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微阴,和风有点小凉,我怕成天在房里闷坏了天枢,与他同在涵院中透气。几个小丫鬟乖巧,落月捧了一副棋,本仙君与慕若言在石桌上对弈。
两局三局,索然无味。
所谓下棋之趣味,就是要与那对面同下的人为着一子两子的得失,三分两分的局面你争我夺。你喜我怒,你洋洋得意我森森冷笑,彼时抓耳挠腮它时冷汗潸潸踌躇难下,图得就是这个乐子。
但是慕若言下棋,面无表情。你吃他一片子,他文风不动;他吃我一片子,依然文风不动。赢了输了一张面孔,本仙君十分气闷。
当年在天庭的时候,本仙君也曾与天枢星君对过几局,倒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你将他逼死了,他也眉头微蹙,略做沉吟;我入瓮中时,他虽不喜于色,眼稍眉底,却也有几分笑意。虽不多,总有些喜怒。如此一比,木雕似的慕若言又与当年的天枢略有不同。
我还记着,有一回在南极仙翁处偶遇,本仙君与天枢对弈,那一局我异常不顺,处处受制,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扳回局面,只得怆然摔下棋子,唏嘘认输。天枢当时手指中还夹着一枚白子儿轻轻敲着棋盘,听我认输,莞尔一笑,细长的手指拾起盘上的子儿分装入篓。天枢星君平时清冷冷的,那一笑,倒真不清寒了。
我瞧着眼前的慕若言,天枢转世一遭,连身上仅有的一点暖气也转没了。慕若言便和今天的小风一样,虽和缓,就是透着凉。
慕若言抬起清透的双目向我面上看来,我想得出神,被他一看有些怔忪,片刻才恍然明白,忙讪讪笑道:“走了神,忘记落子了。”随手将手里的子儿落下,慕若言却终于动了动神色,“李公子下得是白子,怎么落了黑?”
我脸皮微热,刚才吃慕若言数子,收子儿时候窥他表情,没留意走了神,手里还捏着枚黑子,刚才一糊涂就落了。捡起来,越发讪讪,“发昏了,发昏了。”
只听见远远一声缓缓道:“不是发昏,是闲看花时风也醉。”
本仙君咳嗽一声,见那袭青衫径入院来,丫鬟道:“少爷,赵先生来了。”
我心道废话,赵先生都站到少爷的面前了,少爷能不知道他来了?
“赵先生”对本仙君拱手,客客气气道:“冒昧来拜,唐突入院,三公子莫怪。”我也只好跟着拱手,“赵先生客气客气,今日能得先生至,求之不得。”
衡文今天过来,一定是奈不住好奇来看天枢星君的。
本仙君挥手让侍侯的人都退了,果然衡文装出一副略带疑惑的眼神,理所当然去看慕若言,慕若言站起身,我又咳嗽一声,“若言,这位是赵先生。赵先生,此是……”
衡文客客气气对天枢笼手一拱:“在下赵衡,是王府的幕仲。方才擅入,打扰言公子的棋兴,望言公子莫怪。”一双含笑的眼只盯着天枢。
慕若言拱手还了一礼道:“赵公子客气,若公子不弃,直呼在下若言就好,公子两个字万当不起。”
衡文看天枢本无恶意,但天枢此时的境况,见外人只能将他心中的苦水再多勾出来些。又有风过,慕若言轻咳两声,应该是把剩下的咳嗽费力咽了,又勉强向衡文笑道:“些许失仪,见笑了。”
衡文道:“在下是有点小事来寻三公子,便不打扰言公子歇息。”暗暗将我袖子一拉,我随他走到十来步外,低声道:“你怎的过来了。”
衡文在我耳边轻轻道:“南明帝君来了,就在前院。”
本仙君惊诧,“啊?”衡文道:“嘘。要装做全不知情到前院去。天枢气色不好,你先让他进卧房歇息片刻罢。”
我立刻回身,慕若言在石桌边收棋子。我道:“你进卧房看书歇息片刻罢,让下人收拾就好。”慕若言放下棋子道:“我收便好,什么都不做,便如同废人了。”
话说得本仙君心中很不是个味儿,只得由他在院中,我与衡文匆匆赶往前院。
路上我问衡文:“南明帝君竟如此大胆,顶着南郡将军的名头公然到东郡王府?”
