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赞成你说的。”
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他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大想杀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的影响一定也很大。”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很老了,很可怜。”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洞里。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
“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
“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
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是不太诚恳的,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是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义的眼神路线看过去,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
那三个彪形大汉中,其中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楣鬼,三人粗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
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喷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
我跟阿义练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的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几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就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彪,真是倒楣。”
三个人付了帐,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
“你?”我。
“嗯。”阿义。
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
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
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发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
因为我也一样悔恨。
师父说得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房子。
但,即使房子相当大,却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
从房子里透露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枪。
“几个人?”阿义问。
“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
“怎么办?”阿义说,折下两管坚硬的树枝。
“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
“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根树枝递给了我。
“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
两张面具从山坡上窜下,鬼一般地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
楼下开始声声响响,杀气斗盛。
“如果……”阿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
“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第五十二章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枪?”我。
“比快。”师父。
“比快?”我。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师父。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我。
“那就以形补快。”师父。
“以形补快?”我。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枪上膛的汉子,喉间喷出鲜血,手枪坠地。
“啊……”另一个汉子摀住双眼大叫,手枪击发的子弹轰在地上。
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枪。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荡着。
底下的第四楼已经乱成一团,充斥着流氓的叫骂声、失去双眼的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枪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
我跟阿义心中雪亮:我们只能以近接触战的方式对敌,与流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枪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
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
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
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
“等等。”我闭上眼睛,观察大楼中的杀气变化。
“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我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
“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
汗水湿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
第一次,要杀人。
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窜出。
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窜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们死定了。
性命交关的时刻,我无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
“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
“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的三楼?”阿义问。
“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二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
“三、四、三、五吗?”我说。
“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枪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枪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枪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击一次,之后四楼的枪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
在催命压迫的时刻,这样的计画已算个好计画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的枪手,剩下的就好办了(事实上,也不好办)。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
两个初步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窜而下,竟来不及开枪。
但三楼的枪手就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惊快刺入一个枪手的飞龙穴,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枪枪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
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画!岂能如此预测!
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枪手,手中已同时喷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刻!
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伐,竟在枪手开枪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插进枪手的下颚。
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枪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稀哩呼噜淋在我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枪手,那枪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诡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死尸。
意料不到的,不是枪手。
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
这不是太过顺利,而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目标才正要开始。躲在房间里的邪恶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
第五十三章
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抖着。
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齿颤声。
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的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枪?”阿义唇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
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
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我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阿义也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
但屋内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尸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浆满半张床。
血浆的腥味很鲜。
鲜得令我想吐。
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询问着我。
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枪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
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瑟簌着,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传来的枪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楞了一下。
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撼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露出一个烧焦的大洞。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拼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
眼神交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第五十四章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头露脚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
阿义也没法子。
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喘气哀号的枪手。
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
唐装老侠。
是师父!
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大抵上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
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枪手。
那枪手眉间裂开,手中正欲偷袭的枪缓缓垂落地上。
“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
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强烈澎湃着。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
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
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
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绿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枪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脱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侧录带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
阿义一楞,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靠他妈的!我们真笨!”
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后溜了。
这是我跟阿义的处女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
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师父也卯起来乱吃一通。
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
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
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的,是飘着蒸蒸热热的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肌餐胡虏肉,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
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他没得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兆民拼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拿下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荡荡。”
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乱七八糟塞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乱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挑起违令之罪、挑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
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流芳啊!”
第五十五章
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插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叫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借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妳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楣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妳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跷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楣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毕竟被指说“神智不清”,对师父的伤害一定很大。
师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然被别人当作是疯子了。也难怪师父要生气。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跟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第五十六章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楞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啊……疯子……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有报……”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沈,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跷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么?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该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趴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流光光了,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
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自己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
师父的身体簌瑟地抖着、激动着。
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去哪里了!”
师父哑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
说着,妇人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两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
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个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操!妳为什么说是我女儿!”
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深沈的无奈,说:“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
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说:“对。”
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而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爆口道:“师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用走的。”
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妳爸爸?”
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
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
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第五十七章
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片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并不是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
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
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1974年之前的。
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词,他是在1974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
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1960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
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来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
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站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一次都没回来过,叫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那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楞了一下,随即像泻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
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
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
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都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
这两段故事并非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台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
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1988年,剪掉九年,正是1979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1974加上5,也正好是1979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1979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第五十八章
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仿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得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到书柜上,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的,就一个劲来看你!”
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地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
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个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叫小梅腾个饭,咱俩喝壶好酒!”
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哇你这家伙这几年却在外头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
师父大声说道:“怎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蒙蒙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我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
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个个尸横就地!”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没的没的,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迭堆迭,心烦意乱,阿义则道着头苦着脸。
突然,我灵机一动。
“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
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爆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
“崩!”
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
大海绵不是别人。
就同你猜的,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接了过去,霎时,师父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
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力之钧,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师父的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画算是成功了。
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是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我了,便证明师父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急步走出这栋快把师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俩师兄弟,熟捻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下,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第五十九章
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
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
“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头。
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
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来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
“大侠没有分年龄,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我抓紧乙晶的手,说:“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跟师父的武侠世界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说:“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
我点点头,说:“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气,说:“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
跟那些坏蛋一样?
我笑了。
乙晶楞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
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
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
“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乙晶说。
“以后会习惯的吧。”我说。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的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说杀人后的心情调适,总会慢慢习惯过来。”我解释。
“那样更不好。虽然你觉得坦坦荡荡比较没有负担,但,”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杀了人,还是难过一下比较好。”
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杀人的事,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
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等一下一起练点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
“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侠要杀外国坏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声,说:“大侠杀洋鬼子,希哩呼噜就杀光光了,要懂什么英文?”
乙晶一脸哀怨,说:“男大侠不关心女大侠的未来。”
乙晶对外文极有兴趣,将来想念南部的文藻语专,至于更远的未来,乙晶就没有头绪了,或许,当一个很聪明又高学历的女侠也说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们简陋却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会移阵到风光明媚的南部,到那里行侠仗义。
我背起书包,说:“你去上你的课吧,那样也好,我想再去员林一趟。”
乙晶也背起书包,说:“为什么还要再去一次?”
我皱着眉头,说:“我想知道师父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等等,我想帮助师父。”
乙晶说:“应该的,不像某人只会欺负弱小灌篮。”
阿义没有听见,只顾着抄截跳来跳去的球,不论球在谁的手里。
于是,我送乙晶下山后,就跳上公车,在暮色中往员林前进。
第六十章
师父在员林的“家”,僻处深巷,我虽来过一次,却也着实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门口,听见房子里细细碎碎的笑声、电视声、还有筷子声,大概是在吃晚饭了吧,于是我站在门口发呆,直到筷子声停了,餐餐盘盘的敲击声开始了,我才上前按门铃。
门打开了,是个穿着国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妈妈,可以进去吗?”我说,微笑着。
小男孩往后大叫:“妈!有人找妳!”
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了下来,“师父的女儿”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便匆匆擦干手,唤我进客厅。
“师父的女儿”,我还是暂且称她“妇人”好了,虽然我心中已经认定她的的确确是师父的女儿,因为那几本相簿中的照片万分不假,在1988年时,我也根本没有什么电脑合成照片的概念。
妇人简单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两个正在电视机前摇头晃脑的,则是她的一双子女,分别念小学三年级跟一年级。
“我爸爸他人还在你那边吗?他有地方住吗?吃得好不好?”妇人眼中带泪,但他的先生则是一脸不耐。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你爸爸他人很好,现在住在我家,没有人身体比他还健康了。”
妇人匆匆到抽屉里翻出皮夹,拿了五张千元大钞塞在我手里,说:“请你好号照顾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你费点心思劝他回家,不要让我再担心了,况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坚决不收这些钱,况且,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样东西,其中有一项就是钱。
“我今天来,是想再多问问你爸爸的事,因为我始终都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将钱塞回妇人手里。
妇人请我坐下,为我倒了杯茶,说:“想问什么?难道我爸爸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师父是不断地在做。
但,的确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师父在秦皇陵中被蓝金气剑刺穿的伤口,那伤口可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你爸爸跟我提到过他手上的伤口,你对那个伤口有印象吗?”
妇人没有片刻犹豫,说:“当然有印象,那两个圆圆的大疤痕,我从小时候看到现在了,那是八年抗战时,我爸爸在大陆所受的伤。”
这个答案跟师父的答案搭不上边,但我早有心里准备,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问:“是怎样受的伤?刀伤?被子弹打到?”
妇人说:“我爸爸说,那是日本人丢了颗手榴弹,爆炸后石屑插进手掌心,害他差点残废。”
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虽然,我依旧深处于疑惑的泥沼。
妇人难过地说:“当初真不该将他送进安养院,让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妇人的先生突然不悦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还不是整天疯言疯语?”
妇人低头不答。
我尴尬地喝着热茶,小声地问:“妳爸爸他……他以前学过什么国术没有?他很喜欢谈这方面的事。”
妇人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有兴趣,但他失忆以后,就沈迷在另一个他捏造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细声道:“你没想过你爸爸真的会武功?”
妇人说:“没想过。”
我失笑道:“那天你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个老朋友点穴了,让他不能动弹不是?”
妇人叹道:“那件事叫人生气,你们走后,我跟邻居将气得差点中风的李大伯送到医院急诊,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转多了,没被我爸气死。”
我本想解释那位号称师父同乡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风而是被暂时封住血脉,但这太麻烦了。
太麻烦了。
我认真说道:“你爸爸绝无可能会真的功夫吗?”
妇人肯定地说:“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递给妇人看,杯子里的热茶不但很热,还热到蒸蒸沸腾,不断冒泡。
妇人感到讶异,说:“怎么会这样?”
我小声地说:“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妇人不可置信地说:“你刚刚加了什么在茶里?”
