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鼻前飘来一阵淡淡的馨香。本仙君几千年不曾再风流过,没想到上诛仙台前,竟还遇见软香玉抱满怀的好处。少女慌忙从我怀中挣出,连粉颈都变得通红,福了一福身,慌忙低着头提着裙子跑走。我从天枢手中抽出手,拿下头上的东西,竟是一条粉色的纱帕,香气扑鼻。本仙君握在手中,直了直眼。
忽然有一人在我眼前站定,打着千儿道:“这位爷,真是巧。我们晴仙姑娘的帕子竟落在了您身上,可见正是缘份,爷要不要到我们楼子里坐坐?”
这帕子不是方才撞我的姑娘的么?
飘纱挂绸的楼中一个老鸨模样的妇人挥着帕子颤颤地行过来:“这位爷,您捡了晴仙的帕子,她特意让老身出来迎着您,请您进去喝杯茶,道声谢。请爷千万赏这个脸。”
本仙君在天上耗了几千年,果然耗得沧桑了。一条香帕欲将我引入红粉局,我乍听之下,竟首先低头看了看身边。
衡文牵着我的袍子,正一脸好奇地瞧着。我咳了一声,再看天枢,也是一脸迷茫地张望。我抬头干笑道:“在下带着幼子,今日实在不便,承蒙姑娘好意,请妈妈将这条帕子奉还姑娘,他日有空,再来拜访。”
老鸨掩口笑道:“爷真是个谨慎人,正好今日有缘,只是一杯茶而已,两位小少爷也是略该晓得人事的年纪,老身的女儿里,正有和小少爷年纪相仿的,可以陪伴玩耍。爷便进去,喝杯茶,听个曲儿,赏脸圆了老身那女儿的一片答谢之心。”
衡文脸上的好奇越发重了,本仙君的冷汗潸潸而下,带着幼齿的衡文清君和天枢星君逛窑子,被玉帝晓得,我恐怕连诛仙台也用不着上,直接就一道巨闪劈至灰飞烟灭了帐干净。
我正色道:“多谢姑娘与妈妈的好意,实在是不得空,望可见谅。”
老鸨痛惜道:“爷执意相据,难道是嫌……”
“难道是嫌奴家粗鄙,侍奉不得爷称心么?”一袭银红的衣衫,婷婷立在我眼前,正是倚栏闲望的佳人。妩媚远山的眉,含情秋波的眼,皎洁如月的面,盈盈可握的腰,如晨露,更胜过满园的春花。
我含笑道:“有佳人相邀,本是一件幸事,奈何在下今日委实有事,他日得闲,一定请姑娘赠在下一杯香茶,若能再闻琴音,更是三生有幸。”
佳人便一笑,如醉人的飞霞:“公子看来今日确实不便,奴家不敢强留,望公子记得今日之约,奴在窗下,日日盼望。这条帕子,既然与公子有缘,公子若不嫌弃,便请收下,权做相约的信物。”
我只好拿着纱帕,向怀中揣去,身边的衡文忽然打了个喷嚏。我忙低头道:“怎么了?”衡文揉了揉鼻子道:“没什么。”抬头看着晴仙笑了笑,晴仙被他这一看不由自主也嫣然一笑。敛身福了一福,与龟奴和老鸨同回楼中去。我禁不住想,若是我同平时的衡文一起站在此处,这条帕子一定不会落在我头上。
衡文扯了扯我的袍子:“几时回去。”
我道:“现在就回去。”
回到小院后,便要吃午饭,衡文与天枢都对黄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伸着脖子等到菜上完,便问:“怎么没有包子?
我道:“包子吃完了,晚上让人买些回来吃。”
衡文与天枢这才伸筷子吃饭。
本仙君特意让厨娘炒了一盘鸡蛋喂狐狸,午饭过后,衡文便颠颠地拿了盘子亲自去喂。
毛团暂时被安置在小厅的一条软榻上,本仙君虽用仙术帮它治伤,它的伤口仍没有好,恹恹地十分颓废。衡文喂它鸡蛋,它一筷筷地吃,天枢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瞧着。鸡蛋喂完后,毛团叭嗒叭嗒舔了舔衡文的手。
衡文抚摸它的脊背道:“我听宋珧叫你毛团,你是不是名字就叫毛团?”
毛团撑开眼皮,怨恨地盯了我一眼。本仙君道:“其实它的名字叫宣离。”
衡文立刻摸着它唤了两声“宣离宣离”,天枢也道:“宣离这个名字好听。”狐狸在衡文的手心蹭了蹭,眼角又渗出些水珠来。
我早上便吩咐了丫鬟和小厮将另一间厢房收拾出来,午睡时便各自回厢房去睡。我将天枢送进他房中,再将衡文送回他房中,正要从衡文房中出来时,衡文在我身后道:“嗳,你不睡么,为什么出去?”
我道:“我的厢房已经收拾好了,你不用再带着我挤,好生睡罢。”
衡文道:“哦,你的厢房在哪里?”
我道:“就在回廊尽头。”
衡文道:“什么模样?”
我只好道:“不然我带你去瞧瞧?”
衡文道:“好。”
我带着衡文进了新收拾出的厢房,这件厢房在回廊尽头,不如衡文和天枢的房间亮堂,可以看见后院的水池,如果是夏天,景色应该不错,但此时将要入冬,水池里只偶尔荡着一两片残叶,没什么看头。
衡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扒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看,又坐到床上摸了摸被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是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中午和我一起睡?”
衡文想了想,点头道:“好。”
我凭白又多赚了一中午,看着衡文躺上床,心下龌龊地喜悦。宽下外袍欲上床时,晴仙赠的帕子从怀中飘了出来。我捡起看了看,临了交了次桃花运,我永世孤鸾的命竟能改一改。
我回头看床内,衡文正躺在枕头上,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将纱帕收起来,上床躺下。衡文向我身边凑了凑,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我替他拢了拢被子,也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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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只睡了一个时辰。下午起床,本仙君在院中踱步看风景,巷子里孩童们都知道有两个新来的孩子住在这里,扒着围墙探头探脑向院中打探。我觉得天枢和衡文长在天庭,幼年老成,难得又幼齿一回,正要彻底地童趣。便撺掇他们去和孩童们玩耍。衡文和天枢极开心地随着孩童们出去,到了天将黑才回来。进了小厅,神色却有些不对。
没想到这一玩,竟玩出了些纠结。
衡文向我道:“那些孩子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赵衡,他们就问我,为什么你姓宋我却姓赵。我应该和你一样姓宋。为什么?”
天枢轻声道:“他们也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天枢,但是没有姓,他们就说我也应该姓宋。”
我揉了揉额角道:“这个么,为了方便,我在那些凡人面前都自称是你们的爹,在凡间,子要从父姓。”
衡文似懂非懂地眨眼。天枢欲止又言道:“我和衡文下午与他们下棋,他们下不过,就拍桌子说再和我们下棋就给我们做儿子做孙子。在凡间,给人做儿子是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那你为什么……”
本仙君面不改色地道:“哦,那是因为他们当你们和他们差不多大,在凡间,说给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做儿子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比你们大很多,这样就可以权且当做一下,不会在凡人面前暴露身份。”
天枢一向很好哄,果然听了这几句话后就若有所思,笑道:“其实我们的岁数比他们大很多的,所以他们不该说那种话,说了也不会吃亏的是不是?”