衡文笑道:“单将军痴情且有谋略,怎么会干如此蠢事,你看了就知道。”
前院情形令本仙君大惊。
十来个短衣打扮的人列在空地上,内院总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着山羊须子,在这些人前来回踱步。
那十几人是东郡王府新筛选入的家丁。
其中一条伟岸身影,身穿破衫烂裤,足登麻耳草鞋者,南明帝君单晟凌尔。
本仙君曾设想无数种单晟凌潜入东郡王府的情形,命格老儿告诉我他是半夜抢天枢,我便当他出现一定是在天色漆黑,月黑风高时。翻墙破门钻狗洞施展轻功落在房顶再飘然而下……种种可能都想过,万没想到他会在晴天白日下卖身做家丁进了东郡王府。
南明帝君还真他玉帝的痴情。
本仙君叹息。
南明帝君就这么卖身进来了,东郡王府的总官就这么收他进来了。
王府总管的眼睛是怎么长的。
单晟凌与他是南明帝君时的模样无甚大差别。身高八尺余,雄赳赳一副身板,两道斜飞的漆剑眉,一双精亮的老鹰眼。虽面有尘污头若鸟巢,站在这群人堆里仍然像瘦猪群中的一头野猪,一望即知非等闲。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个卖身当家丁的。
难道是因为命格安排?
总管拿出名册,开始分点记录。本仙君缓步踱过去,总管立刻垂手躬身道:“三公子贵安。”
三公子一出口,单晟凌两道刀一样的目光立刻向本仙君割过来。我只做没看见,点了个头,道:“都是新入府的家丁?”
总管答是,本仙君踱到众人前,装做一一审视,踱至单晟凌身边,徘徊片刻,只做打量,心中寻思。南明落入本仙君手中,为不辜负玉帝嘱托,本仙君要派他去做个甚么差事,让他见得着天枢却不能碰,两两同受煎熬。
劈柴生火看门的平常进不了涵院,南明忒威猛,做不得小厮,思前想后,只有一样差使能让他入得了我院,见一见相好。
我沉吟完毕,向身侧的总管道:“此人,暂时让他倒各院的夜香罢。”
晚上,本仙君搂住天枢道,“近日天寒,我与你同被而眠。”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装做去后园吸晨气,避开众人耳目闪进衡文房中,恬着脸让他将我真身提出李思明的身躯。衡文欣然为之,再欣然与我回涵院,隐在半空看热闹。
单晟凌身着家丁行头,正在院中墙角处清点恭桶,伸手去提恭桶的瞬间,无意抬头,恰望见廊下嬴弱的单薄身影。他似有所觉侧过身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天地凝固。
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会在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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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笑道:“你莫躁,欠你的情回了天庭慢慢还,今天晚上我捅南明给你看解闷,可好么?”
衡文道:“你今儿一天都在琢磨着一刀扎在南明身上什么位置罢。”凑到我耳边道:“今天我入了更就去你卧房里等着。”
说得本仙君心中痒痒的,也低声道:“你说我扎南明哪儿好?”
衡文道:“随你痛快罢,扎心窝也行,反正死不了,有命格在呢,他不行了还有玉帝,你只管下刀。”本仙君听了此话后越发跃跃然,脚不连地回了涵院。
入夜,我坐在床沿上,瞅了瞅靠在床边悠悠然的衡文,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向灯下看书的人道:“若言,时辰不早,来与我共寝罢。”
这句话是命格老儿嘱咐我每晚睡觉前一定要说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是不是?所以衡文,能不能别拿出那么一副不厚道的神色来?
