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原来已经燃到尽头了。”
佛轻轻地说,又点亮了另外一只蜡烛。
烛光下,他一脸安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释——心。”我犹豫着用这个名字叫他,站了起来。
突然腿一软,猛地跌坐回石凳上。
这时我才发现我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稳,身上也在不停地轻微发抖。
“释心,我要回去了。”
我再次站起来,开始往外走。
“莫离。”
他在我背后,语气沉静。
“你这样算是逃避吗?”
我焦躁地摇摇手,“我要回去了,我现在很累。”
“莫离!”他加重语气。
我停住脚步。抬起头。
吸气吸气吸气。可是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蓦然转过身,对着他大吼道,“我不会杀你的!”
“我不想你死,我不愿你死,你明不明白!”
他轻轻叹息。
“莫离,我已时日无多。”
“只有你,才能杀得了我。”
“只有我爱的人,才能杀得了我。”
(三十五)
“时日无多?”我怔住,“为什么?”
佛微笑,走到亭外,“你看。”
池水中的白莲正在惊心动魄地枯萎,死去。
取而代之,是大片大片妖艳盛开的血莲花。
池水都似尽成红色。
而佛的倒影,在池水里,是一个带了面具的男子。
白色的面具,眼角斜斜挑一抹深红。
“魔帝。”我喃喃出声。
佛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倒影,慢慢道:“对,魔帝。”
“魔帝就是我的心魔。”
“莫离,是不是很可笑?我这颗通透的佛心最终没能战胜那颗爱你的魔心。。”
我咬住下唇不说话,
那水中倒影的眼睛却似乎在笑。
那么温柔的笑意,似乎眼中落进了月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喃喃。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
“你死后的那六百年,我几乎都已完全将你忘记。”
“每天每天,平静地活着,平静地普渡众生,平静地在灵鹫山讲经授道。”
“世人说我心如止水,可是我开始觉得寂寞。”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一个人走在长街上,突然觉得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又好像是你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突然觉得一段往事正从心中涌上来,你刻意去回忆时,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一天,我在灵鹫山上讲经,看见你从白烟中幻化成人性。”
“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也就是那一刻,花果山上巨石崩裂,石猴出世。”
雨不知何时已停。
但风还在吹……
(三十六)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我抬起头,凝视他。
佛看着深深的池水,点了点头。
我吸了一口气,开始发问。
“为什么当初要带走小桃?”
“你以为小桃见到小天就真的会幸福吗?”他反问我。
我愕然地看着他,“难道不会?”
“小桃曾经忘记小天,留小天一个人在黑暗深渊;而小天,也已经害死小桃至亲的爹娘,就算他们不责怪彼此,但那样的一道阴影,已经在他们彼此心中成为魔障。”
他脸色微微凄伤。
“所以说见面不如怀念,世事往往如此。”
“相爱的人不一定能相拥,等到可以相拥的时候他们再已不能温暖彼此。”
我硬生生转过头,不去看他的脸。
“那么生生呢?生生和他情人之间并无魔障,为什么最终逃不过魂飞魄散?”
“那是天谴。”他轻轻道,“所有闯入时间,破坏时间的人都逃不过天谴。”
“那为什么悟空——”
“如果一个人乘舟去河对岸杀人,错的是这人还是这舟?”
“沙僧又作如何解释?”
“难道你愿意看着他在沉默中无声无息地消亡?”
“这——”我语塞。
佛笑起来,“仇恨往往能使一个人活得更长久。”
我没想到佛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觉看了他一眼。
他在笑,那笑容竟开始有了几分诡异气息。
而池水中的倒影,也在笑。
一边笑一边渐渐变淡。
血的气息,却慢慢生了出来。
“为什么?”我看着那倒影,又问:“为什么魔帝要取我和悟空心脏?”
“他取你心中眼泪,不过是为了破除我的法术,这样,你就可以重新轮回转世。”
“而那滴血,本是封印我的心魔,但现在我的心魔既已冲破封印,那滴血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为什么会有这次西行取经?”
他终于迟疑了一下,“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一定有问题。
我暗想,断然否决道:“不可以。”
佛的脸居然淡淡地红了起来,好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吗?”
我点头,心中直纳闷,这和西行有何关系?
“不是有一年,家中来了一个和尚,对我说你是妖孽,然后便带我外出。”
“那时我随他所走的路,就是你们现在西行的这条路。”
“当我走到终点时,我已参透一切。天界诸神在雷音寺里顶礼膜拜,迎我归位。”
“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你。”
“于是我选择转身离开。”
“所以,当我发现你失去记忆时,我精心安排了这场西行取经,我希望你在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会感觉到我当时的心情,会想起我来,会像我当初回到你身边那样,最终回到我的身边来。”
他顿了一顿,声音变低,“是不是很幼稚?”
“很可笑?”
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西行。
九九八十一难。
我们拼上性命。
流汗,流泪,流血。
以为是要取得佛经造福大唐百姓,泽被天下苍生。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可是我却不能责怪他。
这世间,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往往都是为了一个极简单的原因而造成。
那就是爱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迟疑着。
“为什么要我杀你?”
他淡淡地笑起来。
“莫离,我现在已经越来越不能控制我心中的魔意了。”
“魔意?”
“也就是我的心魔,如果在克服心魔的时候我落于下风,心魔就会占据我的身体,控制我的思想。那时候,就是魔帝出来的时候。”
“所以你说时日无多?”
“对。”
“很快佛就会从这世间消失,而魔帝,将代替佛,永远存在于这世间。”
“那样有什么区别?“我看他一眼,“魔帝不就是你,你不就是魔帝。”
佛微笑着摇摇头,“当然有区别。”
“佛是想保护住这个世间,魔则是想颠覆了这天地。”
“我不愿这天地被毁。”
“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理由,而是因为在这天地里,莫离嫁给了释心。”
他看着我,笑容又悲伤又落寞。
眼神却是那么温柔,仿佛安静的月光。
我低下头。
我呢?
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笑容?
爱情来了,爱情走了,悄无声息。
就像一场春雨。
然而该改变的已经改变了。
是的,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佛看着我。
我也看着佛。
他的眼睛像是春天的湖水,明亮而又沉静。
“已近子时了。”
“动手吧,莫离。”
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冷静的时候。
我冷静地看着他。
他在微笑,寂寞忧伤。
我冷静地拔出了小黑。
那锋利古兵器,在夜色下淡漠冰凉。
我冷静地一刀挥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天空中居然有了月亮。
明亮,洁白,巨大。
寒光四溢。
“
(三十七)
水波潋滟,波光粼粼。
水珠溅起又落下。
佛在水中的倒影大幅度动荡,破碎成一片一片。
我收刀入鞘,满意地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佛,嫣然一笑。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的。”
他怔住。
“莫离,你——”
我摇摇手,“释心,你听我说。”
“事实上你的做法一开始就错了。”
“你以为心魔是什么?心魔是大海浪花,生生不息,就算你封印得住,又如何封印得完?”
““强行封印,不过是筑堤断江,一时之计。”
“对付心魔,有如对症下药,只要去除了病因,心魔自然消失。”
佛苦笑,“我如何会不知道这点,莫离。”
“只是我的病,已入膏肓。”
“不。”我语气陡然激昂,“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但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佛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好一会儿后他迟疑道:“这句话,好像是孙悟空说的吧。”
“以前是他说的,但现在起就是我说的了。”
他呆了一呆,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小白,你真是活宝。”
我撇嘴,“什么活——等等,你刚才叫我小白?”
我吃惊地看着他,可他的样子居然比我还要惊讶。
“什么,刚才我叫你小白?”
