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梦
我按住老羊皮的肩膀喝道:“你根本就不是老羊皮,你是羊二蛋。”此言一出,老羊皮和胖子都是大吃一惊。胖子听得好生糊涂,不解地问:“这老头是羊二蛋,那个死人又是谁?老羊皮呢?”
我假装义愤填膺地说:“这个所谓的老羊皮肯定是阶级敌人假冒的。你想想,既然当年老羊皮被羊二蛋谋害,从崖上坠落,挂在了松枝上,险些被开膛破肚,但他在湖边吃多了黑鱼,咱们帮他解开衣服顺气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身上有旧时伤疤?还有你难道没发现他在腰带里面,也系了条辟邪的红绦,这就是妄图变天的证据啊!他肯定是铁了心想当一辈子的胡匪了,那两条老黄皮子,八成也是他养的,要不然怎么会藏在他身上。”
我强词夺理,胡乱找了几条借口,不过这些借口唬住胖子已经足够了。胖子一根筋,凡事只能从一个角度考虑,加上他脖子上被老羊皮咬掉了一块肉,至今疼得不断吸凉气,不免有些耿耿于怀,所以对我举出的几个证据深信不疑,当下便怒道:“老胡,还是你火眼金睛啊,一眼就识破了反动黑帮的阴谋诡计。我也感觉不大对头,肯定是你说的这么回事,咱是不是立刻开展说理斗争大会,揪斗这老贼?”
实际上我当然知道老羊皮不可能是羊二蛋,不过眼下形势所迫,却不得不这么诬陷他。我主要考虑到若干因素:其一我们苦苦支撑到现在,身上或轻或重都是带伤,加上伤口反复破裂,一个个头晕眼花,脑袋里像是有无数小虫在爬动咬噬跡,眼前一阵阵发黑,实是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云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昏倒过去。而且这地下设施路途错综,地形复杂,如果不休息一阵的话,再没有力气往回走了。
其二是因为老羊皮刚刚见到羊二蛋的尸体,险些要打开那口黄大仙的铜箱,想替羊二蛋招魂。他对那丧尽天良的羊二蛋情分很深,几乎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这种思想感情是轻易不会扭转的,我们要是一个疏忽,或是坚持不住昏睡过去,天知道老羊皮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所以为了众人的安全起见,最好能暂时把老羊皮捆起来,等大伙安全返回之后,再向他赔礼道歉不迟。我可不会因为阶级感情一时麻痹大意,搭上了胖子和丁思甜的性命,何况这种做法虽然有不妥之处,却也不失为权宜之计。虽然对老羊皮有些不公,但实际上也是一种对他的保护,免得他做出傻事连累了大家。
不过我担心丁思甜醒后埋怨我的举动,必须给自己的行为找个合理的借口,不合理也要争取合理,所以干脆也不把我的真实意图明示给胖子,欺骗了胖子朴素的阶级感情。在我的煽风点火之下,胖子主张立刻召开“说理斗争大会”,揭发检举,彻底批判老羊皮的反动罪行。
我说且慢,此事宜缓不宜迟,由于多次发挥连续作战的精神,现在实在是没力气开批斗会了,咱们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休整,然后返回牧区,当着广大群众面前揭露他的罪行。
说完不容老羊皮再作解释,让胖子把他的双手用皮带反捆了,然后我摸到“0”号铁门前,找回了失落的物品,众人返回最初的那间仓库,把门锁上,人困马乏,累得东倒四歪,盔歪甲斜地走了进去。到这里脚都已经快抬不起来了,更难忍受的是困得都睁不开眼了,我先找了几个平整的木箱码在一起,让丁思甜在上面躺下,虽然她脸上青气还未散去,但粗重的呼吸已经早稳下来,睡得正沉。
我稍觉安心,又喂着老羊皮胡乱吃了些东西。老羊皮被捆住手脚也不挣扎,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我告诉他暂时先睡一会儿,现在丁思甜的状况稳定了下来,等养养精神,咱们就立刻回去。然后轮到自己和胖子吃东西的时候,我们二人几乎是狼吞虎咽,最后只吃着一半,口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食物,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超负荷之下,这一觉睡得好深,梦中依稀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和一群来自同一军区各子弟院校的红卫兵战友结队去伟大首都北京进行大串联,并接受毛主席的检阅。那时候正赶上串联高峰,北京火车站是人山人海,从全国各地会聚而来的革命师生们虽然南腔北调,但人人精神亢奋。我们哪见过那么多人,两只眼睛都有点不够用了,当时真有点发蒙,刚刚一下火车,被那人流一拥,我和胖子两人就跟大部队走散了。结果我们俩人一商量,和大部队失散了也不要紧,星星之火照样可以燎原,不如就地参加革命行动,直接奔天安门得了。听说天安门离北京火车站很近,毛主席就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代表,咱俩不如直接去见毛主席,跟他老人家汇报咱们那儿的斗争形势。
我和胖子打定主意,列成二人纵队,斜挎军包,甩开正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整装前进。由于来到了伟大的首都,情绪过于激动,也忘了问路,反正哪热闹就往哪走。我和胖子就随着人流在街上乱走,越走人越少,北京的路虽然都是横平竖直的,但四通八达的胡同深迹也真够让人犯迷糊。我一看再走下去不行了,天都快黑了,又阴着天,分不清东南西北,看来今天见毛主席的愿望算是泡汤了,得赶紧找个当地的革命群众打听打听,附近哪有学校机关之类招待红卫兵的地方。
正想着,就见有个穿黄色旧军装,扎着武装带的女同学,夹着一捆大字报在我们前边走。我跟胖子说咱俩问问那女同学吧,于是二人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赶上那个女孩。因为那时候开口说话,必先念语录,于是我在她背后问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说这位女同学,我们是南边来的,想打听打听这苍茫大地,哪边是北……”
我梦到的这件事,实际上正是我第一次遇到丁思甜的情形,在梦里隐隐约约觉得那女孩子就是丁思甜,她很快就应该回过头来,对着我们微笑说话,我心中觉得有一丝丝又温暖又酸楚的感觉。
梦中的丁思甜突然回过头来,但那张脸冰冷至极,并不是我熟悉的丁思甜。虽然穿着黄色的军装,戴着红卫兵的袖标,但她脸上戴了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金属面具,面具的眼睛部位是两个云深邃幽暗的窟窿,与我一打照面,立时射出两道寒光。被那寒星般的目光一罩,我立刻觉得心肺如触坚冰,遍体生寒。
我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从梦中醒来,心头怦怦乱跳,见这仓库中一片漆黑,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定了定神,心想还好是个噩梦,这辈子可再也不想与那戴着面具的老妖婆打交道了。睡了这一觉,精力恢复了不少,觉得手脚有了力气,只是肩上的伤口,尚且又疼又痒。据说伤口发痒,是即将痊愈的征兆,但我觉得手背上也有些麻痒,一摸之下,手面上尽是脓泡。我急忙拨亮胸前的工兵照明筒,发现手背开始微微溃烂了,闻起来就像臭牛奶,还有股烂鱼的腐腥气。
