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瞠目道:“做香粉,怎么放起金疮药来了?”
婉娘道:“什么叫中草药?它首先是草才对,当然可以做香粉。”
萱草煮了半个时辰,汤色金亮;刘寄奴也已蒸好,浸出半盅暗红色的液体来,闻起来味道微苦,一股子暴虐的青草味儿。黄三将两种草根连汤混合一起放在砂锅中,用慢火烘焙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汤汁干涸,草叶焦脆,这才取了出来,用石臼慢慢研碎。
婉娘指使文清将上次圆通赠送的赤菌抱了下来。在婉娘的细心培养下,这个赤菌长得极为旺盛,层层的菌叶如同一座小山,叶肉肥厚,油光四溢,闪着一种自然的金色。沫儿嗅着油的味道,咽了口水道:“真香啊。我每次看到这个油乎乎的大蘑菇,就想炒了吃。”
婉娘小心地剪下两朵肥厚的赤菌,心疼道:“每日里用纯正的清油浇灌,好不容易才长成这样。”沫儿忿忿道:“瞧这臭蘑菇,吃得比我还好。”
黄三朝屋外望了望,抱着赤菌盆子迟疑不决。婉娘连忙道:“三哥,先放下吧。如今气温尚低,放出去也没用。”又指使文清拿了另外一个青玉石臼来,将剪下的赤菌叶片放进去捣成膏状。
赤菌内含天然金色,且颜色纯正,对人体无害,是做金花黄的优质材料,建平公主曾来定制过。沫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忘忧香也是金色的。”
婉娘将赤菌膏子放入炖盅,密封后放入蒸锅,这才嗔道:“你见谁平日里把脸搽得金光闪闪的?一点脑筋都不动。金色在香粉上除了做花黄,其他用处不大。”
沫儿不服气道:“谁知道你这么稀奇古怪的配置?”赌气将脸扭到一边,不再围观。
婉娘也不理他,只顾对文清道:“制香过程中,很少是一种原料组成。只有一种原料的单品香,虽然味道纯净,但功效大多得不到最好的发挥,持久性也不够。要想香粉花露的功效突出,便要对各种香料进行调配,称为合香。比如上次我们做的金华黄,里面就加了金鳞花粉和蔷薇粉。金鳞花粉用来加固赤菌的金色,可以保持其持久性,蔷薇粉则是为了调整香味。”
文清惊叹道:“原来这里这么多的说道。都怪我不爱思考,又笨,好多都想不明白。”
婉娘继续道:“除了利用各种香料之间的作用和配伍,另一个就是炮制方法的选择,修制、蒸煮、炒炙、烘焙、飞水、研磨、澄淘等,炮制得当与否,直接影响着香粉的质量,不及则功效难求,太过则性味反失。不同的香料适用不同的炮制方法。即使是同一种香料,方法不同制作出来的功效便不同。哪怕是简单的炮制顺序颠倒,都会影响效果。”
文清频频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我知道了,合香就是几种香粉混合,象朋友一样相互帮助,相互影响,就像我和沫儿。”
婉娘哈哈大笑,连沫儿也笑了。婉娘笑了一阵,掩口道:“你说的只是其中一种,为友。比如三魂香,其中的蛇吻果、曼陀罗和曼珠华沙,三者共同发挥作用,不分主次。另外还有的按君、臣、夫、妻、佐、辅进行配伍的,君臣各适其位,夫妻阴阳相调,才能使不同香料尽展其性。比如焚心香,龙吐珠的焚心虫为君,其他配料为臣,仅为辅佐而已。”
沫儿早忘了刚才赌气之事,只听得如醉如痴。其实以前这些东西婉娘也断断续续讲过,不过多是就一种原料讲,未将其综合概括而已。
蒸了有一炷香功夫,黄三将炖盅打开,只见其中的赤菌已经分层,用小勺撇去上面漂浮的金粉,下面是淡金色的膏状物,细腻柔滑,并没什么香味。婉娘一边拿起玉簪搅动,一边继续道:“香粉如人,每种香粉都有自己的脾性。我们做香粉者,就是要摸清各种原料的脾性,加以引导,将其进行合理的配置。”
沫儿丧气道:“说得简单,这么多的种类,做法也都不同,哪里记得住?”
