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韩姐看了,点头说:“有道理,真是有道理。瞿塘峡的风浪再险,比起人心的险恶来,只怕还是坦途呢。”
小南也说:“就是。我觉得只有真正经历过人心险恶的人,才能写得出这么真实的感觉来。”
我忍不住笑道:“看你们两个那样子,好像是经过什么人生的大风大浪似的。韩姐也就算了,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不过小南呢?你是不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呵?”
小南瞪了我一眼,说:“你不同意吗?本来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上用心险恶的人的确太多了。”
我说:“我不和你争。理论上同意,但是不要把人心就想得那么可怕。刘禹锡是在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的,所以才有这样的感慨,你领会的人心险恶又有多少?我想你和他的共鸣也只是理论上的,不是情感上的。”
小南说:“不管是什么上的,反正我喜欢这首,我就是觉得他写得真实。”
我摇摇头,不再和她理论,接着往下看。
无法一一复述那些清词丽句,因为实在数不胜数。心里流荡着音韵铿锵的文字,像是清澈的溪水,将我从里向外洗了个透彻。就这么口中念诵,心中回味,一首接一首地看下去。我对书法不甚明白,这个想必韩姐自有会心。相比之下,我更留意文字之外所携带的力量,它们对我的打动,远远超过了文字本身。
就这么读着走着,突然,有一首词让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地一跳。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那首词在我脑子里是有印象的,尽管我相信我在此之前并没有看过它。但是,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我似乎听到有谁在我耳边读过。
我反复地看了几遍,更进一步地确信了自己的感觉。没错,就在很近很近的不久之前,一定有人在我耳边读过这首词,我听过。
那是明人所写的一首竹枝词:
“月出江头半掩门,待郞不至又黄昏。夜深忽听巴渝曲,起剔残灯酒尚温。”
很有意境,也很真挚,淡淡的忧伤和失落,不经意便从字里行间滑落出来。
我曾经听谁读过呢?虽然印象不深,但我觉得我听到的就是这一首。是韩姐或小南读过?我总觉得不像。但是除了她们,又会是谁?这几天基本没和别的人在一起,而在我的感觉里我就是这几天听过的。
小南走过来,看见我对着墙上的词发呆,就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说:“哎,你干嘛呢?看得眼睛都直了。”
见我不做声,她抬眼看看那首词,又耻笑我说:“你就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真有文人的劣根性。”
我没理会她的嘲笑,再次在心里反复把这首词过了几遍,回过头问她:“你给我读过这首竹枝词没有?”
小南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一向很少看这些,更别说这样多愁善感的麻烦句子。就算看了,我都记不住,怎么会给你读?”
我当然也不相信是她读过,只是想不出还能有谁,和韩姐也根本就没聊过这个话题,好像和小李师傅也不会聊起这个,更何况,我记得读这首词的,应当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我的脑子里忽然电光石火地迸出一个念头,我想起来了,是她,是她昨天夜里在我梦中读的!
这也太巧合了吧?巧合得简直可怕。我昨天晚上做了那个怪梦,今天就看到了梦里听到的那首词。当时我没有听清,只有断续的几个词,但一看到这首完整的词,我却毫不怀疑地认为,它就是我昨天晚上在梦中听到她读的那首。
小南说:“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得吓人?是不是不舒服?”
我看着她,喉咙里又体会到了昨夜噩梦中那种又干又涩的感觉。小南看我的样子,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紧紧攥住她的手,小声说:“你别大惊小怪,吓到韩姐。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小南缓了一口气,向韩姐那边看了一眼。韩姐正专心于书法,看得比我们都慢,所以离得较远。加上她比较投入,想来没有发现我和小南的异常。小南转过头对我说:“你骗我,你肯定有事没和我说。你今天早上就不对头,现在更不对头,快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说:“我们到那边坐一下吧,我想歇一会儿。”
我和小南在附近坐下来,看着小南担心的样子,我说:“你别担心,我真的没事。我刚才是有点紧张,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怪事,让我实在不敢相信。”
小南说:“什么事?快说。”
我说:“那首词,我昨天在梦里,听人念过。”
小南歪着头看了看那边墙上的词,再侧回头来看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从前没看过这首吗?是不是本来就看过只是忘了,但其实脑子里还是有印象的?”
我摇头说了:“我发誓我从前没看过,真的。但是,我昨天晚上在梦里的确听到的就是这首,我肯定。”
小南说:“你怎么那么肯定?你当时听清了吗?记住了吗?我不信。我梦里还听过好多东西呢,有时是歌,有时是有人念的什么或者说得很有道理的话,有时还是外语呢,不过等我醒过来基本就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是没听清,只是听到几个零星的词。但是我刚才看的时候,感觉很强烈,我觉得那就是我昨晚听到的那首。”
小南还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说:“你听谁念的?”
我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她’”。
小南奇道:“她?她是谁?没名字呵?”
我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昨天晚上在梦里的确看到她了。如果我没记错,至少两个梦里都是‘她’。”
小南歪头看我,眼里表情迷惑,显然被我的人称代词弄糊涂了。
我省悟过来,对我来说,我已经习惯于在意识里用“她”来代表它,可是小南并不习惯。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说:“就是那个它,我们曾经说过的那个东西,曾经跟着你的那个,上次在洗澡的屋子里我感觉到的那个。”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明显地感觉到小南的心神不定。也难怪,听到我说的昨晚所做的梦,她的心里想必也觉得十分怪异。所幸我还只是把那两个梦约略地给她讲了一下,若是能够让她亲身体会我昨夜所经历的紧张,只怕她更要担心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自从看到了那首竹枝词,我心中所感到的震动根本就无法对小南形容。我在想,冥冥中到底在做一种什么样的安排呢?她在梦中要告诉我的,又是什么意思?我模模糊糊地猜测,她也许是抱着很大的怨屈离开的,她的死似乎并不是正常的,她死的地方好像应当和那个洗澡的地方,也就是那个里屋有关,而我们住的那个房间似乎也和她有点关系。但是,再具体的东西我就想不出来了,包括她在最后念的那首词,到底在向我暗示着什么。也许她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会看到这首词,但是这又怎么样呢?有人大概会以为我神经过敏,只凭梦里的片言只语就认定了她念的就是这一首,未免有些武断附会之嫌。但我是个很相信直觉的人,我也认为我的直觉很少欺骗我。不过说到最后,我还是想不明白她这么做的含义是什么。
韩姐发现了我和小南的心不在焉,就问我们两个是不是走累了?小南说有一点儿,于是我们就去山上的茶舍里品茶。这里有名的是“三道茶”,是三种口味不同的茶按照不同的次序来冲泡品尝。虽说所泡的茶并不一定就是上好的佳品,但是坐在明窗净几的茶舍里,边品茶边和为我们泡茶的女孩聊天,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风从竹叶间穿过来,透窗过帘,将缕缕茶香益发带入鼻端,看着窗外的绿荫如织,黑瓦白墙,竟也恍然有了复古的感觉。三道茶下肚,心绪好了很多。于是三个人起身出门,打算再去随意逛逛。
因为一进了大门,大家就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散开了,所以我们直到这时也没有看到同来的同学。转过一道围墙,对面正好碰上一个人,看到我们就呵呵笑着打招呼,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是这里文管所的小罗老师。因为工作原因,他要经常在工地里配合我们的工作,所以大家处得很熟。小南最喜欢开小罗老师的玩笑了,因为他特别爱脸红,而且他脾气比较好,怎么都不生气。这下子一碰上,我们都很高兴,就问他看没看到我们那几个同学。
小罗老师说:“他们都分开走了,我只遇到一伙。中午说了要一起吃饭,那时就见到了。”
他问我们都看了哪里,然后说,其实如果有时间的话,倒是应当去栈道走走。那里的风景比这儿还好。
我们怦然心动,小南问他,栈道那边是不是能看到悬棺?当听到了肯定的答复时,我和小南都欢呼起来,一致要求要去。小罗老师笑笑说:“要去也只能下午去了。下午要是有体力的话,我可以带你们一直走到大溪遗址去。那边现在也在发掘呢。”
我问他:“都有谁要去?”
他说:“一会儿吃饭的时候问一问,去的人就一起走过去。”
有了这个期待,我和小南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把那些噩梦所带来的不快一下子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想快点吃了饭就去游栈道。
若干年前,当我第一次乘坐江轮经过三峡时,站在甲板上极目四望,就隐约可见两岸森严插空的崖壁上细若游丝的痕迹,听说那就是古人在山壁上凿出的石栈。当时无法想象,那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这工程是如何进行的,尤其是在技术和工具还很落后的情况下。所以,自那个时候起,三峡的石栈就在我心中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我一直盼着有一天,能够在那上面走走,看看,切身感受一下古人面对自然天险时所施展的开辟奇功。
因此,当我们走过赤甲山古炮台,走过锁江铁柱,真的走在栈道上的时候,心里情绪的激动和复杂,真是难以言表。
其实所谓的栈道指的是那种沿山壁而架的木制梯道,而像瞿塘两岸这种凿岩砌石而成的道路,准确地说,不如称为峡道更好,只是人们都这么叫惯了,也没有人改口。不过,峡道也好,栈道也好,我觉得都不如李白所说的“天梯石栈”比较形象。这条栈道是在光绪十四年由当时的夔州知府汪鉴集资倡修的,它自白帝城起,到大溪的状元堆止,全长15公里,耗资白银六万余两,在峭壁悬崖之腰凿嵌而成,宽约2米,可以纤、轿并行,使得不可攀援的险地一变而为坦途,行旅不阻。要知道,在未清理航道之前,瞿塘湍流、滟澦险滩,是行舟的生死关口,由于两岸悬崖之上绝无山径,上下行船,没有纤路,每到夏季水涨之时,因船覆而溺毙者每年都不下百人。因此,汪鉴此举,实在是做了一件利益当地的大好事。石壁上有栈道修成后开县县令柳文洙所书“开辟奇功”四字赞语,此外汪鉴也在上面题了“天梯津䇐”四个大字,并附字说明,修此栈道的集资款还剩下一万六千两,被用来购书、置学署、支付乡试的津贴。看了之后,不禁要感慨这位父母官做得的确称职。而推古及今,心中的感触,则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说清了。
人在面对自然时,往往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尤其在三峡这样的地方,峭壁穿空、急流汹涌,手无所凭,足无所踏,想要在这里通行,对于人们来说,真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但是石栈的出现,却让我深深感到“人”在自然面前所扮演的另一种角色。“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绵延数十里的栈道,与其说是从石壁上开凿出来,倒不如说是由无数血肉生命堆砌起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自然在这里的手笔可以大开大阖,而人在这里却只能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点点地向前,为自己艰难的生存凿就一条宽不足两米的小道。但在我看来,这条小径丝毫不输于自然的手笔,前者显示的是造化不可一世的力量,后者却透露出人在自然面前不肯放弃的执著和勇气,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呵,面对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人都会用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应对。只要是勉强能活下去的地方,总能看到人的痕迹。即使是这样看起来似乎难以逾越的天险。
极目望去,山色空翠,薄雾迷离。不知何时,竟有细若呼吸的雨丝淡淡飘落,滋润得空气格外清新,也让那些崖壁上丛生的灌木显得青黄红翠,五色纷呈。真是个舒服的好天气,走在路上,不冷不热,汗意全无,清爽得很。小南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拿着相机给我们照相。我还站到栈道的石台边上去照了一张,石台边缘很窄,也就一个多手掌宽,下面就是几十上百米开外滔滔奔流的江水,看上去着实有点让人眼晕。小罗老师被我们这种惊险的举动吓了一跳,让我们快点下来,一旦失足掉下去就糟了。可我们那时只顾着开心,倒也不觉得害怕,三个人轮流上去照了个不亦乐乎,这才心满意足地下来,接着前行。
瞿塘峡的摩崖石刻是很有名的,字体大的有几米高,小的也有盘口大,大字在崖壁上分外鲜明,乘船经过时便能看得一清二楚。石刻从明清,到现代,很是丰富。最大的莫过于当时国民党八十八师参谋长李端浩的“巍哉夔峡”篆体石刻,下面他的署名都有4米高,据说一个笔划里躺个人没有问题,这个署名大概可以申报巨型签名之最了。另一个八十八师的少将师长孙元良题写的“夔门天下雄,舰机轻轻过”,每个字也有三米多高,颇有气势。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冯玉祥将军那几个“踏出夔巫,赶走倭寇”的大字,字字掷地有声,令人观看之下,仍能想见将军当年奋笔疾书时的豪迈风度。
走了一会儿,我忽然看到崖壁上有一个很大的石洞,就问小罗老师这是什么?他说这个洞叫“七道门”,传说洞很深,里面共有七道门,但从没有人能走到头。我听了大感兴趣,因为我一向对山洞都有一种神秘的好奇,洞穴探险一直是我心里很想去尝试的事情,就强烈要求进去看看,小南和韩姐两个人却谁也不去,坐在那里放赖,说要歇一会儿。我一气之下,就说:“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看。”小罗老师吓了一跳,说:“那可不行,实在要去,还是我陪你去吧。”
我们向上爬了一段就走进洞里,发现这里面居然很宽敞,像巨大的石屋一样,那边还有石级能上去,上面还有一个小洞口,从那里可以望得见长江。通向洞内的那条路黑洞洞的看不清楚,里面隐隐透出一股潮气。洞壁上有很多朱笔画的符,我一下子注意到有一种符是画做葫芦形,里面弯弯曲曲的形状,还写着“收魂”两个字。我吓了一跳,猛地想起小南给我讲过,她在那座平房靠墙的一侧所看到的符。它是不是和这个一样呢?我连忙大叫小南,可叫了几声她也不回答。我走到洞口也没看到她和韩姐的踪迹,只好折回来,问小罗老师:“这些符是什么意思?做什么的?”小罗老师看了看,摇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来的路上有那种白色的符,叫‘将军剑’,是哪家的小孩不好养,在路上画了,谁路过这个符,不管人还是动物,小孩就认他做干亲。”
我在路上还真的没留心他说的那种符,但这些符看上去实在很怪异,朱红的颜色,写着“收魂”两个字,显得刺目惊心。我蹲到黑沉沉的入洞口处,静静地感觉了一下,发现这个地方真的有点古怪,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在我身边结成一个柔韧的固态一样的氛围,极有弹性,还有些暖,让我一下子觉得整个身子好像被泡到了温水里,说不出来的舒服,却又有些微被压迫的感觉。我想,也许这个地方是有人修行的地方吧,否则不会有这样强的气场,而且,也许曾经在这里的,不止是一个人。
小罗老师在我身后等着我,大概看我蹲在那里好久没动静,有些奇怪,就问:“怎么了?”
我说:“没事,我就是在这儿看看……你有手电筒吗?”
他说:“没有。今天临时来,没预备。我只有打火机。”
我看了看透着潮暖气息的黑沉沉的洞内,想想打火机对我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用,何况我也不可能走进去多深。不要说七道门,一道门恐怕都进不去。与其呆在这里耽误大家的时间,不如快点走吧。于是我就站起身,对小罗老师说:“走吧,找她们去。没有手电,我们肯定走不进去,走进去只怕就出不来了。”
小罗老师松了口气说:“就是,我看你也还是不要走进去的好。没有人把这个洞探清楚过,我们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过也就是个溶洞。”
我说:“你听说过没有,古时候有些修炼之人专门会挑个山洞,在里面修行。说不定这个山洞里,就有个修行成就了的活神仙呢。”
他笑笑说:“要是那样的话,只怕他也呆不了多久了,二期水位基本就把这个洞淹了。除非这个神仙要去龙宫。”
没想到老实的小罗老师,还挺幽默。
不过想到这个洞再过一阵就要被淹没水下了,心底还是泛起一阵怅惘。看来,我有生之年是无法到这个洞里一探究竟了。
出来后,我和小罗老师站在路上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小南和韩姐不知从哪里转出来,看到我就问:“看到什么了?”
我说:“你跟我进去看看,里面有很有意思的东西。”
小南摇头说:“我懒得往上爬,你饶了我吧。我还得留着气力接着往前走呢。”
我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那里面的墙壁上画了一些符,红色的,葫芦形,也写着收魂两个字,是不是你上次和我说过的那种?”
小南吃了一惊,说:“真的?”
我点点头。
小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韩姐在那边催促:“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呢?再不走就太晚了,我们还得走回来呢。”
小南犹豫了一下,说:“算了,我们走吧,我不想看了。反正看了也没什么用,我不喜欢看那个东西,怪怪的。”
我说:“那好吧,我们走。”
接着向前,终于走到了风箱峡,远远看到那三个白色的大字,我们欢呼起来,因为在这里就可以看到神秘的悬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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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棺不但在我们眼里,在古人们的眼里其实也是很神秘的事情,关于它的传说和记载颇为多见。比如《太平御览.神怪志》中就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叫王果的的乘船经过三峡时,发现石壁上有个东西悬在那里。他很好奇,就叫人把那东西想办法弄下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棺材,里面还有死者的骸骨。更神奇的是,棺中还有铭文写道:“三百年后,水漂我至长江,垂欲坠欲落,不落,遇王果。”王果看了之后不禁凄然长叹:“这个人居然在数百年前就知道有我!”于是为其改葬,并郑重其事地祭拜之后,方才离开。
这个故事今天看来当然有些荒诞不稽,而且这个棺木中的铭文自述三百年后水会将它漂到长江,那么它原来的所在地就应当不是在长江,但在哪里,故事未表。其实事实的版本大概就是崖上的悬棺因年深日久而支架松动倾斜或腐朽(这个想必是后来的木桩置棺法的结果,因为放在石缝里的棺木是很难掉出来的,顶多在原地腐朽),而摇摇欲坠,恰被经过的人们发现并打开了而已。那段铭文自然就是后人为了神化这一事件而强加上去的。而且,这里面也看出一个思路,就是加了这段话的人认为这东西并不是当地所有,而是从别处漂到长江的,这大概也是为了强化悬棺的神秘色彩。
我们所来到的风箱峡之所以得名,也是因为峡壁上的悬棺。前人们经过此处,遥望之下,想不出那么高的崖壁上摆着的是些什么东西,看样子,有些像风箱的感觉,于是就有了因猜测而产生的传说,说那是鲁班祖师藏在那里的风箱,这样风箱峡的名字就托悬棺的福而被叫开了。
我们站在当地,仰首望去,因为离得很远,只能看到石缝里一点点悬棺的身影。小罗老师把相机的镜头打开,调整焦距让我们能够看到被拉近了的悬棺近景,我们三个凑过去看,果然清楚了很多,只是从下面看上面,未免还是不过瘾。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小罗老师微笑道:“其实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悬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这个是我们后来做的仿制品,雇了几个人放上去的。原来的悬棺已经被破坏了,哪里有这么完整。”
我们几个听了这话,都很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小南说:“好呵,原来你让我们跑这么远来,就看这么个假的悬棺,太过分了吧。”
小罗老师看我们着急的样子,就笑着给我们讲了讲关于风箱峡悬棺的事情。
原来,在光绪年间就曾经有喜欢探险的人费尽气力登上过那置放着悬棺的石缝,并取下了其中一具棺木,据说“扣之中空,作木声。”盗棺者将悬棺拿到奉节城里去卖。结果被当地的地方官发现,认为此举是亵渎神灵的行为,就赶紧派了衙役押着盗棺之人将这具棺木又重新放回原处。不想到了1971年,当地两个采药的百姓再次重复了这种探险行`为
\,并打开了岩缝中的悬棺,当地文管部门得知后,赶紧出动,在被破坏的两具残棺中清理出铜剑、铜斧、铜带钩以及西汉五铢等随葬品,至此,风箱峡岩缝里富于神秘色彩的悬棺便被彻底揭开了谜底。为了让风箱峡的悬棺景观不至于因此而消失,当地文物部门就做了两具悬棺的复制品,并找来善于攀岩的采药百姓,将这两具复制品又重新放了回去。
我问小罗老师:“那你们找的人是怎么把悬棺放回去的呢?”
