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垂首不语。
燕云接道:“我知道师父一定尚在人间。”
他的语气极为肯定。没有一丝自我安慰的意味。她不禁又抬眼望着他,微皱眉头,带点疑惑的目光。
燕云走到窗边,以手轻抚窗棂。
“这些寒竹长得很好。你知道,世上原本没有这么一种竹子,是师父把它们种出来。我自七岁来到无名岛,岛上便生满了寒竹,和现在一模一样。师父在岛上种着这些寒竹,不知已有多少年了,他说植竹用来纪念竹剑祖师。他永远不会忘记湘妃竹剑,这些竹子就是他的心血。你看寒竹颜色不改,师父一定还活着。他只是不愿回来吧。”
夜明道:“湘妃竹剑……这名字……她是女子吧?”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未解。方才听他与天山双秀的对答,虽然懵懵懂懂,大致听得出这个奇怪的名字是传授什么心法给燕云师父青灵子的人。而燕云的功夫,实际上只学了他师父的一半还不到。青灵子一身剑术惊世骇俗,都自湘妃竹剑而来。
她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厉害的女人。燕云在她心中已是“武林中人”的颠峰,再不可能有谁逾越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没能学到湘妃竹剑真传的徒孙?
她不相信。除非那个竹剑……不是人。
“我听到他们说你的师父,青灵子,是一位神仙,是么?”她冲口而出,“那湘妃竹剑一定也是了。”
燕云却笑了起来:“剑仙不是神仙。他们是经过修行的凡人,能够以心驭剑……你不会懂的。湘妃竹剑——我师父人到中年才遇到她,因此而得玄澹心法。在那之前,他不叫青灵子,也不使剑。”
他的声音又沉下去。背对着她,说道:“——他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刀客。”
夜明低声问:“所以湘妃竹剑是你们……是无名岛这一派的祖师么……这岛上她当初也曾住过的吧。”
“无名岛不过是旁人这么叫的。从始至终,师父和我都没替它取过名字。世上其实并没有无名岛这一个门派,师父只是在这岛上养大我。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派。”他道,“在湘妃竹剑死后,师父找到这座岛屿,从此与世隔绝。竹剑祖师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并没见过。只曾听师父说起,很多年前武林中有个神秘的地方叫做玄澹宫,它位于高山之巅,人类几乎不可能到达的所在。但每年仍有许多人冒死前去攀爬,因为江湖相传,修习这个门派的武功心法可以获得永生……”
夜明唰地抬起头来。短短两字自他唇间吐出,似一石激起千重浪。
心底里翻搅着不辨滋味的波澜。
永生,永生。
对于人类,永生是这样不惜一切也要求得的恩赐么?在时间的洪流里独自做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千年万载,屹立在沧海桑田之中不倒的活尸。
永生……
男人沙哑的声音也像一块冰。冷冷地、没有感情的叙述:“……但是玄澹宫挑选弟子的方式极为严苛,大多数的人只是徒送了性命,而侥幸被选中入宫的人,也没有一个再回来。究竟玄澹宫是否真的有不死心法,没人可以证明,只有江湖上的一些传闻,人说宫内的弟子不知更换了几批,但玄澹宫主仍是同一个人,没有谁可以见到她的真面目。
湘妃竹剑是宫主的师妹,也是世上唯一一个与她同辈而功力亦可齐肩的人。但她从不插手宫中事务,终年只在山林之中浪迹逍遥,饮酒击竹而歌。她没有任何神兵利器,所使兵刃只是一柄湘妃竹。这便是她名字的来历。世上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传说玄澹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一位大弟子,被选中的人可以拥有宫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有权处理宫中大事。有一年湘妃竹剑回山参加选立大弟子的大典,并在宫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遭到那位新立大弟子、她的师侄的驱逐。据说那人的功力远远在她之下,然而湘妃竹剑竟走了,这其中的原因至今成谜。
此后她流落江湖,遇到了我师父。师父说,当时他使刀,与湘妃竹剑有过一场搏杀,不敌遭擒。竹剑却没有杀他,反而把天下人人欲得而不可的玄澹心法传了给他。师父从此弃刀用剑,名字也改为青灵子。”
夜明呆呆地听着这些神奇而迷离、如梦幻般不真实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事:“玄澹心法真的能令人永生吗?但是你刚刚说过,竹剑死了。”
燕云摇了摇头:“那是骗局。”
“骗局?”她大惊。
“世界上没有永生不死的秘诀。玄澹心法只是以心驭剑的法门罢了,并没有传说中那样的离奇。当年竹剑祖师传授心法给我师父时,就告诉过他了。修习这门功夫的人可以延年益寿,如玄澹宫主那般,甚至容颜可长保青春,但不老并非不死。湘妃竹剑传了心法给师父之后,玄澹宫有两名女弟子前来报信,说宫中遭到魔教的大举进袭,宫主闭关无法迎战,众弟子伤亡惨重。于是竹剑回去了。”
“回去……她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挽救玄澹宫的,是么?”
燕云道:“竹剑是玄澹宫的人。她必须与宫共存亡,无论胜负。”
夜明张了张嘴,却没声音发出来。她无从体会这样决绝剔透的烈性女子,这样风云激涌、生死相托的人生,是她平庸而暗淡的千年岁月里,所不曾有过的东西。
她不能了解,当湘妃竹剑回到那个将她驱逐出门的地方,与它共存亡的时候,面对她的师侄,将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放浪形骸、任性而义烈的竹剑,与她是天地般遥远的两个世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已死去多年的陌生女子有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仿佛隔着极透澈的一层薄冰,在水下照到自己的影子。
“那年来攻的魔教共有六个首领。湘妃竹剑回到高山之巅,那里已是血流成河,玄澹宫岌岌可危。她将她的湘妃竹抛向天空,那柄竹自她的头颅插入,一剑分为六柄血刃,从她的身体穿出,与六个魔首同归与尽。”
惨烈血腥的死亡,自他口中淡漠地被讲述出来。夜明把手揪着心口,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那……剑……”
“是湘妃竹剑血气所化。传说她的肉身裂为霰雪,四散飘逝。”
燕云木然道。
夜明低声地说:“那么玄澹宫至今还是有的了。”
燕云望着窗外的竹林:“没有了。在那之后又百年,西域吐火罗与丹羯两国联兵进攻,玄澹宫主坐化,其余弟子据说全部被杀。玄澹心法从此绝迹人间。”
“但是……你……”
燕云推门出去,留下一句话:“玄澹心法不在我身上。师父没把它留给我。也许已经毁了。”
正午的阳光穿过竹林照射进来,满屋绿晃晃的影子,明的暗的,乱纷纷似敲碎了翡翠楼,尖利的、灿烂的、然而冷硬的光辉一片撒进眼睛里去。夜明但只觉得睁不开眼。
她磕磕碰碰,追着他的背影奔到门口。
他已经走入竹林。丛生的竹摇摇曳曳,分分又合合吞没了那个男人的身形。
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爬起来,扶着门框,又把两手拢在嘴上,竭力对着他的方向喊道:“那你对天山派那两个女人说的——燕云——!”
