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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未亡人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许那里的春夏
不会匆匆交替
--你不曾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窃窃低语
你悄悄地生病,静静地死去
宛如在睡梦中吟着小曲
你为今宵的悲哀
拨亮了灯芯
我为你献上几枝
欲谢的玫瑰
这就是我为你守夜
和那残月的月光一起
也许你的脑海里
没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这番悲戚
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
--立原道造《献给死去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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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13年的第一天。
叶萧独自坐在黄海警官家里,看着小房间里墙壁上,那幅用红色墨水画出的人物关系图。这套房子空关了两年多,至今没能卖出去,所有案件资料早被运走了,唯独墙上的涂鸦还完整保留着。
中间那个大大的“申明”,历经十八年的岁月,即便屋子主人早已死去,依旧鲜艳而不褪色,宛如一腔从墙缝里渗出的血。
申明遇害的这天晚上,除了被他杀死的教导主任严厉,还有几个相关的人在附近--
第一,目前最大的嫌疑人路中岳,他也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案发时是南明钢铁厂的工程师,当晚他正在厂里值夜班,有值班表为证。路中岳后来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成为谷长龙的女婿,但在2006年谷家破产案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却又竹篮打水一无所有。他的前岳父上门寻仇,结果反被他所杀。不久后遇害的谷秋莎,杀人凶手恐怕也是路中岳,动机则是谷秋莎对他实施了药物阉割,令他永久性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此人至今逍遥法外,黄海警官在追捕他的过程中不幸牺牲。
第二,也是墙上有名字的--欧阳小枝,案发时她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据说是柳曼最好的同学。是她第一个向学校报告,申明有可能在魔女区,从而使警方在三天后找到了申明的尸体。高考后她进入师范大学,十余年间销声匿迹,两年前回到南明高中,成为司望班级的语文老师。
第三,却是墙上没有名字的马力,从未进入过黄海的视线。叶萧排查过申明所带的高中生,发现这个人后来的履历中,居然还有尔雅教育集团,职务是总经理助理,时间从2005年8月到2006年1月,恰好是谷家破产前最关键的半年。马力此后去了美国创业,不久回国结婚生女,离婚后回到本市定居。
还有谁?
申援朝喋喋不休的张鸣松吗?如今司望的班主任,也是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事实上警方已经证实,此人有充分的不在现场证明。
叶萧在笔记本上添加了一个名字--司明远。
他是司望的爸爸,2002年神秘失踪,音信全部,被注销了户口。但他在下岗前是南明钢铁厂的工人,案发当晚是否回到工厂?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叶萧觉得没必要为此而去询问何清影--毕竟她是司望的妈妈。
司望。
无论如何,这个人肯定不是杀死申明的凶手,因为他在申明死后整整六个月才出生。
他正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居然成了叶萧警官的朋友。他说自己就是申明,拥有死者全部记忆、性格与情感,甚至笔迹都完全相同--大概是吐出了那口孟婆汤的缘故。
他发誓,要为前世的自己
复仇,亲手抓住杀害申明的凶手。
然后,杀了他。
但叶萧从不相信司望就是申明--司望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但绝对没有转世投胎这种事。
司望的背后一定有更为可怕的秘密。
忽然,叶萧的手机打破了空屋子的寂静,局里的同事打来的,告诉他在司望家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
迅速赶到现场。
拆迁队在铲除钉子户们的房子,四周尽是轰鸣的推土机与砸墙声。许多人扑到拆迁队面前阻拦,结果被十几条大汉拖走,响着唿天喊地的哭声。而在其中一片废墟前,已站满了围观的居民。
这栋房子刚被拆除,大约是墙边天井的地下,挖掘出一具几乎破碎的骷髅--完整的头骨,到处散落的肋骨与大腿骨,都说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死人。
叶萧爬过废墟,走到它身边蹲下来,几乎伸手就能触摸。两个幽深的黑洞看着他,似乎有无尽的话语要倾诉。
你是谁?
突然,感到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叶萧勐然回头,人群中有张少年的脸。
十八岁的司望。
第二天,关于这具尸体有了更多的消息--目前尚无法确认其真实身份,法医检验报告显示,这是个身高一米七六左右的男人,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间,死亡时间大约在十年前。在死者的脖颈嵴椎骨处,发现一处致命伤口,是被某种尖利的锥子刺入,可断定为一起谋杀案。而该栋被拆掉的房子,早已几易其主,警方正在寻找十年前居住于此的嫌疑人。
这天深夜,叶萧来到司望家的楼下,四周差不多被拆光了,只剩下一棵大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
有个黑影蹿到一片废墟前,叶萧警惕地弯腰观察,这里平常就有许多流氓出没,何况是拆迁的危险时期。
寒冷的月光下,依稀照出司望的脸,跪倒在瓦砾堆间痛哭流涕。
“你在为谁哭?”
叶萧冷冷地站在他身后,少年一个激灵跳起来,向他飞出一脚泰拳的扫踢。
警官灵巧地避闪,一手抓住他的喉咙:“是我!”
他慌张地挣脱了叶萧的手:“对不起,我以为是该死的拆迁队。”
“你最近怎么样?”
“糟透了!”
第一次看到司望如此沮丧的样子,蹲坐在残破的砖墙上。
“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是不是?”
“叶萧,我会慢慢都告诉你的,但请你先帮我调查一个人好吗?”没等对方点头,司望自顾自地说下去,“1983年,安息路命案的幸存者,也就是那个报案的女孩,死者唯一的女儿。”
“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求你了。”
看着少年哀求的眼神,叶萧苦笑着答应了下来。
一周之后,调查结果令人意外,这个女孩的档案消失了。叶萧走访了受害者的亲戚,这才打听到:当年幸存下来的女孩,原本是死者的养女,没人愿意接收她,结果被一对陌生的夫妇领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至于女孩的照片,总共只留下来一张,十三岁那年学校拍的黑白照。
他把这张照片交给了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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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13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
路继宗十八岁了,两年前初中毕业,考上一所民办职校,本来说好了就业方向,要去广东的日资汽车厂做装配工,至少三千元的工资,却在寒假时接到通知,因为校长携款潜逃,学校关门大吉。
每逢冬天,这座山水环绕的南方小城,就阴冷得让人从骨头里颤抖。狭窄的街头充满垃圾,雨天溅满泥土,满大街都是《爱情买卖》或《最炫民族风》。家门口是钟点房小旅馆、网吧以及麻辣烫,他能叫出每个店主的名字与外号。他没怎么去过外地,哪怕连出省旅游的机会都不曾有过--除了十一岁那年,跟着妈妈去了趟大城市。
那次经历毕生难忘,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摩天巨楼、车水马龙的高架立交桥,还有进出着奔驰与宝马的别墅,妈妈在他的耳边说:“继宗,你爸爸就住在这里,他会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的。”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
打从生下来的那天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与外公外婆,看见别的小孩都有爸爸,他才产生这个疑问,答案却是--你的爸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抛弃了你和你的妈妈,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见到他了。
七年前,路继宗才知道父亲的名字,那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地址就在眼前,这栋有钱人的大房子,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个年轻女子留在门口。
她是爸爸的表妹,有张漂亮却冷艳的脸。原来爸爸已经失踪了,这栋房子也换了主人,没人能帮到他们,尽管她也给了妈妈几千块钱。
妈妈失望地带着他回了老家。
多年以来,她在街头摆大排档维持生计,竟把儿子养到了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眉骨上方的前额,有块浅浅的青色胎记。
网吧对面的桂林米粉店里,有双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
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普通的发型,脸庞也很难让人记忆深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根胡须,很容易就在人群中被淹没,唯独额头有块淡淡的青色印记。
他刚吃完辛辣的牛腩粉,点起根烟看着马路对过,网吧的玻璃门后边,瘦高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鼠标已紧紧握了两个钟头。
两天前,他坐着长途汽车,混在春运回家的人群里,第一次来到这座肮脏的小城。七年来,他没坐过一次飞机,自从火车票实名制后,他也没再上过铁路了。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花钱买别人遗失的身份证,年龄与相貌都与自己相仿,至少能住在小旅馆或出租屋里。他在许多地方看到过自己的通缉令,每次有警察走过身边,一开始惶恐不安,后来也就镇定自若了,顶多把额头胎记藏起来,反正颜色很淡不容易被察觉。
他在许多地方漂泊流浪,原
来身上还有笔现金,耗尽后只能打工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曾几度冒险回到那座大城市,甚至开了家小小的音像店,不过是以此为障眼法,做些违法的生意。三年前的深秋,有个男人突然闯入--他认出了这个叫黄海的警官,立即疯狂地往后逃去,当他冲到一栋还未完工的楼房,感觉后面的警察已掏出手枪,便不顾一切地飞了出去,哪怕当场摔死也比被逮住强。他居然跳到对面那栋楼里,黄海却坠落到了楼下。
从此,他又背上了一条人命。
他的名字重新出现在通缉令上,许多车站与银行门口又有了他的照片,数年来的逃亡生涯,已让他变成了狡猾的兔子,很难再让他犯下上一次的错误。
唯独有一次,他难得地坐了回公交车,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似乎认得自己,随后他也认出了少年。
那次真的好险,要不是公交车正好到站,再加上车里实在拥挤,就要被那个叫司望的小子抓住了。
而他沦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不就是拜这位男孩所赐吗?
