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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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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r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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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18:00

之三  本日妖闻 VI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下,无声无息地落了地。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工具都在那里,你自己动手去。”爱纹用下巴指出一个方向,随即又埋头吃起来。
  “今晚你们要赛车?”捕梦弯下身来,认真观察阿学卸下排气管和消音管。
  阿学把取出的螺丝小心放在一旁:“嗯,爱纹找我打赌,如果我输了,非非就归她。”
  “那若是她输了呢?输给你什么?”
  阿学笑着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啊。而且,非非陪了我这么多年,我绝对不会把她输给别人的。”
  玳瑁猫原先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座上,这时候温柔低哑地叫了一声,跳下来蹭着阿学的小腿,杏核眼幸福地眯成月牙形。
  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情绪如毒气一般从车间的另一端扩散过来,捕梦侧头向那边看去。爱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非夫人,显然是听见了他们刚才的谈话。那种眼神明亮而冷淡,完全不像是一个爱猫爱到要为此夜半赌命飚车的年轻女孩。但那眼神转瞬即逝。下一秒钟,爱纹伸出手指抹掉脸上的一颗饭粒,再度埋头吃了起来。
  镇魂拖过另一个废轮胎,在爱纹身边坐下,沂南怯怯地跟了过来。
  “你在吃醋吗?”镇魂毫无预兆地问道。
  爱纹的筷子忽然静止在空中。她拧起眉毛注视镇魂,眼里明明白白闪烁着怒火。
  但镇魂不是那种会被一个眼神吓退的女人,简单地说,她从来不知好歹,抛出一个尴尬的问题之后,永远不惮于乘胜追击再问第二个。“你在跟猫吃醋吗?”
  爱纹瞪着镇魂,沉默不语。
  “基本上我是理解你啦。”镇魂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你要知道,那并不仅仅是那只猫的问题。如果不是他的这里在改变”,她用手掌拍拍自己的心口,“你再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英姿飒爽的少女眼中,骤然闪烁起一点明亮的神采,声音变得嘶哑。“你知道那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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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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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19:00

之三  本日妖闻 VII


  如同从深海渐渐上浮,男子的意识逐渐挣脱了黑暗的桎梏,重新感觉到肉体的存在。背后全是冷腻的汗,手脚虚软无力。他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几个浅蓝的人影围绕着他。这是什么地方呢……到处反射着亮晃晃的不锈钢光芒。叮地一声轻响,轻微的超重感令他眩晕。
  啊……对了,是电梯。他明白过来,他现在是躺在担架上。
  电梯门左右滑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向外走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纵横的水泥梁柱与管道,认出这里是长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恢复了意识,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喊道:“先生,你刚才在70楼的楼梯上昏倒了,我们现在立刻送你去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发生了什么事……我昏倒了,为什么?70楼的楼梯?男子搜索着记忆,却一无所获。
  惶乱中,他听见一辆车子平缓驶入,转弯,停下的声音,于是茫然转动头部,看见了那辆香槟色的加长豪华房车。那辆车正在进入救护车旁的空闲车位,线条流畅倨傲的车头距他的眼睛只有两米之遥,引擎盖上竖立着奇特的小小标志。那是一朵惟妙惟肖的精巧黄金蔷薇,花叶上还伏着一只翅翼半开的黄金蜜蜂,就像是还来不及飞起来,便被人浸入熔化的液态足金内一般。
  那辆车的车门开了。随着主人下车的动作,一片长大的黑袍裾飘垂到地面上。那想必曾经是极其华贵的织物,经过漫长岁月洗濯,呈现出阴霾的冬夜天空的颜色,一种没有光泽的、柔软而阴森的黑色,从头至脚地掩盖着连帽长袍里的形体——如果那里面真的还有形体的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脊背。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万事万物都失去了色彩与声音。在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一个时候,他也曾经体验过这样黑暗窒息的恐惧,但是那记忆被一堵冷而厚实的墙遮蔽起来,他胆怯地在脑海中探索着,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起那究竟是怎样的恐惧。
  “哦,基奥普斯,你把他吓着了。”一个带点异国口音的女声用英文这样说着。声音的主人随即仪态优雅地下了车,款款走向那个披着黑袍的身影。黑袍波动了一阵,可能这就是他表示愤怒或不屑的方式。
  随车医生正指挥护士和见习生们把担架上的男子往救护车里送,然而男子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新下车的这个人。她看起来正常多了,他想。她身材美好,穿着白地黑圆点连身真丝洋装,从发际线到脖颈都用违反季节的厚呢子披巾严密包裹起来,一副巨大的墨镜遮盖了双眼,令人联想起歌剧女伶或者好莱坞明星之类的形象。
  接着下车的第三个人看起来还要正常。那是个圆脸盘、好气色的红头发中年男人,像某些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国王一样,身着剪裁保守的三件式西装和织有家纹的阔领带,虽然一望即知价格不菲,色彩的单调程度却堪比老祖母的袜子,左手还戴着一只大得出奇的白色丝质手套。
  “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戴手套,那就是刚出道的麦可·杰克逊。”一名护士这样评论,立刻招来了随车医生责备的一眼。男子神思昏乱地被推入了救护车。还有人陆续从房车上下来,但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随着救护车厢后门砰然合上的震动,几瓣破碎的黄豆从男子衣服的褶皱里落了下来。
  目送救护车亮起顶灯,鸣着笛冲出停车场之后,裹着头巾的女子婀娜走到八号电梯前,涂有淡金色指甲油的美丽手指毫不迟疑地按上了那个小小的海螺状浮雕。电梯门静静打开,内部指令板上,唯一的楼层按键赫然入目: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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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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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19:00