她觉得浑身发冷。比在寒竹制成的床上坐了半日还要冷。一种模模糊糊的寒意似乎侵蚀了五脏六腑,使得她眼睛里看出去一切事物都成为一波又一波动荡着的、浩大的绿。
生机盎然的绿。也可以这样的寒刹逼人。
“燕云——”
她的声音听起来已像是哭喊。
“我是骗她们的——你在这里好生等我,不要乱跑。”
他走得好快。一眨眼,回答从遥远的竹林深处传来,漫不在乎的声气。
她依旧两手拢在嘴上,呆立在那里似具木雕。许久,身子一软,靠在门框上。
竹的寒气自后心通透至前胸。夜明倚门又站了一会,双臂凌空架着,仿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她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门蹲下身去。如身陷沼泽的人,宛转沉没。那姿态有种绝望的颓与静。
她把脸埋在膝上。
终年,这座不合常理的岛屿没有四季。万古长青,将人团团围困的,只有这霸道地清冷着的绿色。一层层,一片片,无欲无求,无边无际。外头就是海。
风送来似有若无的香气。竹的芬芳,不张扬,要细意体会方能品出那一缕雅淡清味。
但她只觉这气味迫得人要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竹林彼处游移着升起一股白烟。在这摒绝了七情六欲的异境,一点点烟火,特别的触目。
夜明一动不动,看了那烟一眼,又埋头下去,直到他的手放在腋下,把她拉起来。
她闭住呼吸。鲜而腥的焦香窜入鼻端,勾人馋涎。
燕云拉着她回入屋中,在竹床上坐下。拉过小几。一只碗被放在面前。粗糙碗沿尚渗出青汁,混合烟熏火燎之气,那一种竹的清香反被尽逼出来。
是用粗大竹节砍削成的新碗。碗中横卧两尾半尺多长烤鱼,虽不甚肥大,但通身烤得金黄,外皮焦脆,尚自烫手,发出甘香的气味。
他把一双竹枝做的筷子放在碗侧。推到她跟前。
夜明垂眼瞧了那鱼片刻,突然一转头,干呕起来。喉咙里噎着气,脊背一耸一耸。
他默默绕过小几,替她拍着背。她咳嗽着,努力直起脖子,已是脸红头胀,眼皮也微微的有些肿。
“对不起……我……我胸口发闷,有点恶心……”她仍是扭着头,避开小几,上气不接下气道。
燕云拿起她的手按了按脉,也没细问。只道:“那么不吃了是么?”
“我……这会儿实在恶心得紧,不想吃荤腥……多谢你的好意。”她硬着头皮,支吾道。
燕云没再说别的。拿起碗来,连鱼一起反手掷出窗外。夜明一手撑在床上,忽闻一声轻响,惊诧地回头。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好吗?”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几面,眼圈一红,垂下头去,竟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话,终于不能出口。
燕云若无其事,他的表情并不曾有过一丝改变:“我没生气。我是怕你吃了一个月的腊肉干菜吃得腻了,所以捉两条鱼,换换口味。本来就是烧给你吃的,你不想吃,我就倒了它。我去船上取些干粮来吧,你歇息一下。”
他又去了片时,果真抱来许多干笋之类,连锅釜也带了来。下了素面两人吃,粗面条上寥寥散着笋片,煮得略过了点,面条微有些软烂。显然他除了烧烤野味,对于烹饪并不在行。她大口大口地吃着。确实饿得很了。
他用竹枝把笋一片片地夹到她碗里。
甚至还拿来一坛酒。倒在竹盏里强迫她喝。他说这里冷,须得借酒驱驱寒气,此外也可顺便解了她体内的聚窟百香露之毒。
“虽然这毒药只是令人丧失内力,对你应该无碍,但还是小心些为妙。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荡漾着縠纹的劣质土酒有点混浊,透出盏底竹的生翠,罩了层暗黄,越发刺目。酒气冲冲灌入她鼻中。
夜明皱了皱眉,习惯性地转开头去,那碗酒却始终不离口鼻之间。她咳嗽两声,哀告似地望着他。
“我喝不下……”
他板着脸,丝毫不为女人的眼光所动:“当药喝。不喝,这儿的冷你抵受不住。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她双手接过酒碗,轻轻触于唇际。一个上午没有滴水入口,又目睹一场紧张激斗,此刻双唇早已干裂。毛毛的边沿磨擦在细小裂口上,微有点痛。她轻舐着嘴唇,把碗举高。
眼睛越过碗沿,晃晃荡荡酒光,一线翠色如天边迢遥的山峰轮廓。越过那山际她看着他。
坐在二尺见方几案对面的男人。她早已熟悉的那张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一方被熔了又重新浇铸起来、不成模样的生铁。铁的硬,铁的沉,生生推开她于咫尺之外。
他说,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在这里住……
简短而平淡的言语在她心里放大成无限回音。四壁震荡,去了又再回来,每一个回波如云朵做的暗器撞到她身上,软绵绵扎进心里头。她的眼神悄悄移动,仿佛在每一件物事上看到无形的声音。
他的嗓音。