“不可能吧。”
“但我就是听见了。”我争辩道。
佛皱起眉,他居然笑了。
还是很愉快的笑容,“小白这名字,多难听。”
“还是莫离好。生生世世,莫分莫离。”
我用手肘撞他,“嘿嘿嘿,什么意思,小白这名字哪里难听了?”
“小白这名字嘛,”他作冥思状,“很容易让人想到小白兔,小白狗,小白猪,小白痴——”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的话,“你的法号还不是一样难听。如来如来,我还如花呢!”
…………
呱,呱,呱。
现在的乌鸦还真是胆大,居然敢从佛祖头上飞过。
我心里突然暖和起来,也许,也许以后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呢。
佛看着我,微笑起来。
无可奈何却又愉快的笑容。
“你变了很多呢,小——莫离。”他硬生生改口
我促狭地看了他一眼,得意地拉长了声音,“是——吗?”
他轻笑,“以前的莫离,其实很孤僻,很安静,也不愿意相信别人。”
“那你还喜欢她?”
“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他轻轻叹息,脸上却是甜蜜。
“她站在那里,我躲闪不及。”
气氛突然又变得奇妙起来。
我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很晚了,我回去了。”
佛看了看天色,“原来已过子时。”
“好吧,再见。”他轻轻说。
我眉毛一挑,调侃道:“怎么?都不送送客人。”
他苦笑,“我不能走出这座宅子”
“为什么?难道还有人敢软禁你不成?”我好奇心上来了。
他摇摇头,“这座宅子是我特意布的阵,它能够帮我克制住心中的魔意。如果我走出了这里,那就很可能随时变为魔帝。”
我心里一堵,脸上却故作轻松道:“难怪很久没见到那面具男了。”
“面具男?”他重复着这三个字,笑起来,目光却慢慢变得沉静。
“莫离,”他轻轻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完全变为魔帝。”
“那时候,”他顿了一顿,“我希望,你能亲手杀了我。”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我沉默转身,向外走去。
长长走廊,沉静池水,明亮月光。
(三十八)
“小白,你回来了。”
小兔子激动地跳过来,抱住我。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担心死我们了。”她耸耸鼻子,眼圈都红了。
刹夏的眼圈也有点红,“幸好你没事。”
我感动地用力抱抱她们。
三藏也扭着腰肢扑过来,“小白,人家也担心死你了。”
黑线。
咚的一脚。
三藏半坐地上,咬着手绢,一脸怨妇状,“小白,你变心了,你要她们,不要我了。呜呜呜。”
众人顿觉嗖嗖一阵冷风。
“对了,小白,诅咒已经解开了吧。”小兔子笑眯眯地看着我。
诅咒?
我额头冒出了冷汗。
天哪,我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码事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小兔子依旧兴致勃勃,“我问你话了,怎么不说?”
“我,我——”看着刹夏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我迟疑着说不出话。
“小白,难道说,”小兔子终于发现了我的可疑,她的脸色迅速黯淡下去。
我紧张得看着她。
“诅咒已经解开了。”
突然耳边传来悟空懒洋洋的语气。
我们大家都扭转头,惊讶地看着他。
小兔子最先反应过来,“你怎么会知道?”
悟空嘻嘻一笑,“不是说接到绣球的人会在子时前死掉吗?”
他朝着我抬抬下巴,“子时早就过了,你们见过这么活蹦乱跳的死人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小兔子定定看着我,她突然右手抓住我的手腕,左手刷地撩开我的袖子。
“你们快来看。”
她的声音惊喜得有点颤抖,“小白手上那些奇怪的红色东西消失了!”
大殿上的所有人一下全部激动起来。
“可以归位了,可以归位了。素娥姐姐。”小兔子蹦跳着抱住刹夏。
刹夏呆呆地站着,慢慢地,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看着她们,轻轻微笑。
悟空朝我走过来。
我对着他大大一笑。
悟空也笑了。
他拉起我的手。
“走吧,我替你包扎一下。”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两个手掌都血迹斑斑。
大概是之前,见到佛祖时太过紧张。
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全都嵌入了肉里的缘故吧。
“好,”我抬头看着他,“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呢。”
于是我们两人,牵着手。
穿过繁华的宫殿,喧哗激动的人群。
走到了外面。
外面,风很大,天很黑。
可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岂非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候?
(三十九)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收拾包裹,准备离开。
小兔子抓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小白,今天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们。”
我嘻嘻一笑,鬼祟地看了看八戒,“放心吧,很快的,等我一取完了经就去月宫。”
“真的?”她开心地咧出了三瓣嘴。
于是,挥手告别。
告别也许令人无奈,也许使人伤感。
但是,没有别离的痛苦,哪来相聚的幸福?
愿以此功德
回向十法界
愿一切众生
皆生极乐国
(一)
你见过这样的情景吗?
一个老头子,很老很老的老头子,白胡子都拖了一地。穿着宽宽大大干干净净的寿衣,瘪着嘴,坐在棺材里用仅剩的几颗牙用力地撕鸡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去。”“你去。”我们互相推脱。
最后八戒被我们几个乱推一气的家伙给推了出去,他彬彬有礼地问道,“这位老人家,我们长途跋涉,又饥又渴,可否在你这里借住一宿,化些斋饭?”
“去去去。”那老头子挥舞着鸡腿,满嘴含糊,“我已经是死人了,我听不到你们说什么,你们也看不见我。”
默……
三藏头一甩,亲自出马。
“老人家,我们乃是从东土大唐——”
还未等他说完,那老头子就像被猫咬了屁股一般,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唐三藏,围着他慢慢打转。
三藏又是一甩头。
“哦呵呵,不用看了,我每个角度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那老头子看着他,突然嘴一撇,竟像一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
“大师,你终于又来到我身边了,呜呜呜。”
“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好苦。”
啊?什么!
悟空,八戒,沙僧和我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大家不约而同地躲到一边咬耳朵。
“啧啧,看不出三藏居然是这种人。”
“莫非三藏以前曾对这个老人家始乱终弃?”
“大家不要乱说三藏嘛,说不定是那老男人一厢情愿地喜欢他。”
“哦,也有可能。”
三藏在一边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你们,你们——”
我们乖乖闭嘴,用手指了指那个倒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子。
三藏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把他扶了起来。
“老人家,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
“以前我们有见过面吗?”
“有啊!”那老头子泪眼汪汪道,“我这条命还是大师你救的呢。”
“有吗?”三藏挠挠脑袋,“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寇,名员外,大师你不记得了吗?”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寇员外?”三藏沉思道,又问他,“那我呢,你既然认识我,也就应该知道我的法号吧。”
“知道,知道。”老头子忙不迭地答道,“你不是号无灯法师吗?”
……
“什么嘛,原来认错人了,还害得我们这么期待。”
我们一群等着看好戏的人怏怏不乐地走开。
“你,你们——”三藏再次气到吐血。
那老头子气愤地看着我们。
“我没有认错,”他申辩道,“他肯定就是无灯法师,我有画作为证。”
嗯?什么?画作?
我们的耳朵又竖起来了。
“哪里哪里,快去拿出来看看。”
“难说三藏以前法号就是无灯?”
“不会吧,取个假法号去骗人?”
“画作呢?画作在哪?我要看!”
