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
白虎拈起一朵花,放在手上把玩着,一边冷冷地问着朱雀。
朱雀回身招了招手,手下的井宿和心宿立即押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伶走了过来。
“这个女伶是昨夜负责看守小厅的,今日一早我和玄武一起进来的时候,她神色十分慌张,问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事情一定和她有关。白虎,你来问吧。”
他将那女伶推到白虎面前,她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爬在地上瑟瑟发抖。
白虎没说话,垂眼看了那女伶半晌,忽然放柔了神色,弯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有什么话,站起来说,没什么好怕的。”
他柔声说着,对她微微一笑。
那女伶受宠若惊,急忙点头道:“回……回白虎大人……我……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是我负责看守小厅和……这个女子,只是我当时也不知怎么的,看见她一直睡在那里,也不像死了的样子,就凑过去看了她几眼……”
白虎笑了笑,轻声道:“她是个美丽的女子,你这样好奇也无可厚非。”
女伶红了红脸,继续道:“或许是我多事,她躺在那里也有些时日了,虽然没有魂魄的气息,但整个身体还是活的,我见她的指甲长了,便想替她稍微修整一下……”
她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白虎,怕他责怪她多事。他是新的四方之长,对于这个人,她一点都不熟悉也不了解,所以没办法像以前揣测玄武的心思一样去揣测他的。
白虎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细心负责,你是个好孩子。你且安心往下说,我只会赞赏你,不会惩罚的。”
女伶顿时流露出感激的神色,连声道:“我不敢要大人的赞赏,这本是我份内的事。我替她修指甲的时候,不小心将她的手指弄破了……当时我吓了一跳,因为血就那样涌了出来。我……我以为……她不会流血的……”
听到这里,朱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流血?就这样?那这些花是怎么来的?”
女伶急道:“大人!我是真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厅里就有了这么多花!我见她流血,就急忙用手绢替她粗粗包了一下,也没在意,可是等我早上再来的时候,手绢上……手绢上一点血迹都没了……昨天晚上还染红了一大块呢!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请大人责罚!”
她垂头站在那里,又开始微微发抖。
白虎想了一会,挥手道:“你下去吧,事情与你没有干系,不用怕。你做得很好,以后也要这样细心。”
女伶千恩万谢地退出了小厅,白虎笑道:“我倒感觉是被反咬了一口似的,救下了她的身体,好不容易拉回了一点记忆的碎片,却让她把这些古怪的花也带进印星城了。”
朱雀皱眉道:“花到底怎么来的?这女人没死吗?”他的眼里忽然迸发出杀气,沉声道:“还是那个女伶在捣鬼?要我去杀了她灭口吗?”
白虎摇了摇头,拍了拍朱雀的后背,柔声道:“朱雀,别老是杀杀杀的,留着去对付麝香山那里就够了,印星城可不能被你这样演变成屠宰场。”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张狂开放的花朵,轻声道:“原来这花是她血肉化出来的妖物,非平常所能消除,麝香山现在开满了这花,想必司月也很头疼吧。”
他转身就走,一边笑道:“不用理会,该怎样发展,就怎样发展,哪怕这花开遍了印星城,也没有关系。”
朱雀急忙追了上去,连声道:“什么没有关系?!白虎!你忘了这是毒花?五曜太白就是给这花迷到不能自拔,为情欲所困啊!你要印星城做第二个麝香山吗?”
白虎停下脚步,轻道:“印星城不是麝香山,也永远不会变成麝香山。如果有人因为这花而产生了什么异动,也只是他本身的问题,而不是这花的问题。情欲本就是虚幻一物,不是这花赋予谁情欲,而是被引诱出潜在的欲望而已。换句话说……”
他回头微微一笑,眼睛里陡然闪过一丝厉光。
“这花,是对印星城的考验,也是净化。不称职的神,印星城不需要!可以借此看到诸神究竟是不是真的圣洁光明,我倒还要感谢清瓷呢!”
清瓷……分明已经没有魂魄,却如何施术让血肉幻化成花?或者说,跳崖之前,她就已经算到这一步了么?又或者……
他回头看了看清瓷,依然是神色平静,如同在花海中睡着了一般。这个女人,心机之深沉,算计之毒辣,也真是千年难见的翘楚了,到现在,他还是被反咬了一口么?
他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飞快地走出了小厅。谁利用谁,现在下定论还太早呢!这一次,就算她赢,下一次可不会再这样了!
朱雀愣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回廊里。小厅内只剩下青龙,怔怔地望着那些妖艳的花。
可怕的人……但真正可怕的,或许是白虎才对……的
厅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良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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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上传来阵阵古怪的刺痛,好象有人用针在上面小心地刻着什么一般,一波一波地,虽然疼痛不太尖锐,却也难忍。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却感觉身体沉重到可怕,仿佛每一根手指都给人用千斤的重物压了住,一丝一毫都不能动。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极熟悉,极柔软,此刻却带着一种清冷的语调。
“还没好,你可以暂时再睡一会。”
是谁?是谁?这个声音……好熟悉啊……的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似乎飞了起来,飞回麝香山神火宫,那棵美丽的巨大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人。粉色的衣裳,漆黑的长发,全身都给漫天飞舞的樱花遮了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定定地看着他。
他想过去看清楚究竟是谁,却见那人缓缓走了出来,面目似乎笼罩上了一层迷雾,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一直走到了他面前,抬手握住了他的左手,十指纤纤,带着玉一般的微凉。自从他有生以来,从未被任何人接触过自己的身体,此时肌肤相贴,竟然让他震撼了一下,本能地想后退。
『身为火神,想来也有许多不便之处。左手尚未完全化为人形,依然是可以焚天的神火。』
他忍不住低头一看,却骇然地发觉自己左手上的经文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拆了下来,露出灼灼燃烧着的血红的神火!而那人的手,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双手已经被神火灼伤,指甲一片片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血肉。
他吃了一惊,急忙摔开那人,却怎么都甩不开。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柔声道:『你是在害怕与人的接触,还是害怕伤害了我?』
说着,那人手上忽然多出一根银针,然后将他拉至樱花树下,轻轻地把他按坐在地上。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不能反抗,甚至心底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那人凑近他,顿时有樱花清雅的香气充盈鼻端,他一阵恍惚,任那人将他的左手捧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那人轻道:『这可以焚烧天地的左手,就由我来替你封了吧。火神的力量,震撼世间,我已经不想再见到有凡人的鲜血染上你的手。神火是圣洁的,不该用来屠杀,他日你总会懂得这个道理。』
他只觉左手上一阵刺痛,那人竟然用银针在上面用力刻了下去!他又惊又怒,却偏偏无力反抗,眼睁睁地看着那人龙飞凤舞,在他左手之上流利却缓慢地刻下咒印。点点神火从针尖洒落,落在地上,将樱花瓣焚烧,给风一吹,顿时飞了起来。
一时间,燃烧的樱花将天空遮盖,乱红飘零,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一时竟看呆了。
却听那人轻声道:『这下可真的是‘炎樱’了……』
他只觉“炎樱”这两个字熟悉无比,仿佛一直以来纠缠于心里的,沾染了一点陌生的悸动味道,却一点都不反感。
那人专心地在他左手上刻着咒文,头低低地垂了下来,有几缕发丝滑了下来,落在他身上手上,清楚地感觉到那种陌生的痒痒的感觉,让他又是一阵悸动,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下来,好象陷进了什么液体里一样。
『马上就完成了。』
那人低声说着,忽然将手放在嘴边,用力咬了下去,汩汩的鲜血顿时从细白的手腕处流了下来,滴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那人将手腕凑近,让鲜血滴在他左手之上。
他忽地一颤,只觉又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被针刺的地方钻了进来,一直蔓延到胳膊,而更诡异的是,他那原本是神火的左手,居然慢慢现出了肌肤的色泽模样!便是再诡谲的梦里,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随着肌肤的呈现,他才发觉左手上从指尖开始,有血红的咒文密布下来,一直延伸到胳膊那里,咒文极小,极细,分明是方才那人用银针刺上去的!此刻突突跳动,仿佛活的一样,他只觉原本没有任何感觉的左手突然变得冰冷,连风吹在上面的细微触动都清晰无比!
他怒极了,一把推开那人,死死地捉着自己的左手,用力地搓着,却怎样都不能消除那些咒文。
那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轻声道:『我已将你的左手封住,从今开始,要教你知道做人的感觉。五曜之荧惑,司火之修罗,最单纯也最可怕的恶鬼。你的心里是空无一片,不懂爱恨情仇。但现在开始,就让我来告诉你,凡人到底是什么,誓要让你日后再也不杀凡人。』
烈风吹过,将那人的长发全部扬了起来,下一个刹那,那株巨大的樱花树忽然焚烧了起来!血红的火光冲天,点点花瓣坠落,仿佛天上忽然下了火雨一般。
他骇然地望着那人,只觉蒙在她身上的迷雾越来越稀薄,渐渐可见眉眼。
炎樱……!?
