我的手机又不是关着的。狐疑着,却又不敢不打,怕真有什么很紧迫的事情。于是按着那号码拨了过去。听着手机拨通后里面嘟的声响,就在这时,里屋突然传出阵清脆的铃音——
“铃——!”
极安静的空间里极突兀的一声响,惊得我几乎把手机摔到地上。
怎么这么巧,我这边刚拨通那边的手机就响了。
半晌定下神我拿着手机朝里屋方向看看,手机里依旧是等待接通的嘟嘟声,而里屋的铃音,也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叮当作响。手机一直没人接通,里屋的铃声也一直没有停。可靛不是在里屋吗,响那么多下,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接?
琢磨着我走到里屋门前敲了敲。
连敲几下,一下比一下大声,可门里除了铃声,没有人回应。
再敲,我对着门里喊:“靛,在吗靛,靛!”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和我手机里的嘟嘟声一样持续不断着的铃音。
一阵不安。看了我手里的手机,掐断,正准备推门进去,谁知道就在掐断通讯的一瞬间,门内的铃音也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冷。
刚才被哭得有点发胀的脑子猛的下清醒了过来,看了看手机再看看门,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重拨键上轻轻一按。
“铃!”几乎是同时,门里的铃音再次响了起来,清脆而欢快。我只觉得脖子后一阵阵发寒。不由自主飞快朝着店门口奔了过去,几步跨到门外,被门外的风一吹,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半晌小心翼翼折了回去,因为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拨给那个便衣的号码,响起的却是靛屋子里的铃声,为什么靛在里面,可是不接电话,也不回应我的叫门。
难道出什么事了……
想着加快了步子走到里屋门口,这时里屋的铃声一下子断了,我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手机在连续无法接通的状态下已经自动中断。
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乍然吵闹之后的沉寂,我贴在门板上对着里面仔细听了会儿。
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拧着门把将门推开,尽量的小心,尽量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门里亮着灯,是平时靛工作时开的那盏小小的射灯。在墙角落边无声打在那台磨鞋样的机器上,再扩散开来,照出里头这片混杂着橡胶和石灰水味的凌乱天地。
里头不见靛的身影。
虽然射灯的光照不强,但看清楚房间每个角落还是没问题的,这里面除了机器就是材料和模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不在,在他不声不响进了这房间有半个多小时之后。可我始终都没见他从里面出来过,这房间也没设什么后门,这倒奇了,没声没息的,这么一个大活人会跑去哪里了??
想着,一路往里走,我一边又按了下手机的重拨键。这一回做过了思想准备,可是当那一声清脆的铃音在身后不远处乍一响起,还是冷不丁地把我吓得一激灵。
忙回头朝那方向看了看,那地方是一台三层高的木架子。架子上胡乱堆了些模型和鞋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东西。那铃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边想着边随着声音一点点走过去,我再次仔细看了看那台架子,直到它跟前,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可是铃声依旧在我面前一下一下响着,让人心惊肉跳的那种声音,仿佛是在嘲笑我的茫然和惶恐。
忽然发觉架子的最顶端我还没看过,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上面传下来的,隐约感觉那上面似乎放着什么东西,在架子的最里头,可以看到一点轮廓阴影,意识到这一点忙四下看了看。看到边上一张四方凳子忙一把拖了过来,这时铃声又消失了,房间再次恢复成一片死寂,随着那片寂静原本被紧张所忽略的霉味也因此倏地下冲进了我的鼻子。
我一阵咳嗽。
急急忙忙把凳子拖到架子前爬了上去,站直,头离架子顶还差了那么几公分。于是小心抓着架子边缘朝上跳了一下,再一下,再一下……
最后一下,我嘭的声从凳子上直跌了下来,因为我看到架子顶靠里最深处有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横躺在架子上,脸正好卡在天花板到架子板之间,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方向。嘴里被塞着只手机,一半露在外面,顶部因为讯号而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我吓坏了。
顾不得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跌跌撞撞朝房门口跑,跑出没几步,一脚踩在地上那片塑胶布上,我身子一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而那片原本罩在机器上的布也因此被扯了下来,没头没脑盖了我一身,手忙脚乱一阵扯才把它从我身上扯了下来。总算得以站起身,头一抬,一眼望见眼前坐着个人。
就在刚才那快塑胶布折着的位置。而原本,我以为那是台机器。
却没想到是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有点不太真实的女人。
一个……浑身赤裸,脖子、胳臂、大腿全部是被一些线缝合起来的女人!
