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过后倒还好,两人相对,也并没窘到怎样。夜明不觉得燕云待她的态度有什么改变。日常他仍然淡淡的,不爱说话,也不大搭理她。又住了两日,待雪化了些,便带她起身上路。
这回改道向东。他向一户农家买了头骡子,不知从哪里又弄了辆破旧的大车来,套上牲口赶路。夜明想那车八成是人家弃了不要的,残破已极,一走起来到处乱晃,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几乎完全不能用。燕云自己挖来树桩,削了些木楔子,把破车重行钉固。夜明却有几分意外。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她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他蹲在地下,倒转那柄断刀,用刀把专注地将木楔砸进去。她手里也握着一把楔子,有时帮着递递拿拿,让他干活能方便些。待修好了大车,他便让她坐上去,亲自跳上车辕,挥鞭赶着骡子前行。
他们准备了足够的干粮与清水,此番动身不似先前,竟是日夜兼程。西北道上人烟稀少,往往走上两三日也只见茫茫黄土,偶有几个窑洞,可怜地散布于亘古荒芜之中,不像住人的所在,倒似一些大号蜗壳,沉默的生物天地风雨里沉默地存活,仿佛一生也没有别的目的。能够存活下来,便是全部。夜明初时不禁疑惑,想着这里这样过活着的人们,如何能唱出那么些浓烈、狂放、赤裸裸火辣辣的曲子来。男女间的情事,无论是欢好抑或别离,都可以用声闻十里的嗓门直白地吼出来,便是相思也别无宛转幽愁,想亲亲就是想亲亲,想得要死了,多咱见了情郎的面脱了红兜肚任他耍玩到天亮……那是听了教人耳根也发热的荤曲。在一马平川荒原上冲着天尽力一喊,有多远便传得多远。
或者正因这荒芜,才有这样格外癫狂的歌谣吧。祖祖辈辈的人们,一生一世守着昏暗的窑洞,出了门走上十几二十里许也碰不见一个人……人的温度,血的热,只从这最原始的欲望里方得释放……爱一个人几乎是恶狠狠的,什么情绪都是烈火干柴,不留余地。那粗犷高亢的喉咙,狂喜简直喊成悲哀。夜明坐在车里,摇摇晃晃,揭起肮脏厚重的蓝布棉帘子。看不见唱歌的人,也许他在老远的地方,一嗓子扔向天际,声嘶力竭地绞着沙土呼一下卷过她面前……那干冷的大风里她只看见燕云的背影。他坐在辕上赶车,一天也不回头看她一眼。
歌里的爱与恨,活生生,血淋淋。她没有见过。
触目所及,生命只是空虚的苍凉。她回忆着一千年,黑的海,蓝的海……风沙满面,闭上双眼……这干旱的没有一滴水的土黄色的海。
他背后。女人洁白的手臂悄悄自帘缝里探出来,一枝白花的菟丝。犹犹疑疑,柔弱飘摇,缓缓地往他爬去。啊……什么都看不见,黄天土海里只有他的背影,如一方磐石,那般坚定。他在,能替她镇住漫天风沙,然而……
手臂在风中停留一会,终于缩回。蓝布帘子放下来。
燕云目视遥远天边,赶着车,一心直奔前路。他并不知道。
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夜明一无所知。前些时像是没有目的的游荡,走走停停,随处住上几日不等。他有时会把她留在住处,独自出去办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事,也不像是计划周详,这一路更似心血来潮,想到哪儿便走到哪儿,然后顺手杀上几个人。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想象过的生涯。若在从前,不敢相信竟有人这样过活。
而现在他不再随心行止。带着她,向着东北方向一径直插下去。车轮辘辘,晓行夜宿,起先所经之处人家稀少,他们常常就宿在道上,掖紧了车帘,里头铺有三层厚棉被,是临行他向掌柜买来的。狭窄的车厢里他紧挨着她,如同从前无数次地在许多旅栈里同房而宿,同被共枕,各不相扰。他总是背对着她。黑暗里夜明睁着眼睛,有荧荧珠光荡漾。是的,他们仍是陌生人。这经验如此怪诞,与一个始终陌路的男人夜夜睡在一起……但不久她便合上眼,安心地睡去。她已习惯他身上的气味,就像他习惯了她的夜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
她想起初相遇,他冷然的言语。他对她的一切毫不关心,甚至不在乎她是否人类。他说,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然后他把她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他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夜明双手交叉扣于胸前,仰望着车顶。她也翻了个身,与他背对背,中间短不过一寸的距离。
有时夜里醒来,他并不在身边。风声里得得蹄声响得疾,颠簸动荡,他睡不着,索性出去连夜赶着路。夜明掀开帘子看看,他总是回头,简短地告诉她没有事,叫她回去睡。
他这样的赶路,可是为了什么重大原由?她相信一定有事,也许有仇家在找他,但她从不向他问起。只是跟着他走,海角天涯。虽然始终,他们不是彼此的任何人。
他的背影在夜里越发高大。荒原上虽然遍野黄沙,到了夜间天空却是漆黑纯净,星群满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细看,原来不都是银白的,每一颗星都带有自己的颜色,或暗红,或揉蓝,或灰绿……极薄极淡,一层迷离光晕。需要长时间安静地注视,才能够分辨出来。这样清澈的黑暗教她想起海底,那些半透明的水母也是如此发着幻彩朦胧的光,似有如无,浮浮沉沉……在海里大半的生命都是这样随波逐浪,只跟着海流迁徙,一生无有定准。大海教会人接受安排。夜明看着星光遍洒于莽莽平野,似乎觉得车辕上这个一心奔前路的男人就是大海对她的又一次安排。大海叫她离开它,遇到他,他的前路就是她的路。她躺回车厢,准备接受这安排。说到底,又有谁能够作自己的主?
