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们前往楚楚病房窗口的途中,一只很大个儿的虫子东摆西荡地飞过来,把三十三撞个正着。
两只虫子缠成一团地摔下去,一头扎进草丛,滚了好几个滚儿,三十三才从那只大个儿虫子的肚子上勉强站起来,晃晃悠悠的。
伊尔忽然觉得那虫子眼熟,就在它落到三十三身边想要看看仔细的时候,那个被三十三踏在爪下的家伙突然大叫起来。
“咴!咴咴!咴咴咴咴咴!咴!”
虽然听不懂,但从它那张牙舞爪的样子来看,肯定是在骂一些难听的词儿,这个叫“四十九”的蜣螂。
三十三也认出了自己爪下的旧识,它看看蜣螂身边那颗臭哄哄的球,有点恶心地跳下来,跑到旁边去清理自己。
四十九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咴咴咴”。
“四十九,这可不怪三十三,是你自己飞起来没个准儿,把它撞了一个大跟头。”伊尔有点不耐烦地敲着爪子说。
“哎?”蜣螂终于发出一个不是“咴”的音,“是你们呀。”它愣头愣脑地说。
“出什么事儿了?你这么急急忙忙的?”伊尔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四十九。
四十九当然顾不上答话,它要先检查一下自己的球――那个球的样子看起来很惨烈,到处都是破损的痕迹,就好像刚从什么灾难中逃出来的一样。蜣螂哭丧着脸,用健壮有力的前腿使劲拍打着球,把那些因为冲击而疏松的地方重新压实。
看它处理得差不多,伊尔才把自己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咴!阴谋!那是阴谋!”四十九大声地喊着,“邪恶的法师让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想要谋害我和我的球!但是被伟大的四十九英明果断地逃了出来。”
大概是觉得伊尔给它简化的名字比较好念,所以它现在也这样称呼自己,可是这家伙给出的答案在伊尔和三十三听来,完全是一塌糊涂。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蜣螂用阴森森的眼神盯着伊尔,“你这个会‘飞石’的邪恶法师!”
另两只虫子有点无奈地对视了一下,螳螂抬起爪子指指自己的脑袋,说:“它这儿可能怎么了。”
“第一次见它,它这儿就够‘怎么’的。”
“喔,可能出了什么事儿,让它更加‘怎么’了。”
“那我们还有必要问它吗?”
“喔,真可怜。”
蝴蝶和螳螂用怜悯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蜣螂,双双展翅朝着四十九刚才过来的方向飞去,只留下蜣螂独个儿在那儿跳着脚地骂:“咴!混蛋!你们这些混蛋!”
伊尔和三十三很快就弄明白四十九究竟遭遇到了什么――阻隔大树和医院的那堵墙整扇地塌了下去,想必那只可怜的蜣螂当时正在墙根底下呆着吧。
墙是被人为推倒的,两只虫子到达这里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在清理现场。当然,虫子们不会介意一堵墙怎样,但是发生在眼前的另一件事却令它们目瞪口呆。
大树,那棵把伊尔从小养到大的大树,那棵被它们当做每晚的休憩之所的大树,那棵承载着唱法师梦想的大树,那棵外形丑陋却哺育了银叶灵的大树,在一阵刺耳的机械轰鸣声中,轰然倒地。折断了枝条,散落了叶片,树荫也不见了踪影,虬结的树根和上边的创口,暴露在阳光下、在碎砾中,一派凄凉与破败。
树上的生灵全都被惊扰了:蚂蚁成群结队地仓惶逃跑,蝴蝶四散乱飞,萤火虫也睡眼惺忪地扑棱着。间或有几只苍蝇蚊子,兴奋地落在那些人身上,吸他们的血,舔他们的油,发出“滋滋叭叭”的声音。
大树的灵魂只在树干断裂的一瞬发出短暂的哀鸣,此后就再无声息,伊尔没有感受到更多的痛苦。但在这灵魂远去之后,唱法师却体味到比以往更加深邃的,寒冷、绝望、悲伤、孤独……
在它身边的螳螂,也同样沉浸在这份伤逝中无法自拔,直到伊尔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了一声:
“八百万叶!”