回过神一声尖叫,我猛地朝后倒退,随即感觉身后一阵冷风滑过。意识到不好正要回头,嘭的声闷响,我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给重重一砸。
头很疼,刚才的一切一瞬间在我面前消失了,可又并不是完全都消失得干净彻底。隐隐觉得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有时候离得远,有时候靠得近,还有那个身体关节都是被用线拼凑起来的女人。
离我不远的地方她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之前我乍然见到她时那样。周围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女人的轮廓却很清晰,像是通体泛着层模糊的银光似的,这让她一张脸格外的好看,好看得像朵妖冶的桃花,桃花的名字叫方绯。
女人的脸长得和方绯一模一样,那个从桃花乡追随到了我家,之后又不知被什么力量给弄得扭曲变形了的桃花煞……
意识到这点心脏咯噔一下,想呼吸,却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给沉沉地死压着,半晌吸不进一口气。情急之下把嘴用力一张,随即一大口空气灌了进来,当下感到眼前哗的下亮堂了,只一眨眼的瞬间,我整个人蓦地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店里的沙发上。
沙发边的射灯开着,照得我的脸隐隐有点发烫。店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外面车声过后整个店里静得只有墙上挂钟嚓嚓嚓细微的走动声,指针指的时间是两点,离我上一次看的时候过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咔……”一声轻响从靛工作室的方向传了过来,是他打磨模型时的那种声音。我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刚站起身忽然啪嗒一声响,低头看原来是我手袋落在了地上,里头滚出来的手机被砸得翻开了盖子,我把它拣起来打开,发觉它是关机状态。
这当口工作室里又是一阵打磨的轻响,我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门没有关牢,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随着我的走近隐约能闻到股新鲜喷漆的味道,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门一敞开那股喷漆味更浓了些,还有机器打磨发出的那种尖锐的声音,靛就在那台机器前坐着,背对着我。手边上放着不少脚模,大的小的,完整的残缺的,他低头坐在这堆模型中间很专注地工作着,对我的进入似乎没有任何知觉。
我又朝里走了一步,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忽然听见他道:“还没睡?”
“醒了。”
“现在还早,再睡会儿。”一边说一边伸手把手里那只模型放到灯光下照了照,模型很精致,活灵活现似的,一只小巧而优雅的脚。
“睡不着了。”
“是么,那过来坐一会儿。”话音落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怔了怔:“你的脸色很难看,宝珠。怎么回事?”
我走到他身边的藤椅上坐下:“刚才做了个噩梦。”说着话抬头朝边上那只陈旧笨重的木架子看了一眼,架子每一层都堆着不少盒子和塑料纸,最顶层的纸卷上黑压压一层灰,随着打磨声一阵一阵朝下悉琐抖落。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噩梦,”用刀子在那只模型上刮了两下,靛笑了笑:“什么噩梦,说说看。”
“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很无聊的梦。”视线从架子上收回,我揉了揉脑门,脑门涨得厉害,像被塞了团注满了水的棉花球:“你一直都在做这些?”然后拿起了一只脚模放在手里把玩:“做得真不错。”
“这是一种乐趣。”
翻个身可以隐约看到脚底的纹路,这男人的细心可见一斑:“像真的一样,让我想到个故事。”
“什么故事。”
“说是一个英国绅士在一家古董店里买了只木乃伊的脚回家当镇纸,”
“镇纸?有够特别的嗜好。?”
“某天半夜,他发现那只脚会跳舞。”
“会跳舞的木乃伊的脚?呵呵,有意思。后来呢?”
“后来他跟着那只会跳舞的脚跑进了古埃及王的坟墓,然后同这只脚的主人,一个美丽的古埃及公主结婚了。”
“女孩子总爱看这些浪漫的故事。”嘴角扬了扬,他把一只凉鞋套在了那只脚模上。
我觉得他脸上专注的表情并不压于故事里那个半夜赏玩着木乃伊断脚的男主角:“那是恐怖小说,靛,他们是在坟墓里结的婚。”
他扫了我一眼:“看太多这样的书,难怪会做噩梦。”
“梦总是会醒的。”
“也是。”说着话放下手里的工具刀拍拍手站起身,把身上那件满是油漆的工作服脱了下来:“看上去精神点了,睡了一觉是不是情绪好很多,宝珠。”
“……是好些了。”
“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有些饿了。”
“好。”
“那等我,”拍了下我的肩膀径自走向浴室:“我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找点什么东西吃吃。”
到刚才为止我还不敢确定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一种状况下,人是忐忑的,之前一切看到的遇到的,一眨眼全都不见了,似乎只是场真实到可怕的梦,它叫我分不清楚哪些是虚幻哪些是现实。直到和他说了这么些话后,人才开始渐渐恢复过来,我开始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还有屋外偶而车子开过人走过时发出的声响,这让我有种存在的塌实感。而这男人似乎总也有让人这么感觉的魔力,每每看着他的眼睛,总会让人有种淡淡的平和,忽然有点庆幸能同他的邂逅,不是因为有他,最近这段麻烦层出不穷的日子,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缓和过来。
琢磨着,伸长了腿松了松筋骨。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我想那个梦必然是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所以才会让我有这么清晰深刻的现实体会。不过人都说,有所思,就有所梦。我不知道刚才那两小时里我所做的梦和自己所想会有什么联系,是因为罗警官那通电话么,还是今天和狐狸的那场还不如没有过的相遇。可是那具女尸呢?那具全身关节都是被线缝合拼装起来的女尸,是什么原因会促成我梦到了这种可怕的东西,而且,那女尸还长着一张和方绯一模一样的脸。
完全是毫无关系的那么些个元素,拼凑出了我这么一场真实而可怕的梦,这个梦到底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回过神发觉周围似乎有着一丝丝的冷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吹得我身上一层寒粒。忙直起身四下看了看,那扇房门被我关得好好的,周围的窗早就被柜子和架子给堵住,所以也不可能是从窗子外吹进来。
那这冷风是从什么地方吹进来的?