那么,跟他去吧。不问祸福。
她决定跟随燕云。但是她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虽然越往东走,沿途景色越渐温润起来,逐日远离黄土飞扬的陇西之地,空气也不再干燥得能在人脸上裂出口来。夜明捧着水囊贪婪地吞咽,自从这次横遭灾殃,她在陆地上已漂流了不少时日,像一条上岸的鱼,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日渐干枯,肌肤内里水分一天天流失,正在变成一具僵萎的尸。
她在缓慢地死去。正午时分燕云歇下大车,掀开帘子,在强烈的日光里眯起眼睛,默默看着阴暗中女人熟睡的脸。似一朵白茶花,于盛放之后困倦地在合拢了。她一天比一天精神短少,总是恹恹睡着。燕云长久地望着她。
此时他们已出陕西,过了晋、鲁,进入幽燕地界。这边更乱,时时遇到溃败的残兵与抢夺粮食的灾民,然而人烟到底比西北稠密些。燕云虽不敢离了大车,千方百计竟也弄了不少食物来,甚至还有肉。有一次不知自何处得来一盏燕窝,盛于描金薄胎细瓷小碗中,面上点缀几粒鲜红杞子,还漾着热气。他捧着这碗精致到造作的东西,神情极不自在。一生都不曾碰过这种既无聊又无用的食物,他与那些需靠进补保持精力与容颜的公子小姐们全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但他唤醒夜明,把燕窝趁热递到她嘴边。
可是她却只想喝水。她越来越瘦。燕云从井里打来的清甜的水对她没有用。全身的皮肤,每个毛孔都在干渴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对他透露真正能起她沉疴的药。她病体不胜,心里却清醒得很,只是连自己也不很明白,如何,便是不想告诉他她渴望着什么,为了什么,生命点滴地流逝。像中了毒的人,求不到解药。
她推开燕云送到口边的鸡汤,转过头去。她只是不想对他说。
25
日日夜夜,在车厢里昏睡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忽觉身上火灼般的温度降低了些。一股清凉像自九天之外抑或九泉之底神秘地潜入,无形的冰龙,周身环绕飞舞熨贴。那寒气丝绸般在全身滑落,轻轻褪下带去了难耐的燥疼。
夜明睁开眼睛。听到骡子低叫一声,车身吱吱作响,晃了几下然后止步。闷热的黑暗中透进一线流光,湿风吹进来。难以言喻的疲倦像潮水涌上来,突然淹没了她。
浓厚的水气。咸的,清涩的微腥,带着触摸新鲜伤口般的甘美,无数白银刀片,纤薄细小,遍体相割。仿佛所有的毛孔于一刹那间全部敞开,生命的汁液倒流进来。
夜明觉得自己像个冰雪人儿一般,就这样哗地一下,碎裂了。变成晶莹的流体,融融泄泄。这一刻,她只想睡去,不再醒来。
流光里浮现燕云的脸。他搴起车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海么?”
夜明抬手挡住车外排山倒海涌进来的清晨。淡绿色晨光轻柔缥缈,于她却似当头倾碎琉璃宝殿,煌煌光华灿烂,劈头盖脸地扎来。她一扭身伏在角落,如同鬼魂,见不得天光。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颤声问。
“过了幽州。快到渤海湾了。这里叫杨花镇,我才刚打听过,离海边还有十里。”他探身入内,两臂穿过她身子底下,轻轻横抱起来,一面简短地说,“我要出海办些事,你可愿意跟我去?”
她由着他抱出车去,那些话听在耳里,倒像是梦魇住了,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周遭人走来走去,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再动不得一个手指头、说不得一句话。他已将她抱在手里,站在小镇一条背静的街上。这时分天刚蒙蒙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鸟儿扑喇喇拍翅,冲破湿寒空气飞去了。偶尔鸣叫一声,如梦如寐。
……是的,那是近海才有的空气。风里仿佛挟着半干的盐粒,掠过皮肤,留下终日微黏的潮气。
像一缕返魂香过。夜明双手攀在他脖子上,转动着眼珠。里头,湛黑深处一点墨蓝的瞳人,渐渐恢复神采。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无言地望着男人,点了点头。一阵湿风吹过,长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
此日。他将她救出熔岩火狱。
“累不累?该进去歇歇了。”他看着前方,扬起手,鞭梢儿在空中虚虚一抖,爆出清脆声响。如雪地里枝条上轻坼第一朵梅花。
她微笑着摇头。才不过半个时辰。自从来到这小镇,她的精神迅速健旺起来,简直像服了仙丹。她不肯再躺在里头,执意要和他同坐在车辕,让那咸湿的风畅快地通过她。燕云担心她久病未愈,难以支持,然而她一定要,攀着车辕,轻轻地向一边推他,叫他腾出个座儿来。燕云略带惊谔地望着拧起眉毛,似乎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一时她又转到前头,伸手拍拍那匹骡子的脑袋,认真地盯着它温顺的大眼睛仿佛头一遭看到它。从没见过她这样轻快的神态。这忧郁、隐忍、弱不禁风的妇人,怎么忽然间年轻了十岁,她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蒙蒙透露出橘色暖晕。像一座冰冷绝美石像,被仙人点化,她手牵裙袂从座子上走下来,一个旋身,活了,呼吸吹动着发丝……啊,她向他走过来……燕云侧过头,身边的女人瞳孔里闪烁着明亮湿润的光点。此刻,她与他同驾而驱,并肩而坐。春风鬓影,杨柳如丝。
燕云尽量向边上挪挪,让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劲风掠开迤俪缠绕到眼前的柳条。水气湿润之地,虽是塞北,万物生发得早。道旁高树,那枝条上叶尚未萌,却已隐约透露一点青意,千条万条,缭乱飞舞。人与车马,仿佛穿行于细细密密双络丝网。