三藏已经气到没力气骂我们了。
“看吧看吧,”他没好气地说,“要不要我脱了衣服给你们看啊。”
…………
大家齐刷刷地搬了小板凳坐成一排,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二)
那老头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画作。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他嘀咕着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啊!找到了。”老头子一下激动地叫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那幅画轴。
我们一群人全部涌了上去。
画上面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人。
清秀,俊雅,一脸深藏不露。
完全不同与三藏。
“切。”我们一群人抱怨起来。
原来又是空高兴一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老头子拼命揉着眼睛,看看三藏,又看看画像,看看画像,又看看三藏,这样把头转来转去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果然是我认错人了。”
“唉,老了,老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失魂落魄地爬进棺材里,伤心地继续撕咬鸡腿,嘴里还含糊道:“厨房里有米有灶,你们自己张罗吧。如果要借宿,也自己挪地方吧,我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和
我说话。”
默……
三藏开始煞有介事地指挥起来。
“八戒,你去劈柴。”
“小白,你去做饭。”
“悟净,你去打扫屋子。”
“悟空,你去——你去休息就好了。”
“那你呢?”我们一起反问他。
三藏胸有成竹,“这位老人家不是说他死了吗?我现在就为他念经超度咯。”
(三)
沙僧在收拾屋子。
这间屋子不仅脏,而且还有股很奇怪的味道。
那种很老很老的味道。
连照进来的阳光都似乎昏黄,如同古旧书籍的颜色。
沙僧把刚才散落一地的画轴捡起来,放回书桌。
大概因为年代久远,那些画轴的线很轻易就断掉。
沙僧不得不一幅一幅把它们重新卷好,绑上。
他就这样,一直认真地做着,直到他看见了一幅画。
他呆了一下,然后就兴奋地叫了起来。
“大家快来看呀。”
“这幅画中的女子简直长得和小白一模一样呢。”
我们一群人全都围了上去。
画中的女子,穿着湖水绿的衣衫,眼神若有所思,表情淡然而又隐忍。
她分明在微笑,却让人觉得无比悲伤。
为什么要悲伤呢?
是不是已经知道属于她的那份幸福不会久长。
(四)
“真的和小白一模一样呢,只是表情不同。”
三藏惊叹道,他突然抬起头,两眼发光地看着我,“小白,你是不是有姐姐或者妹妹,事实上呢,我个人是比较偏好忧郁型的。”
我没有理睬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就好像,对着镜子一般。
镜中映出的却是自己前世的容颜。
那种感觉,居然不是奇怪,而是悲伤。
淡淡的悲伤。
悟空突然拿过我手中的画,径自走到棺材里的老头子面前。
“老人家,可否告诉我们此画的来历?”
那老头子就当浑然没听见一般,继续费力地撕咬他的鸡腿。
悟空倒也不恼,他只是微微一笑。
“老人家,你已活了一千三百一十九年吧。”
老头子啃鸡腿的动作突然停下。
悟空像猜透他心思般,又道,“你想死,但是偏偏死不了。”
老头子抬起头,看着他。
“你苦寻无灯大师,是因为你相信,只有无灯大师才能让你死,才能将你从永生中解放出来。”
老头子嘴巴已张大得可以放下一个鹅蛋了。
“哎哟我的妈呀。”他惊叹道,“你这小毛猴说话咋这么准呢?”
悟空额头上陡然冒出黑线。
我们几个飞快端来小板凳,整整齐齐坐成一排。
“快下注!”
“我买老人家!”
(五)
“这幅画,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老头子回忆道。
“而画这副画的人,是和无灯法师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我心中微微一惊。
一千一百多年?
正是在一千一百多年前,释心随一和尚离去。
“那个年轻人什么样子?老人家你可记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的,有着不真实的味道。
“不记得了。”老头子摇摇头,“只记得好像是一个眉目清秀,性格温和的男子。”
“那他的名字呢?你知道吗?”我不死心地追问。
仍然是摇头。
“那年轻人一天到晚几乎不说一句话,”老头子回忆着,“但是他画画,他在我这里住了九天,就画了九天的画。”
“你看,”他朝书桌示意,“那些用红色丝线扎起来的就是他所作的画。”
我静静地走过去,一幅一幅打开。
第一幅,是她。
第二幅,是她。
最后一幅,还是她。
每幅画上都有字。
汝爱我心,我怜汝意,以是因缘,经百千劫,执着缠缚。
由于年代久远,那些纸张发黄枯干,一打开后就片片碎去。。
阳光很好,好得可以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我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又安静地走了回来。
“你没事吧,小白?”八戒关切地看着我。
我摇摇手,对着那老头子道,“讲点其他的吧,老人家,你为什么会活了一千多年呢?”
“你应该只是一个凡人吧。”
老头子眼睛一瞪,“你以为我想活这么久啊,真是的,都成地地道道的老不死了。”
“不讲就算了。”我无端端心中烦躁起来。
那老头子看我发火,反而咧开嘴笑了起来。“小姑娘脾气倒挺冲。”
“好,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是喝了不老泉的泉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不老不死,一千多年。”
我们大家全部很怀疑地看着他。
“不死肯定是真的。”
“可是,不老?难道你从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老头子很郁闷。
“这白胡子,是我自己粘上去的。”
“这皱纹,是我自己画上去的。”
“这牙齿,是我自己打落的。”
“只有这头发,是它自己愁白了的。”
我们全部听得目瞪口呆。
好半天,三藏才犹豫道:“老人家,哦不,年轻人,也不对,嗯,那个,”
“我姓寇,名员外。”老头子说,“你们叫我员外就好了。”
员外?
这名字怎么总感觉怪怪的。
“哦,员外,”三藏谨慎地看着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你这里,”
“没问题吧。”
员外瞪他一眼,“你们这些正常人不会明白的。”
“大家都会老,都会死,我一个人不老不死,就成了怪物。”
(六)
传说世间有一口泉。
不老泉。
泉水可让人长生不老。
然而这是一口有生命的泉。它经常会在某处神秘出现,不久后又神秘消失。”
它有可能一年内出现几次,也有可能几百年间都不出现。
员外回忆道,“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只身上山打猎,没想到受了重伤。正当我奄奄一息时,无灯法师出现了,他对我说
——我可以救你的命,但你却要为此付出代价,你愿意吗?
我当时只想活下去,就对着他不停点头,于是大师用禅杖在地上轻轻一戳,一股淡青色的泉水冒了出来。我喝了那泉水以后,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为了感谢大师的救命之恩,我把大师以及和大师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邀请回家,备上好素斋款待,席间我问大师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时候,大师只是笑,他说,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说到这里,员外长长叹口气,脸上居然有了沉痛,“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才知道,这代价,太过巨大。”
“难道长生不老对你来说还是坏事?”我好奇地插嘴。
“你觉得长生不老是好事吗?”他反问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转头向悟空,满脸期待道,“你这么厉害,是不是可以帮我死掉?”
悟空嘻嘻一笑,“易如反掌。”
“那好!”员外大喜,乐颠乐颠地爬回棺材里坐着。
“你先等我准备一下啊。”他一边对悟空打着招呼,一边从棺材里摸出了一把小梳子和一面小镜子。
默。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等到他终于收拾妥帖后,我们都已经吃完晚饭,并且打了好几个盹儿。
“小姑娘”,他喜滋滋叫我道,“怎么样?你看我这打扮?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我打着呵欠,“你老这是要去出嫁吗?”
员外红了脸,“瞧你说得,人家是第一次死,不打扮好点怎么行?”
继续默。
原来死都有第一次的。
员外叹口气,又笑道:“以前我每次睡觉,都希望不会再醒来,这个愿望,今天终于实现。”
“说不定明天我就已经喝到孟婆汤。”
“后天就已经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了。”
他笑得很开心,仿佛看到了自己呱呱坠地的模样。
看着他的笑脸,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
也许,流动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才是值得去期待的生命吧。
那你呢。
你觉得长生不老是好事还是坏事?