我说:“是气功。”
妇人的脸有些不悦,说:“气功?”
我说:“你爸爸是气功大师。”这个说法,已经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会化的多。
第六十一章
妇人想要接话,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起”的样子。
我只好转移话题,说:“你有没有听那个中风的老伯伯说过,在老人安养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妇人摇摇头,却又想起了什么,我说:“什么旁枝末节、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说,因为我觉得在安养院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爸爸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此时,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说:“跟小孩子说这么多做什么?叫警察把你爸爸带来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来就可以了。”
妇人想了一下,说:“我爸在安养院的期间,整天喜欢找人下棋,也喜欢找人打麻将,至于有几个老伯伯在练太极拳跟舞剑之类的活动,他反而没多大兴趣,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说的。”
我边听边点头,这都没什么特别的。
妇人继续说道:“后来,有几个国际扶轮社的外国年轻人去安养院当一阵子义工,我爸爸还很热切地招呼他们跟他下棋、象棋,他们都是外国人,我爸爸也真够耐性,不只教他们学围棋跟象棋,还同他们学西洋棋。”
师父真是好兴致。
妇人喝着热茶,说:“爸就是这副热肠子,听李大伯说,爸后来西洋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点点头,不难想象师父逼着别人学围棋、学象棋的那股干劲。
妇人有些想笑,继续说:“只是没想到,我爸爸才刚刚教会他们下围棋,就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连赢我爸爸好几盘围棋。”
我没下过围棋,不太知道这样初学现卖的本领有多么厉害,但我了解一个下了好几十年围棋的老人,突然被一个新手痛宰的话,一定是幅极其惨烈的画面。
妇人慢慢说道:“那个年轻人后来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应该说,被我爸爸死粘着,磨着他下棋,一天总要下个十几盘,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个年轻人有时候会同时跟五、六个人下棋,其中总有一两盘是盲棋,或夹杂着象棋。”
我问道:“盲棋?闭着眼睛下?”
妇人也颇懂围棋的样子,说:“就是不看棋盘跟棋子,直接靠记忆下棋,这非常非常困难,更何况是一人对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赋异禀,更何况是个新手,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妇人突然眼睛一亮,说:“那孩子有副好心肠,后来我爸爸逃出安养院后,他每年都会寄新年卡片到这里来问候,前天还来过这里,说是来台湾观光,借着机会再来看看曾经教他下围棋的爸。”
我听着听着,心中盘算着如何测试师父会不会下围棋。
后来,又同妇人聊了些师父的陈年旧事后,我便起身告辞,直到妇人送我到门口时,我才猛然想起刚刚进屋子时,妇人跟我说的话。
“你说你有急事要找你爸爸,是什么事啊?要不要我转告他?”我说。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件大事,请你务必转告我爸爸,催他快点回家。”妇人歪着头,皱着眉头。
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会的,再见。”我说。
“再见。”妇人关上门。
回到彰化,已经快十点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见师父的踪影,但我听到师父的鼾声。
“装自闭。”我打开衣柜,师父果然缩在柜子里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摇醒师父。
师父揉揉眼睛,说:“心情不佳。”
我拉起师父,指着床说:“你先睡,我跟乙晶讲一下电话再睡。”
师父打了个哈欠,说:“怎么你跟阿义今天都偷懒不练功?”说着,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会师父的问题,只是问道:“师父,你会下围棋吗?”一边拿起话筒,坐在角落。
师父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会啊,我师父教过我的,不过他自己棋艺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么样。”
我点点头,正在拨电话时,师父突然像遭到雷击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说:“干嘛?”
但,我立刻明白师父为何会惊醒的原因。
“有杀气。”我警觉着,拿起放在床底下的两把铁尺。
“是高手。”师父沉着脸道,接过一把铁尺。
“这杀气好恐怖。”我心惊着,这杀气何止恐怖?简直是鬼哭神号!
“一切小心。”师父眯着眼。
师徒两人辨别方向后,便窜出大破洞,往杀气的源头冲去。
踩着招牌、电线杆,师父将我抛在后面几公尺,我在后面看着师父的背影胡思乱想……
这股杀气好杂,杂乱中的杂乱。
不安的杀气节奏。
没有节奏的杀手气息,更叫人不安。
这年头哪来这么多武林高手?!
第六十二章
师父停了下来。
我也停了下来。
因为杀气不见了。
杀气本是气,要迅速无端端消失在空气之中,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释放杀气的人死了。
第二,是杀气超绝地急速隐匿。
第一点是不可能的,而第二点,更显示出杀气主人的鬼影无踪。
师父站在已经打烊的服饰店的招牌上,眼睛盯着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电线杆上,双脚在发抖。
坦白说,我的武功已经挺不错了,但我仍然无法控制双脚的悲鸣。
因为我感觉到一双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机械式地向我们招手。
刚刚的杀气,只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或说是一种招魂的仪式。
这跟冲杀在黑道枪火间的恐惧感,是截然二秩的。
“师父?”我怯怯地说:“你瞧那团杀气走了吗?”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条暗巷。
“那是好人还是坏人?有可能是好人吗?”我问,手中的铁尺轻颤。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该怎么办?”我问,这问题简直乱七八糟。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终于笑了,又说:“你今晚话特别多。”
“没,那就进去吧。”我咬着牙。
“你进去,一分钟后师父就跟在你后面。”师父将铁尺收在腰上。
什么?一分钟?
“别开玩笑。”我有点发冷,说:“弟子学有未逮,不克前往赴义。”
师父认真说道:“这年头高手不易觅得,只是跟枪林弹雨决斗的话,武学终究会没落的,你想变成在每个时代都适任的大侠,就要勇于跟危险缠斗。”
我更认真地说:“真的不要。”
师父的眼睛发出光芒,说:“要学会战胜恐惧,而不只是柿子挑软的吃。”
我的眼睛发出更璀璨的光芒,说:“我发誓以后吃柿子时,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个人进去,你明明知道我还不够资格进去。”
师父大笑:“只是找适合自己程度的敌人打斗,怎么可能当大侠呢?在江湖上打斗讲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赛。”
这道理我当然很懂,但实践起来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师父坐了下来,说:“况且,搏命之际讲的不是势均力敌,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义之心,仁者无敌,并不是句口号。”
我也坐了下来,说:“仁者无敌,皆大欢喜,世界和平,鼓手称庆。”
我看师父一脸苦笑,只好又说:“师父,说什么我都不会一个人进去的,国文老师说得很好,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咱俩一块进去冲杀冲杀。”
师父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两年前你还是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实头,现在怎么油腔滑调起来?”
此时,杀气斗盛,从巷子深处激然撞出,厉厉作响。
师父抽出腰间铁尺,站了起来,说:“人家在催我们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徒两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踏进死神掌里的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装馊水的塑胶桶、发呆的猫、发臭的便当、正在滚动的米酒瓶。
还有一个坐在圆圆东西上面的流浪汉。
流浪汉没有头。
不过他有张很像头的椅子。
“邪恶。”我暗暗怒道。
这下子,真的是敌非友了。
“沉住气。”师父缓缓说道,铁尺指着地上,这是师父的剑式。
我收敛心神,铁尺反抓在胸前,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剑法”的剑诀。
“有东西!”我心想,一件物事从天摔下,我们迅速往旁边一闪。
“碰!”
一个尸体摔在我们面前。
尸体没有爆榨出什么血,因为尸体的血已经流干了……尸体身上都是刀伤,刀刀痛苦却绝不致命。
这样的手法,不,应该说,这样凶残的兽性,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在楼上。”师父冷冷地说,看着尸体被抛下来的窗口。
窗口打开着,里面透着昏黄色的微光,漾着异样的血腥味。
那一户人家,该不会被屠灭了吧?
昏黄的灯光中,挥着黑色的手影,然后,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个小孩。
小孩的骨头根根刺出皮肤,显然被“蓝金”使用重手,折尽虐杀。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觉得自己怒火奔腾,快着魔了。
“有些不对劲。”师父突然开口。
“嗯?”我应道,铁尺炙烫。
此时,窗口边的手影再度扬起,又丢下一条尸体。
“碰!”
尸体重重摔在我们面前,这条尸体……没有眼睛……
“小心!”
尸体弹起,袖中弹出寒光!
此时,一道凌厉的杀气从天骤降,两方夹击!
杀手有两个!
乙晶剑法,初遇强敌!
假尸的剑平稳而单纯、单纯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咙。
我的脑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体却一点也不空白。
铁尺骤然弹出,身子轻轻往旁半步,闪过致命一剑之际,弹出的铁尺居然削下假尸的手腕。
正当我骇然不已时,我的身体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倾,一掌惊天霹雳地击在尸体身上,但假尸悍然如山,不为所动,霎时我的身体陡然往后一跌,胸口沈闷欲昏。
假尸的手不知何时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内翻腾,手脚冰凉。
而师父呢?
师父手中的铁尺不见了,站在我身旁。
他的铁尺钉在另一个杀手的“飞龙穴”上,那可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
那个杀手捧着铁尺,坐倒在馊水桶旁,脸上也是两个黑色大窟窿。
“你是谁?”师父看着站着的假尸。
假尸生硬地说:“蓝金。”
师父摇摇头,说:“不可能,刚刚被我杀的家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尸举起左手,那只没被我削断的手,手掌微微震动。
师父冷冷地说:“况且,蓝金不会扮尸体,不会耍计谋,他只是个行尸走肉的恶魔。”
假尸突然大叫“啊……”,往前冲出,师父杀气大盛,双掌往前一轰,无招无式,无巧无妙,纯粹的刚猛无匹!
假尸“筐琅”一声巨响,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后弹出,胸前肋骨顿时射向四方。
假尸变成真尸,上半身一块块粘在巷壁上,下半身则呆呆站着。
“没事吧。”师父蹲下来,搭着我的脉。
“想哭。”我虚弱地说。
“好险刚刚没让你一个人进来。”师父深深吐了一口气,背起了我。
“你也知道?”我勉强笑着,然后就在师父的背上睡着了。
第六十三章
“我会不会死?”