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拢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绣鸳鸯、怨春风之类相思私情小曲。夜明并不熟知诗书,然而似乎隐隐记得她唱的是从前谁人做过的一首诗,曾被许多人诵念着……她没想到会在这地方听到这样的歌声。那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隔世的一种气氛。
夜明有点恍惚。忽然间她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萍水相逢的卖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不知今夕何夕。
她唱完了,仍是无人理会。各人依然目不斜视、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把茶饭往口里送,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来。
老妇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谦恭地让开道路,让年轻女子先行,然后将琴负在背上,低着头跟随于她身后,往门口踽踽走去。她们走得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她们的人、那美妙的琴韵与歌声好象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间小饭铺里。对于这里的人们,她们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着二人,心里突然恐慌起来。其他人的平静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些……难道她们真的只是个幻影,是她自己的记忆?死去的记忆也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她不安地在凳上动了几下,捧着茶碗的手轻轻颤动。
叮。夜明微微一悸,低下头。
燕云仍专注地把脸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着馒头。他喝一口茶,道:“去吧。”
夜明犹豫地捡起桌上的几枚铜板,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心软的毛病,是改不了的。”燕云没看她,淡淡地说。他好象叹了口气,但夜明并不留意,她拿了铜板便起身追去,在门口唤住那两个女人,把钱递给她们。
老妇伸手接了。那年轻女子转过身,低低谢了一声,便又向外走去。夜明看着她们,她几乎能猜到这女子的身世……是哪城哪家的闺秀,金尊玉贵,惯养娇生,如今却漂流在外,以琴曲谋生。家人星散,唯有一个旧日仆妇,仍忠心耿耿地跟随着、服侍着她的小姐。即使她沦落到卖唱,她替她背着琴……
那是曾经深闺中拨动迟迟长日的心爱的琴吧?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似水流年。
夜明看着女子单薄而娴雅的背影,禁不住轻道:“姑娘,你的琴……很好听。”
“多谢夫人。若非别无他途,小女子也不愿令此琴随我蒙尘,辱没了它。世事多不如意,有夫人这一句称许,小女子已然铭感于心。”她刹住脚,并没回头,只答谢一句,声音安然温和,并无辛酸之意。遂携老妇出门,一径去了。
夜明站在门口,倒发了一回呆。乱世中,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总是不为人知。甘苦冷暖,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她回到座上。燕云已喝完茶,望着空碗,似乎在出神。见她回来,忽然说道:“方才那个女人在唱些什么?”
夜明怔了一怔,答道:“那是一支关于柳树的曲子。是从前的人做的一首诗。”
“柳树?”他皱了皱眉,“不知在唱什么,没有听到柳树。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诗么?”
夜明望着门外天光,缓缓点头:“是的……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写了这支曲子……我从前,好象曾听到过。”
“你认得那个人么?”燕云道,“——那个做这曲子的人。”
她摇摇头:“不认得。我——只是听到过。这首诗——曾经很出名。”
燕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夜明有点心慌意乱起来。她从千年以前走来,背后是一长串黑洞洞望不到头的隧道。时间的死去的尸体,沉沉背在她背上。对于燕云,那是可怕的。她背负着超过他承受与想象的时间的秘密。她不愿再提起五百年前在她的记忆里,街巷间曾经风行过的一首诗,于是笑向他道:“你不喜欢这曲子吗?我还记得另外一支,也是讲柳树的,比这个好,我念给你听,好么?”
燕云点头,于是她念道:“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这是遥远的北国胡歌,鼓角横吹之曲。虽然她的嗓音柔软,一股苍凉豪迈之气仍不免自辞句间透出。
她惴惴地瞥他。燕云很仔细地侧耳倾听着,然后说:“嗯,这个好些。你念得比那个女人唱得还要好听得多。”
夜明由不得笑了。她从没想过他口里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燕云却是一脸肃然,直直地坐着,隔了许久,忽问:“你懂得许多诗么?你从前读过很多书的,是么?”