他板着脸。不看她。他从不对她承诺什么,总是,永远不肯对她承诺……但没关系。那门窗、床凳,每一件青翠夺目而毫无感情的东西……从小陪他到大的寒竹。它们的颜色从此不那么纯粹,因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草木中孤清如竹,掺了杂质。
人间。烟火。
寒竹的冷,酒的热,捧在她掌中。冰与火绞扭着一股劲儿往心里直钻。
她不知道这会儿心头是何等滋味。装作漫不经心,自酒盏上方轻飘飘把这屋子扫视一遍,终又勾留在他脸上。
啊越过远青的山际线……这张脸……咫尺对坐的人,他的心,究竟是在如何的千山万水以外?……不过没关系了。
一切都没关系了。他说了,我们要在这里住。
海底,岸上,一千年。她的漂泊,终将结束在这个岛屿上吗。
她抑着翻腾的五内,做出不在意的神情,笑道:“是吗?那我就听你的话,喝了。”
她端起竹盏,将满满一碗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碗被重新放到桌上的时候,那响声似乎令隔座的他,脸上起了一种不被觉察的悸动。
当晚临睡之前,他又命她喝了一碗酒。
他说得没错,岛上实在太冷。虽然地处极北海域,这儿的温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奇异的冷,仿佛脱离了三千世界,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进不去,出不来。岛外是铅灰的寒带天空,阳光终年虚弱乏力冲不出厚厚的云层。在岛上仰望却可以看到最为艳丽的灿烂蓝天,挟着冰霰的猛风呼啸掠过海面,吹入竹林就变得轻淡,一如江南三月,催生春笋的湿润柔和。
但遍地的寒竹,它们是这座岛屿的灵魂。
以它们至为洁净的秉性,令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被赋予斩钉截铁的纯粹色彩。白的沙,蓝的天,绿的竹。明媚如温暖南国的景色,冻结血液的低温。有种荒谬的错位气氛。张口说话也像是不会发出声音。
生命不过是一场颠倒乱梦。
这里的一切好象都被凝冻于冰般透明的固体中。然而不融化。
四季被取消了。天地被隔离了。时间不会走了。寒竹才是无名岛真正的主人。
不知为何,她开始抗拒这岛屿。总有种莫名而来的感觉,她觉得整个的这地方便是一场献祭。
……把什么,献给什么……
她闭起双眼,辛辣的热流汩汩自咽喉淌过。腹中一团火,熊熊燃烧着。那令人软弱的百香露之毒,被火一点点地烧溶了。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力量,置身她并不喜欢的岛屿,心中却安定得很。
她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酒的热力由腹中烧到面颊上来。她脸上腾起两朵红霞,眼睛更明亮。水汪汪地瞅着他。
燕云仍不喝酒。他说他的门规严禁饮酒,师父青灵子在传授他武功的时候,入门第一日便要他牢记这规矩。
“我练的是师父学剑之前的功夫,师父说,如果喝了酒,内息至少在一年之内将会紊乱,武功大打折扣,需要花很多时间慢慢恢复。”他拒绝醉颜醺红的女人要他同饮的要求,“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和你不一样,这里的寒气我受得住。睡吧,别再多话了。”
他顿了顿。背过身,脱掉棉袄。
竹屋无灯火。但窗子大开着,月光银亮亮地游了满屋。一切无比地清晰。
像浸于一杯冷却了的茶水中。碧沉香泛。
夜明倚靠在几案,看着他把棉的袄裤铺在寒竹床上。黝黑、布满伤疤的男人的身体。骨骼雄壮如同石像。
他走到面前,解开她的衣襟。
夜明咬着嘴唇,呆呆地任他把全身厚重的衣服都脱去。背后便是竹海,发出盛大的沙沙声,如歌如吟。
她仰脸浴于月光,微微迷惘地望着男人的脸——他的颈,笔直锁骨,胸膛——
此夜,她与他赤裸相对。
竹海仍在吟唱。无所不在。今夜是十三,一轮巨大的月亮自竹海中冉冉升起,还差着一点儿,待圆不圆。比满月更显得饱胀,鼓蓬蓬的一枚白玉兰花苞,清烈的香气满满憋在里头,随时会啪地一声爆裂开来。
月亮挂在竹梢上,窗子里看到整片竹林起伏偃仰。
她伸出双手,先是犹豫着,两条白手臂缓缓向他游去。突然地,像是下了决心,重重地环上他的腰。
她整个人贴上他的身体。酒热的面颊在他胸膛揉搓,燕云感觉到那小小的脸庞,滚烫,如一印火烙。
他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她在他怀中微颤,纤细无骨的腰肢有如灵蛇,不自觉地轻轻扭动。
他用力攥住满把长发。两束冰凉漆黑的丝流泻在掌心。
夜明脚底忽然一空。她被横抱起来,放置在竹床上。
身上被盖上她脱下的棉袄。然后全身一热,男人与她并头躺着,挤在狭窄的床榻上,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把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他用自己赤裸的身体环拥住她。
夜明被抱得那么紧,几乎透不过气。她的脸贴在男人脖子上,闻到他的气味。她已经有五百年不曾与任何一个凡人,如此裸裎相见,肌肤相亲。
人说,百年修得同舟,千年修得共枕。她的千年道行,是为了修得这一夜么?
