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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嫔泪眼蒙眬地看了正在逗鱼的永璜一眼:“听说大阿哥今天在尚书房被罚跪了?”
如懿惊异地看她一眼,将她拉远了走到梧桐树底下道:“你怎么知道?”
“在尚书房伺候的小栗子原是我宫里出去的人,本想早点打发他在尚书房伺候,以后我的永璋去尚书房读书也多个人照顾。没承想我刚在甬道上碰到他,却听他说了这么件事。”她悄悄瞥一眼永璜,“大阿哥受委屈了吧?”
如懿叹口气:“咱们都是嫔妃,比不得皇后的嫡亲孩子尊贵,也是有的。”
这句话勾起了纯嫔的伤心事,她眼圈微红,忍不住呜咽道:“大阿哥都这样,那我的永璋以后……”
如懿忙安慰道:“皇后那么疼永璋,照顾他的人是最精细的。连永璜都羡慕呢。”
纯嫔脸上不敢露出哭意来,只得擦了泪,低首附在如懿身边道:“我正是为这事伤心呢。今儿午膳皇上是在我那儿用的,居然说起永璋不太聪明。”她急得六神无主,“我的永璋怎么会不聪明呢?”
如懿微微迟疑,还是道:“我听永璜说,永璋一岁的时候还爬得不太利索。乳母嬷嬷们不是抱着就是背着,从不让落地。如今是不是十四个月了,会走了么?”
纯嫔的眼泪不自禁地落下来:“就是因为不会走路,嬷嬷们老怕他磕着碰着,所以皇上才这么觉得,说永璋学路慢,学话也慢,看着不聪明。这孩子还这么小,若失了他皇阿玛的欢心,可叫我怎么办好?”
星子的微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簌簌抖落一身稀微的光晕,如懿道:“你几次三番对我说,阿哥所的嬷嬷们对孩子照顾得很精心,如今看来,这精心竟是宠坏了他了。”
纯嫔又是焦灼又是无奈:“这话我怎么敢说,若在皇上面前提一句,岂不是坏了皇后的一番苦心?她对自己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心中一动,骤然生出几分疑义,但这样的话并不能去对纯嫔说,除了加深她的忧心与焦虑,她还能怎样呢?如懿只得劝道:“皇上不过是一时生气才这么说吧,下回再见着皇上,你便说咱们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孩子不能多娇惯着,也拉着皇上多去阿哥所看看。有皇上时常过问,或许会好些。再说了,父子亲情是天性,只要多见几次,永璋又那么可爱,皇上会喜欢的。”
纯嫔点点头,她的忧愁深长如练,将自己层层缠裹:“本来想着永璋若是有福气,可以寄养到娘娘膝下,我也能常看看她。如今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如懿敛容:“这个念头你动也不要动。如今宫里高位而无子女的,唯有慧贵妃,你自然是不肯的。且永璜是阿哥所照顾不周才送来我这里,永璋却无这样的事。你这念头若被人知晓,不止皇后,只怕皇上也要怪你了。”
纯嫔只得噤声,如懿忙道:“赶紧擦了眼泪回去吧,别叫人闲话。”
纯嫔拿绢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如今也有了孩子,有什么话我可得多来问问你,一起拿个主意。”
如懿含笑道:“你且放心,只要不这么哭哭啼啼的,我都答应了你就是。”
纯嫔无可奈何,只得离去。如懿望着她孤独而瘦削的背影,心下亦是生怜。她不过是一个母亲,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是在这深宫里,偏偏连这也不可得。而自己呢?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如此凄然,欲哭无泪?
眼看着天色也晚了下来,如懿招手唤过永璜,一起慢慢走回宫去。一路上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数点水花。莲叶田田,青萍丛生,早开的睡莲绽了两三朵,粉盈盈的。几只鹭鸶栖在深红浅绿的菖蒲青苇之畔,互相梳理着羽毛。永璜看了什么都欢喜,笑着闹着拉着如懿的手说这说那。如懿嘴里答应着,可心里的疑义难以倾之于口,却如密密的丝线勒在那里,一圈沉闷过一圈。她极力地想撇开那些念头,却好像是这一定会暗下来的天色,那墨汁似的色泽洇在了清水里,无法遮拦地倾散开来。
如懿正凝神想着,却听得假山后头有呜咽的哭声传来,那声音太轻微,叫人一个耳错,只以为是夏虫绵长的唧唧声。如懿不动声色,只作不经意一般,朗声道:“永璜,快回来,别到假山那边去捉蛐蛐儿!”
那边的哭声立刻止住了,如懿示意永璜噤声。不过片刻,却看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从假山绕了出来,如懿撒开永璜的手,永璜立刻会意,只装着跑去捉蛐蛐儿,一下撞在那女子身上。
那宫女抬头就要骂,一看如懿跟在永璜身后,忙收敛了气焰请了个双安道:“娴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笑吟吟道:“本宫自然是万福金安。可是莲心,你怎么不安了呢?”惢心手中的风灯照出莲心哭过的面容,“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这是怎么了?”
莲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绷出一个笑容,朗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有什么不安的呢?不过是想家了,偶尔哭一哭罢了。”
如懿情知她不肯说实话,也不愿和她费唇舌,便道:“你伺候皇后娘娘,更当万事小心,别落了一脸泪痕回去。”她微微一笑,“只是话说回来,皇后娘娘那么疼你和素心,自然见了你的眼泪也不会不高兴。”
莲心本仰着脸毫无惧色,听了这一句,不知怎的便低下了脸,带了薄薄阴翳似的黯然,嘴上却犟着说:“皇后娘娘自然是疼我们的。比不得那些刻薄人,连从小跟着的乳母都赶出宫去了。”
这话是指着如懿说的,阿箬立时忍不住了,道:“你说谁?”
莲心盈盈一笑:“我自有我要说的人,阿箬你又急什么?横竖说的不是你,你何必跟着吃这个心?”