之三  本日妖闻 VIII


  2005年8月2日,午后二时正,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近百米长的走廊上,各个办公室门内探出形形色色数十个之多的人头与兽头,却完全一派死寂。
  部长双手提了提裤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着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来不像别的,就像个正常的、安静的廉价不锈钢垃圾筒。据说驯服野兽的第一要诀就是要与其保持视线接触,经过长达三十秒钟的注视,部长终于确认这个顽劣的垃圾筒已被彻底驯服,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很好,半小时前还混乱一团的走廊内,现在已看不见任何垃圾、污水、蝙蝠粪便或是西洋盔甲蹭到白墙上的斑斑锈绿。一切看来十全十美。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深深的吸气声和一个清脆的振铃声——吸气声来自垃圾筒,而振铃声来自电梯。
  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台剧演员一般,全体观望着的职员们齐齐利落旋身消失在门内,三十多扇门板同声砰然闭合,只在走廊内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部长,一只正要重新开始呕吐的垃圾筒,与一扇正在缓慢打开的电梯门。
  如果可以的话,部长很想飞身扑上前去,用他矮胖的身体挡住那只屡教不改的垃圾筒,但理智同时告诉他,那样也于事无补。垃圾筒毫不顾虑他的心情,自顾把光洁的不锈钢表面痛苦地皱在一起,像个晚期肺结核患者似地咳嗽起来,喷出许多可疑的褐绿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便拖着闪亮的痕迹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
  部长的思绪如同跳了针的黑胶唱盘,重复着一个单调的乐句。
  敞开的电梯里,那身喑哑漆黑的长袍下,有道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窗牅密闭的走廊内骤然起了一阵阴凉迅猛的风,追着那道目光,一直穿过部长矮胖的身体。
  部长忽然想起,上回的华东地区部长工作会上,听说过总公司最近正在考虑在东南诸岛上开设流动业务部,简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机动船巡回于星罗棋布的小岛屿之间,努力说服岛上仅有的三五户居民投保盗窃险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致词啊。” 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黑袍身后探出头来。
  部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耳边隐约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声。不,不行,我不会游泳……他绝望地想道。
  黑袍男子与裹头巾的女子先后走出电梯,于是电梯内的另外两人就完全暴露在部长的视野内了。戴着麦可·杰克逊式手套的中年绅士优雅地伸手,让他身边的女士挽着他的臂弯。
  倘若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看来此刻部长的灵魂就要破窗而出了。这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巡查官,往往令初次见到她的人失去语言。她的美缥缈动人,犹如清晨穿透树叶的第一道阳光,或夏季最后一钩下弦之月,会无端教人联想起古中国神仙绘卷上,那些衣带当风顾盼生辉的女神。
  但是部长的胸臆里,此刻沸腾着的并不是对这种出尘之美的赞叹和欣悦,而是痛苦、自怨自艾,以及慌乱。没有人通知过他,会有第四位巡查官,更没有人通知过第四位巡查官会是她!部长慌乱地检索着自己的记忆库,却不记得到7月15日编纂的最近一期公司简报为止,有提到过她被聘用为巡查官的消息。也就是说,她几乎是一上任,就随团来了相叶市。
  我们都知道,有一些物体是这样的,当它们分别出现的时候,所造成的混乱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然而一旦它们狭路相逢,杀伤力便会加倍, 譬如说,猫与狗、蛇与鼬、火柴与高能炸药、两家敌对报社的征订员、两班不同传销组织的人马等等,当你身边存在着其中一种时,决不会再想要见到另外一种。
  部长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位巡查官挽着那位中年绅士的手,娴雅地步入走廊,就好像看见一支点燃的火柴被高高抛向空中,接着朝堆放高能炸药的仓库天窗内,直直落了进去。部长的精神发出尖锐的哀鸣。也许东南诸岛的空气能对健康有些好处……
  “部长?”戴手套的红头发圆脸绅士庄重地将右手伸出:“我看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开始吧?”
  “呃……”部长终于回过神来,握住绅士的右手,用左手抹了抹眉毛上豆大的汗珠,又朝走廊左侧打了个手势,“我们就从妖兽一科开始吧。”
  “我想,我还是先把外衣脱掉好了。”从黑袍兜帽的阴影中,响起一个缓慢而深沉的声音。
  裹着头巾的墨镜女子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基奥普斯,你们不是都用绷带把两脚缠在一起的么,难道你要像中国僵尸一样跳着往前走?”
  黑袍的基奥普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回答了她——他干脆扯开了自己的袍子。哗啦一声,大幅朽黑的布帛滑落在地,露出内里的人形。显然他的双腿并没有用布帛捆在一起,实际上,在埃及式的短袍子下露出的是一对修长强健的腿,穿着黄金扣绊的凉鞋。总体来说,这是个具有雕塑般美感的壮年男人,身材瘦削,眉宇深浓,有一种别样的英气,颈项、手腕与脚踝上,大量的黄金装饰环耀人眼目,其灿烂华美足以令任何拍卖行陷入疯狂,令任何野心勃勃的盗墓贼用自己的手指赌咒,要以此作为引退之作。
  “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才那么做!”那富有魅力的棕褐脸庞上,一对曜石般漆黑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青铜溶液的眼线直描入鬓。“你这个讨厌的希腊女人,为什么不摘掉你的墨镜,去好好照照镜子呢?”
  女子反唇相讥道:“我又不画眼线,为什么要照镜子?”
  “哦,我以为你总还梳头的。” 基奥普斯傲慢地抬高下颌。“或者喂你的头发们吃几只老鼠,好让它们安静点,别再扭来扭去。”
  “木乃伊,泡碱把你的眼珠子弄坏了吗?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女子唰地拉下头巾,墨镜后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部长低低惊喘一声。
  乍看上去,她似乎是把满头的金发梳成了牙买加式的小辫子,再把所有的小辫子结成一条粗大的麻花辫。但那只是错觉。她的头发,是许许多多金色的小蛇,在青铜和琥珀的发圈内不安分地微微蠕动。
  在几十道门缝后,偷窥者们也同声抽了口凉气。
  就论辩技巧而言,这实在是一场低次元的争论,然而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又是一场足可载入史册的华丽争论:正方辩友是斯尼费鲁法老之子、雷德耶迪夫与哈夫拉两位法老之父、古希腊人称为基奥普斯的王者、古代埃及太阳神Ra的化身、最著名的大金字塔主人胡夫法老;反方辩友则是海神波赛东的情人、巨人克律萨俄耳和飞马佩伽索斯的母亲、身体左侧的血液是致命毒药,右侧的血液则可以起死回生的三名戈耳工之一、仅用眼光便可将人化为石像的艳丽希腊蛇发女妖美杜莎女士。
