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自己要担着生命的危险去成全别人的长生不死?
假若那洞里真的有什么埋伏的话,死了更是白死。
掌门的目光又缓缓扫视一遍。群弟子仍然发着呆,噤若寒蝉。只有小山不明白众同门的心思,还在一心一意思索他那自以为见地独到的结论。小孩子的心中,觉得自己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情,难免有点得意。
他冲着师父,重复他的见解道:“所以弟子以为我们都把那女子想得太复杂啦,她要是真对燕云虚情假意,骗了心法,这会儿一定已经走了……心法肯定也给带走了,那我们……我们就注定白跑一趟了。可是弟子又觉得我们不会劳而无功的,那女子其实什么人也不是,只不过是燕云的妻子罢了,就算她还在岛上也没什么可怕的啊。我想我们不该在猜测她的身份上花太多心思,这样反而会扰乱正确判断——师父您说是么?”
“可笑!”谁知师父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嗤笑,轻蔑之极,“就算玄澹心法已经到手,难道她会舍弃这满洞的仙草么?哪一个不是世所罕见,修道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小山,你总是把那些妖邪想得太单纯,你以为他们都是你这样的小孩子么?妖女若非为了心法和这些宝贝,难道她还会对那魔头有什么真情实意不成,还不是相互利用,狼狈为奸!我早说过,你总是这样不开窍,早晚有一天会受妖人欺骗,贻羞昆仑。”
小山难过地低下头,在那垂垂络络开满紫花的藤蔓之间,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师父看起来那么遥远而陌生。和师父站在一起,满脸是相同的嘲讽之色的众位长辈与师兄弟……怎么忽然间,他们离他那么远。
模糊的一张张人脸……十六年的时光团团飞转,转得心中一片混乱。昆仑是他的家,他们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十六载短短生涯,他从未有一刻怀疑过。
可是为什么,他们离他那么远了……
若像师父所说,那么人间的一切感情都不是真的了。父母子女,师徒朋友,兄弟夫妻……所有的真情都可以在神功秘籍与稀世珍宝面前,被轻易地否定,一文不值?
是不是只有权力是真的,对那些身外之物的占有是真的,其他世上的一切,统统都是假的?
都是小孩子才会相信的傻话。
他不懂。原来这个世界和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所以为的,竟是全然不同。
“师父,那么这些花草我们也要……取走吗?”小山硬生生咽下了那个抢字,“它们是青灵子前辈种的……”
“今日暂且不动它们,首务是找到心法。”掌门师祖侃侃道,“等心法到手,我们自然要想个办法妥善安置这些仙草。如果让它们留在这里,被那妖女或是其他妖人得了,天下必遭浩劫。唯有将之移护昆仑,方能令居心叵测的恶徒死心,得保江湖安宁。我们全是为了天下百姓和武林的公义,只有这样做,方才对得起青灵子前辈一世英名。”
透过沉沉厚水,那些人的对答句句传入我耳中。他们是江湖人,是来抢玄澹心法的——不,不只心法,连这些花草他们也不放过,燕云师父留给他的东西,他们全都要夺走,以正义之名——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没有愤怒或是恐惧。我只是想笑。
真想向着天空大笑一场。天上的神明你看见没有,这就是在人间替你履行着天道的侠士们。这就是名门正派,究竟,他们和海盐帮、和长鲸堂的海盗们,有什么分别?
这就是,人。我终于知道了。
五百年前令我离弃大海剥离自身血肉上岸的、令我苦苦寻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融入的——人间。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如此。
几乎都快要不记得,我曾经,是那么想做人。
七年了。谁能想到这一次潮汐来时,我等到的是这个。
慢慢自海眼中浮升,我在水里仰着头,忽然察觉自己嘴角的笑容,像一丝游离的藻,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深水中珠光照耀我,是的,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千年来从未如这般通明透亮。
珠光好亮。可是没关系,我的头顶上还有数尺海水,那些——人,他们不会看到。
轻轻摆动腰身,我带着幽离的光芒一路往上游去。海眼石壁上的玄澹心法我照耀着它。
既然我是居心叵测的妖女。既然,我心中没有一丝情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心法与宝藏。既然我是为了这个而虚情假意地接近燕云,对你们也不会安着好心——你们自己说的,不是么?
既然……呵呵。
那就让这一切,都成为事实吧。
我曾经只想做人。我不敢伤害任何一个人,卑微地,只要他们让我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除此之外,我对人间没有任何的希求与野心。可是你看,我得到什么。
“人”啊……五百年来我所遇到过的这生物……所有的……忽然他们像成阵的浮云幻景,在海水中,列队从我眼前闪过,一个一个……
一个给了我一颗毒药与永远盘踞心底的病痛,一个为了得到那病痛给我留下胸前的刀痕,一个想要把我当作猪羊般吃掉,一个凌辱了我的身子……还有一个,给过我对于这人间最后残存的幻想,而后又亲手摧毁了它。
而今天来到的这些人,他们断定我是一个为了秘籍和仙草而欺骗男人的、心狠手辣的妖女。
那么我就是。
是的。他们猜得没错。我是为了玄澹心法。为了守住它,我可以对任何人下毒手。
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狠毒冷血无情无义的妖女。
你们都猜对了。我不在乎。
玄澹心法和这洞穴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他把它给了我它就是我的。即使我不要,别人也休想染指。
所有到这岛上来想打心法主意的人,全部都得死。
昆仑派众人停止了争辩与推让,每个人心中飞速拨动着的各怀鬼胎的小算盘在那一刻都寂静下来。暂时地,他们集体失去思考的能力。
当隔着垂地如帘的紫花仙藤,他们看到那黑洞洞的石室中升起微明荡漾的雾气。
分明是无形的雾,不知从何处,奇诡地凭空出现,看去却又如此真实,弥漫在整间石室中沿四壁游走一周,像是在石壁之外以轻纱为质另行围筑起的又一层壁垒。虚无缥缈,经纬云雾。如果世上真有海市鲛绡抑或仙山绰约的楼阁,一定就是这样子。
楼阁玲珑五云起。
雾里隐隐流泻着玉色的微光,并不强烈,只是柔和地如自天国普照下界,流转无方。通透而澄明地,仿佛带着神旨,广大的慈悲照耀着石室,照耀整片雾霭构成的世界。
光气轻柔地扩散,漫至石室洞口而止,静静浮动。昆仑众人的脸被映得须眉皆现,一张张犹如青玉雕成。