八年前,第一眼见到司望,他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后来,他又见到了这个孩子的妈妈,更是每夜都被噩梦惊醒。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来到他家,竟成了自己的养子。
难道就因为他和妻子没有过孩子?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可他在三十岁前却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也曾经让别的女人有过身孕,怎会那么快就成了个废物?他一直在寻找原因--直到有人把含有LHRH的药瓶,也就是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放到他面前。
他才明白这些年来始终都被妻子进行着药物阉割。
刹那间,他就想杀了她。
哪怕他从未相信过那个孩子,同时认定叫马力的家伙,其实是个卑鄙的野心家,但为了向妻子复仇,他必须按照马力的计划行事。
于是,他让妻子的家族企业破产,顺便转移了几千万的资产。
就在他庆幸自己成为千万富翁,准备拿这笔钱大展宏图,甚至预约去日本做手术重振雄风,却已坠入了致命的陷阱。
2006年初春,短短几周之内,他也宣告破产了。
祸不单行,前岳父带刀找上门来,他在搏斗中死里逃生,却让对方躺倒在血泊之中。
亡命天涯的通缉犯之路……
多年以后,他不断回想人生,回想十几岁时那个女孩,还有高中时代同寝室的兄弟们,以及1995年的屈辱、嫉妒与仇恨。
他不是没想过自杀,无数次站在楼顶或河边,想纵身一跃就此了结,大不了化作一摊肉泥,被当作流浪汉扔进火化炉,或被警方确认真实身份,上报为通缉犯畏罪自杀案件告破。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每到此刻,他就想起那个男孩,原本叫司望,后来改名谷望,现在大概还是叫司望,已经十八岁的孩子。
因此,他决定自己不能死,他不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事情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必须要从司望的身上找到真相,这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第一个原因。
还有第二个原因。
寄人篱下、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被警察抓住枪毙,或许都不再算是什么了,而他心底最最遗憾的是--这辈子就注定孤苦伶仃,不会再有一个孩子来延续我的基因了吗?
想起十八年前分手的女友,她可是大着肚子被自己打发走的,也是他强烈要求女人把孩子打掉,还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分手费。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得了。
2013年的冬天,空气几乎都要冻成冰了。
若不是在他的通信录里,还留着她的一个地址,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座小城。来到那栋破烂的居民楼前,见到曾经卿卿我我的她,早已从十多年前的窈窕女子,变作臃肿的中年妇女。他几乎要忘了她的名字,却如此清晰地涌上来--陈香甜,包括十九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
昨天,四十岁的她带着个瘦长少年出门,看起来已有十七八岁,脸形与五官都有几分熟悉,只是眼神忧郁而死气沉沉。
少年的额头也有块青色胎记。
男人的心头勐然颤动,偷偷地打开这家的信箱,发现了孩子的名字--路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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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13年,除夕。
没有空调与暖气的家里就像冰窟,幸好桌上有电磁炉的自制火锅,水蒸气让狭窄的房间有了温度。路继宗与妈妈坐在一起,吃着这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同时观看无聊的春晚直播。前几天开信箱时,发现被人翻动过,有封学校的通知被人私拆了,不知哪个王八蛋干的?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会在大年三十来访?妈妈的面色一变,喃喃自语:“难道--是他?”
她慌张地站起来,摸了摸儿子的脸,又赶紧照了照镜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刺耳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路继宗已打开房门,黑暗的楼道外边,站着个穿大衣的女人。
灯光照到对方脸上,三十岁左右,仍是迷人的脸庞,长发披散在肩,浑身散发着寒气。
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后退几步:“我认得你。”
“是啊,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继宗!”身后响起妈妈忐忑不安的声音,“是谁啊?”
随后,陈香甜也看清了她的脸,立即从兴奋期待变成疑惑失望。
“请问你是?”
“我的表侄子还记得我呢。”
她走进正在吃火锅年夜饭的家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处摆设,破烂的二手家具与电器显示,这是个朝不保夕的穷人家。
“你是--路中岳的表妹?”
女子露出温暖的笑容:“你好,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吧。”
“大年三十的,你怎么来了?路中岳呢?他在哪里?”
陈香甜说了一长串问题,却得到最简单的回答:“表哥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而我最近来这里工作了,顺便来看望一下继宗。元旦那天,我给你发过短信,是你告诉我这个地址的。”
“哦,快请坐!就当自己家里,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年夜饭吧,你管我叫嫂子好了。”
“好啊,我叫小枝。”她也大方地坐下了,手里还拎着各种礼物,包括给路继宗的压岁钱,“这些年来,继宗过得怎么样了?”
“哎!这小子不成气候,读了个职校又关门了,现在家里闲着,天天上网吧打游戏。”
路继宗始终一声不吭,低头捞着火锅里的燕饺,这才看着表姑的眼睛说:“我想要出去打工赚钱。”
“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姑姑会帮助你的。”
“真的吗?”