我说:“是,但是不能告诉他们,不然咱们就露馅了。”
天枢点头,“嗯。”
纠结就这样解决了,顺顺利利摆上晚饭。
衡文和天枢没怎么看得上买回来的包子,对黄三婆的包子念念不忘。衡文只吃了两个,天枢吃了一个。我道:“不然明天再换一家买,再不然做饺子吃。”衡文和天枢才提了些兴致。
衡文喂完了毛团,本仙君便和昨日一样让他们抽洗澡签。今天是天枢抽到先,洗完后回厢房,衡文再洗。本仙君洗完后先去天枢房中看了看,他又沉沉地睡了。我再到衡文房中,却没看到人。
丫鬟道:“小少爷到您的房中去了。”
我回到房中,果然看见衡文坐在床上,拿着一张纸折,抬头看着我笑。那么一瞬间,我在灯下眼花,竟看成是平时的衡文坐在床前,对我微微地笑。
我走进屋内道:“你怎么不回房睡?时辰不早了。”
衡文道:“今天中午睡过,晚上不想睡,天枢睡了不和我玩,我就过来找你。”本仙君在桌前坐下道:“但晚上也没什么好玩,你还是去睡罢。”
衡文道:“宋珧,我们在凡间历练完后,你和我们一起回天庭么?”
回,当然一起回,诛仙台可能正等着我哩。我含混地道:“玉帝如果让我回去我便回。”
衡文立刻笑道:“那就好,我回天庭后,还去找你玩。”
我点头道:“好。”
衡文坐在床上,把折着玩的纸在手中摇,和平时衡文摇扇子的模样竟有一两分像。我的心中又一动。
衡文打了个呵欠。我忍不住道:“你今天晚上还在不在这里睡。”
衡文道:“好罢。回房麻烦。”
我灭了灯,躺到床上,盖上被子,衡文向我身边凑了凑,我睁眼躺在床上,想起往日种种,有些后悔。
早知有今日……
早知有今日,当初也只能那样,赚了数千年,其实应该知足。
但我心里还是想,如果现在身边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如果现在身边躺的是平日的衡文……
只剩下在凡间的这几天了。
我心中悲凉顿生,恰如当初念凄诗惨句般颓废,蓦然地生出一股冲动。
我撑起身子,俯向身边,亲了亲。
衡文睡得正沉,嗯了一声,手竟握住了我的衣裳,我那一阵上涌之气便嗡地沸腾起来,伸手抱住他,辗寻到他唇上,他顺从地张开口,滑软的舌回应地与我纠缠,我将他搂得更紧些……
一个激灵,忽然回了神智。
我急松手一骨碌坐起身,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宋珧你个畜生,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不放过!竟连禽兽都不如!玉帝啊,我怎能干出这种事情!
我踉跄到桌前,灌了一口凉茶。
衡文,就算他是衡文,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孩童。
我再灌了一口凉茶,瞧了瞧窗纸透来的凄然的夜色。
衡文,只剩下了这几天,却是只是个孩童,其实不认得宋珧是个什么东西的孩童。
我颓然长叹,就算只剩了这几天,也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
我在桌边坐了一夜。
天微微亮时我出门到院子里站了一站,在井里拎了桶凉水,擦了一把脸,再遛了个圈儿,小厮和丫鬟们起床,出门瞧见本仙君杵在院中,十分惶恐,又服侍我洗漱一遍,小丫鬟沏好茶我吃了两口,天大亮了,天枢和衡文才起床。
我预先让小厮到街上去买了两笼小包子,早饭时摆上来,衡文与天枢的眼顿时亮了,衡文伸过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含糊地笑道:“好吃。”天枢也夹了一个在盘中。衡文向我道:“是你让他们去买的罢,比昨天的好吃。”我道:“你若爱吃明天早上再买。”衡文立刻很欢喜地笑。天枢瞧了瞧桌上放的辣酱碟儿,试着夹着包子在酱里蘸了蘸,咬了一小口,悦然道:“原来还可以加调料。”衡文立刻又夹了一个,依样学样地试了试,睁大眼道:“唔,味儿又不同了些。”
两位童仙一派天真,本仙君瞧着禁不住想乐,忽然又想起昨夜事,如一块石头压上额头。我委实不是个东西。
衡文皱着眉头看我道:“你哪里不舒服么?”
我皱着脸皮笑道:“没有。”天枢夹着一个包子,也眨了眨眼看我。
早饭后,衡文道:“小包子很好吃,但是大的包子还是前天的好。”依然念念不忘黄三婆。
本仙君于此事没有办法,一家的包子一个味儿。可惜黄三婆不卖包子。衡文念念地说了一说之后,也不再提了,跑去给狐狸喂食。
我在院中,晒晒太阳,天枢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卷书,在廊下看。衡文喂完狐狸,从小厅里出来,顺着回廊向本仙君的方向走来,转到往后院去的月门边时,忽然住了脚,向门内看了看,走进后院去。
本仙君不由自主地挪过去瞧,只见黄三婆正倚在后门边,和厨娘聊天。衡文仿佛无意似的向附近走,到了黄三婆眼前时,停住脚,笑嘻嘻问了声好。
黄三婆自然大喜,颤着手道真是位懂事又没架子的小少爷。
衡文笑嘻嘻地道:“您老过奖了,还当向您老道谢才是,晚辈吃过的包子都不如您老给的好吃,家父与兄长亦都十分喜欢。”说话时,脸上露出无限的渴慕。
黄三婆欢喜地几乎说不出话,半晌后才颤巍巍地道:“小少爷爱吃,老身这就回去再蒸些送过来。”
衡文道:“真的么?实在太感激了。”
本仙君在一旁看得汗颜,讨吃的这一岔,又是谁教他的。
我现在若出头,黄三婆一定会扯住我连赞带夸地絮叨上半日,本仙君在月门边看了看,很明智地踱开了。
刚回到廊上,小厮说前门外来了客人要见见本仙君,是个老妇。
老妇?本仙君这几天,难道走老太太运?
本仙君到厅内迎客,小厮引着老太太过来,我定睛一看,有些眼熟,依稀是集市上给衡文和天枢核桃花生吃的老妇。
老太太进厅,福一福身,报上家门:“老身吕胡氏,请宋公子安。”
我惶恐地让座,昨天只在集市上打个照面,今天将本仙君姓名打听清楚,一定有目的而来,一个安将我请得疑云大起。
吕胡氏在椅子上坐了,上下将厅中的陈设看了一遍,向我笑道:“宋公子家中布置得真精致,刚刚搬过来,竟就收拾得这么好。”
我道:“哪里,都是他人的功劳,其实在下半分心都没费。”这句是实话。
老太太就着话尾接道:“公子真是过谦了。不知公子是哪里人氏?”
我只好诌道:“老家江浙。”老太太道:“啊哟,江南可是好地方。不知公子此番到城内,打算长住还是短住?”
我含混道:“只看住不住得惯了,住得好便住久些。”
吕胡氏道:“其实这城虽不大,却算繁华,最要紧是安定。现下天下都不太平,东郡南郡那地方常年的打,听说最近朝廷还派兵与东郡一起攻打南郡,将南郡的几座城都灭了,南郡的那位什么大将军竟被自己的兵造反打死了。世道不稳,居则难安。能像我们这里这样安安稳稳好过日子的城天下也多少了。所以依老身的愚见,公子既然来了,房子也置办了,何不就住得长久些。”
我和着点头:“您老说得及是。”
老太太兜了如此的一个圈,意在何处?
老太太端起几上的茶碗,抿了口茶润润喉,放下茶杯,一双老眼望着本仙君道:“老身唐突,请教公子尊齿几何?”
