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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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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wawa_p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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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5:00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做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圈张悬着,小四罢它们一一抖落,刻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他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处了不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计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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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wawa_p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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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5:00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覆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噼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

  “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啊?”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练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块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朦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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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5:00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侯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微了什么,也不知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估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抗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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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6:00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剜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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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7:00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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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8:00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


  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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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9:00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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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09:00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晴,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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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5 19:10:00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

  “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

  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
  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以顽强的斗志,
  顶恶风,战黑浪——
  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

  “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

  “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

  “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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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wawa_pku

只看楼主

2006-12-25 19:10:00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

  “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

  “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

  “——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

  “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

  “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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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