慕若言听这句话却已习惯了,熄了外间的蜡木然地走到床边,宽下外袍,散开发冠,只穿着素白内袍的身子在灯下越发显得单薄纤长。看了看床上,身子略僵了僵,还是慢慢掀开被子,躺下。
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本仙君昨儿晚上开始,要和天枢同被而眠来着。
衡文倚着床柱道:“你,不睡?”
我浑身如扎满了牛毛细针,当着天枢的面不能和空气讲话,应不得笑不得,老着脸皮脱下外衫掀开被子,探身扇灭了床头的蜡,再躺平了睡下。
一环环完成的很艰难。
慕若言念着单晟凌,听呼吸声也像在睁眼躺着没有睡着。衡文将我提出窍,低声笑道:“每夜与天枢同榻共被,可生出情来没有。”
我干笑:“不是南明来了要把戏份做足么,昨天才开始,今晚上一过估计就不用了。”
衡文道:“睡前那句话,喊得亲切。”
我抖着脸皮道:“命格教的,不能不说。”
衡文可能觉得嘲笑我够了本,就没再说什么,同在房里坐下,衡文打了个呵欠,我道:“你今天一天劳累得过了,其实该早些歇着,不然床上的李思明借你,你附进去躺躺。”
衡文懒懒地道:“罢了,那张床你和天枢去躺罢,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我也怕好附不好出。”支着在桌前小憩了片刻,近三更时,风声萧萧,有黑影从窗前过,一把薄薄的刀刃伸进门缝,拨开门栓,门无声无息闪开一条缝,漏进一阵夜风,本仙君与衡文顿时精神大振。看那黑影轻轻潜入房内,单将军,你终于来动手了。
第二十章
黑影半蹲移走,趁着月色进内间靠近床前,手中的兵器在黑暗中寒光烁烁,我和衡文在隔板处站着,我忍不住道:“一张床上睡两个人,黑灯瞎火,他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天枢哪个是我?亮着兵刃不怕误伤。”
话正说着,南明在床前站定,手中忽有荧荧光亮,却是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另一手用刀尖挑开床帐,天枢正睡在他站的这一侧,南明用夜明珠一照,便能看见慕若言。
我与衡文荡到床头伸着脖子看,帐中的慕若言像有所感应,竟猛然坐了起来,夜明珠的光亮里一对鸳鸯四目相对,一时都凝固。
他两人倒不怕旁边睡的本仙君李三公子醒了。
衡文道:“该轮着你了,还不回去爬起来?”
我道:“不急不急。”
单晟凌一把握住慕若言的手臂,将他拉下床,举起寒光闪烁的短刀干净利落向床内砍去,被慕若言伸手拦住,“莫伤他性命。”
这一声低低的,我听得清楚。
单晟凌道:“怎的?”两个字寒得像千万把冰刀。
何其罗嗦!跑路要紧,二位。
但这二位就是不跑,偏要罗嗦。慕若言道:“他不曾做过什么,不算个坏人。”语气极清淡,譬如在说一棵白菜。
衡文道:“天枢对你有情得很哪。”
单晟凌冷冷道:“你不愿我动手,是担心他的命,还是怕污了我的刀?”
天枢默然不语。
单晨凌冷笑一声,忽然放高声调道:“床前有如此动静半日,阁下虽屏息敛气,其实早已醒了罢。何不起身一叙?”