路继宗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一小时后,小枝留下新手机号就告辞了。陈香甜与儿子送到楼下,她说还会时不时来看他们的。
周围响彻天空的爆竹声中,她是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守岁的。
一个月前,南明高中宣布一项内部决定:欧阳小枝自动离职,根据其本人意愿,转去南方贫困山区支教。
她走的那天极其匆忙,司望还没追到学校门口,她已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灰暗阴冷的天空下,南明路
上唿啸着刺骨的寒风,少年跪倒在泥泞的地上,她却不敢再回头看了。
第二天,她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今年春节又要在外面度过了。
她发出了一条短信--
“申明?如果你真的是申明,你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请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忘了我吧,永远不要再见!最后,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欧阳小枝,发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随后,这个号码就停机了。
因为元旦那天得到的地址,欧阳小枝特意选定这座小城,一山之隔就是贫困的苗族山寨,她找到其中一个寨子的中学支教,并要在此度过整个寒假。
当年,她之所以留下这对母子的联系方式,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路中岳。
漫长的七年过去,恶鬼始终隐藏在人海中。从各方面的情况判断,路中岳出于嫉妒心陷害了最好的朋友,又夺去了申明原来拥有的一切,1995年6月19日,他在魔女区的地底杀害了申明。
只有一个人能诱使他浮出水面,就是这个额头上有着青色胎记的孩子--他叫路继宗,是路中岳唯一的亲生儿子,他与司望一样都是十八岁,仿佛性格里也有某种共同点。
初春时节,她在苗寨里上课,在一大堆穷孩子的围绕下,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过去。
可是,每每夜深人静,大山中的月光如此清澈,透过纱帐照到眼中,就会想起1995年的春天。
十八年前,申明老师在南明中学的操场上,看着翠绿抽芽的夹竹桃念道:“艾略特在《荒原》里说:四月,是残忍的。”
小枝隐藏在篱笆花墙后说:“老师,你说活着是残忍的,还是死了是残忍的?”
他被吓了一跳,摇摇头说:“当然是死。”
“是啊,活着多好啊!多好啊……”
而她这才发现,申明的耳朵里插着耳机,那时流行的随身听“Walkman”。
“你在听什么?”
老师把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中,随即听到清亮的粤语歌声--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原来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她追看过一部TVB剧《义不容情》,就是这个主题曲。
“老师,从前我送给你的礼物,还在吗?”
“在。”
他只说了一个字,而且语气尴尬虚弱。
“你要好好留着哦。”
“对不起,小枝,我们不该这样说话……我是你的班主任,你是我的女学生,私底下还是尽量少见面吧!以免其他同学误会。”申明退后两步,故意保持距离,似乎为了避免闻到她头发里的香气,“为了考上你的师范大学,你必须全力以赴地准备高考。”
“因为你快要结婚了是吗?”
“这是两回事。”
“老师的未婚妻,肯定很漂亮吧?对啊,许多同学都见过她的照片了。”
“你想说什么?”
“祝你幸福啊!等到你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和同学们肯定会来参加的,到时候会送给新娘一串真正的水晶珠链。”
虽然,小枝露出灿烂的笑容,心里却是相反的滋味,才明白书上说的“强颜欢笑”。
“是啊,秋莎是个好女人。”申明的目光有些怪异,盯着她的眼睛,“至于小枝嘛,你也会有结婚的那么一天。”
“不,我永远都不想结婚。”
老师却已转身离开操场,小枝又在背后喊了一句:“早生贵子!”
“等到我死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记得我?”
走进教学楼前,申明自言自语了一声。
两个多月后,他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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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年三十。
窗外隆隆的爆炸声中,何清影翻来覆去无法睡着,又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就像从地底传来的颤音。她起床披上衣服,走到儿子的木板床前,发现他正蒙着被子在哭。
她掀起司望的被子,身体还像条水蛇似的苗条,滑熘熘钻进被窝,温暖得像个热水袋,抱着他冰凉的后背说:“望儿,现在谁也找不到欧阳老师了,你要怪就怪妈妈好了。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半夜在被窝里流过眼泪,哭得比你现在还要伤心。”
十八岁的儿子转过来,整个枕头都湿了:“妈妈,你还想着爸爸吗?”
“偶尔。”
司望没继续问下去,十一年前,大概也是此时,司明远从这个家里蒸发了。
这些年来,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也不乏有房有车、品貌端正、 离异或丧偶的,但她一律拒之门外,包括黄海警官。
自从黄海殉职,荒村书店的经营越发困难,现在的孩子都不爱看书了,要不是淘宝店能卖些教辅教材,勉强维持都堪忧。司望不忍看妈妈辛苦,抽空就帮她看店,还提出要去外面打工,帮家里分担经济压力。但妈妈坚决反对,说还有些存款,足够他读到高三毕业。
几乎每个周末,清晨或子夜,家里都会响起神秘来电。何清影抢在儿子之前接起来,那边声音却中断了。司望请叶萧警官查过电话来源,是个未登记实名的手机号码,归属地在外省。他说不要太担心,只是普通的骚扰电话,也是拆迁队常用的手段,催促尽快签订拆迁补偿协议而已。
将近一年,周围许多房子已被拆了,每天回家仿佛经过轰炸过的废墟。有的住户是被赶走的,有的干脆就是强拆,不知闹过多少次。也有邻居找到她,希望一同为维护权利而抗争到底。何清影却放弃了抵抗,只与开发商谈判两次,就同意了拆迁补偿方案--区区几十万,就此葬送了老宅。
“妈妈,你怎么就答应那帮畜生了呢?”
司望有多么想念黄海警官,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哪能让拆迁队找上门来?
“望儿,别人家是人多势众,而我们孤儿寡母的,可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孤儿寡母?”他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爸爸真的死了吗?”
家里也找不到爸爸的照片了,记忆中的司明远越发模煳不清。
“对不起。”她摸着儿子的脸颊,四十多岁的美妇人,鱼尾纹已布满眼角,“你可不知道,他们会用多么可怕的手段!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怕什么?”司望后退几步,打了两个直拳与勾拳,再来一脚泰拳的蹬踢,“要是那些王八蛋再敢上门来,我就踢断他们的狗腿!”
“住嘴!”妈妈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感到儿子的肌肉紧绷,“望儿,你
不要再练了!我可不想你变成打架斗殴的小流氓,那不是你走的路,妈妈只要你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比所有孩子都更成熟,怎么不懂妈妈的心呢?我也早就受够这套老屋了--冬天漏风,夏天热得要命,空调没开多久就会跳闸,你也从不带同学来家里玩。打你生下来的那天起,妈妈没让你有过好日子,都没带你去外地旅游过。”
还是去年暑期,南明高中组织师生海岛旅游,她硬是挤出一千钱块,作为儿子自费的部分,也为了让他多跟同学来往,不要天天打拳变得性格怪僻。
“没关系,我早去过许多地方了!”
“是妈妈对不起你!而以我现在的收入,是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我会在小书店附近租套公寓,让你住在漂亮干净舒舒服服的家里,这也是妈妈很多年的心愿。而那笔拆迁补偿款,是将来供你读大学的费用。”
代价则是余生必将在辗转流离的房客生涯中度过。
司望低下头来,静静地依着妈妈,听着她血管里的声音。开春不久,何清影拿到了拆迁补偿款。这栋房子就要拆掉了,变成跟周围同样的废墟,两年后将成为一个高档楼盘。司望舍不得老宅,还有他在墙上画的樱木花道,窗台上刻的古典诗词,窗外那棵大槐树会不会被砍了?在这个狭窄的屋子里,有着他七岁前记忆中的爸爸。
搬家那天,东西并不多,许多垃圾早被何清影扔了--其中有不少丈夫的遗物。司望帮着搬运工一起抬家具,壮劳力似的忙前忙后,邻居们都说他越来越像当年的司明远。
晚上,何清影母子终于住进了新家,在荒村书店附近租下的二居室公寓,装修与家具都很齐全,卫生间与厨房也都不错,那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家。司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卧室,妈妈给他买了张新的单人床。
几天后,何清影走进儿子的房间,替他收拾换季的衣服,司望突然掀开被子说:“妈妈,我为你梳头吧?”