(七)
夜很静。
有风。
这样的夜里,往往容易发生一些事,也许有人浪子回头,也许有人红杏出墙,也许有人劫富济贫,也许有人鸡鸣狗盗。
也许还有人,在悄无声息地死去。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
睡梦中我翻了一个身。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颂经。
又好像是风,叹息般穿过窗棂。
再翻了一个身,我静悄悄地睁开眼,轻手轻脚走到堂屋前。。
棺材里面,寇员外正慢慢坐了起来。
(八)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洁白明亮,穿过寇员外的身体。。
他的身体,透明而虚无。
他已经死了。
原来我现在看见的,是他的灵魂。
不知何时,屋子里多出一盏鬼火。
幽蓝,冰凉。
从地狱里前来,引导亡魂上路。
寇员外的灵魂随它飘浮出去。
在临走前,我听见他愉快的声音。
“多谢你,无灯大师。”
然后他消失了。
这时我才发现,在棺材的阴影下,还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朝着我这个方向,慢慢站了起来。
“小白,半夜醒来的话,容易撞见鬼哦。”
他站在月光里,微笑着对我说。
他的脸俊秀,清雅。
他分明是三藏,可这一刻,他看起来却又不像三藏。
他看起来像寇员外画中的那个人。
无灯。
(九)
我看着他发呆。
院子里月光很好。
会死人的夜晚月光一般都很好。
我发了一会呆,然后无何奈何地叹口气。
“我这个人,经常撞鬼的,只是不知今晚居然会撞上老朋友。”
三藏微笑,“那要不要去喝上一杯,庆祝一下?”
“好啊。”我欣然应允,“去哪里?你带路。”
于是到了一片竹林。
竹林里似乎永远都有雾,淡淡的湿润着。
青青翠竹,无非般若。
郁郁黄花,皆是法身。
是以僧人最爱竹。
“我第一次到竹林,遇见魔帝。第二次到竹林,遇见观音,第三次到竹林,遇见无灯大师,看来竹林真是我的风水宝地。”
我看着三藏,微微讥笑。
三藏神色自若,“你说错了两点。”
“哦?”
“第一,无灯是我上次在人世轮回时的法号,而我现在的法号是三藏。”
“不都是同一个人?”
“小白,你和莫离是否同一人?”
我不语,又问他道,“那还有一点呢?”
三藏慢吞吞道,“第二次,你在竹林时,不止见到观音吧。”
我愣了一下,又讥笑他道,“三藏,你什么时候变成包打听?”
“不错,上次我在紫竹林的确不止见到观音,我还见到佛祖,不过,那人是假——”
这时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指着三藏失声道:“那个假扮佛祖的人,莫非是你?”
三藏看着我,微笑起来。
“不错,是我。”
(十)
我呆呆看着三藏,“我不明白。”
“千年前你将释心从我身边带走,那是注定的,我不怨你。但为何千年后,一切都已风平浪静,我也可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你却要假扮成佛告诉我,我是莫离,唤起我那些我已经失去的记忆。”
三藏微笑道:“原因其实很简单。”
“如果一个人被蛇咬了,他立刻将伤口包扎起来,以为看不见便可无事,但事实上,毒液会慢慢地在他体内开始扩散,被咬伤的肌肤也会一寸一寸开始腐烂,等到毒发攻心的时候,他已必死无疑。”
我冷冷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一般人都是会先吸出毒汁再包扎疗伤吧。”
三藏点头道:“对,没人是傻子,大家都知道要先吸出毒汁再疗伤,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却往往犯这样的错误。”
他微笑起来。
“比如说,佛。”
我微偏了头,看着三藏笑起来。
“你是说,我就是罪魁祸首。”
三藏居然点点头,“不错,你是罪魁祸首,但现在的结果,却是他自找的。”
“有情方能成佛,可是成佛后却要戒除所有五情六欲,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我惊讶地看着三藏,他平常总是嘻嘻哈哈,可是却常常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想没想过,终有一天你也会成佛?那时说不定你也会舍弃所有。”
我迟疑着问他。
三藏微笑着,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
“即使成佛,我也绝对不会舍弃所有我珍惜的朋友。比如说你,比如说悟空。”
“如果自己不快乐,又如何能让别人快乐。”
“哪怕因此不能成佛?哪怕因此下地狱?”我追问。
“对。”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然后他笑起来,鬼祟又愉快的笑容。
“而且,小白,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佛。”
“为什么?”我再次惊讶地看着他。
风轻轻穿过竹林,一片竹叶落下。
雾已渐渐散去,林中月光清明。
三藏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微笑。
他的笑容奇异而又深不可测。
“我是金蝉子,我是佛祖脚下第二大弟子,我熟读佛家所有经书典籍,我熟悉所有佛法奥妙。佛祖赞我聪明绝顶,天界神仙对我推崇有加。”
他扬起嘴角。
“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学佛法,只是为了推翻佛法。”
(十一)
我看着三藏的笑容。
那么得意,却依然有不易被察觉到的悲伤。
这世间每一个人,温和的人,暴躁的人,嘻嘻哈哈的人,漫不经心的人。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一定有属于自己的黑夜和绝望。
我耸了一下肩膀。
“三藏,我们回去吧,天快亮了。”
这次轮到三藏诧异了。
“小白,你不怪我?”
我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怪你,你做错什么了吗?”
他反而开始有点不自在,“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利用了你。”
“不,你没有利用我。”我温和地纠正他,“你只是帮佛祖看清他的内心,而这,本来应该由我去做的。”
“小白~”三藏感动地拖长声音,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
我头皮发麻,开始有不好预感。
“小白!”
三藏欢呼着扑了上来。
(十二)
又是新的一天了。
棺材里,寇员外的身体已经冰凉僵硬,脸上还带着梦幻似的微笑。
他走得并不痛苦。
我们帮他轻轻合上棺盖。
外面有一处土冢,是他早已挖好。
旁边还有鞭炮,檀香,冥钱。
喜气洋洋,不像是葬礼,倒像是婚礼。
如果每个人都是哭着降生,笑着辞世,这人间恐怕会少很多烦恼。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我看着悟空,低低微笑。
悟空,幸好五百年前,我遇见了你。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死去的话,那一定也是微笑着离开。
(十三)
七日后,我们到达一处海。
海很大,海水悄无声息流动。
那种平静,反而让人不安。
今天是一月廿二.。
惊蛰。
(十四)
“好大的海呀。”这是三藏的第一句话。
“怎么才能到达对岸呢?”这是三藏的第二句话。
“啊,不如我们大家脱了衣服游过去吧。”未等他第三句话说完,我们已经站在了船上。
他发了一下呆。
“什么时候多出一艘船来?”
那的确是突然出现的一艘船。
我冷冷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一般人都是会先吸出毒汁再包扎疗伤吧。”
三藏点头道:“对,没人是傻子,大家都知道要先吸出毒汁再疗伤,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却往往犯这样的错误。”
他微笑起来。
“比如说,佛。”
我微偏了头,看着三藏笑起来。
“你是说,我就是罪魁祸首。”
三藏居然点点头,“不错,你是罪魁祸首,但现在的结果,却是他自找的。”
“有情方能成佛,可是成佛后却要戒除所有五情六欲,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我惊讶地看着三藏,他平常总是嘻嘻哈哈,可是却常常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想没想过,终有一天你也会成佛?那时说不定你也会舍弃所有。”
我迟疑着问他。
三藏微笑着,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
“即使成佛,我也绝对不会舍弃所有我珍惜的朋友。比如说你,比如说悟空。”
“如果自己不快乐,又如何能让别人快乐。”
“哪怕因此不能成佛?哪怕因此下地狱?”我追问。
“对。”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然后他笑起来,鬼祟又愉快的笑容。
“而且,小白,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佛。”
“为什么?”我再次惊讶地看着他。
风轻轻穿过竹林,一片竹叶落下。
雾已渐渐散去,林中月光清明。
三藏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微笑。
他的笑容奇异而又深不可测。
“我是金蝉子,我是佛祖脚下第二大弟子,我熟读佛家所有经书典籍,我熟悉所有佛法奥妙。佛祖赞我聪明绝顶,天界神仙对我推崇有加。”
他扬起嘴角。
“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学佛法,只是为了推翻佛法。”
(十一)
我看着三藏的笑容。
那么得意,却依然有不易被察觉到的悲伤。
这世间每一个人,温和的人,暴躁的人,嘻嘻哈哈的人,漫不经心的人。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一定有属于自己的黑夜和绝望。
我耸了一下肩膀。
“三藏,我们回去吧,天快亮了。”
这次轮到三藏诧异了。
“小白,你不怪我?”