他说:“是从上面用绳子吊着放的,也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无语。尽管对于悬棺的放置方法有着这样那样的猜测,但是最终人们也无法得知我们古代的先民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来做到这件事的。我们的文明史上有着许许多多这样没有答案的谜语,悬棺之谜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环。虽然这文明史是由人类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但人类却自己也难以解答由自己所创造出来的奇迹。到底我们是在进步呢,还是在退步?不可否认是在进步吧,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的确是在退步了。我们在不断的遗忘和抛弃中追求着自己所认为的发展,满不在乎地迈开步子努力要摆脱身边的一切。可是,直到有一天我们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才愕然发现,自己的身后竟有着这么多难以弥补的空白,这些空白让我们原本华美绝伦的历史变成了一件被时间的风吹得千疮百孔难以缀合的锦袍,我们可以从每一个细碎的片段、每一条精致的经线与纬线上看到它曾经的美丽,却永远无法将它真正地复原。人类总是试图解释自己身边的一切,最后却发现,他们对自己,都未能有一个真正清楚的解释。
真是一个悖论呵。
小南看我怔怔地发呆,就推了推我,问:“你又在想什么?还在想昨天晚上的梦?”
我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不想说话,我只想在这里静静地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站在这里,长江奔流、高崖耸峙,昨日与今时界限模糊,时光似乎已失去了意义,语言更是变得苍白无力。我们的思想再天马行空,在这个时候也走到了尽头,无力前行。心中所剩下的,只有难以形容的震撼与惆怅,像拍击崖壁的江水,波波紧随,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等走到大溪,刚过了风箱峡有一小段路,韩姐就实在支持不住了,说要歇一会儿。她长年坐在桌边画图,加之工地条件艰苦,很容易染上风湿一类的病症,所以她腰和腿上的毛病都不少。陪我们走了这么远,已经很勉为其难了。看到她难受的样子,我们也都没了再走下去的心思,就打算往回返了。心中尽管不舍,但毕竟心疼她的身体,我和小南就都叫起累来,说想回去。小罗老师为难道:“我本来想带你们走到大溪,看完遗址,再从那里坐船回来,这样就不必走回头路了。可是在这里返回的话,我们到哪里找船去?走回去也还要很远。”
我们一想也是,这么一来,进退不得,往前走往后走都要走很远,韩姐的身体能不能再坚持了呢?
韩姐看我们为难的样子,就勉力从石头上坐起来,笑着说:“我没关系,走吧,一直走到大溪,还可以看看遗址。”
小南说:“你的腿都快抬不进来了,还走呢。要走的话,我背着你走吧。”
韩姐说:“你也太夸张了,我哪里就那么惨了,你看看,我这走得不是很好吗?”边说边向前走,可是我们从后面明显看出来,她走路的姿势已经很别扭,想必是关节处疼痛所致。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来路的方向急走过来一个人,一见到我们,就用当地话急急地问起来。我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有小罗老师和他一问一答地说开了。说了一阵,就见他摇着头,很懊丧地咕哝着什么,返身慢慢向回走去。
我问小罗老师:“他说什么呢?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小罗老师说:“他在骂人呢。他说有几个韩国人雇了他的船,说好了要一直到大溪再返回的,结果到了这里说要上岸游七道门去,让他在下面的江边等着,结果他等他们好久也没见人来,就上来看看。他问我们有没有看到那几个人,很年青的男男女女,一共四个人。那四个人我们来时不是看到了吗?早就往回走了,照这个时间算,大概都快走到白帝城了,他还在这里傻等着,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果然是曾遇到几个年青男女和我们正好走了个对面,打扮都很新新人类的样子,边走边叽叽咯咯地打闹,那已经是好半天的事情了,可见这个实在的老乡在这里已经等了多久。
我说:“这些人也真是过分。那么一个老乡,赚点钱太不容易,何必这么骗他,还耽搁人家的时间。”
小罗老师叹口气,说:“那是。不过人和人不一样。游客多,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受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们看着那个人很失望地向山下的江边走去。那里系着他孤零零的小船,在随波慢慢地上下摆动。他的衣服很破旧,身子很瘦,背影看上去和他的船一样孤单寒酸。我心里一热,对小罗老师说:“我们正好可以坐他的船回去嘛,这样就不用走路了。”
小南连声说好,韩姐看起来也很愿意。不想小罗老师却很坚决地反对说:“不行。那种船太不安全,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大船过时这种小船就被浪给带翻了。很危险,不能坐。”
我们听他说得这么坚决,都不好再说什么。小南想了想,只好说:“那我们就往回返吧。时候也不早了,再不走,只怕要晚了。“
于是我们也顺着原路开始慢慢往回走。
走了几步,小罗老师突然说:“好吧,我们坐那条船回去。“
我们大喜,问:“真的?”
他点点头,就拉开喉咙大声叫那个老乡。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江边了,小罗老师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答应。
小罗老师说:“走吧,我们也往下走,去坐船。”
小南欢呼一声,跳起来道:“小罗老师真是个好人,可爱极了!”一面撒开腿就往下面去。小罗老师被她夸得脸又红起来,一面不好意思地笑,一面又不放心地在她后面叫着:“慢一点,慢一点,太陡了,会摔跤的。”
我和韩姐走在后面,我对韩姐说:“你看小南乐的那样子,好像野兔出了笼子一样。”
韩姐也笑着说:“她也想坐那船体会一下呢,当然高兴了。大概怕小罗又变卦,所以就快点行动了。”
小罗老师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一坐到船上,我就感到了这船在湍急流动的江水中有多么地缺乏安全性。它简直就像一枚树叶,而我们几个人,是叶子上爬着的蚂蚁。
那个简陋的发动机在嘶哑地响,大概已经用上了最大的力气。船舱里又小又暗,挂了几件看不出本色的救生衣,随着船的进行而不急不缓地摇晃着。开始我们坐在舱里呆了几分钟,最后实在不想坐了,因为感觉憋得难受,就都跑到外面,挤到甲板上朝四周看。
这才发现,在这样的小船上看两岸的山崖,看擦着船沿掠过的如此之近的湍急江水,那感觉和坐在客轮上是多么地不同。在客轮上,你只是一种观光的心情,走马看花一样地四处瞧瞧,完全是什么也不想的猎奇之举。而在这里,你才能感觉到自然不动声色的威胁和压力,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弱小和微不足道,感觉到生命真的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因为,只需要一个小小、小小的意外颠簸,就可能会葬身在船下滔滔而逝的急流之中。
两岸的山壁,此时变得森然可怖,仿佛是远古时巨兽的庞大骨架,插空而立,带着巨大的神秘与苍凉。小罗老师指着山壁让我们看倒吊和尚,又告诉我们在哪里能看到犀牛望月,因为月出时正在那个山尖处。他谈起夏季骤雨过后,两岸山壁上会飞泻下无数白亮亮的瀑布直溅入江中,那叫做“白龙过江”……我问他晚上的山上是否还能听到猿声哀啼?他摇摇头,说,已经好多年没有了吧。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么,看来古诗中一啼一声断人肠的猿声,已经成为昨日的梦影。我曾经幻想过要在一个清亮的月夜里独自走一走栈道,听听猿声,看看夜里巨大的如同远古神兽般的山影,这些,怕也永远只是一个梦想了。
就在我们的手中,环境,已经在慢慢地面目全非。再过一段,当我重游此处时,怕两岸的巨兽,也只剩下低矮的脊梁;而这桀骜不驯的江水,便成了一平如镜,波澜不惊的水库水面,任你如何想象,也再看不到今天的风骨。
还有我爱的夔门呢?“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那阳刚之气十足的山壁插天而立,睥睨纵横。云雾风雨,不过是他瞬息万变的表情。而到了那时,他也只能作一扇不大不小的门,在一平如镜的江水中懒懒地照照自己的模样。
“巫山峡锁全川水,白帝城排八阵图”。我突然想起在白帝城的碑林中看到这题名为鲍超所写的联语。鲍超,湘军中赫赫有名的将领,原本就是从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就是他,投身于曾国藩的帐下,从一个身无分文的底层士兵,做到了权高望重的提督。一生沙场,血洗征袍,据说他威名所到之处,对手往往望风而退。当时湘军之名,朝野皆闻,鲍超这样的虎将,当然更是声名远播。这副联语是否出自他的手笔,一向质疑者甚多,因为他虽一生战功赫赫,却不通文墨。有人说这联语是他当时家中所聘的馆师所写,原本为“巫山峡锁全川水,白帝城临八阵图”。但鲍超一读之下,道是“临”字用得太小气,应当是“排”八阵图,才写出了气魄。于是,便改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这个虽是传说,但我却并不质疑它的真实性。黄巢写得出那么有气魄的菊花诗,却不是精通文墨的文人们所能梦见,文字不过是表达方式,可以学习;而那种称雄天下的气概,原不是哪个人能够学得来的。
只有这样有气魄的山水,才能养育出有气魄的人。巴人一向枭勇善战,以白虎为图腾,不也和这山水的精魂暗暗相联?
而这山水的气魄,还能保持多久呢?我在心中暗想,等到百多米的水位线一升起,高峡便成了平湖。彩云间的白帝城,也只是一个水中小丘的发饰而已。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事情,不能够兼美。得到这个,就要失去那个做为代价。而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收益孰高孰低,远不是我们自己现在所能评价。
只是有幸,今生还得以乘了一叶小舟最后看到三峡的真实面容。如果有一天,我再度回来,面对改头换面,温婉怡人的青山碧水,至少还可以在我的回忆里,还他个本来面目。
从栈道回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在山上找个地方吃了饭,我们三个就坐车返回学校。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我的眼前还都是下午看到的那些景物和诗句,心里更是起伏澎湃,百味俱全。直到下车,我觉得我的心还留在那片峡口里面。
回到宿舍,大家洗漱一下,都靠在那里休息。韩姐休息了一会儿还想画图,我和小南都劝她不要画了,明天再说。这一天的确很累,尤其对她来说。韩姐看我们两个这么劝她,也不好再坚持,于是又回到床上靠着,我们三个就坐着闲聊天。
韩姐说:“听你们老师说,明天晚上要会餐,后天大家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你们两个想什么时候走?”
我和小南对视了一下。自从工作结束,返家之期近在眼前,我们三个就很小心地不愿说起这个话题。明知分离只是早晚的事情,但是谁都不愿意先去提起。这次听到韩姐问起,我们两个的心里自然都不是滋味。
小南看了看我,说:“我们商量过,我们两个先不回去,要去重庆。”
我说:“对。我想回重庆看姑妈,小南和我一道去,她想去重庆玩几天,正好我们做伴。”
韩姐说:“好呵。那明天晚上会餐结束,你们后天就能起程了。应当让小罗老师事先帮你们订票。今天我听有几个学生已经找他订票了,说是后天一大早的。你们今天看到他,怎么不说?
小南说:“那你问没问我们老师,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韩姐说:“我问过他,他说我还要在这里再呆些日子,和那几个师傅一起,把最后的整理工作做完。到时候我就和小李师傅他们一起回去。”
我说:“我们走了,那几个女生也走了,谁陪你住呵?”
韩姐说:“没关系,你们老师说,我可以搬到楼下去,住在那几个师傅的隔壁,互相也能照应上,很安全。”
我和小南对视了一下,彼此都在瞬间交换了一个相同的意见。小南说:“韩姐,我们两个不急着回去,还能在这儿再呆几天,正好陪陪你。”
韩姐赶紧说:“你们两个不用管我,我在这里挺好的,等搬下去,你们走了我就和师傅们聊天呗,晚上我一人正好可以早点睡,和你们两个一起,你们睡得晚,我还不习惯。”
我说:“你别心口不一了,只怕我们一走,你就该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哭了。”
韩姐说:“我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嘴里这么说着,眼圈居然就红了,她立刻转过头去想掩饰,但我和小南还是看到了眼里。
小南说:“我们两个也不想那么快就走呢,来了这么久,除了挖方就是整理,我们都没有多少时间把这里好好看看。就说城里那些好吃的东西吧,我们都没吃过几次。这回正好自由了,我们两个留在这里轻松几天,说是陪你,其实,我们俩是想假公济私,满足一下我们贪玩又贪吃的想法,是吧?”边说边看向我。
我说:“没错呵,我也这么想。我还想晚上到县城里好好大吃一顿呢。每天晚上看到那边那么热闹,我都馋死了。听他们去过的说,那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
韩姐被我们两个说得不由得笑了,说:“你们两个,简直和小猪差不多了,就知道吃和玩。”
小南忙说:“韩姐,我不是猪,她是。她最喜欢猪了,她做梦都想变成一只猪呢。”
我说:“你也太过分了,连我做什么梦你都知道。你才做梦想变猪呢。”
和小南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嘴,不一会儿韩姐的情绪就被我们影响过来,不再那么伤感了。我和小南当然也暗下决心,晚几天再走,陪陪韩姐。我们都清楚,这一分开,再见面就又不知要什么时候了。也许三五年、也许七八年,也许会更久,因为毕业之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好。难以预知的相聚,也就使得在即的分手显得更加令人心中怅然,虽然我和小南都尽力做出一付没心没肺的快乐样子,但我们心里那种酸酸的感觉,却真的是挥之不去。
在这里和小南拌嘴正拌得热闹,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赶紧跑过去接听。这个时候打过来,十有八九是家里的电话,我想大概是老妈又来探听我的归期了吧,自从上次打电话说了有可能近期就会撤队的事,老妈就总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有了返回的具体时间,也难怪,两个月没见了,她当然也盼着我早点回去。只是这一次为什么要打到手机里,没有打到外面收发室,这有点不像老妈一向节俭的作风。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因为我不想让韩姐听到我和老妈说起回家日期的事,那会让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又一次变味。
不料电话那边传来的却不是老妈的声音,而是我的好友小萍,我一听到是她就笑了,问她:“这么远打长途来浪费我的话费,有什么要紧事?不是和中国电信串通好了赚我漫游费吧?”
没想到小萍并不像平时那样和我开玩笑,她的声音很低,似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她问我:“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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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看你还是早点回来的好。”
我听她的口气异常,心里不由纳闷。小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从不吞吞吐吐,这一个电话打得好奇怪。
我说:“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萍说:“别问了,你要是真的相信我是你的好朋友,不会骗你,你就趁早快回来。”
我的心不由得跳得快起来,因为我从她的话里听到了让我心里隐隐不安的东西。小萍分明是在暗示我什么事情,而且是她不愿意开口明说的事情。以我们的友谊和她为人的风格,我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事让她这样遮遮掩掩,欲语还休。
我说:“你明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现在还没到能随便抬腿就走的时候,再快也要过几天,除非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
小萍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你没有什么非要留下不可的理由,那你还是尽快回来吧。”
我说:“拜托,你别这么打哑谜好不好,会憋死人的。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不爽快了?”
小萍听我这么一说,又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把她想对我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竟是关于他,那个我爱的人。小萍要说的,不过是在我和他之间所出现的,另一个女人。
好俗套的故事,却也发生到我的身上。
听着好友在电话里的声音,慢慢觉得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体都在一点点地变冷、变硬、变得越来越没有了知觉。我握着电话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我换了另一只手。但是没用。我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很疲惫,似乎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于是我只好把身子倚在墙上,继续听她说下去。
末了小萍对我说:“我觉得你最好能快点回来,和他好好谈谈。还有,你不能这样一走就走这么久,你应当多在他身边,这样对你们的感情可能会更有好处。”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想了想又算了。很累,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这问题,一时间觉得那似乎是另一个人的事,离我很遥远。
小萍半天听不到我的声音,就喂了几声,问我:“喂,你还在听吗?”
我说:“我在听。”
她说:“那你想哪天回来?”
我说:“我不知道。大概还是要过几天。”
她气道:“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在磨蹭。实习重要,这事情就不重要了?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说:“我没想什么。只是还没到该回去的时间。”
她说:“什么是该回去的时间?这还不该回来吗?你总该早点和他谈谈吧,这种事,早点制止,才能避免。”
我说:“如果他不爱我,早谈晚谈几天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他爱我,又哪里只差这么几天。”
小萍说:“真是想不到,你怎么还这么不实际?这种问题多的是,但处理的方式不同,结果也不同。你早点处理了,日后也不容易再出现这样的事。而且,你当初就不应当考这个专业,根本就不适合女性,要是学个和他专业相类似的,两个人可以做同一件事,互相弥补和交流。”
我冷笑一声,说:“我如果连专业都要为了他而选择,我就干脆为他活着算了。何况,这种付出就能换回爱情吗?要变的心,迟早会变,和这些无关。”
小萍叹口气,说:“身为朋友,反正我要说的都说了。本来我不想对你说这些事,只是想想,觉得还是应当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是希望你早点回来,但你想怎么做,唉,你自己做决定吧。”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楼外,找个台阶坐下,一个人发起呆来。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地黑下来了。整个操场显得空荡荡的,格外寂寥,像是我此刻的心情。心里似乎什么念头都没有,如同刚刚被割开的伤口,尚未感觉到疼痛。我只是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掏空了,包括记忆、包括情感、包括许许多多与他相关的一切。
很平静,也很疲惫。我坐在那里,是一粒被风抛弃了的尘土,灰扑扑的,静悄悄的。
小萍对我说过的话,此刻一句句地从心里重新地过了一遍,每一句话,都好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子,从我的心上,静静地、残忍地划过去,刀锋过处,血就汩汩地、无声地流出来。
他变了心吗?他爱上了别人吗?仅仅在这两个月之间?难道说,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就抵得了我们数年的相恋?
我不愿相信,我不能相信,然而,最残忍也最真实的话,却是由我极好的朋友口中讲出来,我又如何置疑它的真实性?
突然想到,近来这段时间,每每打电话给他时,就会得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而且总是在下午3、4点钟的时候。他是很少关机的,通常是一天24小时都开着。那时我就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问起他的时候,他并不承认。他说他的电话一直都开着。
而我,也就放下了这个问题,不再去想。
现在想起来,难道也和这件事情有关吗?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想了又想,最后,我终于再次拿起手中的电话,拔通那个我无比熟悉的号码。
等待他来接电话的时间,竟是如此漫长。我的心在狂乱地跳动,我几乎想放弃这个做法。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想质问他吗?我不会如此愚蠢。想从他那里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吗?我又何必如此徒劳?
那么我是想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他在电话那边“喂”了一声,是我太过习惯的声音。我一时竟没有了回答的话语。短暂的静默过后,他问我:“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在电话那边笑了,他的笑声很轻,他说:“傻孩子。”
我紧紧地抓住电话,像是抓住他的人,我在口中无声地说:“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
可是他听不到。是的,他听不到,尽管那是我内心深处最想对他说的话。
他说:“你怎么又不说话?”
我说:“我只想听你说。”
他问:“听我说什么?”
我说:“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说的,就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宝贝,你怎么了?”
我说:“我怎么了?我没怎么。”
他说:“不对。你肯定有心事。说吧,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那边受什么委屈了?”