那只鸟儿,那可怜的鸟儿,它不会因此而死去吧?
两只虫子顾不上周围的人群,一头钻进那摔得支离破碎的树冠里,疯狂地找着、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片银色的叶子。
“或许今晚,它会来找我们。”
大树被人们拖走的时候,它们颓丧地落在树桩上,伊尔如此安慰着自己和同伴。
它说得一点自信都没有。
三十三给它的答复,也只是一声简短的“喔”。
我能救一个人
我也能救一棵树
但当一个人杀死一棵树的时候
我无能为力
上天给我拯救生命的力量
我感谢你,可也怨恨你
为何让我看着灵魂消失
却无能为力
毒辣的阳光烧灼着遍地残破,以及这片残破上两只不起眼的小虫儿――其中一只,正在抽噎地唱着歌。
八百万叶整整一夜都没有出现,那银色的鸟儿或许就像大树一样,从此在伊尔它们的生活里消失。
伊尔没什么胃口,它落在一个没在喷水的喷泉头上,呆呆地看着草坪周围人来人往。
它下边的铁疙瘩似乎突然开了窍,问出话来,把伊尔吓了一大跳。
“你今天傻。”铁疙瘩的表达能力有点成问题,不过伊尔还是能感受到其中的关心。
“我不傻,我只是伤心。”
“原因。”铁疙瘩说话总是陈述的语气,但伊尔知道它在提问。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生命死了。”
“死了,消失了,不见了。”这应该也是个问句。
“嗯,消失了、不见了。”
“没有什么会消失不见,不会多也不会少,只是换了。”铁疙瘩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唱法师――它很喜欢这只能跟自己说话的小蝴蝶,这只虫子太稀奇了。
伊尔低头看了看铁疙瘩,叹了一口气。
那终究只是一块钢铁而已,有太多东西它们不明白。
“那不是什么看得见或者摸得着的东西,那是生命,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铁疙瘩没再答话,也不知道它明白了没有,这种话题对它来说确实太抽象了。伊尔也没打算真的让它想通什么,或许这种内容对着一个听不懂的东西说,才不会显得很残忍。
唱法师回味着自己刚才的话,忽然觉得很悲哀,于是它就哭起来――这还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为了一只鸟儿哭。
“你也是喷泉头。”铁疙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伊尔忽然想不通自己对着这么个东西哭诉究竟是明智还是犯傻了,也许它去找楚楚才能真正得到体谅吧。
就在它想到楚楚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地出现在它的视野里。
女孩儿顺着花圃往前走,急匆匆的,眼睛东扫西扫,好像在找什么。风把花草吹得摆来摆去,女孩儿也跟着打起喷嚏――伊尔忽然想起楚楚说过她对花粉过敏。
蝴蝶不再理会铁疙瘩,振振翅膀飞上女孩儿的肩,正巧楚楚转过脸,一眼就看到了它。
“我正找你呢!”楚楚高兴地、压着声音喊。
但是女孩马上就换上一副忧虑的表情,“我听说他们把树砍了。”
“嗯。”
“你……你也没办法吗?”女孩儿疑惑地看着蝴蝶。
“无能为力。”
楚楚也变得颓丧起来,轻轻地说:“医院要扩建,他们嫌那棵树丑……”
“它确实不好看,可是上边长着银叶灵。”
楚楚当然听伊尔讲过那只鸟儿,而且也非常喜欢那位迷糊的好老师,于是她瞪大眼睛看着蝴蝶,心里突突地跳。
唱法师看看被花粉呛得不停咳嗽的女孩,摆了摆头,说:“我们先回你房间吧。”
楚楚接受了伊尔的提议,不过她现在不想跟蝴蝶分开,所以就很小心地把它拢进掌心,然后整只手虚握着放进衣兜,撑起一个用来给伊尔喘气的口,又不能撑得太大被人看到。女孩儿一路小心地走着,留神着自己的右胳膊――万一被哪个冒失的大人撞到,捏坏了伊尔可就麻烦了。
还好一路平安地回到病房,楚楚刚掩上门,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啪啪”声,她回过头,看到三十三站在窗台上,举着大刀敲玻璃。