我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怪你,你做错什么了吗?”
他反而开始有点不自在,“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利用了你。”
“不,你没有利用我。”我温和地纠正他,“你只是帮佛祖看清他的内心,而这,本来应该由我去做的。”
“小白~”三藏感动地拖长声音,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
我头皮发麻,开始有不好预感。
“小白!”
三藏欢呼着扑了上来。
(十二)
又是新的一天了。
棺材里,寇员外的身体已经冰凉僵硬,脸上还带着梦幻似的微笑。
他走得并不痛苦。
我们帮他轻轻合上棺盖。
外面有一处土冢,是他早已挖好。
旁边还有鞭炮,檀香,冥钱。
喜气洋洋,不像是葬礼,倒像是婚礼。
如果每个人都是哭着降生,笑着辞世,这人间恐怕会少很多烦恼。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我看着悟空,低低微笑。
悟空,幸好五百年前,我遇见了你。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死去的话,那一定也是微笑着离开。
(十三)
七日后,我们到达一处海。
海很大,海水悄无声息流动。
那种平静,反而让人不安。
今天是一月廿二.。
惊蛰。
(十四)
“好大的海呀。”这是三藏的第一句话。
“怎么才能到达对岸呢?”这是三藏的第二句话。
“啊,不如我们大家脱了衣服游过去吧。”未等他第三句话说完,我们已经站在了船上。
他发了一下呆。
“什么时候多出一艘船来?”
那的确是突然出现的一艘船。
等到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有着莲花门环的朱红大门前,悟空他们已经不见踪影。
原来迦叶真没说错。
果然,只有五位。
(十八)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沉静的走廊,碧绿清澈的池水在闪光。
走过小桥。走进亭子里。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佛。
佛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没想到你会再来到这里。”
我也一笑,“世事无常。”
“都想通了?”
“你说呢?”我反问他。
佛笑起来。
“先坐下喝杯茶吧。”他静静道。
“这样,待会拔刀的时候才不会手软。”
(十九)
于是我坐下来,安静地喝着茶。
午后的阳光温柔无声。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那样,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仿佛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只是春日里一个长长的梦。
而莫离和释心刚刚从梦中醒来,一边揉着睡眼,一边继续过他们平静幸福的生活。
起风了。
天色暗了。
月亮出来了。
佛站了起来。
“动手吧,莫离。”
他轻轻说。
月光淡淡照在他的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甜蜜而又哀愁。
——莫离,与其变为魔帝,我更希望,你能亲手,
——杀了我。
我也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的背后。
然后伸出手。
抱住他。
他的身体陡然僵直。
可他什么也没说。
“释心”。我低低唤他的名字,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
“释心,是我不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对。
“是我在你心中种下因后又抽身离开你。”
“这段孽缘,既然是由我来开始,当然也应该由我来结束。”
他的身体在我的手臂中微微震动。
我突然用紧力气抱住他,大声喊道:
“释心,若你已去到地狱,那我也跟随着来!”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泪流满面。
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尖锐呼叫。
悟空,悟空,悟空,悟空……
我深深吸气,吸气,用力咬住嘴唇。
下唇被咬破,鲜血流满整个下巴。
悟空,悟空,悟空……
那声音渐渐低下去,渐渐消失。
佛推开我的手,慢慢转过身。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拭去我唇上的血迹。
然后他将我拉入他的怀中。
我犹豫着,慢慢抬起手,也抱住他。
宅子重重倒塌,发出惊天动地声响,整个天地都似微微震动。
释心静静抱住我,我把头埋在他胸前。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长廊一截一截断掉。
悟空,对不起。
我没有站在原地,我无法丢弃他不管。
拱桥砸入池中,水被溅得四处都是,整个庭院都变成了废墟。
所以,对不起。
悟空。
我安静地流下眼泪。
也许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
我这一生,爱过两个男人。
最终,我和一个人相濡以沫。
和另一个人,相忘于江湖。
烟尘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月光照了下来。
照着这一片废墟。
池子里开满了花。
莲花。
月光如血。
(二十)
小白神秘地消失了。
从大雄宝殿出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她。
大家却丝毫不觉得惊讶,或者奇怪。
没人记得她,没人知道她。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西天取经的,无非唐三藏,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小白龙。
此五人而已。
也许故事就真的这样结束了。
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人们常常会想一些自己不该想起的人和不该想起的事。
(一)
今天是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
早春的寒意还在,这个庭落里却开满了星星一般的小花。
美丽,纯洁,天真不知世事。
“莫离,外面风大,小心别着凉。”
释心体贴地为我披上一件外衣。
我拉住衣角,朝他微笑。
“谢谢。”
其实,妖怪是从不会着凉的。
妖怪从不会生病从不会吃药从不会卧床不起的。
所以,妖怪也从不会心痛。
她们只会心死。
天色渐渐变亮,又渐渐变暗。
又是一天了。
我静静地走回屋中。
微笑。
“释心,今晚想吃什么?”
(二)
三月三。
三月三是个好日子。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天气暖暖和和,最适合一家人外出踏青。
“今天三月三了。”释心轻叹。
我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怎么了?”我问他,“你想去灵鹫山与荧斗法?”
“不。”他摇摇头笑起来,“我已答应过你。”
“我只是想说,三月三是上已节,在这一天,男子往往会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外出踏青,临水流灯。”
我微笑起来,温柔道,“那还犹豫什么,我们很久没有出去走走了。”
(三)
荧站在灵鹫山上发呆。
“奇怪,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问自己。
然后他看见了悟空。
“悟空悟空。”荧朝着他用力挥手。
悟空走过来,诧异地看着荧。
“荧,你到这里来干吗?”
荧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啊,莫名其妙就走到这里来了。”
“你呢?”他问悟空。
悟空一脸不悦。
“我来看能不能找到佛。”
“佛那个家伙,叫我取完经后来找他,等我回来后,他居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找也找不到。”
“哦。”荧点点头,“那我们回去吧。咦,你今天只有一个人吗?”
悟空奇怪道:“我一向都是一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哦,我怎么给忘了?”荧用力拍着脑袋,“看来我今天真是撞邪了。”
我端起茶杯,水面轻微晃动。
佛消除了这世间所有关于小白的记忆。
而我,则落了一滴眼泪,在悟空杯子中。
那是在大雄宝殿的那一天。
阿难给他们上茶时,我偷偷放进去的。
毕竟,遗忘的人会比较幸福。
(四)
日子依然在一天一天过去,流水般悄无声息。
释心喜欢写字,喜欢画画,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喜欢喝溪水沏出的云雾茶。
喜欢微笑着注视我。
而我,只是喜欢在有阳光的午后,躺在院落里的藤椅上,手掌挡在眼前,从指缝里面看太阳。
这时候,指缝里面就会特别的红。
那种红色总是会让我想起一个人的眼睛。
于是我放下手掌,翻过身睡着。
醒来后身上往往会多一件衣服。
有时侯,我也会出去。
去到如笑的流云客栈。
如笑依然笑靥如花。
“姑娘,你要吃点什么?”
我静静看着她。
“请给我一个月饼好吗?”