本仙君场子可以开台,扎进李思明体内,调匀一口气。
高人对仗,气势要稳足。所以我缓缓睁开双眼,缓缓起身,缓缓摸起火石点亮蜡烛,缓缓从床的另一侧绕出。
缓缓思考,我将钢刀藏到了何处
单晟凌的夜明珠已揣回了怀中,腾出的左手握住慕若言的手臂,本仙君与他两人对面一望,有喜有忧有愁。
我如此待天枢,他竟替我拦下刀子,一喜。
我如此待他,他竟说我不是坏人,不是我未唱够火候,就是他脑子过了火候,一忧。
至于那一愁……
背后衡文道:“你的刀在墙角的大花瓶里立着。”
本仙君立刻道:“阁下夜半入房,未能及时相迎,失礼。白日家丁活计粗重腌杂,委屈了单将军,实在不好意思。但不知单将军半夜将我的人从床上拐下来,欲做些甚。”
我含笑负手,踱到花瓶旁,拎出无鞘的长刀。
单晟凌道:“本不想用此刃取你性命污它洁净。也罢,准你这畜生死前一挣。”眼角光扫来,极蔑然。“门外的数十护卫已悉数躺倒,似乎指望不上。”
我说,“哦。”
指望不上?有衡文在,黑白无常手里的也能给要回来,何况是被敲晕的。我道:“园中较量?”
单将军大步流星,欣然出房,我趁空看了一眼慕若言,他脸色清白,转身也向园中去,没有看我。
皎皎朗月下,本仙君在院中道了声得罪,喝道来人。几十名护卫从暗中闪出,将南明与天枢团团围住。兵器相接,铮然一声,寒光交错。
我站在外圈,看着热闹,只能到南明手软时再去扎他一刀万事大吉。
衡文方才从房中出去弄醒护卫,此时已回到院中站着,远远观战,道:“你这招缺德。”
第二十一章
缺德亦是无奈,本仙君身附凡胎,如何敌得过一介赳赳猛将单晟凌,只有用护卫拖垮他,再动刀子方保险。
护卫们得了本仙君的吩咐不能伤慕若言,刀剑只能往单晟凌身上招呼,大受局限。单晟凌一人抵挡数人竟还绰绰有余。一边挡一边退,他早已看好出路,出了涵院,携着慕若言闪入后花园月门,假山后的一堵墙,外面就是条空巷。正院巡逻的护卫听到风声便飞快赶来,人越来越多,单晟凌连闪带退又左支右挡,渐渐力不从心。退到那堵墙旁,已受了四五处浅伤。
本仙君看准了一个空挡,握着长刀,闪入人群。
单晟凌右手横刀支住数杆长枪,左手去震另一侧来势。前胸空门大开,本仙君刀尖直指,很厚道地向他右胸去,五寸,四寸,三寸。两寸时,眼前人影一花,胸前蓦地一凉。
我讶然低头,一杆长枪,枪头没进我左胸,枪柄的另一端是一双手,削长细瘦,似乎没什么力气,我握过,硌手。
也就在这讶然的一瞬间,猎猎有寒风逼来,银光闪烁,似是南明的薄刀。
我颈上已有凉意。
命格,又简写天命簿了……
铛地一声,凉意却止。单晟凌的薄刀横在我颈上不动,因为一把青光流溢的长剑正架在慕若言颈上,浅湖长衫在风中微动,“你放了他,我放你与慕若言平安出王府。”衡文啊,做人不能太招摇,你现身便罢了,这把剑忒亮了些。
护卫们手执兵器不敢妄动,单晟凌扬眉望着衡文:“阁下能做此主张?”
衡文道:“自然。”转头向众护卫道:“原地放下兵器,退到花园外。”
赵先生是东郡王眼前的红人,众护卫倒乖觉,放下兵器,退向月门。
刀刃从本仙君颈上收回,衡文一回手,也从慕若言颈上撤了长剑,温声道:“言公子,枪头已扎了进去,是否该松一松手了?”
握枪柄的双手松开,衡文一手支住我后背,低声道:“还撑得住罢。”那么一瞬间的神情明显是同情的。
我倒抽着凉气上气不接下气道:“只是……忒疼了些,咳咳……”
命格,X他XXXX的命格!!
单晟凌那厮眯眼看衡文,道:“方才阁下近身,在下竟无所察觉,好俊的功夫。”
废话,他是趁乱施法一瞬间就现身了,你个凡胎能察觉才怪。
衡文很端架子地随意道:“过奖。”
单晟凌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在下也甚惊叹,请教阁下名讳?”