  对于巡查官的资历与素质,长缨保险公司向来严格要求,慎重筛选,不过,长缨保险巡查官们彼此之间的兼容性之差,这一点实在也是业内知名的。
  “那……各位巡查官,我们还是从这边开始吧?”部长陪着笑脸,再次企图将四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左方的妖兽一科办公室。这一回,终于如他所愿地,检查团一行开始先后移步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实际上,视察进行得比部长想象中顺利。出于敬畏,或是出于对薪水的执著,职员们都表现得意外乖巧稳重,部长不禁有种错觉,仿佛先前那个狂乱的早晨已经把一天份的霉运都用光了似的。然而,心底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顽强的声音不住探出头来告诉他,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如同开着一辆汽油即将耗尽的车,祈祷着它至少能坚持到爬上坡顶,部长祈祷着,哪怕只剩下1毫升的好运,至少它得在最危急最艰难的时刻发挥那么一点作用……
  很快地,检查团走访过妖兽一科、三科与东方术法一科,来到了左首第四间办公室——西方魔法科。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法老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蹙了蹙。
  “哎哟,基奥普斯,这不会是你的朋友吧,真是跟你一样‘栩栩如生’啊。”美杜莎语带嘲讽地说道。红头发圆脸手套绅士依然挽着他的美丽中国女伴,挂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站在稍后的位置,从一个很好的角度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象。
  长缨财团待客的礼数一向周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于公司财产的爱护没有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由于营业性质特殊,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客人到访,所以接待前台处总是备有许多特殊装备,既保证了客人舒适愉快,也能够保护其他客户与公司财产的安全。有时候他们会为一位客户提供五十双拖鞋,有时候会请客户戴上嚼子,即使某些客户需要充满氮气与二氧化碳的抗压服,也能够得到满足。
  而眼前的这一位客人,前台为他提供的是两米见方的带轮子的可移动水族缸。
  就连部长,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北欧泥沼木乃伊。
  这个木乃伊与法老王看起来完全没有共通之处。为了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身体,他舒适地把自己泡在一缸深绿色的混沌难辨的泥水中,很可能是从他所居住的沼泽里不辞辛苦地带到这儿来的。经过多年缺氧冷水的浸泡,以及泥炭藓多糖的作用,他一度洁白的盎格鲁萨克逊皮肤已经变得黝黑油亮,像是享受了很久的日光浴,还擦了几盎司橄榄油。
  泥沼木乃伊友好地从水里抬起手,向这些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挥挥,带起几滴泥水。
  法老王迅速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体是用泡碱做过脱水处理的,还反复涂抹过松脂、蜂蜡和亚麻籽油,正是沙漠的干热气候与金字塔的特殊构造才使他平安度过了数千年漫长时光。成为长缨财团的巡查官后,无论到何地出差,他都携带着心爱的黄金棺木,盛满新鲜泡碱,作为夜间的保健睡床。于他而言,这些水滴无异于人类眼中的子弹。
  美杜莎抬起涂着浅金色指甲油的纤手,掩住红艳饱满的唇,咯咯地笑起来。
  部长听见法老王喃喃地说着什么,仔细倾听之下,才依稀辨认出他说的是:“谁会跟这种家伙是同类……应该加个盖子……”
  说实在的,若不是部长心头始终有个放不下的重担,他也真的就要笑出来了。
  泥沼木乃伊与西方魔法科的员工继续探讨保险合同条款,四位巡查官静静地旁听了几分钟,便转身离开,继续前往下一间办公室。
  半小时后,当他们抵达外星人事务科的时候,部长确信,他的最后1毫升运气终于耗尽了。
  “又跑了!抓住它!”星槎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从办公桌上猛然一蹦,企图扑住文件柜子顶上的那个小活物,没有成功,反而打翻了云梭养在桌上的一盆火星猪笼草。猪笼草伸开叶子,以一种少女在大风中按住裙子的姿态将花盆碎片牢牢拢起,一面愤怒地打开所有花笼的盖子,朝星槎喷出几小股干冰烟雾。
  部长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那是准备出口到波江座的赤腹松鼠样品,今天早晨就集体逃亡过一次,现在蹲踞在文件柜顶上的这一只,恐怕也是他们所能逮住的最后一只了。火红的小动物背上带着微型鞍鞯四处奔窜,灵巧得像颗小橡皮球。
  “绝对不能让它跑了!”云梭抱起猪笼草,朝星槎咆哮。猪笼草也在他怀里把叶子握成拳头,在自己的花冠上方挥舞着。
  忽然,一个人排众走上前来,用一只指如春葱的手安抚地拍拍云梭的肩膀,示意他闪开。云梭立刻敬畏地退开了。那个人又摆了摆下巴,示意星槎从办公桌上下来。待到半个办公室都清空了之后,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朝松鼠的方向丢了过去。松鼠吃了一吓,后腿猛蹬,便从柜子顶上向空调上跳过去。
  这一跳没有成功。
  松鼠的判断并不曾失误,只是站在众人最前排的那个人,在这时候摘下了她的墨镜,把致命的视线向它投去。于是,这个轻捷蓬松的小小生物在跳跃的曲线半途中骤然变成了石头,一尊它自己的,纤毫毕现的石像,从空中直直落了下来,咚地一声砸在桌面上。
  仿佛被砸断了听觉神经似的,整间办公室内陷入凝冻般的寂静。穿着白地黑点真丝洋装的女子背对所有人优雅地耸耸肩,重新戴上她的墨镜。
  “好啦,现在它跑不掉了。”她得意洋洋地转回身来。
  星槎伸出一个颤抖的手指去触摸那尊松鼠的石像,原本圆润的小身躯倒在桌上微微滚动,发出无机物碰撞的轧轧声。云梭怀里的火星猪笼草完全没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气势,只晓得用四片叶子死死揪住主人的衬衫,把花冠埋进布料里。
  星槎惶惑地看向云梭,那眼神似乎在无声询问:“怎么办?没有样品用来测试存活率了,怎么办?”
  云梭静静地摇头,同样用眼神回答他:“这笔生意算是黄了。”
  “啊……让我看看。”那位一直保持良好风度的绅士向他的女伴道了个歉,离开她,走向办公桌,开始仔细观察桌上的松鼠石像。只需要看上一眼,他便已经确定这只松鼠已经由内而外从皮到骨变成了石头,毫无复苏的可能。他轻声叹了口气。“好吧,我想你们应该得到一些补偿,毕竟你们本来应该是能活捉住它的。”红头发绅士说着,圆脸上显现出真诚而遗憾的表情。他随即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摘下了左手的手套,用赤裸的左手食指抚摸着松鼠的脑袋。
  转瞬之间,就像刚才他们目睹松鼠从活物变成冰冷石像一样,他们看见一点金色在绅士的手指下迅速浸润扩展开来,数秒钟内那尊小小的石像以变得通体澄黄,发出灿烂的金光。有句古老的中国成语可以简略地说明这个事实——点石成金。
  星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金手指国王!”
  是的,童话中的金手指国王就站在外星人事务科的办公室里,翻倒的椅子和饮水机之间,穿着他那身单调可比老祖母的袜子的三件套西装,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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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19:00