这才想起来光顾着给丁思甜解毒了,脑子里都蒙了,竟然把我和胖子被尸参腐液溅到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刚发现的时候曾经怀疑过可能中毒了,现在一看果然不假,可脐红香都给丁思甜吃了,半粒也没有剩下,而且守宫爪上的红色肉粒,只能克五毒之类的虫蛇之毒。那回回国的尸参,非植物非动物,都是腐烂死尸身上的毒素,毒物千奇百怪,虽知是毒,却不知毒性如何,连找解药都不知道该找何物。
我心沉大海,不过好在平时就对个人生死之事看得比较豁达,想想时间也不早了,该动身上路了,要死也别死在这鬼地方。
我拿着工兵照明筒照了照其余的人,胖子鼾声如雷,嘴里还嘟囔着发狠的梦话:“他妈的……敢吓唬我?哼哼哼哼,我他妈……把你连灵魂……带肉体……统统扫进历史的……大……大垃圾堆……”
而丁思甜的病情似乎已经好了起来,胸口一起一伏也在说着模糊不清的梦话。我看见她憔悴的容颜,心想真是侥幸,刚才冒冒失失只凭以前的一点经验,竟敢给她吃了那些脐红香,要是万一吃下去加重毒性,或是对她无效,岂不是害了她的性命?如果现在再让我选择一次,我未必有那种拿她性命作赌注的果敢决绝了,那时候全仗着急昏了头,误打误撞倒把她救了,看来无产阶级果然有一种创造奇迹的伟大力量。
我毫不在乎身上中的尸毒,反而对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有些沾沾自喜,可我突然觉得不对,大脑从沉睡到噩梦,再到清醒的过渡终于结束了,这时才发现被捆住手脚的老羊皮不见了。地上仅剩下被割断的皮带,康熙宝刀扔在皮带旁边,原来老羊皮利用我们睡得太死这一机会,倒背着手从胖子身边偷走了长刀,用刀锋磨断了皮带,潜逃而去。
我赶紧叫醒了胖子,跟他说明情况,必须赶紧把老羊皮追回来。这时丁思甜也被我们说话声吵醒了,她虽然神智清醒了,脸上那层青气也已不见,但面如金纸,迷茫的问我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办法隐瞒,就把她昏倒后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胖子又补充说老羊皮是潜入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丁思甜说这怎么可能,胖子指着我说:“他说的,回去还要开说理斗争大会揭露老羊皮的黑帮嘴脸。”
我只好说出实情:“咱们两天一夜未曾合眼,我是担心大伙累得扛不住,都睡着了之后,老羊皮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所以才找个借口把他捆了。想不到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了岔子。你们别看老羊皮平时不怎么说话,但他主意很正,人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会来,我看他肯定是迷信思想严重,想去给他兄弟羊二蛋招魂引魄。”
凭这段时间的接触,我敢断言老羊皮肯定是提前醒了,然后偷着回到那间地下密室去找那口神秘的铜箱。只是我们睡得太沉,也不知他已去了多久了,现在再从后追上,怕是也已晚了。
胖子说:“好啊,老胡,你个倒霉蛋儿又别出心裁拿我当大刀片耍,我还以为你是警惕性够高,找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原来老羊皮还是老羊皮啊,现在怎么办?咱们赶紧回那密室找他还是怎么着?我……我刚才睡着了,还梦见那密室中的女尸了,那张冰冷冷的鬼脸可真他妈邪门,不过我天兵怒气冲霄汉,横扫千军如袭卷,把它连灵魂带肉体,统统踢进了堆积历史尘埃的大垃圾堆。”
丁思甜听了胖子的话,低声惊呼:“啊……怎么小胖你也梦到那女尸了?我……我刚刚也梦到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反正我觉得……那女尸……她……她还活着……”
我刚才听到胖子的梦话,就知道他是梦到了那大鲜卑巫女,想不到丁思甜也做了同样的梦。两个人可能属于巧合,三个人都梦到了,那真是见了鬼了。而且丁思甜所说的那种感觉,我也切切实实地有所体会,不过那好像并不是活人的感觉,不是直观的,难以用言语来描述,只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一种令人全身发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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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冥途
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稍一计议,便作出了决定,就算密里里真有鬼,也得硬着头
皮回去,必须找到老羊皮,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他以前是做过倒斗的盗墓贼。按
成分来划分,也应当属于可以团结的大多数。那倒斗的是手艺人凭手艺吃饭,并没有生
产资本,最多算是个手工业者,跟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而且所盗之墓的墓主,几乎
全是站在劳动人民对立面上的剥削统治阶级,再往大处说,历来造反起义的各路英雄豪
杰,大有多发掘帝陵的英雄事迹,从赤眉军到张献忠,古代农民军没干过这种事的不多
。所以在当时我们没人觉得倒斗的手艺人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那万恶的旧社会,有多少
穷人的血泪仇啊,不倒不反能行吗?无论如何也得把老羊皮皮找回来。
我本想让丁思甜和胖子留下,由我自己去寻那老羊皮,可丁思甜不顾身体虚弱,咬
牙要跟着一起去,无奈之下,只好三个人一同再走回头路。那时候我们对那不腐的女尸
有个先入为主潜移默化的认识,虽然嘴上没说,但在心中的潜意识里,拿它当作白骨精
一类的女性怪物了。所以不知不觉就念“金猴奋起干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
孙大圣,只缘妖氛又重来”给自己壮胆。我们走着念着互相鼓励着,说来也奇怪,竟然
一点恐怖的感觉都没有了,可见精神原子弹真不是吹出来的。三人觅得原路,很快再次
绕回到了那间密室的门前。
胖子还在絮絮叼叼地念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给众人壮胆。我按住他的嘴,
对他和丁思甜说:“你们有没有感觉这附近有什么变化?好像跟咱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不
大一样。”
丁思甜天生比较敏感:“好像……好像密室里的那个幽灵不在了,没有第一次来到
这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
她说得没错,我在这密室门前便已觉得有异,黑暗中那种从冥冥中而来的威慑感不
存在了,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精神原子弹增添了自身胆气,而是密室中让人心慌不安的东
西已经消失了,难道那戴着面具的女尸已经不在了?
