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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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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vi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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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0:00

 

  巨蟒“咻”一下降低身体,矫龙游水一般在殿内游了一圈,所到之处皆是惨叫震天,待他回头之际,口中竟已衔了几十个优伶,被它一口吞下,似乎还嫌不够,目光灼灼地瞪着龙王。白河龙王脸色灰白,冷哼一声,竟也现出原身,是一条同样巨大的白蛇,一头撞破殿顶,直飞上天。山主岂会轻易放过,从那个洞里直接追了出去,两条蛇在半空互相翻卷纠缠,斗得惊天动地你死我活。


  覃川乖乖躲在桌子下面,那水晶烛台、不长眼的刀剑、湿淋淋的鲜血乒乒乓乓砸在桌面上,倒也伤不到她分毫。正想找个空隙偷偷溜出去,冷不防胳膊突然被人拽着把她拖了出来,傅九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护着,你先逃出去!回院落里把房门紧锁,不许出来!”


  她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忍不住抬头看着他。傅九云眉间满是黑气,脸上隐然有痛楚之色,分明中毒已深。见她打量自己,他不由微微一笑:“没事,死不了。”


  身后有两个优伶挥刀劈上来,傅九云抓起她的腰带,拦腰一抱,并不欲与他们缠斗,闪身让过去,霎时化作一道白光,将覃川送到殿门处。


  “快走!”他推了她一把。


  她一只脚踩上门槛,犹豫了一下。


  快了,就快到了,就快成功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犹豫?身后打杀的惨烈声音原本就与她无关;香取山今天就被摧毁,也与她无关;所有人都死了,更是与她无关。何必犹豫?


  可是好像后面有什么力量在柔和地抓着她,不得不回头看一眼,一个个看过来:被吓晕的翠丫、中毒后躺倒在地不能动弹的玄珠、施法护在玄珠身边的左紫辰……当然,还有那个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爱开玩笑,风流倜傥的九云大人。


  他说一生也不会离开,这么美好的誓言,她曾以为再也听不到。一直觉得他是个难对付的人,心底隐隐有些排斥,可是他待她又会很温柔。救她、为她敷药、总是有意无意让她哭,最后又温和地抚慰她。他说:过一个女人该过的单纯生活。


  如果留下,那会是个怎样美好的开始?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开始认识的是他,后面会不会有不同?


  可是她给不了任何肯定的答案,一个女人该过的单纯生活,她永远也过不了了。


  与他们相逢,或是再相遇之前,她真的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从心底生出一股不舍之意。在离别面前,曾经所有的伤痛仿佛都变得没那么重要;在即将到来的死亡身边,那些爱与恨也会变得十分渺小。


  对他们很多人来说,遇见自己,再度重逢,或许是一个开始。


  可是对她而言,这一切却已经是结束了。


  覃川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下一刻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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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0:00

 

  离开(三)



  殿内杀成一团,殿外的情况只有更糟糕。龙王这次真是做了完全周密的计划,先用毒酒撂倒那些厉害的,外面再派人放火烧山,只要通明殿内有弟子逃出,立即围剿。这样内外夹击,香取山当真岌岌可危。


  因见殿内有个小女杂役出来,守在外面的龙王部下一拥而上,挥刀便砍。“铿铿”数声巨响,众人只觉好像是砍到了什么极硬的东西上,震得虎口剧痛无比,定睛一看,面前却哪里有什么人?刀剑全部砍在一块突然出现的巨石上,连个印子也没砍出来。


  众人疑惑地回头张望,身后风声泠泠,龙王与山主犹在半空斗得你死我活,除此之外半个人也没有。


  正是惊疑不定的时候,忽听通明殿内杀声阵阵,山主的弟子们似乎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狂吼大叫,抽出随身佩带的武器与殿内所剩不多的优伶们决一死战。那些或吓晕或发抖的杂役们也终于振作,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好歹也能打个闷棍什么的,优势渐渐朝香取山这边靠拢。


  “轰”一声巨响,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撞倒,弟子们浑身浴血冲了出来,与守在外面的龙王部下再次战成一团。在这生死关头,谁也想不起来平日里学的仙法仙术,刀剑是最直接的武器,连傅九云也抢了一把长刀,瞬间砍倒四五个人。


  因见外面火势凶猛,傅九云只怕蔓延到自己的院落里,眼看龙王将要落败,他索性虚晃一招,转身往自己的住处奔去。


  “九云!”左紫辰突然在后面叫了一声,“覃川没在你身边?!”他语气极严厉,像是责怪他没能看好她。


  傅九云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见他怀里还扶着奄奄一息的玄珠,不由嗤笑道:“怀里抱着别人,你问的又是谁?”


  左紫辰闭嘴不语。


  傅九云停了一下,才道:“只怕火要烧到后边院落,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人已经化作一道白光,眨眼便去远了。


  玄珠浑身发软地靠在左紫辰怀里,抬头定定看着他,声音虚弱:“紫辰……你、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左紫辰抿着唇,转身将她放在一处安全的角落,低声道:“我这里有解百毒的药丸,你先吃一颗。”


  他把药丸放在她手里,她却一把丢掉,抬手紧紧抱住他,哽咽道:“我不要什么解毒丸!你留着就行!你留下来!”


