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百花镇探亲。
柳意的死这段时间一直搅得我神魂不定,生意也搁浅,心烦意乱我希望看到陈鹏。
只有和陈鹏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我的生活是简单平凡的,我决定去百花镇小住两天。
跟小妹一说,她跳着双脚反对,理由是他们村里的神婆警告过我不能出门,否则有血光之灾。
我笑了,拍着她肩膀安慰她:“不是说三天吗?都过了好几天了。”
“但是你煞星未退!”
“小妹,拜托了,什么是煞星?煞星不退难道我就得窝在家里?还有,我怎么知道它退没退?”
小妹也说不过所以然,又拉不住比她高一整个脑袋的我,只好放手。
走之前我找来锁匠,把门锁换成据说最安全的防盗锁,以前那把只是普通的暗锁,只要一张硬卡片就打得开。
车还没出城就开始下雨了。黑墨墨的天空让人心情沉郁。车过大桥的时候,我看见河里赤红的水,果然上涨不少,三年前那个晚上,路过这条河的 时候,也是这样的汹涌的红泥水。
河的对面一个小山沟里就是殡仪馆以及那个公墓群了,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远远看见山坡上的群立的墓碑,今天对面的山头都笼罩在雨雾里,只能看见葱绿的树林。
我怅怅地叹气,不知道柳意的骨灰究竟是放在哪里?
滕志远那天去墓地难道不是为了悼念她?而是去调换骨灰的?
我眯起眼,想起他从接待厅后走出来的身影,难道柳意的骨灰还在殡仪馆?
这样一想我有点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下车去看个究竟,但是外面的雨越来越大,而且说穿了,我跟这件事还真是没有本质上的关系,我只好按奈住意马心猿,拿出手机,不想在公众场所谈论这件事,我给黄大坤的手机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柳意的骨灰很可能还在殡仪馆。
他没有回复。
他或许应该一早就去殡仪馆调查了。如果他真的关心柳意,死者为大,能让她入土为安,灵魂得到安息,他就应该立刻去办这件事。
以黄大坤的年龄和经验以及智慧,应该我比聪明老练的多,这件事算是移交给他了,我是不是应该放心?我决定暂时放下柳意的事,安心去陪我的未婚夫。
车到百花镇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镇上冷清的很。这是个古镇,据传明清年间这里以种花闻名,百花镇因此而得名,但现在看来,这里不仅没有鲜花满地,反倒是垃圾和泥泞随处可见。
穿过百年老街,我四处找人打听糖厂的地址,有三轮车夫围上来,争着拉我去。
讲好价,我坐了车,踩车的是个壮实的女人,很热情地说:“去糖厂很远呢,又在修路,连汽车都很难得过去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三轮车的蓬布有点破烂了,有雨水滴下来,座椅湿漉漉,看着路两边歪斜的木板房和门口用竹竿支撑起来的雨棚摆着的杂物摊,还有那些墙壁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小餐馆,真的替陈鹏伤心。
亏得他在这样一个地方呆了这么久,而且如果黄大坤不把他调回城的话,他还要呆两年。
确实在修路,一条不宽的乡村的公路有深深的车辙还浑浊的泥荡,三轮车东倒西歪地前进,颠得我骨头几乎散架,尤其是看见前面的女人弓着背,费劲地踩车,于心不忍,我叫住她,付了车钱,她惊讶地看着我和塞进她手的零钱,半晌才呵呵笑,说:“谢你了,不远了,拐过那个池塘就到了
我下车是因为走路也比这样坐车快。
这里是山口,风很大,用伞顶风而行,脚下又滑,走起来相当吃力。我只能顾着不要踩进泥水坑,也顾不得裙子已经半湿,早知道天气这么糟糕,出门的时候应该多穿件衣服的。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我终于看见前面的工地了,那里有醒目的标志物,一座状似烟囱的高塔,很多化工厂都有这样的建筑,不过这座塔还没完全拆除脚手架。
工地占地相当大,大约五六十亩的面积,如陈鹏所说,工地的一侧是陈旧低矮的厂房,想必是原来的糖厂,而其他的地方还是以空地为主,靠山的一侧有围墙围起的一个新修的车间已经初具规模,其他建筑还仅仅在打地基。
但粗粗一看,也知道这个厂投资不小,新修的车间相当大,那座高塔就在车间旁边。
整个工地都用围墙圈起来了,里面那个车间是很奇怪又圈了一层。我站住,隔着点距离仔细看。
新厂紧靠背后的山,所谓山,其实只是不高的红砂岩丘陵,比较连绵,有点山势而已,为了建这个厂,一大幅山坡都被切削,露出通红的岩石。
那个新车间就建在那个人工造成的悬崖之下。
也许因为雨太大,工地上看不到人来人往。
我走到大门口,从旁边的小屋中立刻走出两个身型魁梧的保安拦住我,喝问:“你找谁?”
我吓了一跳,什么架势啊?这破工地也值得这么紧张?白了那两个人一眼,我没好气地说:“我找陈鹏!”
“等着。”其中一个说完扭身就进去了,另一个还站在我面前,穿着雨衣,黑塔一样地挡着我。
真是没教养,我狠狠地嘀咕,这么大的雨居然让我干站着。
两三分钟后陈鹏打着伞踉跄着跑出来,看见我大吃一惊,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呀!”我委屈地说,眼睛就湿了。
“傻瓜。”他心疼地跑到我面前,抬手用衬衣袖子擦我脸上的雨水:“这么大的雨,你要来也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呀。”
我不说话。
他拉着我往里走,那个黑塔般的看门人又跨上一步,想拦着我,陈鹏也没好气地说:“我老婆!”
那个人这才犹豫着让开了。
我小声说:“他怎么这么凶啊?”
“我们这里外人进不来。”
“嘁!”我大不以为然,难不成别人闲得无聊,跑到这里来偷砖头水泥?
陈鹏半拖半抱地拉着我往旁边一栋两层小楼走。
还没到楼下,我就站住了。
楼前的空地上停了几辆小车,我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辆是黄大坤的车,尽管车尾的牌照号都被黄泥糊了个结实,但是挂在车窗上那个小小的绒毛玩具我还认得。难道他今天一早就跑到这边来了?我觉得寒心,他明明说只要有关柳意的事,再忙都有空的吗?怎么不去找柳意的骨灰,而跑来这破地方?
“走啦!”陈鹏拖我。
“这是你们办公室?”我悄悄问。
底层的门都是开向外的,全都关着,只有两三间挂了牌子,什么指挥中心之类的牌子。
“是啊,楼上是临时的宿舍。”
“那还不错嘛,怎么你说是……”话没有说完,底楼挂了指挥中心门牌的那扇门打开,出来几个男人,有说有笑,而我看了一眼就僵住了。
走在最前面的除了黄大坤还有滕志远!
打死我都不相信我看见的,我拼命揉眼睛,还是看见滕志远和黄大坤肩并肩地站在屋檐下。
这两个也看见了我们,滕志远本来笑容满面的脸顿时拉的老长,而黄大坤则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嘴角。
我没理会滕志远极为不满的眼神,而是瞪着黄大坤,很想冲上去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我跟他说了这么多,他都不还不明白身边这个人是凶手?
黄大坤把目光挪开了。
心虚?他在心虚?我愣住,难道他知道?那为什么他要和滕志远站在一起?刚开门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亲密如一条战壕的战友!战友?难道他们本来就相互勾结?
我不敢往下想,而陈鹏不由分说地把我拽上了楼,推进一个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滕志远怎么在这里?”我没等他开口就急急地问。
陈鹏本来想抱我的手僵住了,半晌才低声说:“你要是提前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你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今天一早他就和黄总一起来的,下雨之前还去里面的工地视察。”
我想不明白,我也不敢相信!难道我看错了人?黄大坤和滕志远狼狈为奸,联手害死了柳意?还是滕志远根本就是黄大坤的替罪羊?
我懊悔地吐血,我怎么可以轻易相信一个老奸巨滑的人!
陈鹏并不知道我生气的原因,只是看着我如困兽一般地在屋子中转圈。我确实怒火中烧,想找东西摔,可是陈鹏的桌子上除了一只不锈钢杯子和一个用易拉罐做的烟灰缸,就没一样东西可以给我解气。
我只好沮丧地坐到了床边,木板床咯吱地叫了一声。
陈鹏这才拿着干毛巾给我擦头。
“小陈,你下来一下!”楼下有人叫他。
“我去一下,你喝点热开水,暖水瓶里有。”他匆忙交代一句,丢下我出去了。
我胸口堵得慌,心如乱麻,怒火熄灭之后的悲凉让我害怕。
整件事我是无意间被卷进去的,说难听点,谁杀了柳意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知道的这么多,还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黄大坤,他们会不会杀我灭口?我是不是在自投罗网?