我说:“没有,我很好。只是想你了,想听你对我说话。”
他似乎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你吓了我一跳,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很不开心的事情。”
我笑了,我说:“怎么会呢?只要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我总是很开心。”
不知怎么结束了谈话,总之,当我按下结束键时,我的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断开了谈话,似乎也就断开了和他的一切联系。我试图在脑子里重新复原有关于他的一切,但是,所有的回忆,似乎都成了冻结的冰山,任我如何努力,也只敲得下一些残碎的片段。
依稀想起,和他相识的那个春日的下午。他唇边有淡淡的微笑,带着点讥诮的味道,走进来。不修边幅的衣着,似乎是调侃一切的表情,让我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是一见钟情,只是见到他时,觉得他很特别。
依稀想起,在他的画室里一面听着古曲一面聊天,从国画到油画,从陈老莲到梵高,才发现,我们的爱好,竟是如此相同。
他说,梵高是纯洁而绝望的孩子,你看过他画的《麦田里的乌鸦》吗?只有看到,你才会深深地体会他的绝望。
他说,梵高的颜色,是太阳一样纯净而热烈的颜色,他被他自己的纯净和热烈毁掉了。他被黑暗的成人世界给毁掉了。
他伸出手指着虚空对我说,看到我们眼前空气里飞翔的尘埃吗?也许每一粒尘埃都是一个星球,上面都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上的生命也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们都会快乐而自大地活着。
我看着他的手,修长而好看的手,看上去那样敏感的手。当它拿起画笔的时候,我是如此沉醉于它的优美与灵活。我想起了茨威格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中所描写的,那个女子爱上一个令她终生难忘的男子,起因只是因为,爱上了他的手,一双敏感而表情丰富的手。
拥有这样一双手的男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呢,对我来说?
就在那一刻,我想,我的爱情来到了。
小南出来寻找我时,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多长时间。
小南拍拍我的肩膀,问:“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嘛?接电话接了这么久,我和韩姐都担心了。韩姐非要我出来找你,快跟我回去吧。”
我“嗯”了一声,站起来就和她往回走,我不想被她看到我的异常,我不想和她解释任何事情。
我只想沉默,我只想安静,我只想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舔干自己的伤口,像受了伤的狼。
回到寝室,我和韩姐、小南略说了几句话,就推说自己困了,先去床上躺下了。她们倒也没说什么,毕竟走了一天,大家都很累。所以我躺下没多一会儿,她们也都各自躺到床上休息了。
我用被子蒙住头,把自己沉入温暖而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紧紧闭起眼,任泪水滑落。我的心痉挛成一团,像是紧握的拳头,因悲伤而不停地颤抖。心在最初的麻木之后,终于体会到了疼痛,而另一个我站在旁边,清醒地看着这个悲伤的自己,淡淡地说:“为什么这么伤心呢?不过就是一段过了期的爱情。”
哭泣的我无力地反驳:“我们的爱情不会过期,他是爱我的,我知道。”
那个清醒的我冷笑一声,不屑一顾。
他是爱我的,对吗?我问自己。遍寻与他相连的记忆,我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说,是的,他是爱我的。
有着那么多温暖的记忆与他相连,秘藏在心底,只有我和他能够分享。如此绚丽而又甜美的记忆,仿佛不过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能够一弹指间,便成了隔世般遥远?
任我如何伸出手去,也触不到一片衣角。
还想着我和他共同喜欢的诗句:你就是我最亲的神,信你的时候,我很吉祥。
如果我仍然信你,亲爱的,我会不会仍然拥有信你的吉祥?
不管我在别人眼里表现得多么坚强,而在你的爱情面前我是软弱的,因为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都因为爱你而暴露在你的面前,宛如阿喀琉斯致命的足跟。
我拭去泪水,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清凉的空气让我胀热的双眼变得舒服了一些。哭泣会减轻部分痛苦,我想我正在逐渐地冷静下来。接下来的不再是让我无法自拔的回忆,而是我应当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再过几天,我就会回去了。如果算上路程和到重庆停留的时间,用不了两周,我也就该到家了。回去以后,势必要和他面对。我该怎样和他谈这个问题呢?小萍的话,我对他当然一句也不能说,毕竟她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可是,又该怎么谈呢?我总不能用一个捕风捉影的问题,来质疑我们多年的感情。
心里好乱,像纠结的蛛网,无数细密的丝乱糟糟地搅到一起,让我分不出头绪。
我在面对他的时候,是不是会冷静?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对自己没有把握。
反反复复地想,脑子里越来越乱。我索性坐起来,披着被子,靠住墙,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继续苦苦地思索。他还爱我吗?他不爱我了吗?我该怎么办?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会和他分手吗?还是原谅他然后再继续?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它的解决办法?如果我和他分手了,我会如何向周围的人解释我们分手的原因?一直是别人眼里的神仙伴侣,真的画上这么一个结局,岂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我裹紧了被子,闭起眼睛,继续想:原来天下的男人真的都是一个模样,爱与背叛都只是转眼就会发生的事情。就像曾经看过的一部小说,当女人提及男人当初如何追求她如何对她好如何信誓旦旦,并质问男人为什么现在要和她分手,男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当初的确是真的爱你,只是现在也真的是不爱了。
就是这么简单。当初爱是真的,现在不爱,也是真的。我相信那个男人说的都是真话,只是女人,总是很难理解和接受这样的事实。
每当这个时候,女人所想到的总是,他本来是那么爱我的,怎么会转眼就这么无情?
却不知正如尼采所说,女人们都自以为占有了男人的心,却不知道,她们只是暂借而已。
呵呵,暂借。
说得好。看来我也到了该还给他的时候了。
突然心里猛地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就这么轻易就放手吗?那样不是太便宜他了?
不放手又怎么样?我不会连哭带闹地纠缠他,我太了解自己,我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自尊,即使我爱他。
更何况,哭和闹,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倒是把一场正剧变成了可笑的闹剧。
那么,就让他伤心一辈子,让他一辈子都为他做出的事情后悔,让他永远在心里难过。
又一个念头冒出来。
怎么让他伤心呢?
毁了自己,让他难过。
用什么办法?割腕?服毒?投水?上吊?了结自己的办法太多了,可以随意选择。
割腕太血腥,投水会很难受,上吊也不是个好选择,还是吃药吧,又干净,痛苦又少。
那种烈性的毒药,吃了很快就可以一了百了,也许还没意识到痛苦,就已经完结了。
那么吃什么药呢?到哪里去找呢?是在这里还是回去?
就在这里吧,这里不是很好?让他得知了这个消息,让他悔一辈子,让他终生都痛苦自己做下的错事,让他为没见到你最后一面而顿足捶胸,却仍然改变不了所有的一切。他会永远生活在自责之中,这就等于你永远占有了他的心。这样即使他会再找别的女人,但是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却仍然不能驱散你的阴影。
我全身冰冷地哆嗦着,继续想:没错,一定要让他比我更伤心,一定要让他永远不敢忘记我,让我毁掉他曾经最珍爱的东西,好让他知道他亲手打碎的是什么。
对,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突然无法克制地轻轻笑起来,好得意。这真是个好办法,我怎么从来没想过。
我轻轻对自己说:“对,就这样吧。”
这句话刚一出口,猛然间心里一动。不对,这句话竟然是从我的口中说出来的吗?
我伸出冰凉的手指,揉了揉因哭泣而酸痛的眉心和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怎么,我刚才竟然会想到用死来解决问题吗?
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不由得感到一丝震惊。
我睁开眼来,四顾屋内,黑沉沉的安静里,只有小南和韩姐平稳的呼吸声。一切似乎是正常的,但是,我知道,并非如此。
她来了,她早就来了。她就守在我的身边,等待着我的脆弱,等待着我的空隙,等待着进入我的思想。
她做到了。她几乎就成功了。也正因为这样,我也终于明白了她在那一刻的所有想法。
愚蠢的女人呵。即使死后,你仍然不能放下你的怨恨吗?你还想用它来影响别人吗?即使我因为你的影响而死去了,你又会因此而得到什么?除了更深的罪业,你什么也得不到。
我能感到她的存在。她冷冷的气息虽然微弱,却依然在屋子里不甘心地盘桓。是的,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她所失去的爱情,她不甘心她失去的生命,她徘徊在伤心的故地,徘徊在自己怨恨的黑雾里,看不到其它的出路。一段不能割舍的感情,一个负心的男人,成了她生命终结的理由,也成了她困住自己的理由。
我在心里问她:“你还没有看明白吗?难道感情是靠这些来获得吗?即使你付出了你的一切,你也一样要失去他。你觉得你占有他的思想和回忆了吗?你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吗?你就把自己这样关在这里,关在你死去的地方,多少个轮回你都无法解脱。如果你还想害人,那么你的结局只能更惨。千万不要用自己的怨念,来为自己造出地狱吧。那样你就真的永生永世不能超生了。”
她沉默着,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冰凉的眼泪,冰凉的气息,在我的周围。
第二天一早起床,小南就问我:“你的脸色这么不好,怎么回事?”
我笑笑说:“我没觉得,我睡得还不错。”
韩姐也说:“我也觉得你脸色不好,而且眼睛好像有点肿,是不是昨天累到了?”
我说:“可能吧。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同去吃了早饭。再回到寝室的时候,隔壁的几个女生也来了。她们都订了第二天的票,打算坐早晨那班船起程。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大家谈着晚上聚餐的事情,又问起我和小南、韩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韩姐说自己还要过一阵才走,小南说我和她打算留下来再玩几天,要不然只怕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看到老城了。说到这些,大家不由得一阵唏嘘,都觉得这么好的老城很快将被炸平并沉睡水下,是一件想起来就很令人难过的事情。那几个女生也感慨说其实真应当留几天时间到老城好好逛逛,感受一下那里最后的正常生活,建起的新城肯定不会再有这样的味道了,说起来,倒有点后悔票订得早了。
是呵,这时的记忆,多留一点儿,就是一点儿,因为过不了多久,这里就真的是面目全非了。就像人们难以面对爱人的逝去,但至少还有回忆中的片段可以重温。如果连片段都未能保存,岂不是莫大的悲哀。
正说着,我的电话响了。接听时,原来是好朋友小芸。
小芸劈头就问:“你在哪儿?还没回来?”
我说:“没有,怎么了?”
小芸说:“快回来吧,还在那儿呆着干什么?早点回家算了。”
我心里一动,我想,小芸难道也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说:“我知道,再过一阵我就差不多回去了。”
小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别过一阵了,现在就回来吧。”
我说:“怎么了?”
她说:“没怎么,想你了,想让你早点回来。”
我说:“嗯。我知道了。”
小芸说:“记得我说的话,早点回来吧,回来我们再谈。”
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提醒我。”
不想再多说,就挂了手中的电话。明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这种情绪下,已经顾不到那么多。
一时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呆一会儿。哭也好,笑也好,只是我一人。
周围的人还在兴高采烈地聊天,可是我已经融不进去了。我坐在一旁,有点麻木地看着她们一张一合的嘴和变化着的表情。只是她们说话的内容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我只听到声音,嘈杂的声音,嘈杂而无意义的声音,在我的周围。
我站起来朝她们笑了笑,点点头,就往外走去。我迫切地需要离开这里,我迫切地需要独处,要一个没有声音也没人打扰的地方,让我独自呆在那里。
走出来,外面的阳光很明亮。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球,他们看上去很开心,我想大概是想到就要回家了的缘故吧。我坐到树下的石凳上,歪着头看他们投篮,看球在篮筐边上擦过,飞到了一边。这个时候所有的思维都是慢速的,我坐了好久,也没真正搞明白自己坐在这里想什么。
正在发呆,突然有人拍了拍我。我回过头一看,居然是小南。
她微微笑道:“哎,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我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我。我说:“出去走走……你要上哪儿去?“
小南说:“我想再去看看我们挖过的工地,还有附近那座塔。我们不是一直说有空要去塔跟前看看吗?正好今天天气好,一起去吧。”
她的样子很轻松也很快乐,似乎并没有发现我情绪上的异常。我本来不想去,但又怕推辞了会影响她的兴致,或者会被她追问缘由,如果她再发现我的情绪不好,刨根问底起来,那只会让我更加难受。思来想去,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南笑了,说:“那快走吧。要不然中午就赶不回来了。”说罢,拉着我的手,一溜烟向外走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4 18:03:15编辑过]
我说:“是呵。只可惜我没做出什么贡献,除了空方,就是空墓。”
小南说:“不能这么看,挖空方也未必就没收获吧,这个想法不对。至于贡献,起码我们都完成了各自的工作面积,至于出不出东西,那是另一回事。”
我说:“我倒也没觉得太难过,你说得对,空方有空方的收获,而且我至少熟悉了田野考古的很多实际内容,这是课堂和书本上都学不到的,更难得的是,我们在这里又认识了韩姐。”
我们两个一边说一边往山上走,那个山顶我们从来没走上去过,因为那边并没有工地。这一次上去,是因为我们要去看看山顶上的那座塔。
这座塔名叫躍奎塔,修建于清嘉庆年间。据说,因为这里一直不出文人,所以当地百姓就找了风水先生来看,并相中了这块地方,捐资建起了这座塔,以振文风。站在塔这边向对面望去,江那边的山峰上隐隐也能看到一座塔,它由于建得既高且远,我每看到它时,它总是在山顶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让我奇怪在那么高的地方居然也会建起塔来。我一直疑心那么高的地方会不会有人烟,后来才知道原来那里也住着人,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便一直有人居住,由于居住环境的恶劣,他们生活得很艰难,但令人难以想像的是,他们仍然顽强地留在故土,不愿意搬走。那座塔叫文峰塔,据说原来本名青云塔,也是为了想让当地振兴文风,所以就改了后来的这个名字。文峰塔要比躍奎塔建得晚,建于同治二十一年,不过已经残了,现在仅仅存有五层。
向老城那边的方向望去,山上还有一个很雅致的亭子,叫做太极亭,建于宋代,据说是为了纪念周敦頣。那里还有一个莲花池,只是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不过我一看到那座塔,就不免要想起周敦頣脍炙人口的《爱莲说》,那是从小便读熟了的文章,相信只要念过书的人都会背出其中的一些佳句,我想,大概莲花池的得名,也与周敦頣对莲花的偏爱有关吧。
和小南沿山径而上,路上还经过了我们从前曾提起过的那个深深的盗洞。我走到洞边向下看去,里面黑洞洞地看不到底,一股森森的土气冲上来,直呛鼻端。我不由打了个喷啑,对小南说:“他们当时挖得还真够深的,难怪会缺氧窒息,这么深又这么窄的洞,下到里面根本就没有多少空气可以呼吸。
小南叹口气说:“人为财死呵。当时只想着要挖墓找宝了,哪里还顾得到自己的命。”
我说:“是呵,人心中的欲望,往往会把人拉向错误的方向,只是当事者迷,就算你当时告诉他这样不应当,他也未必会听得进去。”
小南说:“没错,当局者迷。再聪明的人,也保不准会有想不明白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我心里一动,侧过头看看她,她却只是低头去研究那个盗洞,好像不过是无心地发了个感慨。
我没再多想,就接着往上走,一边说:“这个盗洞其实应当填上的,万一有人晚上走夜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下去,只要掉下去,呼救都没有用。想想都觉得可怕。”
小南说:“当地的老乡好像都不在意,大概他们走惯了,知道要绕开走。倒也没听说谁掉进去过。”
我说:“只怕真有人掉进去就晚了。”
我们继续前行,一直往上走。我知道山上面有一个饭店,就在塔的下面,但我们从来没有上来过。这次走到上面,果然看到了那个饭店,院子里还有公鸡母鸡在悠闲地散步、觅食。我和小南想看看能不能进到塔里面去,就去找塔门,结果发现门被上了锁,看来是无法登临揽胜了。
于是我们就转过头接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朝着江那边看风景。
这里因为更高,所以看到的景色和平时所见又有不同。人在高处,江山尽揽眼内,总免不了感觉心中无限沟壑,一时俱平。我和小南都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不约而同地赞叹:“真美!”
是呵。站在这里,看到万里长江如带,两岸青崖若削。赤甲白盐二山,如同两扇巨大的门户,訇然宕开,江水便像脱缰的奔马,携一往无前之势,急奔而来。山与水在这里有了一次最富激情的遭遇,终于共同造就了这条全长193公里,堪称全世界最大的峡谷之一的三峡水道。造化在这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人类所有雄奇的想象在它的面前都黯然失色。尤其在这最西部的夔门,一个收束,所有的精神全都被凝聚在那高傲巨大的石门之上。
深深地吸一口气,我望着眼前的景色,胸中只有无限沧桑与豪情相互交融,如同峡中奔腾不息的江水,激扬起记忆中有关这片神奇山水的一切故事。它险峻幽邃,崔嵬摩天,滔滔湍湍,不可一世,这自然的天险,令它在人类历史上成了一个特殊的舞台,而历朝历代的战争永远使它壮丽的风景不可避免地携带着浓重的兵戎之气,也使它在战争与和平之间交叠飞掠着一幕幕波澜壮阔的历史底片。这里,东控荆楚,西扼巴蜀,南达滇黔,北通秦晋,进可攻,退可守。是以在这块巨大的天然棋盘上,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厮杀就一直就没有停息过。江关、白帝城、夔州路、瞿塘关,这里本是历代兵家所争之地,自汉晋以来,分分合合,朝代更替,它就像一个阅尽沧桑的老者,目睹着硝烟散去,而烽火又起。每一位割据者都会倚此天险,拥兵自立,向远在中原的中央集权发起挑战;而每一位当权的统治者也都会发起雄兵,在这个峡谷水道中自下而上或自上而下地书写着征伐的历史。光武帝刘秀与公孙述的三峡之战、隋文帝命杨素伐陈、元蒙攻宋、朱元璋逆江而上伐明夏、清初的平定三峡,这里几乎成了一本无字的兵书,满纸是一页页精彩的战争史。然而山水无心,不管人类如何上演或悲壮、或欢乐、或滑稽、或严肃的剧目,它也只是静静地观看,丝毫不动声色。
那么,我们个人所谓的悲欢离合,在这无声的自然面前,不也如同一串串易碎而虚幻的泡沫,不管如何搅动,终归是一时的热闹,甚至留不下什么痕迹。
我叹了口气,对小南说:“在自然面前,才会发现人的渺小。我们以为重要的一切,我们以为对我们来说惊天动地的一切,其实又算得了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英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平庸之辈。坐到这里,才觉得其实什么都可以看得开、放得下。这里上演了多少悲喜剧,走过了多少英雄豪杰,文人墨客,到头来又有多少人能在人类的文明史上留下足迹?而人类的文明史,和这自然的造化相比起来,又算得上是多深的印迹?难怪古人说忘情于山水之间,只有到了这样的山水之间,才看得出人心中的渺小和狭隘,也只有到了这样的山水之间,才学得会造化的大手笔,懂得把一切的取舍看得明白,做得干净。”
小南微笑道:“你哪里有这么多的感慨?想通了?看开了?终于不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我愕然问她:“什么意思?”
她拍了拍我的脸,悠然道:“我知道你有心事,所以让你到这里来看看。人世更替,和沧海桑田的变迁,相比之下,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人们自己看不开,把一切都看得比天还大。你说,坐在这里看看天地,还有什么是装不下、看不开的?”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阵说不出的感动。朋友就是这样,总是会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手来,让你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感动。
伸出手去,我握住小南的手,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在这种时刻,语言本来也显得太过苍白。
过了好一阵,我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小南微笑道:“你昨天跑出去接电话,好久不回来,我就猜到肯定有什么事情。今天看你接了电话后脸色不对,我就更确定了。”
我说:“你还真够细心的。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小南说:“这回心情好多了?那和我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瞒她,就把两个朋友打电话给我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很奇怪,讲的时候心里很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事情。昨天接电话后的伤心和今天接电话后的沉重感觉都变得很淡,就像是散去的烟云。
小南听完了,问我:“你相信吗?”
我说:“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会骗我吗?”
小南说:“我没认为她们骗你,只是你就没想过,她们告诉你的就肯定是事实的真相吗?一切没有任何证据,她们也只是道听途说,你怎么就能保证她们说的就是真的?”
我说:“我想她们两个不会这么不负责任吧,毕竟这不是随口乱讲的事情。换了是我,我也会先确认是真的,才能说出来。”
小南说:“你用什么来确认?有没有证据?”