  左紫辰将她的双臂掰开,拾起那粒药丸用力塞进她嘴里,冷道:“不要拿自己的命当玩笑!”


  玄珠闭上眼,只是默默流泪,过了很久,才低声说道:“她走了……她不要你,你何必还要找她?你是不是没长眼睛?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是谁你不知道吗?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你才明白?”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两下:“你歇一会儿,我去找人。”


  玄珠猛然睁开眼,死死瞪他,厉声道:“左紫辰!你明明什么都忘了!你明明只有靠着我才能活到现在!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你去找她有什么用?国仇家恨摆在这里,你还以为能回到以前吗?”


  左紫辰默然片刻,忽然轻道:“你也知道我遗忘的事情,什么国仇家恨?你知道她是谁?”


  玄珠一下子哽住,暗悔自己失言,死死咬住唇,只哀怨地看着他。


  左紫辰没有等她回答,起身走了。她在后面狠狠地叫了几十遍几百遍,他还是连头也不回。从以前就是这样,无论她对左紫辰怎么好,他也不曾回顾过自己,他心里永远是帝姬帝姬帝姬。如今他忘了一切,心里依然没有她,只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杂役。


  她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输给帝姬的,不管她做的怎么好,也没有人愿意看她。她没有尝过人情之间的温暖,却先体会到了人心的冷酷;没有学会好好爱上一个人,却先明白刻骨嫉妒仇恨的味道。


  玄珠死死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淌下来。


  在她哭得最伤心的时候,傅九云正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脸色铁青。左紫辰追上来,见到这情形,立即转身往外走,一面说道:“我去别处找找。”声音忽然有些颤抖,一路过来,见过遍地尸体,有被刀剑砍死的,也有被火烧死的,里面会不会……有她?


  傅九云似乎也在想同样的事,几乎是瞬间就冲出门,顺着原路细细密密来回搜索。忽见一段烧焦的树丛中露出半截灰色衣角,正是覃川常穿的衣服。他的心脏几乎要停了,屏住呼吸将树丛里那个焦黑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抱出来,尸体的脸被毁得什么也看不出,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化成灰,倒是腰上系着的荷包奇迹般地丝毫无损。


  傅九云双手一紧,死死盯着那个荷包:牛皮袋、牛筋绳、上面绣着一片蹩脚的叶子。覃川总是将这个荷包小心放在怀里的,里面不多不少,永远是二钱银子,一把断了的木梳。


  他听见脑子里嗡嗡乱响,生平第二次,彻底地感到茫然,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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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0:00

 

  **


  左紫辰曾做过许多模糊不清的梦,在他的双眼失去光明的那一年里。梦的内容怎样也记不得,可是梦的颜色却历历在目。


  那是血一般红的烈火,像是要吞噬世上的一切那样焚烧着。火焰中有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琉璃宫,火焰上有群魔狂舞,一口一口把从宫里逃出来的人吃掉。他时常就这样被惊醒,那一年,他脆弱且敏感,什么也记不起,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玄珠温柔地服侍他,陪着他,告诉他那不过是个梦,没什么好在意的。


  是的,不过是个梦,并不需要时常念着。直到今天,他看见被火焰覆盖了大半的香取山,隐隐约约,竟从心底感到一种曾有过的恐惧。那并不是梦,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大火,他甚至记起自己曾有过无比的绝望。


  心神不宁,从刚才开始他就心神不宁,茫然地在火海中徘徊。他是出来找覃川的,结果竟莫名其妙走上了东面山顶的夜寐阁,四周安静无比,只有烈焰吞噬树木发出的噼啪声,浓烟遮蔽了视线,他想自己是走错方向了。


  转身正要回去,半空忽然传来一声锐利的鹰啼,紧跟着一只巨鹰拍打着翅膀,自火海中钻了出来,其速如刚射出的箭矢,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安然停在不远处。


  上面跳下一个少女,一身红衣,比火焰的颜色还要烈。明明是浓丽的乌发红衣,却不见一丝俗艳,她看上去是那么娇柔清灵,明亮的双眸里甚至有着天真且妩媚的笑意。


  左紫辰浑身没来由地一阵颤抖,突然听见自己心脏停止的声音,像是一块冰碎开一道缝,甚至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脸,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剑戳入心底,覆盖在记忆表层的冰块瞬间被击溃,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画面急不可待要钻入脑子里,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脑门会因此裂开,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额头。


  她似乎有些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淡淡一笑,低声道:“这里最高,对不对?好东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从何处生出一种冲动,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道:“你……帝姬……”


  她对那两个字的称呼毫不惊讶,偏头望着他身后遮蔽天空的浓烟,火光在漆黑的眸子里跳跃,妩媚里多了一丝诡异。她的声音很浅淡,没有玄珠那种冰泉般的清冷透彻,倒像是一阵轻轻微风:“你认错人了。”


