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拿起另一个玉杯,开始倒酒。奇迹般的,本来应该空了的酒壶中,源源不绝地倾出碧色的酒液。
“欸?这是怎么回事?”小书生吃惊。
白姬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只要九尾狐家的酒窖不空,这乾坤壶中永远都会有喝不完的美酒。”
元曜尝了一口酒,似乎是某种山果酿成的酒,甘洌醇厚中夹杂着一丝清芬香甜。入喉之后,五脏六腑仿佛被一股温柔的清泉洗涤,说不出的舒服。
白姬和元曜坐在朱砂阵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月光下,彼岸花无边无际,血色蔓延。忘川中白雾缭绕,不时有一两只浮舟飘向下游,浮舟上站着形形色色的人,或非人,他们随波向彼岸泅渡。
“比起禁锢在人世间,受人驱使,去往彼岸,轮回转世,才是鬼魂最好的归宿。尤其是满怀临死前的痛苦与怨恨的婴鬼……”白姬望着忘川下游虚无的尽头,喃喃道。
“白姬,你一直说要把童尸高价卖给丹阳,可是今夜却把小鬼们渡往彼岸。其实,你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元曜感慨道。
白姬脸一红,“啰嗦!我才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只是嫌那群小鬼每夜跑来跑去,吵得我睡不着觉,才借着今夜的天时、地利,把他们送去彼岸。”
“咦?白姬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啰嗦!那是酒的缘故!”
“反正,白姬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再啰嗦,我把你丢进忘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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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被白姬渡往彼岸之后,元曜本以为终于可以在深夜安静地睡觉,不被脚步声和笑闹声打扰了。谁知,一连七日,他都陷入了一个噩梦中,焦焚恐惧,如煎似熬。
噩梦中,他身处在一间光线昏沉,乌烟瘴气的大房间里,房间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狰狞的神像,四周的墙壁和地上用鲜血写满了奇怪的符咒。
“哇——哇——”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婴躺在神像下,周围丢弃着各种刑具。一条布满荆棘的锁链紧紧地束缚着男婴,鲜血从荆棘上滴下,有如绽放的花。他的手和脚上皮肉翻卷,凸出森森白骨,胸膛也被某种刑具钩开,小小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元曜汗毛倒竖,胃中翻涌出一阵恶心。
男婴望着元曜,瞳孔渐渐涣散无神。男婴的眼睛渐渐闭上,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元曜吓得屏住了呼吸。
突然,男婴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赤黑如曜石,没有眼白,眼眶边淌下一滴滴鲜血。他的口中渐渐长出锋利的獠牙。他,已化身为厉鬼。
婴鬼纵身而起,扑向元曜,开始撕咬他的喉咙。
鲜血,无尽地蔓延。
“啊——”元曜惊醒,冷汗湿襟。他刚庆幸这恐怖的场景只是一场梦时,就看见枕边不远处,一双碧幽幽的眸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啊——”元曜再一次受惊,抓起枕头就拍那个东西:“妖魔退散!!”
那东西一跃而起,黑暗中划过一道光亮,元曜的脸上便开始火辣辣地疼。
“臭书呆子,敢拿枕头拍爷?!!”离奴怒吼道。
元曜捂着被离奴抓破的脸,泪汪汪:“离奴老弟,你深更半夜不睡觉,站在小生的枕边做什么?吓死小生了。”
“你以为爷愿意?主人让我来告诉你,去仓库中取一个檀香木盒。动作快一点,主人和我要出门。”
“深更半夜,要去哪儿?”元曜一边穿上外衣,一边问道。
“崔府。”白姬从里间走出来,淡淡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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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因果
元曜心中一惊,“去崔府做什么?”
“今天,时机已经成熟了,我去拿崔循的‘果’,去取婴骨笛。轩之,要不要去?”白姬笑道。
小书生刚从噩梦中惊醒,哪里敢一个人呆在缥缈阁?忙不迭地点头:“去,去……”
月光清冷,缥缈阁外。
离奴现出九尾猫妖的原形,白姬坐在离奴背上,月白色的披帛在夜风中翻飞,有如仙人。“轩之,上来。”
元曜望着离奴庞大的身形和口中喷出的青色火焰,有些恐惧:“这,这,离奴老弟……”
“臭书呆子,主人让你上去,你就上去,还磨蹭什么?!”离奴骂道。
元曜急忙跳了上去。
九尾妖兽驮着白姬、元曜向位于崇义坊的崔府而去。月光下,妖兽四足生风,轻灵地跃走在鳞次栉比的屋舍之上,元曜坐在白姬身后,惊奇地望着身边迅速变幻的景物。
离奴驮着白姬、元曜来到崔府。元曜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远远就看见崔府上空凝聚着一团诡异的黑气。
妖气!不知为何,元曜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崔府妖气最浓的地方在东北角的一座跨院,离奴驮着白姬、元曜跃向东北院。在经过崔循夫妇住的内院时,在一间灯火未熄的房间中,隐约可以见到一名妇人的身影。
妇人的声音焦虑而忧焚,“老爷究竟带着勖儿在东北院做什么?这都已经七天了,他朝也称病不上,中书省也不去,也不让下人们靠近东北院……真是叫人担心啊……”
一名丫鬟安慰道:“夫人您不要担心了,老爷想必是带着小公子在斋戒祓神,听说老爷在东北院还设了祭坛。”
“还是让人放心不下。明天,我怎么都得进东北院看看……”
“夫人请安心,明天再说吧。时候也不早了,请早点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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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闻言,心中一阵阵发寒。他想起崔循最后一次来缥缈阁时,他和白姬的对话。
“怎样才能让婴鬼比大明宫中的厉害人物更厉害?”