这是我睁开眼睛时,第一句话。
“会。”师父断然说道。
“好倒楣。”我又闭上眼睛。
“但不是现在。”师父笑着,然后,我的身体缓和了起来。
凌霄派关于内伤的疗伤法门,就是卯起来传送内力,然后强健筋脉。
真是太随便了。
幸好我的内功扎实,加上那假尸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骨稳断的干干净净,像虾味先一样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师父彻夜输功的治疗下,第二天早上,居然便无啥大碍,我搭上书包后,便撇下不断打哈欠的师父,上学去。
一路上,我很认真地在思考:为什么有那么多个自称“蓝金”的无眼人?
武功奇高这问题就先搁着,但为什么通通都要自称蓝金?
既然自称蓝金,为什么要把眼窝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个蓝金,这是当然的。
但为什么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窝掏空?
难道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并没有蓝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将眼珠子挖掉?
况且,为什么会有一群超级高手要模仿蓝金?
这样一想,我的手掌登时盗出冷汗。
或许,真正的蓝金并未被师父杀过?师父杀的四个“蓝金”里,并没有真正的蓝金?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蓝金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耍弄师父?但从师父对蓝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蓝金是一头凶暴的杀人鬼,并不热衷于伎俩的运用。
不过,这一切都非常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不在于蓝金是不是幕后的黑手,而是,师父到底是谁?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师父口中的蓝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时空障碍的魔物,但,师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三百年?
师父真的是从三百年前沉睡到1974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吗?
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蓝金究竟是谁?
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师父的武功从何而来?
既然那么多个蓝金武功都高来高去的,他们的武功又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我的心情非常黯淡,这种被秘密压迫的感觉,比起“某一天,我们这些好人要面对可怕的坏人”这种恐惧感跟使命感,要仿徨、无奈得多。
面对秘密,尤其是师父的秘密,那种无力感使我一路叹气连连。
我是大侠,不是侦探!
一进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为没开始早自习,于是我一边吃着蛋饼,一边跟后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两件大事:第一件,师父女儿告诉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当然是暗巷死斗的劫后余生。
当然,阿义也拉个张椅子,一边啃着饭团,一边大叹错失死斗的机会,一边庆幸我没邀他去员林做无聊的探索之旅。
但乙晶听着,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我有些气馁,毕竟我期待着乙晶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之类的话。
“没什么,只是有点近视的样子。”乙晶说着,然后继续看她的英文单字本。
“我的胸口还有点痛。”我说,此刻,我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乙晶,妳……妳擦了香水?”我奇道,毕竟乙晶从没擦过香水,况且,当时的国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课,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着:“香吗?”
我点点头,硬着头皮又问:“你在生什么气?还是没有生气?”
乙晶轻蹙眉头,说:“为什么要生气?”
我只好说:“毕竟昨晚我跟师父又杀了两个坏人。”
乙晶点点头,说:“杀人?那样不好。”
我点点头,悻悻然地转了过去,因为乙晶的表情实在冷淡。
她一定非常生气……
可是有什么法子?那两个可是杀人高手啊!
就这样,乙晶跟我足足冷战了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趴在桌上睡觉练功,而乙晶连下课都在背英文单字,不来睬我。
甚至放学时,乙晶也收拾好书包,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更没说过一句话。
好惨。
我简直想一掌轰掉自己的头。
“谢谢你。”乙晶站在门口,终于转身跟我说话了。
“啊?”我有些错愕,但还是很高兴。
“我家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着。
“……不客气。”我摸着头,又说:“吃完晚餐后,我教你基础的轻功好不好?很好玩的。”
“轻功?”乙晶眯着眼,楞了一下,又说:“我等一下有家教课,再见。”
我呆在门口,看着乙晶关上房门。
乙晶还是在生我的气!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影子发愁。
不知道这样装忧郁装了多久,也许,我期待乙晶可以从窗户看到我这张苦脸吧。
“怎么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我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外国金发青年,拿着几本书,穿着鹅黄色的衬衫、刷白牛仔裤,站在我身后。
我认得他!
是两年前,那个好狗运躲过我“纸飞机特攻”的鱿鱼小子!
这鱿鱼小子又长高了不少!外国人的DNA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得你。”那金发青年微笑道,说:“你是乙晶的朋友。”
“男朋友。”我恙恙地说。
黄昏的阳光撒在我俩中间,他高大英挺的身子,伸出了友谊的手。
“幸会幸会,你我真是有缘人,我现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发青年亲切地握住我的手,说:“没请教贵姓大名?”
这鱿鱼小子居然当了乙晶的家教!我顿时大受打击!
说不定乙晶根本没生我气,而是被这洋鬼子迷了心窍!今天还擦什么鬼香水!才教一晚就变了个人似的!
“颜劭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你中文说得好棒!”
“我叫HydraSmith,”金发青年的笑无比灿烂,说:“很高兴又遇见你。”
第六十四章
我踩着被夕阳撕长的影子,落寞地回家。
一路上,那金发帅哥亲切的微笑像斧头般砍着我的颈椎,一直砍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头来。
只要是女孩子,都会被那样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连我,在那双清澈的蓝眼的注视下,竟也不由得自惭形秽。
功夫超强跟魅力一点也搭不上边,尤其是在这个派出所林立的现代社会。
回到家,我双眼无神地坐在床上盘坐,无奈地喟叹,直到满身是血的师父跃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过神来。
师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气。
我惊讶地看着师父唐装上晕开的血渍,还有师父身上散发出的混乱气息。
“师父!”我将手贴在师父的背上,急运内力帮助师父调节内息。
“我受伤了。”师父静静地说,一边闭上眼睛。
“先别说话吧!”我仓皇地说,幸好手掌察觉到师父体内的乱流虽然不安地鼓荡,但气道依旧强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伤的样子。
“我休息一下就妥当了。”师父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又说:“刚刚在追查一个邪恶的省议员的劣行时,居然在大马路上遇到三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我心中一凛,说道:“都是没有眼睛的杀手?”
师父点点头。
我急切地问道:“都是自称蓝金的杀手?”
师父点点头,说:“三个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气,出手杀了两个半。”
又是无眼人!
“幸亏那三个自称蓝金的超级杀手,并不像我印象中的蓝金那样,杀艺登峰造极,所以为师毙了两个半,只受了点小伤。”师父的脸色渐渐红润,紧皱的眉头间却浮现出迷惘的刻痕。
“先疗伤再说话吧?”我的内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气游走在师父的人体十大好穴间。
“渊仔,你说说,为什么跑出这么多个蓝金?”师父困惑地说,体内的真气引导着我灌入的内力注入九山大脉。
“管他几个蓝金,一个一个都给毙了。”我说。
虽然有这么多“蓝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蓝金未曾出现过。
这么多“蓝金”,说不定就像我一样,是“真正蓝金”的徒弟,奉师命来追杀师父的!
“说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称蓝金这点,就足以毙他妈的!”师父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百穴同时一震,骨胳喀喀作响,巨大的内力急速膨胀收缩,随又被吸进百穴间,看来师父的内伤几乎已经痊愈了。
“你的身体真是旺健。”我叹道。
“那还用说?”师父慢慢睁开眼睛,说:“其实你的心思跟师父或许相同,这两天出现的杀手,跟两年前出现的杀手一样,都不是真正的蓝金。”
我点点头,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背上的新伤痕,我立刻拿起广东苜药粉撒上半罐。
“还有吗?”我问。
“没了,他们只能伤到我这点皮毛。可惜我内息翻腾不畅,无法追杀另一个重伤逃走的杀手,眼睁睁看他逃了。”师父说着,眼睛再度闭上,说:“不过一个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师父,我想,那些自称蓝金的无眼杀手,他们挖掉眼睛并不是偶然的,他们的目的是想让你误以为自己真杀了蓝金!或者,他们想让你不知道真正的蓝金是谁!”我说,看着师父铺满背上的白粉,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唐装。
另一件唐装也是绿色的,是我跟阿义去年中秋,买给师父的礼物。
“你说的有理。”师父接过唐装,慢慢地穿上。
“那些无眼杀手,恐怕是真正的蓝金训练出来的。”我说。
“我知道。”师父慢慢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破然而出。
师父站了起来,看着大破洞外,火红的夕阳被紫黑的庞然压下,说道:“你果然信守诺言,找我来了,那些邪恶的玩偶就是你派来试验我的吧?”
我点点头,心中怦怦而跳。
师父自言自语道:“我已准备好与你最终一战,因为我已将正义的种子播下,即使身死,正义依旧会在这个新时代发芽,庇荫人心。”
我有些骄傲。
原先惧怕的黑暗阴谋,在师父的背影下,我感到身上流有正义传承的血脉。
若,功夫的真义是除暴安良,那么,我又何须惧怕自己的天职?
强大的责任总是随着强大的力量而来。
这是强者应当的勇气。
师父转过头来,说:“跟阿义说说,明天起向学堂请长假,凌霄派要特训。”
我大叫:“是!”
师父笑着说:“这次,我们师徒三人,都要变得更强才行!”
当然。
要变得更强!
第六十五章
“跳!跳!跳!跳!跳!跳!跳!”