这样的奇景,它的美并不咄咄逼人。面对那澄明的境界教人只是想要落泪,想在它面前虔诚地跪倒,神性的悲悯与庄严,这微光它照亮每个人心中的罪孽和软弱,它了解一切,然后宽恕。
但昆仑众人的震惊并不是因为这个。
雾气中浮动着一些字迹,仿佛被无形的手书写于鲛绡般笼罩的第二层“石壁”上。尽管雾隐朦胧,它们铁划银钩个个分明。无形质的雾怎么可以镌刻字迹?这当儿谁也顾不上细想。
昆仑派三代精英人物,谁都无法解释这奇异的景象,只因从那些字迹浮现的一刹开始,所有人的心思都停止了运转。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
铁划银钩的字迹满壁密密发着光,然而却不是静止的,一刻不停地周游流动,令人想起走马灯上描绘的人物花卉,围着内里一枚灯火团团旋转,破碎的美妙颜色在人眼底倏来倏去,来不及看清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这间空旷石室中因为雾的流转,那些长篇大论却只能断断续续地捕获几个残句。
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成龙,水荡……
一切都在淡青微明的光耀中模糊,像一件精美玉器刻满肉眼难辨的微妙花纹,像清晨乍醒时瞬间去远了的梦,似虚似实,没有着力点去捉住。
越是如此,那梦里的铁划银钩越发钩着人的心肝。
昆仑派一行人个个被钩吊在半空。即使明知是下临深渊,谁都忍不住一看究竟的欲望。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简直像鬼魂的召唤。
还是掌门最先定下心神,沉声道:“大家暂且退后几步,这奇景突如其来,或许其中暗藏杀机。”
悉悉簌簌的脚步声中,一名弟子道:“师父,这些字……这些字颇含深意,似乎……似乎……似乎……”
他连说了三遍也没说出到底怎样,但每个人都清楚。
似乎便是玄澹心法。
八个字。是他们经历多少困苦跋涉,所有梦想和欲望的集中点,这一日终于在巅峰呈现出来。
壁上的字迹其意深妙,任谁都能看出那是极高明的内功修习心法,何况享誉武林垂几百载、内功向为西域门派雄长的昆仑门人。
这一定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成就了玄澹宫赫赫威名与一代奇侠青灵子的、能令人长生不死的无上心诀。如今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只要,向前跨出十步的距离……
“大家听了,这雾起得古怪,然观此字句,就算它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也颇含天人化生、内力运转的奥妙。只是雾气流动不休,我们又离得远了无法看得完全,须得身入其内方能将石壁上字迹一一记下,留待日后慢慢体会,传于我昆仑后人——”掌门缓缓开口,“众弟子,谁愿入内详察?”
自从雾气涌起,小山早被这奇景震得呆若木鸡。浑浑噩噩不知大家都在议论什么,此时于神游赞叹中忽闻掌门发话,很自然地,就像十六年来无数次毫无二话地遵从师长的命令一样,他不假思索接道:“掌门师祖,弟子愿往。”
话出口才发觉众同门,包括自己的师父没有一个出声,脸上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掌门凝重地点了点头,粗糙的老手拍在他肩上:“果然小山有胆气。我早就说过二十九代弟子中,你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此行你居功最巨,待回转昆仑,定然论功行赏。我老了,也是时候考虑昆仑的未来,该选个什么样的有为子弟接班了。小山,去吧。记得看清楚些,务要一字不漏方好。”
小山躬身领取掌门的教诲。虽然这次的无名岛之行,尤其是方才与师父和师祖的对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混乱的波澜,酸咸苦辣,五味难辨。第一次,他似乎隐隐看到了此前的十六年生涯未曾看到过、甚至从没想过的什么事情,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他心中并不分明。相反,要十六岁的他理清这一切,那是太难太难了。需要漫长的时间与冷静的思考。但此刻,没有这个条件给他去想。
时机紧迫。时不我待。隐浮在雾里的字迹随时可能像出现时一般突然地消失。师父常常教导,要紧关头必须当机立断,没有时间空想。
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瞬间,昆仑弟子自幼养成的铁一般的服从与驯顺压倒了一切意念,几乎是一种类似动物的本能,在那样的门规之下被严格训练出来的人,服从命令已经成为脑海中永恒不变的背景。
他只能单纯地遵循这背景行事,别无选择。
小山朗声答应,举步向石室走去。抬手分开帘栊似的花藤,绚烂的紫颜色在眼前摇摇曳曳,千点万点,闪烁如星。衬着后面青玉云雾,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花朵像憨戏的蝶扑在他脸上,真香。生长在冰雪中的少年,一生没有闻过这样好闻的花香。他恋恋地深吸一口气。花的帘在背后轻轻合拢。
“小山!”
忽然听到师父的声音,他转过头,隔着花蔓,师父似乎要向他走来,一只脚抬了起来,然而旋即落回原地。小山微眯双眼瞧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浓香的紫花像一场雨,雨幕里他看不清师父的脸,师父的嘴唇微微颤抖,那是一种他不能明白的复杂的神情。
“小山,去吧。千万小心,把那些字看清楚。”
师父说。小山点点头,转身往前走去。刹时,他置身于那片奇丽的雾中。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弥漫。人好似被扣在一个巨大的青玉盏中,举目观望,上下左右都是那美到窒息的幻彩迷离。啊人类怎能承受这样的极美……他伸出手,雾里微明的字迹团团从眼前飞转而过,大群蝴蝶,他捉不住它们空灵的翅膀。不……容……他看到自己的手臂穿过那个口字如同穿过空气,五指攥拢,指尖直接触到自己的掌心。
“小山,你看到什么字?”雾与花与光明之外传来掌门师祖的声音,“把它大声读出来!”
“甲木……甲木参天,脱胎要火。春……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成龙,水荡……骑虎。地润天和,植立千古……”
小山努力瞪大眼睛,艰难地辨认着那些一掠即逝的字迹,他有条嘹亮的好喉咙,然而他认得的字并不多。
好多字……分不清哪里是开头,哪里又是结尾。
每个人都看不清自己的结尾。
“小山,继续念,继续念!还有什么字,你看仔细点,不要急,都念出来——”
“小山,再大声点!”
他清清嗓子,预备继续这项艰苦的劳作。忽然,满室空蒙的光雾之中,那儿,黑隐隐地,有个什么自地面上浮涌而出……他圆睁两眼,没错,不是幻觉……
黑的,修长如同巨蛇,它从地底下冒出来,满室祥光瑞霭遮不住它,那看不清的怪物……它朝上扭动着,它出来了!