他忽然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是青木屋梁,简朴古老,上面还挂着一些稻穗竹篮之类的杂物,于他是极其陌生的景色。
左手上还残留着古怪的感觉,他急忙将手放在眼前,顿时惊骇到了极点。方才……是梦,还是真实?左手上的经文早已不见,只有血红色的极细小的咒文刻在上面,从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臂上,突突跳动。
不是梦……不是梦?!他左手的神火被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从床上跳了下来,那竹子做的床顿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床上摊着简单朴素的白布被褥,枕头居然是用稻梗编的,青幽幽一片。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到底怎么了?!
荧惑只觉整个人好象掉进一个诡异的旋涡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方才在梦中封他左手的人是炎樱……他记得自己将她强行从青鼎山上带下来之后,便因为水系咒法的后劲而不醒人事,难道是她将自己带到这里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吱”地一声,身后简陋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飘进一阵清雅的香味,他陡然回身,立即见到了炎樱!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清澈,没有一点表情,而她手上正捧着一个青鼎的小香炉,里面似乎正烧着什么香,味道清雅之极。
他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与她对望。
袅袅的青色烟雾从小香炉里弥漫了出来,将她的眉目遮掩了起来,他忽地回神,恼怒地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咣当”一声,青鼎的小香炉掉在了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香灰撒了一地,犹在冒烟。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冷冷地问着,凌厉地瞪着她。
炎樱淡淡地看着他,忽然轻道:“封了你左手的神火,让你尝尝做人的感觉。”
荧惑怒极,抬起手便要将这个放肆的女子杀了,却见她眉目间一派淡然,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只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而隐在袖子后的一双手,给层层布条包扎了起来,被他粗鲁一捉之下,顿时溢出血色来。
咦?她受伤了?!
他回忆起梦境之中,她徒手捉住他的左手,在上面慢慢刻咒文的模样,心头忽然一阵古怪的痛楚,举起的手,无论如何也劈不下去了。第一个……她是第一个徒手触摸他的人,肌肤微凉的感觉,到现在还萦绕在他手指间,叫他如何能下手杀了这样一个女子?
“这是我的能力,虽然不能将你全部的能力封住,但是只有左手也够了。你用那只手杀了多少凡人和妖,自己恐怕也数不过来吧……我要你带着这种感觉,好好体验一下凡人的生活。”
她轻声说着,慢慢推开了他,转身弯腰从地上将青鼎香炉拣了起来,放在木窗前的案上。
神火的力量太大,她没办法直接封印,只能潜到他的梦境里去,寻找一处最柔软没有防备的地方,替他封印。只是她没想到,这样一个修罗,心里最温柔的地方,居然是她……他一直将这些藏在心里最深处么?那些樱花,那首南方的小调,还有她这个总是穿着粉色衣裳的女孩子。
她的鼻子忽然一痛,眼泪都漫了上来,给她硬是咬着唇逼了下去。
“这里是靠近宝钦城的一个小小的山村,我用身上仅有的钱,投宿在一户人家里。荧惑,你身上中的水系咒法还没有完全消除,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你须得与我一起待在这里。这一个月里,你就忘了自己司火之神的身份,好好体验一下凡人的生活吧。”
她回身,直直地看着他,坚定地,低声地说道:“我要让你知道,凡人究竟是怎样的众生。我要神都知道,凡人不是可以任意屠杀的!”
他愣住,看着她强忍悲伤的神情,却是坚定无比。他有些被这种陌生的美丽震撼住,生平第一次,他忽然有一种做错事的感觉,面对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他居然会有愧疚的感觉。
为什么?
“我总是被人保护着,总是抱怨着,却不能为那些族人做一点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也红了,泪水却怎么都不掉下来。
“现在我不想再逃避了!为了我那惨死的三百族人,为了我宝钦城数十万子民,为了所有认真艰苦生活的凡人,我要你——司火的修罗,了解什么是凡人!我要你为之前做的所有事情后悔!神或许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不愿意接近凡人,只知道用自己的强大,去强迫别人顺从,既然你们不愿意接近,那就由我来接近你们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修罗说出再也不杀凡人的誓言!”
第十章
北方的曼佗罗城,一向以气候寒冷,民风朴实而著称,千年之前,曾为暗星所惑,尔后被太白强行征服。当年为了躲避太白的屠杀,三十万子民破冰挖土,在曼佗罗地下又建了一座冰城,但还是没能逃过神界的控制。时光悠悠千年,当年的地下冰城虽然不再为曼佗罗城人民逃难之用,但冰城却成了曼佗罗的一个特征。
据说现在地下冰城已经被废弃,自从麝香王与暗星在那里惊天一战之后,那里就被神界层层封印了起来,再也没有人能够接近一步。听说冰城的地下三百尺处,有麝香王强行扯散的暗星的一半魂魄,至于另一半,则给塞入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关于暗星和麝香王的那场战斗,到今日还是曼佗罗的一些老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暗星的魂魄究竟呈什么模样,暗星的另一般魂魄究竟给送到了什么地方,永远是没有答案的争辩。有人说暗星的魂魄就是一团漆黑的雾,也有人说暗星的魂魄是一块冰,还有人猜测暗星的另一半魂魄给送入了阴间……说法千奇百怪,怪异莫名。
辰星和曼佗罗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到达了这个神界统治下最古老的城镇。北方风土与南方大异,街道上的建筑全部以青石大砖厚实地垒了两层,窗户极小,上面用三四层棉纱蒙住,只透露一点的光亮进屋子。道路皆为磨沙石碾碎平铺而成,此刻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两边堆着积雪,冰面上撒了无数沙砾,防止行人不小心滑倒。街上行人皆以裘皮御寒,倒也颇见富贵景象。
辰星并不是第一次来曼佗罗城,对城中一些主要街道也比较熟悉,只是曼佗罗一进城就驱着马车尽往小街小道上走,七七八八绕了半天,不一会,他就完全不认得路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他一边四处望着北方古朴却大气的建筑,一边慢悠悠地问着驱马的曼佗罗。她已经把那一头妖娆美丽的红发早早塞进了大皮帽子里,整个人看上去又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曼佗罗懒洋洋地捏着马鞭,叹道:“你好歹是个神,干吗要跟着我?难道连在这里暂时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么?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小姐,只是个卖艺的,当真没面子来招待你这个尊敬的神老爷。”
一路上他已经使尽了软磨硬求的功夫,无论她好说歹说,就是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她混,还说什么自己没有带钱,没有住宿的地方,又耍赖地说她救了他,就该负责到底。她揉了揉给他吵得发痛的额头,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神。
他根本就是一个白吃白喝的无赖!嫌粗布棉花的衣服不舒服,逼着她给他买了最贵的裘皮大氅,还指定一定要黑色的,一根杂毛都不能有,这也罢了,谁让他是神呢?她忍!破费了她半年的积蓄,终于给他买到了衣裳,他却又嫌人家裘皮不是新鲜的,有怪味,不情不愿地穿了走,嘴里到现在还嘀咕着,好象她在虐待他一样,这也算了,谁让他一向是享受惯了的神呢?她忍!路上没有大酒家,勉强在小酒店里吃了点东西,他却开口就要最贵的菜,好象那是理所当然的!他怎么不想想,现在到底是花谁的钱?!她整整一年的积蓄都破费在这个无聊的神身上了!天啊,她简直开始后悔自己干吗要多事去救了这个神,结果搞得自己现在一片凄惨!
她现在对麝香山彻底改观了,原来神都是这种德行的!
辰星笑嘻嘻地凑近她,轻浮地攀上她纤细的肩膀,贴上她的耳朵,柔声道:“别这样说嘛!我们也算同路行的同伴了,这点情分都不讲?太无情了吧!我可是真没带钱啊,难道你忍心看一个神沦落街头,冻死饿死吗?”
这个人!她可真是受够了!
她一把将这个毛手毛脚的老色猫推离自己三尺,然后冷道:“没的谈!不行!我就不信司水的辰星会让自己冻着饿着!你跟着我只是累赘罢了,我们是卖艺的,居无定所,隔一些时日就换地方做生意,养活自己都很困难,你又是个吃不得苦的娇贵神仙,当真养不起。抱歉,麻烦你吃自己去吧。”
辰星也不恼,挑了挑眉毛,轻声道:“那你也不打算知道自己姐姐的下落了?喔……也不知道她给极地之雷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听说以前朱雀的极地之雷有将人莫名其妙就送到阴间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唉……本来还说等伤好了就替你去找她呢,看来姐妹之情也比不过金钱的力量啊,我明白了……”
曼佗罗不等他说完,就连声抢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带着你!行了吧?!”