夜明愣了一会,摇头道:“不,我没有读过书。这些……是听别人说过,我碰巧记住了而已。其实我也不懂它在讲什么的……”
“我想,你从前一定是一个尊贵的千金小姐。”他突然脱口而出。听在夜明耳里,又是一怔。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仿佛始终遵守着某种默契,从不曾向彼此问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包括那日在长鲸堂的相遇,她既不问他何以会去斩杀那盗窟的满门,他亦无一字追究她落入那批人手中的原因。他与她,只是带着一片空白背景出现在对方眼前的陌生人。
然而今日,他对她提起“从前”。夜明呆呆地看着他满布伤疤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一字出口。
燕云倏地起身,道:“走吧。”
说罢他在前,大步先走出门去了。
26
大海。
它就在她眼前。夜明跳下车来,讷讷地望着海。此地并没有她所熟悉的绵亘柔软铺满细沙的海滩。北方的海,黑色礁岩嶙峋矗立,怒涛翻涌如万马奔腾,高高地拍打在岩石之上,惊天动地。碎裂的水沫随风乱飞,迎面扑来。夜明闭上双眼,深深呼吸那气味,想要流泪,想要放开喉咙在这风里尽情喊叫,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张开双臂。
燕云负手站在她身旁。片刻,说道:“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
她讶异地望着他。男人的脸孔在那天地摇撼的巨声之中,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缥缈。海浪声太响了,恍惚觉得脚下的岩石也在颤动,忽然间,她有种幻觉。整个世界、这看似广袤的陆地其实只不过是一块漂流在海上的浮石,晃晃荡荡,一切都不确定。只有海……啊,海是无边无际的,海是全部,海是永恒。
海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一切死亡的归宿。她不怀疑,倘若有一日这世界毁灭了,所有灰烬必然也将流入大海。
燕云的脸在水影中荡漾。他遥望海面,好象在说给自己听:“每次我看到这样的海,总是想大声地喊叫出来。心里会舒服很多。你如果想叫,就叫出来吧。”
夜明看着他。这个满身伤疤、没有容颜没有来处、手持着一柄断刀杀人不眨眼的沉默而神秘的男人……他心里会有许多积郁么?究竟他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像他这样只用刀锋与鲜血说话的人,也会有许多伤心事么……什么样的故事……她转头向下望去。早春的寒冷海水,不太蓝,灰茫茫直到天边。黑岩白浪相激,这样的海不美,然而气势壮丽,一往无前。
夜明突然仰起头,尖锐纤细的喊声像一根丝线从她胸中吐出,抛向天际。她似乎用尽全身的气与力,胸中重重缠绕的乱麻,在暗黑阴湿之地霉烂了千年……顺着那根线头直溜溜远抛出去,长到眼望不见……啊那些过去死亡的过去,潮湿的心事,腐朽的寂寞,万语千言,如何能够从头说起……她只是尽力尖叫着,嘶裂喉头,身子向前伛偻,喊声变成了号叫,整个姿势看上去倒像是在呕吐。这情景颇有几分可笑,但燕云不笑,他静静负着手,低头看着腰越弯越低的女人——苍白娴静、风致楚楚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她似乎总保持着一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世间万事于她只是擦身而过。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抛弃了庄容雅色好皮囊,如一只濒死的兽。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夜明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她没有眼泪,嗓子也哑了,那号哭只是干号。凄厉地,不忍卒听,远远传扬飘散。
这一刻,她像是要喊尽一千年的孤寂与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是谁的谁,谁,又能够陪谁走多远……父母子女,至亲至爱,唯有别离等在尽头,是恒久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海水仿佛也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巉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不由叹息。天色似乎阴暗下来,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燕云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她的嗓子彻底喑哑了。在一场尽情嘶喊之后,终于伏在石上,一动不动。嵯峨的礁岩连成一片,沿海边巍巍铺展开去,女人纤细的身体在其上不过是极渺小不起眼的一星碎屑,灰白色,又单又薄,偃卧着像只死去的海鸟。只有一蓬头发在风里烈烈飞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流失到它里面,她空了,它却成为活物,疼痛地跳动着想要逃离开去。
风吹得太剧烈。它像是随时会自她头颅之上挣脱,跃入天空,或是大海。
燕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这一刻,他发现竟然无法弯腰去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那洁白赤裸的屠刀之下的羔羊——这个世界上荆棘丛生、人已成兽,有些人是虎狼,生有强悍爪齿;有些人是狐,靠着天生的狡诈穿行于锯齿般险恶夹缝之中,得以不伤皮毛;有些人是毒蛇,见血封喉,生人勿近。他比谁都更明白,活着不容易。尤其在如今,人间便是片密林,撕去了一切温饱的闲情与太平的矫饰,人人还原回那最原始的面貌,能够活下来简直便是成就。刀山剑树,血雨腥风,十八般的武艺,用来抵挡十八层地狱严酷的考验。每个人都有维生本事。
而她荏弱得甚至没有片丝寸缕来保护自己。一株嫩秧秧娇滴滴寄生植物,浮香掠影,纤尘不染,这样奢侈的闲愁。只合呵护在盛世,碾冰为土玉为盆。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是的……都是那一天。
他保护她,他照料她,他让她跟随他,其实,是他在跟随她……啊,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在心底,她看不见而他自己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当此际,潮声冲刷尽一切烟尘血渍,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想不到的,不敢想的,一片空茫之中,忽然明净如洗。
他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这样柔软的女人。需得捧在掌心,待她好。爱不爱倒在其次。
她是金缕玉衣内贴肉紧裹着的明珠。必于秘密的黑暗之中,幽幽发着光。体温与气味蒸腾。恍惚是殉葬的灵物,教人不由误会,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她予身边人以终结的感觉。她是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女人,温柔洁净贤惠脆弱。你不能离开她,因为她没你不行。是的。她便是一切了。无论曾经多么跌宕。所有的尘埃,在她身上慢慢慢慢地落定。
但此刻他发现无法伸手去扶她。
偃伏在海礁上的女人身体,脆薄得成为可以忽略的存在。只有那一把头发……啊,那把跳动的漆黑无光的火焰,如自岩石内里直接生长出来……若此强大与天然。风吹不散,浪扑不灭。他从来没想到过,她那一头硕大、驯良、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旦打开之后,会是这样的情景。三千丈银河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
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
一瞬间他觉得她实在不需要他的扶持。她自己,不知道多有力量。那是连根也拔不去的、血肉骨髓里头的、与这天地溶为一气的奇诡力量。像今天的海一样凶野。
他只是张着两手,默默瞧着她。
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她有点羞涩,不知为自己逾矩的举止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飘摇之间,薄唇牵动,露出惘然的笑容。
她把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向他递来。燕云冷着脸,梦游般伸手相挽。她攀在他臂上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们下去看看海,好么?”