  左紫辰没听清她的低语,他的头颅几乎要爆裂,痛得浑身发抖。


  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无法抗拒被遗失了很久的回忆回归的冲击,一张张画面清晰地闪烁而过,里面的自己还是个青涩少年,双目微冷,满腹心事,不易亲近。


  想起来了……


  想起在朝阳台上初见,她跳了一曲东风桃花,当时还是个十三岁的纤弱少女,半张脸藏在轻纱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里面满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在朝阳台上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她,鼓足勇气要去勾搭,找了个无比蹩脚的借口: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动拥抱他,还没有成熟的身体,却不顾一切要贴近他。两个人静静拥抱着,坐在窗台上看朝阳,然后趁天没亮没人发现,他再偷偷离开,省得被侍卫们发觉。


  还想起……想起她充满绝望而阴冷的怒意,厉声骂他:无耻国贼!然后挥剑而上。他的双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么多,想告诉她的话也有那么多,可是他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眼前的人开始模糊变形,火焰浓烟也渐渐看不清了。左紫辰摇了摇头,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语未了,人已经晕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里的银针,面无表情地转身,丝毫不为所动。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晕过去的那次,那大约是她有生以来最失态的事情了,揪着她的襟口没命的晃,自己差点被她揉成面条。


  玄珠那时厉声骂她:你这个残忍无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么敢?!你怎么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静静看着左紫辰昏睡过去的脸庞,他的手还攥着她的袖子,怎样也掰不开。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将袖子撕下一幅,嘴唇微微翕动,似是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抬脚在地上看似杂乱无章的草丛里连踢三下,夜寐阁的石门轰隆隆打开了,神器冲天的光辉与威仪风一般扑面而来。玄珠没有骗她,这里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场所。万宝阁和地下宝库,不过是小打小闹。如果不是龙王这次突然发难,她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机会绕过严密的监视,来到夜寐阁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犹豫走进了石门中。


  **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个月,白河龙王在香取山作乱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顿美餐。香取山数百弟子和杂役死伤过半,被烈火烧毁的房屋也是过半。同一个月份,谁也没发现,夜寐阁最顶层那件封印了数百年的宝物不见了,同时一个小杂役就此离开香取山,再也没回来过。


  覃川的名字被记录在死亡杂役名册里,赵管事领着其余侥幸活下来的杂役们烧了些纸钱衣物给死者,只有翠丫哭得最伤心,她再也见不到可亲的川姐了。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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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1:00

 

  前传(一)



  覃川在十三岁的时候,还不叫覃川。大燕国风俗,贵族女儿在十五岁及笄后才由父母血亲赐字,这个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时候她还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唤一声“燕姬”。父皇母后,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宝安帝会是大燕国最后一个皇帝,大燕精工巧匠众多,国力强盛,周边诸侯俱臣服,虽说到了宝安帝的时期,已有式微迹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有个几十一百年,这国家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宝安帝与皇后成婚二十余年,帝后伉俪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后宫中虽有嫔妃众多,于子息上却缘分单薄,只另有两个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极好,脾气也讨喜,宫里难免人人娇宠。


  彼时大燕国民风开放,女子当做男子来养,习武习文,更以雅擅歌舞为荣。倘若有人家中女儿歌舞出众,那是人人羡慕眼红的事,与民风保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西方诸国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着兄长们一共读书学武,又因为大燕皇族嫡亲的血统与常人不同,长到十三岁就另有先生传授罕见仙法。听说原本大燕皇族极擅仙术,不过一代代这么传下来,成百上千年过去,难免会有遗漏,到了宝安帝这一代,只剩个白纸通灵术能学了。


  那会儿帝姬刚满十三岁,也刚刚和先生学习这种讨厌的仙法,为了通过白纸媒介召唤灵兽,一天要在手指头上扎几十下,几天下来,手指头就没一块好皮肤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几天听皇后说,下个月姨母要带着玄珠表姐入宫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苍蝇似的心里不痛快。玄珠比她大两岁,上个月刚满十五,姨夫赐名玄珠,在这之前她和帝姬一样没有名字,当然,帝姬从来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觉从没得罪过玄珠,但她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顺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对。听说帝姬练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卖弄地到处给人看;听说帝姬背了几首诗词,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词汇全背下来。这还只是没见面的时候,等见了面更不得了,帝姬说一她就非要说二,反正她在玄珠面前好像全身都是错,就是被她从头到脚看不惯。


  早上先生交代的十张白纸变幻出十只仙鹤的任务怎么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面,不是跳出来青蛙就是变成一只崴脚麻雀,帝姬心里烦,索性把那些白纸全部丢在地上,一肚子恼火地去御花园散心。


  刚好二皇子从宫外回来了,见她气呼呼地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折白纸,阿满在后面苦着脸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过去摸摸帝姬的脑袋:“怎么,被先生罚了?”


  帝姬素来最喜欢二哥,她虽有五个哥哥,但老大稳重,老三阴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过于亲近,唯有这个二哥性子开朗爱玩,从小就爱以“体察民情”为由出宫玩耍,每次回来还给她带许多有趣的玩意,一见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没什么,就是听说玄珠要来,心里烦,怎么也唤不出仙鹤。”她把折好的白纸撕成许多小条,从指尖的伤口里挤出一滴血涂在上面,“碰”一声,那条白纸变成了呆头呆脑的乌龟,在桌上爬啊爬。她恼羞成怒,直接把乌龟丢进池塘里去。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来,拿玄珠当什么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实承认吧!”