她为难地笑着,“对不起,现在不是中秋,所以——”
有时候我也会去琵琶洞。
“这个,送给你。”我把一株兰草递给泠泠。
泠泠诧异道,“这是曼朱沙华,据说只长在天界与地狱。”
“你是谁?”她抬头问我,眼神锐利。
有时候我会去宫殿。
青荇的,或者刹那的宫殿。
有时候我会去到灵鹭山,或者归不得山,或者天庭。
或者地狱。
“小姑娘,喝杯茶吧,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
孟婆这样对我说。
我淡淡摇头。
忘却是件好事,可是回忆多美好。
让人痛苦也让人微笑。
但更多时候,我是去到花果山。
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那个人微笑,打呵欠,懒洋洋地坐在石头上晒太阳。
有一次,我以为他发现我了。
他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我本来以为已死的心居然又活了过来。
它在胸腔里不停地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捏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得我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的笑意。
悟空。
他的名字在我舌尖打转,可是我张不开口。
非但张不开口,我连身体都动弹不了。
他走到我面前。
他与我擦肩而过。
我听见他笑嘻嘻的声音,“小呆,你怎么来了?”
“都说了几次了,人家不叫小呆。”
一个女孩子生气地说。
心跳慢慢低下去了。
咚,咚,咚。
我艰难地转过身。
那个被悟空叫作小呆的女孩子,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笑起来脸上似乎有阳光。
她此刻正生气地看着悟空,责怪道,“真不知道我是倒了什么大霉,居然在才上到天庭的第一天就被玉帝派下来看守你五百年,五百年后好不容易回到天上,你居然又连累我。”
悟空抓抓脑袋,“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呆叹口气,“还不是因为你不肯上天去受封那个什么斗战胜佛,玉帝派我下来说服你。”
我呆住,慢慢地,苦笑起来。
原来,连这一段记忆都被掉换了吗?
或者说,小白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过。
那我是谁?我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我看着悟空面前的那个少女,平生第一次,想要,
杀人。
(五)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那个少女的面前。
那个叫小呆的女孩子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她笑起来。
“你好,我叫小呆。”
她向我伸出手。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手。
这只手,拿走了我所有的幸福。
我转过脸,抬起头。
我不想在他面前流下眼泪。
“呀,姑娘,你手上流血了。”小呆惊呼起来。
她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想要搬开我紧握的拳头。
“悟空,你也快来帮忙啊。”她转头叫悟空。
“关我何事?”悟空懒洋洋地说。
“快点啦。”小呆催促道。
“行了行了,知道了。”悟空不耐烦地走过来。
我突然心慌,抬起手,对着面前这个女子,用力地推了出去。
这时候手腕却突然被抓住了。
悟空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冰冷到几乎可杀死人。
“你是谁?”
那一刻,我听见心中有什么东西轻轻碎了。
“对不起。”我从他手中慢慢抽出我的手。
“有人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我从怀中掏出一个叠着的小方巾。
一层一层小心地展开,好像里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方巾打开了,那里面有一根小小的,淡黄色的猴毛。
悟空眼神中明显有了诧异。
“这个——”
我安静地转过身。
“东西送到了,我可以走了。”
“再见。”
再见了,悟空。
再见了,我最爱的人。
我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再见再见。
再也不见。
(六)
那件事以后我一直静静地呆在庭院里,再也没有出去过。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身体渐渐衰弱。
今天是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自然应当赏月。
释心一早就收拾好桌椅,准备好茶点,
然后他将我从床上抱起,轻轻放到藤椅上。
“莫离,试试我亲手做的月饼。”
他将一块月饼递到我面前。
我咬了一小口,咀嚼着,然后微微一笑。
“很好吃哦,释心。”
“真的?”
他孩子气地笑起来,“那你就多吃点,身体也可以快点好起来。”
“好。”我点头。
天空中的月亮银白巨大,好似一滴眼泪。
我呆呆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释心。”
“嗯?”
“我要去月宫。”
释心一愣,然后微微笑起来。
“好的。”他温和地说。
“不过你身体太差了,我要和你一起去。”
释心将我抱回我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床上,慢慢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刀。
“小黑。”我看着那把刀喃喃自语。
“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最爱的人。”
(七)
月宫到了。
月宫好像永远都是那样。
清冷,幽静。
嫦娥依然在抚筝,吴刚依然在伐树。
水气淡淡浮动。
“铿。”一根弦断掉。
嫦娥抬起头,看着我们微微一笑。
“两位是?”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所握的刀上。
她的瞳孔遽然收缩。
“这把刀,可是传说中的断刀?!”
桂树下突然掉下一个毛茸茸的小球,骨碌碌滚到我们面前。
一阵轻烟后,化成人形的小兔子满脸惊喜地看着我。
“小白,真的是你吗?”
我错愕地看着她。
小兔子,她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
(八)
我突然有种想转身逃走的冲动。
释心不动声色地按住我的背。
“这位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她叫莫离,不叫小白。”他温和地对小兔子说。
小兔子迷惑地眨眨眼睛。
“可是,她在我梦中明明就叫小白啊。”
“梦中?”我诧异道。
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月宫里面实在太冷清了,所以只要在我梦中出现过的人我都不会忘记。”
“不过我没想到,我梦见的人居然会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小兔子两只手掌一拍,开心地笑起来。
“那你都梦见些什么了?”释心看似不在意地问。
小兔子咬着嘴唇想了想,“嗯,好像是我在给她讲故事,讲我主人的故事。”
“但是每次一讲到断刀死了的时候,我就醒了。”她懊恼地皱起眉头。
我静静地看着她。
小兔子,原来你是因为断刀才记得我的。
因为喜欢断刀,所以才记得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吧。
我走到小兔子前面,轻轻地笑起来。
“小兔子,小白是我的孪生妹妹,她叫我把这把刀转交给你们。”
“这样子吗?”小兔子诧异地看着我,“那你们两姐妹长得很像呢。”
“小白为什么自己不来呢?”她又问我。
“死了。”
…………
“对不起。”小兔子低下头,怯生生地说。
“无所谓了。” 我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这把刀,你们到底打算怎样处置?”
(九)
嫦娥走上前。
“这把刀,可以给我吗?我已寻找它好几千年。”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竟似有了泪水。
我恻然。
曾听小兔子提起,嫦娥与后羿约定,只要她嫁给后羿,后羿便不得伤害断刀。所以那次在宫中,她才会那么决绝地与断刀分手。
相爱的人往往不能相拥。
就好像是被诅咒过的宿命一般。
我提起手中的小黑。
“拿去吧,我想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嫦娥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小黑。
刀身的颜色都似变了。
变淡。
嫦娥的眼泪掉了下来。
“断刀,断刀。”
她喃喃道,“对不起,断刀。”
小兔子轻轻抚着她的背,抬起头来对我道,“谢谢你了。”
她又低下头,自言自语,“还差一枝箭,主人流落在人间的兵器就被我们收齐了。”
“什么箭?”我有点好奇。
“追日箭。”
“当年主人打造了十二支追日箭,射下十一个太阳,可是后来在检查尸体时,却发现少了一个太阳,连同太阳上的那支追日箭也不见踪影。”
“我寻找了好几千年,无意中听得一个传说,说当初有人看见那个太阳落下来时,撞进了灵鹭山上的五色石中,可是我把整个灵鹭山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任何五色石。”
她叹口气,“结果,到迄今为止,我仍然没有找到那枝箭。”
释心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他问小兔子,那个神秘消失的太阳是哪一个生肖。
小兔子想了一想,说是猴。
他的脸色变得更厉害。
我看着释心的脸,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游戏到了最后,谜底即将揭开。
这时却突然听到小兔子惊呼道,“嫦娥姐姐,你要干什么?不可以!”