我害怕,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这么害怕,就是三年前那个晚上我也没有怕到这样的地步。陈鹏回来的时候我缩在他的床上瑟瑟发抖。
“楚楚,很冷吗?”他迫切地过来,用潮湿的被子裹住了我。
“鹏,你辞职好不好?”我哆嗦着说。
“怎么了?”
“你辞职!我们回家!”我气急败坏地嚷。
“安静点,安静点。”他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没事的,不要紧,相信我。”
“他们刚才叫你去干什么?”
“通知我换工作。”
“要调你回去?”我想起昨天黄大坤的话,还抱了一线希望。
“不是,只是换个岗位。”
我的耳朵嗡一声,仅有的一点希望破灭了。
“楚楚,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滕志远,可是我们也必要怕他啊,是不是?”他还在安慰我。
“他在这里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只是通知我不搞技术……”
敲门声打断他,陈鹏站起来去开门:“黄总?请进请进。”
我退缩了一下,看见黄大坤独自走了进来,门没有关,一股冷风直扑进来,我把被子裹紧了点,身上开始冒冷汗。
“你女朋友还好吧?”他问陈鹏。
“还好。”陈鹏笑着回答。
“瞧她冷的,你赶紧去烧点热水给她泡下脚,当心感冒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他端出长辈的派头来了。
“楚楚,我老了,你可以叫我叔叔了。”我想起他给我写的字条,全是屁话!
他不理会我愤怒的目光,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过头跟陈鹏说话,眼睛却看着我:“对了,小陈,忘了告诉你,滕志远现在是这个新厂的厂长了,明天董事会就会宣布。”
我的牙齿发出咯咯答答的声音。
“还有,”他不再看我,转向陈鹏:“你现在是质量监理,直接受公司领导,人事关系都转回公司总部,另外,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
说完,他扭头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鹏,他是什么意思?”我焦急地问。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意思就是我不归滕志远管,他就是想给我穿小鞋也难了。”陈鹏看得出也松了口气。
而我还在暗自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陈鹏留下来?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
“滕志远怎么成了你们公司的人?还当厂长?”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止不住的哆嗦。
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和车轮涉过积水的刷刷声,那一行人大约离开了。
“不知道啊,我打电话问问。”陈鹏说着就拿出手机拨电话。
我焦急地看着他,他的电话是打给在总部的同事,挂断电话后他说:“这个厂滕志远有股份。”
我呆呆地张着嘴,这么说他还真发财了?
陈鹏拉开门:“别想太多,我去打水。”
他走之后我才逐渐冷静下来。质量监理?哄鬼啊?这个地方又没正式投产,监理什么?黄大坤果然狡猾,居然想得出来,以这么个名目把陈鹏绑在这里!
手机响了,在我背后,我这才看见自己带来的背包还在背上。取出手机一看,是黄大坤发给我的短信,只有三个字:“你放心。”
放TM屁的心!我狠狠地把手机丢到了床上,假的!虚伪!卑鄙!我把能想得起来的所有骂人的话都重复了一遍,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
陈鹏提了桶热水上来,把我冰冷的双脚泡进去,热度顺着腿往上蔓延,打了几个寒战之后我身上绷紧的肌肤开始放松。
“你带什么来了?这么大个包?”陈鹏问我。
“给你带的衣服,还有吃的。”我这才想起来,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除了他的外套和长裤,还有几个食品袋和两个一次性饭盒,里面装着三只烧鸭和两只他最喜欢吃的椒油白切鸡。
“一早去买的?”他捧着饭盒不肯放手。
“嗯。”我点头:“是今天的第一个买主。”
他看着我勉强笑了笑,伸手环住我脖子说:“有老婆就是好。”
我伏在他肩膀上不说话。过了几秒钟,觉得他胳膊动了动,然后就听到吧唧吧唧的声音,这家伙,连这个时候都只顾着吃!
我挣开他的手,他立刻就把啃了一半的鸭腿塞进我嘴里了,然后笑呵呵地说:“我到楼下拿瓶啤酒。”
“鹏,我买的多,你也给同事吃啊。”
“知道。”他说着就提着袋子和饭盒乐颠颠地下楼去了。
我叹可口气,把泡起皱纹的脚提出水面,没有毛巾,湿淋淋地塞进他的凉拖鞋里蹭了蹭就放进被子里了。反正被子也是潮乎乎的,多这点水也无所谓。
就像我目前的处境,多点威胁也无所谓,大不了跟柳意一样。
我还是哆嗦了一下,我死了倒不打紧,可是陈鹏这么快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牵连他,我给他的委屈已经够多了,这三年真的很难得表示一下我的关心,不过就带了这么点东西来,他的感动已经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了。
我不能把他牵连进来!站起来,我已经打定主意,马上就回去。
楼下传来欢呼声,估计一帮被发配到这里的饿死鬼眼睛都会流口水的。
过了好一会儿,陈鹏才拿着一瓶啤酒上来,手里的东西只有一个饭盒了,他嘻嘻笑:“楚楚,只剩这么点了。”
“没关系,等你周末回家了,我们好好去吃一顿。”我温和地说,心里却在流泪,不知道这样日子还能延续多久?
一顿饭因为有酒吃得拖拖拉拉,加上陈鹏油嘴滑舌的热吻做佐料,我都不知道我吃了些什么,但好歹是吃完了。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他立刻就点头:“我送你,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而且我怕雨太大了,会出事,山下那条小溪都成河了。”
“你干脆跟我一起回去吧?”
“不行的。”他很为难。
我知道我没法说服他,陈鹏尽管平常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工作始终是第一位的。
他打着伞送我回镇上乘车,走的时候连那两个先前不让我进门的保安也笑嘻嘻地欢迎我再来。
坐在车上,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第一次觉得连这个破烂的小镇都是如此的美丽。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一直呆如木鸡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连车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哎呀,水涨得好快!”有人大声说。
我这才注意到,已经看到那条河了,果然,半天功夫,河水暴涨,离河堤只有大约一米的距离了。
洪水中有无数旋涡,而我的脑子里也有无数的旋涡,我觉得头晕,不再看水,而是看向对面的起伏的丘陵。
快到殡仪馆了,我心里一惊,我忘了柳意!
这时候没人可以帮到我,可是我忘了还有柳意!
她如今是鬼了,而且她是当事人,一只鬼应该拥有常人不能拥有的能力!她一定可以帮到我!
“停车!”我站起来。
车猛地刹住,车上一心看水的乘客发出骚动,不满地看着我。
“我要下车!”我急忙说。
售票员瞪我一眼,还是打开了车门。
车开走的时候溅了我一身的泥水,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墓跑,好在大雨天没人出来闲逛,否则看见我的样子不被吓死也会把我当逃犯或者精神病人抓起来的。
我要去找柳意帮我,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如今我只能依靠一个可怜兮兮死的不明不白的女鬼了。
公墓也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墓碑都在风雨中肃立着,我跑了两层了台阶就站住了。
我跑这里来干什么?柳意的坟是假的,里面不知道埋的是谁,我跑这里来有什么用?
“柳意!你给我出来!”我放开嗓子哭喊。
“柳意,这都是你引起的,你给我出来!要是陈鹏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树林里有麻雀被惊飞,扑棱棱地折腾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了。
嗓子嘶哑,都没人回答我,我颓然。
“你们这些死鬼!”我骂这些不会说话的墓碑:“快去通知柳意,叫她马上来见我,否则我吵得你们不得安宁!”
还是没有人回答我,这些沉睡的灵魂并没有因为我歇斯底里的吵闹而睁开眼睛看我一眼,连树林的麻雀都安静了,天地间只有呼啸的风雨发出的咆哮。
我蹲下去呜呜地哭。
“楚楚,你这是在干什么?快点回去!”有人一把拽起我。
我抬头一看,顿时跟被马蜂蜇一般惊跳起来:“放开我!你放开我!救命呀——”
“楚楚!”黄大坤吼了一声,脖子上青筋暴露。
“你要杀我吗?”我拼命地挣扎。
“你发什么疯?!”他的手跟老虎钳一般,死死地抓住我,推搡了两下,我手里的伞掉到了地上。
“赶快,跟我上车!”他赶紧把伞伸过来,胳膊牢牢地圈住我,我几乎脚不沾地地被他拖走了。
嗓子已经喊哑,这时候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才知道人在真正恐惧的时候是多么的软弱。
我横下心,不再挣扎。黄大坤把我拖下山,车停在殡仪馆大门口,里面的人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没人探头看一眼,我感到绝望。
他一把把我塞进车里,跟着也上了车,用遥控钥匙锁上了门。
从车窗上可以看见我的影子,面如死灰。
“喝下去!”他把一只精巧的玻璃瓶递到我鼻子下,我闻到酒精的气味。
“快点!”他说。
我慢腾腾地接过来,一仰头,喝了一大口,还想喝,被他一把抢过去了:“不是叫你喝完!”