她问此做甚。本仙君飞升时二十有三,此时张嘴便欲答二十三,幸亏想起,院子里还有两位十一二岁模样的上君对外权被当做我儿子,便答道:“虚度三十三载矣。”
吕胡氏绽起老脸,摇头道:“不像,若不是老身见过公子的两位小少爷,公子您说您是两旬出头的人,老身一准相信。”
废话,本仙君这张脸,本就是两旬出头的脸!
吕胡氏掩口一笑:“公子正是年富力强时,两位小少爷尚年幼,就未曾想过……再续一房?”
原来,老太太此番,是来替本仙君做媒的。
本仙君到凡间一住,立刻有姻缘上门,难道我永世孤鸾的命竟然可以改了?
老太太见我直着双眼不语,便接着说:“老身这里,现有一桩绝好的姻缘说与公子。城北有个布庄,门面不大,生意却好的很。这城里的大户人家穿的布料都是从他们家订的。布庄的冯掌柜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七岁,虽不算富贵人家的女儿,嫁妆也颇丰厚,相貌人品正与公子匹配。并不是老身乱提,说起来,这位小姐与公子却已有了两回的缘份。”
本仙君听得屏风后一阵悉索,想是衡文和天枢正蹲在后面听。吕胡氏在此时接着道:“第一回的缘份,两位小公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冯家布庄做的。还有几件衣裳正在赶着。至于第二回的缘份,公子应该还记着呢。昨日在街上的胭脂铺前,那撞着您的姑娘,正是冯家小姐。这可不是天赐的姻缘么!”
我干笑了两声,这事果然挺奇的,但一定不是天赐的。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刚来此地不久,尚不熟悉,况且续弦此等大事,须认真考虑。冯家小姐青春年少,进得门来做晚娘,恐怕委屈了她,待慎重思索之后再说,如此云云说了一堆搪塞。待等到思索好了,本仙君也该早被拿上天庭上诛仙台了。
吕胡氏满脸堆笑道:“不急不急,此事不急,待公子考虑几日,老身再看如何。”又费了些口舌,老太太才告辞出门去,临走时道:“冯掌柜还让老身给公子捎个话儿,两位小少爷的衣裳已做好了,中午就着人送过来。”
我又道了多劳,老太太才总算走了。
我折回厅内端茶润了润喉咙,昨天的那个少女竟对本仙君一撞生情,今天家里就托人来提亲,可见本仙君的翩翩风采并不减于当年。
衡文和天枢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衡文黑亮亮的眼睛瞅着我道:“刚才那位老妇人过来,是说有人要想做你的夫人么。”
我道:“是。”
天枢小声说:“是不是昨天扔手绢的那个。”
衡文皱着鼻子道:“不是,我听那位老妇人说,是撞你的那人。是昨天撞到你的那个吧。”
我承认道:“是。”
衡文说:“神仙不能和凡人在一起。”
我道:“我晓得,所以我敷衍说过些日子,等过些日子,咱们就该回去了。”
衡文展演笑道:“咱们一起回天庭么?”本仙君脸上笑了笑道:“是。”
衡文才不再问了,跑到小厅去看毛团。
中午时,冯家布庄果然派伙计送了衡文和天枢的衣裳。伙计领赏钱时像买肉挑肥瘦一般觑眼将本仙君看个不住,又瞧了瞧衡文和天枢,大约是那位想做本仙君老丈人的冯掌柜派他来相我一相。不知他回去后会如何描述我的风采。
中午吃过了饭,小丫鬟正收拾桌子时,小厮又来通报说,后门外有客人,执意要见本仙君。
本仙君今日倒吃香。
小厮领了人进来,是位做书童打扮的清秀小鬟,脆生生向我道:“我家姑娘命我来送品茗帖。”双手捧上一张红粉香笺。我伸手接过,小鬟接着道:“可否请公子移步到后门,门外的车中人,想请公子一叙。”
我随手将香笺放在几上,跟着小鬟出了后门,一辆垂着缎帘的马车停在门边,另有一位小鬟在车前站着,对我敛身道:“宋公子请到车前来站,我家姑娘有句话想对公子说。”
本仙君便站到车帘边,帘中婉转飘出娇声道:“奴家亲自相请,望宋公子今日黄昏来醉月楼品茶,不知可能请得公子尊驾?”
小风悠悠而过,竟不像是入冬的寒风,却像是三月暖人的春风。
我道:“既有佳人相请,在下岂敢不从。”
两个小鬟掩嘴而笑,帘内妩媚的声音道:“那奴家便回醉月楼燃香调琴,静候公子了。”
马车调转头,缓缓而去,我道了声相送。
回到厅内,衡文和天枢正凑在一处,看那张香笺。衡文抬头向我道:“这个上面说,请你傍晚去醉月楼喝茶。香味好浓,是昨天扔手帕的那个吧。”
本仙君默认地点头,从他两位的手中抽过粉笺,放入怀中。
衡文和天枢都瞧着我,衡文道:“你要去么?”我打个呵欠道:“去睡午觉罢。”
天枢便回房去睡午觉了。衡文却跟着我,我走一步他走一步,走到他厢房门前时,我替他推开门道:“睡觉罢。”衡文嗯了一声进屋,我转身回房,瞧着空荡荡的床铺叹了口气,刚要去关门,衡文却从外面跨了进来。
我蔼声道:“怎么不去睡?”
衡文眨了眨眼,跑到床边,坐到床上露齿笑道:“我觉得这张床比我房里的舒服。”
我此时像是块闷在锅里的锅贴,又被油煎又被气闷,熬得十分难受。我只能道:“你喜欢这间房,我便和你换一换,从今天中午起你就在这间房中住,我去你的房里睡罢。”
衡文正扯开被子向床上蹭,侧头道:“为什么,一张床上不是能睡下我们两个么。我可以带你睡在这间屋。”
我揉了揉额头道:“一张床上睡,总是有些挤得慌。你好好睡罢。”转身欲出门。听见身后衡文下床的声音。衡文在我身后道:“我知道了,你其实不喜欢和我睡一张床。”
我回身,看他有些沮丧的脸,忍了几忍,没说什么。
衡文低着头道:“我知道了,我不吵你了,我回房去睡觉。”将被子向床里推了推,垂头走出去。我瞧着他,煎锅贴的那把火生得异常旺,热油滚滚,将我的心肝脾肺煎的滋滋啦啦。
我关上门坐在桌边,喝了两杯茶,将晴仙姑娘的纱帕拿出来反复地瞧。难道本仙君这棵数千年的老干树,真的能开出山桃花?