灰寒的海面,望下去似乎有数十丈远。其实并不很高。岩礁虽险,层层叠叠,处处有踏脚的地方。她不待他回答,把一只穿着玄色土布鞋子的脚伸下去试了试,踩着石棱一步步爬下去。
“你小心啊!留神脚下,别滑了!”燕云低头喊道。
“不会的!我踩得很稳。”片刻间她已爬下两人多高距离,手攀岩石,仰面对他笑喊回来。大风把她的长发与裙袂掀成黑的白的翅膀,鼓蓬蓬在身后。海天之间,她是泼墨写意的画图。他不由自主,跟着她攀石下去。心里有点恐慌。要赶快。
只怕她会飞去。高处不胜寒。
“下来啊!”她大声唤他,“燕云,陪我来看海。”
鞋子像两只黑蝴蝶,被她甩向脑后。一正一反,落在他眼前。她赤着脚,踏在嶙峋突兀碎石滩上,像是不怕疼,直跑到海水里去。怒潮卷到近前,已是强弩之末,翻着白沫的浅浪温驯地舔着小腿,哗啦哗啦,裙子湿了粘附在身上。
她似饿马投槽,向着水面弯腰下去。忽然硬生生止住。她回过头来,尴尬地对他笑笑,解释似地说:“我想试试春天的海水有多冷——你要一起来吗?”
燕云站在海浪舔不到的地方,轻轻摇头:“不了。你当心不要着凉。”
她又是一笑,一蹲身,把脸深深扎进水中。不知过了几时,直教他担心她可会淹死,她慢慢抬起头来道:“——海水——很冷。”
声音轻飘游移。他正待叫她上岸来,高处一阵铿锵音韵传来。
似乎有兵刃相击,在那连绵巍峨礁岩之上,由远及近。
27
燕云飞快地把她一扯,动如脱兔。
两人藏身于一方礁石后,海水半淹过胫。听那刀剑相交,叮叮当当,在高岩上一路过来了。间或有人呼喝。
“他娘的,老子与你昆仑派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相逼?”一把尖利、微微带点女音的嗓子愠怒地叫道,尾声直刺上天去,继而陡低下来,含着威胁,“小娃儿,老子忍你到现在,是看在你师长面上。劝你莫再不识好歹——以为老子好欺负么?”
他的对手不答,只是手里越发攻得紧。金属的声音自高处急急洒落,如夏夜里一阵密雨。夜明缩身石后,伸手挽住她飘飞的头发,感觉一颗心跟着那拍子狂跳,愈来愈烈,就要从口里蹦出来——
她偷眼看身边的男人。燕云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这等凶险事体于他有如等闲。惟目光坚定而专注,似能穿透岩石。
手心里攥着丰厚的一把头发。那么粗,几乎攥不过来。她能够觉得,发丝渐渐地湿了。那不是海水。
刀剑声越来越近。有人从高岩上纵落。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几个起伏,一先一后,脚踏实地。
又一轮急攻,先前说话那人似乎支持不住了,脚下踉跄,往这边直退过来,咬牙恨道:“小娃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儿是渤海边,你昆仑派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又没在你地盘上干过事!”
一时又道:“停手,停手!好罢,最多两下里罢手,老子终生不过陕甘半步就是了!算是我怕了你,认栽了,如何?”
对战的那边只是一味猛攻,并不理睬他大呼小叫。交手几合,这人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似中了招,扑通一声摔倒在近岸浅水中,距他们藏身处不过丈许。夜明轻轻捂着耳朵,听他嘶声叫道:“你……你……姓邵的,昆仑派欺人太甚!我又没惹着你,这么苦苦追我一千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儿可是渤海边,便是杀了我,又有甚好处到你头上!你想仔细!”
说罢辗转呻吟,痛楚不克自持。
“我当然知道这是渤海边,贺长岭,你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我从辽东一路追你至此,早已料到你要来投奔你的新主子。‘赛五通’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么?海盐帮给了个什么你做,香主?还是堂主?”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语含讥刺,然而口气听来颇为温厚,好象只不过是开开玩笑。
“哼,知道还不罢手,你昆仑派便算势大,可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人多,老子可也有兄弟!小娃儿,你给我当心……”贺长岭喘吁吁道,色厉内荏。
“你这恶徒轻功果然不错——可惜逃到家门口,还是免不了一死。”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一凛,寒意逼人,“贺长岭,你犯案累累,恶贯满盈,今日才死,已然便宜你了!”
海浪声中,剑发龙吟。夜明轻轻拉住燕云的衣服,躲向他背后——虽然看不见,她知道那姓贺之人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她按着胸口,心惊肉跳。
贺长岭大吼:“老子犯案关你屁事!昆仑派不是公差,姓邵的,你今日杀我,老子做鬼也不服——”
年轻人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昆仑派斩妖除魔,天下恶贼的狗命,个个都取得……”
金刃破空。夜明拼命塞紧耳朵,她听到了预计之中的长声惨叫。
然而,那声音愤怒、低沉、清朗。带着不可置信与不甘心,随身体重重摔在水中。
这惨呼竟属于“昆仑派”的年轻人。
夜明惊呆了。不知不觉,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她扯扯燕云的袖口,皱眉望着他。
但燕云置若罔闻。他沉着脸一动不动,像与礁石连结一体。
贺长岭挣扎着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儿!想杀老子,你还嫩了点!怎样?这黄蜂针的滋味好受么?哈哈哈哈!”