我说:“我不相信会有空穴来风,总有引发的原因。”
小南摇摇头,说:“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是不是真的,不能靠你说的这些理由来推断。误会在没被澄清之前,在人们的眼中和真相没有区别。”
我说:“那还有什么办法来验证?离得这么远,我也不可能证明它到底是个误会,还是真相。”
小南叹了口气,说:“如果你爱他,就不会因为几个人的话而怀疑他。除非你自己找到了证明的证据,否则,你的怀疑,难道就不是对他爱情的背叛吗?”
我无语。因为我一时找不出什么反驳她的话。
回过头来想想,真是这样。我仅凭别人的一些话,就相信了别人口中关于他的一切,却没有想过,说话的朋友,是不是就真正地了解了这件事的真相?她们出于朋友的责任感对我讲出她们所听到的传言,但这些传言并没有一个确定无疑的证据,换句话说,仅仅是关于他和另一个女人的传言而已。
而传到我这儿,不知为何,在我脑子里居然就变得和事实几乎相距无几了。
我自问,难道我对他的信任就这么不堪一击吗?如果我真的相信他,我会不会毫不怀疑地听了别人的话就认定了他的背叛?她们听到的是传言,我听到的也是传言,而传言的真实版本,我现在没有办法得知;对于传言的当事人,我也并没有认真地去听听他的想法。我甚至没有和他谈这件事,就几乎相信了传言的真实性,难道他在我心目中,就真的那么不值得相信吗?
正如小南所说,我这种怀疑,就不算是我对我们之间感情的背叛吗?
一时间头脑里豁然开朗,我对小南说:“你说得对。事实没弄清楚之前,我的确不应该过于怀疑。不过,我现在也没有弄清楚的办法,因为离得太远了,而且我还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
小南问我:“你对自己有没有自信?”
我说:“有,但是,在这件事上,我的自信并不坚定。因为我觉得感情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的。”
小南说:“你应当自信。如果你对你们的感情、对你爱的人、对你自己自信,这件事就很好处理了。因为我敢打赌,他不会为了别人放弃你的,这是我站在旁观者角度上的看法,只要你和他在感情上沟通得好,没有人能插到你们之间来。”
我说:“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沟通?”
小南说:“把你对他的爱和想法说出来,让他明白,不好吗?”
我说:“这个还要我再说吗?他应当很清楚我对他的感情。”
小南说:“他清楚和你表达是两回事,即使他清楚,你的表达还是会让他心里感动,这有什么不好?”
我说:“为什么要我表达?为什么他不表达?”
小南说:“这种事还要小心眼儿吗?谁表达有什么不同?如果真爱一个人,就不会有你这么多的挑剔。”
我想了一会儿,笑道:“好吧,听你的。虽然我对你的全部看法有所保留,但你说得对,在没彻底弄清事情的真相之前,我应当冷静客观地面对关于他的传言,也包括我对他的感情。”
小南说:“你能这么想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个人觉得感情是很难做到冷静客观的,太冷静客观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我松了口气,对她说:“好了,不提这件事了。你看,这山水多美,我们坐在这里,斤斤计较于这些他爱不爱我之类的事情,未免太浪费了吧。刚才我就想了,人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几千年来什么样的事情没发生过?对当事人而言,他所经历的感情也好、事件也好,都是唯一的、重要的,他的悲欢离合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实际上,这些也只是转眼即逝的幻像,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世界还是世界。人们哭哭笑笑,分分合合,最后也只是尘归尘、土归土。就像我们挖的墓,我们很难知道这位长眠的墓主生前有着怎样的生活,即使是极少数见诸文献记载的,也只是个平面的描述。他的一切痛苦欢乐都无从寻找,他的骨骸只是他曾经存活过的证明,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而我们呢?我们最终又能留下多少东西?人们在自我折磨,而世界是超然的,不去管你用多么狭隘的眼光来看待它。我们自己所谓的全部,其实只是很好笑的一厢情愿,倒不如眼前这些山水,因为超然,所以美丽。”
小南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呵,所以说太上忘情嘛。只不过这理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啦。你我能忘情吗?更何况如果没有了情,人间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我倒觉得,悲欢离合对于当事人来说,是很宝贵的经历,用不着去忘记,因为人活着就是应当体会活着的各种滋味,把握瞬间,即是永恒,至于是不是留得下痕迹,我倒并不在意。你看这眼前的山水,能留得下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多少痕迹?包括我们挖出来的那些东西,你能从里面提炼出多少情感信息?某个陶罐可能是工匠为他心爱的人所做,但在我们看来它和普通的陶罐没什么区别,他在制作罐子时心中的爱意我们是无从体会了。某个埋着一男一女的合葬墓,也许其中未必是恩爱夫妻,甚至有可能就不是夫妻,但是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我们又怎么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生前有什么样的感情纠葛?如果说看不到,就说明它们没意义,那生活本身又有什么意义了呢?你走下山,还是要面对你现实的生活,你不能看了山水就忘情到把一切都忘掉了吧?这个我肯定做不到。我只能说,尽量把握眼前的一切,尽量做好眼前的一切,至于将来,是我所不能预料的,但我还是会抱着感情来生活,只要不是盲目的感情就好。”
我说:“这个没错,我想忘情也并不是指忘掉所有的感情,只是不要执着于它们吧。只要不执着,就会变得客观,这样处理起问题来也就会少很多偏激和错误。”
小南说:“对。所以说,有情与无情,不应当是那么简单的划分,其中还有很多微妙之处。”
我说:“比如说,如果以有情的心来看本来无情的山水,那么山水在观看者的眼中也就成了有情之物了吧,至少对于我们的个人体验来说。对了,昨天游栈道的时候心里一直很激动,我就想写一首诗来抒发感情,只是后来杂念多了,就没有写成。刚才坐在这里看山水,再和你聊天,我突然有了不同的感悟呢,所以想写的这首诗就一下子冒出来了,从来文思都没这么快过。看来真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坐在家里搜索枯肠的感觉简直不可同目而语。”
小南说:“哦?快把你的诗念给我听听。我觉得这个地方就是个能让人有诗兴的好地方,要不然哪会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来这里发感慨。你写了这首,也去刻在什么地方,来他个千古留名,嘿嘿。”
我打了她一拳,说:“就我写的这个打油诗,刻上去千古留骂名去吧,挖苦人也要留点面子嘛,过分。”
小南说:“快说快说,让我听听,是不是够千古留骂名的。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最怕的倒是无声无息的连个水花都不起呢。你要想千古留骂名,也需要本事的。”
我说:“既然如此,还是算了吧,我肯定是无声无息那种的,就干脆无声无息得了。”
小南白了我一眼,说:“别写首诗就这么推三阻四地好不好,我做你的第一听众,你幸福去吧。我一向很少听人读诗给我的,有人想读给我,还得看我的心情呢,你还在这里卖乖。快点,不然不听了。”
我笑了,说:“好吧,我读给你听还不行吗?因为今天你开导我有功,就以此为谢吧。不过,你可别又笑我。”
小南正经收了笑容,说:“好,不笑,你读吧。”
我回头看向长江,把那些自昨天游栈道直到此时坐在此处一直在脑子里萦绕的诗句重新整理了一下,念了出来。
“山色空濛雨色凉,云栈修成附壁长。
楼影高遥名赤甲,水声嘈急号瞿塘。
行来悠然爱胜景,归去凭舟叹沧桑。
不信造化无情物,天将山水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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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正儿八经地夸奖,我反倒觉得脸上发热起来。我笑笑说:“你可别这么正经地夸我呵,我受不了。打油诗而已,当不起你这么夸。”
小南说:“等一会儿回去写下来吧,送给我。”
我说:“好吧,你能喜欢,我倒是很高兴。只是我的字不怎么样,你可千万别拿它当书法作品给别人看呵。”
小南被我说得忍不住笑起来,说:“就算我说你那是书法作品,只怕也没人相信。你就别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
说着,我们两个站起来,打算回去了。小南指着那边山上的一幢楼说:“看到山上那个酒店没有?晚上我们就去那儿聚餐,散伙饭一吃,明天就有一批人走了。想想这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好快,我觉得好像没多久似的,就要结束了。”
我说:“是呵。咱们两个陪韩姐再住几天不也要走了。聚聚散散的,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总还是要走。其实我很舍不得这里,不知为什么。”
小南说:“是呵。还有我们那间鬼屋,现在想想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我们走了,里面的那些鬼大概会高兴了,我们在这里打扰了它们那么久,终于可以还它们一个清静了。”
听了小南的话,我心里一下子想到了“她”。很奇怪,我在心里一直觉得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尽管知道人鬼殊途,但我却有些放不下“她”。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体会过“她”的委屈和痛苦吧,我现在对此并不觉得怕,反倒有些怜悯。我们走了,这个学校用不了多久也要拆了,到时候,她会去哪里呢?她孤单的魂魄,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也泛起了一个想法。
我想,在走之前,我应当找个时间再去看看“她”。
晚上的聚餐很热闹,就安排在小南白天指给我看的那个山顶的饭店里。因为是在这里的最后一次相聚,所以大家的心情都格外复杂,很多男生喝醉了。女生虽然没有看到有喝醉的,但也都明显比平时多说了许多话。连我们不苟言笑的老师,也一改平时的风格,酒到杯干,变得随和开朗得多。大家开始还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后来就开始端着杯子四处来回游走,再后来就开始聚得东一帮西一伙地边喝边聊,聊到动感情时相互大拍肩膀,有人还流下了眼泪。我和小南、韩姐三个人中,小南和韩姐的酒量都极好,只有我酒量最差,只好以饮料代替,倒也喝得不亦乐乎。喝到最后,大家都跑去唱歌跳舞,相互抢麦克,一时间热闹非常。我们这些旁观的人,也跟着拍手的拍手,起哄的起哄,气氛高涨得像是在过年。在这里的几个月,很久没有这样纵情大笑和大闹了,虽说分别在即,但是聚会的热闹,倒也让大家暂时忘却了分手的惆怅。
不过酒醒人散的时候,却是另一种气氛了。吃过玩过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大家离开时有先后,第二天坐早船的一批和老师是最先走的,而留在里面还在喝酒唱歌的基本就是一些男生。我们几个是中间的一拔,一同走的还有两个男生,他们的酒喝得也都不少,走路的时候似乎已经找不到脚跟了,走几步就晃一晃,让我看得心里一直悬着。下山的路上有很亮的月光,透过柑橘树的枝桠筛落点点斑斑的月影,显得格外诗意。只是大家似乎无心欣赏,都沉默地走着。极度的热闹之后,往往就是这样虚脱了一般的清冷,离情别绪从酒痕中渐渐浮上心头,把每个人的心都坠得沉甸甸的。
我和小南、韩姐跟在几个男生的后面。因为是山上的小径,所以只能前后排着队走,不能并排。虽然如此,我们三个却一直拉着手,仿佛这样就会让对方充分感受到自己的心情。小南的手是温暖的,韩姐的手是凉凉的,我走在她们两个中间,心里一直觉得酸酸地往下坠。虽然我们两个暂时还不走,但是也顶多再留个三、四天,那就是学生撤队的最后期限了。剩下来的就是老师和做整理工作的师傅,还有就是韩姐。他们有可能还要再呆上半个多月到二十天左右,这段时间里,韩姐就只能一个人住了。虽说她会搬下去和师傅们住隔壁,虽说她和小李、小王师傅他们都是一个单位的,其实也许不会觉得孤单,但是,我和小南还是放心不下,怕她没有了我们的陪伴,会觉得冷清。只是这话谁也不敢说出来,怕触动了那强忍着的伤感。没有经过离家在外这几个月形影不离的生活,我想我是无法体会这种感觉的,更不会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会在我们三个人之间滋生出如此亲如姐妹的感情。
路很不好走,而且其间还要经过一些有点惊险的路段,下面很陡,路面又很窄。那两个男生摇来晃去地居然都安全地走过去了,我们三个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过去,生怕哪个会一脚踩空或者摔倒。不过还好,他们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显然此时却都很明白,所以虽然比平时走得慢了,但还只是有惊无险。
再往下走了一段,那两个男生因为喝多了酒,想要找个地方方便,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先下山去了。可是一直走到山脚下,也没看到他们跟上来。小南说:“唉,还指望着他们两个做护花使者呢,没想到半路就把我们甩了。真是,没绅士风度。”
韩姐说:“他们两个喝得有点多,走得当然比我们慢。没事,反正我们都走下来了。”
慢慢边聊边走,就走到了学校。学校的大门没锁,我们三个推门进去,看到老师和几个同学正在月亮地里坐着聊天呢,看到我们三个进来,就问:“就你们三个下来了?那些人呢?”
小南说:“还有两个和我们一起下来的,半路去方便,我们三个就先走了。剩下那些我们走时还在喝酒唱歌呢。大概还得一会儿才回来吧。”
老师说:“嗯。再有一个小时应当也差不多了,我和饭店打过招呼,最晚不能超过12点半。到时候就都回来了。”
韩姐问:“你们怎么还没去睡觉?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一个学生说:“我们老师不放心没回来的那批,要等着都回来了再去睡。”
坐在那里闲聊了好一阵,韩姐突然说:“那两个男生怎么还没下来?就算走得慢,这个时候也该到了。”
她的话提醒了我们,我和小南都心里一沉,是呵,我们下山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他们就算走得再慢,也不应该这么久还没到。
难道,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老师一听当然更加担心,问清和我们下来的两个男生是谁,就赶紧掏出手机给他们打电话。其中一个关机了,另一个,打了好几遍,都提示无法接通。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大家都担心起来。有的拿出手机来继续打电话,有的就想上山去找他们。
老师说:“你们先别去,我给山上那伙人打个电话,问他们下来没有。”
电话打过去,响了好多遍才有人接,估计是没听到。我不知老师电话打给谁了,只听到老师嘱咐他,赶紧下山来,路上找一下那两个至今还没下山的男生。
电话放下,开始了让人沉默而担心的等待。老师眉头紧锁,看得出来他心里一定十分着急。我们在一旁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着急,却帮不上忙。
又过了好久,电话响了,老师赶紧接听,只嗯了几声,就说:“再找找。”
放下电话,还没等我们问,老师就说:“不行,还没找到他们。”
我们相互对视,心里的担心,更重了一层。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他们两个会走到哪儿去呢?
难道说,他们也遇到了上次我和小南、韩姐所经历的那种事情?
我盯着月光也照不透的黑沉沉的山影,心里的感觉,越来越沉。
那两个男生最后终于被找到了,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
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很偏僻的地方,那里根本就没有下山的路。
问他们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他们却很奇怪地反问:“这不就是回去的路吗?”
后来据他们自己说,他们一直在往回走,而且就要走到了,他们甚至已经看到了我们住的学校和寝室的灯光。
天知道,那里除了黑呼呼的树丛和草丛,根本看不到什么灯光。如果说有光,也只是天上朦胧的星月之光,而且还是隔着树叶透过来的。可他们坚持要继续走下去,还说前面就到了,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们半拉半骗回正确的道路。
大家的解释只能是:他们喝醉了。
回到学校,从门口的台阶往下走时,其中一个男生却说什么也不下来,还很惊慌地后退,他说下面没有路,是一个看不到底的大黑坑。
不论谁向他解释,谁劝他,他都不听。有人去拉他,他就拼命地挣扎着后退,一面大叫:“别让我下去,我不下去!”
老师和同学都哭笑不得,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老师说:“那么高的山都走下来了,这么二十几级台阶怎么还走不下来了?”没办法,几个同学只好耐心地过去劝慰他,又在他面前示范如何从台阶上走下去再走上来,折腾了好半天,才一点点地让他平静下来。两、三个男生一同连哄带拽地,把他从台阶上面几乎是脚不点地给弄了下来。
下来之后,他蹲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突然说:“快看,就是那个女的,她往后面走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有人问他:“哪个女的?”
他说:“就是刚才那个女的,刚才还坐在那个大黑坑里面看着我笑的那个。”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着操场那个方向走过去,说:“你们等着,我跟着她去看看。”
大家赶紧把他拉回来,然后基本是半强迫式地把他拉回了楼里的寝室。他被人架着,一路走一路还在嘟嘟嚷嚷地念叨着什么,我听不很清,似乎还是在说那个女人,好像说她一直就住在这里。
当然没有人当这是一回事,大家只当他是喝醉了在说胡话。哪里来的女人?怎么会一直住在这里?没人去想,也没人问。很快他的声音混合着别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楼下走廊里。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能睡着的人,很快都睡着了,包括韩姐和小南。
我却难以入睡。刚才那个男生说的话,让我不能不和“她“联系到一起。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敏感,总之我有一种极其清晰的感觉,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女人,一定是“她”。
包括后来他要跟着“她”走过去的方向,分明就是去操场的方向,而那排废弃了的平房,也就在那个方向。
为什么他会看到“她”?为什么他说“她”坐在一个大黑坑里对着他笑?“她”是有意让他看到的吗?或者是因为他喝多了酒就有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能力,以至于能够看到“她”的存在?“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她”急于想让人知道“她”的存在吗?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却只有我们几个,明确地说,是只有我和小南对“她”的感觉最强?而在此之前,从没听谁提起过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或和我们有过相似的经验。难道说,“她”只喜欢来找我们?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从脑子里闪过,却并没有很清楚的答案。虽然我对她的死因和她所携带的怨屈之气有些模模糊糊的认识,但并不很确定,也并不能够证实。如果现在有人让我证明“她”的确是存在的或者是提出可靠的论证来说明我所猜度的一切,那我只能欠奉。这往往就是我们面对灵体世界时所遇到的最无奈的情形:我们很难用坚实的证据来证明它们的存在,我们也很难对它们的行为和动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有时我们甚至会自己怀疑自己曾经有过的想法和经历,抱着常规世界看待这一问题的眼光来质疑自己:我所看到的(或感觉到的)也许真的只是幻觉或妄想吧?
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好解释的,而且蛛丝马迹的旁证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让你对自己刚刚摒弃的虚妄感觉再一次产生疑问:它到底是不是虚妄的?如果说是,那么有些仅仅被认为是巧合的事情也有些巧得太令人吃惊了;如果说不是,那么我们又该怎么把握它的存在?它和真实之间的界限,究竟是怎么划分的?