阿箬何曾被人说倒过,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不吃这个心。只是想着莲心姑娘要大喜了,何必嘴上还不积些福德,免得叫人听了笑话去。横竖你要嫁的好人家,是断不会刻薄了你的。”
莲心脸上登时烧红了一片,却隐隐透着难看的铁青色,恨声道:“你……”
阿箬笑道:“我……我自然是没皇后娘娘亲自指婚这般好福气了。先恭喜姐姐、贺喜姐姐了。” 莲心又窘又恼,一跺脚立时跑远了。
阿箬看着她的背影,冷笑连连。如懿便道:“你再这样冷笑,夜枭的笑声都比不上你了,听着怪瘆人的。” 阿箬笑得弯腰:“小主,奴婢是笑莲心呢。您可知道么,今儿上午奴婢去内务府的皮库,想叫他们将今年秋天贡来的好皮子留着些给大阿哥做衣裳,谁知看见内务府的人忙忙碌碌地在旁边的皮库选大毛料子呢。奴婢好奇问了一句,原说夏天找什么大毛料子,谁知他们说是皇后娘娘给莲心备嫁妆呢。” 如懿道:“莲心已经二十四了,本该放出宫去的,偏她是皇后娘娘的家生丫环,也没地方回去。既然要在宫里伺候一辈子,还不如嫁人呢。皇后肯指婚,也是给她面子了。” 阿箬笑着啐了一口,手里的灯笼也跟着晃悠悠地打转:“小主还不知道皇后娘娘给她指了谁吧?” 如懿看了惢心一眼,惢心忙哄着永璜去了。如懿问道:“从前是听说她跟皇上跟前的王钦走得近,皇后也有这么一说,可是这到底是句笑话儿,王钦是个公公,不是个男人,怎么能配了他呢?” 阿箬得意得眉毛都飞起来了,道:“小主别说,还真就是王钦了。内务府的嫁妆都备起来了,说皇上也知道了,就等过了中秋就指婚呢。皇后宫里说了,莲心陪了她那么多年,要跟嫁半个女儿似的呢。” 如懿怔了半天,半晌才回过神道:“好好一个女孩子,真是可惜了。” 阿箬眉飞色舞:“有什么可惜的!满宫里的太监,就数王钦地位最高,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莲心配了他,还便宜了莲心呢!” 如懿不悦地看她一眼:“好了,别说这样的话!宫女配了对食本就可怜了,莲心再不好,你也别当面取笑她了。” 阿箬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红了半边脸,吭哧吭哧凑到如懿跟前道:“小主,以后你也会给奴婢指个好人家么?” 如懿笑着伸手去刮她的脸:“你放心,去年你阿玛放了外官,我一直听说挺好的。到时候怎么也要给你风风光光地指一个好人家。” 阿箬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奴婢能挑什么好人家,全凭小主的恩典罢了。” 如懿道:“外边的人怎么样咱们也不清楚,能挑个御前的侍卫,凭自己挣个好前程就是了。” 阿箬喜不自禁,在如懿身边黏了良久。正好惢心带了永璜过来,阿箬招手笑道:“小主今儿高兴,快求求她,也给你放个好人家指婚,也好抬高了你的门第,省得让人知道你那两百钱的出身!” 如懿嗔怪地拍了阿箬一下,作势要打她的嘴,阿箬笑着躲开了:“奴婢和惢心这么熟,笑话罢了。” 惢心沉静道:“奴婢不比阿箬姐姐好出身,只想一辈子守着小主,哪儿也不去。” 阿箬挑了挑眼角,似有不满,嘟囔一句道:“这么大的恩典在眼前,别假惺惺的!” 惢心替永璜掸干净衣裳,淡淡笑道:“没什么可假惺惺的。阿箬姐姐要嫁个好人家,小主不能没个人伺候,奴婢被卖的时候就忘了家乡在哪里了,正好留下来伺候小主一辈子。” 如懿抚了抚鬓边微凉的鎏金流苏,笑着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但女孩子不能不嫁人。哪怕是嫁得近些,嫁个侍卫或是太医,也是好的。” 惢心满面赤红,咬了咬唇,只是不说话。 如懿扶着她们的手正要起身离开,忽然看见前头灯火通明,几十盏灯笼晃点着如暗红浅黄的星子,朦胧地亮成一片。 如懿扬了扬脸,惢心立刻跑到前面去,片刻回来道:“小主,是永和宫出事了,皇上正赶过去呢。” 这一夜永和宫中并不安宁,闹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见太医去了一拨又一拨,却不见放出来。六宫众人都惊异不已,私下里查问却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永和宫的灯火亮了一夜,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晨起时也不知永和宫中到底出了何事,如懿惦记着要去长春宫请安,早早梳洗了便传了辇轿往外头去。 向例嫔妃出门都是传的辇轿,只是如今初夏早晨尚算清凉,如懿便扶了惢心和阿箬的手慢慢出去,正过了长街,看着初阳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仿佛漾着一池金波浮曳。如懿贪看那日色,才走了几步,却见慧贵妃也在前头,忙恭谨立在道边迎候,见她近前,方福了一福。 慧贵妃笑盈盈打量着她道:“几日不见娴妃,气色越发好了。是不是皇上昨儿歇在你那儿,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 阿箬满面都是甜笑,嘴上却道:“皇上来也是常有的事,这也能算喜事么?” 如懿气恼阿箬嘴这样快,尚未来得及瞪她,慧贵妃只是笑容如常,伸手抚了抚发髻上新簪的一支冷翠色碧玉明珠钗,淡淡道:“也是本宫浑忘了,昨儿皇上仿佛是歇在永和宫。本宫还以为妹妹那儿春色长驻,一日也不落下呢。” 如懿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便只安静地垂下脸,看着自己松花绢子上细细的流苏。 慧贵妃以为她气馁,眼角便多了几分桃花色,正欲再出言讽刺几句,却见斜刺里一顶辇轿横穿出来,差点撞到慧贵妃。她脚下一个踉跄,花盆底一斜,差点摔了出去。幸好彩珠和彩玥扶得快,人虽没事,发髻上的碧玉钗却滑落下来,跌得粉碎。 那顶辇轿撞了人,全作无事一般,往角门一拐便过去了,浑不理撞了什么人,撞得重不重。 彩玥“哎呀”一声,忙蹲下捡起那支碧玉钗,情急道:“这是皇上新赏的,就这么碎了……” 话未说完,彩玥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掌。慧贵妃气恼道:“看清楚那人是谁没有?” 彩玥捂着脸也不敢哭,倒是茉心道:“背影像是玫常在,但看衣服却不大像呢。” 慧贵妃呵斥道:“只一支玉钗,皇上赏得还少么?小家子气!”说罢,她便丢下如懿匆匆往长春宫去了。 如懿见她离去,不觉含了几分气恼,向阿箬道:“你若再这般逞口舌之快,便不要再和我出来!” 阿箬嘟囔道:“小主怕她做什么?咱们有大阿哥,延禧宫的恩宠也不比贵妃少!” 如懿见她教而不善,气道:“即便如此,你又何苦去惹她?现在大阿哥在我身边,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你还不肯检点些!” 阿箬还欲再说,终究还是忍耐了下去,扶了如懿的手往长春宫去。 如懿到时嫔妃们都已在了。她跟着慧贵妃进去按着位次坐下,皇后便笑吟吟向贵妃道:“今儿你是怎么了?头发也有些松了,脸色也不大好。” 慧贵妃递一个眼色,茉心忙道:“方才从长街过来,我们小主不知被谁的辇轿横冲直撞出来碰了一下,人差点扭了,连皇上赏的玉钗也跌碎了。” 慧贵妃忙起身道:“如此匆忙来见皇后娘娘,实在是怕误了请安之时,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皇后温和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倒是你自己没事吧?跟着的人没看清是谁撞的么?” 茉心道:“奴婢看着恍惚是玫常在。” 蕊姬倒也不惊,只是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方才是冒失了,差点撞到贵妃,真是失敬了。” 慧贵妃神色不豫,冷然道:“如今才知道撞着本宫了,方才怎么逃得一阵风儿似的?” 