不明真相的忐忑比起直接的威胁更让人感到心中不安,与其在门前乱猜,不如眼见
为实,进去看个真切。想到此处,我们三人对着室内叫了几声老羊皮的名字,见无半点
回应,便紧紧靠在一起进了密室,用工兵照明筒四下里一照,依然是狼藉满地,枯死的
尸参和那些腐尸堆了遍地,再往里面一看,我们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事情出人意料,那头戴面具的巫女尸体依然平静地躺在石桌上,不过这次再看到它
,就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它与这研究所中的其余死者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没了灵魂的
躯壳,室中那层好似阴魂萦绕的威胁已经荡然无存。
在我们过于疲劳而睡着的时候,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变化。我带着胖子和丁思甜再
看其余的地方,密室里也没有老羊发的身影,那身穿黑衣腰系红绦腐烂发白的羊二蛋,
却还平放在地上。胖子自作聪明地猜道:“老羊皮可能害怕开他的说理斗争大会,结果
脚底板抹油——溜了,我看最有可能逃到国境线去投靠苏修吃奶油面包去了。”
我摇头道:“不可能,要是想投敌叛变,他就不会再来这间密室了。咱们离开的时
侯,我明明记得把那口黄大仙的箱子踢到了角落里,但你们看看,那铜箱怎么不见了?
一定是老羊皮又回来把它取走了。”
丁思甜担心地问:“老羊皮爷爷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现在又到哪去了。”
我说:“也许那口招魂箱的事情,他对咱们还有所隐瞒……”说到这,我突然想到
,这密室中突然没有了那鬼气森森的感觉,很可能是因为那口黄皮子铜箱不在了。也许
从一开始我们就在主观上盲目地作了错误的判断,因为看到这密室中的女尸,又感觉到
这里好像有亡灵在徘徊游荡,然而实际上那种令人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的阴寒之气,都
是来源于刻有黄皮子头的铜箱,那铜箱被老羊皮取走了,所以这密室中没有了那股幽冥
无形的气氛。
到目前为止,我们尚且不能很得知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似乎是凶非吉,
想不出老羊皮的动机何在,难道这密室里的尸体根本不是羊二蛋,否则老羊皮怎会丢下
他不管?姑且不论老羊皮意欲何为,他现在都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不确定因素。
我对胖子和丁思甜说:“现在不知老羊皮的去向,百眼窟地形复杂,危机四伏,只
凭咱们三人,想找他简直是大海捞针,先撤出去再商量办法。”
胖子说:“临走前给这来把火,免得留祸患。”他对放火的勾当情有独钟,也不等
别人同意,说完就去找火头。这密室中有的是木板木条。他址了块盖东西用的白布,找
了些酒精倒上,立时便点起火来。
我心想烧了也好,尘归尘,土归土,留下百年不腐的尸身,未必是死者所愿,烧化
形骸,免得再让它们留着出丑了。见到火势渐增,我们不得不开始退出密室,经过那具
女尸近前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好奇心,心想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我倒要瞧瞧死人
为什么要戴面具。于是用康熙宝刀挑下了罩在女尸脸上的面具,谁知这尸体竟然没有脸
,面具下的人脸被挖了一个大洞,显得异常恐怖。
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可怕,这时丁思甜见我在后面磨蹭,便回过头来看我。我赶紧
对她说别回头,可话说完了,她也见到了那女尸脸上的窟隆被骇得愣在当场。
我心中忽然一动,这没脸的女尸可能大有蹊跷,但已不及再去观看,肆虐的火舌已
将那巫女的尸体吞噬,其实说是尸体,却仅仅是具人皮躯壳,眨眼间便被焚成了灰烬,
只有那金属的面具在火中发着金红色的奇异光彩。
想不到火势蔓延,烧得好生剧烈,地下通道里浓烟涌动,我和胖子拉住吓坏了的丁
思甜,三人冒烟突火夺路离开,直到返回地面楼门前,这才停住脚步,商量下一步该当
何去何从。
我刚刚跑得太急,肩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我捂着伤口对胖子等人说:
“在东北黄皮子庙底下,埋着两具用人皮为衣的黄鼠狼,死人被掏空了的躯壳就像是口
人皮棺材。我刚刚看见那巫女的尸体里面也是空的,面具后可能是给老黄皮子待的地方
,它躲在人皮里面装神弄鬼蛊惑人心,那所谓的巫女可能就是这么回事。看来在大兴安
岭团山子的黄皮子坟,几乎就是完全效仿这百眼窟的复制品,只不过规模形势都小了许
多。”
胖子恍然大悟:“原来团山子那鬼衙门是仿造的赝品,这百眼窟才是那条通往阴间
的入口?咱是不是再放一把烧山的火,毁掉那个出口,免得里面的冤魂饿鬼爬出来企图
夺权变天,再将广大劳动人民置身于火坑之中。”
在东北的民间传说中,有石兽耸立的山上洞窟密布,其深处便是通往冥府的门户,
人死之后,一缕阴魂不散,都要奔那个去处。那是死人的世界,里面城池楼阁都与人间
无异,只不过是死人的世界,不属于活人。”
若说到世上有没有鬼,我最近的态度有些模糊,因为有些事情确实难以理解,不过
说到楼阁宫殿重重的阴曹地府,便绝对不肯相信,听到胖子如此说,我骂道: “胡说
八道,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哪有什么通往阴间的大门。所谓的鬼衙门,只不过是个群
葬的大墓穴,里面埋的死人多了,便被越传越邪,说成了是亡灵聚集的阴世。”
丁思甜说:“我小时侯听外婆讲过许多水陆图里的故事,在阴曹地府里有很多酷刑
,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小媳妇,被小鬼们将下半身塞进石磨的磨眼里,碾成了肉浆和血沫
,有条黑狗在磨边舔血,没被舔净的碎肉淌进一个瓦盆里,在来世都要变成蛆虫蚊蝇让
世人拍打,而被磨了一半的那个小媳妇上半身竟然还活着。听我外婆说,对长辈不孝顺
的女人在死后就会落得这种下场,当时真把我吓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那种阴曹地府
简直太可怕了,但愿老羊皮爷爷没跑进后山的鬼衙门。”
胖子说:“思甜你怎么越变越胆小了,就算世上真有阴曹地府,咱们革命唯物主义
者去到那也是族旗十万斩阎罗,给他牛头马面挨个贴大字报,揪斗阎王老子。”
我看看四周雾气不聚,天色发暗,眼看天又些黑了,我们离开牧场已经整整两天一
夜了,也不知倪首长是否派人出来找寻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找到老羊皮,要不然都没法
跟牧区的人交代,便打断胖子的话说:“行了行了,你还没贴够大字报?我看什么鬼衙
门或是什么鬼门关,都跟咱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关系,不过眼下咱们不得不到后山的洞窟
里去一趟,因为老羊皮已经进了后山了,如果说那鬼衙门真是通往阴间的入口,老羊皮
现在怕是已经踏入这条冥途了。”
在楼门前地面的泥土上,有一道延伸向后山的痕迹,是有人拖拽东西留下的。百眼
窟有着风水一道中罕见的自然环境,本来草原荒漠上昼夜温差极大,但这里却并不明显
,气温和湿度都较高,另外土壤中的特殊成分,对尸体有种天然的保存作用,大部分死
者尸身上都化出鸟羽般的尸毛,全世界未必能再找出第二个这样的地方了。