所以,我们常常只好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来套那个世界的规则,尽可能“合理地”解释它们的存在,可是这些解释往往会显得捉襟见肘,难以自圆其说。即使是我自己,在面对类似事情的时候,也常常避免不了地要按照这个世界的经验来思考和解释,并尽量站在“正常”的角度上审视自己的看法,以免自己的看法同别人相比显得过于奇怪。不过我常想,存在的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我们这个世界的存在也不过只是其中一种。如果我们能够承认这一点,那么试图只用一种存在的规则和理论来解释其它复杂多样的存在方式,当然是不可能解释清楚的。只是,我们很难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来审视这一切。认识的局限当然需要被打破,但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更高更宽的眼界。对于习惯了惯性思维的我们,这种认识上的拓宽和提高是很难达到的,即使有很少的人达到了,也不会有太多的人相信他们的看法。人们认知的缓慢总使得很多真知灼识在最初被目为笑话和骗局,当人们拒绝相信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总能找得到回避和嘲笑的理由。
那个夜晚,是我们在那间屋子里所住的最后一夜。那个夜里我虽然思绪起伏,却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她”没有来,一丝相关的信息和感觉都没有。我在浮想联翩中入睡,在清晨的鸡啼声中醒来。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我有那么一会儿甚至在想,也许,“她”真的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存在罢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三个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因为老师让剩下的人集中起来,都到楼下空出来的几个房间里去住,包括我们。韩姐很愿意搬下去,她一直说这个屋子让她觉得毛骨悚然,有了我们两个还好,如果过两天我们都走了,那她宁死也不会独自住在这里。
小南觉得她那么紧张的态度很搞笑,说:“至于吗?就算这屋子里真有什么鬼呵怪呵的,也不能把你置于死地吧?你说得也太严重了。”
韩姐认真道:“我是说真的。这个屋子要是没有你们和我一起住,我早就搬走了。”
我说:“搬下去也很好,其实下面的屋子比这间要暖和,而且,和师傅们离得近点儿,聊起天来也方便。
我们三个的东西,数我的最多,韩姐的最少。所以韩姐最先收拾完,又来帮着我收拾。因为只是搬到楼下而已,所以倒也不必收拾得很整齐,只要把杂物都塞进箱子里,行李卷进来,就有男生来帮我们拿下去了。我们三个落了个轻松,再来回走了两趟把零碎东西基本收拾走,这屋子便恢复了空荡荡的冷清。站在门口最后看看这个住了几个月的地方,我心中居然还生出了一丝不舍。这一搬出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而它,也会随着这个学校的被拆,在不远的将来,变成一堆瓦砾。我们来过,我们停留过,我们离开,却很难留下一丝痕迹。正如这间空荡荡的房间,它不会透露关于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多少信息,即使它也许是某些人回忆中的一个重要背景。
韩姐说:“好了,走吧,把门锁上。反正这里我是再也不会上来的了。”
我说:“好。”
转过身,刚想锁门,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说:“对了,我们搬东西的时候都没有检查过床下面呢,应该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零碎的东西掉到下面。”
韩姐也说:“对,应该看看。”于是我们三个各自去查看床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掉到床底下去了。
果然有收获。小南在她床下的角落里找到了她的一块手机电池,那想必是从床里边的缝隙处滑下去的。她赶紧钻进去把电池拿出来,笑道:“我还真没注意这块电池没有了,要不是你提醒,只怕就再没地方找去了。”
我说:“就为这个,你也得好好感谢我才对。一块电池也不便宜呢。”
我伏在地上朝床下看,却没看到什么明显的东西。但是,似乎又有一种感觉,让我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再次查看了一遍。因为我的床离窗子较远,所以光线不很好,看的时候也很吃力。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床下面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呢?我在心里暗暗想,一边再次仔细向最里面的角落看过去。那里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什么来。于是,我尽力伏下身子,钻到床底下。灰尘的味道刺激得鼻子痒痒的,可见这下面也不知积攒了多少的灰尘了。本来我是不会为了看不到的什么东西而钻到这么脏的床下面的,从打搬进来,我就没往这下面看过,即使是拿盆子和拖鞋,或者有时把韩姐要画的瓶瓶罐罐放进去又拿出来的,也没想过要低下头往里面看一眼。但奇怪的是,那天我却真的这么做了,不但是仔细地看,而且是钻到里面去仔细地看。
钻进去才发现,床下的一个角落里果然有件东西,不太大,上面落满了灰,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我伸手去拿,感觉似乎是个纸包之类的东西,灰尘厚厚地抓了我一手,我拿着它,一点点倒着从床下钻出来。
小南和韩姐都等在那里,问我:“你把什么东西掉到下面去了?看你身上弄了这么多灰。”
我给她们看那个满是灰尘的纸包,说:“下面没什么东西,只有这个,不过落了这么多灰,我看不是我掉下去的东西。”
小南凑上来看看,皱皱眉说:“扔了吧,什么呵,只是一团废纸。说不定是用脏的纸,快别打开了。”
韩姐也说:“真是挺脏,你把它掏出来干嘛?”
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拿出来,就打开看看,说不定里面包着值钱的东西呢。”
小南说:“我看你是财迷得脑子出问题了。”一边说,脸上满是鄙夷的表情。
我嘿嘿笑了,扑了扑纸包上的灰,把它打开了。那是一张白纸,但纸质很差,而且大概是时间长了,在床下受了潮,有点儿泛黄。打开来,里面居然包的是一小撮头发。不多,也不太长,只是小小的一撮。
韩姐说:“这是什么?是谁的头发?”
我摇摇头,没说话。这头发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不是很黑,而且比较细软。但是,不知为什么,看到它的时候,我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很怪异,说不上是什么地方让我觉得很怪异。
小南捻起一小捏头发来,拿到眼前去看。我赶紧伸手去抢,说:“你干什么?”
她被我吓了一大跳,说:“你怎么了?干嘛这么神经?”
因为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而我的动作也比较突然,那一小捏头发我们谁也没拿住,就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去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些落下的头发,又看了看手上摊开的纸包里剩下的那些,心里突然感觉很难受,就好像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我长长地深呼吸一下,才对小南说:“这东西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别随便碰。”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4 18:04:11编辑过]
我说:“没怎么。”再低下头仔细看了看那张包着头发的纸,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一张普通的纸,上面既没有字,也没有图案。
韩姐说:“快扔了吧,这东西我看着不舒服。”
我说:“扔到哪里去?”
韩姐说:“就扔这里算了,要不你还把它扔回那个床底下去。”
我把纸包里的头发重新包好,想了想,最好的办法的确莫过于把它放回原处。不过我没像韩姐说的那样把它扔回去,而是又钻回床下,把它轻轻地放了回去。
我爬出来,扑了扑身上的灰,说:“好了,走吧。”
于是,我们走出来,关门,上锁。
转过身走开的那一瞬间,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我分明听到有人在很近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怔了一下,我并没有去追究那声音是真是幻。真也好,幻也好,弄清了,又能如何。
中午吃了饭,韩姐说她下午还要接着画图,让我和小南自己去活动,不要管她,于是我们两个就去老城里逛街了。虽说逛了一个下午没买到什么太多的东西,却吃得不亦乐乎。小南最喜欢吃的肥肠米线和牛肉包面让她几乎胀得走不动了。我也一样,把自己用食物塞得满满的,好像把几天的饭都并到一顿吃下去了。
回去后当然就再吃不下什么。韩姐也没去吃晚饭,光是我们带回来的东西她都吃不了。这几天她画图的速度一直在加快,晚上要加班到很晚。想必是想到我们走了,她也想快点离开。没有我和小南的陪伴,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其实是很寂寞的,更何况她还觉得害怕。但是,我想再快,她也得和几个师傅一起走,那么,最少她还要留在这里半个月。
晚上大家一起聊天时,韩姐边聊边画,真是争分夺秒。我和小南就帮她画草图,虽然画得不很好,但只要比例和轮廓大致不差,她在描图时自然就会把细节部分处理得很好,所以我们也算能帮上点忙。不过,一边画图一边聊天,怎么说也不如什么都不做地坐在那里闲谈好,大家往往会因为聚精会神于手中的图,好半天才说上几句话,使得聊天进行得断断续续,但是画图的速度还是比较有成效的,比起韩姐一个人画的时候要快了至少三分之一。韩姐很高兴,说我们两个帮了她的大忙。
这才发现画图真是很费工夫,而且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我想起来看表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抬头看看韩姐和小南还在那里画,就问她们两个谁要去厕所。她们两个互相看了看,小南说:“那我陪你去吧。”
我说:“你要是不想去,不用陪我。反正我不害怕。”
韩姐说:“让她陪你去吧,都快半夜了,你一个人去,我们也不放心。”
我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大门都上了锁,又没有飞贼,怕什么。”
小南放下笔,说:”算了,还是我陪你吧,就当休息一下,出去透透气。”
搬到一楼去住最不方便的事情,就是想出门的话还要上楼,因为整个楼是因着地势而建,所以出去的大门是直通二楼的。和小南顺着黑洞洞的楼梯走上去,我下意识地朝二楼走廊里我们住过的那个房间看了一眼,但那边黑得很,根本看不到什么。只是感觉上有点奇怪,就好像那个方向有什么在吸引我去看。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那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小南意识到我的眼光,就也向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就拉着我往外走,说:“看什么,那边有什么好看?黑乎乎的,我觉得有点儿渗人。今天韩姐还说,她一搬出那里,就觉得再也不敢往那边去。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我们一搬走,那里就变得让我害怕了。我上楼下楼的时候,特别不愿意往那边看。”
我说:“有什么怕的?你那一阵还说不怕了,怎么又来了?再说,住都住了那么久了,没听说搬出来又害怕的,不过就是个空屋子而已。”
小南说:“空屋子?说不定我们一搬出来,它们就全回去了••••••算了,不说了,一说我就觉得身上发冷了。”
我们走到操场上,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连空气都湿漉漉地。小南深呼吸了一下,说:“天有点儿凉了。”
我说:“是呵。不过,比起我们那边的冰天雪地来,还是差得远呢。估计我们回去的时候,那边已经很冷了。”
小南说:“是呵,真快。转眼都12月份,要过新年了。不过在这里总觉得还早似的,你看,到处的树都还绿着,好像我们那里的初秋一样。还有这种凉凉的小雨。”
上了厕所往回走,透过密匝匝的花木可以看到一楼那几间亮着灯光的窗子。小南指着其中一个窗子说:“看,那就是我们住的房间。”
我说:“这一楼还是没有二楼的采光好,窗外的花树长得太密了。白天有阳光也都被挡住了。”
小南说:“我们住的二楼还不如这里呢,这里至少还是向阳的,我们那个是完全的阴面屋子,阳光根本都没有。其实我倒喜欢白天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的感觉,怎么也好过一点儿阳光都见不到。”
我说:“你说那屋子里有问题,和这个是不是有关系?我听说,阴面的屋子,不见阳光的地方,比较聚阴气的。大概它们都喜欢找这样的地方。”
小南捏了捏我的手,说:“别说这个了,大半夜的。你要想说,等我们过几天离开这里再说。”
我说:“哈哈,你还说你不怕了,原来还是害怕。”
小南说:“那是白天说的话,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天一黑,我就开始害怕了。”
进了楼门,面对的还是那条二楼的长走廊。小南拉着我说:“快走。我不愿意往那边看。”
我刚说了一句:“你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就被她拉着快步向楼梯走去。我只来得及向走廊那边瞥了一眼。当然没看到什么,但是,感觉上却觉得那边的黑暗里似乎真的有什么,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我们。
就在那个房间的门口。
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而且是冷冷的,针刺一样的强烈。我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小小的冷颤,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那包莫名其妙从我床下掏出来的头发。
不太黑的,细细软软的头发。
如果没错的话,那应当是女孩子的头发吧?为什么只有那么一小撮?为什么会扔在那个床下面?
还没想完,已经和小南走到了新搬的寝室门口。小南推开门走进去,说:“韩姐,外面下雨了。”
韩姐还在桌前画图,听到小南的话,就朝窗子那边看了一眼,说:“是吗?下得不太大吧?没听见。”
小南说:“不大。但是,一下雨外面就有点儿凉了。”
我说:“这间屋子还是要比楼上的暖和,我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久,都没觉得凉。其实今天外面比平时都要凉一些。”
韩姐说:“可不是,要是在楼上,我的腿早就觉得冰凉的了。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注意。”
大家又画了一会儿,韩姐说睡吧,太晚了,眼看半夜了。我和小南都说不累,想多帮她再画点儿,她却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再画了,于是我们只好收拾一下,上床睡觉。
我在楼下的床位是靠窗的,在窗子的左边。躺在床上可以从窗子里看到外面黑色的树影,只是因为天阴的关系,光线比平时的夜晚更弱,所以看得不是很清,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一躺下来,就开始慢慢听到了雨的声音,是很轻很轻的沙沙声,从外面的树叶间密密地透进来,反倒增加了雨夜里一种说不出的安静味道。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夜晚,下雨的夜晚,我睡得总是比平时要好。
睡意慢慢降临了,像是柔软的黑色绒布裹住了我。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很奇特,我仿佛是在梦境和清醒的交界线上徘徊,但随时都会陷入到深沉的睡眠里。不过这个时候也特别的敏感,只要有一点点声音或是什么打扰,就会让我一下子清醒,而且在此以后往往很久睡不着。所以一到这种时候,我总是在半明半昧的意识里让自己尽量地放松,这样会比较容易入睡。
好像是已经入睡了,又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清醒,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窗子的外面似乎传来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手指轻轻地叩着玻璃。那声音很小,但却分明,没有什么节奏,却又时不时地响起,就像有人在迟疑不定地敲着窗子。
我带着浓重的睡意迷迷糊糊地想:“是有人在外面敲窗子?还是雨下大了?”
这么想着,也没有再理会,就接着睡去了。不知那声音什么时候没有了,但是,又听到好像有人在窗子下面来回地走,似乎踩着落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不过我实在觉得困,听到了也只是稍稍奇怪了一下就随它去了。在习惯性的思维里,我记得自己还是住在二楼,所以,我奇怪的只是为什么这脚步声听起来离我这么近,就好像紧挨着窗台下面似的。
在这样的睡眠状态下,梦境降临了。我感觉自己走出了房间,走上了楼梯,走到了二楼那条黑黑的长走廊里。在梦境里我紧张地告诫自己不要去那个房间,因为我直觉地感到那里是不应当去的。但是,我的脚步却丝毫没停地朝那里走去。黑暗里我听到那个房间的门似乎打开了,但我却看不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我站在离那个房间几步远的地方盯着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突然间觉得寒毛倒竖。可是,就在这时候,我猛地醒来了。
醒过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雨声仍细密地透窗而入。除此之外,四周很安静。既没听到有人在敲窗子,也没听到近在咫尺的脚步声。
我想,为什么刚才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窗子外面呢?为什么我会在梦里再次走向那个房间呢?那个房间里一定有什么秘密吧,可是,我却不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包括那让人感觉怪异的头发。
这一切是不是和“她”有关?“她”是不是还没有放弃想要和我交流的想法?可是,我就要离开了,至多再停留两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翻了个身,我想,明天抽个时间,我应当去看看“她”。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小南就脸色苍白地问我:“你昨晚睡得好吗?”
我说:“挺好呵,下雨天最适合睡觉了,听着雨声就像被催眠一样呢。”
小南“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看了看她,觉得她有些怪怪的,刚想问她怎么了,正好韩姐和我说话,结果就岔过去了。
吃过早饭,回来接着帮韩姐画图。韩姐一个劲儿劝我们两个出去玩,说:“你们留下来不就是想在这里好好玩玩的,这么闷在屋子里画图,还不如早点回去了。我也不用你们帮忙,我一个人画这些也一样很快。”
小南说:“我们昨天才去城里逛完,今天想歇歇了。下午再出去吧。”
我也说:“就这么几天,我们三个好好在一起呆着不好吗?一边画图一边聊天,还能跟你学学画图的本领,一举数得呢。”
韩姐看我们两个都不想出去,而且从她的本意来讲,当然也愿意多和我们在一起,就不劝了。我们三个一边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也觉得其乐融融。
只是我觉得小南总显得有心事的样子,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来问她,只好在心底暗自纳闷。
又画了一会儿,韩姐说要再去库房里拿几件器物,正好把画完的送回去,于是我们三个人抱着瓶瓶罐罐小心翼翼地去库房。走到外面,我故意和小南并肩而行,问她:“你怎么了?”
小南瞟了我一眼,说:“干嘛这么问?”
我说:“早上起来我就觉得你样子怪怪的,怎么回事?”
小南略停了一下,问我:“我的样子怪吗?怎么个怪法?”
我说:“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觉得你和平时不太一样,不过因为当着韩姐的面,所以我没问你。”
小南叹口气,说:“被你说着了。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觉得害怕,还做了噩梦。”
说话间,已经走到库房,我们只好先撂下这个话题,帮韩姐把画好的东西归位,再搬些需要画的东西回去。
韩姐还在那里找下一批要画的器物,我和小南就把已经选好的几件先送回去。刚出了门,我就问她:“刚才还没说完,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噩梦了?”
小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你对你从床下面掏出来的那包头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我楞了一下,问她:“怎么想起问这个?”
小南说:“因为……昨天晚上我的害怕和噩梦,就和它有关系。”
我停住脚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那头发怎么了?”
小南也停下来,问我:“我说了,你会相信吗?”
我说:“怎么会不相信呢?你又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我。”
小南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话,只有一句话,反来复去地说,我都要被折磨疯了。”
我说:“什么话?是谁说的?”
小南脸色苍白,慢慢道:“是个女人,声音有些尖,她不停地在我耳边问我:你为什么要动我的头发?你为什么要动我的头发?……”
“我知道是梦,我想醒来,可是却醒不过来。我觉得她就趴在我的枕头旁边,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说话时的气息吹到我耳朵上,冰凉冰凉的,让我全身都觉得冷。”
“后来我想起你教过我念六字大明咒,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念,念了几句,觉得不那么冷了,也渐渐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害怕,因为我有很清楚的感觉,只要我稍稍一放松,她就会又凑过来。”
“后来,念着念着,我突然醒了。我还往你那边看了看,你好像是睡着了,韩姐好像也睡着了,可是,我吓得根本睡不着了,因为我怕我一睡,她又来找我。“
“我就这么一直紧张地边念咒边让自己保持清醒,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说到这里,小南微微叹了口气,说:“我早晨一起来就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想想就算了,我不想再在这种问题上费脑筋。再说我们就要走了,万一被韩姐发现我们的异常,只怕她一个人住的时候会吓死了。不过,我真是后悔,昨天不应该碰那些头发,你说得对,搞不清怎么回事的东西,不要乱动。”
我们边说边走回宿舍,小南一进走廊就开始很明显地紧张,我能感到她急急地向下楼的楼梯走过去,尽量不朝二楼走廊里面我们原来住的那个房间的方向看。我想,她和韩姐一样,对那个已经搬离了的房间有一种不可释怀的恐惧。
很奇怪,那个房间仿佛从打我们一搬离开始,就变得更加令人害怕。尽管我并不觉得像小南和韩姐那么怕,但是,一想到那里,或是看向那个方向,我也会觉得全身不舒服。包括想起那包怪异的头发,都会让我觉得很难受。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但却十分明确。所以我很理解小南对那个房间的害怕和逃避,她是本能地感到了那里有种让人害怕的力量。
但我不想再助长她的紧张,已经快走了,我希望她能心里没有任何阴影地离开。
打开门和小南走进房间把东西放下来,我说:“你觉得有个女人一直在你耳边说你动了她的头发,也许是你昨天拿头发时被我吓了一跳,又听我那么说了,心里有点儿紧张,所以晚上会做这种梦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也没什么。你不要总是和这些东西连在一起。”
小南说:“经过了这么多事,你想让我不想,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我们就要走了,但愿走了以后这些事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要是总这么噩梦连连的,只怕我又要神经衰弱了。”
我说:“不会的。而且,就算它们真的在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已经搬出来了,应当不影响它们了。大家互不干涉就是。”
小南说:“说得容易,要真是互不干涉还好。昨天晚上做梦,分明就是来干涉了。我只求我们走了以后,韩姐不要被它们折磨。她还不如我抵抗力强呢。”
我说:“应该不会吧••••••最好这种可怕的事情不要发生,那真会让韩姐受不了的。”
小南说:“不知道。告诉你吧,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中午吃罢午饭,韩姐和小南都午睡了。我也觉得有点困,可是躺到床上却又睡不着。想想这个时候她们在睡午觉,我出去也不用编理由搪塞,就正好可以到那排废弃的平房去看看“她”,临走前,至少我应当去和“她”道个别。
于是下了床,轻轻地套件外衣,打开门走了出去。韩姐和小南都没有反应,我想她们已经睡着了。这个时候,她们是不会过问我的行动的,只要我小心点,轻一点。
走出门,上了楼梯,可是面对那条走廊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天夜里的噩梦,梦里我就是从这个位置走向那个房间的。而此时,虽然是明亮的正午,站在这里,我却有着似乎又回到噩梦里的感觉,那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正在怂恿着我向那里走过去。我的理智在迟疑,可是另一种强烈的感觉却在催促我,就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在等着我过去,我的脚步,居然正在慢慢地向那边移去,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心里一寒,全身都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要去吗?我问自己。过去做什么?我已经没有钥匙,不可能打开房间的门,即使过去,也只是站在门外而已,那么走过去又有什么必要?
何况就算真的走过去,又能看到什么?