之三  本日妖闻 IX



“阿学搬到镇子上来的时候是十一岁。那年我七岁。”爱纹掰着手指算年月。“他第一天到学校就迷了路,走到我们一年级的教室来了。那时候,阿学已经比所有的老师都高啦,也没有那么大尺寸的学校制服给他穿,所以他就穿着便服来了。他一进门,我们班长还当是新老师来了,大喊一声‘起立’,我们哗啦啦全都站起来扯着嗓子喊‘老师好’,把阿学吓了一大跳,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她轻轻地笑起来,眼里像映着一把星星,柔软明亮。
“起初那些六年级的男生看他个子大,不敢去招惹他,后来慢慢发现原来阿学的脾气比女孩子还好,就开始欺侮他。我跟他家住得近,放学路上总是遇见那帮小痞子骑着自行车追他,朝他扔石头和泥块,他只会躲,从来不还手。我就叫他跟着我一起逃。那会儿这里还没有公路,就是那种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雨,路边就生出好多蘑菇,青蛙跳来跳去。我们就在这条路上把自行车骑得像风火轮一样,就算是冬天也全身冒汗,痛快得要命。”
镇魂不由得转眼去看那个大个子青年。捕梦盘起一双长腿席地而坐,专注地用乙炔枪割开什么零件,防护镜上反射出火花四迸。阿学和沂南一旁看着,七嘴八舌说话,非夫人站在阿学肩膀上,几个脑袋凑作一团。
爱纹像是看不见她,也看不见那些吵吵闹闹的家伙,只顾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低低絮絮地说着话。
“后来我就跟阿学混熟了,常常去他家里玩。他家原本是在城里做小生意的,因为太实在了,几乎不赚什么钱,又被同行排挤,最后弄到破了产,城里的房子抵了债,举家搬到乡下来住,除了一间黑洞洞的小砖房,就只剩锅碗瓢盆,还有一只猫。他爸爸在镇上的小砖厂做事,有时候帮人补补屋瓦什么的。做了没几年,大概是阿学念初一的时候,他爸爸失足从人家屋顶跌了下来,脊梁摔断了,全家只靠他妈妈一个人在假花厂打零工,做假花赚点钱,阿学下了课还帮人开牡蛎,一天开两大桶,什么时候手上都有伤口,老也好不了。按说他们家是够惨了,可是不管是他爸爸妈妈还是阿学自己,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什么也不愁。我家的景况比他好多了,爸爸妈妈也总有吵架的时候,要不是钱不够用了,就是饭烧糊了,那时候我就觉得阿学家真好,我更愿意做他家的孩子。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烦恼似的,青春痘啦,考试啦,讨厌的同学啦,什么都不要紧。”
“养着这种东西的人家,总是这样的。”镇魂突兀而漠然地插了一句,爱纹的话一下子被噎在喉咙里,视线跟着飘到阿学身上,笑容就渐渐淡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来,将空的便当盒与筷子一同拿到门外的水槽去清洗,镇魂便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午后是夏日中最寂静的时分,她们俩谁也没开口,白热公路上,太阳劈头盖脸地烧下来。爱纹动作利落地绞干抹布,晶莹刺目的水花在她修长美丽的手指上溅开来。她甩了甩手,看着远处的向日葵花田呆了片刻。
“那几年,我还没发现他们不对劲。” 又停了好一会,爱纹才慢慢地捡起话头来。“我上初三那年,阿学高三。暑假我去了夏令营,过了半个月回来,就听说阿学的爸爸没了。是因为褥疮感染得厉害,没钱医治,最后发起高烧,呼吸衰竭去世了。我马上跑去阿学家看他。他妈妈去假花厂做事了,家门口贴着丧纸,他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个桶开牡蛎,那只猫在他脚底下晒太阳。我叫他一声‘阿学’,他抬起脸来对我一笑,我马上就哭出来了。我当时还以为……还以为他是难过坏了。” 
高挑的少女咬住下唇,迅速眨了几下眼,睫毛逐渐变得更加浓黑,其间有稀薄的微光。镇魂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被倔强地忍住的泪水。她专注地看着爱纹,冷静地说:“那时候你就开始喜欢阿学了。”
爱纹深深吸气,健康肤色底下有潮红不由自主涌起来:“我觉得他非常坚强,好像有一颗又温柔、又坚定、又乐观的灵魂,什么也侵蚀不了他。就算世界颠倒过来,他也不会改变、不会退缩,在他身边,我觉得说不出的安全。直到有一天,他的那种坚定和乐观忽然变得好可怕。”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嫣红已经全然消褪。
“那是又过了一年,他妈妈去世那一天。她早就得了胃癌,但是没有人听过她叫一声痛,或见过她有一点难受的模样。直到癌肿扩散,她开始吐血,大家才晓得她是病了。虽然阿学已经高中毕业,开始到海产加工厂工作,但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给她治疗。很快她就撑不住了,直到去世,脸上还是微笑着的,比寿终正寝的老人还要安详。听起来很文艺是不是?但是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阿学跪在他妈妈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断气。我走过去摸阿学的头,他朝我转过头来。我差点尖叫出声。”爱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在笑。不是那种悲哀的微笑,是真正的笑,很高兴的那种笑。你不知道那感觉有多可怕。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柔坚强乐观的人,不管心里多么难过,也会努力微笑,不让别人为他难过。可是突然我发现,他的笑容不是用来掩盖什么的,那下面没有藏着什么温柔坚强乐观,只是单纯很快乐,毫不悲伤。就在这时候,那只猫走了过来,蹭着阿学的裤腿,我不是神经过敏,它确实是用一种警惕的眼神观察着我。我猛然想起来,阿学的爸爸说过,阿学的爷爷生前很喜欢这只猫……可是,他爷爷早就去世了,到现在都有三十多年了!一只猫哪能活三十多年呢?!它根本不是猫,它是个妖怪!”
镇魂猛然将比自己高出近20公分的爱纹压在墙上,竖起一只食指堵住她的嘴唇。
“如果想要我帮你的话,小声点。”镇魂悄声说道,双眼灼灼发亮。待到爱纹的喘息平静了些,才渐渐放开她的肩。忽然,镇魂放松了绷紧的脸,笑了起来:“观察力真不错,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职业?”
女孩晶亮的双眼稍稍转动:“如果你帮我,我考虑。”
“见鬼,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镇魂粗鲁地擦擦鼻子。“起码你比那家伙要聪明多了。”她用下巴指指穿着职业套装和高跟鞋蹲在地下帮忙拧螺丝的沂南。
第一次,她看见爱纹露出了清爽大方的笑容,于是镇魂也笑起来。
“所以你打算用赛车的办法把那只猫赢过来?然后要怎么处置它?”
爱纹的笑容中仿佛有锋利的刀刃一划而过。她伸出两只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作势一抹。
镇魂扬起一边眉毛。
“这女孩实在很适合跟我一起工作。” 她暗自想着,又向沂南的方向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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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20:00

之三  本日妖闻  X


  傍晚时分,阿学终于把他的机车调整到满意的状态,于是五人一猫一同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吃饭。店面小而清静,主人养的两只柴狗在路旁的草丛里懒懒打滚。玳瑁猫瞪着那两只狗,周身毛发都乍起来,弓背欲扑的模样。阿学呵呵笑着,把玳瑁猫轻轻提起,放在膝上,给她一尾烤秋刀鱼。爱纹无声地看了看非夫人,眼神冷冽。非夫人却像是毫无所觉,看着面前的鱼皱了皱鼻子,露出食肉动物的挑剔神情。镇魂忽然对她有了由衷的同情。时时刻刻扮演违反天性的角色,吃着厌恶的食物,还得时刻维持一付欢欣鼓舞的模样。从这个角度而言,非夫人实在有成为楷模上班族的潜质。
  沂南早早找了个借口离开桌子,跑到路旁的向日葵花田里不知在寻找什么。
  “他怎么了?”镇魂疑惑地问,一面将目光投向具有读心术天赋的捕梦。捕梦简单地用筷子指指桌上的烤秋刀鱼。镇魂立刻明白了沂南食欲不振的原因——那盘烤秋刀鱼正摆在沂南原先的座位前。想象一下,如果人类在餐桌上见到整只烤猩猩,他们的反应也许还要更胜一筹。镇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过了一会,她也微笑着起身告退,向沂南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捕梦显然已经读到了她的计划,他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我说,这不是水田,找不到浮萍和泥鳅的。”
  听见副科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蹲在田塍上的艳丽女子——或至少看起来外型是艳丽女子的雄性妖兽,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他警惕地看着镇魂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
  “你喜欢Orli牌鱼食么?”副科长漫不经心地问道,没有错过沂南眼里瞬间亮起的光芒。
  仿佛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沂南稍稍咳嗽了一声。“可是这个牌子都没有进口耶。”
  “上周我在佩伽索斯号邮轮上的免税商店看到了,以为是Orli牌的花肥,所以顺手买了不少。”镇魂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即便没有捕梦的读心术天赋,要猜出沂南的心绪也绝不是一件难事,她几乎可以听见他躯壳内那些澎湃的心潮在回响。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我并不需要这些玩意,倒是你,”她技巧地停顿了一下,一手亲昵地搭上了沂南的肩膀,“我是说,如果你愿意为我做点事。你看,现在已经傍晚6点40分了,在今晚零时之前……”她凑到沂南的耳边,悄声把剩下的话说完。
  横公鱼的脸色一瞬间白得像张卫生纸。他惊慌地摇着头,一面企图从镇魂的手臂下逃脱出来。当然他的上司并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况且她是有备而来。她一手牢牢地揽住横公鱼,一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颗直径约3公分的皱巴巴的黑色小圆球。
  乌梅。
  《本草纲目》曰:“梅实采半黄者,以烟熏之为乌梅。”
  乌梅,学名Prunus mume Siebold et Zucc,主治下气,除热烦满,安心,止肢体痛,偏粘不仁,去青黑痣,蚀恶肉。去庳,利筋脉,止下痢,好睡口干。
  但这一切对于沂南都没有意义。当旅人遭遇饿虎时,他还会有心情研究这只老虎究竟是孟加拉虎还是苏门答腊虎,额头上的“王”字长得够不够端正吗?
  横公鱼在妖兽中是强大的一种,可在夜间化为人形,得到了稳定变身形态的法宝狸猫树叶后,更是能够随时随地变化成任何模样。它的身体刀枪不入,哪怕在沸水中也能优游自得,但乌梅对它来说是致命的。在它近乎永恒的生命里,除了乌梅和副科长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使它畏惧。不幸的是,这二者往往是一同出现的。
  这时阿学、爱纹与捕梦已经结了帐,走出小店来寻找他们俩。阿学眯起眼睛,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在夕阳下的花田边勾肩搭背,头靠头地说着话。
  “这两个人的感情可真好。”他说。
  非夫人赞同地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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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21:00