“晚上梳什么头啊?”
“让我为你梳嘛,我还从没给女孩子梳过头。”
晕,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何清影欣然坐在镜子前,司望裸着上身爬起来,拿起一把牛角梳。他笨手笨脚地才几下,她就疼得直叫起来,又回头摸了儿子的胸口说:“望儿,你不冷吗?”
“不冷啊。”
想必是他平时打拳习惯赤膊,何况这些天也已转暖。
“妈妈是不是老了?”
“没有啊,你还年轻着呢,头发也像年轻女孩又密又黑,让我给你梳两根小辫子吧。”
“那对你难度太高了,让我想想看啊……我有三十年没梳过小辫子了。”
“十三岁吗?”
“哦……”
何清影欲言又止,却摇摇头沉默了下去,对她来说那一年是个禁区。
“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起你的过去?”
“别梳了,妈妈要回去睡觉了。”
但她刚要站起来,就被司望一把按了下去,继续为她梳长发,俯身到她耳边:“不敢说吗?”
“望儿,你不是知道的吗?你的外公外婆,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邮政局工作,这就是我的过去。”
“再往前呢?你读的哪所中学?小时候住在哪里?有过什么有趣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当年的朋友?”
“搬家的那天,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对不起。”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啊?”
虽然,何清影的嘴上不紧不慢,心脏却快要跳出胸口了。
儿子从床底下掏出本相册,套在一个防尘的密实袋里。相册的红封面发着霉烂味,翻开第一页是张已近褪色的彩色照片,有个少女穿着连衣裙,站在邮政学校的牌子前。
何清影当然认得--这是十七或十八岁的自己。
尽管衣服与发型那么土,但依旧看得出是绝世美人,纤瘦的胳膊压着裙摆,以免被风吹起。她的双眼忧伤地望向远方,不知焦点在何处?真像当年的山口百惠。
后面几页大多是家庭照,从房屋格局与窗外景象,可以判断就是刚搬走的老宅。常有一对中年男女与她合影,自然是司望的外公外婆,却与何清影长得不太像。不过,她的照片并不多,总共不到二十张,并未发现亲戚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同学之类的合影。更没有司明远的照片,应是结婚前的相册。
司望又从床下翻出个铁皮饼干盒,何清影禁不住颤了一下:“这个也被你发现了?”
“全拜这次搬家所赐!”
眼前这铁皮饼干盒的四面,同样也是《红楼梦》彩色工笔画,却是林黛玉、贾元春、史湘云、秦可卿,又是“金陵十二钗”。
司望用力掰开盒盖,涌出一股陈腐味道,倒出来的却是一盘磁带。
邓丽君的《水上人》,A面与B面各有六首歌--
01. 水上人02. 情人一笑03. 如果能许一个愿04. 难忘的眼睛
05. 枫叶飘飘06. 恰似你的温柔07. 不管你是谁08. 只要你心里有我
09. 有个女孩等着你10. 妈妈的歌11. 脸儿微笑花儿香12. 女人的勇气
二十年前的老卡带,何清影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在她的少女时代,每天偷偷在录音机里听的。
“望儿,这都是我要扔掉的垃圾,怎么又被你捡回来了?”
“我还看到了你十三岁的照片,叶萧警官帮我找到的,虽然他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何清影的面色一变:“十三岁的照片?在哪里?”
“南湖中学,初一(2)班,在南湖路与安息路的路口。”
“你搞错了吧?”
“路明月--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她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僵硬地摇头:“你太会胡思乱想了。”
“别骗自己!”儿子手中的牛角梳继续为妈妈梳理发丝,“你知道我已发现你的秘密了。我还查到了出生年月,你和路明月都出生在同一天,而你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开始,在此之前就全部失踪了--这是我自己从档案馆里查出来的。”
“住嘴!”
“同样巧合的是,路明月的个人档案从1983年就中断了,因为那年她家发生了一桩惨案,她的爸爸在家里被人杀害,而她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第一个报案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清影迅速挣脱儿子,就要向门外走去,“快点睡吧,晚安。”
她的胳膊却被司望牢牢抓住,就像逮捕一名犯人:“妈妈,你几乎从不跟娘家人来往。我今天找到了表舅的电话号码,冒充警察给他打了个电话,而他告诉我--你并不是外公外婆亲生的。”
“望儿,你听我说……”
“路明月!”儿子高声喊出这个名字,“这才是你的真名吧!”
一茎白发,从牛角梳齿间滑落,她却再也没有挣扎的意思了。
“不,路明月,是我的曾用名--而我出生时的名字,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因为,你也不是路竟南亲生的,不是吗?”
司望第一次说出了1983年安息路命案死者的名字。
“望儿,你一定要把妈妈逼死吗?”
“我是要救你。”
随着他低头吻妈妈的脖子,何清影放弃了抵抗。
“你早就去过安息路19号的凶宅吧?我就出生在那栋房子里--我的爸爸,也是你真正的外公,是一位着名的翻译家,在我四岁时上吊自杀,是我这辈子所记得的第一件事。不久,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外婆也死了。我们的房子被一个叫路竟南的官员占据,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但是个善良的女人,看到我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就把我收为养女。我的童年还算幸运,在安息路的大屋里长到十二岁。转折点就是那一年,养母发现丈夫有外遇,一气之下投河自杀。从此,再没人能保护我了。”
“妈妈,你是说路竟南那个混蛋--”
“用混蛋来形容他还真是有点仁慈了!”
“是你杀了他?”
“望儿,不要再问下去了!”
她几乎在恳求儿子,但已无济于事,司望继续在耳边说:“今晚,我又去过安息路,结合黄海警官保留的一些资料,发现1983年路竟南的被杀,不太可能是外人闯入作案的。虽然,当时确实有人翻墙的迹象,还有窗玻璃被人用砖头砸破,但我发现大部分碎玻璃都在窗外,也就是说是被人从屋内打破的--这也是警方争议过很久的问题,导致案件难以定论。可是,绝对没人想到死者的女儿、现场唯一目击者以及第一报案人,居然会是杀人犯!”
“这只是你的推断,什么证据都没有,谁会相信一个成天打架斗殴的高中生呢?”
“妈妈,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杀人案已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何况死者本就恶贯满盈,而当年的你还是个小姑娘。”
终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承认,我杀过人。”
司望放下梳子,为妈妈擦去眼泪,低声耳语:“被害人就是你的养父路竟南。”
“因为,他是个畜生!望儿,你已经长大了,妈妈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不要说原因了,直接说过程吧。”
“没人知道他对我做的一切,也从没人怀疑过我。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就在底楼的客厅里,我拼命反抗,剧烈的扭打当中,靠近院子的窗户打碎了,我顺手拿起一块玻璃,划破了他的脖子--到处都是鲜血喷溅,我的脸上也都是,我把玻璃砸到地上粉碎,这样凶器也消失了。我打开门坐在台阶上哭泣,有人走过问我出了什么事,很快警察就来了……”
“没有第三个人在现场吗?”