她额头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忍了半天,才恢复过来。
“你可以跟着我,但是别告诉任何人你是神,我怕爹爹他们接受不了。你若当真要跟着我,可不能再白吃白喝了,起码要在卖艺的班子里做个工什么的,这样爹爹才不会怀疑。你若答应,我就带着你。”
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到了极点!居然拿沙茶曼的事情来威胁她!看他的模样,估计伤早就好了,好歹也是个神啊,三天还治不好伤么?迟迟不帮她找沙茶曼,原来留了这一手!算她瞎了眼睛,给自己招来这么个大麻烦!
辰星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这才象话嘛!安心吧,我自是不会透露身份,倒是你,千万别与任何人说我是神,好么?要做什么工,就交给我吧,就算是上场子耍刀弄枪,我也没问题的。”喔……应该没问题吧……
曼佗罗看了他半天,才撅着嘴说道:“谁敢让你上场?从来没有让新手上场的道理!我只问你,为什么要留在曼佗罗城?一个身份如此高贵的神,为什么甘心做卖艺的也要留下来?难道曼佗罗城这里,有什么是你要找的么?你不说清楚,我会觉得你是在利用我们卖艺的身份来掩饰什么,我不喜欢被人利用。”
啊……猫妖的感觉果然灵敏到可怕……辰星暗自苦笑一声,看来是瞒不了她了。
他清了清喉咙,突然严肃了神色,沉声道:“你是我的恩人,我也不瞒你,但你要记住,今天我说的话,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如果传出去了,你休怪我不讲情面。”
他从未用这种森冷的口气与她说过话,眼神更是瞬间仿佛凝结成冰似的,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只有这个时刻,他看起来当真是一个神,凌厉的气息,锐利的眼神,似乎什么都能看透一样。
“记得三天前我们看到的那个突然消失的巨大城池么?”他低声问着,“那本是神界一部分——印星城。”
曼佗罗点了点头,她知道,那是四方神兽居住的地方。神界分成两个部分,麝香山和印星城,相互用结界连在一起,听说四方那里和五曜一向不太对付,看来是事实了。原来神界那里也会闹分裂呢,她还以为神都是无情无欲的圣人了。
“先前我说过,我被同僚所伤,被迫送来了曼佗罗城,其实就是为四方神兽的暗玄武所伤的。四方和五曜一向不交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告诉你也无妨。只是我不知道印星城是如何脱离麝香山的结界单独分裂的……”
他顿了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一直以来的任务就是暗地里监视印星城的举动,一旦有任何古怪的行为,立即就要向麝香王汇报,只是他不明白,在他短短离开的那几日里,神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结界的牢固自不必多说,单独的力量根本没办法将它破坏,莫非麝香山那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我并不知道神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曼佗罗城看见了印星城,我却不能不管。想来你一定听说过关于暗星的传闻,就是他的魂魄被封在地下冰城的事情。”
曼佗罗却笑了起来,“那只是传闻而已啊!怎么可能是真的!”
辰星摇了摇头,“当然是真的,麝香王千年之前与暗星战斗,我也参加了的。暗星的魂魄被打成两半,一半封印在地下冰城,另一半被镇明开了结界送去了很远的另一个时代里。印星城的四方最近行踪特别古怪,何况印星城一旦脱离了麝香山,就如同影子一样,没有固定的出现地点,但他们却将城导进了曼佗罗城,看来一定有古怪。我怀疑他们想将暗星强行唤醒,用来对付麝香山,如果真让他们得逞了,便是我们五曜联合起来,也没办法将暗星收拾了!所以我要留在这里监视四方,一旦有异常情况,也好趁事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阻止!你明白了么?”
曼佗罗被迫点了点头,有些被他肃杀的气势吓住。辰星松了一口气,忽然又露出顽皮的笑容,轻佻地说道:“这可是神界的大秘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可别说出去了。”
他弹了一下她饱满的额头,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又慢吞吞地说道:“那以后就拜托你了,立了大功,说不定能让你进麝香山做我的女伶呢。”
曼佗罗摸了摸被弹的额头,笑了笑,轻声道:“什么神界,我可不想去!又不能快活的说又不能放肆的笑,我不喜欢被人约束了。不过听你说得这么可怕,又正经兮兮的。你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方才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一把拉住缰绳,马车正好停在一个黑糊糊的小胡同前,她灵活地跳下马车,对着胡同里一阵大嚷。
“爹爹!老言!天善大哥!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胡同里就一阵喧哗,然后一眨眼,杂七杂八地窜出来一堆衣着鲜艳到古怪的人,有几个甚至在冰天雪地里光着上身,上面还布满了热气腾腾的汗水。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中年男子疾步上前,将她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一把揉进怀里,然后那么雄壮的男人,竟然当众哭了起来。
“曼佗罗!我的宝贝!你可回来了!想死爹爹了,快让我看看!怎么这次采购道具用了这么久?路上没遇到强盗吧?你姐姐呢?”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曼佗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差点给他抱得窒息,头上的大皮帽子也给撞掉在地上,露出一头妩媚的红色卷发。
“爹爹……我……快松开!我快喘不上气了!”她吃力地在那人的胸口推拒着,脸涨得通红。唉,爹爹真是的!总是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好歹她也是一个二八少女了啊,真是受不了!
中年男子又抱着她蹭了好久,好象她是一只小猫似的,这才放开。
曼佗罗急忙整整揉乱了的衣服,叹道:“我们没遇上强盗,倒是遇上一些怪事了,姐姐给不知道什么五彩流光摄走,我怎么都找不到她。还有……我在路上救了一个遭遇强盗的旅人,因为他的旅费和包袱都给强盗抢走了,没地方可去,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那个中年人嘴唇上的两撇胡子都翘了起来,骇然道:“什么?!你姐姐给五彩流光摄走了?!什么样的流光?有没有听到什么古怪的声响?像雷声之类的!”
辰星暗自皱了皱眉头,这个一身世俗之气的男子怎么会知道五彩流光之前必定是雷声的?那是朱雀的招数,凡人怎么可能知道?
曼佗罗点头道:“是有雷声,我当时还以为雷劈到头上了呢!回头看到五彩流光,我还叫姐姐看呢!结果她突然就不见了!吓了我一跳,周围都翻遍了也没找到!然后这个我救下来的旅人告诉我,那五彩流光会把人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他说他有办法帮我找到姐姐,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她回头对辰星偷偷做了个鬼脸,笨蛋!看这样你还怎么推脱找沙茶曼的事情!
中年男子看了看辰星,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奇怪,这个人怎么好生眼熟?他是在哪里见过么?
曼佗罗抢着说道:“他是南方来的旅人!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差点就给冻死了哦!现在他也没地方可以去,我看他有些拳脚功夫,不如让他在班子里做个工什么的,让人家凑齐了旅费,也好回去。那个……他叫……叫……”
她支吾了半天,也想不出该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鄙人中部枕霞城人士,叫幸臣,原本带来曼佗罗城做点小本生意的银子都给强盗抢了去,现下没法返乡,多亏这位小兄弟搭救!倘若您不嫌弃我拙劣,请暂时雇佣我在班子里,一定专心工作,不给您添麻烦。”
辰星接过曼佗罗的话头,恭敬有礼地垂头说道。曼佗罗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只顾着骇然地瞪着他。太反常了!这个无赖又骄傲的神,居然也会这么恭敬的说话?她不是做梦吧?
中年男子却没说话,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好象要穿透他的皮肤,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一样。辰星神色自若地任他看着自己,还得空四处打量了一番。这里站了起码有十几个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或许刚才正在排练,其中有一个高大的男子,看上去似乎有二十来岁,眉目倒还俊朗,只是一直用一种类似敌视的眼神瞪着他,他没多看,别开了眼睛,耳朵里却听见曼佗罗叫他“天善大哥”,或许是班子里比较有权威的一个人吧。
过了半晌,却听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你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回小女?且先说来。”
辰星点头道:“不瞒师傅您,鄙人自小习得一些微薄的占卜八卦之术,曾以此糊口做生计,虽说不能瞻望天地大事,但寻人之事,还是有点把握的。”
中年男子似乎终于对他放下了先前的戒备,摆了摆手,说道:“师傅什么的就不要再叫了,你是新来的,怜你遇到强匪,难返家乡,就安排你做些简单杂务吧。每月铜板三百,如果班子生意好,或许还有银子的分红。不出三月,应该可以凑齐你返乡的钱了。你叫……幸臣是吧?日后就和大伙一样,叫我雷班头就可以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一边爱怜地摸了摸曼佗罗的脑袋,满脸的慈祥神色,显然他对这个非亲生的女儿很是喜爱
“天善,你去给幸臣安排一下住宿做工的事宜。曼佗罗,你个小丫头,快给我进去!几天没练功,可不许生疏了!明天还要赶场子呢,你姐姐不在,她的份就由你来做了。”
说着一伙人拥着曼佗罗走进了胡同里,她回头看了看辰星,眨了眨眼睛,天真的笑了,似乎在告诉他: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辰星微微地笑了,其实这个丫头挺有意思的,若能将她带进麝香山做他的女伶,想必也不会无聊了。
天善走到他面前,声音冰冷,“跟我来。”
喔……这个人似乎很不喜欢他呢……
“你以后就负责搬运道具,收拾库存之类的工作吧。”天善快步走着,将他领入了胡同里,弯弯绕绕走了半天,忽地豁然开朗,原来胡同后面是一个大院子!四面是青砖垒成的瓦房,一圈排开,足有七八间,而在其中的一间旁边,还搭着一个很大的帐篷,上面用厚实的油纸和油布铺了好几层,可以防雨雪,里面火光温暖,似乎聚着很多人,一股股食物的香气从里面漫了出来,看来那里是班子里的人吃饭的地方。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天善指着其中一间青瓦大屋,“今日天色已有些晚了,明天让曼佗罗陪你去市集,买些必需的用品。马上是晚饭时间,你先去收拾一下,然后就去帐篷里吃饭吧。”
说完他就走了,倒让辰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人,他到底是讨厌他,还是天生一付冰冷模样?凡人还真挺怪的!