三个小身影,背着巨大的身影,在树上飞跃着。
阿义的背上绑着半块水泥柱。
我的背上用铁链绑着两块水泥柱。
师父的背上,用极粗的铁链重重绑上一条大铅块。
从工厂偷来的大铅块。
八卦山的初晨,浇灌百树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师妹……放学会不……会来看我们练功……啊?”阿义上气接不着下气,在蜂群的追赶下喘着。
是的,蜂窝是练习轻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学轻功。
“……”我实在心烦。
“会……还是……还是不会?啊!干你娘!”阿义的屁股已经插上几只勇敢的虎头蜂。
“不会吧!”我大叫,脚下一缓,蜂群随即逼近。
“吵架啦?师父给你们调停调停!”师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被上的巨大铅块几乎扯断了厚重的铁链。
“不要跟我说话!我要专心练功!”我说,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
“傍晚找你的花猫儿一起吃火锅吧!”师父笑道:“凌霄派要和和睦睦的。”
“我们没吵架!”我说,心想:要是只是吵架的话,那还算是幸运的了。
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发帅哥迷得团团转。
跳了一个早上后,师父选了块荒山野地,要我跟阿义轮流跟他架招。
“渊仔,记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战吗?”师父说。
“记得,九死一生。”我说。
“你经过严格锻炼的身体,比起你的意念还要迅速得多,所以出招闪电,以无念胜有念。”师父说。
的确是的,要是等我谋定而后动,前天晚上我就死在假尸的突击之下了。
我的身体至今,还强烈记得那瞬间弹出的急剑,削断假尸手腕的快劲!
“你出招急如闪电,除了你的身体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瞬间激发的杀气,能在关键时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师父微笑:“这点关乎天生资质,在这一点上,我跟阿义是及不上你的。”
阿义摇摇头,说:“师父,你大概有点糊涂。”
我回忆着那晚的血战,说:“所以,现在我们要练习出招于意念之前?”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阿义的怪剑颇有创地,但出招的速度却慢上你的乙晶剑法七成,需要练习无念胜有念的,是他不是你。”
我有些领悟,又有些迷惑。
师父看着我们两人,说:“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胜无念,而非无念胜有念。”
我尝试地说:“要能做到以念运剑、以念行招,才是随心所欲的境界,而不是无意识的攻击防守。”
师父点点头,说:“意念要凌驾在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疾风电转,才能以一敌百,才能在危机之前做出种种判断。”
阿义揉揉眼睛,说:“好深奥,总之我要练习无念胜有念吧?”
师父说:“对,你向师父进招,要有搏命对抗的觉悟喔!”
我问道:“那我呢?”
师父将树枝丢给阿义,说:“你在一旁看着,观想自己的身法与剑速,跟师父对抗的样子!”
阿义叹道:“师兄真是轻松,而我……”说着,阿义突然飞剑刺向师父眉心,大叫:“看我的无念胜有念!”
师父轻松闪过,笑骂:“这叫乱七八糟剑。”
阿义的怪剑在师父的周身穴道前暴起暴落,师父的身法,则鬼魅般贴着阿义身法的破绽滑动,仿佛随时可以取下阿义的性命。
我在一旁观想着自己跟师父身法相迭交错的样子,背上不禁冒出瀑布般的冷汗。
师父真的非常可怕!
师父的剑尖只是指着地上微摆,但师父的身法跟杀意的念向,却使得阿义狂风暴雨般的招式犹如土风舞般可笑,转瞬间已经将阿义杀了七十三次。
以前师父要我跟阿义要自行创建出属于自己的剑招,因为自己创出的剑法,才是真正随心而动的最强剑法,武侠小说中主角跟着破旧秘笈练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层。
所以,师父从不要我们学他的身法,也极少纠正我们的身法。
因为身法没有什么对错,常常,身法的破绽仅仅是“速度”不够的问题。
师父的身法跟杀意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寒毛直竖。
我的意念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师父的身法,还能以自己的意念跟师父对上一两招,但后来师父使出全力飞转时,我说什么也跟不上师父的影子。
时间慢慢跟着大太阳移动,阿义已经死过上万次了。
我的视觉融入在师父跟阿义的剑影里,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树剑,大叫:“换手!”
第六十六章
阿义一楞,师父随即用树剑点了他的“叮咚穴”,再轻轻一掌将阿义推出剑圈,迎接我的乙晶剑法!
我一剑递出,师父的身法飞动,我意念电转,身法低掠,先一步封住了师父的身法去势,师父的脚步一滞,瞬即飘开。
“很好!再来!”师父大喜,手中的树剑破空飞出,我一笑,身影随即跟着剑力冲出。
中午的烈日下,我初踏入武学最高的境界,两柄树剑忽快忽慢地交谈着。
时而搏斗、时而细语、时而震耳欲聋,时而,生命在光辉灿烂中消逝。
幸好,我的生命仅仅消逝了三十七次。
“很好,继续坐在一旁观想,等会再试试你的新领悟!”师父喜不自胜,又说道:“阿义,换你上!这次要更快更快!”
阿义刚刚冲开穴道,早已跃跃欲试,一拿起树剑就上。
我坐在一旁,静静地融入剑风中。
傍晚(是的,我们一直比剑到傍晚),师徒三人便玩起抛接大石的游戏。
不过这种游戏一点也不有趣,还非常地累人。
我们将清晨背着的水泥块用内力垂直抛向天空,然后使尽力量接住它,然后,再抛一次。
师父也显得颇累,毕竟不断地抛接不知重量的大铅块,需要极强的内力。
抛出水泥块,一点也不难,但要垂直抛出就很难,要不断地垂直往上抛就更是难上加难,但是,等到水泥块急速下堕时,要接着它,就不只是力量够不够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种”的问题了。
接不好的话,轻则断骨、内伤,重则被压扁。
这种练功方式趋近病态,但,更病态的不是练功方式本身,而是……
这个抛接巨石的游戏,是我提出来的……也许我跟师父真有一点相像吧?这真是凌霄派勇愚的好传统。
就这样,师徒三人像神经病一样,在八卦山最荒凉的地方,迎着耻笑我们的落日,不断地向天空掷着沉重的骰子,然后更沉重地接住。
“不要停啊!”师父打气着:“强健的臂力可以使出招更加平稳快速!”
当然。
这样练臂力的方式,更可以激发出体内早已不存在的内力,比起海底练剑是种不同的成效。
新时代的健身男女房中,地上常摆着轻不隆咚的哑铃,有些人还在脚上绑着短铅块慢跑健身,我只能说,他们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不过没关系,维护他们的幸福,就是需要我在深山中进行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特训,就是需要我在一次次的土石流中逆击滚滚而落的崩石,就是需要这样艰苦锻炼下的真功夫。
“累了吗?”师父大叫。
“不累!”我说,脚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就这样,就这样。
凌霄派就这样在八卦山里特训了两周,每天直到晚上七、八点,才飞踩着招牌、电线杆回到大破洞睡觉,免得我跟阿义的家人以为我们失踪了。
也免得乙晶找不到我。
虽然我是多此一举了……乙晶根本没找过我。
一次也没有。
师父一直问我乙晶跟我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还要我去找她,但我就是心里烦透了,也下不了决心去找乙晶。
我多希望乙晶能主动关心一下正在特训的我。
特别是,这两周我根本没去学校,乙晶难道都不会想我吗?还是功课真的太忙了?忙到跟家教形影不离?!
“真是的,晶儿是女孩子家,你应当自己去找人家才是!”师父抢过火锅,说:“还吃?!不给你吃!”
我摸着肚子,说:“我还没饱呢!”
阿义说:“师父说得对,你快去找乙晶吧,趁我们跟蓝金决一死战前,把处男好好破掉,人生才不会有遗憾。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死掉?还是被蓝金一剑切掉小鸟?”
师父疑惑地说:“什么是处男?”
阿义说:“处男是一种虚名,师父你就别太在意了。”
师父“喔”了一声,还是不让我吃火锅,说:“你去找晶儿说说话,师父才让你吃火锅。”
我没好气地说:“出去就出去,难道我没钱买吃的?”
说着,我跃下大破洞。
慢慢地走向不曾陌生的方向。
那个方向,通往我最心爱的人。
第六十七章
乙晶的窗户是亮的。
我看了看门铃,又看了看窗户。
然后只看着窗户。
“你在做什么?”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乙晶身上传来的气息。
乙晶的气息,是一股能将我暖暖包围的能量。
“我来看你了。”
我一脚踏上她家院子前的小树,轻轻翻上窗缘,像只忐忑不安的小雀,偷偷在窗口窥探着。
当我的眼睛瞄向房内时,我的呼吸静止了。
手脚也冰冷了。
乙晶躺在床上,吃吃地笑着。
这种笑,只有在我偷偷呵她痒时,乙晶才会这样可爱地笑着。
但现在,乙晶的身边并不是我,而是一双清澈发亮的蓝眸子。
蓝眸子笑着,乙晶也笑着,笑得双眼都发光了。
星辰般蓝眸子的主人,正是高大英挺的英文家教,HydraSmith。
Hydra坐在乙晶的身旁,任乙晶躺在她的大腿上,他两只淡红色的唇片微动,呢喃着、呢喃着。
我运起内力,想听个明白,却发现Hydra突然不再出声了,只是不断拨弄乙晶的秀发,而乙晶依旧看着Hydra的眼睛发笑。
此时,我发现鼻子酸得厉害。
然后,心跳也停了。
心爱的人,躺在莫名其妙的人的腿上,这样银铃般的笑声。
此刻,我只想战死。
让飞蝗般的飞箭钉满我枯槁的身躯,让巨雷般的剑气轰垮我不再跳动的心房,让我的头颅,随着血花飞舞在树林里,滚到不知名的山谷。
我想力战到死。
这样的结局,才是属于我的结局。
本来,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本来,我有无论如何都要血战归来的勇气与自信,但现在,上天的意思我已明白了。
我会战死。
也因为如此,所以上天安排了一个好人,代替我照顾乙晶。
让这样的好人,接收了乙晶天使般的笑声。
我看着看着,双手飞快点了“不哭穴”,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哭,因为我想说……上天,你错了。
你彻底错了。
没有人比我更爱乙晶。
也没有人能代替我照顾乙晶。
所以,我会活着回来。
回来娶我的花猫儿。
你尽管冷眼旁观施加在我身上的命运吧,上天,还有你这个DNA不干不净的洋鬼子,我在拼命特训捍卫社会正义时,你却在这里抱着我的最爱。
就在我想转身跃走时,Hydra突然低头,轻轻在乙晶的唇上一吻,我全身一震,杀气如原子弹爆炸。
Hydra这一吻,令乙晶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Hydra将乙晶的头放在枕头上,站了起来,为乙晶盖了条软被子,满意地整理他那粉红色的衬衫,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看着窗帘后面的我。
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我为何要回避?