小山立刻感到一股汹涌而来的恶意与寒冷,危险的直觉使他顾不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转身,他用尽平生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吼:“师父,师祖,快跑!有怪物,快跑——”
然而来不及了。
在同一瞬间,雾气剧烈地翻搅起来,满室字迹霎时化为乌有,在几乎盲目的强光中破碎成一团混沌。小山眼前一黑,青玉色的天国之光变成血红,他嗅到水族的腥气。
满室昏浓红雾像一张巨大的口腔,湿淋淋的腥味咻咻舔上来,将人没头没脸包裹在内。
他看不见师父他们,只听到惊惶的尖叫声陡然爆发,一群人嘶声乱喊,声音里透出极大的恐怖。
“师父——师父——”小山哭喊,然而石室外的尖叫声瞬息即灭。
他看不见腥红的雾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势不可挡,从石室洞口席卷而出,淹没了一切。
一切归于死灭。小山没有再哭喊,因为在那一刻,他全身的皮肉、筋骨、脏腑、血液同时被一股销金烂石的气体渗入,八万四千毛孔,同时向这腐蚀血肉的毒敞开。因为在一瞬间便蚀烂到心脏,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知觉都如盐入水,迅速消融无迹。
小山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师父和师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最后的一刻,他摇晃着身子转过头来,栽倒之前看到那地底涌出的黑黢黢怪物。
她与他同时回头。半截身子露在地面上的女人,她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慢慢转身,如一个被腰斩的鬼魂,在一片腥红中无比诡异而恐怖,忽然她透过红雾望向他,缓缓牵动嘴角,对他笑了。
从没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人,黑发垂落使得她的脸与赤裸的身体都成为苍白的一条……小山忽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熟悉。
被雾气和小山自己模糊的视线所扭曲的她的脸,那渐渐看不清五官而不成人形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发出毒辣、兴奋的光。但他看得分明,那是——夏家小师婶的眼睛……
是那双眼睛里的心灰意冷。永生不能忘记的一个眼神。
在饥渴而恶意的满足中,依然能让一个将死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什么是心、灰、意、冷……
他听到自己身上发出嘶嘶熔化的声音。举着两根只剩白骨的手臂,他绝望地仆倒下去。地底涌出的半身女子满意地看着这不再挣扎的少年微微笑着,极为惬怀,但她没法抹去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寂静、清凉的黑暗终于降临在小山身上。少年离开了烧灼的腥红恶雾,他飘飘去远。也许他一生中,从未如此刻这般地自由。
他的灵魂。
47
凡是打玄澹心法主意的人都得死。
是的,这就是我的宣言。你知道,我是守护心法的蜃妖,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那宛转动听的两个字它不是我的名字。名字?那是只有人类才需要的虚伪。为人类制造夜明珠的夜明,那个女子是谁,我不认识她。
她已经死了。
也许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年以前当珊瑚被我纠缠着取名时,她会那样无奈地叹息。永远淡漠如水的珊瑚,是否多年前从这两个凭空被烙印在我生命里的字眼中她早已预知我一生的前景,可是她从未对我说起。珊瑚,她就像大海一样洞明、智慧、无欲无求。她看到一切,包容一切,但她什么也不能说,没有人听到过大海说话。
珊瑚死在人类手中。因为我,一心想要做人的我。
珊瑚是被我害死的。我和人类共同杀死了她。
人间的情爱,那是什么。可笑,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而我竟然信了。就为了这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竟然让珊瑚离开了我的生命。
就为了,把自己扮演成这个叫做夜明的角色。珊瑚早就说过在海里没有谁需要名字,可是我为什么不肯相信呢。那时我竟愚蠢到以为顶着两个人类捏造的字眼就可以分享他们的世界。
人的感情与幸福,我再也不想要了。都是骗局,我已厌倦这个生存在自己制造的华丽假象中的、陆地上的族类。他们从来看不到真相,哪来的那些恨海难填,那些生死相从,都只是感天动地的哄骗。
五百年。只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戏。不管我付出多少代价,都演不好这个名叫夜明的角色,那么,就让锣鼓静止,灯光熄灭,脱掉戏服,抹去了虚假欺骗的脂粉,让我离开戏台,回到我自己。
不。你错了。我不再是那任人摆布的珠蚌。我已经彻底蜕变。
我是深海的蜃。进食是我生存的唯一内容。
而人类,他们只不过是我的猎物。
贪婪。这就是猎获他们的最佳诱饵。
围绕岛屿巡游三日夜后,我发现了那条有潮汐涌入的暗河。它就像人类的心肠,曲曲折折深藏在见不得天日的岛腹之中,但这难不倒我。
我沿着狭窄河道游进去,那里面寒竹构建的复杂机关犹如密密齿牙,费尽心机地环环相扣着等待潮汐来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推动那天衣无缝的洞门。寒竹真是个好东西,即使在海水里浸泡再久,它永远也不会生锈腐烂。没有什么比这冰冷不沾尘埃的植物更接近不朽了,比起人那具肮脏的肉身,它实在长寿得多。维持着它不变的青翠与洁净,即使死了,永远这样孤绝地存在下去。
也许它跟我有点像。但我仍然摧毁了它们。那些在岛腹里碧青刺目的重重机关,我懒得研究它是如何运作。双手胡乱地一阵拗折,寒竹能敌住时间与海水,但抵不过强大外力的毁灭。人类费尽心机造就的精巧机关在我手中化为翠色碎屑,如一蓬鬼火簌簌坠落,随水漂远。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控制那扇无形大门的开合了。再也没有什么三月十五、九月十五,没有一个时辰的宝贵期限。无论潮汐来或不来,自此那神仙洞府它将永远敞开,向整个世界释放出它胸中的仙气与宝光。
那将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对于人类,宝藏永远是最大的诱惑,就像血对于鲨。即使遥隔万里,他们贪婪的鼻子嗅得到财富和秘籍的气味。
是的。你都猜对了。蜃就是这样恶毒而居心叵测的妖物,没什么可说的。不要问我是否憎恨这妖物,我和你一样,不会看到自己的脸。
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强大的力量是我唯一的伙伴,进食是我不可抑制的本能。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我,请你不要追问我的故事。
我想,你不会有时间追问。
人类总是喜欢想象自己天下最美最强,不管什么都要爱上他们。如果你问我,我这一生曾否爱过陆地上的男人,我无法回答你。
或者,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爱?
究竟什么是爱。一千年来我从没弄明白过。其实你们人自己,不是也不懂得吗?
