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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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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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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2 22:31:00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下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
  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做“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广告部门口,像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情。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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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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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2 22:45:00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追?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起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住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未曾有过似的。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租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离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做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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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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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2 23:45:00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姐姐处蹭餐。席间,我小外甥顽皮,姐姐教训他。姐夫以苦水送饭:“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女人。姐夫几经挣扎,方才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曲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我问姐夫:
  “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禄,又不怕炒鱿鱼。”
  “唉,”他说,“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公平竞争嘛。”
  “你不知道了。这新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会。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然后姐夫扒口饭。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永定,你有什么建议?”
  “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随你挑一个藉口。”
  “校长也许会信吧。”
  “好的上级不听谗言,但我又不认得你们校长。”
  姐夫在慎重唏嘘:“这个世界真的要讲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姐姐收拾碗筷,听到末两个字:
  “永定,你教他什么手段?”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姐姐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打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姐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文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原,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姐姐姐夫二人根本没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系,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姐姐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我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姐姐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姐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女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得?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胡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边开锁,一边想: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地,轻佻浮躁;说话时三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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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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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2 23:51:00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定不会舍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之局面?
  也许我遇不到。
  也许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我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男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记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的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一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终弃。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迪没骗我。
  然后,我又拨电回报馆,说会与一间银行客户商议跨版广告之设计,之类。
  当我到达大会堂高座时,已经听得有人在叫价:“五千!”
  “六千!”
  “一万!”
  “二万!”
  终于一个“HK一九九七”的车牌,被一位姓吴的先生投得,他出价二万一千元,比底价高出二十倍,而他暂时还没有车。
  忽见镁光一闪,原来有外国人在拍照。
  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几个数目字,便在那里各出高价来争夺?在他们眼中,不知是世纪末风情,抑或豪气。总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习俗:“炒”!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边有位老先生在自语,也许是找个人搭讪,“以前,车牌同楼价差不多,靓的车牌,才二万元?休想沾手!”
  “是吗?”我心不在焉。
  一直留意着以后的进展。接着的车牌是“AA一一八八”,二万五千元成交。另外还有“CL五”、“BW一八”,渐次升至四万。
  “早一阵,有个无字头三号的车牌,你猜卖得多少?”
  “十万,二十万?”我说。
  “有人投至八十万——”
  “啊?”
  “八十万还买不到,因为最后成交价钱是一百多万,还登了报纸呢。”
  “你怎么那样关心?”我问这老先生。
  忽然,拍卖官提到一些数字:
  “CZ三八七七。”
  我如梦初醒。
  身旁那老先生,已无兴趣,立起来。
  我的神经紧张,不知道这老先生,是否对我有帮助;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拍卖,是否事情的关键。他已离去。我稍分了神。
  “二万五千!”
  座中一个声音叫了。我急回过头来,追踪不及,不知发自何方。游目四盼。
  后面有两个中年男子,在聊着:
  “这车牌不是在三月份时拍卖过吗?初定价好像是二万元,但无人问津。”
  “三八是不错,但这七七,读起来窒住中气一样。”
  “你兴趣如何?”
  “普通。”
  拍卖官继续在问:
  “二万五,有没有多于此数?”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结果?
  结果是,拍卖官道:
  “没有更高的价钱?底价二万,只叫到二万五,叫价不大满意,所以不打算卖出了,留待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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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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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3 00:05:00

后座的男子又在发表: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大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牌?”
  不久,拍卖的游戏玩完了。
  在这个早晨,推出拍卖的特别车牌共有十七个,卖出了十六个,最高的卖至四万,最低的是一千元,号码是“AN七四八七”,丝毫吸引力都没有,也有人肯白花了这一千元?
  而我翘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听过叫价一次,声沉影寂。啊,我颓然坐倒。是谁曾有意思,要买这个三八七七的车牌呢?是谁呢?
  线索中断,都因为这个林姓的拍卖官对叫价不满意,所以拒卖。真混账。他只顾应对静态港闻的记者们:
  “这次拍卖活动共得款十八万零五百元,将拨入奖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人群陆续地离去。本来人便不多,一走,马上淘空。他们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谁是谁。谁讲过那么的一个价钱,谁对三八七七那么有兴趣?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我浑沌的脑袋更加浑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熟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后,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转回家,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阵痛,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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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3 00:20:00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卡、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丝不挂?
  “如花,你可找到蛛丝马迹?”
  她摇头。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单薄的今生,丰富的前尘。
  啊,于我这是一个单薄的夜,丰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误会下去。我想痛骂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会找到的。”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这样的鬼,申请上来寻找她的爱人?”
  “不,”如花说,“在阳间恋爱不能结局,因而寻短见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尽折磨,状至憔悴。黄泉路上,经多重审判,方有转生之机……”
  “那么一齐寻短见的人,岂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拥挤赶逼,就像——车站候车的纷乱情形。”
  “秩序那么差?”难怪我听见骂人说赶着去投胎,真是争先恐后。
  “轮回道中无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缘,挥手下车,只能凭着一点记忆,互相追认。我不知道十二少现栖身何处。”
  “记忆?今世有前生的记忆?何以我一点都记不起前生种种?”
  “那是因为投生之前,喝了三口孟婆茶。”
  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便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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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3 00:31:00