  他见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从怀里神秘兮兮地取出两幅画轴放在桌上:“看你这么生气,二哥给你看个好东西。你在外面就算花上一千两黄金,也未必卖的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时大为好奇,见他这么神秘,还以为是春宫图,脸红心跳地展开来,那画上却只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红,梅枝笔法潇洒风流且不失劲道。


  她撇撇嘴:“画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两黄金吧?”


  话刚说完,忽觉寒风习习扑面而来,本来春光明媚的凉亭里竟仿佛下起了小雪,一枝红梅绽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样。


  帝姬倒抽一口气,赶紧揉揉眼睛,那枝红梅还在,娇嫩的花瓣甚至随风瑟瑟摇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是个幻觉。


  二皇子得意洋洋地把画轴卷起,诸般幻象顿时消失,他说:“怎样?值不值千两黄金?”


  帝姬怔怔点头,赶紧问:“你在哪里弄的?谁画的?”


  “前几天我出宫,在路边见到个画摊,周围围了许多人大呼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来是有人当场作画。此人名叫公子齐,在民间已是名声显赫,只是脾气古怪,声称只作画不卖画,这两幅倒是我磨了好几天,借来玩赏的。过几天还得还回去。”


  帝姬赶紧展开另一幅画轴,这次纸上却没有花鸟鱼虫,而是花了一座华美宫殿,殿前有十几名美艳舞姬怀抱金琵琶舞蹈。渐渐地,那些舞姬仿佛出现在了眼前,身姿轻盈妩媚,纤腰款摆,反弹琵琶之态妖娆无比,虽然没有乐声难免美中不足,但无论是谁见到这些美妙的动作,都会禁不住赞叹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纪轻轻,虽有惊世之才,却狂妄的很。自称生平得意事,乐律排第一,作画只是第三,仙术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阙东风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无天份能跳出来,索性画在画里,剩下那半阙至今不肯作,声称天下无人值得他作完一阙东风桃花。这可真是狂妄之极了。”


  帝姬看得入神,随口接到:“乐律第一,作画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么?”


  二皇子却有些为难,支吾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乡野狂人罢了。”


  原来公子齐的原话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为乐律,能引出凤凰和歌,白鹤同舞;第三是作画,尚可以假乱真。第四是仙术,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却是风流多情,天下间再冷漠再固执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们脸红心跳再微笑,是个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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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1:00

 

  这种话当然不好让小帝姬听见,他只能随便应付过去。


  帝姬也没在意,只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画轴卷起,沉吟半晌,忽然抬头笑道:“他真说世上无人能跳完一曲东风桃花?”


  二皇子逗她:“怎么?难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战一番?”


  帝姬把下巴扬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宫告诉他,叫他快把东风桃花曲作完,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万一出了丑,二哥可不帮你,叫外面的平民笑话你一辈子。”


  “我敢说,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浅浅一笑,腮边露出两个梨涡来。


  那边二皇子再次出宫找公子齐,这边朝堂上却发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几日突然上了折子,说自己年老体衰旧病缠绵,不能再报效君王,故而请求辞官。折子一上,满朝哗然。左相为官多年,官场阵营更是盘根错节,复杂得说也说不清,他一点预兆也没有突然说辞官,其中牵扯范围之深之广,简直难以想象。


  宝安帝劝慰数次未果,也是忧心忡忡。近来大燕国周边并不平静,西北大国天原国一直蠢蠢欲动,五年前吞并了西北周边数个小国,两年前更是大举发兵西方四个国力尚算强盛的国家,也不知用了什么奇兵妙计,短短两年就灭了四国,疆土归入自己版图。


  天原国最近又频频骚扰大燕边境,虽然还只是小打小闹,但倘若有朝一日强兵降临,难免举国战乱,这种时候,左相居然要辞官,等于砍了宝安帝一只臂膀,他怎能不烦恼。


  朝堂上的事情,帝姬还不懂,她那时候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只是见父皇近来愁眉不展,便想着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刚好半月后,二皇子又回来了,这次带来了完整的东风桃花曲谱。


  “事先说清楚,你要跳不出来,二哥可真没办法帮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齐答应得倒是很爽快,不过他说曲子给你了,你能跳出来,他便愿意倾尽毕生功力,画两幅最好的画送你。你要是跳不出来,就别怪他在外面帮你宣扬自不量力的坏名声。”


  帝姬低头仔细研究曲谱,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着他送我两幅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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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1:00

 

  前传(二)



  玄珠和姨母秋华夫人在皇后寿辰前三天来到了大燕皇宫。这位秋华夫人听说出嫁前还是个温婉女子,身为大燕望族之长女,满心以为父母会安排她嫁入后宫,做一国之母。谁想宝安帝一心恋着她妹妹,直接提亲到家里来了。于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后,这个姐姐只得黯然神伤地嫁入诸侯国,成了个夫人。