之三   本日妖闻 XI


 


“阿学——”镇魂一面拖着不情愿的沂南疾步走过来,一面朝他们挥动手臂。“小南好像把她的钱包丢在便利店附近了,你可以载她回去找一下吗?”
“没问题。”阿学爽快回答。他从机车后箱拿出备用安全帽,扬手丢给沂南。
镇魂微笑着从阿学脚边把非夫人抱了起来,“我来帮你照看它,待会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她转头问爱纹,“你们晚上的赛车从哪里出发?”
爱纹说:“公路275公里标志牌。”
镇魂接着说道:“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公路275公里标志牌那里找我们吧。”在说话的过程中,她始终温柔地抚摸着非夫人的猫脸——确切地说,用食指和大拇指不露痕迹地把非夫人的鼻子和下颌捏合在一起,用剩下的三个手指抚摸着它柔软的耳朵。
沂南磨磨蹭蹭戴上安全帽,琢磨着怎么把被窄裙包裹住的双腿跨过摩托车后座,露出满面难色。
“小南,顺便帮我买瓶酸梅汁,乌梅做的那一种。”镇魂不失时机地提醒。
沂南闻言咬咬牙,猛然将一条腿跨过车座,捕梦相信他听见了衣物针脚挣开的小小噼啪声。


镇魂和捕梦带着非夫人开车上了公路。因为高速公路的开辟,入夜后这条旧道上几乎没有车辆往来。他们向南走了大约半小时,爱纹骑着她的机车在前面带路。在这半个小时里,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
爱纹放慢速度,与他们并行。她打开挡风面罩,对他们大声喊道:“翻过这个小坡就到了。”
车子刚开上坡顶,镇魂忍不住轻轻惊呼出声。
忽然,世界是银色的了。
她把车停下来,爱纹也停在她的车窗外。
半轮月亮低悬在海面上,湿润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丛生的蔓草中萤火惊起,扰扰流动。这地方有一种非人间的清凉的美,宛如精灵的居所。在这一切的中间,漫长道路闪烁着银白微光,向着夏夜的海洋延伸下去。陆地的尽头探进海中,成为一个半岛。公路沿着半岛东岸继续向南推进,在海岬最南端拐了个尖锐的弯,折向西北,假如在拐弯的时候处置不当,高速行进的摩托车很容易就这样冲出五六米高的悬崖,跌进海里。过了这个弯之后,道路环绕过整个半岛,又回到大陆,沿海岸向西行去。
“这是很危险的赛道。”镇魂看着道旁的275公里标志牌。
爱纹轻笑:“我每周至少都跑一次。”
玳瑁猫灵巧地从后座上跳到镇魂与捕梦之间。它压低声音,黄玉色的眼睛几乎是闪烁着威胁的光:“你们答应过要保护阿学的安全。”
“只到今晚零时为止。”镇魂冷静地、轻声地接口。
爱纹迷惑地看着镇魂。“你在说什么?”她听不懂非夫人的语言,但她听见了镇魂模糊的低语。
镇魂微微一笑,道:“我是说,它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我不会把阿学输给一只猫。我会把他救出来。”少女说着,凌厉眼神向非夫人一扫,重新合上安全帽的挡风面罩。
镇魂忍不住笑了起来。“喂,你们的赌注是这只猫,不是阿学。”
少女侧了侧头,重新发动她的机车,向着半岛公路冲了出去。


夜间7时25分,阿学来与他们会合,而沂南并没有跟他一道回来。
“她扭伤了脚,我把她留在便利店了。”阿学简单回答。
镇魂勾起一点微笑,事态正在精确地按照她的安排,顺利发展。
“哦,可怜的小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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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21:00

之三  本日妖闻 XII


  检查团一行刚刚离开档案室,管理员便虚弱地后退了几步,整个布满鳞片与细毛的椭圆形身体靠着借阅柜台缓缓下滑,终于仰天倒在了地上。它的六只胸足各自蜷缩在一起,猛烈颤抖着,看起来很像它的远方亲戚蟑螂。
  “老蠹,你还好吧?”坐在阅览桌一角的银发年轻男子丢开手中的书本,步履轻快地跑到这只足有一人高的巨型蠹虫身边蹲下,伸手拍拍它暴露在外的腹部。
  老蠹虫短促尖锐地叫了一声,风讯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荨麻大衣,大概是衣料上的纤维刺着了它。他本来应当感到抱歉才是,但他很高兴这一刺终于令老蠹虫那三对毛茸茸的细腿停止了神经质的抽搐。
  “你等等……”风讯说着跳起来跑到某个书架前,迅速浏览后,他取下一大卷羊皮纸,回到巨型蠹虫的身边。“吃点东西怎么样?你看,《中世纪女巫审判记录英国卷》,虽然还没正式过期,我想偷偷吃那么一两页应该没关系……”
  老蠹虫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触角,张开它强壮的下颚哀号道:“我没有食欲……一想到那个气味,我就快要休克了!”
  银发青年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没药、乳香、桂皮、丁香、白松香、肉豆蔻,一般来说,这些香料能够令人感到愉悦。然而,对于蠹虫来说,这些防腐香料的气味之恐怖程度远远超过沙林毒气,因此人类才将它们涂抹在木乃伊上,用以保持肉体不朽。一百五十余年前总公司检查团的那次到访,据老蠹说,已经严重损害了它的身心健康,这可能是事实,不过据公司上下的观察,它的食欲始终如一。风讯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古老文献,尘灰和碎屑从纸卷中簌簌抖落。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他继续劝诱道:“金黄酥脆的羊皮纸哦,希腊手工制作。”
  老蠹虫静了一秒钟,稍稍挪开蒙着自己双眼的第一对胸足。
  “哦,孩子,感谢你的好意,可是你看错我了。”老蠹虫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剩余的两对胸足牢牢抓住了羊皮纸卷。“我可不是那种监守自盗的人,我吃的都是按照规定可以销毁的过期档案……”
  身材高大的银发青年耸耸肩:“好吧,随便。我得去东术二科找八歧了。”他起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老蠹躺在地板上,抬高四脚端详着那卷羊皮纸,虽然模样还有些虚弱,表情已是满心欢喜。它慢慢地伸出空闲的两只脚,同时机警地张望了一下无人的室内,从那份珍贵的古代文献撕下一小角。经过了这样惨无人道的一天,是该用一点可爱的零食来安慰自己了……它刚陶醉地把纸片刚送进两片下颚之间咀嚼,档案室的铁门又被推开了。老蠹虫吃了一惊,呛咳起来。
  风讯探身进来,晶亮的深绿眼睛含着笑意。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不等老蠹辩驳,他已经抓起刚才丢在阅览桌上的那本《楚辞》,风一样又卷了出去。
  风讯的年纪尚不足两百岁,在长缨保险相叶市特别部工作已达110年之久,是外籍雇员中的元老之一。当然从外表上看,他还只是个高大英俊的银发碧眼青年而已。据说,在作为正常人类度过的前18年人生中,他曾是北欧某王国的王子之一,因为不幸中了后母的恶毒诅咒,与十位兄弟一同被化为信天翁,只有夜间才能回复人形。最年幼的公主为了救回他们,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昼夜用荨麻为他们编织外衣,终于救回了哥哥们。某一天,有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见这十一只信天翁从天空中飞过,于是他向空气和海洋的精灵打听它们的故事,并将它用纸笔记叙下来。
  童话的结局不外如是,国王娶了公主,还有一帮王子大舅子,永远幸福快乐。童话作家的笔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魔力,经过他的笔,一切便不再衰老,在时光无情的流逝中,唯有这些故事与人物像宝石雕琢的花朵一般永不凋谢。然而这位作家的叙述也不是没有缺憾的:首先,他的近视造就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将信天翁王子误认为天鹅王子;其次,十一位王子其实并没有就此完全摆脱后母的诅咒,在白昼,他们依然得穿着妹妹编织的荨麻大衣,才能够维持人形。至于王子中的某一位是如何辗转来到相叶市为保险公司工作,甚至伪造身份混入当地某大学,修读情报学硕士研究生课程——这些违法乱纪的勾当,当然童话中不会再予记载。
  无论如何,经过漫长的游历,抛弃了他那长达42个音节的异国皇族姓名,这位信天翁王子终于在遥远的东方大陆港口城市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与挑战。譬如说上班时间穿鼻环,梳莫希干发型,到KTV唱RAP歌曲,与部长争论加班费的标准,又譬如说,选修中国古典文学,被教授要求交出一万字的关于《九歌》的小论文。
  “八歧,你们帮帮我啦……”王子殿下抱着书本驾临东方术法二科,就是为了这篇论文。
  八歧烦恼地抬起右手,轮流搓揉八颗脑袋的太阳穴:“我们也是外籍员工好不好,你怎么不去问一科那些道士们呢?”
  风讯苦恼地说:“他们都去三清山开道教年会了啦。你们是日本来的,多少认识一点汉字啊……”
  八颗脑袋同时叹了口气,很显然这就是屈服的标志。八歧拿过风讯手中的《楚辞》,一手托着一颗脑袋,开始讲解。“九歌呢,是楚辞中的一组,分别歌颂九位神灵。哪一章你不懂?”
  风讯怯怯地指指“湘夫人”一章。
  八歧摇晃着她的八道脖颈,像一棵春天的树在摇晃它丰盈的枝条。“这是以湘水的男性神袛湘君的口吻来叙述他的爱人湘夫人,也就是湘水的女神。你念我听听。”
  北欧王子皱着眉头,一字一字结结巴巴地读道:“帝子降兮北渚,目吵吵兮愁予……”
  “是眇眇啦!就是模糊不清的意思。”
  “好吧……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白什么?”
  “白薠。”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这什么意思?这句我一点也不懂。”
  “大概就是说……”八歧咳嗽一声,开始翻译:
  “公主啊来到北岸,俺眼神不好啊心里愁烦。
  小风飕飕那个吹,湖水起浪啊树叶儿落。
  爬到草丛上俺放眼看,傍晚和美人约会啊要好好打扮。”
  这时,从近旁的沙发上传来一声冷笑。风讯偷眼望去,八歧却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这样。
  “那是来找双成的客户。双成有急事出去了,他已经等了小半天了。看样子不好惹。”她用两个脑袋望风,五个脑袋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掩护着最后一个脑袋向风讯低声说道。
  风讯禁不住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诚恳地说,那男人相当俊美。与风讯自身的闪亮耀目不同,与捕梦的温文雅靖也不同,这是一种如同用狼毫小笔精细勾勒过的无懈可击的端正美貌。据说古代曾有过一位美男子,每次乘车上街游玩,姑娘们都怀着爱慕向他投掷果实,导致他每次出游归来,车内都满是水果。倘若今天东方术法二科的这位客人生在那个年代的话,也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水果批发商也未可知。他看来有三十出头年纪,衣装非常简单,白衬衫加牛仔裤,然而一旦拿开了原先遮掩面孔的报纸,就再也没有谁能忽略他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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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22:00