正是由于土壤独特,土粒的间隙较大,所以土质较为松散绵软,使得地面上那条拖
痕十分明显。我们第一次到研究所主楼的时侯,还没有见到这条痕迹,不用问,肯定是
老羊皮把黄皮子铜箱拖进了山里,虽然那口铜箱不大,但要长时间抱着走还是会很吃力
,他是连拖带拽,拖着钢箱进了藏尸洞了,天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丁思甜凡事都往好处想,她认为也许老羊皮是想找地方毁掉那危险的招魂箱,免得
留在世上为患。我在看到老羊皮之前,难作定论,只说但愿如此吧,随后三人便寻着那
条痕迹追踪上山。
我和胖子手上麻痒的感觉渐渐难忍,但又不敢去挠,一碰就流清水,疼得连连吸气
。我怕丁思甜担心或是怪她自己连累了我们,所以也没敢把身上中了毒的这件事对她说
,只好强行忍耐,但实在说不好以这种状况,还能坚持到几时。
不过最让我欣慰的是总算把丁思甜的命救回来了,看她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许多,我
心头的压力也减去了不少,抖擞精神走进了研究楼后的那道山丘。这山坡不知是塌方还
是人工爆破作业的原因,呈现出山体一个截面,山腹中大大小小的窟隆全都暴露无疑,
有巨大石人石兽拱持着的洞口,在众多洞窟中最是硕大,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口,想进到
深处,这巨口般的洞窟便是唯一的通道。
我们互相搀扶着摸去洞内,里面鬼火磷光闪烁,景物依稀可见,倒也并非一片漆黑
。这洞内没有岔路,极高极阔,石壁阴凉,洞内最深处恶风盈鼓,使人发毛。在大约两
百步开外,是一片有四五个足球场大小的阶梯形深窟,四周方形的土台层层向下,呈倒
金字塔形,以里面残留的各种工具和照明设施来判断,这是一处规模庞大的挖掘作业现
场,不过这区域实在太大了。我正发愁怎么才能追踪老羊皮留下的踪迹,忽然跟在旁边
的丁思甜身子一晃,呕出一口黑血,瘫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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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阎罗殿
丁思甜忽然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我和胖子心中慌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扶她靠墙
坐下,本以为她所中的蚺毒已被守宫香压制住了,谁料到却又呕出黑血。我心中十分不
安,猜想是不是用药过了量?还是根本就没有起到解毒作用,仅仅把毒性发作的时间延
缓了?
而丁思甜却挣扎着要站起来继续去找老羊皮:“没关系……我只是心口有点发闷,
吐了这口血倒是觉得舒服了些,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八一,你跟小胖到底给我吃的是
什么解毒药?我怎么觉得嘴里的昧道……”说着话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往前走。
我见她勉强支撑,眼下难以判断她的身体状况,可呕出黑血绝非善状,不过丁思甜
十分固执,我只好扶着她继续往前走,被她问到给她吃的究竟是什么解药,自然不敢实
话告诉她吃的是大守宫标本身上的肉疙瘩,只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是药都有三分毒
。药嘛,当然不如水果糖好吃,而且这研究所荒废了许多年,仓库里储存的药物虽然没
有变质,但难免会有些异昧,等咱们回到牧区,我再给你讲讲这解毒剂的来历,保证让
你会觉得有趣。”
胖子说“没错,向毛主席保证你会觉得有趣,所以你听老胡讲解药的故事之前,最
好再温习一遍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
我瞪了胖子一眼,幸亏丁思甜没听太明白,还以为胖子是让她学习保尔·柯察金面
对病魔的顽强毅力,也没再多向。我见她面如金纸,走路十分吃力,但我知道就算劝她
留在山洞外边等候也是枉然,这个女孩性格太倔强了,认准了一件事绝不会轻易回头,
于是我只好让胖子把她背了,三人再向这洞窟深处走,找寻失踪了的老羊皮。
山腹里到处都有闪烁不定的光亮,似鬼火、似矿石,借着这许多繁星般的亮光,我
们可以大致上看出这巨大挖掘场的轮廓。被层层挖开的地面呈阶梯形分布,在外边难以
看清最深处有什么,只是靠上面的每一层黄土中都露出一些死尸的肢体,有的露出半个
脑袋,有的露出一条胳膊,都是尚未从土中掘出,几乎全部羽化,个个尸毛盈动,好像
随时都会从土中爬出来,观其一角,已可想象这块挖掘场以前就是一个万人坑,埋了不
知有多少古尸。
大概风水一道中所谓的“龟眠之地”便是此处了,特殊的土壤成分使尸体产生了一
种类似羽化的状态,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羽化又未能仙解升天,这么多人死后都被诚心
诚意地埋葬在这藏尸洞里,恐怕也是出于古代人对生死规律的理解和恐惧,他们无法接
受人只能活一次的事实,希望在死后生命以其他的形式得以延续,所以这才有了冥府阴
间之类的传说,倘若人死后真有亡灵,看到自己的尸体变成这般古怪的模样,被人挖来
掘去毫不尊重,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尸体男女老少皆有,装束诡异,都属我们前所未见。今天已经看见了太多奇形怪状
的尸体,本来我们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可站在万人藏尸的封土挖掘场前,看着那层层
叠叠不计其数的僵尸,还是有些胆颤心惊,难怪说这鬼衙门里是十八层地狱,活人到了
这便吓也要被活活吓死了。
这全是死尸的大山洞里,除了我们三人之外,根本就没有半个活人的影子,天晓得
老羊皮拖着那口铜箱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们估计老羊皮去这死人成堆的黄士坑里没什
么意义,很可能是沿着山洞往更深处走了,便顺着挖掘场边缘的过道,继续往里面走,
路上一边焦急地四处打量,一边招呼着老羊皮的名字,让他赶快回来。
胖子见始终不见人影,心中越发焦躁,他从主观上始终认为老羊皮是投敌叛国了,
这山洞是南北走向,往北走过一片高原,就是国境线了,于是他问我要不要采取政治攻
势,通过喊话宣传来瓦解老羊皮的心理,我心想这山洞实在太大了,我们盲人骑瞎马般
地找过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就依胖子所说,先喊话,老羊皮要是躲在附近,也许能劝得
他回心转意从洞里出来,便点头同意了。
当下胖子就对着洞窟深处大叫:“我说老羊皮,倒斗的也是凭手艺吃饭,跟咱们是
人民内部矛盾啊,你干万不要妄想投靠苏修,做出自绝于人民的糊涂事啊,那是死路一
条呀……勃日列夫背叛了马克思主义,背叛了列宁主义,也背叛了十月革命,莫斯科在
伤心地流泪,无名英雄纪念碑也在流泪……你不要为了两块奶油面包就一错到底,站错
了队不要紧,你再站过来就是了嘛……”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拦住胖子,这都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水平实在太低了,
我正想替他接着对老羊皮宣传政策,却被丁思甜一把拽住,她指着脚下说,“你们看这
有条下去的路,上面也有拖拽重物留下的新鲜痕迹,老羊皮爷爷是不是从这下到挖掘场
深处去了?”