人到了他手里,还有什么话好说?
但是并没有出现我预想的什么肚子痛啊,脑袋痛啊,口鼻流血等等现象,相反,我感觉心口暖过来了。
“好了,你脸色好点了。”他的声音也跟着缓和了:“楚楚,你这是干什么?跑在墓地里去大吼大叫?”
我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他皱起眉。
我还是不说话。
“楚楚。”他叹了口气,良久说:“我知道你看见我和滕志远在一起很气愤,我也知道你怀疑我的动机。这么说吧,我现在知道的比你多,我也知道凶手是谁,并且还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我不能跟你说,有些事,你知道越少越好!相信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看他一眼,还是沉默。他提到滕志远,说明他并没有指错目标,而且看起来他不是想杀我灭口,如果要灭掉我,刚才在墓地就完全可以做得到,反正又没人看见。我的心思开始松动了。
“我只能给你保证一点,我绝不会让陈鹏出意外!”
“你答应过我……”我这才喃喃地出声。
“是,我答应过马上把他调回来,但是现在我需要他在那里!”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答应过我……”我还是说。
“楚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答应你绝不会伤害到你和陈鹏!”他再一次严肃认真地给我下保证。
我不出声了,眼泪哗哗地流。
“好了,别哭了,赶紧回家去,洗个热水澡,你不希望小陈为你担心吧?”他温和地说,掏了张手绢给我擦脸上的水。
我接过来胡乱抹一把,又把他手里酒瓶抓过去喝下一大口。
他点点头,从椅子中间跨到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你……”我开口,又不知道该不该下这个台阶,有点尴尬。
“我是来找柳意的骨灰的。”他直截了当地说。
“找着了?”我挣扎着坐起来。不知道他酒瓶里装的是什么还魂水,反正这会儿我身上暖和了。
“暂时没有。”他说:“殡仪馆管理很混乱,那个存放骨灰的房间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
“怎么会这样?”
“他们的理由是不会有人打那些骨灰的主意。”他冷笑。
我沉默了。
车驶上公路,轻快地在大雨里滑行,我打了个喷嚏。
他在后望镜里看我一眼,摇摇头。
“那银行的事呢,你问清楚没有?”我问。
“楚楚,从现在起,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交给我来办,我不会让小意死的不明不白的。”他冷冷地说,看见我不甘心的表情,他又补充一句:“滕志远是冲我来的!”
我没听明白,瞪着他的后脑勺,他耳边的白发好像多了一点。
“小意只是被他利用了。”他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他……”
“放长线,钓大鱼。”他冷笑,随即又说:“好了,你别问了,以后我会告诉你来龙去脉的,现在我送你回去,你是回店里还是回父母家?楚楚,我看你还是回父母家去休息几天。”
我没反对,他好像对我已经了如指掌,也没问我地址,径直把车开上我回家的路。我也不会笨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很久没回过父母家,这三年来我甚至对逢年过节都感到抗拒,一到该团圆的日子,我宁愿跟陈鹏颠簸半天去他在小镇的家,这也惹得我未来的公婆对我相当的满意,只有陈鹏知道其实我是在躲。
他曾经多次劝我,我还是不肯轻易回家,尤其是和他一起。
每次陈鹏去我家,我父母尤其是我母亲都显得小心翼翼,好象欠了他一辈子的债,生怕得罪了他会让我受苦,母亲那种过分的热情和周到同样也让陈鹏尴尬,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来证明自己对我的过往不介意,但是母亲始终转不过这个弯,也让我倍感丢面子,我并不是破烂货,陈鹏也不是拾荒者。
黄大坤没有把我送到家门口,而是在巷口就停了车,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对我说要我别担心。
我担心也没用,我知道。他走之后我赶紧给陈鹏打了电话,一是告诉他我已经安全到家,并且要回父母家小住两天,另外我也直接地提醒他要当心滕志远,并且警告他不许跟滕志远单独去任何一个地方,不论什么理由。陈鹏听说我回娘家非常的高兴,但是对我的警告他也照例觉得我小题大做,也照样认为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本来就不是君子!”我怒气冲冲地反驳,并且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感冒了?”陈鹏急忙问。
“你到底有没听我的话?”我还在生气。
“听,听,老婆永远是对的!”
我叹了口气,只得说:“只要你不是口是心非就好。”
敲开门,老妈看见我非但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反倒惊慌失措地一把抓住我,嘴唇哆嗦得话都说不出来。我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问:“出什么事了?爸呢?”
“在啊。”老爸应声而出。
两位老人家好手好脚,我不理解地看着老妈。
“楚楚,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可以回来吗?”我很受打击。
“你怎么这个样子回来?跟小陈吵架了?你们是不是……啊?”
“妈,你啊什么啊?”我连忙说:“我刚到他厂里去看他,回来就弄成这样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确实不像样子了,岔眼一看,不会有人怀疑我滚过泥塘。
“你们真的没吵架?”老妈还是不放心。
“妈,真的没有,我们快结婚了。”
这句话总算使得母亲放我进了屋。真搞不懂这老妈是怎么当的,一听说女儿可以销售出去了,立马就喜逐颜开,当我是回门的姑奶奶,欢天喜地地把我让进屋,捧如上宾,端茶送水,忙得团团转。
我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裹着一张毛巾被,盘腿坐在沙发正中间,心安理得地打我的喷嚏,一边如接受八卦版记者采访一般,回答父母的提问,诸如:“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结婚之后住不住家里?”“你们回不回他老家去请客?”“他有没假期?你们去不去旅行?”等等等等。
我觉得安心,回到父母家那种久违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如果陈鹏不反对,如果他还是只得呆在那个破地方,我不介意结婚之后回家住,至少,老妈做的汤比小妹做的美味的多。
但是再可口的汤都不能彻底平复我暗流汹涌的心脏。我只能借打喷嚏和擦鼻涕来阻止自己去想这段时间的事情,坐在父母家那张我坐了近十年的皮沙发上,我突然觉得那些事离我非常的遥远了。
黄大坤叫我不要再插手,也许我真的可以不再插手,也真的可以不被牵连?
母亲在翻找她的药品箱,一边找一边问我爸那盒花了几十元买的速效感冒药被他乱丢在哪里了,老爸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笑了笑,鼻子已经被揪得通红,说话都发音含糊了。
妈妈端给我一杯水,手里捧着药丸,还不给我,坚持要喂我,我只好就着她的手吃药,她爱惜而满意地说:“以后啊,这些事该小陈做了。”
我含糊地应了两声,其实陈鹏已经做在前面去了。
有妈的感觉就是好,有娘家给我撑腰,至少被陈鹏欺负了都有地方诉苦。
柳意也有母亲,但是她死后,她母亲好像就没怎么露过面,也不曾出来说什么话,或许说了,只是我不知道,但是我记起在银行看见她的时候,她丝毫不像痛失爱女的样子,难道那一百万真的就可以抵消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真的就让做母亲的三缄其口?还有,她会不会事先知道有人会给柳意巨款呢?她又知不知道给钱的人是谁呢?如果滕志远和柳意是青梅竹马,那柳意的母亲自然认识滕志远,推而广之,黄大坤多年前就跟柳意的父母有交道,那他是不是也很早之前就认识滕志远呢?但他怎么会不知道郭真珍是滕志远的妻子?他说滕志远是冲他去的,那么他们之间有什么厉害关系,导致柳意死于非命?
想不明白,两边太阳穴又在剧烈地跳痛。我一边喝水一边皱起眉,杯子挡住我的脸,我从对面墙上的一块镜子里看到自己,被挡了半边脸且皱起眉头的我像足了柳意。
“妈,我们家在城里还有什么亲戚没有?”我问。
“怎么了?是不是想请客啊?”她立刻就联想开了。
“不是。”
“那你不打算请客?”
“还没商量呢。妈,我是想问,前几天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女的,跟我很像,会不会是我不认识的亲戚?”
“哪有的事,你爷爷奶奶都是外来户,就是有亲戚也在老家,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往来的,前年听到消息说,老一辈的都不在了,小一辈的又没交道,本来人丁就不兴旺。”
“那外公外婆家呢?”
“嘿,你小时候是他们带大的啊,坝上那些亲戚你都认识的。”
想想也是,我一直在乡下长到六七岁,而且后来每年都要回去一两次,印象里没有跟我同年的表姐表妹。
妈妈去了卧室,一会儿出来,坐到我旁边,将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是本大红色的存折。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给你存的陪嫁。”
“陪嫁?他有我这个活人就不错了,还要买一送一啊?”我打开一看,好几万呢。
“楚楚,小陈家也不是很富裕,你们办喜事啊,买家具啊都要钱的,万一买房子那就更需要了,我们就你一个丫头,不给你给谁?”