他耸了耸肩膀,推开了青瓦大屋的门。
呵,想不到他堂堂司水之神居然也有卖艺的一天。也罢,明天就去城里好好探探风声,伤势估计还要三四天才能完全愈合,那个时候再用窥镜寻找印星城。
这一次,他必要将先前受的侮辱,加倍讨回来!
第十一章
荧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满月高挂了。窗前青木案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青铜鼎,袅袅的银色烟雾从里面弥漫出来,带着一股幽幽的清雅香味,
他吃力地撑起身体,只觉浑身上下一点气力也没有,手脚都沉重到不像是自己的,脑袋也有些晕眩,耳朵里似乎有一只蜜蜂钻来钻去,嗡嗡直响。
他回想起自己白日醒来的时候,见到了炎樱,她承认自己封印了他左手上的神火,他本是怒极到想杀了她的,可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之后他忽然又昏倒,许是因为身体受了水系咒法的攻击,伤得太厉害,第一次如此支持不住。
他穿上鞋子,走到了窗边,打算将那个青铜的小香炉丢出去。里面飘出的香味令他浑身不舒服,老是想起炎樱,想起她潜入他心底,为他左手刻咒文的模样。那株巨大的焚烧着的樱花树,她手掌肌肤的微凉感觉,简直如同最顽固的咒法,硬生生地嵌进他脑袋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真烦人!
他不耐地摔开窗户,一把将那个香炉扔了出去。时值十一月底,这里虽然是南方,却也夜深寒冷,冰冷的风一个劲从大敞的窗户里灌进来,把他的衣裳都吹了起来,他却觉得这样好很多,至少这种寒冷可以稍微让自己紊乱的思绪平静一些。
“吱”地一声,门又被人推开了,而随着推开的门,外面传进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似乎有人在开心地说着什么。他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对这种热闹的气氛甚是反感。
门很快被关上,将声音隔了开来,他冷冷地回身,不出所料,炎樱站在那里,包扎着布条的手上,还端着一碗白白的粘乎乎的东西,见他站在大敞的窗户边,她也不说话,直接走了过去,抬手就关上了窗户。
“你受了伤,还是稍微注意一点,大敞着窗户,也会给这里的主人带来不便。”
她的声音淡得像水,转身走到了床边,将手里的白瓷碗放在了床头的案上。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也很气愤,但在我回答你的疑问之前,先把饭吃了。”
荧惑走到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道:“把事情告诉我,是不是四方那里搞的鬼?”
炎樱淡然道:“我说了,先吃东西,之后我再说。”
荧惑第一次被迫坐了下来,端起了碗。碗里原来是白米粥,还加了一些番薯菜叶之类,极是简单朴素。他何曾吃过这么简陋的东西?光是看着就没胃口了。许是看出他的不情愿,炎樱轻道:“现在你我都是被人收留的凡人,这里没有龙肝凤脑给你品尝,学着习惯吧。凡人并不是和神一样,随时都有人供奉各种东西的。”
她接过荧惑手里的粥,拿起汤勺,舀了一勺粥,又道:“这都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粮食,从土地里获得的劳动的报酬。你我都不懂农作,自然不能体会这些简单食物的可贵。”
她递了一勺粥到荧惑嘴边,轻声道:“你受了伤,又被我封了左手的神火,手脚自是无力。不管怎么说,须得将这碗粥喝了。”
荧惑只觉自己中了什么蛊惑心法似的,竟乖乖张开了嘴,将那略带苦涩的杂粥吞了下去,一双眼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案上的烛火跳跃明灭,她的脸如同最好的白玉,一点瑕疵都没有,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深深的影子,令她本就幽深的眼更加莫测,仿佛最美丽的宝石。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她下了什么术,心里一直在晃着,怎么都停不下来,喉咙里有些发紧,他居然在紧张。
“这里只是偏远的一个小山村,这家主人都很善良单纯,夫妻两带着三个孩子,每日纺布种田,与世无争。我不知道神所谓的无欲无求究竟是何模样,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实在要比麝香山的许多神更像神。”
她的声音又低又柔,在他耳边萦萦缭绕,说了什么都已经不是重点,他觉得自己已经醉了,晕了,迷惑了,眼睛怎么也没办法从她脸上离开。虽然心里明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是堕落的,可是却没办法阻止自己。
那些背叛,那些趁他不备的伤害,现在离他好远,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在他找到她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不在乎了。
“这一个月,你的神力会没办法使用,所以你有机会做一个月的凡人。虽然说是投宿在别人家里,但是也要帮忙做一些农活。只是现在快入冬,也没什么下田的事情让你做,倒有些可惜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种淡淡的嘲讽意味。
碗里的粥不知不觉已经见底,她将勺子放进碗里,站起身准备出去,胳膊却忽然被他捉住了,炽热的感觉立即隔着衣服传到皮肤上,一阵火辣。
荧惑紧紧地盯着她,眼里有一种陌生的火焰灼灼燃烧,似乎比触摸着她的火焰更加炽烈。
“那个曲子,叫什么名字?”
他低声问着,问题突兀而怪异。她却听懂了。
她的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几乎要将她平静的外表绞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让她一切的淡然,都成了泡影,让她极力压抑下去的奔腾的种种情感一瞬间又冲上来,爱恨交织,几乎令她不能呼吸。
“只是南方一个普通的小调而已,没有名字的。”
她低声说着,微微用力挣脱了开来,逃也似的疾步走到门外,飞快地关上了门。
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却有着比谁都单纯的心思,他心里有她,她都知道的。只是太突兀了,于她简直是可怕到了极至的一个笑话。她本该狠狠地嘲笑他,将他那种神堕落的模样好好嘲笑一番,可是她却心痛到什么都说不出来。
神不来接近她,了解她,她便去接近神,可是她接近的下场却是这样……
青鼎山三百族人的鲜血还在眼前流淌,仿佛在哭诉着他们的痛楚和愤怒,宝钦城的数十万子民,一双双无神绝望的眼睛也在背后暗暗地盯着她,父亲在神前自刎的景象到现在都是她的梦魇。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那双熠熠闪烁的眼睛糅合在一起,那么专注地看着她,没有一点杂质。
他是什么时候起的这种心思?她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双手绞在一起,站在月光下,不能承受地合上了眼睛。
她真的在努力,真的。努力让神来了解凡人,尽她可能的去做,可是面对一个用那种单纯眼神看她的人,她努力维持的淡然全部崩溃。那样的情太沉重,承载了太多不能为她接受的痛楚,她能做的,只有逃避罢了。
“姐姐,你在做什么?”
一个童稚的声音打断了她痛苦的沉思,她急忙回头,却见到了投宿的这家主人的孩子。这家人一共三个孩子,两男一女,这个男孩子是老二,如果她没记错,他应该叫“怀景”。
她露出一抹勉强的微笑,摇头道:“什么都没做,现在很晚了,小孩子要快点去睡觉哦。”
她转身就走,因为投宿的时候,她谎称荧惑是自己的哥哥,所以人家将他们安排在一个屋子里。说实话,她现在真不想回去,面对着那样一个单纯的人,她会觉得自己被生生分成两半。一个人怎么能那样残忍,又那样单纯呢?
“那个哥哥身体好点了没?妈妈让我告诉你们,大哥哥身体还没恢复,你们就安心住着,什么都不用做的。明天她可以抽空带你们去附近的市集买些必须用品,叫你安心。”
怀景眨着两只大眼睛,嫩声嫩气地说着,神态颇为可爱。
炎樱感激地笑了,“大婶真是费心了,你替我转告她,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的,请她不用费心了。”
只要一想到曾经有无数这样可爱善良的凡人死于神界残酷的统治之下,她的心就揪成了一团。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更不是这样痛苦的时候!为了这些努力生活的人们,她总是要做些什么啊。
她转身飞快地往回走,似乎终于找到了继续的勇气。
怀景在后面欢快地大叫:“姐姐!让那个大哥哥赶快好起来啊!我们好想和他一起玩!”