衡文便道:“承蒙单将军垂问,在下赵衡。”
单晟凌竟拱了拱手:“单晟凌今日蒙赵公子指教,望他日有缘再与公子切磋。”衡文一只手撑着本仙君后背,就这么站着,略一点头。
单晟凌又眯着眼深深把衡文一望,与天枢转身,天枢回过头来,我从中枪后一直没怎么看他的脸,此时一望,他脸色依旧不好琢磨,漆黑的双目望着我,道:“抱歉。”
我提着气道:“没什么,活该么……”当真是活该。
慕若言的目光瞬了一瞬,转回脸去。单晟凌携他跳上围墙,没入夜色。
本仙君瘫在地上,听得熙熙攘攘嘈杂声大做,应该是问风从被窝中爬起来的本仙君的挂名爹和两个兄长,不晓得带了大夫没有。
衡文小声道:“你先忍一忍,等我不在人前应付时再提你出来。”
本仙君喘着苦笑道:“不能……提了~~伤成这样……一提出来李思明……必死~~~我得在里头撑着。”
衡文凉声道:“你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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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拉住我,如同拉住了他的救命粮,颤着双手道:“道长真是活神仙,一眼望去既知乾坤,有这句他死不了的话小人一颗脑袋总算能保个囫囵了~~”
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向那床边去。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双眼,漆黑双目在灯光下竟异常的亮,向本仙君看来,开口,一句十分清晰的话。
“李思明,你是来让我赔你命的么?”
本仙君吓了一跳,向后大退一步。玉帝嗳,难道天枢忽然间仙灵开窍,竟一眼认出了我?掌柜的道:“道长莫惊异,这位公子自从病得糊涂了,成天见人就嚷这句话。当初那位大爷还在的时候,听见他喊这句话转头出门就砸桌子,小店的桌子不知被那位爷砸坏多少张。”
掌柜的沧桑长叹,我顺了顺真气,原来是烧糊涂了,如此说来,天枢捅了本仙君,心里还是愧疚的么。
我走到床前,在床侧坐下,慕若言一双雪亮的眼依然盯着我。我对他和蔼一笑,拿起他的一只手,装模作样搭了搭脉。
天枢好容易在东郡王府养的几两肉全烧没了,当年是皮包骨头,现在仅剩一层包骨头的皮也越发薄到似乎全无,我两根手指搭在骨头棒子上,故作高深地半闭双目。
衡文站在点着小油灯的桌旁,咳嗽了一声,恰与掌柜的之感叹齐发。掌柜的感叹说:“道长果然高人。切脉都切得与别人不同。”
我悠然道:“这是贫道的独门诊脉法,其实悬丝诊脉,贫道更加擅长。”
收手,床上的慕若言呛出四五声咳嗽,迸出两三滴血迹。
本仙君在东郡王府侍候他很悲哀地成了习惯,一伸袖子替他擦了。慕若言闭着双目,断断续续道:“李思明,你看我此时……会变成什么鬼。”
我道:“施主,贫道道号广云子。施主放心,有贫道在,一定让施主病去春来。”
慕若言枯瘦的手指一把握住我的袖口:“咳咳,我害了你性命,你却要留着我的命让我受罪,也罢,这是我该有的报应……报应……”
喔,看来还听得进话。
衡文打了个呵欠,“道长慢慢诊治罢,在下要先去睡了。”转身出门。
我挪了挪,将袖口从天枢手中扯出,从床沿上站起。掌柜的急切切道:“道长,如何?”