Hydra笑了笑,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只木头盒子,一只雕工相当精美的木头盒子。
难道是求婚戒指?!
我的拳头绷得出血。
只见Hydra将木盒子打开,我却傻了眼。
如此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放的竟然不是戒指、宝石,而是两条蓝色的蚕宝宝。
Hydra在木盒子里养了两条蚕?全身发蓝的蚕?
可怕的是,那两条蓝蚕啃的,并不是桑叶,而是一只小蝎子,或者说,半只小蝎子。
Hydra笑了笑,摸着他那两条奇怪又恶心的烂宠物,说:“It'stimetoplay。”
It'stimetoplaywhat?playeachother?
那两条蓝蚕听了,竟拉拔起蠕蠕的身子,直条条地站了起来,像小蛇吐信般昂然。
就在我感到诡异与毛骨悚然时,我竟有种“我非杀了这家伙不可”的冲动。
这是什么感觉?
从站到窗口偷看屋里到刚刚,我从未想过要以自己的功夫杀了这情敌,但现在,我却有种难以压抑的杀意……不,不是杀意!
我发现,我不是想杀了他。
我是想逃走!
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简直无法置信自己身体的第六感。
我对眼前的男人,打从心里畏惧着,连手脚都在发抖。
“凭什么我要怕他?怕他夺走乙晶?怕他那两条烂蚕?”我自问着,伸手点了大腿内侧的“不要发抖穴”。
两条蓝蚕持续昂然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轰隆!”远方一阵巨响,一栋民宅冒出熊熊黑烟,我转头一看,火焰冲破窗口,随即被屋内压缩中的空气吸了进去。
是瓦斯爆炸!
我翻身冲往爆炸现场,想赶往火场救人,但,我一边飞跃一边暗暗吃惊,那火场中有个深陷烈焰的强大杀气!
这样的情节已经上演了四次!
那强大的杀气该不会?
该不会又是没有眼睛的刺客吧?!
“小心!杀气有两个!”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即与我同行。
“你们等等我!不要跳太快!”阿义急切地从一旁跳出,丢了一柄开山刀给我。
“开山刀?”我微微讶异。
“对付这么厉害的敌人,拿扯铃或树枝我可不放心!”阿义嚷着,自己的腰上也挂了一柄开山刀、一柄生鱼片刀。
“动作快一点,那两个杀气正把火场里的人杀掉。”师父感应着远处的火场。
“来不及了。”我说,脚步停了下来。
“可恨。”师父也停了下来。
师徒三人,就站在火场的正下方,火场在三楼,黑烟不断涌出的三楼。
“既然伤者都被杀光了,我们要不要等他们自己下来?”我问,看着师父。
师父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说:“不行,如果在街上开战,必然伤及无辜!”
我点点头,说:“那就上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阿义拿起双刀,说:“对,别让他们活太久。”
三人不理会围观群众的眼神,悍然拔地窜上三楼,隐没在浓浓黑烟中。
第六十八章
浓烟致命,浓烟里的剑更致命。
“闭住一半的气。”师父说道:“这里真适合决一死战,跟秦皇陵底下很像。”
我跟阿义闭住气息,凝神招架浓烟中的伪死神。
“这次会是真的蓝金吗?”阿义的语气有些局促。
“就算是假的,也是强到不行。”我手中的开山刀反手横卧胸前。
“既然都很强,不如直接挂掉真的。”阿义说
“让我拨开云雾见青天!”师父双长齐翻、大袖裹风,黑烟顿时向我们四周急速退散,走廊的尽头,隐隐约约可见两个踩着尸首的凶神。
凶神目不视物,因为他们果然没有眼珠子。
但凶神毕竟知道我们发现他们的位置,两柄武士刀冲出黑烟,向我们猛冲!
师父一笑,师徒三人也冲向凶神!
决战的终点站,就在走廊的正中央。
而一切的动作,都在走廊的正中央迟缓下来,或者说,心灵上的迟缓。
迟缓迟缓,震栗的感觉却加速着。
师父手中的两把铁尺射出,一柄插中凶神的臂膀,一柄则被武士刀震落。
而另一个凶神的武士刀上,还冒着烈焰,向阿义劈去。
阿义矮身闪过,但背上却中了凶神一脚,整个人给踢向焦黑的墙壁,那一瞬间我的开山刀扑向凶神,凶神却飞快地以武士刀击开我这一刀,此刻浓烟再度将我们卷入,我心一慌,喉尖顿时一痛,赶忙纵身往后一弹,勉强躲过致命的封喉。
师父呢?
仓皇间,我无暇大叫救命,因为武士刀斩开浓烟向我劈落!
斩开浓烟的惊天一刀!却也露出凶神的身形!
念先于动!
我撩起开山刀,刀劲带动身法,迎向武士刀的暴风圈!
“我先刺到的。”阿义说。
“什么?你说什么?”我说。
“真的。”阿义拔出生鱼片刀,血登时从创口中喷出。
“是我先得手的。”我说,不必拔出开山刀。
因为我的开山刀没有刺进任何凶神的身上,而是直接朝他的颈子来一记全垒打。
虽说是全垒打,但在这浓烟中我也不晓得头飞到了哪里。
“要不是我的刀刺进他的背心,你能砍到个屁?”阿义喘着气,看着师父从浓烟中走出。师父太强,我也厌倦描写被师父揍垮的凶神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没事,师父当然也没事。如果扣掉他额上的刀伤的话。
不过,我们三人的头发跟眉毛,全都烧到卷起来了。
“快走!不然会被当成纵火犯。”阿义说,三人赶紧冲到屋壁,一起猛力“崩”出一个大缺口,跟着火舌喷出浓烟密布的战场。
“妈的,帮我把背上的火吹掉!”阿义在空中哭喊着。
“不要!”我勇敢地回绝。
“我也不要!”师父笑着说。
回到大破洞,师父拿着小刀,将我眉毛、头发烧焦的部份剃掉,然后换我帮阿义剃,不过我的手“不小心”滑了几下,便将阿义的两道眉毛剃得干干净净,还顺手点了阿义的“叮咚穴”,趁他不能动弹时,拿起麦克笔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一条很有男子气概的眉毛。
为什么我只有画一条呢?
因为师父在一旁严肃地看着我画眉毛时,说:“这样画好丑。”所以师父接过了麦克笔,亲自为阿义画上另一条比较娟秀的眉毛。师父总是比较细心。
我本来还想帮阿义的额头,画上杨戬的“第三只眼”,但因为师父说阿义已经在哭了,就只好算了。
当然,阿义冲破穴道后是非常生气的,不过他也只能像疯子一样乱吼乱叫,因为他打不过我们两个。
功夫的世界就是那么现实,打不过人家,就只能任人摆布。
等阿义又哭又闹地抓狂完后,师徒三人坐在地板上发呆,师父才严肃地说:“刚刚我对付的那个刺客,在临死前要我去找我那假女儿,说完才断了气,好像是帮人传话的样子。”
我这时跳了起来,懊丧地说:“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你那个……那个假女儿,要我托话给你,说有急事找你!我一直都忘了这件事!”
师父“哼”了一声,说:“不打紧,反正她又不是我的女儿。你什么时候去员林的?怎不跟我说?”
我红着脸说:“我忘了说。”
阿义摸着光溜溜的眉毛,说道:“那个刺客要师父去找师父的女儿,喔,假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把师父的女儿给杀了?还是学真正的蓝金,把那一家子给杀光光了?”
师父的脸一阵发白,说:“杀了干净,省得我自己动手。”
我看出师父心中其实是很紧张的,于是我拉着师父的手,说:“虽然很晚了,但是我们还是去一趟员林吧。”
师父犹疑着,赖在地上不肯走。
我只好说道:“功夫助人不分对象,只要是好人就该救,不是吗?”
师父点点头,说:“这么晚了,怎么去?”站了起来,换了件没被烧焦的唐装。
我从抽屉掏出一把钞票,说:“用钱去。”
五分钟后,师徒三人便在计程车中,吩咐司机快快冲向员林。
这是我们师徒三人,最后一次前往员林。
第六十九章
已经晚上十二点半了。
“幸好大家的声息都在。”我说,因为师父的女儿一家人的气息都在。
“按电铃吧?”阿义按下电铃,自言自语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门后一阵声响,拖鞋劈哩趴拉地踩着,然后门打开了。
是个睡眼惺忪的男子,师父蓬头垢面的女婿。
“爸?”男子看见躲在我们身后的师父,讶异地说。
“爸什么?谁是你爸?”师父无奈地说道。
男子揉着眼睛,要我们进屋,大声地说:“阿梅!妳爸!”
我们进了客厅,师父的女儿立刻跑了出来,惊喜地说:“爸!你回来啦!”
师父脸上青筋暴露,说:“爸什么爸?”
我忙道:“你说你有要紧的事要告诉师……妳爸?”
师父的女儿点点头,看着师父,说:“爸!幸好你回来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师父微怒道:“爸什么爸?”
师父的女儿用力握住师父的双手,呆呆地说:“我……我忘了。”
我们师徒三人张大了嘴,这简直莫名其妙!