天近黄昏时,本仙君换了一件簇新的长衫,薰得两袖清香。衡文领了一群孩子进院玩,赌棋子儿论输赢,天枢守着一块砚台一枝笔做监军,往输的人脸上画墨,一堆孩子除了天枢和衡文,差不多都顶着一张花脸。我吩咐了小厮和丫鬟,我晚上不在家吃饭,可能回来得晚,好生照顾小少爷们,举步出门,天枢和衡文正玩得开心,天枢放下笔跑过来说:“你要出去么?”我道:“是,有些事情。”天枢唔了一声,没再问什么。衡文侧头瞧我,眼睛闪了闪,又埋头下子儿去了。
本仙君此番上街,总算是个缓缓踱步的寻芳客,不是昨日带着油瓶的油桶。可惜,天色近晚,街上收摊的收摊,关店的关店,行人匆匆,良家少女们更不会在这个时辰走动。让我有些寂寞。
走到醉月楼前时,那家胭脂摊儿还未收摊,摆摊儿的小哥缩手看了看本仙君,再望了望醉月楼。
醉月楼,锦绣阁,相思曲,畅情酒。
“奴这支曲子,宋公子听着可还入耳?”晴仙推开瑶琴向我含情一笑,艳光满阁。
我道:“弹得好,比广寒宫的嫦娥弹得还好。”
晴仙掩嘴笑道:“公子真会哄人,夸得奴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莲步轻移走到我身边,绛袖微卷,擎着酒壶,又替我添了一杯酒。
月上中天时,我才拖着半醉的残步,回到小院中。临走时晴仙唤了我一声宋郎,将一个香囊放入我手中,幽然道:明日可得良人至。本仙君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道:既念有佳人,焉能不重来。
那个香囊甚香,我走动时带的风儿都似乎有它的香气。本仙君抱着两坛酒拖着步子回房,惊动小厮,小厮忙去备下热水,我涮了澡出来,酒略醒了些,衣裳虽换过,依然留着香囊的味儿。
我本想回房中去,再喝两杯酒解闷,坐到床前先把香囊和纱帕一齐拿出来看了看,不知不觉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身上盖着被子,手里还抓着香囊和纱帕放在胸前,昨晚上的衣裳也都穿在身上。
我起身,喊小厮过来服侍洗漱,却看见桌上的酒坛旁放着一个小碟,上面摆着两个包子。
小厮道:“老爷您昨天晚上睡着了,小人没敢惊动您,只拿被子帮老爷盖上了。这两个包子是衡小少爷吃饭时给您留的,他非要等着您回来拿给您吃,怎么也不睡,等到您沐浴完小的侍候他端过来时,爷已经睡了,小少爷就把包子放在桌上,自己也去睡了。”
我瞧着那两个包子,心中又开始被滚油滋啦啦地煎,还只能道:“晓得了。”
早饭时,衡文才从房中出来,看了看我,什么话也没说,在桌边坐下。这一顿早饭,衡文和天枢都吃的不少。
上午,黄三婆又来找厨娘聊天,恰巧本仙君正在后院踱步。我看见黄三婆,又向她道了包子的谢。黄三婆一叠声地道莫客气,然后向我道:“宋相公,听说你有意与冯掌柜结亲娶他家千金?真是件好姻缘,冯家姑娘是我们城里出名的美人,贤良淑德,与宋相公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大奇,不禁道:“此事只不过略有提过些影儿,其余都不是真的,您老从何处听得这谣言?”
黄三婆上下打量我笑道:“此事全城都知道,难道宋相公还未给冯家姑娘下聘么?”
本仙君冷汗顿流,下聘?本仙君到这城内才几日,可能有到了下聘的工夫么。
中午饭后,天枢乖乖去睡午觉了,本仙君正要回房去,看见衡文抱着狐狸从小厅向他房中去,衡文现在的身形抱着狐狸颇吃力,我走上前去,衡文抬头看我,笑了笑:“它一个在小厅里睡觉怪可怜的,我带它回房里睡。”我叹了口气,摸了一把毛团的毛道:“放在床上,倒也挺暖和的。”衡文点头嗯了一声,颠颠地抱着狐狸进屋去了。我在他合拢的房门外站了一站。毛团是为了救衡文才落得这个地步,反正也没几天,睡睡也算安慰安慰它罢。
夜色初降,我又在醉月楼的绣阁内,听晴仙弹小曲儿。
一曲清歌罢,晴仙软语侬侬,坐在身边替我添酒。蜡烛芯结了朵花噼剥地响,晴仙拔下金钗,挑了挑烛花,我把盅看灯,忍不住一叹。
晴仙听见我叹,慢慢起身,再到琴台边坐下,调了调弦,拨出婉转的曲子,似秋愁的少女,幽怨缠绵。
袅袅尾音尽时,晴仙在灯下向我一笑,又行过来替我添酒,走到灯影下,不经意般地侧身,举了举袖子,像在拭泪。回转身来后,却仍含着笑颜。她弯腰添酒时,我瞧着她的脸道:“佳人何故生秋怨?”
晴仙立刻笑道:“公子说笑呢,刚才奴家从灯下过,被烛烟迷了眼。倒是公子,本是春风得意客,缘何月下叹清秋?”
本仙君道:“无缘却相见,相见又无缘,明月在天上,可看不能摘。”
晴仙掩口道:“这可是情愁断肠了。不知道公子相思成苦的是哪位玉人。奴家可听说宋公子新来城内,就立刻红线上门,与冯家小姐将成好事呢。怎么还闹相思苦?”
敢情这城中的人们,消息都灵便。
我道:“晴仙姑娘艳冠群芳,风流少年豪门客一掷千金只为了求得与你巫山一夜相逢,怎么还黯然垂泪。”
晴仙垂首轻轻叹道:“公子何必打趣奴家呢。奴家做的是倚栏卖笑的营生,什么身价台面,只是白装罢了。就像那摊上的一件货,谁出得起钱就是谁的,管他是何人呢。”
话尾处,轻轻地颤。晴仙抬起头,强向我笑道:“奴家一时感慨,扫了公子的兴了,公子莫怪。奴家再去,再去给公子弹一支曲……”
我长叹道:“你若有什么苦处,就说出来罢,比憋着强些,兴许我还能帮你些。”
晴仙怔怔地看我,咬住嘴唇,忽然用袖子半掩住脸,两行泪挂了下来,呜咽道:“公子,你便让奴家替你弹一支曲罢~~过了这几日,可能奴家再也不能为公子弹曲了……城、城里张员外的侄儿已经向妈妈说好替奴赎身~~过几日是他叔叔六十六大寿,到时候他就把奴家送给张员外……奴家……奴家……”话到此处,泣不成声。
本仙君怜惜之心顿起,世间多是无奈事,本不分天上人间。
我叹息地站到她身侧,和声道:“莫哭了,我替你想想办法罢。”
晴仙颤身抬头看我,忽然扑进本仙君怀中,大声哭起来。
我带着半襟湿泪出醉月楼时,街上已空空一片,倒是那位卖胭脂的小摊儿还在,看摊的小哥坐在路边,袖着手正在发愣。想来是等着有没有去醉月楼的寻芳客经过,顺手买一盒他的脂粉送给里面的姐儿。这世间什么容易?挣口饭吃亦不容易。
又是夜半,我再回到小院。洗涮完毕后,小厮打着呵欠去睡觉。本仙君在灯下,却全无睡意。我瞧了瞧桌上的两个酒坛,拿起一坛到院中,灌了几口。
四处寂寂,寒风彻骨,过了今夜,又少了一天。
我听见声后道:“你怎么不睡?”
我回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眼前,竟是天枢。
我愣了愣,才道:“睡不着,出来站一站。”天枢清亮的双眼望着我手中,我低头看了看酒坛子,干笑道:“啊,这是人间的好酒,我回天庭后怕喝不到,所以有空就想多喝些。”
天枢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是信了。本仙君将酒坛放在假山边,脱下外袍,裹在他身上道:“风凉的很,你快回房睡罢。”
天枢忽然道:“我……是不是曾受过什么伤?”