何清影茫然摇头:“要是有人看到,我早被抓起来了吧--望儿,求求你了,不要再问了,你对妈妈够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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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明。
申敏十八岁了,像春天的油菜花田般惹人怜爱。天空飘着小雨,爸爸带她刚给妈妈扫完墓,捧着纸钱与鲜花,来到郊外另一座公墓,这里埋葬着她从未谋面的哥哥。
令人意外的是,墓碑前蹲着一个男人,正在烧着纸钱与锡箔,雨水与火焰化作烟雾缭绕左右。
“谁在那里?”
老检察官高喝一声,对方缓缓回头,尴尬地站起来,就要逃走。
申援朝一把逮住他的胳膊:“站住!你是阿亮?”
“对不起,我只是……”
“谢谢你!”申援朝一阵激动,紧紧地抱住他,“孩子,不用说了。”
高二女生申敏有些疑惑,将鲜花放到墓碑前,碑上刻着“爱子申明之墓”,下面是“父 申援朝 泣立”,还有生卒年月--1970年5月11日-1995年6月19日。
少年僵硬地被申援朝搂在怀中,双臂原本垂下,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也搭在他的后背上,跟他越抱越紧。
“我会亲手抓住那个恶鬼的!”
他贴着耳边轻声说,申援朝同样耳语道:“如果,你是我的儿子,该多好啊。”
“爸爸,你别这样!”
女儿提醒了一声,雨水已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她将伞撑到两人头顶,爸爸才把少年松开,干咳两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来给我儿子扫墓的,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申敏使劲瞪了少年一眼,是她把哥哥的墓地告诉了他,她很害怕让爸爸知道,同时也在心里骂道--不知好歹的死小子,居然真的跑到墓地来了?
上个星期,她在五一中学旁边的麻辣烫店,独自吃得大汗淋漓,忽然被人拍了后背,回头却是个年轻男生。几个月来,她已对异性多了些警惕,刚要转头逃跑,却还记得这张脸,拍着心口说:“哎哟,吓死人了!”
“哦,对不起,你还认得我啊。”
“你叫阿亮?”
“没错,小敏同学。”他指了指马路对面说:“每个周末,我都在那个小书店打工。”
“好啊,我会经常去买书的。”
“不要啊,老板娘很凶的,要是你过来跟我聊天,她说不定会炒我鱿鱼的。”
“好吧。”
她吐了吐舌头,少年过分老成地问道:“你爸爸还好吧?”
“退休待在家里,没事尽看些奇怪的书。”
“奇怪的书?”
“都是些关于杀人的--看封面就把我吓死了,我看他要变成精神病了。”
“你去给哥哥扫过墓吗?”
“初一那年开始,每个清明,爸爸都会把我拖去墓地。”
“能告诉我在哪里吗?”
申敏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几天后的清明节,这小子居然真的来墓地了。
蒙蒙烟雨中,申援朝把女儿拦到身后。他老煳涂了,才想起上次见到这少年,还是在一年前的今天,黄
海警官的坟墓前--他看到了阿亮的墓碑。
“你--还活着吗?”
这是一个只适合在清明节的墓地中提出的问题。
少年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又看了一眼背后的墓碑:“除非杀害申明的凶手被绳之以法,我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阿亮,若我看到的你,不是我的幻觉--”申援朝又摸了摸他的脸与头发,“不,怎么可能是幻觉呢?”
他回头神经质般地问女儿:“小敏,你有没有看到他?我是在跟一团空气说话吗?”
“不,我也看到他了。”
申敏恐惧地躲到墓碑后头,但又不敢当着爸爸的面说谎。
“是啊,你是活生生的人啊!如果我还能看到你的话,那么我的儿子申明--说不定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今年,他应该四十三岁了。”
申援朝简直要被他弄疯了,对着申明的墓碑跪下,给纸钱点上火说:“小明,若你还在这个人间,请一定要告诉我。”
过去的一年间,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趁此机会,少年悄无声息地从墓地熘走了。等到爸爸与妹妹抬起头来,才发现阿亮的幽灵已然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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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13年6月19日。
申明的十八周年忌日,越临近晚上十点,张鸣松越发躁动不安,体内血液加速流动,简直要从毛细血管喷出去了。他索性脱去上衣,跪倒在一个蒲团上,在胸口画着六角星,还做出几个奇怪手势--据说这样就能让人的灵魂转世。
一年来,他最关注的是自己班上的司望,这男生居然与女老师有绯闻,导致欧阳小枝被学校开除,张鸣松作为班主任也作了公开检讨。在校长与家长的要求下,他悄悄地观察司望,尤其在暑假这几天,发现这孩子整天在搏击俱乐部打泰拳,面对沙袋打得特别凶狠,直到双腿流满鲜血。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
今天还有补课的学生吗?他看了看日程表,确定没有其他人,又是哪个家长来送礼了?
张鸣松穿好衣服,收起地上的蒲团,随手打开房门,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对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面色阴冷地看着他。
“你是?”
刹那间,他似乎想起了这张脸,十多年前图书馆的某个下午,还有无数次在地铁上,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里……
6月19日,晚上十点。
他刚想惊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对方拿起一根木棍,重重地砸在他头顶……
等到张鸣松苏醒,已是一个钟头后。
屋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到处堆满了书,地板却收拾得很干净,家具也几乎没落一层灰。他蜷缩在卧室角落,手脚被捆住不得动弹,嘴巴用抹布堵着,额头上火辣辣地疼痛。
申援朝的脸色颇为凶恶,握着一根木棍,敞着衣领来回走动,就像个老屠夫。
“你终于醒过来了,真好啊!”他掐住张鸣松的脖子,使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听着!我知道一松开你的嘴,就会乱叫引来保安,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了,但不准说谎!”
张鸣松恐惧地点了点头,对方接着审问:“你是个杀人狂,对不对?”
他勐烈地摇头,却挨了一记耳光。
“这个房间里贴着共济会符号,你以为自己是谁啊?美国总统吗?你是一个研究巫术与异教的变态,对不对?”
再度摇头,脑袋又被揍了一下。
“1995年6月19日,是你杀了申明,对不对?”
张鸣松几乎要把嘴里的抹布吞下去了,暴着青筋拼命摇头。
“还在撒谎!十八年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今晚,是时候了!”这位老检察官再次举起棍子,“既然,你用刀子,那么我就用棍子好了,或许更仁慈一些。”
其实,用棍子杀人比用刀子更野蛮。
就当申援朝挥动木棍,而张鸣松闭上眼睛、几乎要大小便失禁时,却响起了门铃声。
棍子被放到地下,张鸣松喘了一口气回来,确信并没有砸到自己头上。
申援朝像雕塑般定
住了,门铃连续响了三次,他才无声无息地走出卧室,回到玄关的门背后。
门缝外传出沉闷的声音:“申检察官,你在里面吗?我不是警察,我是阿亮。”
“阿亮?你怎么会来这里?”
只隔着一道门,外面的少年低声说:“我是幽灵,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今晚,我知道你会来找他的。”
“阿亮,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最好快点离开。”
“我说过的--我会亲手杀了那只恶鬼,为我的爸爸报仇,如果你不开门,我现在就报警了!或者直接去找门口的保安。”
门,开了,虽然只是一道小缝。
缝隙里几乎看不到光,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个模煳人影,少年抢进屋里,重新把门锁好。
申援朝后退几步:“孩子,杀人的机会,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谢谢你,申检察官,你是为了不让我背上一条命,大不了你独自承担罪责。可我是个幽灵,我才不怕人世间的法律!”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半小时前,我接到了你女儿的电话--她说你早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你还留了一封信给她,说在十八年前的今夜,哥哥被一个恶鬼杀害,今天必须要去复仇。”
“可我并没有说过要去找谁?”