  自此之后性格大变,看什么都不顺眼,听说帝姬要在皇后寿辰的时候献舞朝阳台,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与那些小家子气的作风就是不同,居然要当众献舞,外面的百姓们看了不知会说什么。”


  帝姬和讨厌玄珠一样讨厌这个姨母,索性随便找个借口开溜。皇后出于皇家礼仪,非要她带着玄珠一起说话,其过程简直苦不堪言。玄珠见她无聊地撕白纸练习通灵之术,又是满脸不屑:“我还以为大燕嫡亲皇族的仙术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原来不过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帝姬不好翻脸,不然皇后晚上就是一顿好骂,她只得干笑:“确实没什么厉害的,玄珠姐姐有什么更厉害的给我看看么?”


  玄珠当场拂袖而去,到皇后面前大哭特哭,说她折辱她,欺她是个诸侯的公主。秋华夫人不单不安慰,反而痛骂她一顿,气得玄珠关在屋里两天不出来,让皇后忧心忡忡,当晚果然还是责备了帝姬一顿。


  这母女俩每次来,都是一通乌烟瘴气,帝姬有气没处发,干脆求了二哥,换装带她偷偷溜出宫散心。因听说公子齐常在环带河边饮酒作画,帝姬有心要见见这位异人,在环带河边等了一早上。


  谁晓得此人天天来的,今天偏就不来了,帝姬等得肚子饿,二哥见她板着脸,便笑着劝慰:“你们女孩子家的事我不懂,不过玄珠没道理,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要是让父皇知道我带你出来,连我也要被骂,何况出来还是私会一个民间男子。今天先回去就是了,以后有话,让二哥帮你传给他。你只是孩子气,让别人知道了却又能说什么好听的?”


  帝姬只好乖乖回宫,夜来睡到三更,忽然渴醒,一睁眼,发现自己靠窗的书案前站了个人,黑黝黝的身影,像是个男的。


  她吓得蹦了起来,浑身发软,连叫也叫不出,那人似是发觉她醒了,微微一晃便化作轻烟消散开,只留下一张丁香色小笺,在半空飘啊飘,落在她床前。笺上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卿本佳人,却扮男装,难看难看!歌舞之约,勿忘勿忘。公子齐。”


  帝姬顿时哭笑不得,此人白天原来一直躲在暗处看她,知道她扮成男人。一时为他胆敢深更半夜只身潜入皇宫而感到惊惧,一时又对他这种不敬皇族的狂妄态度感到恼怒,一时还觉得能和这样一个人打赌,委实是个有趣且得意的事情。


  她素来胆大包天,这时恐惧全无,把小笺工整地放在床头案上,大声道:“公子齐!我赢定啦!你等着!”


  没人回答她,倒是把阿满惊醒了,披衣过来服侍。


  过了两日,皇后四十寿辰,朝阳台上宴请群臣,左相依然告病龟缩在家里,只派了小儿子送上贺礼。


  左紫辰登上朝阳台时,台上众多喧哗说笑声霎时间万籁俱寂。他穿着紫色的长衣,身材修长挺拔,芝兰一般俊秀的姿容竟让人有些不敢多看,总觉得他似乎是被笼罩在薄雾晨曦中。


  帝姬原本在后面换跳舞穿的衣服,忽见台上没声音了,不由探头去望,刚好与他打个照面。左紫辰微微一愣,点头算作示意,有礼却淡漠地绕过去,不卑不亢地跪在帝座前。


  因他长得极好,与皇城中诸多贵族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帝姬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阿满:“他是谁?”


  阿满在这些贵族子弟之类的小道消息上向来是最灵通的,当即笑道:“是左相的小儿子,一般都不在皇城里的,听说小时候遇到个仙人,说他有仙缘,早早就带走修仙去了,一年也不过回来一两次。公主是第一次见吧?”


  原来是个修仙的,怪不得那么仙风道骨的,怎么看也不像贵族子弟。


  左紫辰送上贺礼,便借口担心左相病情而告退了。帝姬看着他朝这边走过来,两眼望见她,像是有些羞赧,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本来不想多事,奈何玄珠正坐在席上卯足了劲瞪自己,她一见左紫辰便脸红了,此刻见帝姬总是探头张望,不由又气得脸色发青。


  帝姬戏谑之心顿起,朝左紫辰挥了挥手,他果然吃了一惊,用眼神问她何事。她嘻嘻一笑,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左紫辰面上隐约透出一层可疑的晕红,看他清贵的架子端那么高,想必平时只有被女子们仰望畏惧,不敢靠近的。眼下突然有个女孩子毫不在意地问他叫什么,居然有些害羞了。


  “在下……左紫辰。姑娘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低沉温雅,十分好听。


  帝姬点点头:“左紫辰,你别急着走,我跳舞给你看啊?”