莫非眼前这个人。燕云。他才是她用永生的岁月去等待的那一个人。
她的睫毛轻触着他的皮肤。蝶翅般扑簌扇动,落下看不见的微尘。
她听到他说:“你要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运功帮你抵御寒气。你不要动。”
他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滚烫过她为烈酒所醉的温度。夜明睁开眼睛,看到他颈上的一小块肌肤。黝黑的颜色并未改变,然而她觉得他变成火红的炽炭,燃烧着自己来温暖她。
他赤裸的身体……那么烫。
滚烫过任何为情欲所激发的温度。
他与她贴胸交股,就这样抱她在赤裸滚烫的怀里。
终夜未曾一动。
夜明静静地睁着眼睛,听那竹海涛声直至天明。后来,他睡着了。
她听他的呼吸。
33
他看到火。
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无数条红手臂舞动着,直指天空……逼人的热浪……头发枯焦,根根卷曲起来。
四面八方的烈火。逃到哪里,都有张狂的红手臂在前头等待,伸缩扭转,恶毒地嘶嘶狞笑着,等着他……
像巨大章鱼触手的丛林……红。
血红灼目。
逃不出去了。轰然巨响,房檩卷着火光坠落,如一条遍身伸出红舌的恶龙吞噬了爹娘的影子。
孩童的哭声尖利地刺穿了重重火幕。戛然中断。
红色手臂伸出指爪,朝他脸上扑来。
他陡地惊醒。
窗外月已西坠,幽绿光影更为深沉。他愣怔半晌,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脸埋在他颈间一动不动,两手轻轻合抱在他身上,似乎安然熟睡。为阳刚的内力所温暖,她踢掉了棉衣。洁白裸体静静横陈,他注视竹的影子一根根扫过她的身体,似披上水墨渲染的织羽轻纱。
他不敢伸手去拭额上冷汗,怕惊醒了她。梦里的烈火在醒时熄灭,然而很多事情是无法抹去的。
永远燃烧在心底里。那些过往的岁月,人生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这个名叫燕云的男人的生命。
此夜,他第一次像看待陌生人那样,以一种平静与淡漠的心情去审视这个名叫燕云的人。怀里的女人是洁白寂静的距离,将他与四十年的生命隔绝开来。她的白如新雪的原野,不能,不可以被哪怕一个脚印践踏。
孩童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缭绕。他听到他的哭声在一段长久的沉寂之后又响起,变得哑了。五岁男童突然地失声,在那个家破人亡的血红色的夜晚之后,除了哭,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他恐惧地紧闭着嘴,仿佛一开口就会涌出火焰。那场烧死了父母兄姐的大火在他心里一直不灭。一夜间,全家七口,只剩这个最小的幼童。
镇上德春堂的顾郎中收养了他,悉心治好孩子全身的烧伤。在顾家床上他躺了三个月,满身满脸裹满白布,顾夫人亲自为他换药喂食。好了之后,他们让他留在德春堂,因为不肯说话,他被改名唤作顾哑儿,是顾德春郎中的义子。
顾哑儿不会说话。但他会听。他听到养父母夜间嗟叹,说起燕福寿的脾气太耿直,好好的去惹那地头蛇做什么呢,不过为了一口闲气,他们要买燕家祖屋,卖给他们换个地方住也就是了,总好过如今落得个尸骨不全家毁人亡的下场。
那房子给他们烧了,一家子也死了,如今镇上谁还敢说什么。那块地皮还不是照样归了他们,白赔上六条性命。
燕家太惨了。太惨了。
好歹得把这个孩子养大。
我们命中无子,只有两个丫头。就把他当儿子养吧。虽然是个哑巴,总是燕家一条后代根。也是咱们家的……
顾哑儿坐在药铺后门门槛上出神。小小身子像一撮被弃的药渣,黯淡模糊。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快快带着这张丑脸滚回屋里去吧!”
镇上的顽童成群结队从他面前跑过,拍着巴掌大声笑骂。顾哑儿倔强地瞪着他们,不肯回屋。
“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
“还不滚?怎么,你是聋子吗?”
“哈哈,又聋又哑的丑八怪……”
他们又兜转来,为首的大孩子抢走了养母塞给他的纸包。她喜欢在送给主顾过口的杏脯梅干里随手抓上两把给他吃。
“哦,好大杏脯……丑八怪也配吃?”
顽童们做着鬼脸,呼啸离去。但背上忽然被人一扑。
五岁的顾哑儿扑在那十几岁的大孩子身上,拼命撕打。很快被其他孩童拉开,按在地上一顿群殴。他们边打边骂:“丑八怪打人啦!你还打?揍到他服为止!”
哑儿一声不吭,只是在拳脚之下奋力反击,像一头幼小的兽。直到药铺里的伙计闻声出来,赶散了群孩。
养母擦着眼泪要把他抱起来,却发现哑儿趴在地上,找寻着什么。小小的身子,竟然拉之不动。他固执地在地上捡拾。
他抬起青肿的小脸,把一捧沾满泥水的杏脯捧到她面前。
养母把他抱在怀里。当晚与养父商量,今后少让哑儿出门,他在外头受人欺负,脾气又不好,老是跟人打架。那些淘气鬼那么些人打他一个,孩子太可怜了。
“这孩子脾气跟他爹一个样。”养父道,“气性太烈。既然这样,以后就让他在家里玩好了。”
然而药铺的门关不住哑儿。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直到有一晚,他偷了铡药材的刀,悄悄逃走。
哑儿去了他原先的家。燕家祖屋的废墟上,盖起一座新宅院。
半夜顾家发现丢了养子,正忙乱之际,哑儿被一个陌生人送回来。
他身上又添新伤。若非这个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恰巧路过,燕福寿仅存的后代早已死在那无赖子的刀下。
顾德春是老实的药铺掌柜,世代行医,一生没踏出过小镇半步。除了唯唯称谢,说不出别的言语。倒是家里有个老伙计,年轻时走南闯北贩药材,见多识广,悄悄告诉掌柜,这个衣饰古怪的陌生人,怕是一位“武林中人”,“大侠”。
什么是武林中人呢?顾德春不懂。然而当他听说“大侠”已将那地头蛇连同他的帮凶杀死之时,吓得一屁股坐在椅上,失了魂魄。
陌生人淡淡地说:“那些人为争私利灭人满门,连孩童也不放过,死有余辜。我已做好安排,你不必担心受到牵连。却是你的养子,此儿年纪虽幼,天性中一股烈性与戾气已尽显无遗。若留在你家养大,只怕日后尚有不测之事,不如我带去抚养,你看可好。”
顾德春呆了一下。
哑儿躺在养母怀里。他的脖颈被扼伤,无法转头去看和养父对话的陌生人。但养母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温热的,辛酸的味道,渗入唇角。
养母的眼泪让他的伤口很痛。
于是七岁那年,哑儿带着养母给他包好的四季衣裳,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异境。