我掂须摇头:“不太妙,这位公子身有痼疾更兼心病,贫道要先回房静思,明日清晨方能有方子。不知贵店中可有燕窝,先煎一碗让他服了罢。”
掌柜的道:“那位大爷来的时候倒带了几斤燕窝,尚有存货。”小伙计们伶俐,立刻去煎。掌柜的恭恭敬敬送本仙君进客房,吩咐扛出崭新的木桶备一桶洗澡水,还赠送了两碟干果做宵夜。
我出慕若言的房门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蜡白的人影躺着,倒像个纸人。
我出门,他也未再说过什么。
和我的客房门挨着的应该是衡文的客房,房门掩着。我看了一看,向掌柜的道,那个崭新的木桶和洗澡水送去给这位公子洗罢,将他房里的被褥枕头也换成崭新的。这位公子是位金贵人物,一概东西都要崭新最洁净的,他出得起钱。
掌柜的当然一应声地答应了。等我也洗涮完毕,灭掉油灯,在床上躺好,将铜八卦合在手心,脱出真身。
一路行来,都是两间客房,广云子一间,我和衡文一间。他不来提我,我只好去找他。
衡文的房内也熄了灯,我在黑暗中向床上摸,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儿,道:“诊治完了?”
我干笑,“完了。”搓一搓手,“你里面让让,给我腾个地方罢。”
衡文嗤了一声,挪动少许,我趁空躺下,拉了个被角来盖。衡文道:“天枢病得不轻,我看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的病恐怕凡间的法子治不了,玉帝又不准用仙法治他。不知道广云子道长有什么灵方医治?”
我说:“对付着看看完了,治不了就让他吊着。”
衡文轻声一笑:“你舍得么,今天天枢嚷的那几句话,让你把那一刀全抹过去了罢。说是让他吊着,你心里莫不是已经有了算盘?”
我不敢接腔,衡文估测我却估测对了,我心中其实有个算盘。
窗外隐隐有风响。这动静我熟悉得很,已经跟了我们一路。衡文轻声道:“你打得,可是这个算盘?”
有风声,有细微的悉索声,之后万籁俱寂。一个时辰后我轻轻打开房门,门槛边果然放着一束扎得整整齐齐的灵芝草。这种灵芝草又叫金罗灵芝,很名贵的仙草,而且虽是仙草,却长在凡间,我在天庭也只见过几回。
这束灵芝草是送给衡文的,送草的就是思慕衡文的那头不怕死的断袖情种狐狸。
话说我和衡文刚出尚川城就被这头狐狸鬼鬼祟祟地跟着,毛团儿很有办法,半夜总能摸进我和衡文住的客栈,在房外徘徊凝视,再放一把金罗灵芝。
金罗灵芝可以去浊气,养元神,狐狸大概是担心衡文被我拖在这红尘浊世中沾了尘埃,故送此物。
本仙君是个慈悲的神仙,可叹世间多情种,此事我便当它是浮云。衡文拿了灵芝后总一笑收入袖中,也装作不知道是它。于是狐狸至今仍认为自己隐蔽得好,日日如此。
我拿着灵芝回床前,对衡文赔笑:“可能将此物分我一两片?”
衡文懒懒地道:“就知道你想拿它救天枢。你若想要就拿罢,只是我再罗嗦一回,宋珧元君下界可是来设劫不是救苦救难的。棒打鸳鸯眼看被你做成了情动佳人。你心中要留个分寸。”
我揣起灵芝草躺回床上,道:“虽然天枢星君后来与我有些梁子,但当年毕竟也救过我一回。总要还他这个情。”
我宋珧元君最不乐意欠别人的情,尤其是后来有些不对付的天枢的情。
许多年前,我刚刚升做广虚元君,有一次衡文到西天佛界做法道会,我在天庭寂寞,便去碧华灵君处吃茶,看他养的仙兽解闷,恰好有一条独角龙修仙岔道,走火入魔,发起狂来。元君我仗剑敌龙,不幸被那畜生一口烟喷到脸上,再一尾巴扫飞数丈,仙面无存,且重伤。
恰好天枢星君也在灵君府上,虽平时淡淡的,此时却治了我一治。从此我欠他一个情。
乃至于,又数百年后,我与天枢星君对簿在灵霄殿上,我还当它是一场虚梦,曾救过我一回的天枢星君,清冷又清高的天枢星君,竟要栽我一条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堕回凡间,永不能再上天庭。
衡文道:“当时天枢说你的罪名,却有些凭据,并不算冤枉你。但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如此做。依天枢的品性,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偏偏做了。必有缘故。”
我道:“缘故我懒得知道,横竖当年欠他的情我还上,玉帝吩咐的事情我做到。当年他栽我那回没栽成,就当从未有过,他再上天庭,相见一笑,还是仙友。”
我宋珧元君是个大度的仙。
第二日,我大清早起床,预备和掌柜的说一声,将灵芝草煎一碗给慕若言喝。与衡文共下楼时,却看见一堆小伙计正围着一个笼子摩拳擦掌。
一个小伙计喜孜孜地迎过来道:“小的们昨晚上抓到了一个稀罕畜生,道长和公子要不要过来看看?”