一起玩?她苦笑了一下,如果荧惑能和这些小孩子玩在一起,当真是世间最好笑的画面了。
推开房门,荧惑还坐在床上,动也没动一下,见到她进来,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她的心隐隐痛了一下,面无表情走了过去,坐到他身边。
“关于海阁的事情,我知道你很愤怒,也很疑惑。有什么疑问,现在就问吧,我不瞒你。”
好久好久,她才低声地说道。
荧惑看了她一会,别过头去,冷道:“我不需要问什么,你就将一切从头到尾告诉我。之后该如何定罪,自由麝香山那里裁定。”
她咬着唇,想了一会,才从头说了起来。
原来在那次清瓷鼓动的谋反发生前,她就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燕子送过来的,那是他们宝钦城特有的一种法术。
宝钦城是神界比较古老的一个城镇,虽然经常发生谋反暴动,但却是南方几个大城镇里,比较特殊的一个。那是因为宝钦城的人生来就精通各种术,据说是因为身上流传了千万年前的神的血液,简单一点来说,其实宝钦城的人,真真正正是神的子女。虽然无法与真正的神相比,但也算凡人中的异类了。她可以潜入人的梦中,可以封印一些法力,都是这个原因。
那只送信的燕子,是城主曾经养来专门传递暗星方面的机密消息的动物。它可以穿越任何结界,而且不会被诸神怀疑发觉。她当时见到许久未见的宝钦城的消息,几乎激动到发狂。然而一展开,却发觉是海阁得意地告诉她,他们宝钦城和妖界联合起来,打算用三万铁骑进军麝香山,颠覆神界。
她立即就慌了,待在神界数百年,她自然知道诸神的能力,不要说三万人,就是三十万人,对于那些神来说,也不过是捏死几只碍事的蚂蚁那么简单啊!于是她立即拟了信回去,严厉禁止他们进行这样的行动,如果无法阻止其他人,至少海阁那里不允许加入这次行动。
她记得三万铁骑当时从断念崖后冲进来的时候,气势汹汹,沿路杀了无数神官女伶,鲜血将噬金宫前的天绿湖水都染红了。当时甚至连她也以为神界会有大危机,麝香山没有任何防备,只有司月一个人在那里,如何能拦住三万愤恨的人与妖?
可是她错了,司月那是千年来第一次施展神力,只带了一把剑,月白色的衣裳,在杀气腾腾的战场上显得优雅而柔弱,纤尘不染。她只看到了一片柔和的月光,然后伴随着那美丽的光芒,鲜血如泉水一般地四处喷洒了开来,三万铁骑,在她面前不过是毫无还击之力的蝼蚁罢了。
那一战惊心动魄之极,也是她第二次亲眼看见神的力量。到后来已经不能称为战斗了,简直就和太白单人攻陷宝钦城时一样,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司月的衣服完全给血浸透了,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毫不留情地杀戮。
可是前方杀得正厉害的时候,神火宫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竟然是海阁的手下!她当时简直惊呆了,以为海阁也加入了这次谋反。但那人却只是提出趁乱将她带离麝香山,海阁没有参加这次暴动,却派人混在里面,打算将她接出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并没有犹豫,立即跟着那人走了。
说到这里,荧惑皱起了眉头,“私自离开神界是重罪,你连这点也不知道么?海阁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听他的?”语气非常不好,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炎樱轻道:“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离开。那样的神界,任何一个正常的凡人都会无法忍受的。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本就是天性,如果神界连这点都要否认严禁,这样的神是不会被人真心尊敬的。至于海阁,他是我兄弟,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母亲是妖狐族的半妖,所以他有一点妖狐的血统,从小就异常聪明,心比天高,什么都是一学就会。父亲曾打算自己退位之后,让他做宝钦的城主,可是却被神界提早一步灭了宝钦,我们都是家破人亡了。”
她苦涩地笑了一下,眼睛里似乎有莹莹的泪光闪烁。
海阁将她带出了麝香山,接进了青鼎山中。开始,她完全没有注意海阁他们进行的计划,一直到荧惑血洗青鼎山的那个夜晚,许是海阁喝多了一些,得意地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
原来她的信发出后,海阁他们都不打算听从,已经商量好如何进军神界了。可是他们迟了一步,没赶上三万铁骑的大军,暴乱开始的时候,他们刚刚到达麝香山前。当时忽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还带着一个巨大的类似老虎一样的骑兽。他们一说出自己的身份,海阁他们都惊呆了。
“他们是四方神兽的青龙与朱雀,一出现就开口让海阁不要参加这次谋反,还说必然不会成功,麝香山没有想象中容易颠覆。最后他们说出自己的计划,说他们四方早就策划着彻底颠覆麝香山,建立一个新的神界。‘人反抗神总是处于劣势,但神颠覆神就不一样了。’就是这句话,让海阁答应了协助他们。”
荧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四方那里居然暗地里搞了这么多鬼!什么颠覆麝香山?他们从那么早就开始计划了吗?!司月的眼线,辰星的监视,难道都没发觉?又难道说,清瓷那里鼓动人界妖界谋反那么顺利,也是他们暗中相助?!
他只觉得事情一环套一环,怎么也理不清。麝香山的异常,都是四方那里弄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海阁他们将火神荧惑拖在南方一些时日,还教了他们水系的咒法,必要时候可以夺你性命。他们还将那只叫‘骥兽’的会飞的骑兽送给了海阁,助他行事。麝香山那里司月的眼线也是四方他们事先安排过去的,提供给她虚假的情报,说印星城出现在南方,白虎算准了司月必然不肯亲自出麝香山,五曜中太白被惑;辰星被送去曼佗罗城,还受了重伤;镇明从来不管这些事情;岁星在其他地方有任务,能派出的只有你。所以海阁他们其实先到了巧山城,在那里等了半个多月,才等到你,故意让你看到他们的一些破绽,从而产生怀疑,跟着来到了青鼎山……”
她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晃来晃去,硬是忍着不掉下来。
“自然……他在开始这次行动前就觉得可能会失败,因为修罗的力量岂是那些小小的水系法术能制住的?但他就是想赌一把,他对神界有一种极强烈的憎恨,所以无论我如何劝阻都没有用……结果果然很惨……什么都没了……”
她的眼泪终于没流下来,过了好久,才轻声道:“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如何,四方他们是达到了将你拖在南方的目的,只是却是用我三百族人的白白牺牲换来的。我再也不相信神界的那些神话了,什么颠覆麝香山,建立一个新的公平的神界……什么公平?哪里公平?自己要策划什么,却暗地里找凡人出力。神的命就是命,凡人的命就是泥沙?”
荧惑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她沉默了很久,才又道:“我想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原本在你昏迷的时候,就想杀了你为我族人报仇。可是就算杀了你,神还是神,照样鄙夷凡人,一个火神修罗死去,还是会有新的修罗出来。我觉得,这种没有意义的相互杀戮报复应该停止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也没什么高深的理论和能力去说服神,我只能尽我的能力,让你了解凡人是怎么样的。就是因为互相都不愿意理解,才会有那么多的冲突。只要能打动你,必然也能打动其他的神。或许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但我还是要这样去做。荧惑,凡人也是生命,有自己的感觉,自己的痛苦快乐。虽然大家都说你是无心无情的修罗,可是你却比谁都单纯,你真的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么?没有冲突,没有杀戮,我们平静地解决神和凡人的矛盾,这样不好么?”