“听说,婴鬼和施术者如果有血缘关系,死前的怨恨会更重,死后的力量也会更强大。”
难道,崔循真的……杀了自己的儿子?不,不,元曜告诉自己,这绝对不可能。那可是崔循的亲生儿子,他怎么能忍心将他折磨至死,让他的灵魂永为鬼奴?!
离奴来到东北院。东北院寂静如死,白姬和元曜从离奴背上下来。白姬沿着回廊,走向尽头。回廊的尽头,有一间燃着烛火的房间。虽然从不曾来过这里,但元曜却觉得这里的气氛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白姬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元曜看见房间里的布置,蓦地想起这就是他刚才在梦里看见的场景!狰狞的神像,缭绕的烟雾,血红的咒符……咒符画成的阵中,一具残破的婴儿尸体赫然在目,和噩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崔循倒在阵外,他的身下有一摊血迹,一个双瞳血红的婴鬼正在撕咬崔循的脖子。
“啊!”元曜吓得双腿发抖。
婴鬼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它的獠牙上还挂着血肉。婴鬼望着白姬、元曜、离奴,脸上露出愤怒而狰狞的表情,嘴里发出可怕的声音。
白姬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真是一个有活力的孩子,比之前那一个要强大多了。离奴,捉住它。”
“是。主人。”离奴道。
猫兽纵身而起,扑向婴鬼,口中吐出青色火焰。婴鬼龇牙,反扑而上。一妖一鬼迅速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
元曜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崔循,问白姬:“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婴鬼不会伤害主人,崔大人他怎么会……”
白姬诡然一笑,“婴鬼不会伤害主人,但是却会伤害杀死自己的人。婴鬼成形之后,满怀临死前的怨恨和愤怒,必然会反噬术士。通常,只有修为高深,有能力抵御婴鬼反噬的老术士才敢尝试这个禁忌的仪式。普通术士贸然行事,只会成为婴鬼的第一个牺牲。”
“你之前在缥缈阁,并没有告诉崔循婴鬼这么危险……”
“啊!我忘记了。”白姬笑道:“不过,即使警告他了,他也还是会尝试吧。因为,婴骨笛是‘万事如意,无所不能’之笛啊!”
“你,你分明是想害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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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姬冷冷地道:“崔循弄坏了婴骨笛,作为代价,他自然要还一支回缥缈阁。不是我要害他,这是他的‘业’。从头到尾,一直是他自己在做选择,在造‘业’,怎么会是我害他?”
是啊,从头到尾,一直是崔循自己在做选择。如果他在驱走小鬼,家宅平安之后,按约还来婴骨笛;如果他不利用婴鬼为非作歹,满足私欲;如果他能够收敛贪婪,不遣婴鬼去大明宫害上官昭容;如果他没有贪恋欲望,丧心病狂,为了再得到一支婴骨笛虐杀儿子……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元曜壮着胆子,去看崔循是不是还活着。
崔循身体冰凉,形状可怖,已然死去多时。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书生吓到了,急忙放开崔循的尸体,口中连连念佛。
元曜放开崔循尸体的瞬间,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闪电般向他掠来,粘在了他的身上。元曜低头一看,竟是婴鬼。小书生动了崔循的尸体,令婴鬼大怒。婴鬼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元曜的脖子。
元曜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啊啊——”元曜再次惊醒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正躺在缥缈阁的大厅中,睡在自己的寝具上。阳光透过卍字型花窗照进缥缈阁中,他的耳边传来了尘世的生机和喧嚣。元曜陷入了恍惚,难道昨晚竟做了两次结局相似的噩梦?他和白姬、离奴夜行崔府,崔循虐杀儿子,反被儿子变成的婴鬼杀死,都是一场梦?