蕊姬盈然一笑,抚着腮边道:“本是想停下来跟贵妃娘娘您致歉的。可是,嫔妾有一桩要紧事不能不先来回禀皇后娘娘,所以只好对不住贵妃娘娘了。至于跌了皇上赏赐的玉钗,您到嫔妾宫里随便挑,喜欢什么您自己拣去,赔您两根三根都不要紧。” 慧贵妃听她如此倨傲,一张秀荷似的粉面不由得含了几分怒意:“昨儿晚上永和宫就闹腾了一夜,今日又来无礼,即便皇上宠着你,也由不得你这个样子!” 蕊姬侧了侧脸,唇角的弧度如一弯新月,起身向皇后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昨夜腹痛不止,皇上传了太医来看,才知臣妾是有了身孕了,已然两个月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如懿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不觉生了几分凄楚。她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该自己伤心的时候,忙撑住了脸上的笑容,不容它散落下来,也随着众人贺喜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恭喜玫常在。” 皇后倒还镇定,满脸笑意像遮不住漏下的春光:“是么?只是既然有孕,怎会腹痛?” 蕊姬微有得色:“太医说臣妾体质寒凉,胎儿体热,有所冲撞,加之是头胎,所以腹痛。其实也是无妨的,臣妾也是因为这件事要急着回禀皇后娘娘,所以冲撞了贵妃也不敢停留。”她说罢便要屈膝向贵妃行礼,“还请贵妃宽恕嫔妾这遭吧。” 蕊姬虽是要屈膝,动作却极缓慢,贵妃知她的意思,只得让茉心拦住了,道:“才有了身孕便仔细些吧。万一磕了碰了,仔细丢了这福气。”
蕊姬的目光略含挑衅,看着贵妃道:“好容易得的这福气,怎么会丢了?有贵妃娘娘庇佑,嫔妾的福气长着呢。” 皇后连忙道:“你是头胎,得格外仔细着。等下本宫就多拨几个人过去伺候你。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来和本宫说。十月怀胎,有得辛苦呢。”她蓄了宁和的微笑,看着贵妃与如懿道,“不过这辛苦也是福气,本宫也希望你们两个早有子嗣呢。” 玫常在眼波微曳,看着慧贵妃,曼声道:“是啊,十个月是辛苦呢,嫔妾看着娴妃娘娘照顾大阿哥就费尽心力。不是亲生的尚且如此,若是亲生要当何等艰辛呢。还是慧贵妃福气好,没生养的人,看着也比实际的年龄年轻些,不那么显老。” 慧贵妃气得浑身发颤,几乎即刻就要发作。皇后安抚似的看她一眼,她都没有察觉,素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递了一碗茶过去,碰了碰贵妃的手肘,示意她安静下来。 皇后环视众人,慢慢道:“有了孩子的固然高兴,没有的也不必着急。皇上待后宫一向仁厚关爱,迟早都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她顿一顿,缓声道,“对了,本宫今日正好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们,也是满宫里的大喜事。”她唤了一声,“莲心。” 莲心本木木地在那儿站了一早上,像个泥胎木雕人儿一般。她听得皇后召唤,几乎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跪下了道:“奴婢在。” 皇后指着她,口气温和如春风:“满宫这些丫头里,本宫最疼的就是莲心。如今莲心也大了,本宫想着给她指婚指个好人家,她又不愿意出宫远嫁。跟着本宫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便和皇上商议了,将莲心指给养心殿副总管大太监王钦,八月十六成亲。” 莲心一个激灵,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伏下身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奴婢实在不想成婚,只想一直伺候着您。” 皇后笑得极和蔼,仿佛是对着自己的女儿一般温言细语:“本宫知道你的忠心,只是女人总不能不嫁人哪。你是本宫最信任的人,一定要嫁得好才是。王钦才三十出头,会长长久久陪着你的。你的嫁妆,本宫也会加倍厚厚地给你。”皇后语气微微一沉,“王钦中意你许久,这门亲事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你可别辜负了本宫和皇上对你的疼惜。” 莲心颤巍巍跪在那里,泫然欲泣。素心忙扶了她道:“皇后娘娘慈爱,莲心高兴还来不及呢。她这定是高兴坏了。”说罢便扶了莲心下去。 如懿与海兰互视一眼,皆是默默,只随众人道:“皇后娘娘慈爱悯下。” 慧贵妃更是道:“王钦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这门姻缘是配得起莲心的,要换了别人,求也求不得呢,还是皇后娘娘的脸面大。” 皇后笑意不减:“好了。这些都是闲话。”她看着蕊姬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玫常在的胎。你可得好好养着,万不能掉以轻心。” 蕊姬躬身答应了。众人贺了几声也告退而去。
皇后待殿中安静下来,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莲心,这样的大喜事,别掉泪珠子,晦气!”
素心忙赔笑劝道:“皇后娘娘放心,莲心只是一时糊涂,还没想明白罢了。”
皇后取了一颗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方慢慢吃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长春宫里,不是像你一般过了三十,便是年纪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钦喜欢她,再三跟本宫提了,她又是本宫的心腹,本宫才肯抬举她。你要她好好记着,乖乖嫁过去,笼络住了王钦,就等于笼络住了皇上的心思和脚步。本宫断断容不得她坏了本宫的大事!”
素心知道轻重,忙又替皇后剥了一颗枇杷递过去,道:“娘娘的苦心咱们都知道,只是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宫的权柄和皇上的关爱,咱们怕什么呢?”
皇后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泼洒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蓝盆里供着的冰山,欷歔道:“本宫何尝不想高枕无忧?可是太后对后宫之事的涉入越来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皇上的嫔妃和子嗣只会越来越多,而本宫只会越来越人老珠黄,色衰爱弛。”她眸中一亮,似是闪过一点黑色的焰火,“所以万事不能不多一层防范。”
素心叹道:“智者必有千虑。娘娘费心了。
玫常在的身孕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胎,皇帝虽然早有子女,也显得格外高兴。尽管连着几日操心于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闲便留在永和宫中嘘寒问暖。
这一夜难得玫常在没再缠着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宫来,略略问过了永璜的功课,便留在如懿阁中一同用膳。
如懿替皇帝夹了一筷子菜道:“皇上可知道皇后娘娘要为莲心赐婚对食之事?”