他想他不只是被她这个人打动了,也被她这种想法和勇气打动了,顿了半晌,他才沉声道:“可以,我愿意知道凡人到底是怎样的。”
她陡然抬头,眼睛里喜悦一片,亮得几乎令他不能直视。
“谢谢你,荧惑。”
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往脸上冲了去,竟然有尴尬害羞的感觉。
“如果凡人不若我想的那样,我还是会继续杀戮的。”
任性地丢下这句话,他飞快地躺到了床上,吹灭了烛火,再也不理她。
第十二章
“这个村子里住了十七户人家,每家屋前都有一块五亩左右的田地,种一些蔬菜稻米之类,秋来收成可以养活全家人一年。屋后圈起一块地,或者自搭一个棚子,养些猪鸡鸭之类的家畜,过冬或者遇上喜庆的日子,才舍得杀了做来吃,一年到头其实也吃不上几次荤腥之物,甚是贫苦。”
她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向他叙述着这里的情况,此时天高云淡,极是晴朗,极目望去,尽头一带苍翠山脉,连绵起伏,似乎和天连在了一起,只可惜屋前的田地什么都没有种,空在那里,倒也一块块很是齐整。
荧惑在床上躺了五天,终于恢复了体力。今天一早起来,他就和炎樱出了门,她说要带他在这里好好走一走,亲眼看看凡人的地方究竟是怎么样的。出了房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边上一口简陋的水井,看样子这里的人真是贫困,连围墙都没办法用砖头砌,只围了一圈竹子编的栅栏,视野倒挺开阔。
能看到栅栏外的其他人家,清一色都是简单的青瓦小屋,让他最惊讶的就是屋顶冒的炊烟,开始他还以为是屋子着火了,后来才明白那是凡人作饭时用炉灶烧柴才有的。天空明蓝,炊烟袅袅上升,似乎要达到天顶一般,这样的景色很陌生,却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一想到那些小小的屋子里,住着好几个人,每个都在忙碌着,他就觉得怪异,但却一点都不讨厌。
许是刚下过雨,地上的泥土软绵绵的,又腻又湿,荧惑很不习惯这样的感觉,脚底沾上了泥,恼的他直想搓干净,却越搓越多。麝香山的道路都是平整的小砖铺成,即使下雨下雪,也有女伶神官整理路面,从来不会有湿泥染脚的尴尬,他从未接触过这种稀泥似的路,只想赶快回去换鞋子,再也不出门。
炎樱也很少走这种路,回头看见荧惑一脸不快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
“春夏时节,农人下田时都不穿鞋子的,赤脚踩在泥土之上,或许是很有意思的感觉吧。”
她引着他走上干一点的道路,从路边拔了一些草,弯腰替他将脚边的泥土轻轻擦了去。
“我们都是第一次走这种从没有修饰过的路,不习惯是正常的。”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种轻柔的笑,很安宁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没有防备的生活,和天地靠在一起,心里会很安静,什么都不会乱想……衣服不一定要穿绸缎的,食物也不一定是山珍海味就最好,每个人只是安静的,认真的为了自己而忙碌,开心的时候大笑,伤心的时候大哭,活得洒脱没有牵挂……有点羡慕呢。”
她丢开手里染上泥土的草叶,站了起来,回头对正在发怔的荧惑轻道:“不只你们神界,就连以前我作为宝钦城的大小姐,也从来没想过普通人到底是怎么样生活的,似乎他们就应该为权威的人供奉东西。现在想起来,就连我身上穿的衣服,或许也是由他们这些可爱的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吧,你的也一样啊,荧惑。”
她抬手摸了摸荧惑身上黑色的绸子衣裳,“你说,他们在做这些华丽的衣裳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是羡慕?还是赞叹?更或者是嫉妒呢?无论他们想什么,都只是对我们这些所谓的上等人的一种好奇罢了……都是属于凡人的正常的心理情感。嫉妒和羡慕,甚至憎恨,都是正常的感情,但只要不想着去伤害别人,去报复别人,那就都是个人自己的事情。向往美好,追求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生活,我们却只是靠他们供奉的人偶罢了,为什么做实事的人却要被人踩在下面呢?是的,这个世界总是需要用头脑和手腕领导统治的人,可是我觉得我们都是平等的,至少我们都付出了,可是得到的却完全不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实在无法想象凡人怎么做衣服。他现在才突然发觉,自己真的对凡间的生活一点都不了解,恐怕是凡人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很古怪,就像这个——的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为着空气里突然弥漫的臭味,他们绕了一圈,回到了投宿的那户人家,屋子后面老是传来“哼哼唧唧”的怪声,夹杂着鸡鸭的喧闹,很是刺耳。
“那是什么?”
他捂着鼻子,皱眉问道,从来没闻过如此骚臭的味道,莫非是什么脏物在那里么?
炎樱摇了摇头,轻轻走了过去。绕过青瓦小屋,后面是一个茅草搭起的一个简陋小棚子,里面影影绰绰,原来养了好几只猪,猪圈旁是鸡窝鸭窝,看样子异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而他们投宿人家的那对夫妻就站在棚子里,一个拿着数尺长的屠刀,一个拿着粗硬的麻绳,正在商量着什么,回头见他们两人走了过来,立即露出了纯朴的笑容。
“炎樱姑娘,你哥哥身体似乎好点了,我们正商量着晚上是杀鸡还是宰猪,给他好好养养!你说呢?”
慈祥的大婶笑眯眯地问着,抄起身前脏兮兮的围裙,擦了擦手,热情地走了过来,对着荧惑东看西看了半晌,才道:“官人身子如何了?喜欢吃什么就别客气,告诉我们!这里虽然是小人家,没有好东西招待,但也可以吃个新鲜!”
炎樱正要说话,却见荧惑退了两步,皱眉没有说话,她只好笑道:“麻烦大婶了,我们什么都不介意的。他……我哥哥素来不喜荤腥,你们就不用忙了。”
在那对夫妻奇怪的眼神中,炎樱推着荧惑很快走了开来。
“那么臭的味道,如何可以吃得?”
荧惑回到屋子里,还觉得那股味道沾在身上头发上,怎么都去不掉,偏偏这里不像麝香山,神火宫内就有一个天然湖泊,可以让他将身上怪异的味道洗去,简直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都丢了才好。
炎樱笑了笑,“活的家畜自然是有味道的,难得我今日也才知道……不过从前吃进嘴里的时候,从来也没想过臭不臭的问题。”的
荧惑将外衣脱了下来,塞进床底,一边扯开头发,冷道:“我要沐浴,吩咐他们烧水。”
炎樱愣了一下,轻道:“你既是火神,自然也不畏惧寒冷,屋中沐浴终是不方便且给别人添麻烦,外面有一条山里流下来的小溪,你若不嫌弃,就去那里沐浴吧。”
荧惑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身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臭么?”的0777d5c1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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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了不介意,可是……” 她点了点头,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神色,“真是很臭呢。”
荧惑顿了顿,转身打开了门,半晌才轻声道:“这里……挺有意思的。”
与麝香山完全不一样的安宁和谐,仿佛活着就是很有目的,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炎樱愣了一会,才微微笑了起来,笑容维持不到一瞬,慢慢又凝滞在脸上。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信,上面用狼毫细描了一朵樱花。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代表宝钦城的记号。信昨天就收到了,当那只燕子轻轻敲窗户的时候,差点把她吓坏了,生怕惊动了荧惑。
信是海阁让燕子送来的,那只燕子从不记路,只记人,只要见过一次的人,无论那人在任何地方,它都可以顺利将信送到。看来海阁以为她已经死了,信纸上满是泪痕,开头就写着并不认为燕子能找到她,炎樱心头一酸,眼睛又开始发热。
她匆匆读完了信,却是满身冷汗,嘴里又苦又涩。
“海阁……”
他居然投顺了麝香山!信里面交代他只身前往麝香山投顺时,司月得意之极,很顺利地就让他进入了神火宫。
『……外界传言司月之神刻薄狡诈,从不容人,却也不过如此。欲往神火宫做下人赎罪是我自己提出的,姐姐,荧惑杀害了我们最后的三百族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能饶他!如果你还活着,能看到这封信,就为我祝福吧!倘若你不能看到……』
墨迹在这里有大团的模糊,显然是他的泪水浸透所至,炎樱心头酸楚,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倘若你不能看到,我便对着神火宫内的炎樱树起誓:海阁有生之日,必要将修罗的胸口贯穿!为我宝钦族人报此血仇!若果不行此誓,必然天打雷劈,散魂而死!……』
『……只恨荧惑下界尚未归还麝香山,我每日在宫中只做些杂役,倍感屈辱。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姐姐你在麝香山数百年,究竟过了怎样的日子。想我宝钦城乃为南方最富饶的城镇,你我人中龙凤,却落得如此下场,岂非诸神暴虐横行之过?我若不做些什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你且安心,无论如何,宝钦之仇,永世不敢相忘。待我报此血仇,天上人间,再无牵挂,也可以放心去找父亲和姐姐你了。不孝弟海阁泪上。』
她急忙展袖将信放在案上,习惯性地就伸手往右,要拿笔给他回信,可是右手却摸了个空,微微一怔,才突然想起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偏僻山村,哪里有纸笔可用?
她思前想后,狠了狠心将手指放在嘴边,张口便要咬下。他只身一人处在麝香山,又心怀不轨,倘若给人发觉,那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保不住了!荧惑现在给她暂时困在南方,她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感化神,不想再提杀戮之事。总之,她要阻止海阁的行为!谁都不是该死的,谁也没有资格说自己要杀了谁……
忽地手一抖,青鼎山峰,三百族人的鲜血在凄冷的月光下凝聚成河。那河困住了她的神思,寒冷刺骨,渐渐将她没顶,耳边仿佛还流淌着他们痛苦的哭喊声,『海阁小主,大小姐……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她只觉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胸口,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血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日光渐渐灿烂起来,已是晌午时分,窗前的烛火还在灼灼跳跃着,她忽地站了起来,无声地走过去,将那封信置于火上,眼看着它慢慢燃烧起来,闪烁出妖艳的火焰,火光映在她幽深的眼睛里,“卒”地一声就灭了,灰烬散落在眼底,将眼神也蒙成了灰色的。
****的
辰星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神的威严了。
从他跟着曼佗罗开始,他就发觉了一个事实:这个半妖丫头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对于她而言,好象他是不是神,是不是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说,只要是能让自己开心的人和事,哪怕是吃人的妖怪,她也会津津有味地注意好久;倘若是不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人和事,哪怕五曜全部站在她面前哈哈大笑,她也不会惊奇太久。
该说她聪明还是天真呢?