“无耻……恶贼,你暗箭伤……”那年轻人尚还未死,怒极骂道。无奈身中毒针,一口中气不继,只骂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唤出声。
“是啊,老子是暗箭伤了你了,怎么样?”贺长岭似乎颇为得意,磔磔笑了一阵,那尖细喉咙飘荡在风中,其中恶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无耻又怎样?小娃儿,你却有耻,只是马上就要没命了——妈的临死还捅老子一剑——瞪我做什么?你想我一刀杀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斩下来,看看名门弟子做个葫芦在水里打滚的模样……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报仇,记住了,‘赛五通’姓贺的,下辈子莫找错了人!”
他自齿缝间迸出这些话,夜明但觉一颗心即刻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胸中气血翻涌得难受。燕云——啊,他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动。夜明急把两手抓住他肩头,轻轻摇撼。一阵风来,满头长发忽然直卷上去。措手不及。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烟,一把漆黑自礁岩后飘举。万缕千丝,高高飞扬。
夜明攀着燕云的肩膀,还来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听贺长岭惊叫道:“谁——”
她手中陡然一空。
眼前的人,不在了。
她呆呆地蹲在冰凉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云是否纵跃而出,他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人已不见。
她是个废物……方才那两人的对话听得惊心动魄,世间如此凶险,她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拖累。枉活了一千年,眼力甚至赶不上任何一个寻常的习过武艺的人类。
但……他可是出手去救那个姓邵的年轻人了吗?那孩子听来不是坏人。为何听不到搏斗的声音?他一跃出,一切了无声息。
想起贺长岭的险诈与阴毒……
夜明扶着礁石,颤抖着站起身来。几乎用尽全身气力。
万缕烟丝仍然猎猎飞舞,越升越高。女人胆怯的眼睛如深海中惧光的生物,缓缓从黑褐色岩礁之后爬上来。
就在那同时她听到年轻人强忍苦楚的声音,含混低哑地说道:“在下……在下昆仑派第二十八代弟子邵秋空,多谢前辈仗义出手,诛此恶徒。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衣衫尽湿的女人,似传说中化身人形的鲛女,于天阴欲雨时刻悄然自海水中站起。冷风吹不动她紧贴肌肤的裙裳。不见天日的瓷白容颜,浓发凌乱半遮。
邵秋空躺在浅水中,胸前被抛下一只小瓶。他的救命恩人低头说道:“贺长岭的黄蜂针毒性不烈,只怕拖得久了,将来手脚会不灵便。这是那厮身上搜到的,应该便是解药。拿去速速服下。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说罢转身便行。邵秋空接了解药。这位前辈似不喜多话,江湖中这等身手高强然却孤僻的怪人原是有的,虽问不出他的姓名,然身为昆仑派弟子,岂可失了礼数?
他本该挣扎着起身,说什么也该执后辈之礼相谢才是。 但邵秋空的眼睛越过恩人离去的高大背影,怔怔定于两丈之外某一点。
那块礁石后面,湿淋淋地浮升起苍白的女人。泼墨般天色,密云涌动,在她背后低低压下来,如衬出一朵海水里开出的白莲花,妖娆而静默。
仗义出手、诛杀了赛五通的前辈笔直向她走去。
夜明怯怯地从石后转出来,粗布衣服贴体勾勒出轻盈线条,她是纸剪的,白描的,飘飘欲举,不胜风力。燕云大步迎上,一面脱下外衣,手腕一抖,飞快地与她披上,同时揽住肩膀,已将人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贺长岭身首异处的尸体,横于海水中,染红了周遭一片。他的大手落在她眼睛上。
她依在他肩下,眼不见物,然而安心地由他带领着离开了。
他们慢慢走远。
“前辈,且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相进。”
身后忽然传来年轻人的声音。燕云并没停步,头也不回,只搀着女人,一心一意,引她涉水而过,踏上石滩。
“前辈!”邵秋空趴在水中,又唤。咬牙撑着爬起,几度摔跌,踉跄赶上。
“前辈——在下想问,这位——是您的夫人吗?”
燕云刹住脚步,并没回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淡淡说道。
邵秋空紧握两手,黄蜂针的毒尚在体内肆虐,全身经脉但觉又麻又痛,如千万虫豸钻在血肉里噬咬。全仗一口气支持着,他面若白纸,汗珠沿额角滚落。要撑住,不能倒。
此时一倒,怕是再也站不起来。
昆仑派的年青弟子强忍着非人的苦楚,竭力令声音连贯下去:“……前辈不肯见赐尊姓大名,在下未敢冒撞。但不知前辈与本门尊长可曾相识?昆仑派虽僻处西域,论起渊源却也是中原武林正道一脉……本门弟子在家师教导之下,除刀剑外门招数外,倒是更为注重炼气养神……”
还没说出个头绪,眼见两人不再理会,背对着自己,又已相携行远。男人脱下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又长又大,不过一件短衫,下摆已堪堪拖至膝盖。宽大的衣裳底下,她的身体似乎不存在。飘飘缈缈,我见犹怜。
那男人黑压压的背影。像一座山,投影在荡漾浅水中。他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他是在细意呵护着她。看得出来。这个无名无姓、形容古怪、绝无一句多余废话的陌生人待这女人如何。好象她是个玻璃人,碰一碰就怕碎了。刀过处人头落地,干净利落,赛五通连惊叫也没来得及。他用握刀的手轻轻遮住她双眼,隔绝自己带来的杀戮与鲜血。
如同无声的誓言。他杀人。然而给她稳妥黑暗的世界,是手心肌肤蒙在眼睛上的触感。
他带她向海滩上走去了。
邵秋空突然大声叫道:“前辈,你要当心这女人——她不是人!”