即使再活一千年,我想我也无法告诉你,当年,有没有一个瞬间,我——爱过那男人。
我只记得他曾经带我到达过天堂,虽然很短暂,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过了,天堂的模样。所以当我无法再留在那里,我也不要待在这个流光溢彩但却满口谎言的人间。
他把我从天堂推下来。那么,请让我直接落入地狱。这是上天所能给我的、最后的慈悲。
让我留在这里吧,从今后谁也不再怨尤,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滞留在永不超生的饿鬼道。
48
也许是玄澹心法的缘故,或者仅仅因为我自己的心,我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曾经听说过的、关于其他蜃族同类的能力。
一只蜃可以有多大的法力,这完全取决于口腹的欲望。欲望越强烈,蜃气主宰的范围就越广大,就像人的野心。
人世千万年来不停上演的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那同一出闹剧的轮回,每一次台上只是换过不同名姓的戏子,冠带赫赫地登场,换一套全新的行头覆盖住那尘封的前朝衣冠,以为这就是日月新天。而戏的内容从来不曾改变,那些阴谋、欺骗、背叛与出卖,从来不曾改变。
每一个黄袍加身的戏子总以为自己便是一切更迭的终结,铁打的江山万万年。最终一一在烟尘与血光中黯然下场。上场门边,被选中的新人自草莽或朝堂中崛起,正兴奋地等待着接替,把前人早已烂熟千百遍的唱词从头再唱一回。这就是人世间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冠的荣耀,山河的易姓,野心的实现。你说,这一切在史书中严肃而辉煌着的,和我的口腹之欲究竟,有什么分别?
从此我的生活很简单。只是吃。没有搏杀,没有抵抗,出现在我视野中的猎物没有逃脱的可能。一切来得太容易,我的岁月是寂静无声的,醒着也像在睡。
我的对手太过不堪一击。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制造出一点喧闹来打破这连梦也没有的、沉重清净的睡眠。
黑暗。
无名岛上没有名字的洞府,全世界最美丽的诱饵。它为我领来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的猎物,像韭菜割了又长。人们前仆后继,怀着称霸武林的雄心与长生不死的热切,投入我的怀抱。我从不操心诱饵的功效,他们自己会相互传播,互相勾心斗角地探听,把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小心藏掖起来而其实还是在传播,人就是有这个好奇与刺探的本事,面对珍宝他们的嗅觉比什么都灵。每个人的私心都在推波助澜,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我的目的——在遥远的中原,江湖之上。
江湖。有时我会想起从前有一个来自江湖的人,他不肯告诉我江湖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江湖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陷阱,人们自己挖掘,然后,自己跳下去。
他们不累么?有时候我难免对这些生物有些怜悯,所以我让他们在我的怀抱里睡去,远离了所有的算计与争斗,永远地沉睡下去。我给他们最干净的、最后的栖身地,和我的一样寂静无声。在那黑暗里他们都不争了,不斗了,世代的仇敌同样安静地睡在我腹中。
也许安静,是我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在这个生命繁衍不息、挨挨挤挤的世界上,总是需要收割者的。那么,就让我来当吧。
死亡收割生命,生命带来死亡。世界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就是平衡。
后来,关于无名洞府的讯息据说它流入朝廷。这很自然。作为掌握天下最高权力的主人,某个黄袍在身的傀儡,他比谁都更留恋这个人世。可是那些衣履华贵的猎物和其他的一些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我甚至不能辨认他们衣袍上刺绣的皇家徽记。也分不清这些同为遥远中原龙座上那个身披黄袍的戏子所派遣来的人,他们彼此间的官阶身份是如何分别高下。
他们都一样。我懒得细看。
你知道,我上一次在人间与那些被衣裳上的刺绣囿限得泾渭分明的大人物们厮混之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我想我久已遗忘,那些眼看着人类用衣服为自己围出不可逾越的雷池的日子。
剥去了衣服,下面的肉体,同样是不够我填牙缝的渺小。
有一次我还见到了大吕先生,在一艘向岛屿驶来的海船上。在离岛还有三百里之处我便截获了它,甲板上那个龙钟颟顸的老儿便是大吕先生么?他的身体已枯朽如一把衰草不能抵挡海上凛冽的寒风,然而他仍坚持呆在船头,强睁昏花老眼指手划脚,生怕他的徒子徒孙们偏离了正确的航向。
偏离什么航向?到我口中的航向么?
我在水下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蜃气在海面弥漫的一刻,我看到大吕先生那风烛残年的身躯突然像只兔子般活蹦乱跳,几乎是一个奇迹,过去我从未想象一个老得连口角淌落的涎水都要弟子帮忙擦拭的人居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与速度,他伸展双臂如一只瘦鹰,将身边最近的几个弟子抓住,围绕在身边形成一面人肉盾牌。在群弟子的哀声叫喊中,这老儿抓着盾牌飞身闪入船舱,在舱口运臂将他们凌越甲板,抛落入海。也许他意识到危机的迫近,希望这些年轻力壮的诱饵在落海后能吸引怪物的注意,从而争取逃亡时间。他有多少年纪了?七十、八十、还是九十岁?这样年纪的人类,早该蹒跚在瓜棚豆架下,颐享人生最后的时光。他不该到海上来受风寒,这只有加速他的路走向尽头的时间。
但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永生的玄澹心法,如果有了它,还怕什么七十、八十、九十岁?还怕什么死?他可以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带着天山掌门的头衔与武林耋宿的光环,享受它们直到天荒地老。
就算没有玄澹心法,还有岛上数不清的仙花异草。万年灵芝,延寿百纪,直若等闲。这是江湖上众口相传的,凿凿事实。
仙花与异草与长生心诀永远都在那儿,只看谁有本事得到它。
大吕先生进舱后,我没有再见到他。幻美的蜃气蒙蒙弥漫过整个海面,像水一样流过那艘船。然后我目送着空船在海波的推动下,悠悠荡荡漂远,消失在海天的尽头。
蜃气能够自动识别有生命与无生命的物体。所过之处,岩石、房屋、船只皆能毫发无损,而一切拥有体温与呼吸的东西,将荡然无存。包括被种植在玉盆内、以从天山之巅带来的泥土精心培育着的雪莲花。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累赘到海上的冒险中来,也许那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也许是万一在遭到致命伤害后续命的灵药,人类为了一条小命长些再长些,可以想出无数的花头。
你说奇怪不奇怪。人类,他们的意志是这样顽强,能够穷极所有努力只求保住一口残喘,可是他们的生命,如此脆弱。
就像一枚摇摇欲坠的灯火,只需吹上一口气,扑地就熄灭。
这个游戏过于轻易,它没有什么好玩的。
但我没有其他消遣。