“关太太,最近你有没有跟什么特别的人接触?或是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例如遇见力气很大的人?走路跳来跳去的人?”我一直问着,毕竟无眼刺客要师父寻她女儿,一定有什么讯息交给她传达才是。
师父的女儿呆呆地看着师父,搔着头,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关太太?”阿义忍不住出声。
此时,师父的女儿眼睛一亮,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等我一下!”说着,便跑进厨房里,出来时手中竟已多了把菜刀。
“啊?”师父疑惑道。
“哈!”师父的女儿俏皮地笑了出声,菜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速度之快、诡谲之极,竟令三个武功高手来不及出手阻止,鲜血爆出深深的伤口,像把疯狂的红色仙女棒,不停耀出夺目血花。
师父凌空击点了她的肩上的“老山穴”与“资本穴”,快速封住颈边血脉,但妇人妖异地笑着,一边跳起活泼的健康操,一边说道:“黄骏!三百年前的血战未结,你我终须一决胜负,今日送上大礼一份,而终战日期,就定在三夜后吧!八卦山大佛前,零时零分见!”
妇人的声音极为洪亮,根本不是妇人原来的声音,而是一个似曾相似的男子声音……这段话从妇人的口中说出,简直就是台录音机,生动地演出录音者的讯息。
更骇人的是,妇人一边畸形地跳着健康操,还一边笑着,看得她先生吓得缩在椅子上。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样点穴是没用的。”妇人突然立正站好,双手中指刺入胸前的“般若穴”、“维它穴”,师父刚刚封住的血脉顿时崩溃决堤,妇人的颈子里的暴血,就像瀑布般泻下!
“阿梅!”师父慌忙地扶住妇人,五指飞快地在妇人周身血脉要穴上疾扫,但妇人依旧格格地笑着,双手竟然发疯般乱点身上的穴道,将封住的血脉又一一重新刺开,不多久,妇人的笑声逐渐僵硬,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干笑。
“怎么会这样?!”我惊呆了。
“师父?!”阿义也跌在椅子上。
师父看着脸色苍白的妇人,双臂发抖,眼神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恸。
妇人的笑声停了。终于停了。
师父紧紧地搂住妇人,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有抽抽咽咽的干嚎。
“蓝金……”师父激动地大吼,将妇人的尸身猛力地抱住,抱住,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亲的人一般。
师父终于放声大哭,这一哭,当真是断肠裂心!
我跟阿义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心里的激荡跟着师父的哭声高低起伏,我看着师父哭天抢地的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与悔意,我的眼眶也湿了。
“蓝金!你死定了!按照师父愤怒的程度,你至少要死上一千遍。”阿义叹道。
当时,在客厅的血泊中,我心中只有替师父难过的份,直到我们将师父架离屋子时,我才想到关于妇人几近变态的自残行为,其中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
蓝金这家伙,恐怕是以类似“大漠英雄传”中的“移魂大法”,蛊惑了师父的女儿,要她在传达命令时斩断自己的喉咙!
最后的敌人,竟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说不定,那些无眼怪客,也是这样受到蓝金操弄的!甚至连眼珠子都可以挖得干干净净!
“蓝金!我要将你銼骨扬灰!”师父在计程车内,龇牙咧嘴地大吼着。
第七十章
师父躺在床上,将身子蜷进被窝深处。
师父哭得累了,哭得伤透了心。所以,根本不必追问那妇人究竟是不是师父的女儿。
我跟阿义坐在大破洞洞口,双脚在洞外摇摆着。
还有三个晚上,就到了正义与邪恶对决的末日。
只是,这个末日是属于正义的,还是属于邪恶的,就不得而知了。
以前在看电视影集、卡通、警匪电影时,尽管邪恶的势力在剧情过程中不断地打压正义的一方,但我们都清楚明白,最后的胜利永远是属于代表正义出击的英雄们。
马盖仙永远能用身边的零零碎碎突围,将坏蛋绳之以法。
无敌铁金刚永远站在夕阳下,站在废墟与怪兽的残骸上。
蓝波尽管伤上挂满伤口,但他永远记得站起来,用子弹将恶势力打爆。
但,现在呢?
代表正义出击的,是凌霄派掌门人,还有初窥武学最高境界的大弟子、刚刚有点心得的二弟子,至于甜美可爱的三弟子,则窝在恶心养蚕人的怀中。
这次,正义能得胜?
当主角换成是自己时,相信胜利变成一种奢侈。
面对阴招百出的新蓝金,师父能再度险中求胜吗?
或者,挑明着说,我会死吗?
“喂!我会死吗?”阿义说着,摸摸额头上两条个性迥异的眉毛。
“会。”我简洁地说。
“我就知道。”阿义苦笑,看着手掌厚厚的茧。这些茧都是苦练下磨出来的。
“人人都会死,你也会死,但不是这个时候。”我笑着。
安慰别人,比起相信胜利,要容易、也安心得多。
“我们约好,以后一起病死、老死,好不好?”阿义认真地说。
“嗯,总之拖得越长越好,至少也要长过三天。”我点点头。
“我决不会死,因为我还是处男。”阿义坚定地说。
“这是个活着回来的好理由。”我笑说。
“的确是的。要是我这两天去嫖妓,我一定会有死而无憾的龟缩心态,那样的话简直是百死无生。”阿义笑了。
“照你这样说,我简直未赌先输、有去无回。”我落寞地说:“乙晶被她的外国家教泡走了,百分之百被泡走了,我现在出战的话一定非常勇敢。”
“不会吧?乙晶很爱你啊!连路边的野猫野狗都看得出来!”阿义惊呼。
“她躺在那个家教的怀里,还嘻嘻嘻嘻地笑着,那个家教还亲了她一下。”我恨恨道:“这都是我今晚出去找乙晶时偷看到的。”
“你真的很倒楣,出征前竟发生带绿帽的惨事,简直是惨上加惨。”阿义指着自己的眉毛说:“比这个还惨上一百倍!”
我点点头,哀伤地说:“真搞不懂乙晶,怎么一声都不说,就这样移情别恋,好歹我那么爱她,她无论如何都要让我知道才是。”
阿义拍着我的肩,说:“都怪这两周的超级特训,害你没去上学,跟乙晶相处的时间少多了。”
我看着逐渐天明的深蓝夜幕,说:“等到出战前一夜,我再到乙晶面前,做一场惊天动地的演说,看看能不能打动她的心,给我活着回来的力量。”
是的,请给我活着回来的力量。
给我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拖着将死之身回来的理由。
请你给我。
“爸,今天一起吃饭好不好?”
我盛好饭,摆好碗筷,走到一堆烟雾跟酒气中,看着正在赏鉴奇石的爸爸。
爸爸惊奇地看着我,好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毕竟,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跟他讲过“借过”以外的话。
“好啊,大家一起过去。”爸显得相当开心,那些叔叔伯伯也笑着称赞我。
“我只想跟你和妈一起吃饭。”我的目光诚挚,也很坚定。
爸没有迟疑,转头跟烟雾中的死大人们说:“你们慢慢看,我先陪小鬼吃吨饭啊!”
“谢谢爸。”我说,开心地走到隔壁房间中,轰隆轰隆作响的麻将桌。
妈正在跟一群妖怪洗着麻将排,我走到妈的身边,说:“妈,今天一起吃饭好不好?”
妈吓了一跳,看着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妖怪,随即站了起来,笑说:“你们慢慢玩,老娘要陪孩子吃个饭。”
那群妖怪不满道:“三个人怎么打?三缺一啊!”
我趁妈喜孜孜转身出房时,右手抄起两颗麻将,轻轻一捏,两颗麻将顿时碎烂,我瞪着那群妖魔鬼怪,说:“以后我妈打牌输了,我会这样帮你们的鼻子美容。”
妖魔鬼怪遇到钟馗,只有低头假装思考的份。
“想什么?没脑袋要怎么想?”我冷冷道,对于这几个整天找我妈打牌的烂人,我早就想一一除掉了。
“渊仔!快来吃饭啊!”妈热切地叫着。
“来了!”我笑着。
三个人,完完整整的三个人,此刻终于真正坐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晚饭。
虽然场面有些尴尬,但爸跟妈的眼中,都流露出对我的关爱与喜悦。
这才是一个家啊!
爸跟妈不断夹给我的菜,堆得整个饭碗都是菜,我吃着吃着,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怎么了?”妈心疼地看着我,自己的眼眶却也微红了。
“爸、妈,有件事我一直都想说,我不喜欢家里整天都有一堆客人在。”我擦着眼泪,眼泪却不断涌出,多年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
“那……”爸有些发窘,妈却笑着说:“以后妈跟爸会注意的。”
“我想天天都在一起吃饭,就三个人。”我还是在哭:“再加上师父,就是你们一直以为是我学校老师的老先生。”
“好好好,以后我们三个人天天一起吃晚饭。”妈也哭了,爸则傻傻地笑。
“谢谢爸,谢谢妈。”我想笑,却还是在哭。
我不想封住“不哭穴”。
因为,我需要痛哭一场。
因为,我可能只会吃到,三天全家团聚的晚餐。
有些事,有些朋友,有些感情,在人的一生中都是精彩夺目的连场好戏。
但是连场好戏的幕后,是一个家。
永远都是一个家。
这个家放逐了我好几年,我也抛弃了这个家好几年,甚至,我还崩落了房墙,将我心中的家打出一个大洞,这个大洞是眺望远方的,是叛逆的,是同家庭对抗的自我意识。
于是,寒风时常刮进来,大雨时常洒进来,烈日往往烫熟一切。
我拥有的,仅是师父的恩情、阿义的友情、还有不复存在的,跟乙晶之间的爱情。
我一直都缺少一个家。
所幸,在决一死战的前夕,我的家又回来了,或者说,我又回到了家里。
所幸。
第七十一章
决战前三天,大家所作的事,其实可以写上好几千字。
阿义这种钢铁好汉,也变得婆婆妈妈的,这三天中不断跟学校的女孩子告白,希望乱枪打鸟,能意外得到一个价值三天时光的恋情。
不过他没有办到。
因为奇异笔的墨水很强悍。
师父最不婆妈了,除了晚上跟我爸妈一起吃饭外,他整天都在外面奔波杀坏人,那三天特种行业风声鹤唳,黑道人人自危,黑金议员纷纷出国避难。
师父是这样说的:“要杀就要快!”