我低头一看,确如丁思甜所言,挖掘场每个角落,都有平缓的石坡,七扭八拐地延
伸到深处,石坡都是条石铺成,可能以前也是埋在土里,每掩埋一层尸体就盖住一段,
后来又都被日本人挖了出来,土层中散落的碎土泥石垫满了这条坡道,碎土上留有拖拽
东西的痕迹,山洞内恶风呼啸,凉飕飕的空气十分通畅,如果坡道上的痕迹是很早之前
留下,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清晰,说明老羊皮很可能下去没多久。
我们三人都急于把老羊皮找回来,然后尽快离开这噩梦般的百眼窟,见终于有了线
索,都打起精神,觅着石路走了下去。这时与在坑外看这藏尸洞的感觉又不一样,渐行
渐低,几乎是紧贴黄土截面的尸骸前进,那石道偏又好生狭窄,身体不时蹭到从土里支
棱出来的死人胳膊手脚,冰冷而没有生气的触感让人的神经更加紧张。
即使又是恐惧又是疲惫,但没人提出放弃,都硬着头皮往下走,胖子胸前挂着工兵
照明简在前边探路,三人手拉着手缓缓从盘陀般的石道上往下一步一蹭,眼看向下而行
,中间这段路越走越黑暗,最深处则像是一张巨大的怪嘴,看上去灰蒙蒙的一片朦胧不
清,但并不是一片漆黑,显得十分不寻常,胖子就对我们说:“这埋死人的大土坑怎么
有这老深,你们说这底下最深处会有什么东西?”
丁思甜说:“不是士坑,这里埋了如此多的尸首,下面恐怕还是无数的尸首,这里
根本就是一座埋了上万人的大坟墓啊,不知道老羊皮爷爷到这座大坟深处要做什么……
”说完她不禁又替老羊皮担心起来,想要加快脚步,但腿脚虚弱不听使唤,要不是被我
和胖子拉着,又险些跌倒。
我感觉到她手心里全是冷汗,知道她又是担心又是害伯,心想:“日本鬼子的这座
挖掘场显然是在不断往深处挖,难道这层层尸体下面还有重要的东西?莫非就是……”
我担心这座万人古冢下会是那传说中刮出焚风的地狱,不得不谨慎一些。于是让胖子和
丁思甜别着急,连耗子出洞都要先掐算掐算,所以咱们也得多加小心,走得慢些多动动
脑子,仔细看明这里的一切,万一遇到危险,也好进退有度。
丁思甜很同意我的观点,她问我:“你祖父以前好像是位风水先生,你跟他学了不
少杂学,这座大坟里的尸体都死而不腐,就是你所说的风水原因对吗?它们……应该不
会突然活过来吧?”
我知道她是绕着弯想让我给她找点不用害怕的理由,于是就对她说:“我爷爷那套
都是四旧,虽然最近几年我觉得他说的那些事有些道理,不过还是不能偏听偏信。”据
我所知,除丁风水原因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人死之后,受到细菌的作用,尸体通
常都要腐烂,但这种使死尸腐烂的细菌,需要生存在温度适宜,并且比较潮湿的环境里
,气候寒冷,或者天气干热,比如沙漠和雪山,都不会有这种细菌存在,所以沙漠的干
尸和雪山上的冰尸,都不会腐烂。
还有人为的因素,比如死者死后入敛,棺椁的木料厚实考究,材质坚密不透空气,
再在棺中放石灰和术炭等物防潮,形成一个干燥恒温的封闭空间,使得细菌不能活动,
棺中的尸体便不容易腐烂,也许会变作干尸,甚至连水分都依然存在的湿尸。除此以外
,还有一些特例,比如死于霍乱,或生前饱受疾病折磨在临死前身体中的大部分水分都
已失去,死后就会很快变为干尸,不易腐散消解。干尸的形状干瘪,重量比新死者轻一
半以上,皮肤起皱收缩,一般呈黑色和淡褐色,毛发和指甲还有可能继续生长。
最罕见的要属尸蜡,比如肥胖或多脂肪的尸体,被丢到河中或者埋在盐碱地里,就
容易在尸体表面形成尸蜡,使死尸不腐不烂,因为在水流中,尸体产生的腐败物都会被
水冲掉,腐败的细菌也会被水带走,尸体里面的脂肪就会变成像肥皂一样的东西,又滑
又腻,称作“尸蜡”,如果盐碱侵入尸体,也会产生这种滑腻的尸膏,尸体被尸蜡裹住
,所以不容易发生腐烂。
我上中学的时侯参观过一次公安局办的尸体标本展览,当时作为一种破除迷信的科
普知识教育,是跟我祖父胡国华一起看的。他说这展览虽然够科普也很有道理,但是不
全面,世界上人死后不腐的原因太多了,不是这样一个小型展览就能全部囊括的,不过
我祖父口中那些特殊之事,我自然不敢对丁思甜讲,只把那次科普展览的记亿,照葫芦
画瓢地给她讲了一些,让她不必再去担心坟里的死人会诈尸。
不过一个想象力正常的人,很容易对听到的事情产生联想,越往科学上说,大伙就
越会联想到一些封建迷信的传说,特别是胖子不合时宜地一口一个“鬼”,总叨咕这鬼
衙门传得那么邪性,现在走在深处也没觉得怎样,更不见有个鬼影,不就是长了毛的死
尸扎堆吗?有他妈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在焚尸间里疑神疑鬼的还以为那里关着个幽灵,
实际上是老黄皮子捣鬼,看来鬼由心生,庸人自扰。咱们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的
头脑,太不应该相信那套唯心主义理论了,这是耻辱,是全世界唯物主义者的耻辱!可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呢?看来历史的教训并非从来都让后人引以为戒,这是阶