虽然这么犹豫着,我还是走了过去。我不相信我走过去了,就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毕竟这不是梦境。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并不远,我很容易就走得到那里。
紧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房间,想着在梦里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我除了黑暗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突然间觉得全身寒毛倒竖,然后就醒来了。那么,这次,我如果真的走过去了,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最有可能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房间的门不会打开,我什么也看不到,就是这样。
这样边想边走,眼看着就要走近那个房间了。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猛地响起:“你要干嘛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4 18:04:38编辑过]
走到近前才看清是小丁,他站在那里一脸诧异地问看我,问:“你不是从那儿搬出来了,怎么又走过去?忘了?”
我不想让他再问下去,因为怕他觉得我是神经病。所以我宁愿用一种看上合理的理由来回答他。
我说:“哎哟,真的忘了。多亏你叫我,要不然,不就白走一趟了,已经进不去了。”
小丁开玩笑说:“走过去也没什么不好,顶多再走回来就是了,只要你不觉得麻烦。”
我问他:“你哪天走?”
小丁说:“我还得再呆几天。我正在跟着师傅们学修复,很有意思,我也想多动手,已经和老师说了,要晚走几天。”
我说:好呵,修复的确很有意思,只是我的耐心不足,让我做,大概连一个都修不上。”
小丁说:“都一样,本来也没几个能像师傅们那么强的。”
说着话,我和他又走回到一楼去了。既然已经承认自己走错了,就只好再次回到楼下的屋子里。我心里暗暗发愁,怕回去了,把小南或是韩姐弄醒了,那我就只好再编理由出来了。
好在打开房间门进去,发现她们两个睡得很好。我稍稍在屋子里停留了一会儿,听着小丁好像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室,就再次轻轻拉开门,向外走去。
这回没遇到什么人,我也没有再试图去看走廊里的那间屋子,就一直走出来到操场上。操场上平时往往会有打球的男生,但因为很多人都已经走了,剩下的大概都在午休,所以,操场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我倒是很喜欢这样安静,否则被人看到我一个人往那么荒凉的上一排破旧房子那里走,会显得很奇怪吧。我一边想着,一边快步地走,很快,就走进了那排房子投下的阴影里。
这个地方一走过来,便觉得凉气袭人,和在阳光下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继续往前走。那个浴室就在前面,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它油漆斑驳的木门。它静静地关闭着,像是一张不愿意张开的嘴,拒绝透露一切隐藏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那么我呢?我是不是可以得知这个秘密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站在门前。深深地吸口气,让自己做好准备。毕竟,我不知道即将要和“她”进行的这种接触,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发生。
伸出手,微微用了几次力,我终于拉开了那扇木门。
阴冷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不是梦境,而是无比真切的现实。我站在门口,看着暗影幢幢的室内,看着那些生锈的水龙头和水管,它们无声地排列着,似乎在传达着一种静默的威胁。
你敢进来吗?你会进来吗?你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在等待你吗?
一切俱有冥冥中的安排,我相信。也包括这个正午我对这里的再一次探望。除去那几次无心的相逢,除去那次半梦半真的邂逅,这一次,才是我真正做好准备,想要和“她”进行的一次真正的、贴近的接触。
再次鼓起勇气,我慢慢地将门在身后带上。天知道,关上这一扇并不厚重的木门,对我来说,需要多少力气。
只是轻轻地、无声的一关,我的手心里已微微沁出了冷汗。
屋子里立刻暗下来了,过了一小会儿,我才逐渐适应了这里面的光线。这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这个阴冷而寂寞的角落,就是她当年解决自己的地方吗?在那次的噩梦里,我看到她独自洗澡时自怜自哀的笑容,我听到了她喃喃的低语:就这样吧。我看到了她带血的面容,还有那首竹枝词,惝恍迷离,幽情独诉。
被困在这里的感觉一定很难受吧,尤其是一直怀抱着怨恨和委屈。但是,谁又能帮助她从这里走出去?
我迈开步子,慢慢走向里屋。因为安静,本来很轻的脚步声也显得很是刺耳。我尽量让自己心中安详,不去乱想,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里屋仍然显得比外面更黑更冷也更脏,不明就里的人大概会把这个归结于里屋没有窗子没有光照的关系。但实际上,那种冷与暗是来自于阴灵本身的气息,尤其是怨灵。
这里当然是“她”栖身的地方。我停下脚步,四下里望望,除了黑而脏的墙壁和龙头水管,没有什么异常。不过,这么看当然也看不出异常来。
吸了口气,我站在当地,微微合上双眼。只有这样,我才能放松下来,感应到她的气息。也只有我放松下来,她才能够比较容易地靠近我。
一切安静下来,身旁的冷气便慢慢地沁入身体,让我感到越来越冷。虽然穿得并不少,而且走在外面的阳光下会感觉热,但在这里,却不一样了。冰凉的气息渐渐入骨,让我感觉像是慢慢地沉入了一潭冰水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仍没有任何动静。我轻轻睁开眼,再次打量了一下周围。因为眼睛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里的黑暗,所以看周围要比刚进来时清楚了许多。我能看得清墙上挂满了灰的蛛网,看得清墙上斑驳的水渍。这里真的很脏,而且比外面那间屋子还要脏得多。如果让我每天呆在这里,那一定是件非常难受的事情吧。
因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反应,我就暂时停下来,在屋子里慢慢踱起步来,正好可以细细地打量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每一个水龙头和水管。这些龙头和水管都太相近了,看不出有多大的差别来。我随便站在一个水龙头下面仰头打量,它看起来已锈得很严重,想不出从那里面还能滴出水来。我伸出手,在上面轻轻触了一下,缩回手看时,只见上面沾了一些黑黄的锈屑。我拍了拍手,打算从那个龙头前转身走开,不料身子还没转过一半,就听到似乎是压低了声音的低语,好像就贴着我的耳边响起来。但因为没有准备,也没有留神,加上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像是一个幻像,所以,我虽然觉得自己的确是听到了什么,却无法听清那到底是什么内容。
一刹那全身突然紧张起来。虽然不知为什么要紧张,但是,那种紧绷着的感觉,却十分明显。因为我的感觉在告诉我:有什么就要来了。
有什么来了?是她来了吗?
我停住一切动作,仔细侧耳倾听,这一回,却不再听到有什么异常的声音,一切如方才一样寂静。但是,这种死寂的感觉却和刚才又有所不同。虽然我无法明确地说出区别在哪里,但我自己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有微微的凉风在我身边暗拂过来,很快就包围了我。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保持安静,冷眼观看。身旁没有异常,一切仍旧如故,但是当然又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来了。
她来了,虽然无形无状,但是,从那冰凉的气息中我能清楚而确定地感觉到她的来临。因为我放松了自己,所以她可以很容易地靠近,很快,我就觉得有一种难以抑止的委屈与怨恨从我的心中升腾起来,我知道,那是她的靠近给我带来的影响。
来得好快。我能感受到她扑来时所携带的怨恨的力量。她想必有着长久压抑着的怨屈,才会酝酿成这么大的力量。如果我稍稍失去定力,就会受她的影响。看来,即使此前已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仍然对她的力量有着不足的估计。
刚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神就立刻凝集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必须和她保持距离。毕竟人鬼殊途,即使我同情她,即使我想要和她沟通,却不能对她无所防备,让自己在她面前彻底开放。
我深吸口气,轻轻问道:“你来了吗?如果真的是你,请给我一点确认。”
我等待着,不放过周围丝毫的动静。因为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式来向我证明她的到来。
好一会儿,周围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微微的凉气涌动,在我的身旁。像是看不到的暗流,盘绕回荡。
然而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似乎又听到了从前听过的那种熟悉的滴水声,就在我的身旁清晰地响起。但只是很短很短的片刻之间,使我几乎疑心那是我的幻听。但是,伴随着这个幻觉的,却是一种更加寒冷的感觉,像是一条细细的线,直透骨髓。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收摄心神。不管是不是幻觉,我其实在心里已经很明白来的就是她,那是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也许是她传递给我的。
我理了理有点乱的思绪。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也无法评价自己这个做法究竟是对是错。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她?我为什么要和她做这样危险的沟通?即使沟通了,我又能为她做点什么?我同情她,为了这种同情我甚至愿意来冒险尝试我从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但是,我却仍然不知道她的想法。我在明,她在暗,她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对待我,那是我很难想象的事情。
站得久了,觉得脚有点酸,我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可坐的地方,于是就找了个水龙头下面砌出来的那种凹坑,坐在坑的边缘上,把脚放在坑里。这有点像个小凳子,坐上去比站着舒服多了。坐好之后,我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头上的水龙头,令我吃惊的是,我发现它居然在微微地晃动。就好像有一只看不到的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在上面。我眨了眨眼睛,打算再看得仔细些,好确定那不是我眼花造成的假像,可是突然眼睛里一疼,有什么异物落进去了。我一边伸手去揉眼睛,一边想,大概那是水龙头上的锈屑飘进了眼睛。
眼泪流了好多,我擦了又擦,这才让眼睛好受了些。等我感觉没事了,抬头再看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水龙头并没有丝毫的晃动,只是安安静静地从上方俯视着我,像是一只无神而晦暗的眼睛。
我轻声说(虽然声音很轻,但我知道她听得到):“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想来看看你。我知道你走得很委屈,我也知道你一直以来觉得很苦,但是,你不能总是这样下去。如果你没办法从自己的怨恨里跳出来,你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再过不久,这里就要被拆掉了,所有的房子都会变成废墟,最后淹没到水下,那时你就真成了孤魂野鬼了。所以,我今天来,是想劝你,不要再困着自己,不要再有那么强的怨念,早点让自己解脱吧,好去重新转世。其实感情这些东西,就算你活着的时候看不开,现在总该能看开了吧?你当时所爱的人现在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当年你是为他而死的,他的生活和你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是这样,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快点跳出来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要再执著于你的怨念之中,更不要想着用它来害别人,那只能让你造更深的罪业。可惜的是,我的力量不足以帮助你,但是,你可以去寻找能帮助你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解脱痛苦,那么,你一定会有很好的另一世的生活,请相信我。”
就像在自言自语。我在说的时候,心里也会时时泛起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如果跳出这个既定的情节,单单看我现在的行为,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这个破房子里,坐在满是灰尘和蜘蛛的又暗又黑的沐浴间里,两眼发直,自说自话,换个外人来,一定以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患者。连我自己都想不出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行为。不过,我却又相信她是在听我说,她一直就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看不到。
那么,我的话,她会听吗?那是她想要听得到的安慰吗?在她死去之后,很少有人,或者说根本没人会在意她孤独的鬼魂在这里流落吧?即使知道了,我想也不会有人来和她做这样的沟通。也许人们会用镇鬼的符咒来镇压她,就像小南在房子的那一侧山墙上看到的“收魂”符咒一样。而对于她的可怜,会有多少人来关心?。
因为人们对待鬼魂的态度往往如此。要不然就是很怕,要不然就是很厌憎,却不会有多少人对它们抱有深深的同情之心。它们,尤其是怨鬼们,生前大都经历了人世间很大的痛苦,才会在死去的时候怀抱着那么大的怨恨。怨恨越大的鬼魂,往往就是死得最可怜的人。作为人,他(她)们的死亡是痛苦的;而作为鬼,它们徘徊在这种痛苦的状态里无法脱身,则要比死亡本身,更不幸多少倍。
可惜的是,我那个时候还什么都不懂,我不明白该用什么办法来帮助她,也还没意识到其实借助佛力对这种怨念的化解,会有着怎样神奇的力量。所以,那时我对她抱有的只是同情,而除去这些,就是对自己没办法帮助她的无奈。
机缘未到,徒唤奈何。
她一直在沉默。如果不是感觉到她冷冷的气息一直在我身边围绕,我几乎都会怀疑她是不是还在这里听我说话。但我相信她听到了我对她说的那些话,不过这对于她能有多大的用处,连我自己都没什么把握。可是,除了这些,我还能对她说点什么呢?
我坐得冷了,就站起来打算离开。这里已经让我全身冰凉,其实我是很希望赶紧走出去晒晒太阳,让自己温暖一下的。但是,毕竟我要走了,我还是希望能在走之前和她说说这些我一直想对她说的话,也许她不会接受,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听,但是,这么做了,我会觉得心里好受些。
难道,我所做的这些,只是为了求自己的心里平安吗?
我走到里屋和外屋的交界处,回过头环视屋内,再次轻轻向她说了一句:“我走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转回身,我快步走向了门口。
伸手去推木门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好像有人,就站在身后默默地盯着我。那紧紧的盯视让我感到后背上又凉又麻,极不舒服。
那是她。一定是她。
我甚至确信,只要那一刹那我回过头去,我一定可以看到她……
站在屋角的黑暗里,默默地注视着我的离去。
会吗?会是这样的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只要那一刻我转过身,只要那一刻我有勇气回头。
我的手在那一刻停住了,我真的有了极为短暂的犹豫。回过头去,或是义无反顾地离开。
我选择了后者。
推开门,迈出那片房子的阴影,我走到了正午的阳光下。
站在外面,我是如此深切地感到了阳光的温暖。已是12月的冬天,冬日里的阳光虽然没有了那么多的热量,但此时对我来说,却仍然显得温暖异常。我合起冰冷的手掌,让阳光的暖意流遍全身,方才那冰冷黑暗的屋子,在阳光下似乎就成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影。
转过头,我走开了。身后,是那间越来越远的阴暗的屋子。她还在目送我的离去吗?为什么我在走开的时候,心里会感觉这样的酸楚?就好像我有什么未了的事情,被留在了那里。
但是,我还是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明知这个时候,回头也看不到什么,但是,仍然不愿意让自己回头。
既然走了,就不要回头吧。
刚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身后有声音,我一下子停住脚步,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居然是看门的大爷,从房子靠院墙的那一侧走了出来。我回过头去看他时,他也正好看到了我,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
我看得出他脸上的愕然,上面分明写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我脸上的表情,想必也和他一样。
那真是一个很难让人忘记的场景,我们两个定格在那里,虽然不过眨眼的工夫,但我却觉得是个很长的间隔,那一刻我想的只是:要不要打个招呼?然后该说什么话?
我只记得我很慌乱而不自然地朝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转过身来接着走了。其实如果换了在别处遇到他,我肯定会很从容地招呼一声,然后一起走回去。毕竟走回去并没有很远,而且总还是有话可说的。
但是在这里,这样的相遇,实在让我太吃惊了,以至于我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正常反应。不过我也看得出他的不自然,我向他笑着点头时他的表情基本没什么改变,仍然带着很大程度的惊愕,而且,他的脸上看不到没有平时那种温和的笑容。
转过身来之前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他很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放到了背后,那只手上似乎拎着什么东西。不过,因为我只顾他的表情异常,加之我当时也并不镇定,所以我没有看清楚他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因为他在后面,我就走得比较快了。我走过操场,走上台阶,很快就走进了楼里。下了楼梯,回到寝室,我发现小南和韩姐两个人仍在睡,而且还睡得很香。
我轻手轻脚地坐回到床上,脱了外套和鞋子,让自己躺下来。这样她们即使醒来也会以为我一直和她们一样在睡觉。虽然表面看上去很安静,但我的心却扑嗵扑嗵跳得很快。一来是因为我走得比较急;二来当然是因为方才和看门大爷那出乎意料的偶遇。
我不能不心生怀疑:他跑到那个荒凉的房子角落里去做什么?还有,为什么他看到我时会显得那么吃惊和不自然?如果说我有吃惊,是因为我刚刚去做的事情令我不愿意让人发现;而他呢?他难道也和我一样在做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那会是什么事情?还有,他下意识地藏到身后的东西,是什么?
真是令人难以找出答案的问题。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清其中就里。大爷在我的心目里,一直是一个温和的老好人的形象。除了那次搬墓砖惹过他不高兴之外,我很少看到他板起过脸或是脸上没有笑容。但这一次,他的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神情,就好像被我无意中撞破了什么他刻意隐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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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呵,放着这么好的一个咨询对象,我为什么就没想起来要问他呢?
如果方才我问他去做什么的话,不知他会怎么回答我?他想必不会把事情轻易告诉我,也许他会用沉默来应对或是用其它事情来分散我的注意力,那样,我仍然不能从他那里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这一切真是让我觉得头绪纷乱,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结果来。最后,我突然想到,也许我该去那个房子侧面的角落里看一看,看看那里除了符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让小南觉得害怕,让大爷显得鬼鬼祟祟。
那么,什么时候去呢?现在去?下午去?还是再等等?
想要了解真相的欲望让我根本无心休息,躺在那里也是勉强让自己安静下来。我翻了好几个身,最后还是坐了起来。我想这就去看个究竟,看刚刚大爷到底去那里做了什么。虽然我也想到,就算我去了也未必能看出什么来,但这种欲望就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所以我几番思量之后,终于还是一下子坐了起来。
穿上衣服,我第三次走出门去。出了楼门,先心虚地朝大爷所在的那个小屋看了一眼,不过因为门虚掩着,窗子也没打开,所以我这一眼看得没什么价值,看不出他在不在,或是在做什么。我下了台阶,走向操场,走到一半时又回过头看看,身后静悄悄地没什么动静。当我确信肯定没有人看到我向哪里走时,这才加快了步子,朝着那排房子再次走去。
这一次我走得很快,不像刚才,步子里还带着点犹疑。那时是因为心里有负担,想不出自己去做的事结果是吉是凶,所以难免有些迟疑;而这一次,我却是急着想弄清真相,所以走得分外地快,甚至经过那扇让我记忆深刻的木门时都没有慢下来。那间浴室从整座房子看是偏向靠墙那一侧的,它之后再经过两间屋子,就到了房子那一侧的尽头,也就是和院墙相接的那个角落。那里因为几乎没有人去,所以草长得格外地疯而密,我一转过去,首先看到的就是大丛的荒草,塞满了那个狭窄而阴暗的角落。
我的眼睛迅速地扫过这个角落里的每一处,想要从某个地方找出异常,以说明看门的大爷方才来这里的行为。但是,我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异常之处,只有长长的草,除了这些,没看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是,肯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我的脑子里也分明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我找不出来那地方在哪里。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在提示我,但我又说不清那个念头是什么,只能在感觉里苦苦地寻找:我忽略了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是那道符。小南分明和我说过这里的房子侧面墙上有一道符咒,画成葫芦的模样,里面有‘收魂’二字,可是,我站在这里打量了半天,却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画在墙上的符咒。
但小南是绝对不会乱编这种事的,一来因为她不是那种喜欢胡说八道的人,二来她也不懂这些。更何况那个符咒她描述得非常详细,使我在栈道那个七道门的洞壁上一看到那朱红色的葫芦状符咒上面写着‘收魂’的字样,就一下子和她的描述对上了号。如果说她是看错了,那么她是不会描述得那么真切的。我们两个从没在任何一个老乡家里看到过这种符,虽然老乡家里的符很多,都画在墙上,不过没有一个是这样子的。那样的符我只在七道门的洞里看过,而且那之前我除了听小南说过,再没听别人给我描述过这个东西。
但是,现在这个符哪去了?难道消失了?
我越想越奇怪,干脆打算走进草丛,到那个山墙跟前去看个究竟。可还没等我走出几步,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拉住了我。
我全身的毛孔都乍起来了,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是谁在拉我。没想到定睛一看,居然是小南!
她好像是跑过来的,气还喘得不很均匀,一看到我回过头,她立刻大声问:“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小南紧张兮兮的样子,我问她:“我来看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南皱着眉,问:“你干嘛要到这儿来?”
我说:“我想来看看你上次和我说的那道符咒。”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说:“看那个干嘛?”眼光却很自然地落到了房子的侧墙上。这时我看到她的表情很奇怪地发生了变化,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我侧过头看她,问:“怎么?”