我只好收下,抱着妈妈撒娇表示感谢。
“好了,去睡觉,盖多一点。”妈妈说。
父母还是很爱我的,尽管当年我做错了很多事,也辜负了他们的心血,可是他们还是爱我的。但这样的关爱也还是没能阻止我感冒加重,到了下半夜,我开始发烧,烧得糊里糊涂,眼前有人影在晃,全是白色的影子,仿佛又有冷清的月光,凉凉的月色让人心生寒意。
我一向不喜欢月色,比起星光来,那点点闪烁微弱的光反倒让人温暖。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自己再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鼻子堵塞,张着干裂的嘴唇,呼呼地吐热气。
“妈,我想喝水。”我说。
妈妈立刻就把水端给我。
“妈,别告诉陈鹏,他走不开。”
“想告诉也不行啊,他电话打不通。”母亲有点埋怨。
“哦。”我不再说话,身上痛得厉害,翻身都很困难。
病房门被推开,父亲走了进了,裤腿挽得老高,一只手拿着报纸,一只手提着饭盒。
“还在下雨吗?”我问。
“很大呢,都有地方被水淹了。”爸爸说,把饭盒递给妈妈,就坐到一边看早报了。
“哪里被淹了?”妈妈一边喂我吃饭一边问。
“百花镇啊,每次洪水都躲不过。”
我一听,顿时就慌了,挣扎着坐起来,嘶哑着声音说:“爸,报纸给我,报纸给我。”
“你怎么了,当心针头!”妈妈按住我。
“陈鹏,陈鹏在百花镇。”
“啊?”父母也慌了,赶紧把报纸递过来,三个人凑到一起看。
早报的新闻很简单,说昨晚山洪爆发,百花镇全镇被淹,水深齐腰,受灾面积若干,受灾群众若干,尚未有伤亡和失踪人口。
我只看了最后一句就倒到了床上,水深只齐腰,还难不到会游泳的陈鹏。
“难怪打不通电话,说那里通信中断,正在抢修。”妈妈说,又安慰我:“别担心,小陈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他不会有事,可是我还是担心,要怪就怪该死的黄大坤不讲信用,不肯把陈鹏调回来!
他说他需要陈鹏留在那里?干什么?让他监视滕志远?陈鹏不会同意的,他从不干这样的事。不明白黄大坤的意图,但是我还是急忙打电话去找他,手机暂时无法接通,办公室的电话也没人接,百花镇的厂投资不小,这次被水淹了,好在还没投产,损失应该不是很惨重 。
正在焦急的时候,电话来了,陌生的号码,但声音一听就是黄大坤,没等我开口他已经说:“楚楚,你看了新闻吧?别担心,陈鹏好好的,他住二楼,一点事都没有,我已经派人去了。”
“谢谢你。”我吃力地说。
“楚楚,他可能暂时回不来,你安心在家等他,这件事结束后我一定调他回来!”
我不说话,他的保证能兑现几分我不知道,但是从他的语气里我感觉,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不知道他掌握了什么证据,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躺在病床上,我觉得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只要陈鹏是安全的,其他都跟我没关系。
黄大坤没有骗我,晚上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看新闻,陈鹏的电话就打来了,先问我感冒好没有,然后才说自己平安无事。
信号还是不好,断断续续,我一边听一边哭得一塌糊涂,一边又吩咐他要注意卫生不许喝生水……惹得老妈也在旁边擦眼睛。
小妹也来看我,跟我说旁边电器城的老板找过我,愿意接下我的店,出的价钱比我期望的还要高,我对小妹说:“明天你跟他说等我好了就把店清理了给他,还有,你在店门口写‘店铺转租,清仓甩买’几个字。”
“你不做生意了?”老妈问。
“要,等我结了婚再做,那个店现在也做不下去了,楼上接连有人跳楼,别人都忌讳。”
小妹还是有点难过,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这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一会儿梦见郭真珍提着把血淋淋的刀追杀我,一会儿又梦见黄大坤阴森森地笑着逼近我 ,到了面前样子又变成滕志远,甚至梦见陈鹏面无表情被人牵着脖子走,怎么叫也不理我,急得我满头大汗,疲于奔命。
“砰”一声巨响,我被吓得在直蹦起来,才终于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好好地躺在父母家的床上,睡觉的时候忘了拉上窗帘,阳光白晃晃地直射进来,恍如隔世。
我双手紧握着平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被踢到地上,醒了多半天,手脚才开始慢慢地能活动,我坐起来,浑身汗湿,软弱无力,但感冒却好了。
楼下乱哄哄,我走过去探头看,楼下有清洁工在掏被垃圾和数叶堵塞的水沟,把我惊醒的响声估计是清洁工的手推车撞着墙发生来的。
吃早饭的时候妈妈问我:“你昨晚没睡好吧,说梦话呢。”
“我说什么了?”
“什么都说了,一会儿叫人别杀你,一会儿又喊谁回来。”
我沉默着,做过的梦虽然凌乱,但是梦到些什么大概还记得。相关与不相关的人都梦到了,惟独没有梦到柳意。
她去哪里了?
我想不通。按她说的,当她还只是一只魂魄的时候不管白天晚上都可以随意出现,而且只有我能清楚地看见;过去若干天后,不能去投胎的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鬼,却只能出现在我梦里,而且每次都慌慌张张,难道做了鬼之后反倒没那么自由了?
想来鬼的世界也跟人差不多,有很多规矩的吧?
我很想见到她,尽管黄大坤一再申明是我误会他,并且也保证不会伤害到我和陈鹏,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能信他几分,我希望见到柳意,问个一清二楚,甚至希望她有能力保护我和陈鹏。
父亲照例去买早报,回来后很轻松地告诉我,百花镇的水已经退了,由于镇上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几年一次的洪灾,防范到位,并无人员伤亡,我多少放了点心。
顺手拿起报纸,翻到经济版。我对那些股市信息不感兴趣,只想找一找下面的广告栏,看能不能找到一家合适的店铺重新开业,但没想到经济头条消息就是威程集团的消息,我好奇起来。威程集团虽然是本市前十强企业,但有关公司的新闻报道相当少,总的说来,黄大坤是个低调的商人,有关他以及他公司的事情大部分是传闻。
新闻并不长,只是说据悉昨天的董事会开得不算圆满,董事会成员对公司的投资项目有意见分歧,但因为黄大坤是有绝对的控股权,在百花镇的新项目将按计划进行,至于细节还有待继续商讨等等。
报道里提到百花镇那个新厂是跟一家有外资背景的公司合作的,新厂的厂长是对方的代表。
我纳闷起来,滕志远什么时候成了外资公司的的代表了?他不是一直自己做生意的吗?
去医院打完针后我回到店里,跟电器商场的老板谈妥价格,我和小妹开始清理店铺的存货。
“姐,你真的不打算继续做了吗?”小妹终于问。
“不知道。”我把清理出来的纸箱堆在空地上。
那块红布当真被小妹挂在柜台后的壁灯上,还像模像样地扎成一朵花。我抬头看着那朵大红花,感觉有点怪怪的,伸手拉了下来。如果这块红布当真能挡煞气,我是不是该拿给陈鹏?
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陈鹏打过来的,告诉我厂里的水彻底退了,接着又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楚楚,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黄大坤决定撤资了!”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意思就是我很快就可以回来了!”他显得相当兴奋。
“我怎么听不懂呢?”我对这类事情完全是外行。
“你不用懂啊,你只需要乖乖等我回家就可以了!”他呵呵笑,又说:“楚楚,你要注意休息,那个店有小妹看着就行了,你看你,我才走了不到一个月,你就在医院三进三出了!”