女孩笑起来,捧出伊尔,又给三十三打开窗,三个伙伴就又聚到一起了。
第七章 危险伴随着我的伙伴
它们在楚楚的窗台底下安了家,本来女孩儿想让这些朋友住进房间里边,不过考虑到安全问题,而且三十三不喜欢那一股子药味儿,就作罢了。
它们的新住所不错,是个避风的地方,有遮雨檐,也很少有鸟儿会来捕食,只有一只结网抓蚊子的蜘蛛作他们的邻居。起初那只蜘蛛对伊尔不怀好意,想着法儿地要把蝴蝶骗到它的网子上去,不过三十三很快就让那家伙老实下来――螳螂威胁它:再敢打伊尔的主意,就把它裹进自己的网子里撕成烂树叶。
伊尔和三十三都没有过多地缅怀八百万叶,在它们心中,活着的总比死掉的重要那么一点点,所以它们没过几天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反倒是楚楚为那只未曾谋面的鸟儿悲伤了好一阵子。
善良得不得了的女孩儿。
伊尔欣赏着楚楚的善良,同时也在挥洒着生命之露。每当有谁快要死掉的时候,伊尔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唱法师的血统引导着它的行为,它会忘记毁灭家园的仇恨,忘记丧失挚友的悲伤,而且它知道,楚楚喜欢看它救人,喔,是救所有的东西。
哪怕只是为了这善良的女孩儿去做。
盛夏来临,楚楚的本子转眼间就写满了。
“过不了几天就得换个新本子了呢!”
在女孩儿数着本子页数的时候,伊尔也在计算自己剩下的寿命――尽管不知道具体日子,但是透支生命之露造成的疲劳感与日俱增。
伊尔还惦记着楚楚的病情。虽然楚楚自己说得轻松,但相处了这么多天,伊尔也多多少少看出一些端倪――医生对女孩儿的会诊越来越频繁,护士来这间病房探视的次数越来越多,楚楚竭力隐藏在眉间的忧郁也越来越沉重。
它必须要做些准备。
当然,三个伙伴的生活并非只围绕着伊尔和楚楚转,三十三也是很重要的一分子。相比起女孩儿和唱法师,螳螂的心境就要快乐很多。
它每天都去小竹林转一圈,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十三和小碧”成为三个伙伴间除了生命之露以外的另一个常备话题。
“小碧”是那只母螳螂的名字,当然,这又是伊尔念全名念不顺口之下的杰作,那个姑娘的名字应该是“划破碧空的翠色残月斩”。
不得不承认,三十三是一只很有魅力的螳螂,小碧对它的兴趣一点也不亚于对食物的兴趣,这一点让伊尔和楚楚都为自己的伙伴感到高兴。楚楚找来了一大堆童话书,讲述爱情故事的、跟爱情沾点边儿的和八竿子打不着的。楚楚一个接一个地念给虫子们,《白雪公主》、《睡美人》、《天鹅湖》、《穿靴子的猫》……
大家都坚信,这些美丽的故事一定会对三十三有帮助,实际上,当那只聪明绝顶的螳螂把这些童话原模原样复述给自己的女伴时,确实把对方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小碧当时正在嚼着半只蚂蚱。
属于大自然的生灵们,没有谁听不懂童话,也没有谁不喜欢童话。
那个最最纯净的世界。
当秋天的面容闪闪烁烁地呈现出来的时候,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扰乱,甚至可以说是粉碎。
楚楚的病情恶化了。
休克、送进急救室,整整七个小时,伊尔一直躲在急救室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守着,探问每一缕空气――没有死亡的气息、没有死亡的气息、没有死亡的气息……
时间一秒一秒地渡过,空气也被问得厌了,不再理会它。伊尔就只好紧盯着它们的颜色,生怕里边浮起一丝代表消亡的黑线。
七个小时之后,楚楚被送回病房,伊尔却没了回去的力气,整个儿瘫在急救室的地板上,任凭石质的冰冷触感浸透它单薄的身子。
伊尔的紧张不是没来由的,在这令它心惊肉跳的七个小时里,它的触角上连半滴生命之露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平时拯救那些陌生的生物时实在是太奢侈了,如果刚才楚楚出现什么意外,它大概会后悔得撞死。
“你曾经许诺要专门留一滴露给她的……”唱法师小声地告诫自己。