夜明回头的时候,看到颀长白皙的少年站在没膝水中,湖蓝衣袍透湿,满溅着贺长岭的颈血。他如此狼狈,年轻的脸孔不知因疼痛抑或愤怒而扭曲,目中似有一股火焰燃烧。
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在海水之中,昂首瞪向她。她看得清少年手中的剑。
那一声如石破天惊。昆仑派的弟子自幼先习定力,即使身受暗器毒伤,声音依然凝聚,海风也吹不散。
是一柄明晃晃硬锃锃飞燕银梭,笔直地掷入她耳中。
夜明似被钉在了地上,没法再前行一步。她在他的怀抱里,缓缓转过身来。心里头竟像是做梦一般,不知有何滋味。脸上反而平静非常。
只觉得赤足踏在碎石子上,实在是痛。这儿滩上的石块都棱棱角角,一片黯淡地铺到天边。奇怪,千年万载的海浪,怎么还是磨不圆呢?
心里尽是些麻木、模糊、奇奇怪怪的念头。走马灯一般,不相干的,荒谬地掺杂进来。
燕云的手臂环绕着她。他的温度与气味。这时风更大了,好象冬天早晨睁眼看见檐下结了一溜冰凌,就要起床的时候,被窝里感到特别温暖,分外地留恋——但她轻轻地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拿开。
她推开他。转身。
遥对十数丈外,挺剑怒视的少年。
“在下功力浅薄,但幼禀家师训诲,昆仑心法以诚心正意为先,我看出此女身上有股阴寒之气,恐非善类。前辈武功卓绝,世所罕见,倘被妖邪迷惑,不但于己身不利,日后且必为祸世间。此事非同寻常,在下不得不说,请前辈务必留步听我一句忠告!”
他直冲着他们,一口气高声说道。
燕云漠然地望着少年。风卷着水沫吹在只穿单衫的肩膀上,他屹然不动,邵秋空拼尽残存气力喊出来的言语,像是根本未曾听见。
突然,他快步向海中走去,踏着水,直走到少年面前。
邵秋空昂起头颅。十九岁的年轻剑客、昆仑派后起之秀,近两年在江湖中也是声名鹊起。所作所为,行侠仗义,正道中人提起昆仑小邵,没有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后生的。当今之世,天道混沌,妖孽横行,黑白正邪多所淆乱——因此更要站稳脚跟,大是大非之际,一定要守得住。
这是第一次得到准许携剑下山时,师父的教诲。他一直记得。
阔大的黑影投在眼前。昆仑小邵玉树临风,这个疤脸陌生人似乎也并不比他高出多少。然而此际只觉得强大的压迫力,好似王屋太行横空飞来,呼吸为之逼仄。
他只是努力地昂起头。
“前辈,在下句句肺腑之言,绝非有意侮辱宝眷。倘若前辈觉得在下年轻识浅,不妨携这女子随我同上昆仑山走一遭,由在下师尊及派中众位长老法眼鉴认。若是在下信口开河——”
他看了看海滩上的那女人。惘惘然做梦未醒似地立在那里,像随时都会给风吹跑,一副薄命相。安静,认命的模样。但一头长发张牙舞爪地印在墨灰天空上,一个十六只指爪的大蜘蛛。铁证如山——她再装也没有用,她不是人,错不了的。骨子里透出的森冷阴媚出卖了她。那股妖气他嗅得到。
“——在下愿当场自裁于二位之前,以谢唐突之罪。”咬咬牙,他道,“昆仑派门规严明。如果前辈还信不过,可公请江湖同道以为见证……”
燕云打断他,道:“你气息紊乱,面色转红,黄蜂针之毒此刻已走心脉。此毒虽微,若你再在这里多管闲事,不及时拔除的话,武功恐将不保。”
他声音平板地说完,仿佛毫不关心这年轻人的功夫是否会废掉,只把一件事实机械地陈述出来而已。
邵秋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勉力站稳,头发零乱飘飞,但一双眼神清亮地透过发间,直视燕云。
“前辈如不答允在下此请,令天下苍生受妖孽荼毒吞噬,在下情愿毒发身死,又何惜区区武功!”他斩钉截铁道。
燕云愕然片刻,随即道:“那随便你。”
他掉头欲走。邵秋空叫道:“前辈,想不到你一身绝学,却是个是非不明正邪不分之人!这妖孽此刻假作可怜欺哄于你,他日若她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反噬于你,你也不后悔么?”
燕云头也不回:“那是我的事。”
邵秋空追了两步,四肢百骸渐失知觉,实在无法赶上燕云,身子晃了两下,只得站定,愤然吼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世上这许多善良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你心中也半文不值么!你的父母师长、兄弟姐妹,他们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个妖精!你算什么英雄好汉!王八蛋,你是人养的不是——”
他怒极,口不择言,竟尔违背昆仑门规,秽语谩骂起来。然无论如何辱骂,不能激得燕云回头。他阔步迈过一层又一层细浪,白色的蔓枝花朵温柔地破碎在脚底下……越走越快。
女人在那边等他。广阔无边的灰茫茫海天之中,他的衣裳她穿着,她是唯一的细节。可追寻的线索,她的身影那样熟悉,如同从他自身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没有焦急表情。她像是准备接受任何可能的结局——假的!假的!心机阴深的妖孽呵——
邵秋空喝道:“妖孽!你等着——邪不胜正,别以为人人都能由你摆布!天理并没有消亡,你得意吧!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颤着双手,扭开解药瓶子倒入口中。
眼前忽然一花。
空瓶坠入水中,逐浪漂远。
燕云又回到面前。他疤痕密布的脸庞阴如这雨前天空。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颜面。邵秋空身子又是一晃,但他倔强地一抖手腕,长剑斜斜挑起向着对手咽喉。
“不错!要么你今日便杀了我灭口,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护着那妖孽养虎贻患,便是做梦!江湖正道不孤,你便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昆仑全派,须杀不尽天下滔滔众生。你这黑白不分的糊涂虫,枉学了一身武功!你和那妖精没有好日子过,你等着吧!”