我说不出话。他不提醒我还真没注意,其实我平常身体很好,这个月还真不知道撞什么邪了。
“店我已经打给隔壁的了,他出的价格比我期望的还高,我是不是运气来了?”我打算告诉他点好消息。
陈鹏听了后果然相当高兴,他早就巴望着我不要卖内衣了。
挂了电话之后我还是糊涂,虽然陈鹏要回来的消息很令人高兴,但是这种愉快很快就被疑问取代了。
报纸上说昨天黄大坤还表示要按原计划进行,今天就说要撤资?这是什么意思?这么重要的决定难道一夜之间就变了?陈鹏说是小道消息,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我真是病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都没问清楚。
再打电话过去,他不知道钻哪个角落去了,一直无法接通。
我只好拨黄大坤的手机,听到的提示仍然是关机。我真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留个手机号给我,还叫我不要再打办公室电话,却经常处于关机状态。
我还是拨了办公室的电话,不过是在路边的公用电话打过去的,他那个秘书冷淡地回答我:“黄总一早出差了。”
什么?这个时候去出差?“几时回来?”我问。
“不知道。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我挂了电话。
这个黄大坤不知道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沉吟起来。
下午的时候我决定去公墓看一看。尽管黄大坤答应我他会接手所有的事,可是现在看起来,他有点漫不经心,好像并不急于去寻找柳意的骨灰。柳意在梦里哀求我帮她入土为安,我不应该全部甩给黄大坤,我决定自己去找找看,而且我迫切想把柳意找出来。
去殡仪馆的路上,看到那条河,果然水面已经下降了很多,虽然还是浩浩汤汤的红泥水,但看起来温柔的多。
大雨之后的阳光格外的清澈,连带阳光下的万物都清新可人,下了车,山坡上大理石的墓碑发出柔和的光。
这里真的是很安静。我叹了口气,直接去了接待厅后的院子。
殡仪馆的管理确实不严格。接待厅的隔壁是卖骨灰盒的商店,里面的营业员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报纸了。
我站在爬满常春藤的走廊上,想起那天滕志远是从左边的门出来,我走了进去。
还是那个像图书馆的房间,架子上也还是摆放着冰冷的大理石盒子,像一本本永远翻不开的书。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仍然是没有看到熟悉的名字,甚至没有姓“滕”的,“滕”这个姓相当少见,我应该没有看漏。
如果说,不是滕志远换的骨灰,那么那天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我开始还以为滕志远是利用存放在这里某个亲人的骨灰,调换了柳意的,是不是想错了?
出了殡仪馆,我开始怀疑自己做过的梦。
梦里见到的柳意是不是只是我的幻想?
如果我后来梦见的柳意不是真的,那陈鹏怎么也同样看到了?如果是真的,那她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百思不得其解,我站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公墓,站在台阶上发呆。
这个公墓建成的时间并不长,以往城里谁家死了人多半都是自行找地方安葬,直到六七年前才开始划出这片山坡作为公墓,统一管理。
墓地里大约有百来个墓碑,我眯起眼,这个城市的死亡率是不是太低了点?这样一想,我忍不住笑,真是罪过呢。
没有别的事可做,我来到“柳意”的坟前,墓碑上只有四个字“柳意安息”,坟前的鲜花早已不见踪影,我蹲下来,开始想。
从头想起,不过不是在想死去的人,而是在缅怀我的记忆。
很多事情也许要真的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去回忆。我想起很多人和事,甚至包括连名字都忘记的同学,当然也想起曾经荒唐的日子。什么叫不堪回首大概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掉过头去看,我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爱上滕志远?明明知道他结了婚,也明明知道他妻子是个不甘示弱的女人,我还是很猖狂地跟他出双入对,毫无顾忌,我是在向那个成了合法妻子的郭真珍示威?我到底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想挑战另一个女人呢?
无论如何,郭真珍死了,可是我也没赢。“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诚如她所言,我们都没得到。
我惆怅,如果我知道郭真珍的墓地,也许我应该去跟她说一声抱歉吧?如果不是我,她应该会活的好好的,说不定已经当了母亲,带着孩子,相夫教子,也许滕志远也会仅仅是个商人,过着忙碌平淡的日子吧?
真的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地固执。
我站了起来,头有点晕,腿已经麻木,脚底在有无数小针在扎。郭真珍的葬礼是在这个殡仪馆举行的,她也许就躺在某个墓碑后面,既然来了,我应该去看一看,毕竟她是因为我才死的。
我也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背负着一条人命!
找遍了公墓,我都没有看到郭真珍三个字。是我走错了地方还是我记错了?我闭上去想,应该没有错,我真的来过这个殡仪馆,也真的看见过滕志远跪在她遗体前痛哭。难道?她是在这里火化却又没埋在这里?我知道郊县都有公墓,但有什么理由要舍近求远呢?
或者,当初我看到也还是假想?那场车祸其实她也没死?我打了个寒战,也不是不可能,我都没死,她也当然可能还活着!
但这个可能性很小,我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滕志远在墓地里看见我的时候曾经酸溜溜地说:“若为君故,沉吟至今。”如果我没理解错,他现在应该是单身,而且陈鹏也含糊地告诉过我没听说他又重新结过婚,也没见过他和哪个女人在一起,那就是说郭真珍还是死了?
如果郭真珍真的死了,并且真的是在这个殡仪馆火化的,就应该有记录。我立即转身下山。
那个卖骨灰盒的人还在,看见我还是面无表情,我只好上前问好。
他吭都没有吭一声,直直地看着我。
我觉得好笑,在这里工作久了,是不是人都会变麻木呢?
“你好,我想打听个人。”我说。
“是在这里上班的吗?”他只是嘴唇动了动。
“不是。”
“那我们这里没活人。”
我一呆,这倒是。
“那……”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了。
“你找谁的墓,说吧。”
“不是。”我吞吞吐吐:“我刚才去了公墓,没找到,也许还没埋,我想问问骨灰堂里有吗?”
“你自己去看好了,如果你不怕的话。”他大约觉得自己说的很风趣,呵呵干笑两声。
“就是怕呢。”我也笑:“刚才都走到门口了,不敢进去,麻烦你帮我查一查,好不好?”
“行啊,你找的是谁?”
“郭真珍。”
他从柜子里找到一本陈旧的帐本,还真的像是帐本,我想起《西游记》里被孙悟空涂改了的生死薄。他翻开来,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他的手指在上上面划动,翻了两页,就停住了:“是这个吗?”
我探头去看,是,是郭真珍。
“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就是被人领走了呗,你找来干什么?”
“哦,我是她表妹,一直在外地的,最近才听说她不在了,想来看看她。”
“表妹?都死了三年了你才听说?”
“是啊。”我含糊地应。
本子是“骨灰暂存登记本”,郭真珍的名字前登记的日子确实是三年前的,后面提取的日子则是在一个礼拜以前,提取人的签名非常潦草,除了一个“王”字,就认不出来了。
“谁来领走的呢?”我问。
“我怎么记得?这里每天都有人被送来,有时候一天来四五个,一般都不会马上烧了马上埋,存放几天就领走了,前面这几页是结存下来的,没人领的每年都延续下来。”
“那来领的话需要什么证明吗?”
“一般自己的身份证就可以了。”
“没证明是她的亲人就可以领走?”
“嘿!我说你这姑娘,你调查我们呢?”他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不是不是,我就好奇。”我连忙摆手。
“谁还吃饱了撑的?冒领别人的骨灰?那又不是好东西!”他不屑地把本子收起来,不再理我了。
那确实不是好东西,但滕志远为什么要留着柳意的骨灰呢?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我满腹狐疑地离开殡仪馆,现在唯一能证实的是郭真珍确实死了,但是三年来并没有埋葬,而是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直到一个礼拜前才被人领走。为什么呢?为什么中间隔这么长的时间?那个领走骨灰的又是谁?还有去银行转帐冒用郭真珍名字的又是谁?
难道滕志远三年前就在策划这起阴谋?不,不可能,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前根本没听说过黄大坤,也没听说滕志远跟黄大坤有交道,更没有听说过柳意,按柳意日记里所说,她遇到滕志远是在半年前。
郭真珍的骨灰被领走是在柳意死之后,会不会……?
签名的字迹不是滕志远的,虽然隔了三年,我还依稀记得他的字迹,那不是他签的名字,会不会是郭真珍的家人呢?郭真珍好像不是本地人,我记得有次过年的时候滕志远曾经告诉我,为了去谁家过年,他们大吵一架,然后他就跑到我这里来寻找安慰。
我很后悔自己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如果我也跟柳意一样,把发生过的事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下来,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的头痛了。
也许我应该去找一找柳意的母亲?至少她应该知道给她钱的是谁。
可是柳意的母亲又住在哪里呢?
柳意曾经说她父亲是原国有资产办公室的主任,滕志远也说过,他们是住一个机关大院的,而滕志远的家我是知道的,我叫了车直奔市政府宿舍。
走到半路我才想起来我记错了。,柳意告诉过我她父亲入狱后财产被查抄,她们母女是靠黄大坤的帮助租住在外面的。
该去哪里打听她母亲的住址呢?黄大坤肯定知道,可是这该死的家伙居然选这个时候出差?他不会是在故意躲我吧?他不在也没关系,我不能靠他,现在还说不准他到底有没嫌疑呢,我得自己想办法。而且如果黄大坤也有嫌疑,我就很被动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当然是好事,知道的不多不少反倒容易受威胁,除非我自己查得一清二楚,黄大坤搞不清楚我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秘密,他才不敢轻易对我下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尽管黄大坤现在看不出像反角,可是我也不能掉以轻心,陈鹏还在他控制之下呢,我呵呵冷笑,以小心之心揣度人心未必会错!