休息了片刻,伊尔疲惫地飞回病房的窗前,看到三十三趴在窗台上,把它三角形的脸整个贴到玻璃上,往房间里张望。伊尔落在它身边,跟它一起看。
“我觉得全身都不舒服,喔,我是说,虽然楚楚回来了,可是她看上去……喔……很危险。”
螳螂对疾病的了解并不深刻,但它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安,或许跟一直守在女孩儿身边的伊尔比起来,孤独地在外边等的三十三压力反倒更大。
楚楚已经醒了过来,她努力翻过身,面对窗口的方向躺着。借着屋里射出去的灯光,她马上就看到窗台上的两只虫子。
女孩儿没有动,她已经虚弱到连侧身躺都会觉得痛苦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满脸憔悴去同窗外的两个朋友对视,用目光告诉它们自己平安。
“最近我不打算再救谁了。”伊尔小声告诉三十三。
“喔……喔?”三十三先是漫不经心地应着,随后就非常奇怪地转头来看伊尔,“那不是法师的责任吗?还有那个……良心?”
唱法师垂下头,声音里带着矛盾:“救不了八百万叶我很难过,可那终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但是如果救不了楚楚,我宁可不要良心。”
“救不了……楚楚?”螳螂迷惑地歪歪脑袋。
“就在刚才,就在楚楚最危险的时候,我没有露水,一滴都没有!”
似乎生物在哭过一次之后,就会变得很容易被悲伤感染,伊尔说到这里已经化作哭腔:“我那时怕得要死!”
皎洁的月光下,一只蝴蝶在抽抽搭搭,一只螳螂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
“楚楚不会答应的。”隔了很久,三十三才说出这样一句。
三十三的话很残酷,却很实际。
没错,楚楚不会答应的,那个女孩儿最欣赏的就是蝴蝶法师拯救生命的行为,如果她知道自己成为伊尔的累赘,恐怕会失去求生的欲望。
与此相对的,伊尔又完全没有随时拿出生命之露救助楚楚的自信。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骗过她……”伊尔喏喏地说。
“喔,可我不喜欢撒谎。”三十三看上去有点生气,它瞪了蝴蝶好一阵子,才把口气放软,“好吧,反正我的信条早就被你弄得乱七八糟的了。”
虽然想不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破坏过三十三的信条,但能得到这个朋友的体谅还是值得欣慰的,不过伊尔刚刚开始觉得欣慰,就又被三十三打击了一下子。
“其实没有你做翻译,我和楚楚根本没办法对话,也就是说,这件事你根本用不着和我商量。”
“听你说的我好像是傻瓜一样。”伊尔气鼓鼓地说。
“喔,‘傻’后边为什么要跟着‘瓜’?”三十三突然转变了话题。
“不知道,可能因为瓜都很傻?”
“胡说!我才不傻!”
夜色之中,不知道哪里有个“瓜”在抗议。
※ ※ ※
一个星期之后,是楚楚第二次手术的时间。
“肯定没事儿的!”女孩儿把拳头攥在胸前,鼓足了劲儿地对着伊尔说。
“当然啦!我守着你呐!”伊尔挥动着爪子和翅膀,蓝色的光屑从那里簌簌落下。
看着楚楚被送进手术室,蝴蝶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是战斗的几小时,它要一直警惕着、全神贯注地感受楚楚的情况。
容不得半分马虎。
不过今天楚楚气色不错,似乎用不着到手术室里守着了。伊尔在手术室外边转了几圈,发现不论自己落在哪儿都很碍眼,路过的人都会伸手来抓它似的。它想了想,就飞回楚楚病房的窗台上。
梳梳触角,生命之露的润滑感让蝴蝶心中一阵轻松。
一周的积累卓有成效,要是楚楚有什么危险,这些露水足够了。
虽然这一周里,每当有生命死亡的时候,伊尔都会痛苦得不得了。
但是值得。
从一大清早开始,天色就不太好,过了中午干脆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
楚楚是很喜欢下雨的,空气被雨水洗过之后,花粉和灰尘都会被粘住,她就可以到屋子外边去玩,所以伊尔和三十三也跟着她喜欢下雨。
不过说起来,三十三哪儿去了?