我一惊,难道天枢竟有些要恢复了?信口道:“你现在在凡间,这是一时的不适应,等几日后回到天庭,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天枢却很和顺地嗯了一声,乖乖地回房去睡,临走前又看了看我道:“你也早些睡。”我瞧着他向屋内去的背景,这几日我看着小天枢,都是与衡文在一处,未曾觉得过什么。今晚单单只见他,再看他的身影,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许多年前曾见过似的……大约是他与长大后天枢,仍有许多相似处,让本仙君觉得熟悉。
我再拎起酒坛子,一口口地灌,灌到见底,四处依然寂寂,夜风依然很凉。我轻轻走到衡文门前,闪了进去。
狐狸果然睡在衡文的被窝里。察觉到本仙君进门,立刻从被窝中钻出来跳到地上。我一弹指将它封睡过去,拎到椅子上。
我坐到床边,低头看衡文的睡脸。不知道我可以这样瞧他的时日还有多少。我替他拉了拉被子,轻轻触了触他的脸,忍不住低声道:“衡文,你在我上诛仙台前恢复回原样罢,一天,一晚上也好。”
我将狐狸塞回衡文的被窝,替他又掖严了被子,闪出房去。
回到房内,孤灯荧荧,无限寂寥。我扇熄了灯,到床上躺了躺。
第二日,我没留神多睡了睡,日上三竿时才起。小厮道小少爷们已先吃过饭了,都在院里。我应了一声晓得了,匆匆吃完饭,踱到院中去。衡文与一堆孩子正在玩掷骰子,像是玩真的,输铜子儿的,衡文的面前已经赢了一堆,一群孩子输得抓耳挠腮。天枢却在一边的石桌上,守着笔砚纸张,在埋头写什么。
本仙君走近去看,天枢面前摊着一本册子,手边放了一叠写的密密的纸张,似乎是在抄书。
本仙君拿起一张看了看,诧异道:“抄论语?这像是西席先生布置的功课。”
天枢抬起脸来点头道:“嗯,我不会玩骰子,方才输了。他们说不要我的钱,但是让我帮他们做私塾先生留的功课,他们先生前几天生病停了几天学,后天开课他们就要交。要把功课做完了才能和我们玩。”
那你就帮他们抄么,我心道,这群孩子将他们的先生看得忒傻了,一摞功课交上去,全是一个人的笔迹,一群都没有好果子是吃。
我随手将那一摞纸,全拿了起来,翻了翻,却大惊。这几张纸,字迹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张牙舞爪,有的小巧局促,全然不是一个人的笔迹。再看天枢正在写的那一张,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又是一种字迹。
我愕然道:“都是你写的?”
天枢停笔点头道:“嗯,我让他们每人写了几个字给我看,不知道学的像不像。”说完提笔继续写,那页纸又抄满了,天枢搁下笔,将纸递给我,让我摞在那一叠纸上。我接过纸,莫名地又觉着熟悉,似乎此情此景,也在何处见过似的。难道是天枢在天庭题字题画的时候曾与这时的情景相似。天枢可能是看出本仙君有些许走神,疑惑地瞧了瞧我。我将那叠纸放回去,信步踱开。
和衡文玩骰子的毛孩子们许是见我在天枢桌前站了许久,有些心虚,一面玩一面偷偷地瞧本仙君,神色都有些怯怯地。衡文刚赢了几个铜钱,丢在自己面前的钱堆上,道:“莫怕,他不会与你们先生说的。”几个孩子都骨碌着眼睛看本仙君,本仙君和蔼笑道:“我不说。”毛孩子们顿时如蒙大赦一般欢喜起来,嘴上涂了蜜似的喊多谢伯父。几声伯父喊得本仙君心中五味陈杂。
但几轮下来,几个孩童已经被衡文赢得脸色惨绿。衡文面前的铜钱有颇大的一堆,这些孩子买零嘴儿的私房钱应该都到了这堆钱里。一个孩子低头将骰子慢慢放下道:“不玩了。”
衡文伸个懒腰:“不玩了是么,那就收摊儿罢。”捡起骰子放回碗中,将面前的铜钱一推,笑嘻嘻道:“你们的钱赶快拿回去罢,仔细着些别被旁人多拿了。”
孩童们都傻了傻,反应过来后,倒都有些骨气,站着没动,其中一个胀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愿赌服输是大丈夫,我们输给你就是输给你的。”衡文笑道:“玩的时候没说是赢钱,只算铜钱计数,原本就该还。你们要想论输赢,这样罢,等我进了学堂,我再赢了,你们也帮我抄功课,好不好?”
几个孩童眨了眨眼,点头,立刻欢欢喜喜地一拥而上,把各自的铜子儿装回荷包。装完之后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去。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再玩别的?”
衡文道:“咦?你们方才不是说不玩了么。”
说话的孩子便红着脸道:“方才是说不玩骰子,咱们杀棋局好不好。”衡文颔首道:“好罢。”
于是摆开棋局,又杀成一团。
本仙君索性到回廊下摆了张椅子,坐着远远地看,当个乐儿。
想当年我小的时候,也成天价不做功课与同窗或表兄弟们一处玩乐,挨过老头子不少棍子。隔了这些年遥遥想起,十分有趣。
一帮孩子玩到午饭时,各家的大人都伸头进院门来喊吃饭,方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天枢也将功课抄得差不多,几个孩童将各自的功课揣在怀里,欢天喜地地走了。小厮向我道:“老爷,厨房里的饭早好了,要开饭么?”我点头道:“开午饭罢。”
午饭时衡文吃得挺多,尤其中意一道炸茄子,我伸手欲将这碟菜换到他面前,衡文用筷压住碟子道:“不必了,能夹得到。再不然你替我夹些放在我盘子里也成。”我便替他夹了些放在盘子里,衡文道了声谢了。
天枢却比前几天的吃的少了些。我看他只吃了小半碗饭,和声道:“再多吃些罢,今天厨房做的这道清炒笋尖你还没尝过,尝尝看是什么味道罢。”
天枢便有抬起筷子,尝了些菜,居然将那一碗饭吃完了,又喝了半碗汤,我甚欣喜。
饭后,丫鬟上来收拾桌子,我晓得衡文一定记挂着喂狐狸,便道将炒鸡蛋端过来罢。衡文插进来道:“我上午告诉厨房将炒鸡蛋改成炖鸡块了,这几天总给它吃炒鸡蛋,该吃腻了,今天换换口味。”
我摸了摸他的头,道:“就这样罢。”
炖鸡块连汤带水一大碗,我恐怕衡文手不稳,泼出汤来烫到手,于是接过碗替他端到房里。狐狸眯眼躺在椅子上正等着衡文喂食。我将汤碗放下,道:“等它吃完你就乖乖睡吧。”衡文道:“晓得了。”
我回到房中去,盘算今天下午去醉月楼之事,盘算了一番后,不由得又拿出晴仙的纱帕与香囊,瞧了一瞧,我方才忘了关房门,一阵风入房中,我抬头看时,见衡文跨进房中,看了看我手中的纱帕与香囊。
我忙将这两样物事放下道:“你怎么不去睡。”
衡文道:“我想过来看看,等下就回去睡。”走到床边,拿起床上的香囊,在手里掂了掂,道:“好香。”
我抬手将香囊从他手中取回道:“快回去睡罢。”
衡文侧头笑着看我:“你下午还要去看她?”