(十)
——小兔子,听说月宫上有一颗桂树,你去告诉嫦娥,等到桂树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找她。
桂树倒了。
传说中千万年来不曾被砍断的桂树被砍断了。
它轰然落地。
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
我们大家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小兔子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嫦娥姐姐,你在做什么呀,主人说过,桂树开花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的啊。”
嫦娥凄然道,“算了吧,我在这月宫中已守了一万多年,这桂树,却一次都没看过花,小兔子,断刀他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而我,还活着,人活着总是要往前走的,不是吗?”
人活着总是要往前走。
以前我也喜欢这样说。
可是现在才发现这句话有多么苍白无力。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何必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这时被大家忽视了许久的吴刚说话了。
他挠挠脑袋。
“唔,你做了天蓬一直想做的事,他要是发现了的话,一定很郁闷。我们要不要把这棵桂树重新粘起来啊。”
(十一)
八戒曾说过,吴刚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很孤傲,但其实他很喜欢讲冷笑话。
我一直都不相信,但是今天——
默,真的很冷。
我一直都还记得那一天。
我第一次到月宫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提到八戒时吴刚和嫦娥脸上奇异的表情。
回来后我曾兴致勃勃告诉悟空,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告诉他我一定会弄个清楚明白。
但现在,
算了,我想告诉的人已经不在。
这时小兔子却突然又叫起来。
“你们快看,你们快看那桂树。”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那棵桂树,那棵被砍得只剩下短短一个树桩的桂树,居然在重新生长!
树干飞快地往上延伸,枝叶源源不断地长出,那速度,简直令人惊心动魄。
很快它就变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怎么会这样?”嫦娥震惊得几乎站不稳。
“看样子,你还要再等下去呢。”我对着她同情地说。
这时小兔子却惊讶道,“你们,闻到了什么没有?”
月宫内,挂花的香气正慢慢变得浓郁。
这棵千万年来不曾开过花的桂树,现在,开花了。
(十二)
那之后,我和释心就回来了。
桂树开花之后会如何,那已不关我事。
有一晚我梦到一个黑布衣衫,清秀苍白的年轻人。
他对我说,谢谢。
他对我说,再见。
醒来后我怔怔掉了一颗眼泪。
那个人,是小黑吧。
终于,连它也离我而去。
释心自从从月宫回来后就变得有些古怪。
他常常失神地想着一些东西。
我并不问他,我只是安静地坐在我的藤椅上,看着面前的一副画。
那幅画,是我那时千辛万苦从倒塌的废墟里刨出来的。
刻在亭顶的最后一副画,画面早已残破不堪,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只鸟。
一只看上去很美丽的鸟。
终于有一天,释心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眼睛里满是疲倦。
“莫离,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孙悟空,他并不是我的那一滴血。”
(十三)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看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一点都不吃惊吗?莫离。”
释心反而诧异。
我摇摇头。
“无所谓了。”
“不管他是不是那滴血,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十四)
“灵鹭山上只有一块五色石。”
“千年前,我将我的心魔以血封印在灵鹭山上的五色石内后,就将那五色石移去了花果山。”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里面还囚着一个日曜。”
“如果真像月宫里玉兔所说的那样,那么几百年前破石而生的孙悟空,就应该是那个日曜。”
释心这样告诉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那幅画卷,心中却微微震动。
我一直以为,悟空会对我好,会喜欢我,都只是因为他是佛祖的那滴血,都只是因为他继承了释心对我的感情。
原来,不是。
他不是任何人,他就是他,他喜欢的人也是他自己决定要喜欢的人。
为什么之前我没想到呢?
我轻轻叹息,想起悟空身边那个巧笑倩兮的小仙女。
“算了。”
“已经,无所谓了。”
“不管他是不是那滴血,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释心。”我微笑着看向他,“如果这就是真相的话,你会怎么想?”
“原来冲破你封印的,并非你的心魔,而是日曜,可是你却因此怀疑自己,导致新的心魔又生了出来。”
释心双手按住额头,不说话。
他的眼底有深深的自责。
良久,他长长叹口气。
“对不起,我将你们都卷入了这场混乱中。”
“可是,原来一直以来困住我的心魔,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一个人,什么时候最容易被打败?
就是当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
相信自己的人并不一定是战无不胜的人。
但战无不胜的人一定是相信自己的人。
佛不相信自己,所以他被魔打败了。
他被他自己打败了。
“莫离,你走吧。我不会再强留你在我身边。“
释心看着我,眼神恍惚。
我静静看着那幅画,画上那只美丽的鸟,慢慢道。
“释心,回屋吧。”
“起风了,有点冷。”
释心轻轻抱起我,我靠在他的胸膛上。
是谁说过的呢?
相爱的人不一定能相拥。
等到能相拥的时候他们已不能温暖彼此。
(十五)
二月二,龙抬头。
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想起一个人。
想起他在天庭里满身的杀气。
想起他明亮的眼睛和漫不经心的笑容。
想起他懒洋洋打呵欠的样子。
想起他微笑着说,小白,我饿了。
而我离开这个人,已经二百年了。
三月三。
东风,纸鸢。
扶堤杨柳,醉轻烟。
我看着窗外。
“释心,我今天想去灵鹭山走走。”
释心停下手中摆弄的曼朱沙华,温和地笑起来。
“好的,我现在就陪你去。”
“不。”
我摇摇头。
“今天我想一个人走。”
( 十六 )
我记得以前的灵鹭山是很热闹的。
那时佛常常在灵鹭山上讲经,彼时山上云蒸霞蔚,梵音传唱,鸾凤和鸣,众路神仙聚于一起,低眉敛目,屛息凝听。
然而现在的灵鹭山却寂寞了。
自从佛祖在两百年前消失后,灵鹭山就寂寞了。
我慢慢走上山顶,看见一个人。
是荧。
荧却看不见我,因为释心在我身上布置了结界。
荧在发呆,一边发呆一边抱怨。
“奇怪,为什么我又到这里来了?”
“奇怪,为什么我每年都会一大早跑到这个奇怪的山上来吹冷风?”
他嘟嚷着,越想越气。
于是他开始跺着脚跳起来。
这时候有东西从他的衣服里面滚落在地。
荧弯下腰拾起来。
那是一块玉石,粗糙,微微硌痛掌心。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
奇怪这个词语如果说得太多,那原本不奇怪的事情往往也会变得奇怪起来。
荧发了一会呆,干脆脱下外衣,不停地抖动。
远远地,两个人走了过来。
那是悟空,和他身边那个叫做小呆的小仙女。
他们也看不见我。
何况,他们也不需要看见我。
我拉了下衣服。
山上风大,我有点开始冷了。
“你被打劫了?”悟空走到荧面前,笑嘻嘻地问他。
荧不出声,继续抖动衣服。
“呀,落了一个补丁下来!”悟空咋呼道。
“在哪里,在哪——”荧反应过来,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悟空。
悟空嘻嘻一笑,倒在草地上,眯了眼看天空。
晨阳初上,天蓝如洗,白云卷舒。
他的脸色变得温柔,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那里应该还有一个人。”
我听见他低低道。
于是我轻轻坐在草地上,坐在他旁边。
就好象,从前一样。
于是我轻轻躺在草地上
(十五)
这时,荧的衣服里居然真的又掉了一个东西出来。
很小,很细微,几乎看不见。
但悟空却看见了。
他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然后摊开手掌。
在他的手掌里,有一根细小的银针,针尖暗红。
那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什么?”他问荧。
荧茫然,摇摇头。
我看着这根针,就想起那一晚。
布金禅院外那一晚。
荧告诉我他要汲取众魔妖力,灵鹭山上与佛对抗。
因此他取走我的一滴血,心底的一滴血。
可是,后来。
后来荧忘了。
荧不知他为何这两百年来,年年都要登上灵鹭山。
正如他不知这根针的来历。
悟空看着那根针,伸出舌头微微舔了一下。
然后他怔住。
他的脸色变了。
“死猴子你没事吧?”旁边的小仙女见状,焦急地叫了起来。
悟空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
他坐了起来,看着手里的那根针发呆。
“我只是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
“就好像,被它刺了一样。”
小仙女噗哧笑起来,拍着悟空的背。
“说不定这针有毒,拜托你不要什么都往嘴里放。”
悟空怔了一下,也笑起来。
“也许是吧。”
“也许真是因为这针,有毒吧。”
我看着这一幕,静静站起来。
转身离开。
这一刻,我与他的距离是那么近。
近得只有一步。
可是这一步,却叫天涯。
(十六)
又是两百年了。
我想,我离我的大限之期不远了。
忘忧草的寿命最长不过八千年。
而我已七千多岁。
一个人守着回忆度过余下的岁月。
这也许,就是我和他的天荒地老。
(十七)
又到二月二了。
为什么每年都会有二月二。
释心抱起我,神色温柔。
“我们去灵鹭山上走走,好吗?”