师父的名字,叫做青灵子。他是一个生得很好看的男子,有薄的唇峰,深幽双眼。他穿着素色长袍站在满岛修竹之中,萧飒得就像竹的精灵。哑儿很想有一天能和师父一样,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师父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教会哑儿说话。师父为他烧饭吃。在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之后,师父亲自替他缝制新衣。那时哑儿还不知道,师父安静地穿针引线的这双手,是江湖中的一个传奇。
剑仙青灵子。玄澹心法最后一代传人,青灵子。
哑儿刻苦地练功。他喜欢刀。刀沉重而阔大,握在手中有踏实的触感,挥起来能掀动凛冽风声,呼啸凌厉仿佛能替他嘶喊出所有喊不出来的话语。他觉得痛快。刀是所有不爱说话的人最好的伙伴。他在冰凉的海水里练刀,一练就是整天整夜。睡在寒竹床上,想的也是刀。他把师父教他的运气法门彻夜温习着。
哑儿的筋骨在寒冷中变得强壮,但也落下病根。他常常睡到半夜疼醒过来,但那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只想练刀。
刀就是他的生命。他与刀,渐渐合而为一。
哑儿十八岁的时候,刀法已练到师父三十岁时的进境。哑儿是百年不遇的学武奇材。这是师父说的,他用一双深幽的眼睛注视着哑儿说出这句赞许之言,但目光中并无丝毫暖意。
师父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开。
我不能把玄澹心法传给你,哑儿。师父说。你的戾气太重。
你就像从前的我。
师父对他讲起一个名叫湘妃竹剑的女子。
她把玄澹心法传给我。她是我的师父。
师父重重地说出这两字,然后沉默。十岁之后,哑儿再没与师父接近过三寸的距离。但他感觉得出,师父非常地不快乐。
玄澹心法……是令人那么不快乐的功夫吗?哑儿并不明白。
只知道,师父不肯教他。
你的戾气太重。师父深邃忧伤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断言了哑儿一生的不如意。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
哑儿坐在竹屋门口,把头深深埋入膝间,如不肯面对强敌的沙鸟。以为,不看,伤害就不会来。
养父母救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把他送到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爹娘生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抛下他,去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而师父……
师父终究也是不要他的。
因为他是,克死亲人的丑八怪……
哑儿挥起刀,刀风摧折一片翠竹,碎裂的声音,畅快淋漓。
然后他被师父责罚,跪了三天三夜。师父把这些竹子视同性命。
它们是为竹剑祖师种的。虽然她再也看不见,在大海之中,有一个人为她种了满满一岛的竹。
哑儿熟悉寒竹的气息。它们散发彻骨透凉的悲哀就像师父一样。
青色。那是绝望的颜色。因为绝望,所以很平静。一种生意盎然蓬勃,几乎和死亡同样强大。失去了一个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失去了任何人,都要继续活下去。有时候活着与死去一样,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看着寒竹的时候,哑儿学会了永不轻言生死。
生死要用刀来说,不是用嘴。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生命不是太严重的事情。从来不是。所以,没人有权利对另一个人说,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或者,我要陪着你死。
除了竹剑祖师的生平,师父没有只字对他提起,关于这个女子。她给了他一张不会再老去的容颜,与被定格的生命。
直到离开无名岛,师父的样子看上去比十三年前没有任何改变。惊世骇俗的剑仙青灵子,不过是个空壳。守着一岛永远等不到一个人归来的竹子。
此年,哑儿也离开岛屿。
踏入江湖。
他杀了很多人。他和他的刀,寂寞得太久。
他去了家乡那个小镇,得悉养父母在他走后便也举家迁离故土,也许终究惧怕那桩命案的牵连。人说,顾德春到外地开药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也算是一方乡绅。他两个女儿都招了上门女婿,一心一意帮衬买卖,家业好生兴旺。
他从此没有再看到养父母。关于顾家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二十年后,在南海之滨,单刀挑了一窟海上盗匪的老巢,将他们的人斩尽杀绝。
传言德春药行老掌柜的大女婿是个人物,花钱在岭南捐了官职,在携眷上任的海途中举家遇害。只因雄心勃勃,连累年近古稀的丈人丈母葬身汪洋,尸骨无存。
屠灭长鲸堂全堂上下的时候,无名岛燕云在江湖上已闯出了好大的名头——乖戾嗜杀、喜怒无常的魔头,正邪两道均避如蛇蝎的人物。江湖公敌。只是见过他而仍然幸存的人很少很少。燕云去找一个人,通常便意味着要杀他。
黑白之间没有他的立足地。不过他不在乎。二十年找不到师父的踪影,这个世上早已没人与他有半点的关联。
黑白之间,并没有一片含混的灰色地带。他很清楚。什么世事并无对错之分、大多数人都是活在进进退退深深浅浅灰色调中的言论,与万物非黑即白一样天真、一样的一厢情愿。
世人理解不阴不阳的暗灰勾当,可他们不会宽容置身黑与白之外的人。每一个人,都需披上旗帜鲜明的皮。
他抚摸着师父留给他的刀。江湖人知道,魔头燕云用的是一柄断刀。
但他们不知道这刀的名字原本就叫做,断。
很多年以前,天下排名第一的刀客很不光彩地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独行大盗。他造下累累杀孽,在他的年代里,他与他的刀所向无敌。有一天他忽然销声匿迹。人说,善恶有报。
有时燕云觉得他从未认识过那个与世无争的剑仙青灵子。在血脉深处,他与那已死的恶魔气息相通。他的一口戾气绝了,穿越茫茫岁月,在他的胸中,复活,呼吸。
一个宛转空灵的女人名字是这柄刀的伤口。遇到她之后,它从此断了头。这与他无关。
断。它是他的刀。
燕云不要黑也不要白。他只要断。三十三年来它就是他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一日他去了南海之滨的长鲸堂。
如果不是那一日,偶然自一位客商口中得到骇人听闻的德春药行灭门的消息。