之三  本日妖闻 XIII


  “九歌中的湘君与湘夫人两章,是分别以两位神袛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诗。大致的意思是说他们某次在湘江上约会,但不知何故互相错过,从而产生了怨怼和误会。”八歧继续为风讯讲解着,艰难地试图忽略沙发上英俊男士时不时扫过来的冷冽眼神。“你看,湘君一篇的开头和结尾,就是湘夫人的主要观点所在。”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行兮中洲?”风讯一面读出声来,视线一面随着八歧的手指移到了诗歌的结尾,“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银发的西欧青年猛地将两掌击合在一处,发出响亮的声音:“啊,我明白了!君‘不行’兮夷犹!可是,湘君到底什么方面‘不行’呢?”
  生有八颗美丽头颅的东洋蛇妖猛地拍打信天翁王子的脑袋,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你也敢选修古典文学!”
  沙发上的客户一个用力捏扁了手中的纸杯,半温的廉价咖啡泼湿了他膝上摊开的报纸,那英俊的脸上,有根神经仿佛就要短路了似地抽动着。
  “这几句话不是这么解释的啦!”八歧的注意力全然被风讯吸引了去,“这头两句的意思是‘说来不来磨磨蹭蹭,半路上被谁家小妮子绊住啦?’,结尾两句说的则是‘用情不专最讨嫌,不守信用还骗人’。”
  风讯再度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那位客户。所谓“雕塑般的美感”用来形容他真是恰到好处,熨贴妥当,不过这雕塑却是刚由钢水浇铸出来的,通红而灼热,肌肤下暗火游走,眼角眉梢钢花四迸。风讯有种错觉,好像只要稍微朝他吹口气,这位英俊男子就要熊熊燃烧起来了。幸运的是,在他就要爆出火焰的前一秒,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西方民谚
  “智者事前作观察,愚者事后生追悔。”——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
  “如果你因失去太阳而哭泣,那么你又将错过群星了。”——泰戈尔
  准备推开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的房门的那一瞬间,许多名言警句争相涌入部长的脑海,走马灯般旋转起来。
  这间办公室位于走廊右侧第三的位置,按照检查团自左而右的参观顺序,也是他们所要走访的最后几间办公室之一。虽然部长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与种种手段,企图拖延甚至阻止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命运的洪流毕竟不可抵抗,他们一行五人终于还是站到了这扇门前。
  或许那个人已经回去了呢?或许那个人今天没那么固执呢?或许那个人已经认不出她了呢?部长不能阻止这些侥幸的小念头泥鳅似地四处乱钻。
  “部长?”金手指国王在身后温和问道。美杜莎女士则不耐烦地用名贵的意大利手制羔羊皮鞋尖轻轻叩击地面。
  罢了……该来的总归会来。部长听天由命地闭了闭眼,转动门钮。
  看清门内的景象后,他那颗悬在半空的老心劈啪一声跌到了又冷又黏的地板上,不再跳动,活像只死蛤蟆。企盼中的侥幸事件,一样也没发生,今天果然是诸事不宜的一天。
  办公室内仅有的两名员工把九颗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什么,沙发上坐着的男性客户则向新进门来的五个人投去不悦的眼神。但那眼神并没能维持多久。男人纯黑的深邃眼瞳内,逐渐展现出复杂的表情。像是凌晨的海潮退去,露出平滑如镜的、能够映出碧蓝天空颜色的湿润沙滩一般,他眼里厌烦的神色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愕、惊喜——很快地,又转为炽热的愤怒。
  部长感到轻微的眩晕。一张端正而清俊的脸本身可以替代许多言语,更不要提它能够把情绪的感染力放大到何种程度,再加以充分传达。即便部长已经是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依然被这男子灿烂的容光照耀得目眩神迷。
  男子的目光灼灼地落在总公司检查团的行列中,神色之专注,仿佛要在人群中用眼光刺出一个洞孔来。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却只说了两个字。
  “是你。”清澈优美的男声,强压着肺腑深处的一点颤抖。
  被他注视着的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挽着金手指国王的纤美手臂刹那间变得僵硬。
  “是你。”她扬高下巴回答道。
  部长绝望地看着他们,仿佛亲眼目睹那支火柴终于无声地点燃了高能炸药粉末。
  数千年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早晚会相遇,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灾难,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在相叶市特别部,偏偏是在总公司全体巡查官面前呢?
  古埃及王饶有兴致地看看美丽的女同事,又看看眼前沙发上的英俊男人,后者正在慢慢地站起身来。两位当事人完全无视于周遭六人十三双眼睛的注视,彼此的视线像是在空中被牢牢打了个结,难分难解。
  “这是谁?”美杜莎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出声,好奇的目光在男子脸上游荡,“别告诉我这是你失散多年的丈夫啊。”
  “他确实是。”另一位女巡查官回答着,但并没有把视线转向她,而是依旧瞪视着眼前丰神清仪的男人。
  “啊?”美杜莎一惊,赶忙伸手稳住几欲跌下的墨镜,“什么?”
  男子的眼里含着凌厉的冷光,唇角却勾起了笑。“亲爱的老婆,好久不见。算一算……怕也有两千多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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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8 10:22:00