她盯着那面墙,慢慢摇了摇头,道:“奇怪……那道符……怎么没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一下子跳起来用手指着墙叫道:“你看,你看,有人把那道符刮下去了!”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那面墙上有很明显的一块颜色同别处不同,显然,是被人动过了。
我们两个一起冲过去仔细察看,那个墙面真的是被人用很锋利的东西刮过了,砖面被刮掉,露出了下面比较新鲜的颜色。从残留的一丝丝红色的痕迹看,那被刮掉的,显然就是小南说过的那道写着“收魂”的符咒。
小南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被刮过的砖面,缩回手来让我看她指尖上沾的砖末,说:“是才刮掉没多久的,你看。”
我当然不用看就知道,原来大爷刚刚来做的事情,就是这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南看我呆呆地不做声,就问:“你怎么了?不相信我的话?这里真的曾有个符来着,现在被刮掉了,看,这还有没刮掉的红色呢,就是那道符上的。”
我说:“我不是不相信,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要把这道符刮下去。”
小南听我这么一说,也奇道:“对呵,为什么有人要把它刮掉?再说,这个符画的地方这么隐蔽,是谁来把它刮掉的?一定是个知情的人才对。”
我拉了拉她的手,说:“算了,走吧,那个符有没有,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这个地方挺背的,别在这里呆着,我们回去再说吧。”
小南点点头,和我一起转身往回走。临走前她又一次回过头看了看那面墙,但没说什么话。我在一旁冷眼看她的表情,她的表情里既有迷惑不解,又有些微微的紧张。
我最终也没有把中午发生的事情告诉小南,我想她也绝对不会想到那个看上去笑眯眯好脾气的看门大爷会做出这么一件在她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在回去的路上反复地推想着那个刮掉符咒的人会是谁,动机是什么。不过她当然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答案,因为除了这件事情的结果,她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而我也不打算告诉她,因为她知不知道这件事,对她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更何况,我希望在她眼里,大爷还是那个温和的大爷,而不是个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神经紧张的怪人。
傍晚的时候我出来打水,正遇上大爷在收发室的门口闲坐着。我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的反应。大爷的脸上仍是和平时一样和气的笑容,表情里也没有什么不自然。我和他打了招呼,接完水就回去了。我想,中午的那个偶遇,对于我们两个,就成了个相互拥有的秘密,他保留着他的,我也保留着我的。但是,至少我知道一点,他对于“她”和整个事情,包括那个符咒的作用,一定是心知肚明。
我始终没有对他提出过问题,因为我知道即使我问了,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他不会告诉我什么,这个我很明确地感觉到了。但是,我却在心里暗暗地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因为我明白刮掉那个符咒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那个符咒真的是为“她”而画。
只是我想不出,为什么他要费力气去刮掉那个符咒?过不了多久这里所有的房子都会被拆掉,到那时候符咒不也一样会随着房子的被拆而被破坏掉吗?如果说,他是想早点让她脱身,那么,他在这里看门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个符咒显然也不是才画上一天两天的东西,为什么他早不刮,晚不刮,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可惜,一切只能成为不解的谜题,因为我无法去问。而且就算问了,也未必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而且他想必也在猜度我中午那奇怪的行为。从我们遇上的时间看,他转过房角时可能刚好看到我从那屋子里出来。就算他没看到我从那个屋子里出来,我当时的举动也是够古怪的。他会怎么理解我独自一人跑到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转悠的行为?我们这两个人,大概都在思来想去,最后把一切归于置疑,因为都知道很难到对方那里得知答案。
有时我想,这大概也要归罪于我的不擅交往,要是换了小南是我,她是很有可能和大爷建立一种良好的交流的,从而会问到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大爷的笑容下藏着很多秘密吧,可惜我无法透过他的笑容来看破他的秘密。秘密就是秘密,是不为人知的事情,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符咒一去,她大概会解除了禁梏,自由多了,但愿她千万不要抱着怨念做差了事,否则这种将她释放的行为,就很难说是好是坏了。
那个晚上我以为我至少可以梦到“她”一些,因为毕竟白天我和“她”有了那么久的交流。可出乎意料的是,我睡了一个很少有的好觉,几乎没有梦,至少我醒来时没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我在早晨神清气爽地醒来,心情非常舒畅,即使看到窗外阴沉的天空和零落的冷雨,都没有影响我的愉快心绪。我和小南开始收拾行李了,因为已经托小罗老师为我们订了离开的船票,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们船在傍晚7点钟开。也就是说,这是我和小南在这里所停留的最后一天。
因为上船必须要到城里,所以我和小南收拾好行囊之后,就打算直接进城,把东西寄存后,在城里好好逛一天,晚上再坐船离开。我和小南收拾行李时,老师已经不知不觉地出去为我们联系好了进城的车子。这两天来,老师做的事情基本就是送一小批一小批的同学返程,而我们两个应当是除小丁等三两个男生之外最后离去的学生了。老师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当我们坐进车内,从车窗探出身子最后一次回头向他挥手道别的时候,我这才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关怀。尽管在那之前他一直说对我和小南两个人放心,因为我们不像小雪那么让人担心,都比较独立,还开玩笑说我们两个路上能安分守己不去害别人就不错了。但就在临别的那一瞬间,我却从老师的眼里看到了他深藏于心底的温暖与依依的惜别之情,让我们本就沉甸甸的心情更是往下一坠,平添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感动。
那一天韩姐没有画图,而是陪着我们两个到城里去玩。我和小南正好到城里的邮局去把那几块墓砖先邮寄回家,因为它们实在太重,令我们本不轻松的行囊更为沉重,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为了保证它们能平安到达,我们煞费苦心,弄了好多碎布和棉絮填塞到砖和包装箱的空隙里,只希望这样能帮助它们抵御住一路的颠簸,不致破损。不过要说的是,这个愿望最后仍然落空了,当我们后来收到装着它们的包装箱时,我那两块墓砖中有一块已被弄得身首异处。小南的那一块也一样没逃脱被损坏的命运,在路上被一分为二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没能在它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或者伤害,而我们的邮递服务却在数天内便让它们从此不再完整,面对着残断的墓砖,我也只好无奈地兴叹。
离别在即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按照之前的约定,小罗老师,还有小李师傅,小丁,加上我们三个,一同去城里最有名的一家火锅店吃在这里的最后一餐告别饭。面对近在眼前的分别,大家都有些激动,所以喝了很多酒。包括从来不喝酒的小罗老师,居然也破例喝了好几杯。正当酒酣耳热之时,小李师傅在酒桌上用纯正的蒙语为我们唱起了古老的蒙古民歌,浑厚的声音,深沉的旋律,让我们把酒倾听,都不由自主为之心潮激荡。
是呵,虽然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却好像已做了一生的朋友。人生本就离多会少,更何况每一次的离别都会让人平添不知多少分的惆怅。所以大家又说,又笑,又唱,又频频举杯,只是为了尽量地用这种有些夸张的欢乐来添满心里那即将因离别而出现的空档。
当然,这次离别之后大家并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包括和小李师傅,和韩姐。因为毕竟都是同行,所以总还是会有见面的机会。只是在这儿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日子里,大家早已如亲人般相互依恋,而下次的聚会,又很难说会在哪里。更何况,在这长江边上,在这千年的小城之中的这一次分手,也只能是我们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就如这次相聚一样。
然而时间不会因为我们感情上的难分难舍就对我们施以例外,反倒是觉得没过多久,就到了即将上船的时间。大家只好恋恋不舍地喝下最后一杯告别酒,忙着去取行李,找棒棒(就是当地帮人挑担的人)。当我们跟在挑着行李的棒棒后面走向那条长长的通向江边码头的石阶时,韩姐、小南、和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离别的伤感,紧紧拉住对方的手,也顾不上难为情,就泪流满面地哭了起来。韩姐哭得最厉害,她一边哭,一边紧紧握住我和小南的手,低低地说:“你们不要以为姐姐平时不太会说话,就以为我没有感情。其实我就是嘴笨,但我心里的感情,不比你们的少……”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们三个就抱在一起,哭得更厉害了。
这种时候,这种场面,男人们大概是看不得的,因为他们不习惯这种哭哭啼啼的分别场面。男人们总是喜欢把感情埋在心底,而不是流露在外边,所以小罗老师,小李师傅,还有小丁这几个人只好站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等着我们哭完。在这个时间当中小罗老师还去为我们买了一大袋的柚子。这时正是柚子成熟的季节,这里的柚子个头不大,比我们常吃的橙子稍大一点,所以这一大袋的柚子实在不少,以至于后来我和小南吃了一路,一直吃到重庆还没有吃完。
到了码头,棒棒放下我们沉重的行李,小南赶紧掏出零钱来,在讲好的价钱之外又另给他加了两块钱。那个棒棒很高兴地接过来,连连说了好几句谢谢,开心地走了。小南见我看她,就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看你一路上就一直在看他,就知道你一定是同情他挑那么重的东西,还要走这么多路,却只收几块钱。反正照你的做法到了地方你也肯定得给他加钱,不如我加了,省得你再麻烦。”
我握了握她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真的是老朋友,连我心里想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让我无语之下,只觉得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
从码头到船上还要走一段长长的跳板,小罗老师提起最重的行李,对韩姐和小李师傅、小丁他们说:“还是我送他们上船吧,不要都上去送了。”我和小南也怕大家上了船,过一会儿走时,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得被激发出来,就一致同意小罗老师的意见。韩姐大概也怕自己到时又会太难过,所以看到我们都这么说,也没有太坚持。不过,当我和小南走上跳板,再次回头道别时,我还是看到了她背过头去抹眼泪的难过样子。
小罗老师为我们订的这艘船还是艘才下水没多久的新船,上面干净得简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虽说是四人一个房间的三等舱,却窗明几净,装修得非常漂亮。最让我们惊喜的是,居然还有单独的卫生间,24小时热水供应,可以随时洗舒服的热水淋浴,这对我和小南来说,真像是到了天堂一样。帮我们把行李安顿好,又站在那里说了两句话,我和小南就都劝小罗老师赶紧下船回去。小罗老师自然也理解我们的心意,没再坚持,只是又嘱咐了我们两个几句,让我们到了重庆之后别忘了打电话报个平安,这才道了别转身离开。我和小南趴在窗口目送着他走上跳板,渐渐走远,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小南叹了口气,说:“唉,好在只有小罗老师一个人上来送,要是韩姐他们都上来了,那我们肯定不会这么理智地告别。”
在窗口看着外面来来往往上船下船的旅客,远处是县城里温暖的万家灯火,心里忍不住很酸。站在这里,虽然看不到韩姐他们的影子,但我和小南都知道,她肯定不会离开的,她会站在远处,直到看着我们的船开走。
小南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突然说:“韩姐呆会儿回去了,肯定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
我轻轻点了点头,因为我们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想着韩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的样子,我禁不住心里又泛起一阵酸酸的怅惘。
就这么离开了?在这里虽然只生活了两个多月,临别时,却分明感到了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之情。这种感情和人、和山水,和很多难忘的记忆纠缠在一起,真是斩不断,理还乱。
上船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我和小南看看表,就要到开船的时间了。除了我们这边睡的上下铺外,对面那张上下铺的床却还没有人来。我和小南暗暗开心,要是一直没人来,那我们这三等舱就坐得太合适了,从四人间变成两人间了。
不过,我们还没高兴多久,就走进来一个男人。个子不高,三十几岁的样子,几乎没带行李,只夹了个包。他进来打量了一下房间和我们两个人,就坐到对面床的下铺打起电话来。我和小南也没太在意,只看了他一眼就自顾自靠在窗边接着聊我们的天。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也很快,还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我们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再说也没兴趣听他说什么,倒是觉得他打电话的声音有点聒噪。他打完电话,又站在窗口朝外面看了一阵,就爬到上铺去躺下了。我和小南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一个男人在这里是件让我们很别扭的事。我还在心里暗暗发愁,希望来的另一个人不是个男的才好。
看了看表,马上就到开船的时间了,那另一张床位上的人还是没有出现。我和小南慢慢松了口气,心想大概那张床是空的了,这样也好,总比和两个男人呆在一个船舱里好。我们两个都挤在我住的上铺,边朝外面看,边小声地交谈。外面跳板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送船的人也都纷纷从船上走下去了,和方才相比,外面显得清静了很多。
突然,屋门开了,小南和我同时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女人走进来。二十几岁的样子,很瘦,提着一个小包,径直走到下铺坐下来。看来,她就是这个舱里的另一位旅客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4 18:05:38编辑过]
进来的那个女人把小包放下,就坐在对面下铺的床上,用手支着腮,朝着窗外发起愣来。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在我感觉里似乎很熟悉,不过我又很清楚地确定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见过她。她的样子很没精打采,还带着一种仿佛是刚刚哭过的表情。我想,那大概是她刚刚和所爱的人或者是家人告别造成的吧。
很奇怪,我只看了她几眼,就开始心神不宁起来,本来很感兴趣的音乐节目也看得心不在焉。好像这个场面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包括这个船舱,包括这个迟来的表情忧伤的女人。她那瘦瘦的样子很平常,几乎没什么出色之处让人难忘,加之没精打采的表情,如果放在平时,按我不记人的毛病,肯定想不起她是谁。但是,这个女人却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我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她,而且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是个船舱。还有她手里拿的小包,都让我觉得眼熟。我在记忆深处费力地搜索着,真的,我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呢?
肯定有这么一回事,我越想就越确定,但是,那个记忆就像一团轻烟浮在眼前,我刚刚费力去捕捉它,它却又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尽管我表面上还是在专注地看电视,可我的大部分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她那边去了。我用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她自从进来就坐在那里一直没动地方,像是一尊雕塑,就凝固在窗前了。
船开了,缓缓地。码头上远远近近的灯火和人群离我们渐渐遥远,慢慢地融入了暗影流动的水光之中。汽笛声起,很响亮地震动耳鼓,那一瞬间眼睛一热,又几乎流下泪来。真的是离开了!这个让我们深深留恋的地方。想着码头的某处,会有送别的朋友饱含关注的目光送我们渐渐远去。我们虽然离开,却带走了难以忘怀的宝贵记忆与友情,同时也留下了对这块土地、对朋友的深深眷恋。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小南侧过头去,不易察觉地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清泪。
从这里到重庆,我们要在江上渡过将近三天的水上旅程。好在是窗外有美景悦目,身旁有好友相伴,再加上这么舒适的旅行条件,使得这个旅程不但不让人寂寞难过,反倒成了一段短暂而令人难忘的美好时光。我和小南每每想起这段旅程,都会开心无比,回忆之余,又会怅惘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故地重游。
当然,即使故地重游了,也不可能再找到和从前一样的感觉,我知道。人生的每一次经历和感受都是不可重复的,这也使得我们记忆宝库里的珍宝闪烁着种种不同的光彩。不一样的悲伤,不一样的快乐,不一样的眼泪和不一样的欢笑,它们折射着不一样的经历和心情,也标志着我们不一样的前行旅程,就在这些记忆的珍宝慢慢累积的过程里,我们逐渐走过了生命的每一个季节,积累下记忆里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财富。最令人快慰的是,还能够有亲密的朋友或是爱人,和我们一同分享这些珍宝,品尝其中的忧伤与快乐。
那些能够和我们分享的人,不也是我们生命中宝贵而温暖的财富吗?
船在江中慢慢地溯流而上,我们到达的目的将是我的老家,美丽的重庆――那个我虽然从未生活其中,却总是魂牵梦萦的城市。我躺在床上,心中思绪翻滚,无法平静。因为念头太多,所以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我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山影从极暗的天空背景中静穆地凸现,显露出黑暗的不同层次;而航标灯的光亮在这大块大块的黑暗中则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水声透窗,江风穿帘,这个夜晚真是寂静而神秘,这艘船就好像是航行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让人情不自禁地为之迷惑。
正当我享受着令人放松的安宁时,对面床上那个男人的电话却突兀地响起,让我不由被吓了一跳。那声音尖锐而具有穿透性,在这静谧的晚上显得尤为刺耳惊心。他却似乎没什么反应,直到电话响了几声之后,才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电话压到身下去了。这一回声音虽然变小了,但那没完没了的铃声仍然顽强地透过障碍钻进我的耳朵里,每响一下,我的心都跟着紧缩一下,就像是有一只手在一下下地扯着。我真希望他赶紧把这个电话接起来,不要再让它这么不停地响下去,可是这个人居然就不接,还躺在那里睡得很香的样子。于是这电话声响响停停,持续了将近10分钟,那个锲而不舍的致电者才终于绝望了,放弃了继续打下去的念头。
这一来我更睡不着了,本来刚刚看着外面已经有点点倦了,结果现在却被这个插曲搞得睡意全无。我翻了个身,趴在床边垂下头去看下铺的小南,她却闭着眼睛睡得很熟的样子,看来这个电话并没有让她醒过来。我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对面床下铺的那个女人,她也躺在那里,合着眼睛,身上搭了个毛毯,看不出她是睡着还是醒着。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听不清楚,胸口的起伏也不很明显,有一阵我甚至觉得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是一个躺在那里的假人。
我收回目光,躺回到床上,闭起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舱顶的灯光射着眼睛,让我很难睡着。不过,睡总还是要睡的,要不然干什么。我翻个身,让自己背对着灯光,再用毛巾盖住脸。这一来眼前就暗多了,心里也感觉安定了些。
这样睡了一小会儿,却突然听到对面床有声音。我转过身看时,原来是那个女人坐了起来。只见她慢慢地下了床,来到窗边的桌子前坐下来。不知她从哪里拿出一把梳子和一面小镜子,就坐在那里慢慢地梳起头来。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她这么晚梳头做什么?难道不睡了?还是一会儿要下船?
她梳头的样子很从容,梳子缓缓地从头发里掠过,再滑出来,一下一下,像是一个个慢镜头的回放。我看了一会儿,虽然心里明白自己这么盯着别人看很不礼貌,但她的行为实在古怪,让我不能不好奇地关注。而且,我发现,虽然她在面前摆着面小镜子,却并不看它,眼睛只盯着黑沉沉的窗外。窗前的白纱帘被江风吹得鼓荡起来,在她的面前飘舞,她也好像看不到一样,只是定定地看着前面。说实话,我觉得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真正停留的焦点。
看着看着,我突然有了一个有点可怕的想法。她上船之后的忧伤表情,她半夜不睡起来梳头的怪异行为,使我不能不想到,她会不会是一个想要轻生的人?难道说,她要在梳完头之后去寻短见?要不然她又怎么会在梳头时有这样怪异的一付表情?那分明已经魂不守舍,这个人虽然还在机械地做着梳头的动作,但她的心,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真的不能睡,一定要好好地看着她才行。如果她真的像我推测的那样,梳完了头,接下来她会怎么样呢?也许她想要纵身跳入江中?那是最简单的办法。要是那样的话,最好的地方应该是在甲板上,那里人少,光线暗,纵身一跳,倾刻间就会被卷入江水之中没了踪影。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寒了一下,暗暗下了决心,如果她一会儿真的出去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
她慢慢地梳了好半天的头,也不见停止。因为她侧对着我,而且我要保证自己观察她时不被她发现,所以我没法仔细地去研究她脸上的表情。但是,我还是感觉得到她一定是在全神贯注地想着什么事情,因为她梳头的动作明显是心不在焉的,完全是一下下机械的动作。也许此刻,她正徘徊在一个重大决定的边缘。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停止了梳头的机械动作,把梳子放到桌子上。她低下头,手中居然多了一把剪子,她握住一小把头发在眼前看了看,又拿起剪子比了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咔嚓一声把一小绺头发剪了下来。
我楞住了。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拿过一张白纸,把那一小绺头发放在上面,然后小心地、仔仔细细地包好,一边包,还一边低低地在嘴里嘀咕着什么。我竖着耳朵拼命地想听清她说话的内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低了,简直就是在嗓子眼里咕噜。不过她包头发的动作倒是很快,不一会儿就包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纸包。她拿着那纸包在眼前反反复复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不知是哭还是笑地捂住了脸,全身哆嗦了起来。她瘦削的肩膀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我听到了她从指缝里泻出的细碎而微弱的啜泣声。
就在那一刻,我才猛地想起,我在哪里见过她。
就是在我去白帝城之前的那个晚上,在一场清晰的噩梦里,最初的那个梦中,我就是在船上遇到了这个女人。瘦瘦的,拿着个小包,在那个梦里,她就是这样伤心地捂住脸哭泣的。怪不得我一看到她就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原来那记忆的根源是埋在这里。
那一刻我的全身都因为紧张而变木了,我甚至想不出我是进入了又一个噩梦,还是面对着真正的现实。但这情景真的是太相似了,让我不能不万分吃惊。我在这里所遇到的,到底是人,还是个鬼?!