伊尔到窗台下边看了看,没有螳螂的影子。
这家伙可真不够意思。伊尔有些不满地想。三十三也知道楚楚今天要做手术,可是它居然一点都不担心吗?手术都开始三个小时了,居然还在外边乱跑。
“可能因为突然下雨,就在外边躲着吧。”伊尔也不愿意恶意揣度自己的朋友。
在充分体谅朋友的立场之后,它又开始担心起三十三来。
“这么大雨,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伊尔又飞到窗台下边,看到空空如也的蜘蛛网。
喔,那位邻居其实并不常呆在自己的网子上,它一般会在……
伊尔飞到一个砖缝旁边,“粘粘•索。”它大声叫蜘蛛的名字,不多时就从砖缝里露出半颗脑袋。
“干嘛?”蜘蛛没好气地说。
“您今天看到三十三了吗?”由于邻里关系不大好,所以伊尔在跟蜘蛛说话的时候一直很客气。
“粉碎蚜虫的三十三连斩?没看到。”蜘蛛伶牙俐齿地念出螳螂的名字,而没有像伊尔那样用简称,不知道是因为对螳螂的惧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过当它确定外边只有蝴蝶自个儿的时候,口气就变得特别轻佻起来。
“可能会它的小情人儿去了吧。”蜘蛛“嗤嗤”闷笑着说。
“喔,这倒有可能。”伊尔想了想,也只有这个解释了。而且如果三十三是跟小碧在一起的话,伊尔是会原谅它没有来等楚楚消息的。毕竟不管是楚楚还是伊尔自己,都非常希望三十三能够幸福。唱法师对着蜘蛛挥挥爪子:“打搅您休息真不好意思,谢谢您。”
“嗤,”蜘蛛的笑声显得更加狂妄了,“不用谢我,等着给它收尸吧。”
“你说什么?收尸?”伊尔吃了一惊。
“哦,不好意思,我说错了,你大概收不到什么完整的尸体吧,可怜的家伙。嗤嗤嗤。”蜘蛛嘟哝着就要缩回去,但是被伊尔“呼”地一下扑上去,用力扯住。
“你说清楚!什么收尸!”
“无知的小虫,把你的爪子放开!”蜘蛛骂骂咧咧地踢开伊尔,“别把自己当成螳螂,你这个全身都吸不出几滴汁的干尸!想听就给我老实点儿!”
“抱歉,我急坏了。”伊尔松开爪子,举起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哼!嗤嗤,想不通我干嘛要跟你这么个干尸废话,”蜘蛛看看砖缝外边那只大气儿也不敢出的蝴蝶,好像得到了什么满足似的,“好吧,告诉你。这个季节,是母螳螂最饿的时候,交尾之后,它就会这样……”蜘蛛张开大颚,做出啮咬的动作,“咔嚓咔嚓地,那只公的转眼就会被吃得干干净净。嗤嗤。”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伊尔忐忑地说。
“玩笑?不,嗤嗤,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蝴蝶转身就冲进雨幕之中。
第八章 最大颗的生命之露
伊尔从来没飞过这么快。
雨滴沉重而密集,从不知多高的地方恶狠狠地砸下来,每一颗都让伊尔头晕脑涨,仿佛要把它砸扁。伊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维持在空中的,对于它那么大点儿的虫子来说,在这样的雨里恐怕连爬都不容易。
我蓝色的翅膀比天空更加湛蓝
我透明的翅膀比水滴更加纯净
我的歌声胜过风声雨声
我的魔咒万物都要遵从
阿丝娜蒂阿丝达
阿丝克拉雅
我命令!