柳意在黄大坤的公司上过班,而且她上班的时候还没被黄大坤收藏,也许她的同事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中途下了车,随便找个公用电话打到威程公司人事部,接电话的是个男士,我装着一副悲伤的嗓子咬着舌头说:“先生,我是柳意的同学,刚回国,听说她死了,我想去她家看看,你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吗?”
对方迟疑起来:“这样啊?”
“是啊,先生,我和她在加拿大的时候一起租房子住的,我回来就从别的同学那里听到她出事了,求你啦,能告诉我吗?我这么远来就是想看看她……”说话中间还顺带吸吸鼻子,我心里暗自好笑,没想到我说起谎来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要是陈鹏知道了,保不定立刻就掉走人了。
“哦,那我帮你问问。”对方推辞不过,放了电话去打听了,过了一会儿,换了个女的接电话:“喂,你找柳意的家吗?她出事之前都没住家里了,我也不知道现在搬没搬,在沿江路的青草地小区,好像是6栋吧,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是6栋的底楼,你去问问吧,她妈妈姓李。”
“谢谢!谢谢!”我急忙放了电话。
沿江路离我现在的地点并不远,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快六点了,她妈妈应该是在家吃饭。
青草地小区面积不大,只有几栋楼房,看门的是个老头,他一听柳意的名字就急忙说:“是不是前几天死了的那个女孩子啊?”
“是啊。”我连忙把临时买的水果蓝给他看:“我来看看她妈妈。”
“哦,她妈是住这里,可怜啊,一个人,唉!”老头摇头:“你去吧,她家住在6号楼三单元2号,在家的,刚才还在院子里收衣服。”
楼道很狭窄,底楼的人家的大门在楼梯后面,尽管声控灯被我进去的脚步声打开了,这个楼道看起来还是相当阴暗。
敲门的时候我在想,黄大坤也真够吝啬的,人家老公因为他坐了大牢,他要么不帮,要么就大方点,安排人家住好点的地方啊,竟然给安在这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敲了半天,门里才传来脚步声,有人问:“谁呀?”
“李阿姨,是我。”
门开了,柳意的母亲探出头,我吓了一跳,几天不见,这个老太太真的是老了,头发一下子就全白,眼睛也失神了。
我黯然,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柳意的母亲,女儿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又声名狼藉,她独自一人不难想象是如何的煎熬。
“阿姨。”
“你……”她狐疑地看着我,脸色顿时苍白。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跟柳意有几分相象。
“阿姨,我是柳意的朋友,我来看看您。”
“你贵姓?”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阿姨,我姓王。”我想起那个登记本上潦草的“王”字,这个姓太普通,几乎谁都有王姓的熟人或者朋友。
她果然没有怀疑,把我让进屋后还在仔细打量我,我也不出声,如果从我脸上看出女儿的身影能给她安慰的话,我不介意被她盯着看。
“小王,你是小意的同学吗?”
“是。”我含糊地接话。
“你姓王?是不是……音音啊?都长这么高了?”
我笑笑,不置可否。她显然把我误认成了柳意小时候的伙伴。
“音音啊,小意她好狠的心啊,丢下我走了!”她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我急忙坐过去,抱住她肩膀,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被她哭得我也心酸起来。
“音音啊,你们原来一个班读书,连老师都说你们俩跟姐妹一样,你看你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小意她却……”
“阿姨,您别难过了。”我说,喉头梗塞,也陪着掉眼泪。
她哭了一会儿,才拉着我的手:“对不起,音音,阿姨实在是……难为你还记得她。”
“我也是才听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阿姨,存心要找总是找的到的。”
她点点头,擦擦眼睛:“你还没吃饭吧?我早听说你们家调走了,你现在都做什么呢?结婚没有?有孩子吗?”
我被她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胡乱点头摇头。
“唉,小意原来这么多好朋友,自从她爸爸……”
我不说话,在想怎么转移她的注意力。
“阿姨,听说柳意已经结婚了?她有孩子吗?”
“她……没结婚。”她母亲很为难地低下头。
“那她怎么出的事?是意外吗?”
“唉!”她重重叹气,半晌才说:“跟她未婚夫吵了架,想不开就跳楼了。”
“啊?”我假装吃惊:“她怎么这么傻啊?”
“唉!”
“那……阿姨,我老远来,没有准备,这点钱……”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
“不,不,不,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她慌忙推辞,又说:“阿姨有钱,小意走的时候跟我留了很多钱,我不缺钱的,你不要担心。”
“柳意很有钱吗?”我急忙顺着她的话问。
“唉,我也不清楚,她走了后一个女人给我打电话,说小意在的时候跟她合伙炒股票,赚了不少的钱。”
“哦,那这个人还有良心。”我说。
“是啊,小意的朋友都很好,就是她那个……唉!”
“她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是……唉,是个大老板。”
“没来看过你吗?”
“我不见他!”她母亲显得有点激动:“不是他,我们家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对柳意不好吗?”
“谁知道他是好心还是坏心啊?我听说……”她顿住了。
“怎么了?”
“唉,音音啊,你跟小意同桌,以前也经常到我家来,我当你也跟自己女儿一样,现在你又在外地,不相干,我就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憋很久了,不敢跟别人说,你听了也别说出去,知道吗?”
“嗯。”
“那个和小意合伙炒股票的女的跟我说,小意她未必是自杀的。”她压低声音告诉我。
“啊?”
“她听说小意死的头一天还跟她约了时间第二天要去做美容,好好的怎么可能自杀啊?”
“那您报案没有?”
“报了,警察也调查了,说没有发现别的,天气又热,耽搁不得,就……”她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那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啊.“
“唉,说起这个来就很复杂了。给我打电话的女的在电话里直哭,说小意是背着那个男人偷偷跟她合伙的,还说以前不告诉我就是怕那个男人知道,小意跟她很要好,有什么事都跟她说她,她怕连累她,求我不要再查了,其实小意没那么多钱,是她给的,给我养老的钱,还说她孩子才两岁,……那个男人很有势力,我想小意已经不在了,再查也不查不出什么名堂,那个男人的势力又大,万一人家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是罪过吗?我就没追究了。”
“哦,那难道是柳意的……”
“你别问了,反正小意也回不来了!”
我低下了头,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音音,你刚进门的时候我还以为小意她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拍拍她的腿表示安慰。
“唉,她爸爸出事后她就很恨我,老是责备我说不管着老头子,她就不想想要不是一心送她出国,她爸爸怎么做这样的糊涂事啊?”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述说,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太太也真够苦的,这么多事不敢去跟外人讲,一个人憋在心里不知道多难受,如今见了我,把我当成柳意的小伙伴,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小意走后我经常梦见她,还跟小时候一样。”她垂泪。
“阿姨,你最近梦见她吗?”
“有!”她很肯定地点头:“那个梦也怪,我梦见她还这么高一点,穿一条小裙子,浑身脏兮兮,说是给我打的电话,在电话里哭,说自己给拐走了,要我去救她。”
“哦?拐去哪了?”我心里乱跳。
“不记得,好像是什么新什么镇,我一惊就醒了。”
“那……阿姨,她葬在哪里呢?我想去看看。”
“就在西边殡仪馆后面的公墓,难得你有心。”她立刻就告诉了我。
我还想问具体点,又怕问多了老太太起疑心,只好站起来告辞。
她还拉着我不放手:“音音,你住哪里呢?要不就住家里吧?”
“不啦,谢谢阿姨,我住……亲戚家。”她说那个王音音小时候跟柳意是同桌,那说有亲戚在本市也不会太离谱。
她果然信了,不再留我,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才回去了。
我没有叫车,而是沿着江边的公路慢慢步行回家。
柳意的母亲也不知道是谁给的钱,但是现在看起来,给钱的那个神秘女人很可能跟滕志远是同谋 ,当然,前提条件是黄大坤不知道有过郭真珍这个人。
也不排除真的有个女人与郭真珍同名,但那也太过巧合,我把这个可能性先排除掉。
黄大坤如果想封柳意母亲的口,大可以直接把钱给她,没必要再通过一个中间人这么做,多一个人知道肯定不是好事。即便他预料到柳意的母亲有可能拒绝他的金钱,也没必要叫这个女人编出这样的谎话来糊弄老太太,那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性还是滕志远干的。
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不知道他这三年里都干了些什么?按理说这个城市并不大,但我仔细去想,我还真就没碰到过他一次,难道这三年里滕志远并在本市,而是去了别的地方发了笔横财?但如果真是这样,他有必要打黄大坤的主意吗?黄大坤说他冲他去的,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呢?