太好了,那些残酷的,丑陋的,邪恶的,悲伤的事情,都是一场梦,一场梦……
“喂!书呆子,都日上三竿了,你还赖在床上,不起来开店?”离奴穿戴整齐,神清气爽地从后院走来,想来已经在井边梳洗过了。
“小生这就起来。”元曜惭愧,一跃而起。
“爷去集市买菜,今天不吃鱼了,吃猪肝。”
元曜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因为在离奴的掌勺下,缥缈阁一日三餐全是鱼。“为什么今天吃猪肝,不吃鱼?”
“主人说你受伤了,得给你补一补。”离奴道。
元曜觉得奇怪:“小生受伤了?”
“是啊,你忘了,昨晚在崔府,你的脖子差点被婴鬼咬断,流了很多血。当然,多亏了主人法力高深,多亏了爷英明神武,才把婴鬼给制服了,才把你给救活了!”黑衣少年掐腰笑道,“书呆子,还不快叩头谢谢爷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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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这才觉得脖子有点痛,跑到货架上的铜镜前一照,颈部被纱布一层层包着,裹得像个大馒头。 原来,昨晚并不是梦……
元曜心中百味陈杂,呆呆地站着。
离奴见小书生只顾着发呆,不理会自己,也就自去集市买菜了。
元曜梳洗妥当后,打开了缥缈阁的大门。
今天,又有谁来买欲望?
元曜脖子上的伤看上去伤得挺严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浑身也很有力气,能吃能睡能干活。小书生不得不打消了趁着受伤躺几日的念头。
一连三天,白姬都没有露面。离奴说,白姬在房间里挫婴骨笛。就是将从崔府带回来的婴尸,取一根腿骨,打磨成一支短笛。在骨笛上刻下驭鬼的咒语,吹笛的人就可以驭使婴鬼为自己做事。
元曜头皮一阵发麻,打死不敢上二楼。
长安城中,崔循在自家惨死,儿子失踪的事情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这是妖魔作祟,害了崔氏父子。有人说,崔循沉迷异教邪法,将儿子作为祭品献给了邪神,自己也死了。崔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崔循的政敌纷纷弹劾崔循行为不检,贪赃枉法,罪状罗列得很清楚,证据确凿。武后大怒,下令抄了崔循的家。崔循崛起得迅速,败落得更快。起落之间,有如幻梦。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
元曜站在缥缈阁后院,看西边天空云卷云舒。
“轩之……”有人在元曜耳边轻声唤道。
元曜一惊,回头。白姬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正笑吟吟地望着他:“轩之,伤好些了吗?”
白姬的手中,捧着一个贴满咒符的木匣。
“啊,好多了,已经没事了。”元曜道。这三天,白姬一直在二楼做婴骨笛。元曜望着白姬手里的木匣,头皮又开始发麻。
“走,轩之,陪我去井底放东西。”白姬道。
“好……”元曜不敢不答应。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7 12:44:44编辑过]
来到井边,敲树唤蜃,取出钥匙,打开地门。等黑色的瘴气被蜃吸食殆尽之后,白姬、元曜沿着台阶走下去。
“轩之,你神色郁郁,似乎有心事?”白姬问。
元曜垂头走路,“一想到崔循,小生就觉得难受。狐狸尚懂天伦之情,嫁女邀客,和乐融融,崔循身为一个人,竟然为了满足私欲,狠心杀子……”
白姬淡淡地道:“这是他的‘因果’,轩之不必放在心上。”
“小生还是觉得很难受……”
白姬、元曜下到井底。白姬来到上次拿走婴骨笛的地方,将手中的木匣放上。
白姬对元曜笑道,“既然轩之心中郁闷,那么今晚就随我去九尾狐家参加宴会散散心吧。”
“宴会?狐狸家又嫁女儿了吗?”元曜奇怪。今天没有下太阳雨啊!
“不是狐嫁女,今天是九尾狐王的生日,它的子孙们为它举行了夜宴,邀请了长安城中的千妖百鬼,会很热闹和有趣。轩之,你去不去?”
“啊,要去要去,小生最爱凑热闹了。”
“那就一起去吧。”白姬笑了,转身离开。
元曜正准备跟上白姬,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衣裾。他低头一看,一个不过两三个月大的婴儿,粉雕玉琢,眉目可爱,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正抓着他的衣裾,冲着他咯咯地笑。
“啊啊——”元曜吓得大叫。
“轩之,怎么了?”白姬回头。
“鬼……婴鬼又抓住小生的腿了……呜呜……”
“啊哈,看来这个婴鬼也很喜欢轩之你呢。”白姬笑眯眯地道。
“啊!小生不要它喜欢啊啊——”小书生哀嚎的声音,传到了地面上。蹲在地门口的蛤蟆吓了一跳,呱呱跳开。
夕阳西下,铃虫微鸣,天色黑了下来,非人的世界缓缓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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