显然,师父对这场最终死斗的态度是相当保守的,这点尤其令我们很紧张。
“师父!会赢吧?”阿义问。
“当然!”师父总是大声说道:“我要替那女人报仇!要替师父报仇!替花猫儿报仇!”
“那为什么赶着把坏蛋杀光?”我问。
“杀坏蛋还需要理由吗?”师父吼道,又冲出去挂了两个黑道头子。
终于,最后一天,晚饭后。
七点半,距离零时零分,只剩四个小时半。
凌霄派,江湖上第一大派,正盘坐在大破洞中,闭目养神。
“记住,打不过就逃!你们是正义的种子,不能就此覆灭。”师父语气坚定,说:“师父有无比的信心,可以在此役诛杀蓝金,但万一有太多的无眼刺客围攻我们的话,凌霄派恐怕……恐怕寡不敌众,这时候就一定要逃跑,留得青山在,柴会烧不完。”
“蓝金应当很自负,怎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努力这样想着。万一真有五、六个无眼刺客围攻我跟阿义,我跟阿义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就怕他转了性。”师父慢慢吐纳,说:“但放心,蓝金跟师父之间的对决,不会超过半柱香,甚至在出手瞬间就会生死力判,一旦师父挂了蓝金,再多个行尸走肉的无眼刺客,也奈何不了师父,你们只需要撑一会儿就行了。”
“说得容易。”阿义看着三人中间的兵器。
两把开山刀、两把生鱼片刀、还有一把从工厂偷出的长条钢片。
长条钢片,自然是师父的兵器,非常刚强,稍具韧性,边缘细薄锋利,在师父的手底下绝对是把好剑。
“渊仔,还有一点时间。”师父微微笑。
“还有一点时间。”阿义附和着。
“那我走了,要等等我,大家一起上八卦山!”我站了起来,将开山刀跟生鱼片刀用厚布包裹着,再用细绳绑在身上。
“替我向晶儿问声好。”师父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绒布盒子,掷向我来。
我接住绒布盒子,问道:“给乙晶的?”
师父哈哈一笑,说:“打开来看看!”
我打开盒子,一只极美的钻戒依偎在盒子中央,闪闪发光!
我心中莫名感动。
“自己看着办吧!听说这是这个时代的定情物。”师父得意地说:“师父去劫恶济贫弄来的,十足真货!”
我笑了笑,说:“那就试试看吧,死马当活马医。”说完,我便跳出了大破洞,兴奋地冲向爱的方向。
“给我一个理由!”我大声说道,身影飞快。
乙晶的窗口,仍然透出橘黄的灯光。
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审查乙晶房间里的动静。
“养蚕的好像不在楼上,好极。”
我心中一喜,轻轻踏上院中的小树,燕起燕落,停在窗户边。
窗户没有了窗帘,于是我大方地推开了窗户,跳了进去。
乙晶呢?我心爱的乙晶呢?
乙晶抱着窗帘,躺在床上鼾睡着。
她发红的俏脸,看得我不忍唤她醒来,而我的手中,却几乎要把钻戒盒捏爆。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乙晶吗?
还是?
正当我端详着乙晶熟睡的模样时,我的“叮咚穴”突然一窒,我诧异之余,全身果然无法动弹。
我竟被暗算了!但我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声息或杀气!?
我无法转过头来,但我看到一到高大的黑影将我的影子包住,似曾相似的声音优雅地响起:“渊,终于等到你了。”
那个声音,那个在我背后的声音,是养蚕人Hydra的声音。
但那个声音,却也是师父的女儿割掉自己的喉咙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脊椎骨一阵冰冰凉凉。
“辛苦你了,接下来故事会怎么发展,全看你的啰!”Hydra抓着我的臂膀,将我面朝向他,再轻轻推着我,让我坐在乙晶旁边。
Hydra一身雪白的长大衣,典雅地坐在书桌上,他的脸庞苍白却强健,他的笑容依旧迷人,他的眼神依旧蓝光饮动。
他的手指细长洁净,捧住他天使般的脸。
“It'stimetoplaythefinalgame。”Hydra嘻嘻笑着,仔细地看着心脏快要无力的我。
第七十二章
“今天深夜,就要决战了吧?”
Hydra贼兮兮地笑着,连眼睛也在笑着。
那一对清澈皎蓝的明眸,笑着。
这是什么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竭力想闭上眼睛?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我却害怕得想吐。
人的一生中,或许都有另一个人是自己的劲敌。
如同毒蛇遇到貘、豹子遇到狮、鳄鱼遇到巨蟒。
但是,我的劲敌给我的感觉,却像是一只兔子。
一只彬彬有礼的兔子。
而我面对这只天使洁白的兔子时,我的胃翻腾、喉干渴。
因为我是条胡萝卜。
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双蓝眸子。
令我想起一个战栗的名字。
“需要自我介绍吗?”Hydra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沈默着。因为我一旦开口,牙齿将会剧烈撞击出颤抖声。
“我是远渡重洋,来到台湾验收成果的,”Hydra咬着手指,兴奋地说:“你猜猜看!你猜猜看!猜猜我是谁?!”
我看着小孩子般的Hydra,真是诡异莫名。
我继续沈默着,因为我已经分不清楚眼前的人究竟适合方神圣。
这样飞扬跳脱,这样小孩子气,会是我心中深深畏惧的强敌吗?
“猜一下!包准你一猜就对!”Hydra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你……你到底是谁?”我慢慢地说,心中的惧意却没跟着Hydra的笑声减弱一丝半分。
“猜一猜!不猜的话多可惜!”Hydra笑弯了腰,吸吮着手指,笑道:“难得这么好猜,快猜快猜!快猜快猜!”
猜?
我只想闭上眼睛。
Hydra的笑声停了。
“叫你猜!你就猜!”Hydra的眼神精光爆射,手指被咬出鲜红的血液,吼道:“快猜!快猜!有这么难猜吗?!”
这吓人的模样突兀地在Hydra的脸上挤出,我的心脏简直要滑入胃里。
Hydra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登然转和,竟是满脸歉意。
“对不起。”Hydra跳下桌子,走到我面前,洁白又鲜红的手指轻轻托住我的下巴,温柔地说:“刚刚太凶了,是我不好,不过,你可以猜一猜我是谁吗?”
我的下巴冰凉。
要是我不猜,我的下场不难想象。
于是,我发抖地说出我深惧的名字:“蓝金?”
“答——”Hydra兴奋地往后一跳,又跳回窗边的桌子上,说:“……对啦!”
我快晕了。
眼前的翩翩美男子,“居然”是屠灭百年前武林世界的“冷屠子”,蓝金!
说是“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结果是没有道理的。
我无法置信这样忽笑忽怒、咬着自己手指的人,竟会是师父回忆中那冷血无情的鬼魅。
但无法置信,表示我不得不信了。
我竟然被蓝金制服在斗室中,毫无脱险的可能,加上,床上还躺着我心爱的乙晶,更是绝无突围而出的希望。
我的死期到了。
我的四肢百骸,就要被蓝金一片一片刮了下来,每一个穴道、每一条血脉,都将会被刺得稀烂,我会被迫捧住自己的内脏。
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也许等一下,我就没有眼睛可以流泪了。
“哭什么?”Hydra怜惜地看着我,说:“蓝金也许很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也许你会快快乐乐地走出这里也不一定,当然,这都要看你的表现。”
我勉强说道:“什么表现?”
我一点一滴,积聚着体内的真气,缓慢地推着被封住的“叮咚穴”。
虽然机会渺茫,但总须一试。
临死之前,我至少要拼死将乙晶送出去。
“你问错了问题。”Hydra神色不悦地说:“我刚刚说,蓝金也许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你不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吗?你应该从这句话中发现疑问,然后好奇地问我问题才是,而不是只关心自己的死活。”
我楞了一下,眼前的杀人魔王似乎有些神经错乱。
“那……”我含含糊糊地说着,心中却无法思考什么叫我应该问的问题。
人在极端恐惧之下,逻辑通通会集中在“我要怎么生存下来”这样的关键问题上打转,因此对Hydra这种语意上的奇怪之处,逻辑是完全无法处理的。
Hydra的眼色一沉,冷冷地说:“你要仔细地听我说话,好好向我展示你的挑战资格,这就是你的表现,表现良好,你就是主角,表现不好,你师父就是主角,而对于配角,在我的故事中,都是担任被凌迟的炮灰。”
这段话依旧是莫名其妙到了顶点,但我总算抓住一个大重点:要是我不好好听他说话,然后发问的话,我就会死得很凄惨。
为了乙晶,我一定要尽量拖延时间,冲破穴道。
第七十三章
蓝金也许很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
“你刚刚说,你是蓝金,但是……”我看着笑颜逐开的Hydra,说:“你既然是蓝金,为什么又要说蓝金总是听你的?怪怪的地方就是指这里吧。”
Hydra满意地说:“对。请继续保持这种好奇心。”
我看着弥勒佛般的Hydra,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眼中,我似乎只是他的玩具。
“一个人的一生,就只有一个可能,也就是说,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条毛线,尽管人生的旅程波折起伏,也只是使得毛线弯弯曲曲,最多只是缠在一起打结了,但,毛线终究是毛线,终究只是一条毛线。”Hydra慢条斯理地说。
“嗯。”我仔细听着,生怕遗漏了什么。
“嗯?”Hydra笑笑地看着我。
“虽然只有一条,但大家都一样,也很公平。”我说,但我知道Hydra一定有什么奇怪的谬论。
“公平?当初遇到你师父时,我才十二岁,那时我随国际扶轮社的扶青团来台湾,在安养院陪你师父下棋解闷,应该说,你师父教我下围棋,围棋,哈,这么有趣的东西,让我着实沈迷在其中好一阵子。”Hydra闭上眼睛,回忆着。
Hydra是那个“师父女儿”口中的围棋天才?!