欲望是不断膨胀的魔鬼,如同人的野心,有了平安茶饭,又想娇妻爱子,有了玉堂金马,又想号令天下。等到一切都牢牢在握再没有什么可以追求,便开始希求长生不老。如果没有死亡适时的降临把一切划上终结,它可以蔓延到无限,时间与空间,都被吞没。
我的欲望也是这样。越吃就越觉得饥饿,我里面呼喊着的空虚,一次比一次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充。
这是不可救药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服食五石散的人们,骨髓与血液都已深深地依赖上那带来短暂幻觉却把人推入更黑的、没有光的所在的甘美毒药。受制于它所允诺的虚假快感,一步步往没有回头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或许我和我的猎物们,实在也没有分别。我不在乎。生命的收割者与被收割者,从来都只是命运掌中相同的棋子。一个游戏,既然甘愿投入,便应该毫无怨言。我是人们命运的主宰者,是天,然而天意之上,还有天意。
人,鬼,妖,兽,仙,佛,神明。天。我们都只不过是因果里流转的众生。
没有自主的可能。
让我和你们一起,把这游戏坚持下去吧。让我们看看,它最终,会给我们什么样的画面。
我不会感到焦急。
我狩猎人类,狩猎水族,狩猎海兽与飞鸟,我狩猎过鲛人的部落与闯入我狩猎范围的同族。是的,蜃是从不显露形体的猎者,然而这并不代表,它没有身体。
只要是有身体的,就可以吃。我的同族释放出无坚不摧的武器,但是我的更加强大,幻景无边,将它与它的蜃气,一网打尽。
我已经丧心病狂。这是一只万年灵龟对我说的,有一天它跋涉过万里海程来警告我。它说它修行万年,除了让自己与世无争地活下去,没有修炼过任何攻击杀戮的法术。它说它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我的恶名,如今在大洋之内,相通的水流早把关于极北海域称霸的一只蜃妖的名声传遍四海。她没有任何背景与来历,她凭空出现在世上,因为什么无人得知的神秘的缘故,拥有凌驾同类的法力与不知悔改的杀意,穷凶极恶,罪孽累累。
她是水族与人类共同的公敌。在她的口腹之中沉淀着重重血海,这债务有一天,终要清还。
灵龟说,在这个由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鳌鱼以身体为承托所支撑着的世界上,生存着五个最强大的种族。它们是海里的鲛人、蜃族,黑暗中的鬼族与大陆上的妖兽一族与人类修行而成的剑仙。鳌鱼以自身构成世界的基点,它背上驮着整个海洋与大地,承载万物生息,而在它的身体之下则生存着永远不见天日的暗鬼族群。五个强大种族拥有不分高下的能力,彼此间有着相互制约忌惮的关系,它们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同时又都离不开对方,这就是尽管自开天辟地以来五族间的争斗从未有一刻停止、却仍然保持着永恒的平衡,使这个由鳌鱼支撑的世界得以存在至今的原因。虽然暗鬼族群不甘心不见天日的地位而一直没有放弃过企图迫使鳌鱼翻身、阴阳颠倒的努力,而其他四个种族间的纷争也终古持续,这个世界却始终以它守恒的规则为所有或强或弱的生物提供着栖身的舞台。暗鬼想要颠覆阴阳,鲛人、蜃族与妖兽不懈地挑战着人类万物之灵的地位,而剑仙则要消灭这一切。五种力量它们势如水火又相生相克,它们是与生俱来的天敌,也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依靠,和赖以存在的理由。
我听说,你宣称自己要维持世界的平衡。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才是平衡。世间一切生命之所以能够存在下去,那是因为它们都遵循着上天的守则。它们既是对方的食物,也以对方为食。彼此的生命滋养了彼此。这就是天意让这个世界在杀戮与血腥中一直蕃衍不息的方法。而你的杀戮已经逾越这个守则。
灵龟慢悠悠地以它不容置疑的语气向我宣告,作为五族中蜃族的一员,你的所作所为早已公然蔑视了上天的安排。上天要这个世界在五族的平衡中、在鳌鱼的背负下维持它的运转,而你,你在破坏它。上天不会容许任何对于它权威的叛逆,我们都应该敬畏上天,因为我们都是在它的意旨下被制造出来的子民,无论时间运行到任何年代,直到这个世界和鳌鱼一同毁灭之前,这游戏的规则不会改变。任何意图违背它的生命都将遭到惩罚,你也不例外。在你不可一世肆意羞辱生命的时候,你要始终记住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是天意要我们存在,我们才能存在。蜃妖,你看看我,我活了一万岁。我这一万年的生命和你一千年的生命,以及那些被你视为草菅的人类,哪怕再渺小的浮游鱼虾,我们,都是同样的生命。在上天眼里我们没有任何差别。蜃妖,请你记住,尽管你拥有远迈同类的力量,你仍然是一个在天意的手心里听从安排的生命。你和那些葬身你口腹之中的人类没有任何不同。上天要一种生命存在这世上,一定有它的理由。可是你在做什么?你以永生为诱饵企图灭绝世间所有的种族,连你的同类也不放过。我不管人类对你曾经造成过怎样的伤害,这都不是你轻视生命的理由。我今天来到你面前,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蜃妖,没有一个人拥有取消其他生命的权力,任何企图背叛天意的人最终都将得到报应,自古至今,都是如此,而今天,你也不会是例外。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蜃妖。
灵龟说它向我揭示了世界的真相。
可是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是,天意。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么。什么五族,什么鳌鱼,什么天道的眼睛。天道对我,从来没有睁开过它的眼睛。即使今天它要醒来看到发生在极北海域的一切,我也不稀罕。
如果它要惩罚,那就惩罚吧。我从未以为自己可以逃脱报应这东西,虽然它在我千年的生命中,始终是一个被冠以公理之名的骗局。
什么是天意?你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为此我可以担当任何后果。一万年灵龟之寿,看破红尘的慧眼你不曾看到过我承受的痛苦,痛苦可以平息,但失去了的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一刻,我要他们偿还。
他们必须偿还。
我曾经和你一样,相信忍耐可以解决一切。宽恕伤害我的人们,听从上天的安排。我相信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是毫无理由,苦难或许是上天对我们在上一个轮回中亏欠过别人的惩罚。平静地接受它,将获得上天的谅解,在下一世中得到应得的补偿。可是上天,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告诉我。
不,天意之上还有天意。世界是一层一层的阶梯,永远不会互相了解。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上天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造化中被播弄戏耍的众生。众生芸芸,既然它有决定命运的权力,那么我也有。
我已忍耐了一千年。我不想再忍。
就让你的天意惩罚我吧。报应我吧,我等着。
我只是一个意外地获得了超凡力量的蜃妖,请你,不要对我谈起天道。我不会去试图了解我看不见的东西。鳌鱼背上享受着阳光的四个种族不懂暗鬼的苦难,你也不要希望我能看到人类的不得已。没有谁天生应该懂得别人的苦难,不是吗?