  他又脸红了,看上去挺有气势,怎么这么容易脸红?帝姬冲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本来根本没放心上,甚至换好衣服就给忘了。因她是皇女,又尚未及笄,不好在朝阳台上抛头露面,叫宫外的平民百姓看到她的容貌。索性在脸上覆了一层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优伶们统一穿着牙白色的轻纱长裙,独她一人着红裙,乌发纤腰,长袖迤逦,神采飞扬,一上朝阳台,竟比万丈阳光还要耀眼,霎时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其时帝姬朝阳台上一阙东风桃花,艳惊四座,说到缘故,一来是为了逗帝后开心,二来,不过是为了和傲慢的公子齐打个赌而已。谁想到后来牵扯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当真始料不及。


  玄珠的脸色从她上台后就没再好过,等她跳完,一张脸更是可以和青萝卜媲美。秋华夫人面无表情,转头不知和她说什么,她死死咬着唇,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耻辱地垂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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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1:00

 

  帝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了,匆匆献了两杯酒给父皇母后便飘然退下。一直回到原处,见左紫辰果然还留在那里,静静望着自己。她又是一笑,问一句:“喜欢么?”不等他回答,她已被一群优伶簇拥着下了台阶。


  当晚宝安帝对东风桃花曲赞不绝口,连问是谁作的曲子,二皇子笑吟吟地提到了公子齐,只是为了避嫌,没把帝姬和公子齐那个荒谬的打赌说出来。宝安帝求才若渴,此后好几次派人四处打探公子齐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帝姬一曲东风桃花后,他好像就离开了大燕国,直到国亡,也再没出现过。


  宝安帝为之感慨不已,御笔亲书“大燕乐师公子齐”数字,凭空给他加了个头衔,允许民间乐坊私人摘抄东风桃花曲谱,自行排演。公子齐这名字自此流行于大燕民间,成为神秘高人的代称。


  帝姬第二天醒来,发现书案上多了两卷画轴,上面又是一张丁香色小笺,写着:愿赌服输。公子齐。看样子他昨天晚上又偷偷溜进皇宫了,没把她吵醒,一定是赌输了不好意思见她。


  她对公子齐的好奇心膨胀到了一个不可忍耐的地步,又扮成男子出宫,想去环带河边会会他。谁知上次是二哥带着,他认路,帝姬很少出宫,没走一会儿就迷路了,白白在街上绕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回皇宫,天都黑了。


  本想从朝阳台下找个捷径赶在晚膳前回寝宫,忽见左紫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背着双手,好像是在发呆。帝姬好奇心起,叫了他一声:“喂,宫门快关啦!你还不出去吗?”


  他浑身一震,飞快转身,面上神色先是惊喜,在看到她的男人装扮后却愣住了。


  帝姬走过去,此处地势高,放眼望去,皇城尽在脚底。漫天大朵大朵的晚霞,染红城墙,也染红了眼前少年如玉的脸颊。他一个字也不说,只静静看着她,帝姬没来由地一阵心跳,摸摸头上的帽子,解释:“我、我只是偶尔装扮一下……出去、出去体察民情。”


  她把二哥常用的借口拿过来用。


  左紫辰微微一笑,见她手里捏着一截长柳,翠绿柔韧,无风自动,不由笑得更深:“……怎么这样调皮,把柳树精的胡子拔了?”说着将那截长柳接过来,执在手中玩赏。


  帝姬脸上有点发烫,嗫嚅着说不出话。


  左紫辰似乎也感到些许的尴尬,别过脑袋轻咳两声,说了个无比蹩脚的勾搭借口:“我看姑娘很熟悉,是不是昨天见过?”


  帝姬撑不住“嗤”一声笑了,面上一层胭脂红,清灵醉人。她说:“昨天问了你的名字,今天应该还你我的名字。不过我还没名字,怎么办呢?”


  他的笑容渐渐变得沉静,只有贵族的女儿才会在十五岁前都没有名字。昨天,他曾以为她只是个小小优伶。


  帝姬慢慢说:“你可以叫我帝姬,我就住在宫里。”


  左紫辰眼里的光辉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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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2:00

 

  前传(三)



  过了很久以后,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当初走到一起的过程,倒也忍不住莞尔。其经过后来想起,实在是很幼稚,可当初两人偏偏玩得不亦乐乎。


  左紫辰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又古板,又固执,一点也不像个修仙人,死认着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礼,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话不说。要不是那次她牺牲一只脚,特地穿了不合脚的新鞋,把脚后跟给磨破,只怕到死也听不见他说一句心里话。


  帝姬很鄙夷他这种古板,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喜欢她,偏偏他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时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说话,他说着说着又要走神,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窝里哭。


  若帝姬当时是十八岁,定然想方设法引诱之、勾搭之、暧昧之,将他手到擒来,可惜她那会儿只是个没吃过任何苦,天真烂漫的十三岁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对这种固执暗暗咬牙,闷骚地不肯前进一步,像一朵开了好久的花,等着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独美丽。


  人年纪小,心里装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装不下。有了个左紫辰,她心里就成天只装着他,不是为他昨天说话闪烁其词而烦恼,就是为今天他来迟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来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齐早就被她丢到了脑袋后面,只怕如今有人问她公子齐是谁,她也傻傻地说不出来。


  二哥是个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提醒她:“左紫辰虽然是左相的儿子,身份足够高,但不是长子。你一个皇嫡女,怎么嫁也嫁不到他头上,何况人家又是个修仙的。还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这简直是废话,倒出去的水都没办法收回来,感情能说收就收吗?