文清失望道:“我更是呢。学了这么久,要是让我单独做香粉,我还是犯怵。”
婉娘摇头晃脑道:“服气吧?——所以才要好好学。”瞪了沫儿一眼道:“别整日里净想着吃喝玩儿。”
文清和沫儿将研磨好的萱草和刘寄奴用细纱淘了三遍,淘出其中最细的粉末备用。等去掉了金粉的赤菌膏子完全放凉,将三者混合,制成两瓶子香膏。沫儿对忘忧香的忘忧功效仍十分怀疑,拿了膏子又嗅又看。
这瓶膏子颜色微金,质地细腻,看起来卖相不错,可是一点味道也没有,连萱草的香味和刘寄奴的苦味也没有了。
沫儿总觉得,一款香粉的香味是它的精神所在,有了香味才有灵气。如今这忘忧香虽名字好听,闻起来却如死水一潭,不禁失望。
婉娘指挥着文清将膏子分别装在两个瓶子里,悠然道:“所谓灵气,不过是香粉性格而已,有的张扬,有的内敛。哪能单凭外在就判断人家的精神面貌呢。”
沫儿迟疑道:“我总觉得这个忘忧香还缺些东西。”文清也道:“就是,看起来太死板,不像是我们闻香榭的东西。”
婉娘吃吃笑道:“嗯,两个小子还不错。那我直说了吧,这款香粉确实缺了灵气,只能算个半成品。下面的工序我就交给你们俩完成,如何?”
文清有些傻眼,结结巴巴道:“婉娘……”又转头看看沫儿。
沫儿眼睛滴溜溜转动,陷入沉思。
婉娘眨着眼睛道:“如果这款香粉做好,我就奖你们俩每人一套春装,再带你们到外面吃一顿烤全羊,怎么样?”
沫儿一听见烤全羊,霎时间就想到肥嫩的羊腿和诱人的香味,揉揉鼻子叫道:“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婉娘道:“什么条件?”
沫儿想,闻香榭里有灵气的东西不止一种,只要找对了就好;即使没找对,婉娘肯定也有办法补救。遂笑嘻嘻道:“闻香榭里的各种原料,任我挑拣。怎么样?”
婉娘支着下巴,慢悠悠道:“不成,只允许你挑三种原料,但合适用的只有一种,不能恣意妄为,随便糟蹋原料。”
沫儿犯了难,搓手望着文清,商量道:“文清你觉得怎么样?”
文清皱着脸,羞愧道:“我更没有头绪。”沫儿揉着眼睛,迟疑不决。
婉娘见状,嘴角上挑,眼角下拉,拖着长腔道:“整天吹嘘自己多了不起,原来连试试都不敢。切!”
沫儿情知婉娘故意激自己,却受不了她的蔑视,跳起来叫道:“谁说的?试试就试试!”转向文清道:“不能让她小瞧了!”
文清握起拳头,郑重道:“好!”
婉娘笑眯眯看着他们,拍手道:“那就说好了!三日为限,可挑取三种,但最终只能使用一种。”说罢一甩手绢,哼着小曲儿上了楼,留下文清沫儿面面相觑。
两人眼对眼愣了片刻,文清道:“沫儿,我想了,首先我们要把能够匹配的具备灵气的原料筛选一遍,然后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三种,再进行下一步,如何?”
沫儿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你去拿个纸笔来,我说一种,你就写一种。”
文清研了墨,沫儿将炉火拨得旺旺的,背着手,摇头晃脑道:“第一个,曼珠沙华。第二,曼陀罗花,哦不对,曼陀罗花不在花季……蛇吻果也不行。”
文清仰脸想了一会儿,道:“石花上结的灵魄果!”沫儿苦着脸道:“灵魄果倒是不错,可是如今从哪里采呢?还是不行。嗯,那次用来救刘老娘的还魂水!”
文清哑然失笑道:“那还不是同灵魄果一样,不具有复制性。如今可从哪里找锁魄玉呢。”
两人罗列了半日,连出血菌、龙鳞花、鬼槐、解语花、因果树、如意藤等都算上了,在那里抹抹涂涂,也为议定出个所以然来。
(六)
转眼到了第三日上午 ,沫儿和文清还在为忘忧香里该添加哪种原料头疼。两人竭力思索当日婉娘讲解时提到的各种原料之间的禁忌和配伍,希望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好去吃盼望已久的烤全羊。
吃过午饭,两人又将脑袋凑着一起,研究忘忧香的事儿。已经立春,这两日天气转暖,一丝风儿也没有,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婉娘脸上搭着一条手帕子,懒懒地靠在躺椅上闭目小憩。
沫儿偷眼看看婉娘,低声道:“文清,你说婉娘这个财迷,我们若要卢护给的那颗大血珠,她会不会答应?”