如果,不是那一日,他拒绝睡眠,接连两日两夜跋涉,赶赴他要去的地方……
都是那一日。
玄澹心法不能让人永生,但它自己得到了永生。
它是不死的阴灵,在玄澹宫覆灭多年以后,依然引发人世间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一波又一波的血海。它附在每一个知道这名字的江湖人身上,在他们兴奋发亮的眼眸里,他看到它静静微笑着的脸。
几百年了?……他不记得。但是,二十年间为了玄澹心法而起的血案与纷争,他的耳朵里,一桩不曾遗漏。
那么……就这样吧。
但愿天山派的两个女人能平安回到中原……他想。
只能这样了。
天色渐渐亮了。他看着怀中沉睡的女人。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34
这样过了三天。夜明没有问过如果酒喝光了、船上的粮食吃光了怎么办。
难道她要永远靠燕云的功力在这里活下去吗。
这些事情都是非常严重的,亦是无法逃避的问题。总有一天他们要面对,但他不说,她便不问。
她刻意地不去了望“今天”之外的时间。眼前的每一刻,都是天长地久。未来不能看,不能想,她在烈酒之中第一次过起今朝沉醉的日子。
每夜他裸身抱着她入眠,以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但也就仅止于此。
他对她秋毫无犯。夜明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那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而缓慢。她觉得自己永远不能了解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为什么,带她到这岛上避世隐居,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线发丝般接近、但互不相干的距离。
她究竟算是他的什么人。
她睁眼望着窗口涌进幽绿的月光。不要紧吧。她想。
五百年前的记忆告诉她,其实名分不重要,是否了解一个男人,也不重要。因为一切是会变的。
当一个女人把自己托付给了男人,她是他的妻。每一个成了人妻的女子,她的名字随着丈夫改变。他做买卖,她是掌柜娘子,他做官,她是夫人。如果他做了皇帝,她便是他的梓童。这是人世。然而如今她和她的男人——不管他到底是不是——不在人世间。
整个岛上,除了他与她再没有第三个人。外面是茫茫的大海。她开始恍惚,不知道是他带她到人间,还是她把他困入了妖物的世界。
万古寂静的、默默生存着的孤独的妖的生命……任何反常的生命,都是不祥的。
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就好。经过这些事情,她早已不再奢求与谁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灵犀相通。那是人类自创的美梦吧。
男人。
有谁能够懂得另一个人。或者生命原本便是注定孤寂的旅程,间或遇到谁,陪着一同走上一程子……终究是要分开。她只想要他在身边,有一天,算一天。
竹涛永无休止地灌进屋来。青翠终古的寒竹,也是怪物。世上本来没有,被谁,为了什么不得而知的原因凭空创造出来,永不凋零,永不褪色,永不蒙尘……太多的永远。就像红到尽处变为漆黑,甜到极至转成苦涩,在这个没有永恒的世界上,被说得太多的永远,只是一个廉价的骗局。永,远,婉转清妙的两个字,从舌尖吐出来,不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娘子,你永远是我敬重爱惜的贤妻。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这样在耳边低诉着。
什么东西太美好了,那一定是梦。
她并没分明地这样想着,但她突然自他怀中站起,裸露着身体几乎是冲到窗边,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燕云睁开眼睛。看到女人反身靠在窗扉,胸口起伏。
“我不想听到这些竹子的声音。”她说。
第三天的午后,燕云带她走出竹屋,穿过竹林,往北边直走下去。他简短地告诉她,要带她去看一个地方。
穿越仿佛没有尽头的冷翠,林中的日影被分割得支离破碎,遍地艳绿摇曳,映得人须眉皆碧。错觉正在穿过幽冥世界,蓬蓬飞舞的磷火。火烧到身上,也不痛。
人说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将近黄昏的时候,他们停在岛北,一面山壁之前。燕云仰起头看看日色,道:“总算还来得及。”
夜明不禁随他望向那轮正在下沉的日头。像颗生蛋黄,一包沉重的流质包在薄薄一层膜里头,小心地一点点往下坠,不叫它破了。还是看得人提心吊胆。
一种混浊的红黄色。半隐在山壁之后很不甘愿地滑着滑着,终于落入海水,那一刻漫天赤霞突然转为深沉浓重的血色,衬着竹林,要刺瞎人眼。
夜明不由抬手去挡,那颜色对比太烈,看在眼里极不舒服。她听到一种暗哑的轧轧之声。
这是千年以来第一次,仅仅在无人的景致面前惊诧得目瞪口呆。作为妖物,夜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见识实在少得可怜,除了无愁海亘古的寂静,她所知所见唯有一些人世间寻常景物,这一点上并不比任何一个深闺女流来得高明。北海中沙地生竹的岛屿于她已是超离常识的异境。
而眼前随着山壁的滑动徐徐展开的幽深石洞,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光怪陆离。恍恍惚惚,她躲避着头顶上悬垂着的长短不一的石笋走了几步,呆呆地仰起脸。奶白,淡黄,赭棕,黯蓝,秋香绿与水晶紫,所有能想得到的柔和而缤纷的色彩一天一地,错落着闪耀出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又像是宣纸上随手打翻了颜色碟,渗着水,什么都褪淡一层,蒙蒙地交互晕染开来。
真的有水。一滴,从樱花粉色的石笋尖端落下,滴在脸颊。
“这是师父闭关的地方。钟乳岩的水可以饮用,是增长气力的。”
身后传来燕云的声音。夜明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面上的水珠,冰凉、略微浓稠的质感,仿佛含着冰粉雪茸。滴在地下的水日积月累,生长出向上的石笋。水滴极缓慢地油然渗出,聚集在末端然后坠落,宛如无数钟摆琳琅相击。
在这幻丽如梦的地方,人的动作似乎都被放慢了许多倍,每一细微举措分外地显著。有种被瞩目的感觉,被看不见的眼睛。可以听见岁月放低了脚步,重重踏在心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就是无喜无悲的神仙洞府吗?