如果黄大坤肯干脆地告诉我就好了。不过我也想,也许这中间涉及到太多的经济利益和商业秘密,他不方便告诉我,即便告诉了我,我也未必能明白。
我只好暂时把这些抛到一边。
柳意的母亲显然不知道坟里埋的不是柳意的骨灰,但是她梦见过柳意,不过她梦见的柳意不是我看见的样子,而是她很小的样子,一个母亲在女儿死后梦见她尚幼小无助是很正常的,不知道是不是柳意特意托梦给她呢?
她母亲说最近一次梦见她的时候她好像被人拐带,找不着路回家,如果柳意的骨灰被带到陌生的地方,也许她托给母亲的梦在老太太的潜意识里就变成了这样。我想起最后一次梦到柳意也是在一个礼拜以前,会不会柳意的鬼魂因为骨灰被带离而不能来找我呢?
不管真假,我决定试一试。
老太太说是在一个叫什么新镇的地名,我印象里本市没有这个镇。
如果是郭真珍的家人带走了骨灰,那就应该是带回了她的老家,郭真珍的家在哪里呢?我努力去想当年的郭真珍,唯一能想起的除了她仇恨鄙视的目光,就是她说话的腔调,她的口音跟本地口音确实有区别,但区别并不大。关于她的家,我只依稀记得是在邻近一个两江交汇的城市,并且她的家据说在当地是望族,才养成了她飞扬跋扈的脾气。
我没有回家,而是回到店里 ,这里还需要清理几天。
回来的时候顺便到书店买了张交通地步,翻到本省的那张,埋头苦找。本省虽然地方口音本省虽然地方口音有很多种,但是沿这条江的几个城市差别却不大,我顺着地图上那条弯曲的蓝色线条看过去,看到L市的时候我停住了,应该就是这里了。
但是一个市有那么多个镇,谁知道是哪一个呢?
地图上的字非常小,而我又有点近视,店里的光线不够明亮,我看得脖子酸痛。
抬起头,卫生间旁边那扇小窗户透出光,可以看见后面院子里的人,有小孩子在追逐玩耍,还有成年人坐在花坛边纳凉。这栋大楼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死去的两个女人很可能已经被人遗忘了。
我拿着地图来到外面,门已经锁好了,路过的人还是会不自觉地在玻璃门前停留一下,同样也会不自觉地掠一下头发或者理一下衣服,再过几天,这几扇能给我安全感的玻璃将被拆除了。电器商场的门都是通透的玻璃,里面琳琅满目的家用电器吸引着路人的目光,看来我并不是一个做生意的料。
搬了把椅子坐在中间,那些挂着的衣服已经收起来了,整个店铺空空荡荡,只有沿墙堆放的废纸箱。还是点了蚊香,我打开所有的灯,坐到躺椅上。见到柳意的那个晚上我也是这样坐在这里。
不愿意去想别的事,我又低头看地图。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我终于在蚂蚁般大小的字迹看到湖新镇三个字,其他乡镇没有带新字的。
我松了口气,但随即就皱起眉,找到了这个镇好像作用并不大,我并不知道郭真珍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该如何去打听呢?
真的很后悔当初的作为。当年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也为了表示对他那个合法妻子的蔑视,我甚至只字不提,也从来不问,他告诉我多少我就听多少,如果我也像一般小女人一样追根究底就好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直觉告诉我我都应该去走一趟,即便无法打听到郭真珍的家,但是如果柳意的魂魄随骨灰带了那里,大不了住一晚上,柳意应该会来找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发了,洪灾过后的公路有地方塌方还在维修,长途车走走停停,到了目的地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出了车站,我有点茫然,该往哪个方向去呢?
看来还真的要在这里住一晚了。镇上只有一家简陋的交通旅馆 。旅馆是三层楼房,临街,有道大门通到后面的停车场,楼下是大大小小的饭馆,民以食为天,我还是填饱肚子再说。
正在打量哪家饭馆看起来相对卫生一点,一辆黑色的小车缓缓驶出大门,按了下喇叭,我抬头,只看了一眼,就不假思索地跨了一步,堵住了路。
几乎同时,车刹住,我瞪着车上的黄大坤,这家伙,原来跑到这里来了!
黄大坤也瞪着我,足足看了半分钟,他才咧嘴笑,并且笑得前仰后合。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老实不客气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和他同时问对方。
我闭了嘴。
“好!好!”黄大坤笑得直喘气:“看来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想不到啊,楚楚,你是我 见过的女人中最执著最聪明也是最勇敢的一个!”
他毫不吝啬地把赞扬的话丢给我,而我拉着脸,只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
“走,我带你去吃这里最好吃的菜。”看的出,他非常高兴,松了刹车,扬长而去了。
车径直离了小镇,我一直不说话,看来我找的地方是找对了,黄大坤也不是出差,而是偷偷跑到这里来寻找柳意的骨灰的。
“你找到了吗?”我问。
“找到了。”
“怎么找到的?”
“要找总找的到,楚楚,我人头熟,门路比你多,我找到这里不奇怪,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还在想该怎么回答,他已经笑着说:“呵呵,我忘了,你曾经和滕志远关系非浅啊。”
我听的出他语气里的讥讽,耳朵微微发烧。被人揭穿隐私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估计对于当年的事他可能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柳意的骨灰你拿到了吗?”我转移话题。
“现在不忙说这件事,等你吃了饭再说。”
车停在公路边的饭馆门前,他打开车门:“这里的鱼很好吃,是河鱼。”
我跟着下了车,饭店老板迎出来,有点惊讶地拍他的肩:“老黄,你怎么又回来了?”
“呵呵,带个客人来,楚楚,这是我当年的战友,一个班的,你叫林叔吧,这是我侄女。”我白他一眼。
黄大坤看样子是刚才过来吃过饭了,等菜上齐,他就到厨房跟老战友聊天去了。
鱼的确好吃,而且不与他同吃,我觉得自在,但是心里的疑问跟水草似的疯长,吃下去的鱼也就理所当然地进了草丛了。
吃过饭,跟着他上了车,他把车直向北开了几公里,停在了一片丘陵下的阴影里,然后慢条斯理地点了烟来吸。
“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
“等。”
“等?”
“是啊,等天黑。”
“什么意思?”我疑惑不解。
“楚楚,当年郭真珍是如何死的你还记得吧?”
我半晌才尴尬地点点头。
“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也脱不了干系。”他呵呵笑。
我不说话,他总不至于跑这么远是为了教训我的吧?
“楚楚,郭真珍死后,娘家人跟滕志远之间矛盾很深,一定要滕志远给个交代,另外她家的亲戚找了十多个人到滕家去威胁他,所以郭真珍一直没有下葬。直到几天前,郭家收到滕志远一大笔安葬费,才由她嫂嫂去把骨灰领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郭家在这一带人多势众,当年这件事闹得全镇都知道,而我碰巧在这里有两个战友,其中一个你见到了,另一个当过这里的镇长。”
“那骨灰是不是被调换了?”
“我也不能确定,不过时间太巧合了,如果你梦见的是真的,那就很有可能。”
“那郭家带回的骨灰呢?”
“埋了。前天埋的。”
“埋了?”我大吃一惊,这算什么事呢?如果是柳意的骨灰,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入土为安了,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去投胎了?或者已经走了?
我一阵失落。
“如果是真的,我要带她回家!”黄大坤很肯定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去拿……”我困惑不解。
“偷!”
“偷?”我张大嘴,同时莫名的兴奋起来。
黄大坤看着我,半晌笑着摇头:“可惜了,可惜了,小陈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呵呵!”
我不理会他含沙射影的嘲讽,追问:“你打算去盗墓?”
“是啊,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我不回答他,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是没胆量也有好奇心。
“你秘书说你出差了,原来你是跑到这里来盗墓。”我说。
“呵呵。”他笑了两声。
决定了该干什么,剩下的时间就只有等天黑了。黄大坤已经打听清楚郭家埋葬骨灰的地点,而且准备的相当充分,除了工具,他还买了一大堆食物和啤酒。
“不知道你会来,没买女孩子吃的零食,将就一下吧。”他很歉意的递给我一罐啤酒。
“太早了点吧?”我多少还是有点忐忑。
“没办法,要是晚上再出来,那个镇比较小,进进出出别人看见了会怀疑,我们毕竟不是去干好事。”他好像很得意也很有把握。
“你就不怕滕志远知道?”
“哈哈。”他大笑:“他算老几?再说现在那个厂已经让他鸡飞狗跳了。”
“听说你要撤资?”我试探着问。
“呵,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嘛,谁告诉你的?”
我没说话。
“又是风闻是吧?”他笑:“是的!那个套子已经下好,我就没必要继续跟他玩下去了,被水淹正好是个机会,本来其他股东就有意见。”
套子?我有点心惊,这是一个什么套子?他和滕志远到底谁给谁下圈套?