本仙君自觉在年幼的衡文面前不宜多提这种事情,含混道:“有些急等着办的事情。”
衡文再看了我一看,道:“哦。”跟着打了呵欠道:“那你睡罢,我困了,也回房去睡了。”回身出门。我跟着到了门前,看着他走到自己房中,嘎吱一声关门响,方才叹口气,合上房门。
傍晚时,本仙君又到了醉月楼。
此次却不是向晴仙房中去。
本仙君昨日已和老鸨立了张字据,趁着那位什么员外的侄儿还未来得及和老鸨谈晴仙的价钱,我昨日先他一步,向老鸨说我要赎出晴仙,出价五千两黄金,老鸨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我将五千两黄金的银票放在老鸨面前,老鸨笑如春花地道:“多谢公子,晴仙从今日起就是您的人了。”
醉月楼的姑娘们簇拥着晴仙出来,晴仙含着泪光向我深深一福,本仙君在人间的这几日,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老鸨还特意派了一顶粉色小轿送晴仙。于是,本仙君在半城百姓的众目睽睽下,踏着夜色,领着晴仙的小轿到了小院前。
晴仙下了轿,与本仙君同进了院门,院子里丫鬟小厮厨娘都木头桩子一样地杵着,小厮手里的铜盆咣当掉到地上。
晴仙站在我身侧,像含着露珠的海棠花,怯怯低着头。
我看见衡文和天枢一前一后从正厅的门内走出来,在回廊上,上上下下将我和晴仙看个不住。
本仙君向众人道:“这位晴仙姑娘最近要在院中暂时住两日,先收拾出一间客房来罢。”
丫鬟小厮和厨娘都十分伶俐,小厮捡起地上的铜盆,立刻道:“好好,小的即刻就去。”一个丫鬟过来搀扶晴仙道:“姑娘请厅里先歇着。”另一个丫鬟向衡文和天枢道:“时辰不早,奴婢先服侍小少爷们回房歇着罢。”衡文和天枢便和她一起回房去了。
丫鬟扶着晴仙进小厅,又端上茶来,道热水已经预备好。晴仙喝了两口茶,便随着丫鬟去沐浴了。
我吩咐丫鬟们好生服侍,踱到厢房外,踌躇了一下,先推开天枢的房门瞧了瞧。天枢正在灯下捧着一册书看。见我踱进去就扣下书本,我道:“还没睡呢?早些睡罢。”天枢道:“嗯。”又道:“那位晴仙……”
我道:“她被一家富户逼亲,我看她十分可怜,就先替她赎了身。等明天我再问问她,是否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亲戚。可能咱们不日就要回天庭,在回去之前,将她安顿妥当,也我来人间一趟,做了一件功德。”
天枢像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天枢合上书乖乖去睡觉,我从他房中出来,进了衡文房中。
衡文正坐在床上给毛团拆裹伤口的布条。我凑过去瞧,这几天我用仙术帮它治伤,衡文也施了些小小的仙法,毛团的伤口已经全好了。只是伤口上毛还没长全,秃得一块一块的。
我道:“它这几天倒是一天比一天精神了。”
衡文笑道:“是,伤已大好了。”伸手抚摸狐狸的脊背,狐狸叭嗒叭嗒舔着衡文的另一只手。
我将狐狸拎开,在床沿上坐下道:“时辰不早。早些睡罢。”
衡文打了个呵欠道:“这么说倒真有些困了。”
我只好道:“那你先睡罢,我走了。”
衡文笑着道:“嗯。”
本仙君从衡文房中出来,走到厢房尽头,推开房门。
晴仙坐在灯下,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含羞带怯,情意脉脉地瞧着我。
本仙君在门前温文笑道:“晴仙姑娘,你先好生安歇,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明日来与我说。”转身向门外去。晴仙在我身后幽幽道:“公子既然已经赎出了奴家,奴家从今日起就是公子的人。公子可以嫌晴仙已是残花败柳,难以匹配公子这般的君子么?”
我只得回身道:“晴仙姑娘此话怎说,在下替你赎身,本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太承我人情。你权且在鄙宅中住一两日。你可还有什么可以投靠的亲友,或是心仪之人,只管与我说。我来替你安顿妥当。”
晴仙怔怔地望我,忽然掩面泣道:“公子这样说,可是怀疑奴家么。公子可知道,你那日从楼前过,奴家就心仪于你的风采,才厚着面皮以帕为媒,望能与公子结缘。公子替奴家赎身,奴家欢喜不已,以为是上天开眼佛祖保佑。谁知道……公子~~公子~~却这样和奴家说……奴家~~奴家~~”
我长叹道:“晴仙姑娘,你不是不知道,在下早有心仪之人,但我注定是永世孤鸾之命,姻缘之类的事情,我却想不得。你擦擦眼泪好生睡罢。明日我再替你想想出路。”
我走出屋子,合上房门,信步再来到院中。今天晚上又无房可睡。今夜风越发地凉,坐在屋瓦上颇清冷。我记着小书房里还有张硬榻,便摸进去,念了个诀化成一张柔软的大床铺。插紧房门,翻身睡下。
带回晴仙,果然是招了个棘手的麻烦。本仙君带着两个油瓶,竟然还能让她一眼望来就对我生情,可见本仙君的风采总是埋没不了的。
我合目凝神,正要入眠。忽然一阵哀怨的小曲远远传来,钻过门缝,幽幽钻进本仙君的耳朵。
想来是晴仙方才在本仙君处失意,于是在房中拿笛子吹一两支小曲散心。调子如泣如诉,悲悲切切,本仙君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本仙君小院里的下人们一个个面目虚浮,双眼涣散,呵欠连天。我只装作没看见,晴仙在房中闭门不出,我也不过问。
早上衡文和天枢吃饭时,也忍不住打了两个呵欠。
天枢向我道:“昨日的那位——”我咳了一声道:“喊晴仙姑娘罢。”天枢道:“嗯,晴仙姑娘,她怎么不来吃饭?”我随口道:“可能还没起床罢,等下让人送到房中给她吃。”天枢点点头,丫鬟正将小菜端上桌,低头掩口一笑。
上午时,厨娘瞧瞧向我道:“老爷,论理主子的事情,奴才们不该多嘴。但老爷让两位小少爷喊晴仙夫人晴仙姑娘是否不大妥当。毕竟……辈分在这里。就算只是老爷的房里人,也……”
本仙君本欲解释解释,但男女之间事,难分辨更难扯清。我只道:“晴仙姑娘只是在院中住一两日,你们也一般喊她晴仙姑娘,按客人般礼待便可。”
厨娘偷眼瞧了瞧我,应声去了。
我抬腿去晴仙房中,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好投奔,晴仙咬唇垂头不语,半晌道:“公子,奴家晓得,您要与冯家小姐成亲,奴家在这院中只是徒生尴尬。奴家已是公子的人,公子或将奴发落到乡间,或再改卖,奴家都无怨言。”
本仙君鼓动唇舌半日,未得结果,只得出门。
晴仙在房中,又将琴摆出来,边弹边唱,唱了数支幽怨小曲。
唱得厨娘和丫鬟小厮们远远避到后院,唱得来找衡文和天枢玩耍的一群毛孩子两眼发直,玩了不到一刻钟,做鸟兽散。
我眼睁睁看着衡文百无聊赖,从房中抱出狐狸抚摩,狐狸抖着耳朵打了个喷嚏,紧闭双眼,将头深深插进衡文怀中。
我瞧着却很不像个样子,狐狸总归还是一只妖,衡文虽然只是孩童模样,被它这么蹭来蹭去的也不成体统。
我走到衡文身边去,道:“没事就把它放到一边让它睡觉罢,老这么抱着,怪沉得慌。”
衡文道:“那我带它回房罢。”转身回屋。我在房檐下被厨娘和小厮截住。
小厮躬身咧嘴向我道:“老爷,晴仙姑娘那里,您不去宽慰宽慰么?”