狐疑着站起身,想找找看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漏进来的风,一低头,却突然发觉自己鼻子里出来的气竟然凝成了一团团白雾。我吃了一惊。真是见鬼,这温度怎么一下子降那么低了,而且是在门窗都没开的房间里……想到这里脑子里突地一激灵,直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脖子僵了一下,我没敢回过头。随即鼻子里冲进一丝淡淡的香,很甜的味道,那种在桃花香里充斥在空气中被太阳晒得温温和和的味道,只是搀杂了一些铁锈般的气息,于是这味道同此时围绕在我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了起来。
我头皮一阵发麻。
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它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里时一样,我想出声去叫靛,可是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背后那东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僵着脖子硬是克制着自己不往后看的冲动,然后稳住心跳一步一步朝浴室方向走。
那地方哗哗的水声,这会儿是唯一让我能感觉得到一点点暖意的东西。
突然一阵抽泣声扎进了我的耳朵,在我离浴室门不过几步远距离的时候。突兀间让我不由自主地朝后看了一眼,可是身后空落落的,什么都没,包括之前那芒刺扎身般的感觉。这时又一阵抽泣声从我左后方那堵墙的地方传了过来,隐隐约约,像是个女人的哭声。可那地方除了排柜子和一堵墙,什么都没有。
疑惑间忽然发现柜子后隐约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水渍似的一滩,细看却又好象是个人形。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灯光打在墙上的作用,我感觉那人形的水渍在墙壁上微微蠕动着,有生命似的。一时忍不住朝那方向走了两步,随即意识到不对,正要折回去,突然听见那堵墙里传出道尖细的声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惊恐而绝望,听得我心脏急鼓似的一阵跳。
当下不假思索奔到那堵墙边:“谁??是谁??”
“啊——!!!!”回答我的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惊得我连退两步,才站稳又赶紧跑了回去,用力推开挡在墙壁前那排柜子,一边对着墙壁拍了拍:“谁?!”
墙壁里一片死寂。
突如其来的静让我呆了一下,正不知所措地摸着墙,手指忽然碰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是块深褐色的突起,一块被弄脏了的水泥,我下意识用手指剥了一下,水泥啪的下掉落,我突然感觉到这堵墙动了动。
这感觉让我吃了一惊,想后退,可是手不知不觉按了上去,沿着那道水印的形状用力按了几按,然后发现这堵墙是松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回头朝浴室方向看了一眼,浴室里持续着冲洗的声音,显然靛对于我这里瞬间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知觉,于是再加了点力,我朝墙上用力一推。
墙一下子凹了进去,比我想象当中的要容易。以至我用力过度一头撞了进去,随即扑鼻而来一股恶臭,熏得我几乎背过气去。
一股什么东西腐烂了似的味道,被封闭在里头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不知道有多久,骤然间释放,掺杂着某种刺鼻得让人掉眼泪的药水味,直熏得我一阵干呕。半天才缓过劲,勉强睁着双被熏得刺痛的眼睛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看整个人就呆住了。
里头是个小小的房间,小得只能容纳一两个人在里面兜转,正中央放着只浴缸,而那刺鼻的味道就是从这只浴缸里散出来的,满满一大浴缸的淡黄色的水,里面泡着个人,一个女人。
苍白而有点变形的脸孔并没太多影响她原本的美丽,她睁着双大大的眼睛安静躺在水底下,像个刚刚醒来的睡美人。
可是睡美人自脖子以下的身体每一个关节部位,都是被用线缝合起来的,就像好好一个人被大卸八块后再度组合。虽然组合的接口很完美,每一圈缝合部位就好象一道精美的纹身。
她是我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以为那是只我的梦而已,这么可怕残忍的一幕。可是她真的存在着,就在靛的工作室里,在我的眼前。
她有着一张和方绯一模一样的脸。
脑子一瞬间全乱了,乱得一时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下意识朝后退,一步步后退,直到背突然撞上某个温热的东西。
然后脖子上被虫咬了似的一阵刺痛。随即一种麻痹的感觉顺着那痛迅速控制了我的大脑,失去意识前,我听见耳边响起一道低低的话音。
很平和,很温柔,正如往常他安静温和地开导我时那样:“怎么会发现的,宝珠,真可惜,我的灰姑娘。”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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