“申敏是个好女孩,因为不知道才向我求助。她很害怕爸爸去杀人,而你已六十多岁了,肯定会有危险。但她不敢报警,不管你有没有真去杀人,都可能被公安局关起来。我立刻答应了她,今晚一定把你带回家。”
“你知道?”
“除了张鸣松,你不可能去找第二个人。”
话音未落,少年已闯入里间的卧室。
张鸣松看到他就心慌了,这不是自己的学生司望吗?居然跟歹徒是一伙的?
“你确定他就是那只恶鬼?”司望回头问老检察官,同时拉出张鸣松嘴里的布,幸好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嗓音,根本没有力气与胆量尖叫,“张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
高中生蹲在班主任面前,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你是来救他的?你也认识他?”
申援朝瞪大了眼睛,拿起木棍准备砸他。司望毫无畏惧地站起来,从他手里夺过棍子,重重地砸到自己头上。
他的额头流血了。
这个白痴般的举动,让申援朝与张鸣松都看傻了。
“是的,我是来救他的。”
他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滑落,再淌到自己嘴唇里。
忽然,申援朝想起十八年前的此时此刻,申明的背后正血如泉涌,真想体验一下流血与死亡的感觉。
“孩子,你不是鬼魂,是吗?”
“幽灵是不会流血的,只有活生生的人才会感到疼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果然面目狰狞,更像一只恶鬼,“被你绑起来的这个人,我跟踪调查了他三年,我相信他不是杀死申明的凶手。”
“你说话的腔调真像警察!”
“对不起,我骗了你,黄海警官的亲生儿子阿亮,早就得白血病死了,只是我与阿亮长得非常像,黄海就把我认作了干儿子。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我爸爸叫司明远,我妈妈叫何清影,我就读于南明高级中学,这个暑期后就要读高三了,这个人是我的班主任。”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死去的黄海警官--他对我来说就像父亲。我看过所有的案件资料,杀死你儿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凭什么?”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申援朝沉默许久,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司望趁机替张鸣松解开捆绑,同时在他耳边说:“张老师,请不要做出报复或过激行动。”
“谢谢你!司望同学。”
他非常老实,不停地活动筋骨,躲在墙角,既不逃跑也不叫喊。
司望抱着跪倒在地的老人:“今晚,我来到这里,既为了救这个人,也为了救你--如果你把他杀了,那么你就成了罪人,甚至被判死刑,我可不想看到你被枪毙的那一天!如果你死了,你的女儿怎么办?”
“十八年来,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他,没有一分钟会淡漠,反而越来越清晰。这辈子我亏欠他太多,在他活着的时候从未偿还过,我只想通过替他报仇来赎罪,哪怕送掉我这条老命。他的脸……你不会明白的。”
“你错了,十八年的尘土太重,你已经不认得了。就算杀了这个人,申明也不会复活,放弃吧。”
老泪纵横的申援朝垂首道:“这句话,我劝了自己好多年。现在,终于要放弃了吗?”
司望把张鸣松扶起来:“张老师,他不会再给你造成危险了,但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吧。”张鸣松颤抖着抓着他,当作救命稻草,“你说什么都答应!”
“今晚的事,我代这位老伯向您道歉,他只是太想念自己死去的儿子。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更不要报警,好吗?只要你答应,司望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好,我答应,既往不咎,一笑泯恩仇!”
张鸣松到这时候说话还文绉绉的,司望低声说:“感谢!我会报答您的!”
随后,他抓起老检察官:“快走吧!”
顺便带走了那根木棍,以及捆绑张鸣松的绳子,这些都将成为罪证。
两人匆匆走出七楼的房间,趁着夜色离开小区,保安并没有太注意,以为这是来找张老师补课的父子。
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望准确说出申援朝的地址,晚上十点半--十八年前的此刻,申明已是一具尸体。
一路上,申援朝都没说话,他的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看着黑夜,想象人被杀时的痛苦,以及死后无边的寂寞。
“请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报仇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干吧。”
“可你还是个孩子。”
“其实,我早就长大了。”
不知为什么?申援朝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也许是人的年纪越大,年轻时的记忆反而越发清晰……
“其实,申明是我的私生子,他与申敏是同父异母,而他的妈妈在他七岁那年就死了。”
“我知道。”
“记得有年五一劳动节,我还没有结婚,带申明去过一次人民公园。那是他小时候最开心的一天,坐旋转木马,买五分钱一个的气球,喝两毛钱一瓶的橘汁水……”
“我没忘记。”
“孩子,你说什么?”
老人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司望却把头别向窗外,刺眼的路灯照进来,他脖子后面的毛发微微竖起。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他陪申援朝走到楼下花坛前,四楼的窗台还亮着灯。要是不回来的话,申敏会等上一整晚的吧。
“十八年前,申明死后的七七那天,我还请过道士来到窗前为他招魂。”
“你是老共产党员,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怎么也信这个?”
“有人告诉我,我儿子遇害的那个地方,阴气极重,死后的鬼魂,将永远被困在地下,只有招魂才能把他引回来,至少可以在断七来看看我,随后就要投胎做个新人。”
申援朝说得异常认真,不知是老煳涂了还是转了信仰。其实,不过是有人骗钱的无稽之谈罢了。
伴他走上楼梯的同时,司望轻声说:“对不起,前两年我一直在骗你。”
“没关系,我宁愿那是真的,宁愿还有机会再见到我儿子。”
楼道中,少年紧紧抓着他的手,正在出汗的微热手心,千真万确活人的手心:
“世界上没有鬼,请不要再寻找申明的幽灵了!”
说话之间,已到家门前,申援朝低头后退一步,想必是没脸面对女儿,还是司望替他按下了门铃。
申敏迅速打开房门,她先是看到了少年的脸,随后欣喜若狂地抱住爸爸。
当她将爸爸拖进家里,司望却飞快地跑下楼梯,申敏怀疑他真是个幽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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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暑期。
同学们纷纷出去补课,或者请家教来上门,申敏的学习成绩不错,也就没太为难自己。每周她都会与司望见面,他却不断打听爸爸的消息。出人意料的是,6月19日那晚过后,整个夏天平安无事,爸爸再也不出去乱逛了,每天清早在小区里锻炼身体,回到家练习毛笔字,有时跟几个老同事喝茶聊天,并像其他退休党员那样关心国家大事,一份《参考消息》、一张《环球时报》。
申敏喜欢上了司望。
她总是以感谢他将爸爸救回来为由请他吃麻辣烫,有时主动买票请他看电影--这楚楚可怜的小萝莉,却是疯狂的恐怖片爱好者,即便是情节弱智笑场不断的国产惊悚片,也能让她惊声尖叫地蜷缩到司望身上。当她在黑暗的电影放映厅里,浑身战栗地抱紧他的胳膊,头发散在少年脸上,让人起鸡皮疙瘩同时也心猿意马。
电影散场后出来,申敏请他吃了根雪糕,柔声说:“爸爸说你不是幽灵。”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们,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我到底该相信你哪句话呢?”