本仙君道了一声且先让她静静罢,漫步向前。
厨娘急忙跨一步也躬身道:“老爷,您可别嫌奴才们多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奴才都被晴仙姑娘的小曲给~给弄得……心酸啊!老爷您就去宽慰宽慰他罢。”
我只好惆怅叹气道:“其实上午刚宽慰过,无用。弹便让她弹罢。”厨娘和小厮愁眉苦脸地走了。
晴仙中午午饭时歇了一歇,未有动静。
下午,吕胡氏在晴仙悲悲戚戚的小曲中,再上门来。坐下寒暄了两句就道:“宋公子,老身今天只是捎个话儿来,您别介意。上回老身于公子说的那件事情,只当我未提过。”
我顿时领悟是因为晴仙,倒是正好。便道:“多谢妈妈传话。烦劳妈妈再转传一句,在下已晓得,甚憾之。此事一定不再提了。”
吕胡氏却转了口风道:“其实,不是老身多嘴,宋公子,你在正要结姻缘的当口弄下这么一出子,冯家那里实在觉得无颜面。却恐怕公子你这位贵人看不上他们家小姐,倒是他家巴巴的硬把小姐送来贴似的。若是公子送走这位青楼女子,此事倒也不是没得回转……”
我也懒得在这种事上再多费工夫,随口应付道:“妈妈提点的是,在下一定慎重考虑,过几日再说。”左右应付走了吕胡氏。
正要回房喝一口水,晴仙却在门外要见见我。进得屋内,第一句话便是:“奴家听说下午吕媒婆过来,想是来说公子亲事。公子不必顾及奴家。有什么想打发的便……”
我叹了一口气。晴仙用帕子捂着嘴哭泣道:“但~~奴家~心里,只爱慕公子。公子~~只一天,一晚上也好。您让晴仙好好服侍您一回,任您怎么发落,奴家都……”
我瞧着她,心道她不过是世间一个痴心女子罢了。却不想我在上诛仙台之前,也能有个人为我痴心一回。连那永世孤鸾一说也破了。我赚得甚多。
本仙君伸手扶起她,温声道:“我不娶冯家小姐。你我也一定安排妥当,你先起来回房中去罢。”
晴仙拭了拭泪,起身福了一福,回房去了。
我被风车似的轮着折腾了一圈,十分疲倦。晚饭时都忍不住打了两个呵欠。
本指望晚上睡个好觉。结果,两更十分,缠绵的小曲又哀哀地吹起来,曲声像杜鹃悲啼,又像小寡妇哭坟。一声声还带着颤音。将我也吹得颤颤地抖。但我竖起耳朵听着,这声儿不像在我之前的厢房里,倒像从后院飘过来的。我索性翻身起来,隐去身形,飘出小书房探探究竟。却听笛声乍住,夜色中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闪进了后院的月门。
本仙君跟上前去,到了后院。只见星光下,院墙上跳下一个人影,与方才进后院的人影在花丛旁对面相望。
闪进后院的那个人影玲珑婀娜,是晴仙,从院墙上跳下的,是那位吹笛兄罢。我瞧着形影儿,老觉得有些眼熟。
本仙君站在他两人身边,吹笛兄正握住晴仙的手疾声道:“晴仙,和我一起走罢。咱们远走高飞。”
晴仙幽然道:“走,要到何处去?你为何又来找我呢。”
吹笛兄刚道一声:“我……”
墙上忽然又有人道:“是啊,何敬轩,你要带她到何处去?”
吹笛兄和晴仙乍一惊,疾抬起头,院墙上一个人影立在夜色中,轻轻跳了下来,走到吹笛兄的身边,仰头道:“何敬轩,你要带她到何处去?”
那人穿着一身男装,但声音婉转娇嫩,身形纤纤袅娜,也是名少女。
梁祝会蓦然变成了双雌会单英。本仙君又向旁边站了站,看吹笛兄嗫嗫嚅嚅,手足无措地道:“月盈小姐,你、你怎么……”
晴仙轻声道:“敬轩,你快走罢。月盈小姐,你放心,敬轩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宋公子已买了我,他下午也已亲口说,他不会向你爹娘提亲。月盈小姐你……你可以安心嫁给敬轩了。我~~宋公子将我赎出风尘,我便用今生报答他。敬轩,我,我祝你和月盈小姐白头到老……”
她转身欲走,吹弟兄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晴仙,你哄着那姓宋的替你赎身,就是为了撮合我和月盈小姐?!你,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何敬轩心中从头到尾就只有……”
“只有晴仙?”那位月盈小姐忽然冷冷截下话头,向吹笛兄处又走了一步。“好啊何敬轩,你今日总算痛快将实话说了。”苦笑了一声,接着道:“是,从你情愿为了她不顾秀才的颜面,在青楼下卖胭脂起,我就该晓得,你的眼中只有晴仙了。只是……只是从小时候起,你就说要娶我做新娘子,我傻傻当了真,却不愿意信你喜欢了别人。”将一件物事丢在地上,转头向墙边去。
原来吹笛兄就是醉月楼下卖胭脂的小哥,怪不得本仙君看他眼熟。
月盈小姐走到墙前,又转身道:“晴仙姑娘,你为了敬轩哥居然用自己来拖住那姓宋的,不让他向我爹娘提亲,实在有些傻气。我爹娘逼我嫁他时,我已说了,死也不嫁,逼得狠了,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你不问问敬轩哥喜欢谁,先把自己赔进去,不晓得这样很伤他的心么。”
本仙君忽然发现,我这后院的墙头实在是矮得很,冯月盈小姐不费什么工夫就攀了上去,再跳到院外。晴仙与何敬轩依然两两相望。
何敬轩说:“晴仙,和我走罢。”
晴仙摇头道:“晚了,我骗了宋公子,他有钱一定也有势,我若和你走,只能害了你。轩郎,你走罢。”
本仙君飘到月门边,现出身形,咳了一声。
何敬轩正一把紧抓住了晴仙的手,一对苦鸳鸯听见我这一声咳,立刻风中落叶一般地抖起来。
本仙君和蔼微笑道:“莫怕,方才在下在暗处,已经都看见了。”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撕成一片片,向晴仙道:“这是你的卖身契。”
晴仙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和何敬轩一起,扑通跪了下来。我诚恳道:“二位之情,感天动地,让我这俗人亦感动不已。在下虽非君子,也愿玉成二位。何兄,你带晴仙姑娘走罢。”
夜半风寒时,我站在空旷的后院中笑了一声。看来本仙君就是这个命了,本以为临上诛仙台前捞了两段尘缘,原来我依然是根搭路的材。
身后一个声音悠然道:“你近日一阵春风桃花乱,滋味可好?”
我回过头去,看他站在近处,向我一笑。
我心中像被一把提了起来,竟一时当自己眼花。却管不住自己的脚,疾步到他面前,听见自己话里都打着颤。
他就那么站着,微微地笑,听我的颤声。
“衡、衡文……”
我一把握住他的袖子,盼望过无数回,临到眼前时,却一时疑心是做梦。他凑的近了些,在我耳边低声道:“其实那天晚上,你说让我快些好罢,不知怎么的,我就好了。但我看你正春风得意看桃花,于是就想瞧瞧你这段运走的如何。”故作唏嘘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成天价叹来叹去的倒不是叹假了,你的桃花运委实可叹。”
我只瞧着他,不知道说哪句话好。
衡文道:“夜深风冷的,在院中站着被人看见可不好了,先回房去罢。”
我讪讪松开他的袖子道:“好。”
到回廊上时,衡文轻声笑道:“你这两天晚上睡书房,这书房可能让我进么?”