皇帝含笑道:“你怎么问起这个了?”
如懿蹙了蹙眉:“臣妾只是觉得,好好的女儿家嫁了太监,实在可惜。”
皇帝道:“皇后这样说,宫中太监宫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痴男怨女多了,还不如凑合了赐了对食,也好彼此安慰。皇后是好意,朕便允了。”
如懿听得这样,也不好多说,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盏中,樱桃色的琼液凝在白玉酒盏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红玉,盈盈生辉。
皇帝笑道:“这酒的颜色看着很喜庆。”
如懿看着皇帝神色,亦是欢喜:“皇上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是喜庆的。
“你觉得朕心情好?
如懿笑着伸手去抚他的眉毛,一根根浓黑如墨。这样近距离地望着他,连眉毛,也是这样好看的。“脸上全是笑纹儿,藏都藏不住。还有眉毛,眉毛都飞起来了。”她忍着心底的酸涩,轻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皇上是真高兴。”
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凉得如一块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润意。他朗声道:“后宫里的事再高兴也是小事,前朝出了高兴的事儿,朕心里才真正快活。”
如懿倒了一盏酒敬到皇帝跟前:“皇上心里快活,就是臣妾心里快活。皇上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费的心神不是旁人看着就能明白的。所以这一杯,臣妾敬皇上。
皇帝接过了却不喝,饶有兴致道:“你不问问朕,为什么高兴?”
如懿微微低首:“如同农人耕种,有付出,有收获。这便是高兴。其他的,臣妾身在后宫,不该问,也不能问。”
皇帝接过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里都是晶灿灿的笑影儿,他执着如懿的手,柔声道:“这就是你的好处了。若是慧贵妃,她一定要追着朕问,是什么高兴事儿。”
如懿唇边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敛:“慧贵妃自然有慧贵妃的好处。可是皇上……”她顿一顿,柔声里带着一分倔然硬气,“皇上,在这儿,咱们不说别人。”
皇帝怔了一怔,不觉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小心眼儿的时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着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前朝,一半是后宫。后宫的一半心儿,大半给了太后和公主皇子们,小半儿给了臣妾和诸位姐妹。在这小半里头,皇后占个大头,嫔妃们各自分了皇上的一点儿心,留给臣妾的也不多了。那么这一小瓣心来臣妾这里的时候,皇上若再分给了别人,那臣妾就连芝麻粒儿那么大都占不上了。
皇帝吁了口气,伸手揽过如懿的肩:“这话你虽是带着笑说的,但是朕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和难受。朕还年轻,前朝的事情顾不过来,大臣们都是跟着先帝的老臣了,一个个都有资格摆在那儿。朕若是不亲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们的话柄,都是朕的难堪。为着这个事儿,朕进后宫进得少了,为着孝亲的礼数和正宫的威仪,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朕有数,朕陪你的时间,是不比在潜邸的时候了。”
如懿倚在皇帝肩头,金线腾云五爪龙纹的花样细密地硌在脸颊上,硌得久了,也觉出一丝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是不懂得皇上的难处。臣妾也盼着皇上来,私心里,最好是皇上来了就不走了。可是臣妾知道,夫君可以是一人的夫君,但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所以臣妾盼皇上来,也不敢盼皇上来。
皇帝静了片刻,抚着如懿的鬓发,定定道:“这是真话了。朕走到后宫里,有皇后这个贤妻,也有慧贵妃的温柔,纯嫔体贴,嘉贵人妩媚,连怡贵人、海贵人和婉答应,也有她们的老实本分。可是唯独一样,你有的,她们谁都没有。
如懿好奇:“是什么?”
皇帝吻一吻她的额头,静声道:“是一份直爽。这份直爽是对着朕的,从你入潜邸到今天,都没有变过。
如懿怔了一怔,内心感怀,嘴上却硬着:“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是什么好处。”
皇帝轻叹一声,笑道:“这好处,后妃之中都没有,是夫妻之间的。”
仿佛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谁的手轻柔拂过,如懿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低下头,极力忍着泪:“如懿谢皇上,能够这样懂得。”,
皇帝动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虽然你不是朕的结发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里。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这延禧宫朕来得多不多,你总是在朕心里,而不是只在这宫里。”
月光莹白,悠然漫行天际,像冰破处银灿灿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远处的风带来花木肆溢张扬的清香。这样好的月色,隔着窗户半开的缝隙望出去,仿佛整个宫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洁白。这样好的月,是要映着这样成双的人的。如懿从未觉得,这紫禁城里的十六月圆,竟也是这般完满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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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宁和的时光,如懿真觉得自己要眠过去了。若是一眠醒来,还是这般的人月两圆,那该多好。
只是外头的敲门声响了两下,她原本闭着眼不想理会,外头却是又响了两下。如懿叹口气,看看桌上的菜色快凉了,知道是送菜进来的宫女,只得叹道:“进来吧。”
皇帝晓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着笑并不说话。如懿脸上一红,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影轻快地闪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端着黄木四方虬纹盘子的小宫女,稳稳当当地走了进来。来人正是阿箬,她轻巧行了一礼,道了“万福”,轻轻颔首,托着盘子的宫女便走上前来。阿箬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来,口中便道:“这道鹌子水晶脍是皇上最喜欢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厨房盯着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这水晶剔透的样子;这道荷花蒸鸭脯是专用了不肥不瘦的鸭脯肉,鸭子爱活水,所以性凉去火,小主特意嘱咐了给皇上备上,解解批折子劳累的火气;这道糖醋鳜鱼酸甜可口,最宜下饭饮酒;还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是象征着皇上和小主佳偶天成,蜜里调油。”
皇帝笑道:“每道菜都是你们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是不肯说的。从你嘴里说出来,这心思就活灵活现了。
阿箬作势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是奴婢多嘴了。可咱们娘娘是个实心人儿,惦记着皇上的心存在那儿,说不出来。奴婢要是不替小主说出来,只怕小主的痴心,更没人知道了。
皇帝笑得轻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实你也算是个会说话的人了,没想到手下调教出来的丫头,一个赛一个机灵。朕记得,阿箬跟了你好几年了吧。
如懿颔首道:“阿箬是臣妾的家生丫头,跟着臣妾陪嫁过来的。仗着伺候臣妾久了,那话就不肯安分蹲在舌头底下。
皇帝倒是颇高兴:“自打住进了宫里,皇后的规矩大,教导得满宫里的奴才一个比一个更会装哑巴,恨不得没了舌头才好。朕倒觉得,都像阿箬这么说说笑笑的才好,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有趣儿得多。”
如懿听着阿箬被夸奖,心里也颇喜悦,便道:“既然皇上这么抬举你,留下布菜伺候吧。只一样,别得意得没了规矩。”
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娘娘的嘱咐,奴婢哪回不记在心里?”说罢,便静静候在一边,伺候着两人用膳。
皇帝夹了一块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来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儿了。可是这会儿看见这块藕,心里又高兴起来。江南水患连年成灾,一到夏天发了洪水毁掉良田万亩,灾民流离失所,这一直是朝廷的心头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拨了银子下去筑造堤坝,可那堤坝比豆腐还软,总是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两淮的官员上了折子,说今年的堤坝建得好,发了再大的水都没冲下去,百姓们总算是安乐了一年。尤其是淮阴知县管修的那一段,实实在在是把朝廷派下去的银子都用上了,那堤坝比铁浆浇得还硬实。往年淮阴最容易受灾,今年的知县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奖了他一番。”
如懿替皇帝又夹了一筷子藕,侧首笑吟吟看着他:“能为皇上分忧的人,是该好好嘉赏,只不知这淮阴知县,叫什么名字?”