他只能说,自己从前在麝香山的那些威风伶俐,在她面前完全没有用。她就像一个充满好奇又没什么耐心的小孩子,对于自己是个女子的认知为零。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恶作剧一下,让她得意洋洋的脸露出惊骇的表情也满有意思的。
这个卖艺班子每天在曼佗罗城的繁华之所占着地盘,班内的人轮流上场表演,从舞刀弄枪到各类杂耍,小道消息的说书再到歌舞,几乎什么都玩。跟着他们过了三四天,他终于知道凡人中也有厉害的,不需要什么法术,全凭真本事,雷班头那么样一个大汉,一把大刀舞得却是轻盈之极,还有那些每天在青瓦大屋里流汗排练的人,玩命一般的杂耍动作,给他们做得仿佛猴子摘桃似的轻松。
他从先前的不感兴趣,发展到每天蹲在后面看得不眨眼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知道曼佗罗每天都会在特定的屋子里排练功夫,却从未见她上过场子,听雷班头的口气,似乎是她姐姐不在,便要她替代着做什么。想象她那样一个少年似的女人,每天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他觉得必然是什么耍枪飞镖之类的蛮横功夫。
哼,她那样一个没女人味道的小孩子,能舞点刀枪也算不错了!暂时就让他抱一点点期待咯。
“喂!你又在偷懒了?马上是天善大哥的场子,快去准备青砖和刀山啊!”
曼佗罗嚣张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啧!又来了!每天必催的讨厌鬼!人家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他懒洋洋地动了动,做出马上就要去的姿势,一双眼睛却片刻不离场子上精彩的杂耍。
曼佗罗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冷道:“又给我装模作样了!快去干活!不然晚上没你的饭吃!”
辰星苦恼地回头看着她,到底是他没有了神威,还是她太张狂?他怎么感觉自己根本就成了班子里面专门给她使唤来去的小二?好歹他是个神好不好?这点面子也不给?
他也没说话,嘀咕着就站了起来,去库里搬早就准备好的青砖和刀山。天善练的是硬功夫,也算是班子里的招牌人物了,每次只要他一上场,围观的路人呼声就极高,其实他也在等着他出场呢!
喔……等他将曼佗罗城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干脆把这个班子也带回麝香山算了,每天专门给他表演。司月那个女人黑起脸来的样子,好久都没看到了呢!气气她才好!
“当然,曼佗罗这个女人就算了……让她吃自己的去吧……看她以后怎么一个人拽!”
他偷偷地咕哝着,搬了青砖放在后台,等杂耍场子一完就送上去。
“你又在嘀咕我什么?!”
曼佗罗的声音阴魂不散地绕了上来,他无奈地回头,却见她叉着腰,人虽然生得娇小纤细,气势倒不弱,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上去与一个普通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耸了耸肩膀,一脸无辜纯洁的表情。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曼佗罗“哼”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点了点他的肩膀,沉声道:“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也是你自己说会努力在班子里工作的!可别忘了!偷偷在背后说恩人的坏话,神就这种德行?”
对着她这样的人,他除了苦笑没有别的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前的那些冷面具就是没办法在她面前戴上,什么高雅圣洁之神的仪态,在她面前好象一点意义都没有。
“每天看你排练得那么辛苦,怎么从不见你上场子?该不会你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其实什么都不会?”
他笑眯眯地问着,似乎根本没觉得自己是在讽刺她。
曼佗罗瞥了他一眼,说道:“说到上场子,恐怕还需要你帮个忙了……不过还早。我可不像有些人,根本就是打着做监视的幌子,分明是被神界踢了出来回不去。唉,有真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呢,和你没说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只能苦笑的辰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十三章
——『那天,恐怕是自己堕落的开始。』
……………………
小半个月过去了,曼佗罗城也给卖艺班子跑了个大半,加上他伤势快愈合,勉强用法力做出窥镜寻找印星城,却一点痕迹都没发觉,也不知道四方那帮可疑的兽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
在他一筹莫展,开始觉得应该回麝香山时,曼佗罗却突然传出消息:明天轮到她上场子了!
这个事情似乎并没有对班子里其他人说,只在夜里,曼佗罗偷偷跑进了他住的屋子里,顿了半天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现在这么夜了,单独跑来我这里,是不是太粗心大意了?”@
辰星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斜着眼睛看她,语气有些坏,带着恶作剧似的调侃。
曼佗罗却没注意他的嘲笑,神情严肃,却又带着一点犹豫,好久才轻道:“你是神,能不能帮我把头发暂时变成黑色的?我……明天要上场了。”
咦?她终于要上场了吗?!
“上场和头发有什么关系?一头红发挺好啊,很特别。”也很好看,他在心里补上了一句,不过才不会在她面前夸她!不然这个丫头就拽上天了!
他顺手将曼佗罗头上的大皮帽子拉了下来,那头火红的发,立即瀑布一般泻在她身后,丰润妖娆。要在平时,她一定哇哇大叫着冲上来抢帽子了,可是现在却蹙着眉头,满腹心事的模样,仔细看去,似乎还有某种伤感含在里面,倒让他有些发怔。
这个丫头也有伤感的时候么?
她吸了一口气,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红头发,轻道:“你见过红发的凡人么?我若以这个模样上场,别人一定以为我是怪物……虽然爹爹说这样会吸引来更多的人,可是我不喜欢被人当怪物来看……”
她只是一个想过开心轻松日子的小小半妖而已,从来没有害人的心,可是凡人好象天生就有排斥异类的心,无论她怎么做,怎么热情,都没有办法真正融入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关心,他们的注意,永远放在自己人身上,哪怕这个班子里的人也是这样。
辰星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难得脆弱的模样,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却是有一种很温柔的心思升了起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说道:“没人觉得你是怪物,连我都没这样想,你太多心了,班子里的人不是都很宠你么?”
他到现在还记得刚来的时候,雷班头抱着她宝贝的模样,众人乐呵呵的开心模样,这样她还觉得自己被孤立在外么?
曼佗罗笑了笑,“你这样的安慰真是有意思,是在抬高自己么?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反正神都讲究不动心,不动欲,你现在一定在肚子里责备我呢。”
辰星叹了一声,她可真难伺候!
可是回想起来,好象曼佗罗即使在这里,也从来不将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而每次她摘帽子的时候,班子里的人都会本能地把眼睛移开,不去看她,也不和她说话,虽然看她和每个人都很开心的相处,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朋友……噫,莫非在这里,她都被人无意识地排斥么?
“我本不想这样遮遮掩掩,可是爹爹却执意让我戴上帽子,从小他就告诉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是半妖,会被人杀了的……我一直都听从爹爹的话,从来不将帽子摘下来,可是今天爹爹却说我上场的时候,用红发会吸引更多的人来看……我真是搞不懂……可能妖永远也搞不懂凡人的心思吧。”
辰星淡道:“妖何须去搞懂凡人的心思?妖是妖,人是人,神也只是神,不需要去理解相互的思想,不然只会让自己紊乱而已,做好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想那么多,只会让自己头疼罢了。”
说着他一手撩起那美丽的红色长发,轻道:“我可以帮你把头发变成黑色的,不过一天之内就会恢复。我若帮了你,给我什么报答呢?”
他贴近她,柔声问着,眯着眼睛有些不正经的模样。
曼佗罗瞪大了眼睛,说道:“你还要报答?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啊!神也会这么斤斤计较?再说了,你答应了帮我找沙茶曼,到现在还没履行呢!”