文清偷偷道:“肯定不会。闻香榭里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血珠呢。”
沫儿丧气道:“不过血珠多为引子,似乎也不合用。那再想别的。”
两人正在苦思冥想,只听“梆”的一声,声音短促轻微。沫儿正想得烦闷,跳起来叫道:“有人来了!”
声音却没有再响,周围一片安静。文清起身道:“可能是枯枝跌落。”话音未落,一连串敲门声响了起来,仿佛敲门者迟疑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文清连忙跑去开门。
公蛎躲躲闪闪地站住门后,正朝里面探头。一见文清和沫儿,一张黑瘦的小脸憋得通红。他本身口齿相当伶俐,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来到闻香榭,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的机灵一点都发挥不出来。
文清领着公蛎来到正堂,婉娘已经起身,正拿了簪子挑这花露试味儿,见到公蛎,笑道:“公蛎,你不去保护小公主,来我这里做什么?”
公蛎的小眼珠滴溜溜转动,陪着笑脸施了一礼,道:“婉娘大安……我已经不做小公主的侍从了。”
婉娘哦了一声,正色道:“公蛎这是要认真修行了?”
公蛎的黑眼珠瞬间黯淡,低头道:“本来是的。”
婉娘奇道:“此话怎讲?什么叫本来是的?”
沫儿斟了茶来,公蛎端起茶盅,一饮而尽,拿着茶盅把玩良久,道:“我原本打算离开鳌公府,便静心修行。可是……放心不下她。”
年二十三,公蛎陪着小公主从闻香榭回去,鳌公大发雷霆,对小公主纠缠一个带孩子的中年男人深感丢脸,不由分说将小公主关了起来。其实小公主已经看开,也深刻认识到自己任性,只是鳌公因为此事突然觉醒,认为自己惯坏了她,再也不肯听也不相信小公主的解释。
小公主被关,公蛎没了事做,鳌公也怪他事事顺着小公主,不加以规劝,便要他回洛水修行。
沫儿尚记得小公主动辄打骂公蛎一事,有时还用皮鞭,忍不住快嘴道:“那正好,免得受那个臭丫头的气。”相比起刁蛮任性的小公主来说,沫儿还是觉得公蛎更好些。
公蛎的小瘦脸一红,十分尴尬。婉娘推了沫儿一把,嗔道:“没规矩!”转向公蛎道:“公蛎如今找了什么事做?”
公蛎看着婉娘的脸色,期期艾艾道:“我去了……永祥稠庄做学徒。”一双手紧张得微微颤抖,唯恐婉娘嘲笑他。
婉娘点头笑道:“这样也好。”沫儿却听得呆了。小呆蛇竟然去了永祥稠庄做小伙计,真是难为他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公蛎看到沫儿眼中的疑惑,表情不自然道:“我吃不得苦,又贪恋神都的繁华……但这样混下去也不行,总要找点事做。”
婉娘认真道:“不错不错。公蛎心思敏捷,为人机灵,要是潜心做事,自是事半功倍。”
公蛎仔细分辩,觉得婉娘确实不是讥讽他,心头一动,又见婉娘一双凤眼似笑非笑,若烟若波,不由得痴了。
婉娘一甩手帕,吃吃笑道:“公蛎可是做工做累了?”
公蛎一愣,连忙正正身姿,低头拉着自己的衣服,羞涩道:“瞧,我身上的这件就是自己做的。”
婉娘十分感兴趣地拉着他的衣袖看了看,赞道:“好手工!我看不用多久便可出师啦!什么时候公蛎开了自己的稠庄,婉娘一定光顾。”公蛎满面红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沫儿和文清也凑上去看,衣服布料不错,但做工就十分一般,腰间一段针脚明显有些歪歪斜斜。
又饮了一会儿茶,东拉西扯地聊了些鳌公的趣事,婉娘伸了个懒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真没假说。”
公蛎顿时有些惶恐,站起来道:“我……该走了,打扰婉娘。”
婉娘笑道:“公蛎说哪里话,欢迎时常来闻香榭里小坐。沫儿文清,送客。”
公蛎缩着脖子走到门口,眼睛骨碌碌转,还不住回头张望,婉娘只当没看见。
沫儿突然想到一事,悄声问道:“公蛎先生,我有一事想请教你。你说那种东西灵气最足?