皇帝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叫桂铎,索绰伦氏,镶红旗的包衣出身,倒是极能干的一个人。朕正想着,他能实实在在修好了堤坝,便是个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阵子,若是经用,便可赏他做个知府。”
皇帝话音未落,却听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个头,激动得泪流满面:“奴婢谢皇上的赏,谢皇上隆恩。”
皇帝奇道:“朕赏朕手底下的官员,你急着谢什么恩呢?”
如懿含笑看着阿箬道:“桂铎是阿箬的阿玛。”
皇帝便也露出几分笑颜:“原来朕夸了半日,人家女儿就在这里。”他便向着阿箬道,“你阿玛在外头替朕尽心,你就好好在后宫伺候着,自己也能熬出个眉目来。”.
阿箬喜不自胜,赶紧磕了个头谢恩。如懿见时机恰好,便道:“皇上这个意思,是可以替阿箬指个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谢过皇上。”
皇帝夹了一筷子鳜鱼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没有这个造化,还得看她自己的。”
阿箬见皇帝取过一旁的热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来,倒了一盏茶递到皇帝跟前:“这是新备下的六安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皇上尝尝。”
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几分笑意:“论细心周到,娴妃,你这儿是一等一的。”
如懿低眉笑得温文:“细心周到是对心的。皇上感觉到了,这心意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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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沉不住气
皇帝站起身,往东暖阁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来,朕去看会儿书,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说话。”
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着如懿添了一碗汤。西暖阁里烛火通明,越发衬得阿箬一张俏脸欢喜得面若桃花。
如懿笑着望她一眼,低声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来,皇上瞧见了,难免要觉得你沉不住气。”
阿箬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么?”
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过你可记着,你阿玛只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个好的将来。但是千万别得意忘形,要都传开了,怕别有用心的人惦记上。”
阿箬忙答应着下去了。
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这里不提。
到了深夜时分,小太监自是守在寝殿外守夜,阿箬出来看了一圈,见寝殿里都睡下了,便吩咐宫人们灭了几盏宫灯,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里,看着房间的陈设虽是宫女所住,但比绿痕她们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为自己家中争气,又是如懿的陪嫁缘故。而以后阿玛步步高升,自己的来日更是有得指望了。这样想着,阿箬越发得意,一进门便在铜镜妆台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妆。她自镜中见惢心只专心铺着床被,便瞥着惢心道:“虽然我与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宫女,但今日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从今往后,我与你便更是不同了。”
惢心向来不与她争执,只谦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这样大的喜事。”
阿箬蘸了点杏花粉扑脸,仔仔细细地揉着道:“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兑了珍珠末细研的,扑在脸上可养人了。是我阿玛特意从外头捎给我的。”她眼角带了倨傲的风色,斜眼看着惢心道,“其实阿玛这样巴巴儿地做什么,平日里小主赏我的东西也不少了。”
惢心理着床帐上悬着的流苏与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
阿箬微微颔首,取下发髻间点缀的几朵嵌珠绢花,倚着手臂道:“小主疼爱,我阿玛也争气,以后你更要有点眼色。咱们虽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别。我是旗籍出身,你却是两百钱买回来的。以后这房里的打点,便是你的事了。”
惢心理着杏红流苏的手指微微一颤,旋即道:“知道了。”
阿箬点点头:“出了一身的汗,难受死了,你去打水来给我擦身子吧。还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别让蚊子半夜咬着我。” 那本是底下小丫头做的事,阿箬虽平时霸道些,也不至于如此使唤她。惢心只觉得手里滑腻腻的,摸着那荷包也冷湿冷湿的。大约真是天热,手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吧。惢心答应着,便也去了。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唤了永璜起床预备着去尚书房读书。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动,含笑道:“皇上的发辫有些乱了,左右离上朝的时辰还早,臣妾替皇上梳梳头吧。”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镜前道:“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倒是经常替朕梳头,如今也疏懒了。”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谨,只是皇上登基后仪容半分也不松懈,臣妾倒是想着,只那头发不肯给臣妾机会罢了。”
皇帝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颊:“越发会玩笑了。”
如懿取过犀角梳子,将皇帝的头发梳得松散了,一点一点仔细地篦着。皇帝看着她蘸取篦发的花水,便问道:“你这篦发的是什么水?不是寻常的刨花水么?”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么好的?臣妾不喜欢那味道。这花水里加了薄荷、乌精、苦参、当归、何首乌、干姜、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侧柏叶等几味药,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兑着,又用茉莉和栀子调香,除了香气宜人淡雅,经常用来蘸了梳头,可以养血温肾,使头发乌黑健旺。”
皇帝笑起来别有温雅之风:“原以为你用东西精细讲究,原来讲究都在这里头。”
如懿为皇帝束好辫发,将辫梢上的明黄缠金丝穗子、翡翠八宝坠角一一结好,才笑道:“女儿家的心思也就弄这点小巧罢了,不比皇上胸中的经纬天地。”
皇帝看着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记得这把梳子你用了许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浆干净莹润,大约是你女儿家时就用了吧。”
如懿爱惜地抚着梳子:“臣妾喜欢可以长久的东西。”
皇帝握住她的手,满面皆是春色笑影,越发显得丰神高澈:“人家都说是白头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头,岂不是与你总是黑发到老,不许白头了?”