活着的人永远看不见死鬼的黑暗。当轮到我接受报应的那一天,我会接受,但在这之前,谁也无权阻止我的复仇,就算是上天,也一样。
我是活在黑暗中的。因此我胸中所能吐出给予这世界的,也只有黑暗。如果你不要,请你告诉我,一个长埋在饿鬼道中的众生,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拿给世人?
你还能希望我拿出什么。我现在就给你看。
吞吃了万年灵龟之后,我的眼里滚落下大大小小的珠子。不,那不是眼泪。我早已告诉过你,这世上除了人类,没有其他生物会流出这无用的液体。
而人类的眼泪,一千年来,我没有看到过。每一个在蜃气中将死的人,他们只会狂叫、咒骂,淌出恶臭失禁的尿水。
人类的眼泪和宽恕、和善良与情爱一样,都只不过是他们自造的名词。从我两眼中行行滚出的淡红明珠,那只是灵龟的万年功力正在被吸收和消融的佐证。
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借口。
我披散着长发在海底旋舞。千年来从未修剪过的头发早已蔓延出相当于我身体几倍的长度,它们在海水中飘散开来,像万缕漆黑的烟丝,像生着长长触手自行其是的巨大活物,环绕在我周遭,在照亮黑暗的珠光中龙飞凤舞。我把自己深藏在精美绝伦的网中,其他任何的生命,它们进不去,我出不来。
长发陪我在这黑暗中跳舞。漆黑的网罗之间,顺水抛洒着淡红色滴溜溜滚动的明珠。它们是蜃妖之气、剑仙心法加上万年灵龟道行共同凝结而成的至宝,如果谁能服食一颗,将获得出乎意料的功力与寿数。
淡红明珠坠落在白沙之中,静静地被埋藏,没有谁来拾取。就像我焕发着珠光的身体,洁白玲珑,和所有妖物一样,力量越强我的皮囊就越完美,孤独地在海中游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依然是美丽的。远离尘嚣的、不可接近的危险的美丽,就像一个美丽的疯女人。
我知道我已走火入魔。
我情愿走火入魔。
或许有一天,人们将不再称我为蜃妖。当我不停膨胀的力量继续向四面八方蔓延下去,世上的人,他们将敬畏地称呼我为,蜃魔。
我会用力量告诉他们,我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不要再试图劝说我放弃杀戮。我知道。
我已经疯了。
我逐渐学会控制蜃气,不再只是毫无方向与边际的蔓延,在不想狩猎的日子里我玩弄着它,在海面上可以制造出任何景象。无论人物、楼阁甚至江山,蜃气都能够几近乱真地模拟,在那光彩照人的幻景面前,你绝不会想到它是假的。你想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能即刻出现在眼前。
可是这时候,我不知道我想要看到什么。
不为杀戮而弥漫的蜃气如同无主游魂,在湛蓝海面上盲目地爬行一阵,不成形状地消灭了它自己。即使凭空造出九州山河,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虚幻的终究是虚幻。当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蜃气形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遗忘,多年前在那场遭遇鲛怪的灾难中,我的力量第一次觉醒、自行其是地以一个人类的形体呈现出来的面貌。直到那一刻,我丝毫不知道自己体内蕴蓄着这样的能力。
那是否因为,我一直,思念着他……我记得在那灭顶的疼痛与凌辱中我嘶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我已忘记他的模样。就像无法凭借这持续的寂静去回忆他的声音。那个人他留给我的一切在时间中渐行渐远,终于剥落成空白。
在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蹂躏时所出现的幻象……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他。透明的衣袂被我痉挛伸出的手臂空空穿越。
我忘记了他的样子,所以我不能用蜃气再造一个他。世上的燕云,只有一个。而他——我想——是永远离开了我。
从化身为蜃开始,到现在,又过去了多少年?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在没有任何其他生命来分享的这片越来越广大的海水里,我逐渐了解,也许当大海吞噬生命的时候,它什么也没有想,它并不凶恶。
它只是寂寞。
纵使把世上所有生命尽情倾入,也激不起任何回响。50
作为无名岛唯一的传人,燕云,这个名字与那片以那个岛屿为中心的神秘死域不可能脱得了干系。虽然关于他假意失踪、化身妖物躲在海底吃人的无稽之谈早已在他重出江湖前不攻自破,然而在世人心中,即使他不是它,总之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蜃海的灾难是从无名岛兴起的。假若海水也有生命,属于燕云的那个岛屿便是它的心脏。
是的,那个岛是他的。尽管十三年来世人从未停止过对彼处的进犯与掠夺的企图,堂而皇之就像那岛屿一直都是无主之物,但是当宝岛变成吃人的死域,每个人似乎从梦中突然惊觉,清醒地想起,燕云是那个地方的主人。
事情演变至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必须担当起全部责任。
无名岛孳生出危害世间的食人妖魔,不找他燕云,却去问谁?
燕云,在一次毫不光彩的惨败后这个成为笑柄与善恶有报的活例子的姓名,于二十年嘲笑和轻蔑中生锈沉埋的姓名,此年突然成为江湖中被提及最为频繁的两个字。炙手可热,万众瞩目,他受到的关注甚至超越了此前所有年头的总和。
二十年并不算太长。武林中有许多人还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人,他亲口对天下宣称,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他燕云身上来找。
这魔头欲盖弥彰,他这么说用意何在?引开天下人的目光好让那怪物得以不受惊扰地在无名岛成长壮大吗?世人没有忘记,在他重回中原引得整个江湖疲于追寻而无暇顾及其余之前,那片海域并未传出过任何关于食人妖魔的消息。
说不定那只蜃妖原本就是他养的。挟持海盐帮船只回到无名岛,没有人知道当年他此行的目的,但现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他就是为了把那天怒人怨的妖孽养在极北海中才回去的。七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一只怪兽长大。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原本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也许他就是要借助蜃妖将所有憎恨他的对头逐个消灭。
然后,在武林人才凋零、黑白两道皆已元气大伤之时,他燕云登场演一出复出的好戏,不费吹灰之力扫除了异己,把这整个江湖囊括于他的掌心?
没有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魔头。本来以为他只是嗜杀,总算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谁知凭武功无法收服天下,他竟然倚仗妖物的力量血洗江湖,算什么本事!