我只隐隐感觉,柳意的死并不是他们之间有过节的根本原因,而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线。滕志远如果只是为了掩盖柳意的死亡真相,早就应该想办法来对付我了,可是他一直都没再露过面,显然他的目标不是柳意也不是我。
“说起来,我跟滕志远还有点沾亲带故。”黄大坤仿佛知道我想问什么,不等我开口就自己先说开了头:“具体是什么关系我也说不明白,总之是很早就认识了的,有一些往来,但很少,我甚至不知道他老婆叫什么名字。”
“他老婆死之后,”黄大坤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搭理他。“郭家的人不肯罢休,闹着要分遗产,又要他赔偿,他那点生意自然被被瓜分了,当时他走投无路来找我,我就把厂里的供货都交给他来做,开始还先付钱,还把生意上各种关系都介绍给他,他也没再开公司,而是打游击,做了半年,有起色了,人头也熟了,心就贪了,开始在我面前耍花招了,好几次供的货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而且当时我们的产品他也在代销,拖欠货款简直是家常便饭,更让人可气的是,有次拉了一车皮货走,过了三四个月才跟我说没卖出去,那批货保管不善,变质了,要退给我,还要我赔偿损失,那次之后我就开始防着他,但是看在亲戚的份上,只有小部分生意还是过他的手,那段时间我听说他常在酒桌上抱怨,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还说过我现在瞧不起他,他将来会给我好看,或者还有别的,我都没往心里去。”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沉默着喝完手里啤酒。
“升米恩,斗米仇。”我低声说。
“是吧。”他只简单冷淡地回答了一句。
“后来呢?”
“后来他就离开了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再回来的时候是大半年前,好像发了横财,走路说话都不一样了,带着个外国女人招摇过市。”他刻薄地笑了一下。
“外国女人?柳意不是说你跟一个外国女人合伙吗?你还为此差点动手打她?”
“她都跟你说过?你真的能跟她的灵魂交流?”他皱起眉,扭头看着我。
我没回答,他怀疑这一点很正常。
“是。”他说:“是滕志远牵的线。”他点头,继续说:“在他给我介绍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他和小意之间有点不清不楚了。”
“等等。”我打断他:“柳意跟了你五年,而滕志远来找你的时候是三年前,难道一直没见过柳意?”
“是,小意不愿意出门,很难得跟我一起露面。去年年底的时候,那天是小意的生日,我特意带她去私人会所吃饭,才那里碰到的滕志远,我才知道,他们早就认识。”
“那你为什么不制止?”我记得柳意的提到那段时间黄大坤经常借口出差不在家。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抿紧了嘴唇不说话,良久才回答我:“小意一直很恨我。”
我诧异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小意跟他合作。”
“合作?”我还是没听懂。
他叹了口气,有点沮丧地摇头:“楚楚,女人的心很难测,满怀仇恨的女人非常可怕。”
“你……你怀疑柳意……?”我不敢相信。
“是的,我怀疑她跟他在暗地里算计我,于是我故意躲开,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滕志远介绍那个女人跟我合伙的时候我一口就答应了。”
我说不出话来了。
“楚楚,这些事跟你没多大关系,你尽量少问,知道了对你和陈鹏都没好处。”
我也隐隐觉得我还是离这些是非远点的好。
“好了,时间还早,你休息一下吧,晚上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他不打算再讲了,自己把椅子摇下去,很放松地躺着了。
我也知道今天晚上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里很僻静,准确点说只是一条乡村公路,除了偶尔过一辆摩托车,没有其他的人了。
黄大坤闭着眼睛,但是睫毛跳动,我知道他也没睡着。
“还想问什么?”他果然说。
“我不明白滕志远为什么要调换柳意的骨灰。”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又合上:“可能因为我多说了一句话吧。火化那天,我把骨灰捧进盒子的时候说要把小意最珍爱的那些小东西放进去一起下葬。”
“你是说,他以为骨灰盒里还有其他东西?”
“我也只是猜想。”
“火化的时候滕志远在场?”
“不,火化那天只有几个人在,火化之后骨灰盒暂存在殡仪馆,说好第二天早上九点半去取。”
“你自己去取的?”
“不是,她妈妈去取的,我迟一步到。”
“那你们都没注意盒子换过了?”
“楚楚。”他又叹气:“骨灰盒的外观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而且她妈妈和我都没多余的心思去注意这些细节。”
“那你有没有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没来得及。其实小意也没有什么特别珍爱的东西。”
“那你觉得滕志远希望找到什么?”
“楚楚,你这么聪明应该想的到他千方百计想拿到的会是什么东西。至于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你最好不要问,见过了也最好忘记。”他很认真地说。
我不说话,滕志远应该是在找那个白色的晶体,可是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值得费这样的功夫去找?黄大坤一再叫我少问,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来,只好转移话题。
“你还愿意为柳意做这些事吗?随便叫个什么人就办到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我问,盗墓这样的事毕竟很不光彩。
“有些事,需要自己做。”他淡淡地回答。
“你还爱她吗?”我还是问。
“她已经不在了。”
我闭了嘴,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因为柳意已经死了,过往的事情他已经不愿意追究,还是说不管还爱不爱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黄大坤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开口,过了大约半小时,很愉快地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果然睡着了。
我有点佩服他,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也睡得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树林里的鸟开始归巢了,车窗没有关严,有蚊子飞进来,又找不到出路,只在人耳边嗡嗡乱叫。
我还是睁着眼睛。
乡下的夜晚跟城市大不相同,没有闪烁的灯也没有散步的人,天一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星光,零星的星光。
我抬头看天,最初只能看见明亮的几颗,盯久了,就会发现漆黑的夜幕下,还隐藏着数不清的眼睛。
“楚楚,到时间了。”有人拍我肩膀。
我睁开眼,刚才还是盹着了。
“要不你留在车上?”黑暗中只看得见黄大坤晶亮的眼睛。
“不!”我急忙说。荒郊野外把我一个人丢在车上,我还真的有点害怕。
“那我们走吧。”他也不再多说,从后座下提出一只袋子,等我下了车,锁好车门之后他打开了一只手电。
“这边。”他低声说。
我跟着他手里的光走:“几点了?”
“两点半了。”
不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和两人的呼吸声,我还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儿。”他站住,手电的光射向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小路是通到山坡上去的。
“小心点。”
他走在前面,不时提醒我一句,而我注意到,走过的地方不时出现一座坟墓,这个山坡估计是周围的居民埋葬死人的坟山。
“怕不怕?”他吃吃笑。
“不。”我说,还真是不怕,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坝上不比这里,都是平地,也没专门的地方埋死人,绝大多数都是自家的田头,甚至有的还就近埋在屋后的竹林里。那时候小,也不知道忌讳,夏天的晚上经常和小伙伴一起去坟头捉蟋蟀。
这里也有蟋蟀,不干寂寞地嘶嘶叫,还有萤火虫,十来只聚在一起,点着小灯笼乱飞,看起来有点诡异。
进了树林之后,每到一个坟头他都会把手电移过去照一照,乡下的坟墓很少立碑,式样也差不多,有的草多点有的收拾的干净点,但大部分都几乎被荒草埋没。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黄大坤低声说。
我白了他背影一眼,都什么地点什么时间他还有心情发感慨?
“到了。”他突然停下来,我没有准备,抬脚踩掉了他的鞋。
他跳了一下,没有理会,手电的光落在旁边的土堆上。
那是一座新坟,没有抹水泥,只是坟头垒了条石,同样的,也没有墓碑。
黄大坤已经转到坟后,弯腰从口袋里拿了把小锄头。
“真的要挖吗?”我急忙跟过去,小声问。
“你以为来玩啊?”他用脚踩了踩地面,蹲下去动手开挖。
“你就不怕报应吗?”我也蹲下去,接过手电给他照亮。
“呵呵,我当过几年工程兵,什么坟没挖过?”他冷笑,扭头看我一眼:“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找时间给你讲故事,保证吓得你三天睡不着觉!”
我缩了一下,不服气:“无聊!”
他不再说话,专心掘墓,动作很小心,倒像是在挖古墓。
我抬头看一眼面前这个黄土堆,心里嘀咕:“又不是埋的棺材,怎么堆这么高?”
想到棺材,我哆嗦了一下,背心发寒,忍不住回头看。
“别回头啊,当心背后有鬼。”他冷不丁地冒一句。
我差点把手电扔到了地上,还是不自觉地靠近他一点。
“怕了?”他笑:“你不是说亲眼看见了小意的魂魄么?怎么这会子害怕了?”
我不回答他,在闹市里见鬼也比在这鬼地方见人好得多。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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