“永定!”如花望定我,“你从没试过深切怀念一个人吗?”
  “没有。”我快口快舌地答了。没有?我在疑惑。
  “我不可以。前生过得不好,我不相信今生也过得不好。我们只盼望一个比较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我不忍心泼冷水。凭一个信念,二人重组幸福的家庭,真的,只盼二人有个快乐的结局,难道这是错吗?是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分飘渺,半点不由人?
  如花告诉我:
  “我不肯喝那孟婆茶。就在那必经之路苦等。久候不至,哀请让我上来寻人,付出了代价。”
  上来七天的代价,便是来生减寿七年。
  她宁愿寿命短一点,也要找到他。
  我真妒忌。这人凭什么?
  “如花——”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房去了。
  如花坐在沙发上,遥望星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被催成墨未浓。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哪封信,抑或哪砚墨。两者皆不是。一切与我无涉。
  如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应毛巾七少的花笺;如果那一天,十二少没空在席间出现;如果那一天,她不曾多看他一眼;如果那一天,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如果那一天,她没暗示他日后倚红楼相见;如果那一天,他无心再访艳……
  都是那一天。
  我在床上,也像电影中的定格,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那一天,我早五分钟收工;如果那一天,我偷空上了采访部看电视;如果那一天,我在家等阿楚消夜;如果那一天,接洽寻人广告的是小何不是我……都是那一天。
  我半睡不醒。如花抚摸过的伤处,早已痊愈,我忍不住,就在原位轻轻地像她一般来回摩挲,我不相信,她曾与我肌肤相接?其实,她只不过是个至为简单的女子,她的身世复杂,感情简单。无端的,闻到花露水的香味,漫天漫地的温馨,今生今世的眷顾。我载浮载沉……清晨乍醒,我有无限歉疚。那是一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我的床单,淋漓一片。
  我不是不自疚,但我无力干涉我的性幻想,这并非罪恶,这只是荒唐。
  我在如花的世界岂有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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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2007-01-23 00:36:00

糊里糊涂地整理好床铺被褥,糊里糊涂地上班去。普天之下,没人发觉我昨天曾经受伤。报上也没有登。小市民的灾难,全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幸好我的伤也好了。
  但小何告诉我:
  “阿楚来过电话。”
  “什么事?”
  “她不是找你。——她找我。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娱乐版。”
  “为什么?”
  “她病了,感冒。”
“感冒也可以交稿,她又不是歌星,感冒时不能谋生。”
  我虽轻描淡写,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她来个电话,我会替她办妥。——要不,她也可以委托那个安迪代劳,惟安迪得知她病了,少不得送束花,安慰探问一番……
  小何实在气不过,见我木讷,便道:“我下午没空,你代我去。”
  “她又没叫我做。”
  “你不去,是不是?其实她心底里并不是想我去,只故意要我传话,好,如果我去,我会设法撬你墙脚。撬了来扔也好!反正你俩意见不合,无法团圆……”
  “我那么多工夫要赶,谁知下午是否走得开?到时再说。”嘴说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掴小何两记,然后飞身至沙田。终于我按阿楚家门铃。
  家人不在,她来开门。一见,原来为了发泄,剪了一个极短的发型,短得几乎可以当尼姑。她见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点也不愕然。
  我进去,她也不招呼,拎起电话继续对话:“——试就试吧,落选不等于一切没希望呀——我知道,不过——你听我说,钟楚红不也是落选港姐吗?她现今一部戏收四五十万,还说一口气推了六部。——泳衣?怎么这些导演一个两个都要泳衣试镜?——看着办吧,签四年,长是长了点,不过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红,就搏尽豁出去,别不汤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对方蘑菇了二十分钟,看来不过是某落选佳丽,作推心置腹状向她问意见。谁知是不是问意见?反正她们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找了一些记者展示谦虚彷徨无知,人总是爱怜弱小的,自是乐于赠言。——说到底,还不是搏宣传?签不签约好呢?其实心中已经狂签了七千次:“我愿意!”
  阿楚重感冒,声音深沉如一只低音喇叭,令在旁听到的人也喉头不适,她还要讲那么多废话,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点收线,她见到我手势,又装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书桌上,放着一盒糖——正是那种奸人才吃的草药糖。
  终于她收线了。然后开始把刚才的无聊对话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机构争相邀约,落选佳丽无所适从”之类。文中不免涉及些从前的例子,钟楚红、赵雅芝、缪骞人……选美经典作品。
  “你等一会。”阿楚淡淡地说,“写好后给你带回去,告诉老编是独家的。”
  “也许她转头又向另一记者讨意见了,你还带病赶稿,独家不独家又如何?还不快去休息?”见她不理,气了,“你吃过什么东西,竟一病不起?你们那天到何处晚饭去?”她不回答。
  “真是时运低,遇鬼之后,你病了,我又受伤——”
  “你受了什么伤呀?”她边写边问。
  我便把那灾祸重述一次。——当然,如花为我冰敷的一节绝口不提,其他的……也绝口不提。我学得油滑了,把伤势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详尽,活灵活现。末了还说:
  “现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没要你同情。”阿楚沙哑着老牛一样的嗓子说,“有什么关系?”
  “阿楚,”我实话实说,“我们和好吧。趁你生病,没气力吵架,我们就不必再吵下去。你这样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会哑掉,不如修心养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这样认错的?”
  “我这好算认错?”
  “你惹我生气,还不算错?”
  “你也惹我生气——”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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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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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3 01:17:00

“总之一切都是你错!”她激动了。
  “不,”我道,“——但算了。对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较软弱,眼圈一红。
  “阿楚,”我的声音充满温柔,“难道你没有信心?你以为自己斗不过一个鬼?”
  “你不可以爱上她。”
  “我发誓不会!”
  “她无处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气地质问,“在你洗澡时突然出现,你怎办?”
我联想太多,十分腼腆。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微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底,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姐姐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枝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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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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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3 01:18:00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只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你会生气吗?”
  “何以这样问?”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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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