指尖含在口里,清苦略带甘甜的味道缓缓触于舌尖。这里,什么感觉仿佛也都放慢半拍,要顿一顿方才到得心上。一切都很隔阂。她怔怔地感觉着那滴水珠的滋味,努力向自己解释他所说的话。关于这个隐秘的石洞,在岛屿内里有一条暗河,平日是干涸的,只有当每半年来一次的潮汐涌入河道推动机关之时,天衣无缝的山壁才会移开,向人展示无名岛上最为美丽的秘密。
“所以,人力是无论如何也触不动机关的,除了每年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的日落时刻,任谁也进不来此地。”燕云道,“洞门每次打开一个时辰,潮汐一退,便会自动合拢。”
夜明转过身,瞧了他半晌,问道:“这就是你师父留给你的船要等半年才能拿到的原因?”
他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上前扶住她的臂膀,领她向深处走去。与入口处所呈现出的面貌相比,石洞的纵深宽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那里面九曲十八弯,几乎是在岛屿之外自成一个天地。随着他的指点,她一一地辨识着那些奇花异木,在不见天日的山腹中竟然茂盛蓬勃。蜿蜒盘曲的石洞每一处转折似乎都拥有属于这一区域的植物,她跟随燕云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氤氲着紫气的灵芝瑞草、累累垂垂的仙薜荔、结出光泽柔腻的玉膏的不知名树木……无数只在传说中听过抑或根本无从想象的仙卉。移步换景,每一步都是个小重天。
她蹲身轻轻抚过一株芝草宛如流云的纹理。五百年前一次皇太后的寿诞,她丈夫花了大力气弄到手装在翡翠匣里进献的一株与眼前的模样差相仿佛,但形体要小上几倍还不止。
这石洞中随便掐个草叶子,到外头也都是人间奇珍吧?
燕云摘下一只形似桃子的果实,结着它的枝条却生有枣树般的叶子,开满红萼的灿烂黄花。
“吃了这果子,可以御寒。”
“我现在已经不觉得冷了。”夜明道,这才反应过来,一进石洞,岛上无所不在的寒冷竟被隔绝于外。身上暖洋洋的。
神仙的洞府,理该四季温暖如春。
她接过那艳红的果实双手捧握于心口,像一颗心脏訇訇跳动在身体之外。有许多的言语,说出来或许是石破天惊,血淋淋活生生的心迹掏出来,在这个奇异的黄昏,他把她带到他在这世上最隐秘的巢穴,最后一个藏身地……她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不知道为什么,竟一字也不能出口。唇舌仿佛被打上万古的封印。她只是捧定了仙果,讷讷地被他带到这个神秘仙境的尽头。
一泓深潭在空无所有的石室一隅,幽幽反着光。这里已是石洞最深处,前无去路,外界的光曲曲折折经由无数转弯到达此地,便是洪炉猛火也成残照。可是很奇怪,在理该黑暗如夜的地方却始终有一些不知来处的微光,似乎从四面石壁天然地沁出,融融泄泄浮动,越是暗处,一切反而镀上一道乌银的边。像殉葬的佩物,银子埋在土里,蚀得发了黯。
她低头看着遍地枯萎的细小花草。整座洞府唯有这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仙藤石笋,不起眼的死茎叶又细又硬,铺满一地,深沉的棕褐色如同用旧了的地毡。她捻捻其中一茎,乱发似地扎手。
燕云道:“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吃,这些草却不用动它。”
夜明惊讶地抬起头:“有毒是么?”
“没有毒。只不过此地的其他花果都是师父多年觅来的灵物,食之不但果腹,更有延年益气的功效,于你身体大有好处。这些叫做朝露草,是当年玄澹宫山上唯一留存世间的花卉,相传是附在湘妃竹剑衣袖上的一颗种子无意中被我师父拾得,植在这里的。”他指着地上道,“师父说这种花朝开暮死,虽然很美,却无甚用处。至于外间那些你随便取食便是,它们受钟乳岩滴的滋润生长繁盛,不必担心会吃完。”
她点头,他负手看着遍地枯草,沉默顷刻。微光奄奄一息,流泻在女人的脸上,这儿,那儿,均匀地抹上几笔清辉,那光泽如同月下呜咽的笛声……啊,她多么美。他曾见过一次朝露草开花的样子,不抵她一半,系人心弦。
他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在石室中走动,单薄的身体折射着光线,像一片微银明灭的树叶簌簌颤抖在夜风里。她越是美,越是特别地觉得这一刻过得迟慢,像“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像钝刀子割肉。地久天长。
……他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她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朝露草在幻觉中开了又谢,百年三万六千场。
那么,就当是,已一生了。
只能停留在未曾开始的开始。
他喉咙里发出自己也没听到过的低柔声音,把她细细地叮咛:“别太靠近潭水。那是天生成的海眼,据说直通到海底。没什么用处的,小心别掉下去了。这地方很暖和,那些花果是怎么也吃不完的,渴了就喝石笋上的水。再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来,可以放心地住着。”
她在潭边转过身来。他的嗓音如一只手,蓦然拨在心上。酥暖欲溶。她望着他……呵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她知道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无论何时何地,他是永远可以依靠的磐石。
她的唇角漫出轻浅的笑容。有许多话始终说不出口,那不重要了……什么都不再重要了,他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如此美满的结局。哪怕有些心事将永远地沉埋海底,没关系……人生不一定要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归根究底,两个人在一处,还不就是做个伴?
再不会有欲说还休的忧虑与怅惘。她把它们丢到那海眼里,一直沉到底。那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她决定永不再去掀动。
她又了点了点头,张开嘴,要回答他的叮嘱。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在这儿住着。那——我走了。”
他说。
如同轰雷掣电。她呆立在当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只觉得双手一阵痉挛,十指冰凉的,紧了一紧。
心里并没感觉到痛,相反地,平静到麻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过去听到过的一种说法,说是假如一个人的肢体被砍掉,如果刀足够快,力道足够猛,那一瞬间是根本不会感到疼痛的。
甚至脱离了身体的部分还会有活着的错觉。空空如也,把手伸开,不存在的五指仿佛还在活动,紧握成拳。
她的两手紧握成拳。
那么,如果突然地把心剜了出来,也一样吧?
她听见自己平心静气地说:“你不陪我住在这里么?”