宇宙来的水啊你应当温柔
大地上的风啊你应当迅猛
我的翅膀呀你要不倦地挥
前方的路途啊你必须畅通
伊尔大声唱着,大力地挥着翅膀。歌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嘹亮,魔法的光芒在蝴蝶全身闪动着,在雨夜中凝成一团辉煌,流星般地冲向竹林。
在靠近竹林边缘的时候,伊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咴!法师!咴!法师!”
四十九拖着它的球,在泥水中挣扎着。它身上坚硬的甲壳替它抵挡住雨滴的冲击,而且被洗得油光锃亮,跟它身后那个被泡得快要散了架的球形成鲜明对比。
伊尔当然顾不上它,唱法师保持着速度,匆匆一瞥之后,可怜的蜣螂就被层层叠叠的竹叶遮住了。
伊尔在竹林里兜了好几个圈子,既没见到三十三,也没见到小碧。
“它们可能在什么安全的地方躲雨呢。”唱法师喃喃着说,“我还是先去看看四十九吧,或许能帮上它什么忙。”
疲劳感和眩晕感在这时一起窜上来,喔,看来刚才那个强迫性过高的法术消耗了太多体力呢。
它收起法术,躲在一片比较粗大的竹叶下,等身体的感觉不那么难受了,就准备慢慢飞回去。
就在这时,地面上的一道反光引起了它的注意。
非常非常熟悉的螳螂翅膀,浸在泥水中,左边一片,右边一片,被雨水一滴接一滴地砸着,慢慢地、慢慢地,陷下去……
伊尔趴在窗台的边缘,全身都在抖。
三十三死了,我却一无所知。
这就是整整一周不拯救生命得到的报应吗?
对死亡,不再敏感,司空见惯,丧失我的……
良心。
八百万叶死的时候,伊尔狠狠地哭了一场,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它却哭不出来。
是痛得太凶,已经感觉不到了么?
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矫捷的身影落在蝴蝶身边,可是它连头都没抬――那不是三十三,它知道。
“你好。”螳螂跟它打招呼,可是伊尔一声不吭。
“再不换个地方,你会被吹跑的,风太大了。”
风确实太大了,伊尔的翅膀和触角都被吹得朝一边歪过去,可它还是不吭声,也不动弹。
一想到三十三,它就不想理这只螳螂,偏偏它的脑子里现在一直在想三十三。
结果螳螂“扑喇”一声把翅膀展开,烈风顿时被它挡得干干净净。
“我爱它!”
螳螂的声音清脆响亮,一下子就把风声雨声全都盖了下去。
伊尔慢慢转过头,看着螳螂。
“为了我们的宝宝,它死得很幸福。”螳螂的语调渐渐放低,“然后,它让我替它向楚楚和你道歉。”
伊尔低头看看螳螂的腹部,小声问:“是吗?三十三的宝宝?”
得到螳螂肯定的答复之后,伊尔就笑出来,一种非常安静又充满喜悦的笑声,它伸出爪子,在上边变出各种颜色的光环。
这是法师的歌唱
这是蝴蝶的祝福
在魔力之下
必将成真
红色的代表热情
你们将永远快乐
绿色的代表希望
你们将永不颓丧
橙色的代表温暖
你们将幸福安康
黄色的代表辉煌
你们将荣耀无边、前途无量
紫色的代表运气
灾厄会远离你们身旁
最后是蓝色的品行
你们会正直而善良
“祝福你们,三十三和小碧的宝宝。”
伊尔唱一句,就递给小碧一只光环,最后六个光环就全都套在螳螂的爪子和触角上了。
“我……天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碧抽泣起来,“我想不到螳螂也可以有这样的蝴蝶朋友,我……虽然我看不清颜色,不过我真的好感谢你。”
伊尔一怔:“看不清颜色?”
“嗯,真抱歉……”小碧不好意思地说,“所有的螳螂都看不清――实际上,我们看不到颜色。”
“看不到颜色?”伊尔喃喃地念着,怀念三十三的泪在这时终于淌了下来。
……
“那个……我的翅膀……是什么颜色的?”