级斗争的客观规律,而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在胖子给自已找借口开脱的啰唆中,我们已绕着圈走到了盘旋而落的石道尽头,这
里有一个洞口,以白色的圆形碎石堆砌封堵,上面贴了许多东洋鬼画符。日本鬼子疑心
这百眼窟闹鬼,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压鬼符,包括那焚化炉奇特的构造,都是出于辟邪
的目的,不过所谓的闹鬼,也许只是闹黄皮子。
眼前这道碎石墙已经被人扒了开来,很大的洞口暴露在我们面前,里面冒着灰蒙蒙
的亮光,本以为这大坟茔已是最底层了,谁会想到下面还有更深的空间,我们没敢直接
进去,在洞口喊了老羊皮几声,见不得回应,只好决定再往深处走,就不信这洞穴不见
底。
胖子仍然当先开道,他拎着康熙宝刀,一边招呼着老羊皮的名字,一边深一脚浅一
脚地往里走,我扶着丁思甜跟在他后边。走了二十几步,胖子忽然停下,神色慌张地低
声对我们说:“老胡、思甜,刚你们俩谁说没鬼来着?太不负责任了,你们看前边……
那……那些都是什么?”
我走上几步,往前一看,也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了,暗道不好,这么大一片古老
的楼台殿阁,这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方?而且那些古老的建筑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莫非是误入阎罗殿了?
第四十六章 金井
这并不长的地洞出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落水桥,桥下有阴河滚滚流动,过了这天
然石桥,前边地势豁然开朗,不知是什么光源,发山灰蒙蒙的亮光,朦胧的光线中一片
片古老的建筑群,一时难以分辨其规模布局。我们也看不出那些房屋殿堂是哪朝哪代的
古物,只知道那雕梁画柱的造型都古老异常,难以想象这百眼窟里何以埋着这样一片古
代殿阁。
这片古典阴森的屋舍堂宇中,似乎有许多黑影来回走动,人声嘈杂远近相闻,虽然
建筑古老,但丝毫不见古旧破败之状,好像至今还有人在里居住生活。我们三人看得目
瞪口呆,难道真的进了死人亡灵汇聚的阴间?甚至开始怀疑目已是活着还是早已死了,
否则怎会见到这地府般的景象?
我看石桥下有水,赶紧蹲下掏了几捧凉水泼到自己脸上,地下水凉得刺骨,确实不
是在梦中游荡,眼前的这一幕都是真真切切的。
胖子和丁思甜也学着我的样子用凉水洗了把脸,胖子说:“这落水桥让我想起远在
福建的家了。我们那边的山洞里也有这样一个被地下瀑布冲击成的天然石桥洞,老乡们
都管它叫仙人桥,可当年老胡却妖言惑众,愣说那桥是神仙撒尿滋出来……前边像是座
阴曹地府,一旦走进去,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家看看那仙人桥,咱们就作好
到阴间给牛头马面贴大字报的精神准备吧。”
我看丁思甜脸上也是神色黯然,可能她听胖子一提回家,同样想起了她的故乡北京
。那时我并不知道人们在巨大的压力下,常常会对从小长大的故乡产生无比的眷恋,我
望着洞窟深处那片灰蒙蒙的,叹了口气对丁思甜和胖子说:“哪还有家啊,咱们的父母
不是被审查隔离了,就是被安排靠边站了,家里房子都给封了,既然革命者以天下为己
任,以后就四海为家吧……”说到这我心中一股莫名之火上撞,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招
呼胖子和丁思甜:“帝修反都被咱们彻底埋葬了,还怕他什么阴曹地府和阎王老子!既
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找到老羊皮就绝不回头,我看咱们直接过去就是,倒要看看这
鬼城里有什么名堂。”
我们三人被凉水一激,都觉得精神了许多,口里唱着集中火力打黑帮的斗争歌曲,
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片灰色的阴影中。山洞四壁鬼火飘荡,那鬼火其实就是磷火,一旦有
活人阳气接近,一团团绿幽幽的火球就随着人踪忽明忽灭。我们仗着心中一股战天斗地
的悲壮之情,才敢往深处走,可随着离那云烟缭绕的城池越近,便越是觉得脚底下发软
,好像踩了棉花套,忽深忽浅,想立足站稳都觉得吃力。
我暗骂自己没用,怎么走着走着脚都吓软了,将来真在解放全人类的第三次世界大
战战场上与敌刺刀见红,还不得吓尿裤子?
这时一团灰扑扑的人影直奔着我们飘了过来,三人大吃一惊,赶紧一步三晃地躲在
一旁,洞口处一阵阴风吹来,那人影立即闪进黑暗的地下不见了,怪风卷处,原本灯光
人影闪动的大片建筑,在一瞬间忽然万象俱无,只剩下岩缝间无数鬼火闪动,我们大为
惊奇:“见了鬼市了?”胖子挥着胳膊在那人影消失的地方摸了半天,奇道:“怎么钻
土里去了?”