之三  本日妖闻 XIV


  两千多年前,那还是一个仙人与凡人混杂的年代:空中时时有须发皆霜的老者控鹤飞过;农人在田间劳作时,一不小心就会砸到修行尚未纯熟的幼年土行孙的脑袋;一场暴雨过后被困在你家水缸里的有角小青蛇,也许再一声霹雳,便会乘着风雷化龙飞去。
  在那个时代,湘江两岸的人们都称颂他与她的名,向他们祈求风调雨顺,地方安泰。他的领地在百里浩淼洞庭湖上,而她的居所在湘水源头,每隔一月,方相会一次。那一天沅湘之水必定平展如练,他们各自驾着桂櫂兰枻的龙船破开雪浪,飞一般驶向相约期会的地点,而他与她各自卓立船首,衣袂翻飞,容华璀璨。那奇丽的景象会使岸边的所有女子都停下捣衣的砧杵,孩子们奔走追逐。许多年后,盛唐长安街头,他读一本笔记小说,看到所谓“神仙眷侣”四字,胸中不由得三分自满,七分凄凉。那四个字,说的便是早先的他与她,湘君与湘夫人,湘水的两位守护神。
  可是,某一日,她静静地消失了。约定之处不曾见她的踪影,他驱龙船一路逆流向上寻去,她却如草尖悬垂的朝露在日光下无声蒸发,不知去向,只在江心与澧水之滨拾到她惯佩的两件美玉。他寻遍了蛛网交错的湘水支流,一无所获,便毅然离开故地,四处寻找妻子。两千余年间上穷碧落下黄泉,朝代变迁,多少次他辨认出荒野上因她步履踏过而生出的芳草,又有多少次听闻她如惊鸿一瞥现身某地,天下之小,仿佛他总能隐约听说她的消息,天下又如此之大,他始终寻她不着。宋末元初,他万念俱灰,回到洞庭湖上,却听水族禀报:湘夫人曾来过此处居住过三百余年,依然等不到他回转,半月前挥泪而去。他拂袖而起,却已是追之不及,徒然仰天太息。
  时光流转。
  为了行走人间方便,他束过幞巾,剃了额发,结起长辫,过了数百年又剪去长辫,直到现在,他成了一个穿洁白棉布衬衫与牛仔裤的男人,一头清爽短发,随身带着信用卡、手机与车钥匙,还颇能说几句梵语、英文和希腊文,遇见外国神仙时也能相谈甚欢。
  她留下的两件玉,他原本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年初听圣约翰说在纽约仿佛见过她,忙忙买了机票飞去,谁知机场安检死活不让他随身带着,只得摘了下来放进托运行李。到想起来时打开一看,玉玦已撞碎了一个角,好在早年他为这两块玉投了保,便来寻双成索赔。那两块玉皆是昆仑山雪水中流下的剔透上品,经神匠雕琢,年代也久远,时至今日价值已不可估量。他眼看着双成算出赔偿数目的时候吓得脸色发白,心思一转,便说,若是双成能为他找到湘夫人,他就不计较这玉玦的事情,放弃追索。双成为难得要命,只得天天借故躲着他,指望着他领了赔偿款,就此两清。
  只是双成算错了一样事情:一个抛弃职守、追妻两千多年的仙人,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从那之后,他每天上班时间到,下班时间走,安安稳稳坐在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里等双成回来。谁想到,就在这里,他能见到他失散多年的美丽妻子,挽着一个大饼脸的红毛男人呢?他眼里冷冽的火焰燃得更旺盛了。
  部长紧张的目光在湘君与湘夫人之间转来转去。
  湘夫人垂下视线,再抬起来时,眼眶里已盈得满满的都是水光,那楚楚动人的清丽风韵,那柔肠百转的哀愁情态,还有那千帆过尽皆不是的满腹委屈,部长只是一眼瞥过去,整个魂魄立刻轰地一声灰飞烟灭,就是神情峻厉的湘君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之微微一动。
  她轻轻从金手指国王的臂弯内把手腕抽了出来,向前走了一步,窈窕的身形战抖着,泪也在浓黑的睫上悬着发颤,说不出的孤清。
  湘君亦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抓住她,好让她从此不能再脱离他的掌握似的。然而那手停在半空落不下去。他们花费了太多的时光彼此追寻,一次次擦肩错过,到了真能相见的这一天,已经近乡情怯。
  她开启了唇,却发不出声音,两行清泪止不住地跌了下来。过了好一会,那对水气氤氲的杏眼才重新扬了起来,波光潋滟地盯着他。她猛地吸入一口气,企图压抑即将爆发的感情,但是收效甚微——她看起来仿佛立刻就要放声哭倒在他肩上。
  他微微地、惨痛地摇着头——他太清楚她的脾性。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紧紧捂住了双耳,张开了嘴,扎好马步,总之,做好了一切抵御巨大声响的准备。八歧同时转动所有的脑袋,与风讯对视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他们还是决定照做。不到一秒钟后,他们知道了这个举动有多么明智。
  “你个老不死的,你知道老娘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自那张娇柔的樱唇内,骤然爆发出狮子吼般的咆哮。美人伸出柔荑,利落地扯开湘君掩耳的手掌,反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当然,是一只雕塑般完美无缺、处处都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耳朵。
  “你!你也好意思说!”尽管饱满秀丽的额头上已爆出了青筋,只能顺着妻子的手劲偏着脑袋以免扯疼耳朵,湘君依然愤愤地叫嚷着发表自己的主张,“一声不吭失踪了两千多年,连张纸条也不留,我上天入地到处找你,你倒好,挎着一个红毛大饼脸——”
  “我一声不吭失踪两千年?!我坐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你整整三天,三天啊,你就是不来!”湘夫人把三根手指杵到湘君的鼻子前,声音已经突破高音C,以歌剧名伶的气势在房间内隆隆回响。“谁知道你半路都干嘛去了?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哪个做女人的不会愤而离家出走啊!”
  侮蔑、诽谤、讥讽和鄙视,种种情绪全部化成人耳可以接收的音波,经过多姿多彩的修辞法的砥砺,像磨得锃亮的标枪一般在空气中飕飕疾飞。
  “你胡说!我把湘水、沅水、澧水都找了个遍,找了十多天,你哪儿也不在!”湘君的音量与音高毫不亚于他的妻子,如果瓦格纳有生之年有幸遇见他,一定会欣然邀请他作为歌剧的一号英雄男高音,扮演罗恩格林之类的角色。“失约的明明就是你!”
  “你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给我说清楚你那三天都去哪儿了,老不死的,还敢说什么找我十多天——咦,等等,你去那些地方找我干吗?”湘夫人面上怒色稍减,疑惑问道,“我们不是约好了,在洞庭湖北岸第三个小汊弯口见么?”
  湘君惊讶地望着她,一手还保护着自己的耳朵。他张嘴像是准备反驳,但立刻又沉默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再开口。
  湘夫人揪着他耳朵的那只手显著地颤抖着。一种崭新的可能性呈现在她眼前,使她也暂时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
  过了大概有几个世纪那么久,湘君才用一种细微而软弱的声音说道:“我们……我们约的……不是观风亭渡口……么?”
  办公室内,忽然静得可怕。
  旁观者们纷纷将脸别开,避免与两名当事人发生眼神接触。毕竟,不论是神是人,意识到自己竟然为了个鸡毛蒜皮的误会,白白浪费两千多年宝贵光阴的时候,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就是旁人那种怜悯的、憋着笑的表情吧。毫无疑问,法老王是旁人中间最辛苦的一个,他努力地压抑着大笑的冲动,以免剧烈的胸腔运动将自己的身体震碎,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呃,收获。”他老气横秋地咳嗽一声,拍拍湘君的肩。“再过几百年,你们就会发现相处容易多啦,时间是夫妇间最好的黏合剂。”
  美杜莎从精致的鼻孔里哼了一声:“基奥普斯,这真令人惊奇,世界上还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法老王斜了她一眼。“事实上,今年恰好是朕和朕的正妃结婚4500周年。”说罢,他转头对瑟缩在一旁的部长说道:“今天的巡查非常顺利,我们预定今晚就启程赶回总部。”
  “哪里哪里,各位莅临指导是我们相叶市特别部的殊荣……”部长慌忙点头,一面舒了一大口气。
  法老的下一句话,令部长几乎将那口气吞了回去。
  “不过,我们这次来巡查,你也知道,主要是为了重新评估‘那个人’。我注意到他的办公室是锁着的。”
  “啊……那个人出任务去了……我这就打电话叫他回来。”
  法老摆了摆手。“我们去任务现场找他好了。”他回头看看正与湘夫人相对无语的湘君。“你也一起来吧?免得又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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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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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rko