“哪句都不要信。”
“骗子!”
话是这么说,她却靠得更近了,司望闪开半步:“可我如果真的是幽灵呢?”
“我不怕。”
“该早点回家了。”
“明天,爸爸要去检察院开退休干部会议,你到我家里来玩吧。”
说出这句话,脸颊都已绯红,这是她第一次邀请男生到家里来玩。
第二天,申敏打扮得特别漂亮,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小裙子,头发特意打理过了,再过两年就会出落成个美人。
司望一分不差地准点来访。
她拿出许多好吃的东西,令他尴尬与忐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学校里肯定有许多女生喜欢你吧?”
“没有啊。”
自从司望与欧阳老师的事在学校传开,就没有一个女生敢主动与他说话,男生们更是用嫉妒与嘲笑的目光盯着他。
“你又在说谎!”申敏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不在我家看看吗?”
他正盯着客厅里申明的遗像。
“我还从没见过哥哥呢。”
申敏露出忧愁的面容,他干咳了两声:“哥哥一直在你的身边。”
“是吗?你是说鬼魂?我可不怕了。”
“要是真有鬼魂--就好了!小敏,让我做你的哥哥吧。”
“为什么?”她微蹙蛾眉,“你只比我大一天。”
“让我保护你啊。”
“我不要。”
女孩拽住了他的胳膊,司望却一言不发地走到大门口,深唿吸说:“我该走了!我妈妈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下个礼拜我再请你吃麻辣烫。”
“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他决绝地说出这句话,申敏的脸色一白:“为什么?”
“对不起,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做完。”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她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司望!”
司望迅速摆脱了她,飞快地冲下楼梯,看着小区花坛里茂盛的夹竹桃林,轻声答道:“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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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2013年9月,高三学年。
张鸣松果然信守诺言,既没报警也没去找过麻烦,只是对司望更感兴趣了。这个男生愈加沉默寡言,每次看到班主任都特意回避。有天晚上,张鸣松从背后叫住他:“司望同学,你会打乒乓球吗?”
十八岁少年满脸茫然:“会一点,怎么了?张老师。”
“陪我打两局吧。”
乒乓球房在男生宿舍楼里,十八年前曾是申明老师的寝室,在他死后不久才改造的。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乒乓桌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灰,好久没人来打过球了。
“你没来过吗?”
张鸣松挑选着球拍,司望平静地扫视四周:“不,我来过。”
“什么时候?”
“上辈子。”
“哈,你真会开玩笑啊!”
他说着就把球发了出来,司望熟练地回了一球,结果让张鸣松把球打飞了。
“打得不错啊!”
两人乒乒乓乓打了几十分钟,还是张鸣松率先支撑不住了,毕竟五十出头了,满头大汗地坐在旁边,大口喝着饮料。
高三男生也出了不少汗,脱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肌肉。
“司望同学,感谢上次的救命之恩。”
“没关系。”
“张老师,你为什么不问我跟申检察官是什么关系?”
“天知道呢?”
虽然,张鸣松摆出无所谓的表情,其实心里很想知道原因。
“他是我爸爸从前的好朋友,我经常去他家玩的,那晚是他女儿打电话给我,说他可能去你家了。”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申明老师的事吧--1995年,他在附近杀了学校的教导主任,随后自己也被人杀了。”
“是的,申检察官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一直认为是我杀了他的儿子--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警方早就调查过了,若我真是杀人犯,现在还会是你们的班主任吗?”
“确实是个误会。”
张鸣松喘着粗气,看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说:“你知道吗?就是这间乒乓球房,当年是申明住过的房子,学生们说这个屋子里会闹鬼,所以极少有人进来打球。”
“有人看到过申明老师的鬼魂吗?”
“也许吧!”
忽然,头顶的日光灯开始闪烁,一明一暗之间,加上窗外黑漆漆的走廊,似乎真有鬼魂来袭的气氛。
“他来了。”张鸣松依然面不改色,拍了拍少年的胸脯说,“快穿上衣服回寝室吧。”
深秋时节,天气越来越冷,路边梧桐片片凋零,枯叶穿过窗户缝隙,落到教室黑板上。学生们拼命地复习,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要求补课,几乎都被张鸣松推辞了。如今,他是唯一敢于接近司望的老师,两个人的关系也变得颇为融洽。
司望的手机响起来,铃声竟是张雨生的《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张鸣松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
候好喜欢这首歌啊。”
“听说是我出生前就有的歌。”
“但张雨生是在你出生后才死的。”两个人正好走过图书馆,张鸣松却把面孔板下来说,“司望同学,你最近的数学模拟考成绩很差啊。”
“哦,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
“你需要补课了!”
司望停下脚步,看了看图书馆的屋顶:“好啊,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今晚,我要在这里批改作业,但要十点以后才有时间,你就到图书馆来补课吧。”
随后,张鸣松径直走进图书馆。
管理员早就下班了,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并没有什么作业可以批改,而是从书架上拿了本《天使与魔鬼》,随便翻了起来。
晚上十点。
司望果然出现了,还带着高中数学的辅导材料,张鸣松微微一笑:“好啊,不过这里有些冷,我们去楼上吧。”
“楼上?”
图书馆总共只有两层楼,所谓楼上就是那个神秘小阁楼了。
张鸣松带着他转到楼梯前,看着他犹豫的眼睛说:“你不敢吗?”
“不。”
司望率先爬了上去,张鸣松跟在后面,来到这个布满灰尘的阁楼,月光透过模煳的天窗,洒到少年的眼皮上。
他随手把门关了,这里的插销很变态,居然是从外面插上的,如果有个人偷偷跟在后面,两个人都就会被锁在阁楼里,要逃跑就只有打开天窗,从屋顶爬出去。
阁楼到处堆满了书,只有两张小椅子可供人坐,司望凝神看着四周:“张老师,我听说在十八年前,这里死过人。”
“嗯,是个叫柳曼的女孩,在高考前夕死在屋顶上,警察说她是在这个阁楼里,被人用夹竹桃的汁液毒死的。”
“凶手抓到了吗?”
“有人说就是不久后遇害的申明老师,谁知道呢?”
司望渐渐退缩到角落中:“我们不补课了吗?”
“先聊天吧--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自从两年多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强烈感受到了。”
“每个人都这么说。”
“对于你跟欧阳老师的事,我感到很意外也很遗憾。”
沉默半晌,司望才回答:“我不想提这件事,或许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吧。”
“其实,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人世间有许多事,并非自己想要就能得到,有时人都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
“张老师,您是说?”
“你并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张鸣松绕到背后,缓缓靠近他的耳朵,几乎对着脖子吹气。
“老师……”
紧张地转回头来,张鸣松却离他更近,那声音酥得能让人化了:“司望,你是个漂亮的男生,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你吧?其实,喜欢你的不止是女生。”
张鸣松的手摸到少年的脸颊,从下巴、耳根、鼻子,最后滑到嘴唇上,塞到他的嘴里。
“你不怕我咬了你的手指吗?”
司望居然还没有反抗。
“想咬就咬吧。”
虽然,少年穿着厚厚的衣服,张鸣松却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
“老师,对不起!”