辰星暗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糟糕,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她。”
他拈起手指,另一只手抄起案上的茶杯,把里面的水往空中一洒,诡异的是那水居然没有落在地上,反而蠕动着聚在一起,形成一块半透明的如同薄镜子一般的形状。
曼佗罗几乎看呆了,却听辰星低声道:“你姐姐的名字,另外,给我一件她常用的东西,衣服也好首饰也好,快一点。”
她急忙从手上褪下一个白色的玉镯,递到他面前,又听他道:“慢慢放进水镜里,然后松手。我说开始的时候,就叫她的名字,记住了。”
她依言将镯子慢慢送了过去,眼看着镯子穿过水面,居然还带起了一片涟漪!那片镜子一般的水,在空中晃悠着,一滴都没有漏下来,当真奇异之极。她缓缓松开手,玉镯就那样悬在了半空中,在水镜里慢慢旋转着。
“名字。”
“沙茶曼。”
她的话音刚落,却见那面水镜忽然剧烈地震荡了起来,镜内陡然有景象呈现,随着水面的波动,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她本以为立即就能见到沙茶曼的模样,瞪着眼睛看了半日,镜内却只是雾蒙蒙一片,隐约可以看到雾气下面的苍翠树林,可是却总是不能接近一点。
辰星忽然皱起了眉头,起身飞快走到水镜边,手掌在水面一晃而过,镜内的景色立即清楚了起来,却见一带青翠山脉,半山种满了嫣红明黄的枫树,连每片叶子都清晰可见,但是却怎么都看不到沙茶曼纤细的身影。
曼佗罗兀自等得心烦意乱,却听辰星“咦”了一声。
“这是……结界?”
是谁在那少女身处的地方下了结界么?将他的窥术反弹了回来,这下可难办了……他勉强将水镜拉近,寻找着最近的城镇。破云拨雾,寻了许久才看到一座城池遥遥矗立,城楼上祥云笼罩,瑞光四射,分外眼熟,其正中一个银色匾额,上用血色朱砂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西方王城』。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飞快拈式,将那玉镯置于食指之上,轻喝了一声:“沙茶曼!”
却见镜内飞快地涌出漆黑的浓雾,如同墨水一般将水镜瞬间染黑,只听“哗啦”一声,那片水镜陡然砸在地上,溅得满地茶水,好在他眼明手快将玉镯捏在手上,如果摔坏了,曼佗罗恐怕会当场发飚。
“你姐姐……我只能确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没有什么危险……”
他随手一挥,撒在地上的茶水居然活的一般又蠕动了起来,自己飘出了窗户,哗啦一声又撒在外面的地上。
曼佗罗疑惑道:“那……方才是怎么回事?我也没看到沙茶曼的样子啊……”
辰星叹道:“我没办法用窥镜捉住她,有人在她周围下了结界,我的术给弹回来了,看样子是个高人……西方王城……怎么会在那个地方的?那里不是镇明和非嫣的势力范围么?”
能用术这么轻易地将他的术反弹回来,必然不是泛泛之辈,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西方王城那里到底有什么人能布这种高明的结界。一个半妖的小丫头而已,值得布这种结界吗?
辰星拍了拍曼佗罗的肩膀,柔声道:“你别急,虽然不能用窥镜看到她,但其实结果都一样。眼下已经可以确定她身在西方王城,而且并无生命大碍,待我伤势完全痊愈之后,便替你去西方王城走一趟,将你姐姐带回来。”
曼佗罗勉强点了点头,急道:“我也要去!”
辰星将她按坐在床边,笑道:“你若要去,也没人拦你,只是你既然要我将你头发变成黑色的,现在总该乖乖坐下来让我施法吧?”
在曼佗罗城待了这些时日,半个四方那里的人影都没看到,用窥镜去找也没有痕迹,恐怕也是他该回麝香山的时候了,说不定是四方那里用的诡计,将五曜一个个调离麝香山好乘虚而入,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曼佗罗的头发,从指尖缓缓溢出碧绿的水,将那柔滑的头发浸透,水珠所到之处,火红的色泽顿时暗了下来,泛出乌鸦羽毛一般的漆黑。
“现在可好了,红色曼佗罗变成了黑色的,你可曾见过黑色的曼佗罗花?当真是奇品呢。”
他淡淡地揶揄着,手指却渐渐放轻了力道,轻柔地抚摩着她的发。喔……小丫头头发好软,倒让他有点不敢用力,好象一扯就会断似的。
只一会,曼佗罗的头发就湿透了,水珠顺着漆黑的发滴在地上,依然晶莹剔透。她后来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垂在身前的头发,看着它们变成了黑色的。
月光从高高的窗户外映了进来,仿佛化成了她发上的水滴,缓缓滴在了地上,落地有声。
他真的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而已,可是那一眼却将他蛊惑了。
一直以来相处,在他眼里,曼佗罗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子而已,甚至连“女孩子”都算不上,他也没太在意她半妖的身份,可是现在他才明白,从前镇明和他开玩笑时说的话:『所有人都认为狐妖是最魅惑最美丽的妖,可是那是错的,所有的妖里面,只有猫妖是最美丽的,那种美丽和容貌无干,可以说是媚到了骨子里去,只有真正仔细接触过,才会明白。』
他想,他终于有点相信镇明的话了。
他现在才发觉,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一种深深的梦幻般的紫色,瞳仁纤细,虽然诡异却有一种妖媚的感觉,睫毛浓密如同小扇子,微微地颤着,似乎连他的心也跟着颤了几下。水珠顺着她柔媚的脸颊缓缓流淌,一直聚集在下巴上面,越发显得肌肤细腻,就像最好的小麦色丝绸。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光中了魔咒,怎么也没办法从这样一张如妖似魅的脸上移开。她不过是眯了眯眼睛,伸了一下手而已——『媚到骨子里去』,他觉得这话简直太对了……
“好了吗?”
她忽然扬首,轻声问道。他的动作怎么停下来了?
他难得狼狈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飞快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沉声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记得一天之内就会变回原来的颜色。”
她甩了甩头发,水珠顿时轻轻地迸到了他脸上,辰星只觉自己的心给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摇摆着渐渐开始混乱起来。他只是玩笑的一句“黑色曼佗罗花”,可是,月光下真的盛开了黑色的花,就在他眼前。
曼佗罗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回头对他嘻嘻一笑,朗声道:“多谢你啦!神有时候也挺有用的!那就这样了,明天见!”
门被她轻轻合上,院子里她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忽然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裳,皱紧了眉头,他到底怎么了?!
他辗转了一个晚上,怎么也没办法安然入梦,从他到了曼佗罗城之后,似乎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他的心从未如此脆弱过,眼前有五光十色的东西在拉扯着他,渐渐已经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再这样下去,他就……
还是明日就回麝香山吧!
“咣咣”的敲梆子声将他吵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在被子下面了,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场子开始的声音。对了!今天曼佗罗要上场的!他急忙掀开被子,匆忙将头发束了起来,披上裘皮就跑了出去。
啊,现在他不愿意去想为什么对她那么专注的事情,看一眼就好!再看她一眼,他就会义无返顾的离开了!
前面已经开始响起乐声,他猛地刹住脚步,那是什么古怪的乐曲?胡琴和大鼓吗?大鼓几乎敲得震天响,胡琴却是如泣如诉,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缕柔丝,整个曲子简直可以用癫狂妖媚来形容,他怎么不记得从前班子里有奏过这样的曲子?
心忽然跳了一下,血液渐渐冲上了头顶,他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后台走去,黑色的布帘将前面的场子半遮了住,依稀可见许多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站了一片,却是一点声音都无。雷班头和天善他们都神色有些紧张地站在帘子后面,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只招手让他过去。
“今天是丫头第一次单独上场,虽然练了好久,但就怕她突然怯了,那就糟糕了!砸了场子,后面再也补不回来的。”
雷班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台子,好象光这样看着,曼佗罗就不会出错一样。
说话间,七弦柔媚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佻达灵动,仿佛在勾引人一般,辰星忽然就想到了千年之前,洗玉台的那次难忘的盛典。清瓷作为一个叛神虽然罪大恶极,她的七弦却是绝响了,或许从此世间再也听不到那种震撼天地的音色。
“叮玲玲”一串欢快的铃声突然横空而出,同时,琵琶,笛子,古琴……所有的声音忽然平地迸发了出来,伴随着柔媚妖娆的音色,一团红色的云从天而降,那一瞬间,辰星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朵恣意绽放的曼佗罗花。
那个女子,一身红色的衣裳迤俪轻逸,迎着十一月凌厉的寒风,飘飘扬扬,在周身舞成了条条的彩光。漆黑的发如同乌鸦的羽毛,闪烁着蓝莹莹的光华,额上用白色的狼毫画出缭绕复杂的花纹,眼底也用白色细细地描出勾人魂魄的花纹,更映得那双眼,熠熠生辉,间中一条细长的瞳仁,如妖似魅。
曼佗罗……
他觉得那一个刹那,天上劈下无数的雷电,将他最隐晦的心事照得雪亮,逼迫他不得不承认。她整个人舞到癫狂,如痴如醉,这种妖媚的动作,他从未见过。他只觉她妖娆的身段舞成了一条巨蟒,一圈圈将他缠了住,几乎要窒息而死。
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蒙中,耳边仿佛响起了从前一个神官说过的话。
『曼佗罗是极媚之花,也是极毒之花,其根茎果实可以让人如痴如醉,癫狂而死……』
他的喉咙一窒,心的最深处,有一股极冷的寒意慢慢涌了上来,将他完全吞没,他却没有反抗的力气。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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