庭院中开了无数雪白的栀子花,那素华般的荼蘼脂泽如积雪负霜,满盈冰魄凉香。如懿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却化作眼底微盈的泪:“皇上惯会笑话臣妾。”
皇帝含了几许认真的神气,道:“朕只长你七岁,岁月虽长,但慢慢携手同行,总有白发齐眉、相携到老的时候。”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热更盛,宫中的女子那样多,就如庭院里无尽的栀子花,前一朵还未谢尽,后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出来。他们的人生还那样长,皇帝不过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后的路上还不知有香花几许,蜂萦蝶绕。可是此时此刻,这份真心,已足够让她感动。
心中的感动如云波伏起,她含笑含泪:“到时候臣妾鸡皮鹤发,皇上才不愿意看呢。”
皇帝道:“你是鸡皮鹤发,朕何尝不是?这才是真正的相看两不厌。”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头紧紧抵在他颈间,聆听着他心脉脉脉地跳动,仿佛是沉沉的承诺。良久,她终于以此心回应:“只要皇上愿意,臣妾会一直陪着皇上走下去。多远,多久,都一直走下去。”
皇帝笑着吻了吻她的脸颊,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坠:“只说不算。朕要你拿一样东西来应。”
如懿满面羞红,推了皇帝一把:“什么?”
皇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在她耳畔道:“你看镜子里,朕与你身成双,影也成双。”
如懿望了一眼镜中,泥金的并蒂莲花连理镜,花叶脉脉,皆是成双成对。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会给皇上。” 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
如懿点点头,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驾吧,别晚了。”
正巧外头敲门声响,是永璜童稚的声音在外头唤道:“母亲。”
如懿忙开了门,正见阿箬和小福子一个拉着永璜,一个替他背着书籍。永璜进来恭恭敬敬请了个安:“给皇阿玛请安,给母亲请安。”
如懿忙扶了他起来,怜惜地替他拢一拢头发:“睡得头发有些蓬了,母亲替你梳一梳再走。”说罢她便取过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阴谋得逞的快乐:“母亲,儿子是故意蓬了头发,这样您就会替我梳了。”
皇帝在一旁看着,也不觉生了爱子之意:“你母亲的手很软,梳头发很舒服是不是?”
永璜用力点了点头,一脸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爱怜,牵过永璜的手道:“皇阿玛要去早朝了。不过还早,你跟着皇阿玛一起,皇阿玛今天先送你去尚书房见见你的师傅,好不好?”
永璜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很快沉稳道:“儿子多谢皇阿玛。”
皇帝出门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后的第一胎,朕很高兴,所以打算封她为贵人。”他凑近如懿的耳边,语不传六耳,“但朕更盼着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欢。”
如懿面上烧得滚烫,却不敢露出半分神色来,只得极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
永璜紧紧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说着:“皇阿玛,儿子已经能把《论语》都背下来了……”他说着,回头朝如懿挤挤眼睛,跟着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宫门口,复又转进来,笑意满面:“大阿哥可真是聪明,一点就通。能有皇上亲自送去尚书房,以后大阿哥再不会受委屈了。”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鬓角和袖口,强自微笑道:“小主这么看着奴婢,是怎么了?”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温和的温度,冷然道:“你这身打扮,都快赶上皇上新封的秀答应了。只是秀答应脸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没有你的多。”
阿箬有些讪讪的,摸着袖口密密的樱桃红缠枝绣花,那花色一定是让小宫女拆了缝缝了拆忙活了许久才成的,每一瓣绣花里都点着玉色的蕊,配着双数的翠叶,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鲜亮。阿箬的绣花鞋上也绣了满帮的花朵,宫女的鞋原可绣花,但求素净。
阿箬却是粉蓝的绣鞋上缀满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儿,唯恐人看不见似的,映着一把青丝间点缀着的同色绢花并烧蓝嵌米珠花朵,越发夺目。
如懿蹙眉道:“你进宫时就知道宫训,宫女衣着打扮要朴素,说话行动不许轻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你看你穿粉点翠的,像个彩珠玻璃球一样,只图表面光彩做什么?”
阿箬的脸红成了虾子色,嗫嚅道:“奴婢也是为小主高兴,所以打扮得鲜亮些。”
如懿对镜梳通了头发,由着惢心盘起饱满的发髻,点上几枚翠翘为饰,又选了支简素的白玉珠钗簪上,方道:“你是为我高兴还是因为你阿玛的功劳为自己高兴?你在延禧宫里是最有身份的宫女,和惢心是一样的。只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饰出格来换取的。”她见阿箬露出几分窘色,只搓着衣角不说话,只得缓和了语气道,“尤其是皇后不喜欢宫中奢华,如今虽然比从前宽松了些,嫔御许用金饰了,但宫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责罚的。”
阿箬看如懿神色宽和了些许,才嘟囔着说:“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
如懿见她如此不知事,不觉懊恼:“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宫女是不许穿红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头人看见,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
阿箬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是高兴,没想那么多。小主,奴婢……”
如懿拣了一副玉叶金蝉佩正要别上领口,看她那个样子,不觉生烦,呵斥道:“赶紧脱了去,这身衣裳鞋袜,不到年节不许再穿!”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发轻狂了。你和她一块儿住着,也提点着她些。”她见惢心只是默然,不觉苦笑,“是了,她那个性子,我的话都未必全听,何况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气就是了。下去吧。”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着中衣,正伏在妆台上哭。衣裳脱了下来横七竖八丢在床上,像一团揉得稀皱的花朵。阿箬听见她进来,忙擦了眼泪赌气道:“惢心,你说实话,我这样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
惢心笑道:“是很好看,只是……”
“只是小主觉得我太好看,怕抢了她的风头罢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寝殿,看见皇上和小主在照镜子,那镜子里落进我半个身影,我也没觉得碍了谁的眼。没想到小主就觉得我碍眼了。”她呜咽着气愤道,“明明我这样打扮了出去的时候问过你,你也不觉得太僭越的。”
惢心露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后不在皇上来的时候这样打扮,就万无一失了。”
阿箬方才破涕为笑,换了衣裳出去了。
第65章 对食
如懿趁着无人在旁,便打开压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还是她初嫁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相伴他读书的时候,嗅着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彼时她才学会刺绣,笨手笨脚的,所以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只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是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绣好的时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话,终究还是塞了箱底。如今想起来,除了这个,自己所有,除了身体发肤,无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她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
三宝答应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
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蝉鸣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这一夏便过去了。玫贵人因着身孕而获晋封,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想着无论她生男生女,因着这宠爱,皇上也势必对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慧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这样过了七夕便是中元节,然后秋风一凉,连藕花菱叶也带了盛极而衰的蓬勃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最后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着。
眼看着快到中秋,长春宫也忙碌起了莲心的婚事,虽是宫女太监对食,然而皇后却极重视,事事过问,宫人们无一不赞皇后贤惠恩下,连宫女都这般重视。八月十五的节庆一过,十六那日众人便忙碌了起来。对食是宫人们的大事,意味着此风一开,便有更多的寂寞宫人可以获得恩典,相互慰藉。因着莲心与王钦都在宫中当差,所以在太监们所住的庑房一带选了最东边、离其他太监们又远的一间宽敞屋子做了新房。
这一日黄昏,嫔妃们随着皇后一同在长春宫门外送了莲心。皇后特意给莲心换了一身红装,好好打扮了,慈和道:“虽然你是嫁在宫里,但女儿家出嫁,哪能不穿红的?”