我欣然应声,探身过去。
笼子里竟是位故人。
银白的毛团儿蔫着身子垂头蹲在笼中,似末路的英雄,乌江边的楚霸王,很哀伤。
狐狸,你怎么被抓了?
衡文也怔了一怔,狐狸抬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闪亮似有泪光,又垂下头,蹲在它的笼子角上。
小伙计们都很兴奋。
“最近野猫黄鼠狼闹得紧,小的们就在屋檐下设了个活套儿,指望抓那些畜生,没想到抓住了这只畜生。道长见多识广,这狐狸的毛色稀罕,值钱得很罢。若活剥下皮来,不晓得十两银子卖不卖得了”
本仙君合掌念了声道号,再道:“罪过罪过,它虽是个畜生,活剥也忒惨了。天让它今日丧在此处,看贫道的面子,好歹先让它痛快归天再剥皮罢。”
狐狸霎时抬头,凄厉地盯了我一眼。再凄凉地看看衡文,又低头。
我看见他的右前爪似有血痕,像是道不轻的近伤。
衡文果然道:“在下出十两金子,将它卖给我罢。”
金锭子搁上桌面,小伙计们笑成了葵花,一丛丛很绚烂,殷勤地道:“小的们立刻替公子剥了这张狐狸皮。”
衡文道:“我看它长得稀罕,先养着活的。”我道:“施主不怕狐骚气?”
狐狸恨恨又盯了我一眼。
衡文打开笼子,将狐狸抱出来,“我却没闻见有什么味儿,养着吧。”
狐狸将脑袋插进衡文的怀抱深处,蹭了一蹭。
回到楼上我房中,插了房门,狐狸伏在衡文膝上,盘成了一个团儿,模样很受用。我靠在桌旁,“毛团,本仙君上次见你时你胸肌精炼,也算是条汉子,此时却娇弱。”
狐狸立刻跳下衡文膝盖,打个滚化成人形,以示它的尊严,冷声道:“在下名叫宣离,似乎仙君知道。”抖抖耳朵不瞧我,痴情地再望衡文,“多谢清君救了我性命。”
衡文语声温和,当然,衡文他一向好脾气,对什么都温和:“你受了重伤,金罗灵芝是仙物,你拿不得,一拿必要现原身。何必冒这个险。”
狐狸道:“为了清君,没命也值得,我情愿的。”
本仙君的牙酸了一酸。
衡文伸手递了一颗丹丸,“此丹你先服了,兴许有些好处。”狐狸伸爪接过,凝视衡文,十分令人肉紧,半晌后才将丹丸送到口中咽了。本仙君忍不住咳一声,道:“你臂上的伤看起来十分古怪,是怎么伤的?”
狐狸本视我为虚无,但衡文也看他,于是闷声道:“被一介凡夫所伤。”
我大奇,毛团至少有千年修行,何等凡夫如此刚猛,竟能伤到它。衡文也问,“此人什么来历,竟能伤你。”
狐狸干巴巴道:“不晓得什么来历,他竟来我洞前偷灵芝草,我便出手教训,一时大意,略有微伤。此人被我关在洞中,好像姓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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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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