  帝姬烦恼了好久,眼看人家马上就要回去继续修仙了,她到底还是下了个决心,当晚把阿满忙了个够呛,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红的,觉得绿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觉得芍药秀美,对着镜子把脸蛋用胭脂涂得好似猴屁股,怎么也不满意,恨不得大哭一场。


  天公偏又不做美,三更就开始下大雨,挂在窗外的吊兰忘了收进来,早上起来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闷闷不乐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满以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说不定雨就会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园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实是朝阳台,那里有一位少年时常孤零零地等着她,风雨无阻。他对她很好,可就是不愿靠近她;望着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却就是不愿说喜欢她。十三岁的帝姬不能理解这种行为,趁阿满不注意,偷偷把伤春悲秋的眼泪抹掉。


  到了黄昏时分,大雨渐渐变成了濛濛细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连伞也没拿,急匆匆赶到了朝阳台。朝阳台被雨幕包裹,雾霭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头发和衣服都湿了,手里捏着一把伞,却不撑开,紫色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还是替他委屈,慢慢走过去,他好像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含笑转身,漂亮的眼睛里有温润的、仿佛带着湿气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还要出来玩么?”或许是因为朝阳台上只有他们两个,玄珠难得没有出来打岔,他的声音显得比平日温柔许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迟钝没眼光,居然看不见自己今天换了新衣裳,一点反应都没有,木头人!


  她揪着衣带,故意冷冷的说:“我就爱出来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总来朝阳台发呆?”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紫竹伞撑开,罩在她头顶,低声道:“小心湿了衣服着凉。”


  帝姬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什么也不肯说,就这么莫名其妙对她好,等她上瘾了,喜欢了,他又说什么微臣,躲她远远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她一把甩开他撑伞的那只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帝姬又大怒:“还是说你喜欢的是玄珠?”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解释:“怎么会……我对她从来没有……”


  “那你到底喜欢谁?!”她简直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劲道都吼了出来,“我受够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欢你!你要是为难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说不,我就……就诛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么威胁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种搬出来吓唬他。


  紫竹伞“扑”一下滚在了地上,漫天细细雨丝撒落在两人头上。帝姬眼前一阵阵金星飞舞,埋着头不肯看他,两条腿也有些发软,要不是一口气撑着,估计马上就要和面条似的软下去了。过了好久好久,他就是不说话,不出声,帝姬却越来越慌乱,脑子里一片空白,隐约觉得是自己方才说太过了,颤声道:“诛九族什么的……我、我只是说着玩儿……”


  他还是不说话,简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竖在对面。帝姬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堪地绞着衣带,勉强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紧,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落进他湿润的怀中,几乎要被箍得断气。她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被淋湿的,还没有成熟的身体,不顾一切贴近他,抬起胳膊,丝毫不示弱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


  帝姬万般激动之下,居然大哭起来,用力点头,什么也说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形象全无,显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太高兴的时候,也会哭得哽咽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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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2:00

 

  那天之后,两人应该就算在一起了。小儿女初谈感情,难免拿肉麻当有趣,奈何左紫辰是个木头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里连个手也不敢碰,虽然夜夜私会,却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过去他就脸红,让帝姬深深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记得二哥曾经喜欢过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她长得唇红齿白,二哥不知从哪里抄来了一些缠绵的诗词,还特意写在粉红色的纸上,折个梅花托帝姬带给那宫女。


  她偷偷翻开看过,上面无非是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断肠在天涯”之类的苦凄凄语句。只可惜那宫女不识字,漂亮的信纸被她拿去点火盆子了。


  那会儿她觉得肉麻,现在却暗恨左紫辰不够肉麻,于是时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


  “看过诗经么?会背关雎吗?”晚上他来私会的时候,帝姬故作一本正经地问他。


  左紫辰一时没明白过来,很老实地点头:“看过。怎么要我背这个?”


  帝姬气得直咬牙,把身子扭成一团麻花:“问什么?你背嘛!”


  他觉得这个小公主越发刁蛮了,但也越发可爱的紧,虽然总是搞不懂她突如其来的异想天开,但还是没有拒绝。他从心底就不愿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背了四句,左紫辰脑海里灵光一动,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抿嘴似笑非笑看着她。


  帝姬涨红了脸,还故意做出“你可不许乱想”的模样来,佯怒道:“怎么不背了?”


  左紫辰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唤:“燕燕。”


  帝姬也觉得不好意思,她一个姑娘家,好像也太那啥了,别人家的姑娘是不是也这样?左紫辰肯定被吓到了吧?


  “我明天要走了。”他突然的一句话,让沉醉在小女儿春梦里的帝姬猛然惊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要走?”


  左紫辰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我要去找师父,想娶你,倒比修仙还困难许多。”


  帝姬奇道:“有什么困难?你师父不给你成亲吗?”


  他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笑,过了一会儿,又道:“等你及笄。我可以等得,你莫非等不得?”