燕云冷冷瞧着面前的十九岁少年。他俊秀的脸面涨得通红,眼神也渐渐在涣散了。奇痒难熬的蜂毒钻入心脉,已随血行开。只有右手手腕虽颤得厉害,仍如风雨青松,倾立不倒。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一身理直气壮的坚持,不计后果,毫不怀疑——啊,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他忽然意气萧索,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邵秋空昂然挺立,望着面前强大到可怕的敌人——一转眼,恩人变成敌人。师父说,男儿汉行走世间,当恩仇分明。还来不及相报他的救命之恩,已被迫不共戴天。正邪不两立……江湖,它这样叵测。像一只巨掌云雨翻覆把万千英雄玩弄。任你豪雄盖世,一样莫可奈何。
师父没有教过他倘若恩仇并立,该当如何。但师父说过,大义为先,末节为轻。
他望着燕云不动声色的脸。十九岁初入江湖的少年,他是多么钦佩这个如海边巨岩般粗砺沧桑,一身刻满岁月痕迹的汉子。
如果可以,真想与他把臂入林,击节痛饮上一坛幽燕古镇新酿的烧刀子……门规严明的昆仑剑客,他并没有机会了解过书上所写的英雄侠士,那烈马长刀、快意恩仇的生涯,究竟是怎样的……
他知道他再没机会了解了。
邵秋空抬起头来,面对那双目光,道:“我必须这样。”
他的拇指轻轻地上下错落,抚过剑柄。涣散的眼神里,蠢动着一点不属于卧雪爬冰训练出来的昆仑弟子的柔暖回忆。手中剑,自从师父赐下,跟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春秋轮转,他身边,贴寒着热,只有它。
剑柄上金丝缠着两个字。秋空。琅琅的少年的名,意气风发。他的未婚妻、济南府金刀夏家的大小姐,用她习练七十二式羲和东海刀的双手,盘金巧篆为他缠了这两个字……再是刚强不让须眉,她是个十七八岁女儿家,深闺里,夫君的名,剑上的字,江湖儿女的心事,似乎,也就只有这些了……
为这金翠辉煌的剑柄,师兄弟们还曾取笑过的……他曾经说:“谁要她?我只练剑,还怕不够用。孬种才讨老婆!”
言犹在耳。
人说,夏大小姐生得很美,很美。
啊……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那个让他在师兄弟中间口口声声讨厌她的女孩子,他的口风辗转传到夏家,人说,她打了丫鬟,她哭了一场。少年心事,永远来不及向她分说。
邵秋空闭上了眼睛。手指恋恋地抚摸过剑柄上的字。直到最后一刻……
或许,留恋的只是这柄剑。
十九年来,唯一的陪伴。
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觉得痛。他听到了血液喷出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风声,又薄又锋利,即使在海风中也分得很清楚……天地间亘古的浪涛,它来来又去去百十万年,也遮掩不了一个人生命拍翅离去的声音。像鸟群盘旋飞远,凛冽直刺天边。
这风声……会一直飞到风日明媚的大明湖边吗?
人说,她的闺房外有一池深红色的荷花。在夏天,灿烂夺目。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夏红莲。
深红色的水珠一行抛洒,像夏日最后的花瓣倾斜飘落。
少年伸着双臂,如同一竿洁净翠竹横来摧折,仰天倒下去。
燕云低头默默站着。他听到了遥远处女人的尖叫声,然而海浪哗哗淹上来,一层又一层。白色的花,此开彼谢。
一只修长的手臂被浪花掩了。手里紧紧攥着长剑,密云里日光忽而一闪,照见剑柄上金黄闪耀的两个篆字,没等人看清楚,又一层浪涛涌来。
一切都化归乌有。
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
夜明赤足狂奔过来。她的衣袂与头发在风里翻飞,她的脚底刺出了血,一丝丝游开去在海水里。
远远地看见燕云肩膀一动,她便失声惊叫出来。她太熟悉他身上那种黑沉沉的杀气,好象自内心弥漫,一念既动,天地失色。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向他。可是甚么都已来不及。
夜明扑到男人身上,几乎整个人贴在他面上。
她叫:“燕云——你为什么又要杀人——”
他垂首无语。半晌,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低声道:“姓贺的是个采花淫贼,这些年在北边做了不少案子。他坏人名节,滥杀无辜妇孺,死有余辜。他是个坏人。倒是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
夜明胸膛起伏,打断他,劈头问道:“那个姓邵的少年呢?他也是坏人吗?”
咫尺相对,她的发梢冰凉地吹拂到他唇上。咸的海水渗入舌尖。燕云转了转脸,不看她。张狂乱舞的黑发那么长,将他,将他们两个团团包围。前无去路。
他不答言。忽然一伸手,将她抱起来走到滩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离开一下,等不到衣服晾干,我就回来了。
走出约摸二里许远,他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石背后,丢下两句话,转身便走。
夜明惊愕地接住他掷下来的东西。一双玄色土布鞋子,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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