“蓝的,很漂亮的花纹喔!”
“那它透明吗?”
“那你得把它举高点……啧啧,真的是透明的喔!”
……
……
“如果明天发现我不是法师,你会不会吃了我?”
“喔,可是实际上你是法师,你有蓝的、透明的翅膀。”
……
……
“天知道它是不是在叫我。我是虫子它是鸟儿。”
“可它才那么丁点儿大。有那么多萤火虫,它会选择你这么干干瘦瘦的东西么?”
“可它没叫我的名字,或许是别的蝴蝶……”
“也或许它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来吧,我跟你一起去。”
……
……
“它都不肯相信你的话,你这么厉害的螳螂。”
“不,伊尔,那无关紧要。我知道你是法师,这就够了,不是吗?”
……
自始至终,你从来都没看到过我那代表法师的蓝色翅膀,可是,你却比我自己更加坚信我是法师。
三十三,今生今世,我还找得到比你更好的朋友吗?
※ ※ ※
小碧轻轻抚慰着那只哭得不成样子的蝴蝶,它知道,从今天开始,自己会心甘情愿地接替三十三在这只蝴蝶身边的角色。它终于切身体会到三十三一直在讲述,可是自己却始终无法理解的,那种发生在女孩儿、蝴蝶和螳螂之间的友情。
刚一接触,它就深深地迷恋上这种感情。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使一只蝴蝶为了一只螳螂哀伤至此?
等到伊尔的情绪稍微平稳一些之后,小碧想起三十三的另一个朋友。
“楚楚怎么样?”据三十三说,那个女孩儿正在进行一个关乎生死的仪式。
“楚楚,是啊,我还有楚楚。”伊尔迷迷糊糊地说完这句,忽然跳起来,“天哪!楚楚,我现在感应不到死亡!”
小碧迷茫地和它对视着,完全不明白它的意思。
“我去看楚楚!”伊尔张开翅膀就飞起来――还好,身上的酸痛还不影响它的普通飞行。
“我和你一起去。”小碧也飞起来,但是被伊尔拦住。
“不,你进不去的。”
小碧又现出一丝迷惑,但没有追根究底,而是问了这样一句:“以前,它都是怎么做的?”
伊尔凝视着螳螂精致的脸,顿时明白了什么,“留在这里,给我们力量!”它用短促有力的声音回答。
小碧点点头,落回窗台,高高地举起身上的六个光环:“我带着这些祝福一起――还有我们的宝宝――给你们力量!”
伊尔在空中快捷地旋了两个圈子,径直朝着手术室飞去。
从楚楚被送进手术室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了。
伊尔用法术穿过墙壁,手术室里一片忙碌。
医生、护士、仪器,发出各种轻微的声音,他们心中的紧张已经把这房间里的空气都扭成一团了。
女孩儿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可是她的灵魂已经浮在半空。
来得正是时候!
来自天空的太阳之光辉
来自大自然的万物之精华
携着我的献礼
拯救那悲苦之魂
歌声扬起,空气也已经在翅尖上旋转起来,然后……
“天哪!”
唱法师惨叫着,疯狂地刮擦自己的触角,可是上边什么都没有!
没有!
生命之露……
一定是刚才淋雨造成的。
可是淋雨是为了三十三,伊尔没办法让自己后悔,后悔也没用。
现在怎么办?
楚楚的灵魂开始哀号,证明撕魂者已经非常接近了。
怎么办?
伊尔飞到楚楚上方,把自己所知道的能够提供保护的法术一股脑地加在楚楚的灵魂上。
天知道这些能不能挡得住撕魂者,但是做了总比不做好。
“我会一直在这儿,我不会把你给它的!”伊尔对着楚楚大声喊。
楚楚的灵魂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不再尖叫,而是静静地聆听着伊尔施法时的歌声。
尽管说不出有意义的句子,但是她的面容不再悲苦,反而绽出一丝笑容。
伊尔在这里,她当然不会害怕。
谁都不怕!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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