公蛎一听请教二字,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经道:“你是做什么用的?”
文清忙道:“我们俩做香粉,感觉缺乏灵气。怎么办?”
公蛎黑眼珠子闪亮,歪头想了片刻,郑重道:“我觉得论灵气,当然是以内丹为最。”
沫儿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顿时高兴地跳起来,朝公蛎肩膀拍了一把,恭维道:“公蛎先生果然心灵手巧!等下次我们都去找你做衣服!”
公蛎被沫儿的热情吓了一跳,满脸堆笑道:“欢迎欢迎!”
公蛎被沫儿的热情吓了一跳,顿时受宠若惊,下巴点得象小鸡啄米,快速道:“欢迎欢迎!”
沫儿兴奋地朝公蛎挥手告别。文清正要关门,却见公蛎站在门外面带难色,欲言又止,便道:“公蛎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公蛎一张小脸皱得像个干核桃,不好意思道:“我还有一事要求婉娘。”懊悔地拍拍自己的头道:“今日的正事倒忘了。”
沫儿和文清连忙又带了他进来。婉娘正在调试香露,见公蛎满脸羞涩,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不禁好笑。
公蛎二话不说,先深深施了一礼。婉娘笑眯眯道:“公蛎可真不错。”
公蛎的脸更红了,偷看望着婉娘,小声辩解道:“婉娘不要误会,我……并无他意,只是不忍看她……一直伤心。”声音一直低下去,直至听不见,脸色笑意也渐渐隐去。
婉娘默默地看着他,道:“你打算怎么办?”沫儿觉得,这是婉娘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和公蛎说话,不带一点夸张和戏弄。
公蛎低着头,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很不开心……”微微抬头用眼睛溜溜地扫一眼沫儿文清,又诚惶诚恐地低头看地,“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她其实,其实很善良,除了稍微有些任性……”他在“稍微”二字上加重了些。
文清还似懂非懂,沫儿却听明白了。公蛎今天来,是为了小公主。
婉娘垂头叹息道:“确实,我们都太过武断。”
公蛎的小眼睛瞬间发亮,惊喜道:“婉娘,你肯帮我是不是?”
婉娘无奈道:“我只做香粉,不做郎中。”
公蛎鞠了大大一个躬,喜不自胜道:“我愿倾囊,换取一款香粉。”
婉娘掩口笑道:“公蛎先生真是个衷心耿耿的随从!好吧,婉娘就试一试,制作一款忘忧香给你,半月后来取,如何?”
公蛎欣喜不已,连着朝婉娘拜了几拜,一阵风似地走了。
婉娘看着公蛎出了门,突然嗤地一笑。沫儿正在发呆,见婉娘发笑,道:“笑什么?”
婉娘瞪了他一眼, “没笑什么。”
沫儿道:“公蛎似乎……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婉娘道:“人都会长大的。”
沫儿做个鬼脸道:“人?小呆蛇,哼!”
婉娘板起脸道:“什么人啊蛇的?他遵照生老病死,做工赚钱,有什么分别?”
沫儿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方喃喃道:“真没想到,公蛎竟然能去永祥稠庄做伙计……”
婉娘也不抬头,只管道:“我可以在这里买香粉,他当然也可以去学做衣服。”
沫儿突然想到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里面有多少如同公蛎一样的人物,不禁愀然变色。婉娘在旁边窃笑不已。
管他呢,只要他遵守大唐的律令,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其他的也没什么所谓。沫儿晃晃脑袋,不再去想人和非人的差别,而专心研究忘忧香。
内丹为修道者精气所化,灵性最足,添加到忘忧香里肯定合用。上次做同心香时还用过,怎么没想到呢。沫儿一向自诩聪明,这次还要公蛎点拨,不禁有些沮丧。
既然知道了内丹,沫儿自然毫不客气,向婉娘提出就要上次小公主带来的内丹和金鳞。
婉娘头也不回,道:“没有了。”
沫儿惊愕道:“明明见小公主拿了好几颗,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婉娘道:“还说呢,你算算,从救三哥那晚到制作同心香,用去多少了?”