不!不对!
“不对。”我赶紧说:“你在三百年前跟我师父就是师兄弟了,怎会是那个跟我师父下围棋的孩子?”
“很好很好,但请听我话说从头。”Hydra笑嘻嘻地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条道路,不能回头、不能重来,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师父在我下棋时,常常感叹自己的人生,他,关老先生说,他的一生自从失去伴侣后,唯一的女儿就弃他不顾,将他送到安养院了此残生,他的人生自此走入死胡同,真是感叹万千啊!”
关老先生?“师父的女儿”说的是真的?
那么,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三百年前的老鬼附身作祟?
“那样的人生,就算是乖乖走完了,也没什么意思了不是?”Hydra耸耸肩,说,“于是,我决定给你师父第二条毛线,一个崭新的人生。”
我问:“你让鬼魂附身在师父身上?”我暗暗冲击穴道,但穴道里的血脉依旧僵凝。
“这样说还挺贴切的,但,我上哪里找三百年前的孤魂野鬼?”Hydra拨着自己的头发,那一头金光闪闪的头发。
“不然是怎么一回事?师父身上的武功明明是真的!”我说道,又说:“我身上的武功也是真的!你点穴的位置也是凌霄派的手法,你是蓝金的徒弟?”
“根本没有凌霄派。”Hydra怜悯地看着我,说:“即便有,也是关老先生自己创的,从你开始才算第一代弟子。”
我静静听着,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武林中邪恶的大秘密。
Hydra双手抓着桌缘,双脚轻轻晃动,说:“你知道催眠吧?”
催眠?
“知道。”我说。
Hydra点点头,笑说:“催眠是我此生最大的乐趣,也是我人生游戏中最大的筹码,催眠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但那是指半生不熟的催眠技巧……你知道吗?是技巧!仅仅只是技巧而已。但,我的催眠不是技巧,而是种艺术,登峰造极的艺术。”
Hydra的蓝色眸子异常光亮,说:“登峰造极的艺术,就是编织出另一条人生的毛线,开创崭新的人生风貌!这也是关老先生汲汲渴求的崭新人生!新的!冒险的!宿命的!挑战的!轰轰烈烈的!”
我呆呆地看着Hydra,那一个激情中的Hydra。
Hydra哈哈大笑,说:“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如何懂得变幻人生的极致艺术?这可说来话长了。总之,遇到关老先生这么样感叹人生的老人,我总是要帮他一帮,让他往后的人生能够充满挑战,比起在安养院中缠人下棋的生活,要来得精彩夺目!”停了一停,Hydra叹口气说:“就当作报答他教我下围棋吧。”
我一愣一愣的。
Hydra催眠了师父?怎么催眠?给师父新的人生?新的……武侠人生?
当时我听得不明不白,所以心中的感觉甚至谈不上愤怒,只有一连串的问号。
Hydra歪着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还是不懂,毕竟催眠的力量要达到这样艺术的境界,是多么令世人难以理解啊!”
“你是说,你催眠了师父?”我问。
“是。”Hydra祥和地说:“连他一身武功,都是我耗尽心神,陪他渡过数十年流血流汗的脑中苦练,才在几日间飞快地习得强大的力量,踏入中国人幻想中的秘境,功夫。”
第七十四章
脑中苦练?
“……”我痴傻地看着Hydra,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Hydra看我一脸呆样,忍不住笑说:“你这呆子,你不记得关先生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师父的女儿一边跳着血舞、一边传达着“蓝金”的话,那种妖笑的可怖模样叫我如何忘记?!
“是你!”我惊叫:“你催眠了她!你要她在师父面前自杀!”
催眠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怖!不是我原先想象的移魂大法!
Hydra假装惊喜地说:“真聪明!但这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这种催眠基础只能平时拿来玩玩,上不了大场面。因为它只能摧毁一个人的人生,却无法开展另一个人生,开展人生的催眠,才是艺术!也就是我施加在关老先生身上的奇异力量!”
我的怒气随着底牌翻开的一瞬间,暴涨到的极致。
Hydra显得十分开心,他托着自己坚挺的下巴,愉快地诉说一段令人不寒而栗的往事。
※※※※※
那一年,1979年,秦皇陵出土后的五年,我来到了台湾,来到这一块将与我的多重人生,展开强烈联系的土地。
我可以感觉得到,这会是一块很有趣的土地,就在我遇见围棋高手关先生后,这种感觉就更确定了。
关老先生给了我一个美妙的灵感,使我与他的之间的游戏,从方城之战,提升为两人人生中的命运对决。
我关怀关老先生内心对人生的不满,于是,我想起了当年在蝉堡中得到的宝贵知识……非常大量的中医原理、以及满柜子的武侠小说。我的中文,也就是在那陈旧的斗柜中学习来的;至于蝉堡是什么样的地方,要是你有幸成为故事的主角,那就是你必须调查的秘密了。
以前我总是利用中医关于穴道、气血循环的知识,为自己的身体做些简单的强化,并不多去钻研,因为在我初步的研究里,中医虽然能与西方医学并驾齐驱,但在操控人体极限上,毕竟不能与巫毒系统相提并论。
但在与关老先生的谈话中,我发现关老先生对于大量的武侠小说了若指掌,特别的是,关老先生对于“正义”自有一套独特的见解,更是令我深感佩服。于是,我尝试性地问他:有机会的话,愿不愿意当个武侠小说中的侠者?
命运使然,关老先生哈哈大笑,说:这是当然!
既然得到这么开朗的答复,身为挚友的我,当然就决定实验中医与武术的结合,甚至,我也拿自己本身,一同参加这场创造巅峰武学的计画。
怎么实验呢?
我与关老先生僻处无人打扰的幽室,由我先将关老先生催眠到完全接受我一切思想的地步,再将关先生原先的人生塞进他脑中的记忆密库,深深锁住。
然后,我,以一个记忆操弄师的角色,在自己的脑中划出一块处女地,纯净地接受一切指示,与关先生一起进行的脑中苦练,进而型塑出与关先生,不,是与黄骏大侠,其命运的黑暗相应者。
黑暗的相应者,蓝金,我创生的另一人格,就这样诞生了。
什么叫脑中苦练?我揣摩着穴道原理与人体强化的秘诀,将以前学会的养生气功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再将修改后的经脉运行的修行技巧……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内功修习,灌输到“黄骏”与“蓝金”的脑中世界。
这个脑中苦练,比起创生出莫须有的记忆,要来得艰苦许多!因为我下达的命令,往往是:这套内功,你已日夜不缀修行了五年,特别是在海里的艰苦练习,使你更上一层楼!
这样长达五年的指令,必须在一天、甚至是几个小时间,于脑中不断地压缩膨胀,使大脑快速地经历五年修习内功的岁月,使人体在深沉潜意识中疯狂学武,即使我俩都静静地坐着,但瞳孔像警示灯一样快闪着、汗水大量涌出、筋脉颤抖不已,使我们都在极限中超越自己,在短时间内说服身体拥有惊人武功的假事实。
弄假成真。
这就是人脑的秘密之一。
人体的潜能存在于脑中的秘密,这个秘密能带给我多大的乐趣,我不知道。探索人体的极限,或说是人脑的极限,不过是为游戏增添乐趣罢了。
就这样,我与关老先生每天都关在幽室里,双目交视静坐,一同飞快苦练不存在的凌霄派内力绝学,今天练五年的份量,明天也许就练十年、八年,往往练到虚脱、呕吐,我一度担心关老先生会撑不下去,而,关老先生的确撑不下去,他的记忆完全被挤到不知名的地方。但,黄骏活了下来,成为顶尖的武林高手。
同时,我脑中的蓝金一角,也茁壮成一个足以与黄骏对抗的杀人机器,拥有跟黄骏匹敌的高强武功。
于是,我喜慰地为两个死对头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人生,一点一滴,从小时候的生活,讲述到习武的苦乐、情爱、江湖种种,甚至为两人添上交缠三百年的悲哀命运,当作游戏的开展。
创造人生的过程,显然有趣多了,因为我不只掌握了他人的人生,我甚至可以凭空捏造出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我,就是黄骏的上帝。
当然,我特别为黄骏多添了一段从秦皇陵爬出,在中国大陆一边回复元气、一边寻徒的五年记忆,是以黄骏正式替代关老先生而活的时间,是从1979年当时算起,在设计上,黄骏是在台湾海峡被暗流冲到岸上昏迷不醒,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身在安养院中,其疯狂的行径与说词,当然会被当作是疯子了。
为了增加黄骏的孤独感,我为他设计的个性中,加入了无可救药的死脾气,也就是决不肯在一般人面前展示功夫的坚持,这一点坚持会令黄骏苦无他人相信他,也令黄骏饱受被当作疯子的对待。
当然了,我也从许多武侠小说中,随意摘下几个虚构的名字,拼凑成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塞进黄骏的武侠记忆中,让他虽然无法展示功夫,但当他在单单讲述自己的生平时,也会被认为是老人痴呆。
因此,黄骏不断自我孤立,只有一点点关先生模糊的残留记忆,引导他回到女儿的住所,尽管如此,黄骏的冒险人生还是压倒性地侵吞关先生无聊的人生,让他逃离了员林,开始他的觅徒计画。
让他开始,与不存在的命运无穷的对抗。
让他开始,以不存在的灵魂活着。
让他开始,跟我玩。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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