绝不能容忍这阴谋的得逞。
现在想来,就连二十年前那句看似慷慨磊落的宣言,必定也是有意为之。明知是人都有好奇之心与怀疑的本能,他越是故作高尚,越是引人疑心,所谓玄澹心法根本就在岛上。此地无银。
这恶魔就是这样以阴深的心计引得天下英雄入他豰中,自投罗网成为他所饲妖兽的口中食。
这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恶行。
必须找到燕云。找到这阴毒狡诈的小人,江湖公敌的魔头。
从他踏入中原开始,迄今四十年。四十年的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为此武林的同仁必须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无论黑道白道,是多年来勾心斗角的对手抑或世代仇雠,面对这野心祸世的一人一妖,面对江湖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个时候只能放下一切私怨,同心协力铲除危及人类生存的恶势力。
人世间永远是因果纠结正邪混战,人与人之间,各种利益、情仇、恩怨的流转永远是此起彼伏,没有真正算得清的那一天。生在这世上每个人都难免欠下债务,同时被旁人亏欠着。然而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规则:在面临共同的强大敌人的时候,人类从来都自发地选择暂时抛开个人恩怨,万众一心地抵抗。这就是在这个虎狼遍地的世界上,人类作为一个柔弱的种族始终能够生存下去并成为世界主宰的原因。
天之下,地之上。这个世界名叫人间。任何扰乱人间秩序的造物,都将遭到灭亡。
英雄的热血在危难中激荡成汹涌巨浪,誓要清扫一切妖孽。此年,多年被荒废的武林大会在嵩山少林重开旗鼓,黑白两道所有的成名人物都接到英雄帖,即使是过去为人不齿的一众邪派高手,整个江湖自九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奔赴嵩山,在少室山巅,在万人振臂高呼声中,中原武林成立了斩妖盟。那一日的盛况令江湖老人在多年之后想起,依然忍不住泪下如雨。
少林与武当作为武林中公认的执牛耳者,被众口一词地奉为斩妖盟首领。少林方丈慈真大师和武当掌门虚鹤道长坐镇中央,调度群雄各司其职,万众一心,为这场悲壮的战斗拉开序幕。
每个门派各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广派眼线日夜密访。当前第一要务,找到燕云的踪迹。他是整个乱麻般错综事件的唯一症结,找到他,盯住他,顺藤摸瓜,一刀斩断恶魔的指爪。
要远渡重洋由中原到达极北蜃海,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不能的。大海风波无情,没有精良坚固的海船与老于风浪的水手,便有天大的神通也断然无人敢孤身涉险。因此大家猜测,燕云一定会故伎重施,就像二十年前干过的那样,劫持某个门派的首脑,逼迫他们献出船只出海。地处东海的蓬莱派、海盐帮、雪龙岛,长江入海口的黄鹤帮、玄武帮、长沙派、越女派,以及南海的观音堂与恶鲛帮,将是他最有可能下手的目标。
各帮派都擦亮了眼睛,磨刀砺剑,严神戒备。务要时刻保持联络,互通声气,倘若那魔头出现在九州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他将立时陷入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
恶魔燕云重出江湖的踪迹,最初是在西南边陲雪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小镇之中。那里是点苍派的地盘,点苍派几个弟子在一次偷溜下山游玩的途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形容古怪的陌生人。尽管他们在挺身上前盘问之后都不幸遇害,小镇上的居民却目睹了一切血案。
据玉龙镇居民的口供,这个一直以在聚顺酒馆掌勺为生的老人是从十几年前便落脚在镇上的。之所以说他是个老人,是镇民们从他那苍老沙哑的口音中得出的结论,在他初来玉龙镇之时,这个外乡人的嗓音便是这样,十几年过去,即使当年他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如今也已成为废物老朽,何况自从他出现在镇民的生活中那一天开始,老叶头的蹒跚步履、猥琐身形与永远不紧不慢的作风,似乎无不表明,在玉龙镇民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是的,这个栖身聚顺酒馆后厨房的外乡老人,他说他姓叶,孤身一人没有妻子儿女,只因无人赡养,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人佣仆,以求一口送终茶饭。玉龙镇虽然清寒贫瘠,倒的确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安度晚年的好地方。在这个远离中原繁华的小镇上,大多数的居民终生都未曾踏出过故乡一步,因而古风犹存,人心淳朴厚道,对一个与镇民毫无血缘关系的外来老头也不无怜悯之心,总有人隔三差五装作不经意地,在结帐之后留下额外的几文钱,说道今儿的菜烧得好,掌勺手艺不错。老叶头的衣裳破了没人浆洗,也总有拜佛的妇女们把家中老头子穿不了的旧衣服拿到酒馆,说是替老伴积几年寿数。玉龙镇的人就是有这样惜老怜贫的好心肠。
何况老叶头除了手艺单调点儿,长年累月只会翻来覆去地做那几样菜之外,人也着实是个老实人。无论是谁啧着酒喊一声老叶头,今儿的酸笋腊肉烧得太咸啦,他总是会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油污的左手陪笑走来,点头道手一哆嗦就放多了盐,这就另做一份,从他的月钱里扣,算是略表歉意。于是客官们也就宽宏大量地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一个孤身的残疾老头子,又瞎了眼,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玉龙镇的人,可不是那种肥鸡大鸭吃腻了肠子没事来找厨子麻烦的公子哥儿。
没有人知道老叶头的身世,也没人在乎。作为一个小镇酒馆的厨子,他能把几样家常菜烧得可以入口,干吗还要去打听人家其他的事?何况,老叶头虽然别的菜做不好,一味竹叶烤鱼却着实地道,醇香鲜嫩,是镇民十几年来价廉物美的口福。至于他那张丑陋的脸,就和他失明的双目与空荡荡的右袖管一样,是人家的伤心事,谁要非去揭这伤疤谁就不厚道,这是小镇居民世代遵循的道德。老叶头说他小时候被恶人拐卖,烧坏了脸,毁了眼与右臂被迫乞讨,为了博得爷们的同情。这说法入情入理,听的人除了唏嘘,谁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玉龙镇的年轻人都是吃着老叶头的竹叶烤鱼长大的。他们嘴甜地叫他老叶爷爷,有时从河里抓了鱼,偷偷请老叶爷爷为他们烤来一祭五脏庙,老叶爷爷在不得罪掌柜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是个好人,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和人交往。下了工他哪儿也不逛,总是窝在酒馆后院里他那间小屋,啥也不干,只是呆呆地出神。咳,老年人都是这样的,谁家的老爷爷老外公也都是这个样子。在年轻人心中,老爷爷永远是慈祥可爱的老糊涂,只知道烧上一大堆好菜,笑咪咪地逼着他们全吃光。