沫儿顿时丧了气。那晚由于他的不小心,弄灭了烛火,婉娘将几颗内丹分别给了黄三和罗汉他们了。
文清捅捅沫儿,小心翼翼道:“那就要金鳞好了。”
沫儿不甘心,突然想到胡十一第一次来的时候送了个乌黑闪亮的小石子,便道:“我要胡十一给的小石子。”沫儿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但胡十一如此珍惜,肯定不是俗物,也许同内丹一样功效呢。
婉娘笑骂道:“小东西,眼睛贼尖。”但明显闪过一丝忧虑,正好被沫儿捕捉到。
以沫儿对婉娘的了解,若是单纯舍不得,她会直接大呼小叫,一脸吝啬相。
沫儿不由得迟疑,愣了片刻,无可奈何道:“算了,先给我金鳞吧。”
婉娘眉开眼笑道:“今日是最后一天。”突然一脸坏笑道:“啊呀,如果这款香粉没做好,你们准备怎么赔偿?”
沫儿当时一心想着烤全羊,没想到还有什么赔偿之事,顿时跳起来叫道:“不行!当时没约定,如今再约不能算数的!”
婉娘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手道:“文清扣去全部工钱,沫儿再签十年的卖身契,如何?”
沫儿一看她故意扮作天真的样子就讨厌,更听不得“卖身契”三个字,怒道:“不行!打死我也不同意!”
婉娘撅起嘴巴,眼睛一瞪。沫儿做出要呕的样子:“你正常点行不行?我要吐了!”
文清在一旁不住地傻笑,婉娘悻悻道:“太打击人了!”
(七)
小朵爹额头上捂着一块热毛巾,哼哼呀呀地躺在炕上,见小朵低头出去,一把抓掉毛巾,飞快爬起来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将一个冷包子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小朵娘看着女儿消瘦的背影,气呼呼地瞪了小朵爹一眼,倒了一碗水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对着小朵爹坐在床边。小朵爹猛喝了一通,手抚胸口顺了顺气,这才气哼哼道:“就你惯的!瞧瞧这个样子,我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都不关心一下!”
小朵娘斜了他一眼,不满地小声犟嘴道:“几天没吃东西?一点也没少吃!”
小朵爹一口气将油纸包的五个包子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又爬上炕头,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十分怜惜地按了按自己额上的红肿包块,吸着冷气道:“这事你别管,全听我的。”
小朵娘小声道:“我看着闺女这样子,心疼。”
小朵爹%u731地把眼睛睁得溜圆,喝道:“我的丫头,我就不心疼啦?”看了看窗外,低声道:“她孩子家,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你也不知道?”说完捻着山羊胡子,闭上眼睛,表示讲话到此结束。小朵娘叹了口气,悄%u65Ep声息地出去了。
小朵正和她爹冷战。前几日,张富贵已经请了刘庄的王婆来,讨了小朵的生辰八字去,下聘一事俨然已经板上钉钉。小朵借口洗衣服,在河边吹着冷风躲了一天,却无丝毫办法。她既不能拿棍子将媒婆打出去,又不敢哭叫着反对爹爹的意见,只能自己偷偷哭泣。
小朵娘知道女儿的心思,可是却做不得主,只是劝小朵爹将下聘之事稍推迟几日。但凭良心说,张富贵脾气好,又会过日子,人虽然俗了些,但小朵跟了他,至少不会象自己一样,一辈子连句话都说不上;这也是小朵娘摇摆不定的原因。
小朵几次想直接告诉爹娘,她就喜欢胡十一,愿意跟着胡十一吃苦受累,却总被老奸巨猾的小朵爹打断并巧妙地绕回到其他问题上。他软硬兼施,又是恐吓又是哀求,将此事掰开揉碎了讲,虽然没有明确提到胡十一的名字,但已经表明态度:他不能看着小朵跳入火坑,小朵必须要嫁个家境良好的,比如张富贵,“象周围这些穷汉,想打我们小朵的主意,没门!”如果小朵不从,他就一头撞死,或者绝食把自己饿死。前日,闹得最凶的一次,他果真一头撞向山墙,硬生生将脑袋撞出一个红亮的大包,倒在地上做抽搐状,吓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二月初头,天气晴好,微风和煦,山林上的树木尚未发芽,只透出一抹淡淡的绿意;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昆虫们,慢吞吞地从土地里,石缝里,山墙中,爬出来活动着手脚,然后犹如突然清醒了一般,急匆匆隐遁不见;已经解冻的溪流淙淙,叮叮当当一路欢唱着冲下山坡。平缓处,几个浣纱的女子正说笑。
小朵提着一篮子衣服,快步走在山路上,和几个女子打了招呼,转身走到稍远处一个平坦的水面处,将竹篮放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身后望了望,低头摆弄皂角。
身后传来一阵鸟儿的叫声,小朵脸儿一红。胡十一拿着一把锄头,从后面的竹林走出,在小朵的下游停下洗手,仰脸看到小朵,仿佛刚发现一般,笑道:“小朵姑娘洗衣服呢?”