只看楼主

2008-08-28 10:23:00

之三  本日妖闻 XV


  浩淼海平线上,半轮明月低悬。银纱般的月色下,少女熟练地为自己戴上赛车手套,麦色的光洁肌肤简直要自内而外隐隐透出光芒。她穿得很简单,无袖T shirt,磨白牛仔裤,黑色跑鞋,举止姿态轻捷、优美而又充满力量感,令人联想起古代克里特壁画上年轻的女斗牛士形象。
  “不穿赛车服吗?”镇魂趴在自己的浅绿色小甲虫车窗上,好奇问道。
  爱纹将头盔扣起,只露出一双生动澄澈的眼睛,透出笑意。“不用啊,这样就好了,又不是正式比赛。”她蹲下身紧了紧鞋带,又站起来原地轻轻跳了几下。
  另一方面,阿学正在试图摆脱非夫人的纠缠。玳瑁猫用爪子挂住他的沙滩裤,像一团甩不掉的奇特毛皮装饰品一样在裤脚上摇摇晃晃,似乎很不赞成他的冒险。镇魂跑过去,费了一番周折还是没能将非夫人从阿学身上摘下来,反倒被她挠了一爪。阿学终于向这只顽固的猫屈服了。他摇头笑道:“算了,我还是带着它吧。”他伸手捞起玳瑁猫,把它塞进自己的裤袋内。爱纹看了看他,一语不发地合上头盔上的挡风罩。
  “怎么跑?”阿学安抚地拍拍非夫人的猫脑袋,一边重新拉紧赛车手套。
  “从这里出发,绕过整个半岛,到老王家的工厂门口路灯下面掉头,再回来,跑三个来回,总共27公里,先到为胜。你要是害怕,”爱纹冷淡地说,“最好现在就认输,把那猫给我。”
  阿学却不以为意似地笑着,也不生气。“只要你想跑,我都会陪你跑。”
  爱纹向他转过头去,眼神遮掩在挡风镜下,难以解读。过了一会,她发动了车子,重新将视线转回眼前的近海公路。
  捕梦熄灭了手里的烟,从车后座拿出西装外套,走到路旁。
  “准备好了?”他问。
  得到爱纹与阿学的手势回应后,捕梦高高举起那件外套,猛然向下一挥。
  机车引擎高速转动,发出钢铁猛兽般的嘶吼,轮胎卷起的小小尘土还来不及散去,车身已齐齐冲入前方无尽的夜色中。爱纹的反应速度稍快一些,不过跑了数百米,已经与阿学拉开一尺距离。
  镇魂站在公路坡顶,远远俯瞰他们。喧嚣声已渐渐远去,月色下,两辆机车如两滴水银,在微微反射月光与海面波光的银灰公路上流畅滑动。
  很快地,他们已经到了岬角的大弯处,为了保证安全,爱纹尽可能贴近道路内侧,技巧而谨慎地压低车身,在强大的离心力下灵巧扭转方向,安全地通过了这个弯道。阿学紧咬其后,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取得更高的出弯速度,他没有使用与爱纹相同的保守战术,而是大胆沿着临海的一侧路肩行进,直到接近弯道的最突出点,也就是所谓弯心的时候,才开始转向拐弯。这其实是一般车手都能够使用的基本技巧,也是公认一般状况下最好用的路线。然而,在通常的赛道上若是发生打滑或是失控,其结果充其量是撞上挡板与沙包;在这样突出海面的五六米高的小悬崖急转弯道路上,却只能称之为亡命之举,稍有不妥,就很可能发生连人带车落入海中的惨剧。
  捕梦站在镇魂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如豆的两个小点,眉间越蹙越紧。
  过了弯道之后,阿学完全赶上了爱纹,与她并驾齐驱,分秒不差。而赛道的第一个折返点已遥遥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尽头。他们所跑的路线并不是头尾相接的环形,而是在一个巨大的V形路段上往返三次,这就意味着在折返的时候,他们必须高速变换到逆向的车道,实际上就是在路面上拐出一个极狭窄的U型弯,也就是所谓“发夹弯”。阿学在岬角大弯处取得的额外加速度逐渐发挥出作用,他反超了爱纹,在她左边领先大约半个车身,率先掉头折回。但是爱纹并没有就此被甩下。她把整个车身倾斜得几乎就要贴上地面,以此抵消急遽拐弯产生的离心力,通过微妙的操控和身体平衡,做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漂亮的甩尾漂移动作。
  “这是要利用漂移动作来保持高速,一旦回到直线赛道,她的初始速度就比阿学要高。”捕梦若有所思地说。
  镇魂点头,视线却始终离不开赛道。
  并行的两辆摩托车如一对尖刀,划然犁开夜的波浪。强力而狂放的引擎声混杂在海风里,一阵阵轰鸣着,向镇魂与捕梦迎面扑来。爱纹一骑当先,阿学随后,两道雪亮的车灯从坡下爬了上来,晃得镇魂眯起了眼睛。还没等她看清,两台重型机车已呼啸掠过面前,在275公里的里程牌下先后掉头,绝尘而去,路旁的草尖被气流带得一阵飒飒作响。
  “真危险的运动……”镇魂喃喃说道。
  捕梦摇了摇头。“真正的危险还没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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