他摇摇头。她又道:“你一定要走么?”
他不答。
“什么时候走?”
他背过身去,不看她。隔了一会,方道:“这就走。潮水只有一个时辰进入河道,迟了,机关就合上了。”
他静静地站着,站着,一面阔大黑影,像他的刀一样,切断了一切生机——他只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他的脊背上可也会感觉到刺痛?
夜明凄然望着男人。她的眼光如果是一些银针,便早穿透五脏六腑将他钉在地上。这一刻她颤栗着瞥到心底里连自己也不敢触目的一线闪念——她多希望,她手里有一根淬毒的银针。
他不肯回头看她。
他不肯。
他不肯……
他是那柄无情无血无泪的断刀,此日将未来亲手斩杀。以后的日子……她刚刚看到它露出半面恬淡的容颜。
空空如也,一缕红血溅在眼珠上。鲜红的视野,把什么前景都涂没。她惘惘地偏过头,在肩膊上擦了擦眼睛。是什么那么浓,那么冰冷。模糊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她眼里像泛着血海,看到哪里,就淹死所有的活物。
唇边还僵持着半朵欲开未开的笑容。她木然地又牵了牵嘴角,仿佛拿不定主意该哭还是笑。腔子里空荡荡,要心痛也无从痛起。他剜去了她的心,没有的东西,拿什么来疼痛?
燕云,你也会觉得痛么?
他不肯,看她。
她低头,看到一双血手。那枚仙果红艳艳地捧在掌中,此刻被攥得稀烂。流出血一样的浆汁,溅到眼里,淋淋漓漓顺十指滴落在地上。
她忽然笑起来。原来她的心真的没有了。被他剜了出来,捏得稀烂。
她说:“陪我喝一次酒再走,好么?最后一次。不会耽搁很久的。”
他去了一会儿,带回半坛残酒。她二话不说,两手用力捧起仰头便喝,巨大的陶坛擎定在女人单弱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如一枝无力负担自己花朵的寄生植物。她头上的棉帽落地,一头长发狠狠地倾泻下来。燕云默不作声,看着浑浊的烈酒自坛中灌入女人的樱口,咽下一半,洒了一半。面颊上纵横披流。
酒沿着她唇边淌落。浑浊的水流……也许里面混杂了眼泪,也许没有。
她被灌得半晌喘不过气,呛咳着,也不去抹拭满面的湿痕,双臂一送,把酒坛直直地递向他。
“多谢你,替我找到这么好的安身地。这是你师父的洞府,如果你真心把它送给我,你就干了这坛酒。”
她的眼睛在暗处烧成两团火。白热的,没有颜色,火苗定定燃着,一些儿也不闪动,只往深处烧去,把一双秋水娇波烧成髑髅面上的两个眼洞。死不瞑目。他默默瞅着她——这样直白的诡计,女人最后的挽留,这企图如此幼稚可笑——绝望得可笑。
他接过酒坛,单手举起,深深一吸,饮了个罄尽。
“我是真心把这地方送给你。你好生住着吧,我不会再回来打扰你。”
他将空坛掷碎在地上,返身便走。背后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的嘶喊。
“燕云!你现在没有内力了,外面很多人要杀你——”
他大步流星飞快地直朝外走,出了石室,一转弯,漫天漫地的紫色璎珞扑到脸上来。奇香异气逼人窒息。扬手披开那些盘缠交错的薜荔仙藤,剪不断,理还乱。他双手一分,簌簌落下雨点般的花朵。断藤摇摇飘拂,在身后合拢。
他一径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山中一日的神仙洞府……啊,时间过得这么慢,这一刻,这么长。
地久天长的长……像钝刀子割着肉,一分,一毫,慢条斯理啃进去。
看不见的暗河,盘在这岛屿腹内九曲的回肠,没人能进得去,寸寸断绝了也看不见。
听不见那机关轧轧推动的声音。
燕云,你宁可如此,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时间没有意义。疑心在这里如果掉下一滴眼泪,它是不是也要过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她很想试试,可是她的身体里没有眼泪。
疼痛终于传来,像来迟的人,说晚了的话。
开晚了的花,赶不上花期。心房内里有只手搅动起来,缓慢地扯着,扭着……她捂住胸口,软软地睡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遍地开出了宛如破晓天空的淡蓝色花朵,溢满整个石室,仿佛流动着的熠熠柔光。清新寒涩的气味,似置身夏日蒙蒙天亮的原野。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花叫做朝露草。那种空灵无比的颜色除了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难怪这种貌不惊人的枯草曾经会被种植在玄澹宫的山顶。
她掬起一朵,那花在离开茎枝的刹那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干涸了红色浆汁的指尖,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她又睡下去。不饮不食,像具尸静静地躺着。衣衫犹存点点暗红迹子,地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这地方看起来好象曾发生过一桩命案。
有谁,是谁,被杀死了。
她看着朝露草开放七次又萎谢。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她又将独自看上多少次?这么美的花,这么好的地方。神仙的日子。但是他不在她身边。诗里说,愿做鸳鸯。
他却要她做孤独的神仙。
第七个清晨,她踩着缥缈的淡蓝花光,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无处可去托梦的鬼魂,盲目地晃荡,虚飘着脚步。
走向那口深潭。
伏下身,凝视着万仞黑暗。忽然间凄惶的心底宁定下来。这是直通海底的深渊,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对于她,再没有比这更为熟悉和安全的所在了。
孤独的永生,难道她还没有尝够。用不着他来安排。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
那么……回家吧。
她纵身滑入深渊,在那漆黑里向下一直潜去。水面在头顶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微光。
狭小的石窟穿透岛屿通到海底。井口般的大小令四肢无法伸展。她双脚拍着水,笔直向下。黑暗中发出通明的夜光。
她身上的光照彻整个海眼。夜明忽然停在水中,拢住飘散如海藻的长发,一手轻轻触上石壁。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那通透的光里残句闪跳在她的眼底。她悬浮片刻,仰起头,在水中旋转。
在这无人能至的绝境,永夜深渊里,夜明看到海眼石壁上团团刻满不明意义的玄奥文字。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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