皇后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啧啧称赞皇后的恩德。莲心含泪跪在地上,王钦紧跟着她跪下了,千恩万谢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会好好疼莲心的。”
皇后含笑道:“这话就是了。虽然你们不是真夫妻,但以后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关爱,才不枉了本宫与皇上的一片心意了。”
莲心似有不舍,紧紧抓着皇后的袍角磕了三个头,泪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贵妃笑道:“莲心果然知礼,民间婚嫁就是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当是旺了皇后了。”
皇后弯下腰,手势虽轻,却一下拨开了莲心的手,温婉笑道:“好好去吧,别忘了本宫对你的期许就是了。” 素心忙笑着道:“恭喜莲心姐姐。以后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顾了。”
王钦利索地扶过莲心,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她,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去了。
如懿自长春宫送嫁回来便满心的不舒服,却无半点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着,她便支着腮在烛下翻看一卷纳兰的《饮水词》。
惢心端了一碗红枣银耳汤来,道:“皇上叮嘱了每日早起喝燕窝,临睡前用银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则皇上不知怎么挂心呢。”
如懿头也不抬道:“先放着,我先看会儿书再喝。”
惢心将蜡烛移远了些:“小主看什么这么入神?小心烛火燎了眉毛。”
如懿缓缓吟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她慨然触心,“难为纳兰容若侯门公子,竟是这般相重夫妻之情。绿衣(1)悼亡,无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银耳汤道:“小主,今日是莲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这个,好不应景。”
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让贵妃知道,必是以为我在咒莲心呢。”
两人正说笑着,阿箬点了艾草进来放在角落熏着,又换了景泰蓝大瓮里供着的冰。阿箬替如懿抖开纱帐,往帐上悬着的涂金缕花银熏球里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气熏这绣被锦帐。花气清雅旖旎,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忽然静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仿佛是谁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声穿破了寂静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宁静的宫苑。
如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自己听岔了。正要说话,又一声叫声嘶厉响起,带着凄厉而绵长的尾音,很快如沉进深不见底的大海一般,无声无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声音,好像是从太监庑房那儿传来的。”她迟疑着道,“应该不会错,咱们延禧宫离那儿最近了。”
惢心静静挑亮了灯火,低声道:“这声音像是……”
阿箬眼睛一亮,带着隐秘的笑容:“莲心!”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进寝殿的金色光斑照醒,无端便觉得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蒙地躺着,看着惢心和绿痕进来卷起低垂的竹帘,又端了新的冰进来,将榻前景泰蓝大瓮里供了一夜渐渐融化的冰都换出去了。她卧在床上,身下的水玉凉簟细密地硌着肌肤。她打着水墨山水的薄绫扇,听着细小的水珠顺着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轻响。兀地想到昨夜那两声惊破了静寂的凄楚叫喊,仿佛蕴着极大的无助与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惊悸中醒转。
起来梳洗的时候如懿还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道:“昨天傍晚烧了满天的火烧云,今天起来那太阳红闷闷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凉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长春宫请安,备着伞吧。”
惢心答应了一声,去外头准备了,便和阿箬陪着如懿往长春宫走。
莲心虽是新妇,一早也在长春宫中伺候了。众人见她穿着平素的宫女衣裳,只是发髻间多了几朵别致绢花,喜盈盈的颜色,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嫔妃们贺了几句“恭喜”,又各自备下了一点赏赐赠她。莲心一一谢过,便安分地随在皇后身边。
皇后含笑饮了口茶,瞥见她手上新戴着的一个玉镯子,便道:“看你这个打扮,想来王钦待你极好。”
莲心脸上一呆,露了几分凄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极高兴:“这便好,也不枉了本宫一番心意了。 ”她唤过素心,取出一双银鎏金福寿双成簪子捧在锦盒中,“小主们都送了你不少东西,本宫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这双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钦也福寿双安,白头到老。”
莲心身上一个激灵,像是高兴极了,忙屈身谢过。
众人请安过后便一同出来。怡贵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对下人们真是好。”
嘉贵人亦道:“莲心不过是个宫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还不如嫁了王钦,也是一世的荣华呢。”
纯嫔带了几分惋惜:“可惜了王钦是个太监,莲心她……”
嘉贵人不屑道:“太监是缺了那么一嘟噜好玩意儿,可是缺了怕什么?莲心嫁到外头,一旦有点好歹,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还不如守着宫里的荣华呢。”
纯嫔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应听她说得直接,红着脸笑得捂住了嘴:“这话也就嘉贵人敢说了,咱们是想也不敢多想。”
玫贵人原走得慢,听到这儿忽然站住了脚道:“各位姐姐难道昨晚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怡贵人睁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难道……玫贵人也听见了?”
玫贵人含了一缕隐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岔了,恍惚听得太监庑房那儿传来两声女人的叫喊。” 怡贵人连忙拉住了她道:“我也听见了。但我的景阳宫在妹妹的永和宫后头,听得不大清楚,还当是风吹的声音呢。”
玫贵人笑着挥了挥绢子,见众人都全神贯注听着,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永和宫在娴妃娘娘的延禧宫后头,照理说延禧宫离太监庑房那儿最近,该是她听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兴奋道:“的确是……”
如懿立刻打断道:“的确是我们已经睡熟了,没有听见。”
怡贵人便有些悻悻的:“那个时候还不算太晚,娴妃娘娘不肯说就罢了。”她只打量着阿箬,“阿箬,你伺候娴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听见了?”
阿箬含糊地摇了摇头。海兰道:“姐姐们别瞎猜了。即便有什么动静,那太监的喊声,也和女人的声音差不多。”
玫贵人笑道:“太监就是太监,女人就是女人,这点总还是分得出来的。你们想,太监庑房那儿会有什么女人呢?莫不是……”
纯嫔忙念了句佛,叹道:“可不能胡说,这是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们这么揣测,可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兴的。”
嘉贵人哧哧笑道:“现在已经离了长春宫了。再说了,难道许她喊,就不许我们议论么?我倒想知道个究竟,莲心为什么会喊起来的?”她压低了声音,笑得像一只窃窃的鼠,“即便没见过男人,见个太监,也不必高兴成这样吧?”