  帝姬的脸又红了:“谁说我不能等?你去就是了!你要是不来,我就嫁给别人!”


  左紫辰的胳膊紧了两下,圈住她在怀里,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嘴唇虽然和以前一样柔软,可今天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炽热。帝姬懵懵懂懂,抬头看着他。


  左紫辰低声道:“不许嫁给别人。”


  话音未落,那炽热的唇就轻轻落在了她微张的唇上。


  一个吻,轻而且柔,甚至有些生涩。帝姬不曾饮酒,此刻却已醉了。她从未如此急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及笄。她是这么喜欢他,只有他。为他珠翠盈头,身披嫁衣,此后一生都是幸福。


  可是帝姬终于还是没能等到及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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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23:33:00

 

  前传(四)



  帝姬十四岁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无论她写了多少书信,从开始的思念到最后的质问,他始终杳无音讯;左相叛国通敌,带着天原国的食人妖魔大军,攻破皇城,扬言要割了皇族们的脑袋挂城墙上示威;几位兄长一一战死在沙场上,皇后因此一病不起,宝安帝在绝望与惊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国的人是左相时,帝姬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来,所以他刻意杳无音讯。


  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怀里拥着你,轻轻吻着你,说着要娶你,却在背后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样残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视国破人亡,妖魔横行肆虐?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头,身披嫁衣——多么像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会离开,是因为知道这个诺言永远也不会被实现。她一场怀春梦,不过是他冷眼旁观的一出戏。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实要找到他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比想象中要简单的多。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爱恋,才宁可将这种漫长的等待化作缠绵相思。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时候,他脸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踪了很久的玄珠就挽着他的胳膊,两人靠在一处像是一对金童玉女。他说:“姑娘,你是谁?”


  帝姬什么也没有说,在来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见到他要说什么,问什么。可是,现在什么也不用问了。在玄珠的尖叫声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实当时她瞄准的是脖子,想要将他那颗残忍的脑袋割下来,为他本能地一挡,只刺瞎了双眼。


  惩罚了国贼,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有很久都不愿再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了解过左紫辰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对她笑,对她好,对她温柔?为什么要脸红?为什么永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阳台上等着她?为什么翻脸如蛇蝎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诡谲如此善变,比任何天险都要可怕。妖魔们吃的是人身,可人杀的却是人心。


  天原国放火焚烧大燕皇宫时,她带着阿满悄悄离开了。两人都是自小在皇宫中长大的,从未吃过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几天,由于惊恐与饮食上的不适,阿满病倒了。她高烧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经传授白纸通灵之术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领,却不可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对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老先生仔细检查过阿满的情况,摇头叹息:“身体已经弱到了极致,加上忧虑恐惧过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这一年来饱受打击,精神早已支撑不住,只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才好。可是现在还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强笑道:“我听先生的语气,应当还有救?先生只管说,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老朽曾听说,香取山主年轻时擅长炼制各类灵药丹丸,其中有一味紫灵丹,可治百病。不过公主与那个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话:“先生等我!”


  可最后还是没要到灵药,她抛却了所有了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换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见。玄珠显得十分为难,叹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应当给你。可你上次来重伤了紫辰,紫灵丹早已给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没有第二颗灵丹。不如帝姬去别处问问吧?你素来交游广阔,要找一颗灵丹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帝姬脸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就算没有紫灵丹,其他类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帮一帮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说话,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轻轻唤了一声:“玄珠?你在哪里?”她急忙转身进去,过了很久才提着一包药出来,丢在她面前:“山主只剩这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了,如果用的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损伤……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药,再慢慢打开,里面包的不过是些寻常药店都能买到的东西,总共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的价。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眯眯地说:“你看看,不是我不帮你。其实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够快。”


  帝姬将那包药掷了她满头满脸,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里的时候,阿满已经死了,僵直地躺在简陋的茅草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她将阿满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身体里像是被刀剑戳了一个又一个洞,疼得厉害,可眼睛里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泪。


  没有工具,也没有青砖。阿满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点点刨出来的,劈了一根木头,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满之墓”四个字。帝姬抱着膝盖呆呆在墓前坐了好几天。


  老先生劝慰她:“人死不能复生,帝姬莫要太过伤心。你现在还不到灰心的时候。”


  帝姬低声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语未了,人已经晕过去。


  她在痛楚焦虑中重病一场,几乎要死过去,弥留的那个瞬间,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创伤程度是有限的,有些伤痛会记一生,虽然提起来难免隐隐作痛,但也会警示自己以后不可再犯同样的错。可是有些伤痛,还是就此忘掉比较好。


  朝阳台上一曲东风桃花,黄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几乎要窒息的生涩的吻——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帝姬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一个男人,真的想过要嫁给他,携手到老。


  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似乎已经忘了。


  就这样忘记也挺好的。


  这个世上虽然还有很多人,可每一颗人心都是冰冷的。爱从无中生出,恨由爱中而起;天明爱得缠绵悱恻,天黑爱情便已死亡。被许多人看得那样沉重的爱与恨,到头来都抵不过冰冷人心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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