偶尔他会唱起一支镇上人从没听过的奇怪小调,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喉咙。玉龙镇的人也喜欢唱歌,但从来没听过这样古怪、可笑、不知羞的小曲。尤其是从一个老爷爷的嘴里唱出来。
老叶爷爷最喜欢捏紧了嗓子学着女人腔调,高声唱道:哎——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那苍老滑稽的哑喉咙,在无数个夜晚为玉龙镇上的孩子们带来平淡童年中难得的笑料。他们拍着巴掌学着他的腔调唱,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老叶爷爷从来不生气。他老是笑眯眯地点着头听他们唱,有时还拉开嗓门跟孩子们一起乱吼,荒腔走板。老叶爷爷真是个好玩的老糊涂。
这歌声跟竹叶烤鱼的香味一起,陪伴着玉龙镇的孩子们长大。
有见多识广的叔叔伯伯们说,老叶爷爷唱的是西北酸曲儿,黄土高原窑洞里的人们最喜欢的“荤曲”。他一定是西北人,到得老来,依旧忘不了儿时耳熟能详的调门。这是在好心的大妈大婶们为老叶爷爷说媒镇上几位与他年貌相当的老寡妇失败之后大家得出的结论。既然老叶爷爷不是想女人,那他一定是想家了,所以没事老爱唱着家乡的小调自娱。
可是当孩子们问起他的家乡是在哪里的时候,他又老是笑着不说话。不说就算了,一个老爷爷想家的小曲儿,谁要当真。
玉龙镇的孩子们唱着老叶爷爷的酸曲儿长大了。然而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连脸都忘了,怎么还能忘不了心呢?心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长大了的孩子们睡里梦里记挂着号称镇上几朵花的美貌姑娘的脸庞,在那青春的躁动中他们渐渐忘了老叶爷爷和他的酸曲儿。
要不是那一天忽然有几位佩刀挎剑的英雄来到镇上,慕名非要去吃聚顺馆的竹叶烤鱼,毫不怀疑老叶爷爷将会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孩子们的遗忘中,度过他平静的一生。
要不是那几位英雄在吃了竹叶烤鱼后连声赞妙,非要见见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掌勺。
玉龙镇的居民至今都未曾害怕过老叶爷爷,那几位少年英雄以及后来大批到来的人物们,他们和他们口中关于老叶爷爷身份的真相,那些充斥着镇民听不懂的慷慨字眼的言语,那些无比严重的大事离玉龙镇的人太远太远。天下的安宁,江湖的兴亡,似乎与区区一个边陲小镇、与聚顺馆后厨房长年埋在油烟中的老叶头毫无关联。
镇民至今没弄明白,老叶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十恶不赦的“魔头”,如那些大人物口中所说的那样。但那一天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在几位“点苍派”的少年英雄说了很多听不懂的话之后,老叶头被他们押送着蹒跚走向他栖身的紧邻柴房的小屋,然后一道血光从聚顺馆的后院中冲天而起。
玉龙镇的居民一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陷入长久的震惊,目瞪口呆。此后的许多年间,聚顺馆厨子老叶头的名字成为小镇世代相传的不解之谜。
就像他那口黝黑、阔大、自半中间断裂的锈刀。要了“点苍派”英雄们性命的大刀,没有一个人曾经看到过它。在后来各路大人物的纷纷逼问之下,小镇居民竟是众口一词,老叶头来的那天没人见过这口刀,之后的十几年中也从来没谁看到过它在他的身边出现,就连老叶头的雇主、聚顺馆掌柜也对它毫无印象。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中老叶头把这口断刀藏在那里。
我知道,你们终是不会容我安生的。该来的总要来,我的债,躲也躲不过。既然如此,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你们放心,我是无名岛的主人,岛上的事我自会担当。
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的人,要插手的,就别怪我刀下无情。
有人听到老叶头提着那口大刀,立在几位英雄的尸首前喃喃自语。这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就是糊涂可爱的厨子老叶头留给玉龙镇的最后声音。
那之后他沿着镇上唯一的大街扬长而去,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在他身后,一如当年他来到镇上的那个黄昏。
老叶头走的时候,镇上居民都躲在家里,隔着窗子,静静地看他蹒跚走过大街,那个佝偻衰老的背影,属于一个盲眼人的摸索前行的步伐,十几年来,一贯如此。
老叶头从此消失在玉龙镇人们的生活中,他的竹叶烤鱼与西北酸曲成为绝响。他离开的姿态实在毫无气魄,以致即使在得知了他是个什么“魔头”之后,人们想起老叶头,心中的感觉竟然仍旧只有怜悯。
一个瞎了双眼、断了手臂的孤老头子,不管他身负怎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他只是个被命运玩弄、不由自主的可怜人。
魔头燕云自从在西南边陲现身,杀了点苍派弟子之后,便又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竟然捕捉不到一丝他的蛛丝马迹,莫非真如人们所说的,他与那蜃妖沆瀣一气,自己也已走火入魔、染上妖气?
如今他还算不算是人?
只有继续加强眼线的布控,特别是沿海几大帮派,甚至不惜代价刻意打造了几艘全新的大海船,装作修葺的模样,泊在海口大张声势地油漆粉刷,把围观的百姓赶开,实则欲盖弥彰,希望藉此放出风声,引那魔头上钩。
在隐匿了二十年之后,此时他被揭露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无名岛,与那蜃妖会合。这决无疑义。他是它的背后主使,它是他的爪牙,他们狼狈为奸。
斩妖盟传令天下:各门派大举搜寻燕云的行踪,由北至南,在沿海防线对每一艘远洋的海船严密搜查,要知道他既然能伪装厨子屈身在小镇十几年,船上的任何一个老舵工、老苦力、老厨子就都有可能是他。
这罗网就像筛子一样,只要燕云敢,断无瞒天过海的可能。但他竟然如同蒸发了一般。
每一艘商船、每一艘远洋渔船、每一趟海盗的买卖与天朝使节的差使之中,找不到他的踪影。
整个江湖热血沸腾。从来没有一件事能令他们如此同仇敌忾地联合起来,每个门派不用盟主号令,自发地行动起来。就连那些一向独往独来、亦正亦邪的高手们也不再置身事外。
每个人日思夜想,只是一件事:找到燕云。
这魔头的手段固然令人生畏,然而此时被仇恨与正义点燃的人们谁也不怕他了。
就算燕云的武功再高、再心狠手辣,就算他能战胜武林中所有英雄,他终于敌不过一个强大的敌人。
时间。
任是人中龙凤傲世神魔,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永远的赢家。再叱咤风云的霸王也终将在时间中黯然老去,变得软弱、衰迈、不堪一击。
从来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而燕云的头发,据玉龙镇的居民们说,已经白了。纵横江湖四十年的魔头燕云,他老了。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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