玫贵人皱了眉头,拿绢子擦了擦耳朵:“阿弥陀佛,还当是什么叫声呢,夜里听着怪瘆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吓得龙胎都在我腹中抽了两下,差点便要传太医了。”
怡贵人立刻附和道:“玫贵人听得没错,叫得可凄厉了。我还当是夜猫子叫呢。”
嘉贵人不解道:“太监能有什么本事,她便不情愿,还能怕成那样?”
纯嫔听着不堪,便道:“嘉贵人出身朝鲜,便不知道这个了。前明的时候阉宦横行,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都有呢。”
秀答应忽然诡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靠近道:“可不是!从前明朝的大太监魏忠贤,便耍尽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后来还弄死了好几个小宫女呢。”
嘉贵人惊诧道:“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应点头道:“可不是!有些有钱的太监在外头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个弄死一个,连妓女都架不住,何况一般人!”
如懿实在听不下去,脚下步子略快,与海兰拐了弯便进了长街,不与她们再闲谈。她正疾步走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娴妃娘娘留步!”转头竟是莲心,捧着一方绢子急急赶上来道,“娴妃娘娘,您的绢子落在长春宫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给您送过来。”
——————————————————————————————————————————————————注释:(1)绿衣:《绿衣》是《诗经》中一首有名的悼亡诗,本诗表达丈夫悼念亡妻的深长感情。诗人目睹亡妻遗物,备生伤感,由此浮想联翩。由衣而联想到治丝,惋惜亡妻治家的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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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螽斯门
如懿谢了她,接过。离得近了,方才瞧见她仔细敷好的脂粉底下,一双眼皮微微肿泡着,想是哭过。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虽然有几分骄横,如今也是可怜,不觉便生了几分怜惜:“多谢你。看着天色快下雨了,赶紧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
阿箬忽然笑了一声,道:“沾点雨怕什么,如今莲心姐姐可与我们不同了,淋了雨都是有人心疼的。”
如懿轻声呵止道:“阿箬,咱们回宫去。”
阿箬走了两步,止住脚转身笑吟吟打量着莲心道:“都说太监会疼人,看莲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确是王公公会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样了。”她凑近了低声笑道,“不过还有一件好处,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儿育女的一桩苦处,也省下了为人母亲的烦心事。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莲心气得双唇发颤,雪白的面孔上只见一双充斥了血丝的眼睛黑红交间地瞪着阿箬,又是气愤又是凄楚,显然是气到了极点。良久,她终于吐出一句,那语气冷得像冰锥子一般扎人:“这福气这么好,我就祝愿你,也嫁一个公公对食,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阿箬气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里能和姐姐比,不过是我们小主抬举,总要将我指婚给御前侍卫的。只好眼看着姐姐和王公公,无儿无女,相伴到老了。”
如懿气得胸口像裹了一团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给本宫住嘴!再敢放肆,本宫就要狠狠罚你!”
莲心满眼是泪,只咬着牙狠狠忍着。如懿呵斥声未止,只听后头一个声音森冷道:“什么就要狠狠罚,在宫里这样放肆取笑,立刻就该打死!” 如懿听得声音,知道不好,忙转过身去,只见慧贵妃携了茉心站在拐进长街的朱红门壁边,目光冷厉,盯着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如懿忙屈身道:“贵妃娘娘万安。”
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着道:“贵妃娘娘万安,娘娘恕罪。”
慧贵妃冷哼一声,也不看她,语气冷冽如冰:“恕罪?是谁纵得你在宫里放肆喧哗,胡言乱语?还敢在螽斯门(1)底下说无儿无女这种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如懿立时回过神来,才发觉方才急于避开那些闲话之人,原来是转进了螽斯门。宫中所建螽斯门,意在取螽斯之虫繁殖力强,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阿箬在这里说这种“无儿无女”的话自然是大逆不道,更怕是戳着这些日子来一直求子的慧贵妃的心思了。
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时放肆,言语失了轻重,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阿箬也着实吃了惊吓,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恕罪,奴婢是无心的。”
莲心看了贵妃一眼,低低道:“无心也能说出这般刻薄的话来,奴婢实在是闻所未闻。一切交给贵妃娘娘处置,奴婢先告退了。”
茉心含了一丝讥讽与厌弃:“贵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来螽斯门祝祷大清子孙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况莲心的婚事是皇上皇后亲口允的,那是赐婚,是无上荣耀,凭你也敢说三道四,出言嘲讽?等下贵妃娘娘说给皇后听,皇后也必不会饶你。”
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无奈地摇摇头,实在是恨铁不成钢。阿箬无计可施,只得规规矩矩跪着磕了头道:“奴婢因是与莲心姐姐相熟,才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
慧贵妃沉默片刻,指着门上匾额向阿箬道:“大清历代祖宗在上,螽斯门乃宫中绵延子嗣最神圣之地,你竟敢在此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本宫不能不在此责罚你,以敬列祖列宗。”
撒金海蓝底的匾额,以满蒙汉三种文字分别书写着“螽斯门”三字。此时天光暗沉,远远有乌云自天际滚滚卷来,唯云层的缝隙间漏出几线金线似的明光,落在匾额的泥金框上,那种炫目的金色,几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贵妃使了个眼色,双喜立刻会意,一招手带上一个小太监,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头上一支银簪子,没头没脸地往阿箬嘴上戳过去。阿箬吓得面色煞白,拼命躲避,嘴里不住地求饶。茉心戳了几下没戳到,又气又恨,忍不住手上更是加力。
如懿忙拦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错,也不能这样扎她。”
慧贵妃一把扯开她,轻蔑道:“本宫还没有问你管教不严之罪,你还敢帮她!”
如懿见阿箬躲了两下没躲开,嘴唇上已被扎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红的血来,看着甚是吓人。
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是有过错,但请贵妃娘娘宽恕,容我带回宫中慢慢管教!”
慧贵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与她娇艳温柔的面庞大不相称:“交给你也只是教而不善。本宫是贵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
如懿眼见阿箬受苦,虽是气她口不择言去伤莲心,可也心疼她唇上的伤,心中愈加焦急难言,只得低头道:“娘娘怎么罚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只是宫中的规矩,对宫女许打不许骂,伤人不伤脸。阿箬在宫中还是要当差的,带着伤谁也不好看。还请贵妃娘娘宽宥。”
天际有闷雷远一声近一声传过来,空气黏着如胶,像是谁的手用力挞在胸上,让人透不过气来。贵妃淡淡一笑,眼波却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颜面,你不要颜面,本宫却是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话,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宫罚她在螽斯门下思过六个时辰,不到时辰谁也不许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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