我觉得脚底下越发没根,赶紧拉着了思甜和胖子靠在石壁山,这才发现还不是因为
恐惧而脚软,而是地面并不平整,一走动就会踩到好多圆弧形的石头,很容易失去重心
。山洞的地面都被一层轻烟遮蔽,每一脚都是陷入其中,看不出脚底下踩的究竟是什么
东西,我伸手去摸地面,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丁思甜紧张地问我地面上有什么,是不是死人的脑瓜骨,我说死人脑袋哪有这么大
,这倒像是倒扣在地上的锅底,摸起来还挺光滑,说着话我摸到缝隙处,单手一用力,
竟然把地面上一大块凸出物揭了起来。
在一股刺鼻的烟尘和恶臭中仔细一看,原来被我揭起来的是一大块巨大的龟壳,壳
中还有老龟的遗骸,皆已羽化,看来这山洞的地下不知摞了多少这样的龟骨,胖子和丁
思甜都莫名其妙,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我却恍然大悟:“这是龟眠地,真正的龟眠地,是海中老龟自知命不久长之时爬上
陆地埋骨的场所,和《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中所描述的完全一样。上层洞穴埋的那些
死尸,一定是想借龟眠宝地的灵气羽化飞升。
丁思甜问我:“那这是阴曹地府?”我摇了摇头,我所知极为有限,谁又知道古代
人是怎么想的。不过据说沿海地区有种传说,鼋入海化而为蜃,万年老鼋从陆地爬入大
海,就会失去形体,化为海螫蜃楼的幻气,在海中看到一座并不存在的仙山,实际上是
鼋遇海气所化而生成的海市奇观。巨鼋生前见到的景象,在海中产生了这种难以琢磨的
海气,但在青乌术中,却说其实海里没有鼋,其想说明的意思,大概是指海中太阴之气
与鼋鳌鱼龙等灵物相通。
在海中生活了千年万年的老龟,其龟甲形骸中都带有大量海气,所以群龟埋骨之地
,必常有海气幻布。我们看到的那片灰蒙蒙的建筑,极有可能是群龟在海中的聚居之地
。我估计那些埋在这里的死人,以及鬼衙门的民间传说,八成是把龟骨中海气浮动产生
的幻布之象当作阴间了。
那时候我对青乌所知只是皮毛,是在山里闲着没事乱翻《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
加上以前总听我祖父胡国华说这些故事,才多少知道一些,具体理论我根本就没掌握,
反正说出大概来,胖子和丁思甜也听不明白,我们只好把这事先放下不管,继续在这鬼
影幢幢的大山洞里搜寻老羊皮。
再往里走,山洞就已到底了,地面头顶乳石林立,轻烟缭绕,这里有个大石床,石
床下有许多小小的石头棺材,每一口都是人形,长不到半米,东倒西歪的放得非常散乱
。上面刻着不同的男女人物,表情虽然生动,面目却让人觉得十分可憎。胖子看得心烦
,一脚踢翻了一口小石头棺材,那口石棺早就被人撬开了,复又合上,盖得也不严密,
被胖子一踹,石棺倾倒,里面的东西滚在地上,一看竟是只死黄皮子,胖子不由得连骂
晦气。
我发现这石台上刻着许多戴面具的女子占卜行巫的场面,有很多人虔诚地顶礼膜拜
,我提醒胖子别乱动,这地方可能就是摆那戴面具巫女尸体的,不过也许说它是尸体并
不太恰当,那女人被掏空的躯体,应该是神棍们以黄皮子来盅惑人心的道具。在密室中
第一次看到巫女尸壳的心慌不安之感,好像这会儿又出现了,也许离老羊皮和那口铜箱
子已经不远了。
我正同胖子说话的工夫,丁思甜转到石台对面,忽然轻呼一声,我赶紧过去一看,
老羊皮抱着那口铜箱昏倒在石台后面。扁平长方的石台像是个盖子,已被他推开了一道
缺口,下面露出一个地穴,里面是巨砖,砖上有黑色的龙形标记,龙体浑然简约,要不
是有爪子,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泥鳅。我见其中有异,特地仔细看了几眼,砖上的龙形
记号,形态几乎完全一样,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些龙都没有眼睛。常言道“画龙须点睛”
,龙无目岂不是成了瞎龙?这地穴里也有一层层的龟骨,似乎是风水阴穴中的一口“金
井”,用来凝聚地脉中的生气,不知画龙何意?我猜想这墙上的龙都没有眼,是不是日
本鬼子干的?不过看那些痕迹却又不像,没有被人为刮去的迹象。
我见那古怪的铜箱子终于没被打开,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三人过去把老羊皮搀扶起
来,一通揉胸捶背,又连声呼唤,才把老羊皮弄醒,原来他推开这石板的时侯,被下面
沉积的阴晦之气冲撞,才昏倒在地,幸亏是古坟墓中的金井,里面的气体虽然沉积多年
,却是一股风水宝地的生气,否则要是被尸气冲了,三魂至少去掉两魄。
老羊皮定了定神,还没搞明白我们三人是怎么找到他的。我虽然也有许多话要问他
,但见洞中阴风时有时无,没风的时候那朦朦胧胧的房舍宅宇又现出形状,影影绰绰之
际鬼氛陡增,看来此地不宜久留,不是讲话的所在,所以我便想带着大伙赶紧离开。可
老羊皮目光散乱,盯着地上的那口铜箱:“快把那铜匣匣放进金井里……”他反反复复
,颠过来倒过去,只是对我们说这一句话。
胖子和丁思甜都望着我,我知道他们俩在等我拿主意,要不要按照老羊皮的话去做
?我心想这祸害肯定不能带回牧区,抛到金井里也好。由于急于离开,也没怎么细想,
就点头同意了。我正要动手,却被胖子抢先了一步,他过去想把那口铜箱抱起来扔进地
穴,可不料那铜箱年代太久,古老脆弱,铜性都被水士蒸淘殆尽了,又被老羊皮半拖半
拽地走了一路,胖子刚搬离地面,铜箱的盖子和箱体就离骨了,里面装的东西“呼噜”
一声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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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水胆
被胖子抱起的铜箱离了骨,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在我们眼里这跟掉地上一颗原子弹没
什么区别,我的心都揪到了半空,脑子里一阵空曰,包括老羊皮在内,四个人都怔住了。
我们的目光都投向胖子脚下,只见残破的箱体中,掉出一只全身白毛的老黄皮子干
尸,比一般的黄皮子大出不是一点半点,那体形大得简直像头小号山羊,身上的白毛有
一指多长。它四爪蜷缩,抱着一个血卵般的东西,那肉卵长在了它的心窝子上,也不知
是个什么东西,肉色鲜红如血,让人一看就觉得心生惧意,血卵中仿佛汇聚了无数亡魂
的怨憎之意。
不等我们回过神来,那老黄皮子怀中的血卵被风一吹,竟然缓缓蠕动,它全身的尸
毛里,攒聚了无数僵如细碎纸片的白虱,这种僵尸上生的肉虱专吸活人阳气,也是见风
就动,眨眼的工夫已经散得满洞皆是。我们立刻被冰屑般的肉虱包围,我叫声不好,研
究所里的人大概都是被这东西咬死的,好像没人能够幸免于难。