灵鹭山上已经有人了。
是悟空。
他悠闲地躺在草地上,一脸漫不经心。
为什么会撞见他呢?
我拉拉释心的手,“我们回去吧。”
释心只是微笑。
这时,灵鹭山上,居然又上来一个人。
是沙悟净。
他远远地对着孙悟空喊道:“大师兄,原来你在这里。”
悟空偏过头,看着他嘻嘻一笑:“有事吗?沙师弟。”
悟净点点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昨天我心血来潮,收拾以前我们的旧行李,结果发现了这个。”
他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悟空。
“这个棉袄,应该是师兄的吧。”
悟空坐起来,伸手接住,迷惑地看着那件棉袄。
那是一件猴毛做成的棉袄。
做工很粗糙,猴毛这里一团,那里几撮,看着有点可笑。
可是悟空的脸色却慢慢变了。
——你是谁?
——为什么我的头特别冷呢?
——我的毛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帮你取名好不好?就叫你小白吧。
——小白,过来。
悟空闭上眼睛。
我惊讶地看见,两行眼泪,从他闭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很久很久以后,
悟空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如同被血浸染过的红色。
他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师兄。”悟净惊异地看着他。
“去带她回来。”
我看着悟空迅速消失的身影,轻轻叹息。
“释心,你何苦要这样做?”
释心温和地笑起来。
“不,不是我。”
“是宿命。”
(十八)
在天界消失了几百年很久的佛重新出现在灵鹭山上。
那一天,灵鹭山上几乎挤满神仙。
空中有,地上也有,到处都是满满的人。
佛微笑,如往常一般讲经。
据说那一天,他的声音,好像春风拂过大地,花朵纷纷开放。
又据说那一天,荒野里的孤魂都得到超度,地狱里的凶魂都得到净化。
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他最后一天讲经。
(十九)
我不知道悟空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释心的结界明明将我们掩藏得很好。
然而他的确来了,站在我面前。
那时我正安静地坐在藤椅上,那天阳光很好,我微微闭着眼。
然后突然有人笑起来。
“小白,你这样子,好像老太婆。”
我愕然睁开眼睛。
阳光下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眼神却温柔怜惜。
那样子仿佛在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小白。
我愣了一下,平静地站起来。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我转身往屋里走。
他并不拉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小白,你答应过我,你会站在原地不动的。”
我拉开门,走进去。
他在后面轻轻地笑。
“算了,既然你动了,那我就把你拉回来。”
我走进屋子,关上门。
背靠在门上一动不动。
释心走到我面前。
“莫离,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结果。”
“莫离,明天我会和孙悟空在灵鹭山上,斗法。”
我愕然抬起头。
释心在微笑,温和却又悲伤。
五月十二。
夏至。
灵鹭山上的曼朱沙华开得如火似荼,整片山都似乎燃烧起来。
我走到庭院中。
整个天地间安安静静,仿佛所有声音都死去,沉闷得令人窒息。
我坐到藤椅上。
今天天气其实很好,天空很明亮,明亮得就像一个人的眼睛。
云巨大而洁白。
我看着面前的那幅画,画上的鸟似乎在奇异地微笑。
天空里,云的上面,站着数不清的神仙,玉帝王母,太白太上,李靖杨戬,八大菩萨、四大金刚、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一百零八天罡地煞……
大家都满脸期待不安地望向灵鹭山方向。
我慢慢站起身。
天地间突然一道光。
明明是白天,那道光却让白昼变成了黑夜。
然后,轰隆,轰隆。
大地在轻微的震动,仿佛底下藏着一头远古的猛兽。
突然便是风起云涌,天昏地暗,东海上波涛万丈。
妖气四面八方而来,源源不断。
我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一直走一直走。
一直走到一座桥上。
桥上有个眼睛明亮的老妇人。
我对着她微笑。
“请给我一杯茶,好吗?”
(二十)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有时候我会做梦,很奇怪的梦。
有时候我梦见一只猴子闯进阎罗殿,满脸眼泪地大叫一个名字。
——小白,小白。
有时候我梦见我在黑暗中行走,突然一只手将我从黑暗中拉了出去。
有时候我又梦见那猴子从阎王手中拿过一卷名册,大笔一勾勾去一个名字。
小白。
还有一次,我是梦见一个头光光亮亮,把袈裟扣打成蝴蝶结的和尚。
他居然在生孩子。
而我,居然在帮他接生。
我一下惊醒。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
猴子头。
趴在床的一侧,闭着眼,口里还咬着我的手臂。
我愣了半天,突然叫起来。
“哇呀呀,有妖怪呀。”
砰!
一记流星拳。
“娘子,你醒了?”那猴子揉着乌眼圈,打着呵欠走过来。
“什么什么?谁是你的娘子?”我连连后退。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娘子你忘了吗?”那猴子一脸委屈。
“忘了什么?”我警戒地看着他。
那猴子瘪着嘴,“我和你本是天庭的神仙,而你跑来勾引我,结果玉帝大怒,将你我赶下凡间。”
“是吗?”我半信半疑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
“那是当然。”他指指头,“谁叫你下凡的时候头先着地了?”
“这样子啊。”我挠挠头,突然一个激灵。
“奇怪,我的头摸上去好奇怪。”
又摸了摸,终于反应过来。
“死猴子,你是不是把我头发剪了!”
那猴子倒挺乐,把胸脯一挺。
“你看,我自己编织的乌丝软甲。”
轰。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流星拳!
(二十一)
那猴子说他叫悟空。
他说我叫小白。
他说我们是私奔的神仙。
真的是这样子吗?
有时候我会想起他在我梦中流泪的脸,那样地伤心欲绝,让人不忍心看下去。
所以我相信他。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孩子要叫同一个名字。
大三藏,二三藏,小三藏。
真是想起来就让人额头冒黑线。
不过他对我真的很好。
有一次,忘了在哪里,我看见一副石刻的残破不堪的画卷。
画上面有一只鸟。
很美丽的一只鸟。
我痴痴看着那幅画。
悟空偏头一看。
“娘子,你喜欢那只鸟吗?明天我就捉一只来给你烤了吃。”
我摇摇头,眼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娘子,你怎么了?”他有点惊慌,“大三藏,二三藏,小三藏,快过来,快过来。”
“没什么。”我看着他惊慌的样子,破涕为笑,“只是心里突然有点难过罢了。”
悟空愣了一下,慢慢地,他笑起来。
“那只鸟,叫青鸟。”
冥冥中我似乎听得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
莫离,你现在幸福了吧。
我茫然四望,最后在高高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只鸟。
它飞得很高,很高。
那真的是一只,很美丽的鸟。
今天复习了一遍,好看,所以顶一次
另外,lz头像,看起来是同好阿,良民?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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