我又讪讪笑了一声,推开书房的门。
小书房十分的小,我上午又让人将硬榻换走,塞进一张大床,剩下四方一块小空隙,推开门,刚好月色照到桌前。我合上房门,衡文一挥袖子,在房内加了道仙障。
我道:“你刚好,新近还是莫要动仙术。万一……”
衡文道:“无妨,我这两天变成童子,不也使得仙术么。”
我情不自禁,又伸手握住他袖子道:“还是少用些好。你……”
衡文站着瞧我,他已好了,在凡间的这几日,终于也到尽头了。
不论什么日子,最终都有到头的一天。
我握住衡文的双臂,唤了声衡文,还不待他应就向他的唇上亲了下去。
本仙君十分钦佩自己,今天上午何其英明地让人抬了张大床进来。
前次的桃花林,是衡文用仙术化出的幻境,总带了些梦浮一般的虚幻,不及此时真切。
衡文的眉尖微微蹙起,我哑声在他耳边道:“我比上次轻些。”衡文睁开半闭的双目,眼角带笑似的望了望我,重重一口咬在我颈上,“痛快些。下~嗯~下次我便不让你了……”
近寒冬的天,顶进一浴桶井水来,用法术将它弄温,也比平日费事些。原本是想将我和衡文洗涮干净,结果洗着洗着又洗回了床上。于是再换水,再温再涮,几来几去的,等本仙君真的清爽惬意搂着衡文到床上小睡时,天已快亮了。衡文懒懒道:“难怪凡人常说,只恨春宵短。今夜却知此意。”阖上眼,沉沉睡去。
我闭上双目预备小憩,却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坐在一间屋子的灯下,面前摆着一盘棋,我眼前像蒙了一层雾,看不清棋局,看不清对面与我下棋的人,我心里却知道,是我输了。我脱口而出道:“我又输了,不晓得这辈子能不能赢你一回。”灯花噼剥地响,身侧的窗纸却已隐约透进晨光。对面那人挥手扇息了灯,推开窗扇,晨光乍入。我却眨眼间站到一方院落中。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院落的一切我却似乎了然于胸。我前方该是一方水池,池中的睡莲刚刚长出圆叶,池岸边有几块太湖石,两株芭蕉。池对岸有一个亭子,亭中的石桌上刻着棋盘。这时候应该是春天,木香花的香气在晨雾中沁人心脾,院墙上蜿蜒堆砌的木香花丛一定花满枝头。
他就在我身侧站着,我身后,是方才的那扇窗。
我向他道:“晨露薄时,东风正好。”依然瞧不清那人的脸,却知道他定会欣然一笑。花香郁郁,晨风清凉,那雾气却愈来愈浓,我着急看那人的脸,想知道他是谁,他的身影竟完全隐进了雾中,无形可辨,我伸手想拉住他询问,触手握住一角微凉的衣料,猛一凛,醒了。
我手中抓着衡文的袖子,衡文正靠在床头,侧首看我。
我忙撑起身道:“你……多睡一睡罢……快躺回去。”衡文懒洋洋地道:“我又不是凡人,哪里这么弱,睡一睡乏已去得差不多了。”本仙君立刻问:“你……从哪里知道凡人这么弱的。”衡文打了个呵欠道:“书上看的,那种册子,单有画的不如有字配画的好。”
衡文——他——究竟看了多少本春宫——
衡文看向我的手道:“你左手怎么了,好像不大灵便。”我正在揉左手的小指,应道:“兴许是什么时候伤着了,小指有些不适。”从清晨起小指根就像被刀割一样,阵阵地刺痛。
衡文抬起我的左手看了看,忽而道:“我想先回天庭去。”瞧了瞧我的脸色,笑道:“你莫要发慌,我并不是回去认罪。我只觉得你下天庭这一趟,许多理由都十分牵强,事情也有些蹊跷。我想去玉帝御前将这些疑惑都问问清楚。至于认罪么,”发梢轻轻擦过我肩头,“待你我一道去认。”
衡文想回天庭,我决计拦不住他,只好道:“好罢。”
我随着他披衣下床,替他顺了顺衣襟。衡文走到门前,侧身向我道:“宋珧,你说等你我和天枢南明一样历劫的时候,下来设情障的能是哪个?”
我干笑道:“还真未想过。”衡文一笑,在晨光中拂袖转身,化光而去。
我在房中的那块空地上空站了片刻,叹了口气。从衣袖中翻出一折白纸,铺到书桌上,再拿出一支笔,那笔不用蘸墨,自然就在纸上写出字迹来。
我将写满字迹的纸折了几折,念了个诀,那纸就化成一道金光,转瞬无影无终。
这是我下凡间时,玉帝秘密赐给我的,叫做上言折,无论在何处,此折都能在瞬息之间摆上玉帝的御案。
本仙君出了小书房,揉了揉太阳穴,衡文不晓得凡间世情,依然瞻前不顾后,他走得倒利索。今天一大早,院子里少了晴仙,又少了位小少爷,要本仙君怎么对下人和小天枢编圆了这件事?
衡文再快,绝对快不过那本折子。
我在那张折子上向玉帝道,罪仙宋珧辜负玉帝法旨,私通消息与天枢星君,且妄动私情,自念无可恕,自请其罪。
折子递上去,本仙君自家也觉得自家十分苦情,但天枢之事,我绝对逃不了责罚,既然已经要上诛仙台,何苦还拉上衡文。
天枢和南明的例子摆在眼前,所以我想,就算我被打下凡界,再做凡人,衡文在天庭,总比我和他两个都到了凡间好些。
我走到回廊上,迎面先碰见一个小丫鬟,小丫鬟福身向我问了安,我正琢磨要不要说晴仙姑娘和小少爷还在睡,莫要惊扰,暂时先挡一挡。远远地小厮忽然急急惶惶地跑过来道:“老、老爷,正厅、正厅中~~你快去看看罢~~”
我大步流星赶到正厅。一男一女在厅室正中央向本仙君扑通跪下。
晴仙和吹笛兄怎么又回来了?
晴仙和吹笛兄跪在地上,对着我痛哭流涕。
吹笛兄拉着晴仙的小手向我哭道:“宋公子,你是晚生和晴儿的大恩人,晚生和晴儿完婚后,一定在家中供奉恩公的长生牌位,日日上香~~”
他哭,晴仙也跟着哭。但这二位昨天夜里怎么不在后院哭完,今天特意再跑来哭一场。
我无奈弯腰扶起晴仙和吹笛兄道:“当不起当不起,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天下最圆满之事。在下——在下不过是顺天而行。”
送走了晴仙和吹弟兄后,我回到正厅,看见屏风边站着小天枢。
天枢亮晶晶的眼看着我道:“方才晴仙和那个人,为什么哭成那样?这是不是凡人的情?”
我摸摸他的头,坐下来道:“不错。”
天枢道:“情不是一件让凡人很快活的东西么?那应该笑才是,为什么哭。”
我道:“惹上了这种东西,哭的和笑的都不少。”
天枢哦了一声。
我向丫鬟道小少爷今天贪睡,先莫喊他,能哄一时是一时罢。吃完早饭后,天枢在僻静处小声问我:“衡文呢?”我实话实说地道:“他先回天庭了。”
天枢皱起额头,我正要详细解释,忽然室内大放光明,半空中现出北岳帝君,引着五六个天兵,朗声道:“宋珧元君,我奉玉帝旨意,引你和天枢星君速返天庭。”
天枢尚未恢复,依然懵懂无知,伸手牢牢抓住了本仙君的衣襟。
北岳帝君落下地面,客客气气地向我道:“宋珧元君,请罢。”
五六个天兵向天枢去,本仙君跨一步到天枢身前道:“和帝君打个商量,天枢星君先随在我身边罢。”
北岳帝君看了看天枢,道:“也可。”向天兵们使了个眼色。天兵们便收手,穿墙出去转了一圈。片刻后回来,其中一个手里拎着狐狸,向北岳道:“禀报帝座,已将那些凡人送入幻梦,待醒来后,只当此户人家业已搬迁。”
北岳帝君略颔首,道:“走罢。”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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