小朵偷偷瞟一眼前面那几个低语浅笑的浣纱女子,微微朝胡十一点头道:“是呢。胡哥这么早就开始春种了?”
胡十一呵呵大声笑道:“先把地翻一下,过几日好播种。”说完装作清洗锄头上的泥巴,殷切道:“你……可好?我很想你。”
小朵脸上腾起两朵红晕,慌忙看看前面几人有无注意,连嗔带笑瞪了他一眼,低头不语,用力地反复搓洗一件衣服。
胡十一把溪水拨弄得哗啦啦响,低声喜滋滋道:“我刚去卖了一批笋干,价钱不错。再攒上一段时日,就够彩礼了。”
小朵的脸儿红得象秋天的苹果,娇羞道:“你别累坏了。”
胡十一吹来几声口哨,捡了一块碎石去刮锄头上的硬泥块,趁人不注意道:“明天你有空么?二月二呢。”
一听到“二月二”三字,小朵脸色不由得一沉。小朵娘已经告诉她,她爹和张富贵商定了二月二要来下聘,这几日小朵在家里不住哭闹、哀求,好不容易才迫使爹爹将日子推迟。今日趁爹爹进城通知张富贵,自己借洗衣为名偷跑出来见胡十一。
胡十一看在眼里,慌忙道:“你没空就算了。”
小朵不敢向胡十一提起关于张富贵下聘之事,唯恐他着急,拿起棒槌,在衣服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
胡十一见她心情不好,知道她还在为如何告诉家里为难,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还是我出面找你爹爹为好。”
小朵心烦意乱,抚了抚鬓间的头发,咬着嘴唇低声道:“我爹他……他脾气不好,你要去了他要气死的。”
前面几个女子洗完了衣服,嬉笑着走了。胡十一松了一口气,在小朵对面的一块扁圆形石头上坐下,踌躇良久,鼓起勇气道:“我是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小朵,这件事,关键还是在你的态度,若是你铁了心要嫁给我,我想你爹他……”
小朵眼圈红了,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摇摆不定?”
胡十一大急,搓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张富贵……”
小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胡十一一看到小朵的迟疑,心里便开始烦躁。上次便是因为胡十一说要自己上门找小朵爹,小朵说他“逼她”,害得胡十一难过了很久。可是想了想,以小朵的个性,这样确实是逼她做决定了。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若没有张富贵还好,眼见这张富贵天天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献殷勤,是个男人都会受不了的。
没见面的时候天天朝思暮想,真正见了面,又心事重重,相顾无言。胡十一小心翼翼,不知该说些什么;小朵心思烦乱,理不出个头绪来。
两人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胡十一原本想好的,一定要说服小朵在她爹面前表明态度,然后由自己去找小朵爹提亲;但一见小朵难过,便一句也说不出了。
小朵这几天和爹爹周旋置气,感觉身心疲惫,一心盼望着见到胡十一,可是见了胡十一却更加烦乱无措。
山路远处来了一群人。小朵唯恐是爹爹从城里回来,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道:“胡哥,你先回去吧。在这里久了被人看到难免生疑。”
胡十一一甩袖子,烦躁道:“看到又怎样?”抬头看到小朵憔悴的脸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说着还是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要保重……等着我用八台大轿来娶你。”
小朵顿时哽咽,朝胡十一摆手作别。
胡十一恋恋不舍地看着小朵,见她眉头深锁,愁容满面,不由得心疼不已,恨不得所有的愁苦自己一肩担了,只要她开开心心。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从闻香榭里定制的忘忧香,似乎没什么作用,又回身过来,疑惑道:“我给你的香粉你用了没?”
小朵没想到胡十一问香粉,一愣道:“香粉?我还没舍得用。”
胡十一憨憨笑道:“这是我特地去城里定做的,还有第二款呢。”
小朵急忙道:“你别再买了,这么贵的香粉,我用浪费了。”
胡十一认真道:“胡说,这样的香粉才配你呢。”见人群越来越近,朝小朵一笑,跳进竹林走了。
小朵无精打采地坐下,木然地捶打着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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