她突然停止了啜泣,抬起头,把那个包着头发的纸包握在手里,慢慢地站起身来。她转过身,居然抬头看向了我。我看到了她因哭泣而发红的眼睛,还有苍白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似乎有些变了模样,不太像刚上船时我看到的样子,而是更年轻,也更清秀些。
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很快就走到了我这边的床前。我被她的举动弄得愣住了,就只是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竟没想过该怎么办。本来我的床离地面有一人多高的,她就算走过来,我也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可是奇怪的是,她走过来时,我的床居然才到她的胸口那么高。她伸出手来,手心赫然是那个包着刚剪下来的头发的纸包,递到我眼前。
我半坐起来,面对着她,问:“你要干嘛?”
她不做声,只是把手伸得离我更近了些,一面瞪大了无神的眼睛看着我。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来。而且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她突然轻轻笑了,用很低的声音念道:“月出江头半掩门,待郞不至又黄昏……”
我当然熟悉,这就是那个晚上我依稀听到她念过的,后来又在白帝城的竹枝园里看到的那首竹枝词,后面的两句我还记得,是“夜深忽闻巴渝曲,起剔残灯酒尚温。”
我摇了摇头,问她:“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要去哪里?”
她看着我,默然片刻,叹出了冰凉的一口气。
她的声音细若蚊鸣,说:“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不知道……”
她把那包头发再一次向我跟前送了送,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盯视着我。
我问她:“你剪头发干嘛?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她不回答,只是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没办法,我最终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纸包,因为我受不了她的目光。
她似乎是欣慰地叹了口气,缩回手,脸上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我问:“你要我拿这个做什么?”
她后退了几步,微微点了点头,我听到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就这样吧……”
还没等我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竟然就猛地转身,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我大叫了一声想过去拉她,却一下子惊醒过来。
居然又是个梦,一个匪夷所思的梦。我呆呆地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小南从下铺手忙脚乱地爬到了我的床上,问我:“你怎么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我怎么了?”
小南说:“我听到你刚才大叫了一声,是不是做梦了?”
我坐起来,点了点头。眼光一下子落到对面床下铺那个女人睡觉的地方。她还在安静地躺着,连姿势都没什么变化,好像我的叫声对她并没什么影响。
上铺那个男人也在安静地睡着,看来只有小南被我的叫声惊醒了。
我抱歉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小南关切地问:“你做什么梦了?”
我说:“说了你也许不信……我梦到她了。”
小南说:“她?哪个她?”刚问完,就猛省过来,吃惊道:“哦,我知道了!”
我说:“你方才睡得好不好?”
小南说:“我睡得挺好,被你惊醒那阵,我正梦到在挖方呢。”
她紧接着问:“你梦到她?怎么回事?她吓到你了?”
我迟疑了一下,考虑到小南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是给她讲了刚才的那个梦,她大概就又要疑神疑鬼了。
所以我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我也记不清,醒过来就忘了。”
说完了,我低下头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方才,我就是用这只手,接过了梦中的“她”递给我的那个纸包。
里面包着“她”的头发,刚刚剪下来的头发。
我想起了那个纸包,我从我们住的屋子里床下发现的那个纸包,那里面包的,就是“她”的头发吧。
为什么要剪下来?为什么要给我?
手中当然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个梦境。不管有多逼真,那也只是个梦境。
想到这里,我对小南说:“没事,你别担心。大概是日有所思,所以才会做这种梦。离开了,慢慢忘记了,我就不会再想这些了。”
小南有点担心地看看我,说:“但愿吧,反正我觉得你梦到她不是什么好事。一定是个不好的梦,我从来没听过你做梦这么大叫的。”
我说:“没什么,你别乱想。我都忘了梦到她怎么了,只是有个印象而已。算了,不说这个,你快去睡吧。”
小南说:“我就在这儿陪你吧,反正这儿也躺得开。你睡你的。”
我笑了笑,说:“一会儿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两个有问题呢,放着下面那张床空着,都挤到这张床上来。”
小南侧过身躺在我旁边,也笑了,说:“随便想去吧,反正也没人认识我们。”
这张床还不算窄,我们挤在一起也睡得开。我重新合上双眼,再次入睡。说来也怪,小南躺在我身边,我还真的感觉很踏实似的,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好,而且也再做什么怪梦。
我被吵醒时是船到万州的时候,因为有很多人上船下船,走廊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对面床上铺的那个男人也下了床,夹着包走了。他到这里就下船,让我和小南很高兴。屋子里没了男的,感觉比原来自在多了。
我看了看那个下铺的女人,她好像并没有理会周围的动静,还是那么静静地躺着。如果不是她胸口有微微的起伏,我几乎会怀疑她是不是个活人。一连几个小时不换姿势地躺着,难道她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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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当然不会知道我此刻的古怪想法,笑嘻嘻地说:“喂,你知道吗?刚刚走的那个男的,是个文物贩子。”
我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他和你自报家门了?还是你看相看出来的?”
小南说:“什么呀,是我刚才听他和人打电话听出来的。船快到时,他打了个电话,说什么看看货,又问是什么地方出的,还问有没有被当地文管所盯上什么的,反正说了很多。虽然他声音不大,可是我那阵正好没睡着,听得一清二楚的。他肯定是到万州收东西的,给他打电话的就是盗墓的。这可好,考古的和盗墓的住到一个房间来了,还是对面床,真够有意思的。”
我说:“你还笑呢。这些盗墓和倒卖文物的家伙最可恨了,可惜我们没什么办法收拾他们,要是我们有执法的权利就好了,当场就把他抓起来。”
小南说:“这没办法。我们不但不能抓,还得忍气吞声地收拾他们盗过的残局。要是没有他们这些人,我们挖墓的时候会多开心呵。想想看,一个从没被盗过的完整墓葬,对我们来说,会有多大的信息量。可是,就拿我们这次发掘来说,有几个墓是没被盗过的?”
我说:“是呵。最可恨的是那个村长,盗完了墓,居然还敢跑到旁边看我收拾他盗过的墓,真是让我气死。最好颁布严格的法律,重重处罚这些盗墓的家伙,让他们不敢这么嚣张。”
小南说:“没法子。就拿我们呆的那地方来说,你看,很多老乡家里都做过这种营生。就算不是专门盗墓,家里取土盖房时挖出文物来,也很少会上交,反而是乱挖一气,再把挖出来的东西偷偷卖掉。还有的老乡家里一屋子的文物鉴定书籍,比我们看的书都多。好多是青铜器、瓷器辨伪一类的书,他们看了就根据这个来造假,把人家说出的漏洞都堵上。我还听说,近来有些当地的文物贩子和河南那边联手,把河南造出的假货运到这边再埋上,现卖现挖,领着买主到现场挖,你说可恨不可恨?还偏偏就有那么多脑子进水的人上当,跟着来买。也不想想,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就肯定是真的啦?摸摸还烫手呢,哼。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说:“李济先生曾经说过,文物收藏家存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他们间接地推动了文物盗掘和倒卖的盛行。如果没有人出重金收藏这些,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去做盗墓这种事。可是,被挖出来的文物中,有多少是入收藏家法眼的?这种非正常的盗掘出土的是丧失了层位关系的文物,附着其上的很多宝贵的信息就这样被抹杀掉了,结果,只剩下了单纯的艺术价值和极少的史料价值,那还得是上面有铭文的才行。那么,还有更多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并不一定很高的伴出物呢?就被这种盗掘给毁掉了。苏秉琦先生总是强调陶片的价值,说从一片小小的陶片上都能做出很多大文章来,而对那些盗墓分子和文物贩子来说,一件完整简陋的粗陶器在他们眼里价值都不大,一片小小的陶片自然更是根本不存在什么价值。记不记得有两个农民砸佛头卖钱的事了?愚昧,贪婪,有多少宝贵的东西就这么被毁掉了。”
小南说:“不过,我也听到有人说,藏宝于民没什么不好。他们说,很多东西放到博物馆里根本就不当回事,堆在库房里,保存条件很差,反而不如在民间收藏者的手里更能得到精心的保护。所以有这种说法:只要不流出国门,那么藏宝于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于文物的保管来说,这也是个很好的途径。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说:“这要看怎么说了。文物是天下公器,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应当看得明白些。不管是藏在民间,还是藏在国家的博物馆里,它们都不是只属于谁的。而且,你也知道,藏家无三代,没有多少东西能在一个人手里永远保存,它早晚都会重新易主的。其实从我的看法,民间收藏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不要为了收藏去盗墓或者鼓励什么非法交易。还有,绝对不能让自己国家的东西流出国门去,这一点很重要。其实很多民间的大收藏家不也往往在身后把东西无偿捐献了吗?这就是看得很明白的人。收藏是一种拥有,也是一种境界,能做到没有私心的拥有,只是为了爱好而收藏,不是为了占有而收藏,这就是一种境界。我很佩服那样的人。如果是这样的收藏者,才不会辱没了手中的珍品,也不会辱没了自己做人的品格。”
小南说:“哈哈,这个问题越说就越复杂了,算了,不要说了吧。反正我们做考古的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记得系里一位老师对他的学生们说过,你们在墓里,拿了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枚铜钱,只要被我知道了,我会一辈子瞧不起你。不少人怀疑做考古的人会不会趁着发掘的机会假公济私,让我听了很难受。我只是想发掘和研究,没想过要占有什么东西,哪怕只是暂时的。做什么都和做人是联系在一起的,我只想做一个合格的考古人,所以我一直很在意做人的问题。”
我说:“是呵,做人、做学问,是不可分割的;学品和人品应当是紧密联系的。如果做人做得不好,学问做得再好,也不令人佩服。从这点上来说,做一个合格的考古人,也很不容易。”
小南笑道:“天下事有多少是容易的?越不容易的事,才越看得出一个人的能力嘛。希望我们两个能做得好吧,至少别的搁下,要先把做人学好了。”
正聊着,船又慢慢开动了,看着万州岸上闪亮的灯火逐渐远去,小南打了个呵欠,说:“好了,睡吧,离起床还早着呢,我们再睡会儿。”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小南一直过得很快乐。我们极少去船上的餐厅吃饭,饿了就吃自己带的方便面。上船前早买了好多我们喜欢吃的东西,所以倒也一直没有闲着,总是在吃,在聊天,趴在窗边朝外面看风景,或是跑到甲板上去吹江风,看开阔的江面和两边崔嵬耸峙的峡壁。最令人惬意的是随时能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比起我们在工地上根本没地方去洗澡的生活,真是像到了天堂一样。
唯一让我觉得不太舒服的是那个女人。她真的很奇怪。她每天用很大一部分时间来睡觉,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她总是很安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甚至很少看到她吃东西。我细细地想了想,我几乎就没有看到她吃过什么,一点关于这方面的印象都没有。如果不睡,她就一个人蜷在床里,呆呆地看着窗外,好久不眨一下眼,不知是在想什么。她几乎不和我与小南交谈,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连素来喜欢说话的小南都很难和她沟通。我和小南私下里谈到她的时候,我就对小南说了我从没看到她吃东西的问题。小南倒没把这件事想得那么奇怪,她说:“你怎么知道她就不吃东西?我们出来的时候,或者她自己去餐厅里吃东西,还要向你汇报吗?”
我说:“你看,她连船舱都很少出去,我想不出来她会去餐厅吃饭。难道她只趁我们出去的时候才吃东西?那又为什么?我们也不会抢她的东西吃。再说你看她所有的行李就是那么一个小小的包,里面能装多少吃的?”
小南说:“大概她心情不好,所以东西吃得少吧。我看她的样子总是呆呆的,一定是在想什么让她很放心不下的事情。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食欲不佳。只是她不说话,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她。说不定她是失恋了,要不就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吧。”
我摇摇头,没再说话。而且我也实在想不出还有多少可以拿来猜测的理由。
我当然也不会和小南说我心里那个说不清楚的想法。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把她和“她”联系到一起。瘦瘦的身材,忧伤的表情,还有刚上船那个晚上所做的关于“她”的梦。尤其让我一直不能解释的,是临去白帝城之前的那个晚上所做的梦,那个梦里我分明上的就是这么一艘船,遇到的也是和她相似的一个女人。
如果这一切都是预先注定的,那么预先让我梦到我和她的相遇又是什么意思?还有,她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她”却不是,我又怎么会把她们两个混在一起?
说来说去,“她”的事情,还是一直留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我总是会想起在梦中“她”交给我的那包头发,还有她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她说,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是不是她被释放了的魂魄真的无枝可依了?除了那个又黑又脏的房间,她难道真的找不到一个可去的地方了吗?
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阵的酸楚。也许并不像我和小南说的那样,离开了,我就会忘记了。实际上,虽然离开了那个地方,但那里的一切,包括与之相连的回忆,却始终没有从我的心里被抹去。即使到了现在,也依然如此。
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因时间的逝去而褪色,相反,时间会为它们重新着色,让它们在回首之时,反倒更多了些原来不曾有过的色彩。
船到重庆的时候,是个落着细雨的凌晨。
天还没亮,兀自黑蒙蒙的。雨丝飘进我们没有关紧的窗子,透出些许的凉意。我给重庆的表哥打过电话,他告诉我到3码头下船。我和小南说:“收拾下吧,一会儿我们就下船了。”
那个女人好像并不急着下船,她蜷在床里面看着窗外,不说话,也不动。我和小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她,最后小南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叫了她一声,提醒道:“就要到码头了。”
她微微侧过头看了看小南,眼神很飘忽的样子,只点了点头,就接着转过脸去发呆。
我和小南对着看了看,都觉得她不正常。只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萍水相逢,总不能问得太多。
感觉船停下了,我跑到舱门口朝外面看去,看到一个男人正提着东西经过,就问他:“是不是到了?这里是3码头吗?”
他摇摇头,说:“好像不是。”就匆匆地走下去了。
我走回来关了门,对小南说:“还没到,我们再等等吧。”于是我们两个就守着行李坐在那儿,等着。
这个码头下船的人一定不少,我们听到走廊里很热闹地回响着人们走来走去的声音。这么吵吵嚷嚷了好一阵,船终于又开了。周围静静地,只有雨轻轻打在窗子和甲板上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在甲板上大声地喊着什么,不过我也听不懂。看了看对面坐着发呆的女人,我决定要让她清醒一下,于是我问她:“你也到3码头下船吗?”
她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和小南面面相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又问她:“你不知道该去哪个码头下船?刚才大家都下船了,你怎么不问问?”
她想了想,说:“你们在哪里下,我就在哪里下。”
我被她弄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哦……那好吧,下船的时候我们一起走好了。”
船一直在慢慢地前行,开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停下来。我终于忍不住了,再次走到舱门口,打开门朝外望去,走廊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不见,连声音都没有,静得简直像是一艘空船。我心里也没了底,就大声地叫船上的工作人员。叫了好几声,终于从上面走下来一个穿着制服的船员,他看到我还很奇怪地愣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还没下船?”
我说:“我要到3码头下船。到了没有?”
他做出一付很无奈的样子,说:“3码头?刚才就是撒。啷个坐到这里来了?”
我吓了一跳,问他:“刚才就是3码头?那我问一个人,他说不是。我才又回来等的。”
他说:“哪个说不是?刚才不是3码头是哪里?再停,要到8码头了。”
我晕。
我说:“那我们怎么办?”
他说:“没得啥子办法,你们就到8码头下撒。”
我问他:“那里有没有棒棒能帮我担行李?”
他说:“你要找棒棒,等下我帮你找一个好了。你就在这里等,到了我叫你。”
我谢了他,沮丧地回到船舱里。小南当然也听清了我们方才的对话,笑道:“也不知是谁误导了你,该下船不下,还要多坐一段,呵呵,这下合适了,船票买得很值嘛。”
我理亏之下,也没法回敬她,只好白了她一眼表示我的不满。
那个船员还真是很热心,船一停就找了个棒棒上来帮我们担行李。那个棒棒把我们的行李绑好担在肩上,我和小南跟在后面。还有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也和我们一起走下了船。
外面的雨下得很密,衣服一会儿功夫就被淋湿了。我问挑担的棒棒我要去的地方从这里坐车去远不远?他说还可以,反正上面就有出租车,方便得很。于是我回头叫那个女子,问她去哪儿?她想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地方,我并不知道那是哪里,就问前面的棒棒。他说那个地方比我的目的地要远,不过开始有一段路是重合的,到了一座什么桥的位置才分成两条路。我听了,就问那个女子,是不是愿意让我们打车捎她一段路?
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也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我们从码头走上去,赶紧打了一辆车,把行李装好,坐了进去。
我让她坐在前面,我和小南坐在后面。
车里开着暖气,很温暖。音箱里播的是李伯清的段子,不紧不缓的逗着乐子,让气氛变得很生活也很轻松。我把我们和那个女子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司机,问他知不知道她该从哪里下去换车?他很熟悉地说了一大串地名,包括棒棒告诉我的那座桥的名字。不过他说如果到了桥那里就没法停车了,她得提前至少200米的距离就下去。
我问她:“这样行吗?你知不知道到那里该换什么车?”
她轻轻点了点头,说:“到时我就知道了。”
我觉得她似乎并不在意她要去哪里,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问得紧了,她就随便说了个地方。那么,她的目的地到底是在哪里呢?我和小南交换了一个担心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办。
车子平稳地在路上飞奔,潮湿的路面和轮胎之间发出沙沙的声音。大家都在沉默不语,只有音箱里的李伯清还在若无其事地说笑。这么过了一会儿,司机突然说:“前面就快到了。再有一小段路,我靠到边上,就可以下车了。”
我看了看她,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没什么反应。
车子靠边停下来了,她拿起手中的小包,回过头来看向我们,说了声“谢谢。”
走下车,关车门的时候,她再次向我们这里看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就这样吧,我走了……”
车门“呯”地一声关上,车子继续飞快地前行。我坐在那里一时愣住了,因为没想到她会在最后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就这样吧,我走了……”她说。
是她在说,还是“她”在说?
我急急地回身,向后看去。橙黄色的路灯光下,雨雾迷濛,只是短短的一会儿工夫,竟然已看不到她的踪影。
她去哪里了?她到底是真还是幻?
我的脑子里一片迷惑,我不知道我曾经面对的,到底是她,还是“她”?
小南拉了拉我的手,问:“你还看什么?车子跑这么快,早看不见了。”
我转过脸来,默默地看向前方,橙黄色的路灯照着湿淋淋的路面,飞快地从车窗外掠过。小南说得对,我们的车已经开走了,即使回头,也未必会看到她。
她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想起了那个似真似幻的梦里她递给我的那包头发,也许,那是她留给我的记念吧?是不是我接下了,就等于接受了她。
也许有一天,我会再看到她,轮回之内,或是轮回之外。
谁知道?冥冥中的缘分,我们站在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法看破。
就如每一次的相遇,和每一场分离。
司机按下音响,重新换了一盘磁带。熟悉的旋律回荡车内,竟是那首无比熟悉又家喻户晓的老歌:《祝你平安》。
此时听到,真是百感交集。
“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愿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跟着旋律,我轻轻地在心里哼唱。我希望此刻的“她”,会感应到我对她发自内心的祝福。
不管去哪里,愿她一路走好吧。
一路平安。
(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4 18:06:2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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