就在张鸣松的手要揽住他的腰时,司望如触电弹开,冲出小阁楼消失了。
凄冷月光下,张鸣松若有所失地坐倒在地,抓着一把灰尘撒向空中。他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指,竟又塞到自己嘴里,仿佛还有少年口腔里的滋味。
他断定司望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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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014年。
这年的冬天充满雾霾,其实是严重的空气污染。即便郊区的南明中学,站在操场上也不易看清远方,有时从顶楼的办公室向外望去,图书馆阁楼宛在云雾之中。
张鸣松总觉得自己看不清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虽然,上次在小阁楼里,这个高三男生慌张逃跑了,但之后并未刻意回避过他。几次张鸣松单独找他谈话,还能正常自如地对答。四下无人的时候,张鸣松会故意触碰他的手指,而他开头还往回缩一下,很快倒也大方地不躲了。
一月考试前夕,他收到司望的短信:“张老师,今晚我到您家里来补课好吗?”
“好啊,静候。”
这天晚上,张鸣松早早回家收拾了一番,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在浴缸里泡了个澡,喷上浓郁的男士香水。他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完全看不出已经五十岁了,更像是个儒雅的书生。
门铃响了。
猫眼里是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张鸣松开门微笑道:“司望同学,欢迎光临。”
“老师,晚上好。”
司望很有礼貌地走进来,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小心地注视四周。
上个月,他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法律上不再是未成年人了。
张鸣松拍着他的胳膊说:“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屋里的空调开得又闷又热,张鸣松替他脱下外套:“要喝饮料吗?”
还没等司望回答,他已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打开来放到少年跟前。司望始终没摘下手套,反而推开啤酒说:“不用了,我不渴。”
张鸣松又绕到他的背后,脱去自己的衣服,衬衫敞开露出胸口,贴着他的耳根子说:“我们开始补课吧。”
突然,他的腹部一阵剧痛,简直要把肠子震断了,原来是吃了司望一记肘子。来不及反抗,腮部又被重砸了一拳,差不多牙齿要飞出来了。他摔倒在地,眼冒金星,手脚都无法动弹。
几分钟后,张鸣松被尼龙绳五花大绑,身上所有衣服都被扒光了。
司望阴沉着面色,十九岁少年的表情,宛如中年男人般可怕。他一只脚踩在张鸣松的身上,吐出粗鲁的嗓音:“张老师,你看错我了。”
“对、对不起……司望同学,这是老师的不对,请你放了我吧,这只是私人之间的事情,你情我愿而已,我没有强迫过任何人。”
“我现在明白了--1988年,在南明中学男生寝室里上吊自杀的小鹏,是为什么才走上绝路的。”
“小鹏?”
“你还记得他吗?个子矮矮的,但面孔特别白净,常被误以为是女孩子。”
“哦,是他--”张鸣松浑身上下仿佛都被针扎了,“你--你怎么知道他的?”
“在他出事前两个月,他总是找你去补课是不是?每次都是在
晚上,经常子夜才回到寝室,从此他再也不怎么说话了,我们都以为是高考压力太大,却没想到是被你……”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十多年来,你做过些什么?”司望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把修眉毛的刮刀,放到张鸣松的脸上蹭了蹭,“你不承认的话,我就在你的脸上刻几个字,这样只要你走到讲台上,学生们都可以看到了。”
“不要!”
“自从小鹏上吊自杀,那间寝室就没人再住了,从此空了许多年,直到申明老师再住进去,就是现在学校里的乒乓球房。从你带着我打乒乓的那天起,我就想到了他的脸,想到他的尸体晃在我的眼前。”
“我承认!”
眉刀几乎已刻进了他的额头。
“说吧,也是在图书馆的小阁楼吗?”
“是,是我把他骗到那里去的,说是给他补课,其实就是--”
“说下去。”
“我答应他,只要听从我的话,就能提高数学分数,这对于他能否高考成功至关重要。但我没想到他居然想不开,就这么自寻死路了。”
“小鹏是个内向的孩子,哪受得了这样的委屈?而他又不敢跟我们说,更不敢告诉父母,就这么活活把自己害死了!”司望把眉刀收了起来,“还有谁?”
张鸣松喘出一口气:“他是第一个,后来就没有了。”
“我不信。”
司望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足足找了半个钟头,才在衣橱深处找到个暗格。打开来一看,藏着几个信封,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排列。
“申检察官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变态!”
他随便打开其中一个信封,张鸣松却发出绝望的吼声。
里面有几张照片,却是个光着身子的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照片角上显示着拍照时间:1992年9月,看背景还是在图书馆的小阁楼。
“果然是你的罪证!”司望打开下一个信封,“张老师,你的摄影爱好就是这个?”
这组照片里的男生有些眼熟,司望定睛一看,居然是马力!
拍摄时间是1995年5月。
他不忍心再看马力的照片,简直不堪入目。
张鸣松却在地上喃喃自语:“要不是拍下了这些照片,他们在考上名牌大学以后,恐怕早就去告发我了吧。”
是啊,二十多年来受害的男生们,一想到这些照片就要做噩梦,谁都不敢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这个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纸条,司望拿出来念了一遍--
马力:
昨晚我藏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你与张老师的秘密,我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但你应该是被迫的,对吗?我不希望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请你悬崖勒马,如果你没有勇气的话,我会替你做的。
柳曼 1995年6月1日
十九岁的司望反复念了三遍,这才冷冷地盯着张鸣松。
“你知道柳曼是谁?对吗?”事已至此,张鸣松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索性敞开来说了,“是马力把这张纸条交给我的。”
“然后,你杀了柳曼?”
张鸣松却苦笑一声:“不,她是被人毒死的,而我怎么可能骗得了她?无论是柳曼还是申明,他们被杀的那两天晚上,我都有充分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
“司望,你好漂亮啊。”
虽然在地上被捆绑着,张鸣松却直勾勾地看着他,露出某种奇异的微笑。
少年却用骇人的仇恨目光看着他,眼里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烧成焦炭。
“你很关心1995年,对吧?让我告诉你更多的事--因为很嫉妒申明老师,他年纪比我轻,资历也比我浅,论学历我是清华毕业的,丝毫都不比他逊色,可因为他做了大学校长的女婿,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而我到现在还是个高中数学教师。”
“因此,你在学校里散布了谣言?”
“关于申明与女学生柳曼有不正当关系,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因为这样听起来最为可信。”张鸣松居然得意地笑了,“至于申明是私生子的秘密,是路中岳私下告诉我的。”
“路中岳?”
“他是申明的高中同学,他俩是最好的朋友,小鹏也是他们的室友。当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后来,听说他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我就完全明白了。”
“原来是他!”司望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回头盯着张鸣松,看着他那可怜与可恨的目光,“再见,张老师!”
司望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离开的同时带走了全部信封,包含不同年代的几十张照片。
他把张鸣松单独留在地板上,依然赤身裸体地绑着,虽然开着热空调,还是冻得流起了鼻涕。
张鸣松还不敢大声喊叫,若引来邻居或者保安,看到他这副尊容,人家又该作何想呢?他只能慢慢挪动身体,希望可以找到什么工具,帮助自己解开绳索。
可是,就算逃出来又能如何?所有罪证都被拿走了,这些照片明天就会被交给学校,或者交给警察,甚至被贴到网上--到时候他的人生就被毁了,不再是受人尊敬的特级教师。当年早已毕业的男生们,必然会回头来指证自己。他将会被关进监狱,跟那些真正的强奸犯与变态狂关在一起,然后……
张鸣松想要自杀。
忽然,他发现司望走的时候,大门并没有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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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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