形势在一瞬间急转直下,几分钟之内我们就会被成群的肉虱咬死,这东西不吸血而
专吸活人的生气,而且连帆布都能钻透,来得又极快,真是防不胜防。我用衣服包住脑
袋,对众人叫道,“逃吧,快往落水桥那边跑!”如果能够跳进水里,借水流冲刷,或
许还能有一线希望活下去,站在旱地上很快就会成为藏尸洞里多余的尸体。
最近的经历使胖子恨极了黄鼠狼,似乎忘了那铜箱里的老黄皮子早已不知死去多少
年了,恨恨地骂道:“死也要他娘的拉上这老黄皮子给我垫背!”不顾身上被白虱咬得
钻心,抬脚就踩破了老黄鼠狼胸口上生的血瘤,恶臭的浓皿四溅,黄皮子尸体上寄生的
白虱失去了宿主,顿时四处散开,不过围在我们身上的那些还是在照死里吸着活人生气。
我本想带这众人逃向落水桥,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估计逃不到一半就得被活活咬
死。全身疼得像是被无数钢针抽取骨髓,每疼一阵活力就跟着减少一分,全身委顿,就
要跌倒在地,由于疼痛难忍,只好在地上来回滚动,想蹭掉身上的白虱。
这时老羊皮吼了一声:“进金井能活命!”我们也顾不上多想他唱的是哪出,反正
有病乱投医,眼下有什么救命稻草都要先抓上一把试试,而且他好像对这里的事情十分
了解,按他说的做也许还能有活路。
那砖上满是瞎龙的地穴就在身边,四人争先恐后地跳了下去,井中鬼火更多,井壁
上都是龙砖,而底部并没有水,在磷光中金井的底下有许多半透明的凹凸物体,触手光
滑温暖,像是某种石头,有的已经被敲破了,有的还保存完好,下面像是有清水在流动
。坟下的金井不深,但跌下去也摔得不轻,我滚倒布井底,转头一看,丁思甜跌在身旁
,她的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在成群白虱的咬噬下落入井中后,立刻就不能动弹了。我想
去拽她往里逃,但眼前阵阵发黑,想伸手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胖子仗着皮糙肉厚还比较抗咬,一边疼得哇哇大叫,一边一手一个拽住我和丁思甜
的衣领,用力往后拽了两步,紧跟着也扑倒在地,这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喉
咙里呵呵作响,着地滚动挣扎。
从那老黄皮子的铜棺破裂,直到我们被咬得快要不能动弹了,前后不过一两分钟,
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到绝望,脑中就逐渐变得麻木了,人活着全凭一口气,所谓精、气、
神,活人体内生气一散,也就行将就木了。
我和胖子身上本就中了尸毒,早就有了死在此地的精神准备,但谁也不肯提起,怕
让老羊皮和丁思甜知道了难过,在此之前我和胖子认为如果万一我们毒发死了,却能把
老羊皮和丁思甜救出去,也算没白死。在死前回首往事,不会因为没救出目已的战友而
感到碌碌无为和不安了,能死得问心无愧,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老马了。
不料丁思甜身上的毒性似乎并未除尽,而老羊皮又跑到了这龟眠地的最深处,不但
没能把他们两人带回牧区,到头来大伙反倒要一起在这鬼地方,以最残酷的方式结束生
命,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脑子里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心里那股不甘却依然强烈,死在这怎么能闭得上眼,在
万针攒刺的痛苦中,手指抓挠着地面把指甲都掀翻了,但毫无办法,既不能减缓身上的
痛楚,也不能逃出升天。
耳中也只剩下同伴们不堪忍受的哀嚎,这声音比杀猪的惨叫还要难听,是种发自肺
腑由内而外的痛苦卡在嗓子眼里,难以宣泄而产生的动静。每一秒都过得异样漫长,就
在我已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只盼着死神尽快到来,早点结束我们在这地狱里受刑般的煎
熬,却听老羊皮嘴里呼呼喘着粗气,用手划拉到跟我们一同掉入井里的康熙宝刀,对着
头顶那半透明的石头猛戳。
我以为他是疼疯了,心想你还不如把刀给我,让我抹了脖子,死得还能痛快点,于
是我伸着下凭空乱抓,想把长刀抢过来自杀,不料一伸手忽然感到一阵清凉,原来老羊
皮用长刀戳破了头顶一片朦胧透明的石壳,里面大量清水涌比,那水如同观音菩萨仙瓶
里的玉露,碰到身上疼痛立止。
手臂上清凉之感传来,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大脑也从半麻木的状态下清醒了许多,
我立刻醒悟,这不是一般的水,老羊皮让我们逃进金井,是因为这井里有“水胆”,那
时我虽然知道金井是风水中生气凝聚之地,水为生象,所以金井有生水者为贵,可我还
无法解释这生水化为水胆是什么原理。
后来我参军做了工程兵,对地质矿物的事了解多了,才知道世上有种矿石叫作“水
胆玛瑙”,玛瑙是石英隐晶质矿物的一种,质地脆而硬,摩氏硬度为7,非常耐磨,有
蜡状光泽,呈半透明状,是一种古火山活动的产物,是种化学成分为二氧化硅的隐晶质
集合体。二氧化硅胶体在凝结时包住一股高温产生的水蒸气,在冷凝后化为液态水,这
股清水就永远地留在了玛瑙之中,全是一亿多年前的纯净水。
龟眠地下的金井中就有类似于水胆玛瑙的矿层,不过并非就是水胆玛瑙,只是近似
,晶层更薄更脆,尤其是金井下这层薄薄的矿层里,所储藏的是罕见的生气凝结之水,
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水,可去百毒,除百病,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倭国人从这挖走了不少
储有金井生水的矿体,但可能是由于这种东西不能再生,而且存世量太过稀少,他们还
想留下一些原样进行研究,所以才剩下这些,也就是这井中最后残存的生水救了我们的
性命。
老羊皮把长刀乱戳,矿脉中藏着的玉液全部淌了出来,把井穴淹没了半米多深,我
们死中得活,泡在水中依着井壁,想起这番经历,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这一个来回
不过两三分钟,却好像已经是天荒地老。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相对论,人生中幸福的时光
再漫长也会觉得短暂,痛苦的时间再短暂也会觉得漫长。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我们不仅当时被这股生气凝结之水救了命,古人所说的“名山
大川,和气相向,则生玉髓,食之能得不死”,这龙吐天浆般的生水虽然并非能使人长
生不死,但确是能解千百种奇毒,有起死回生之力。
我和胖子、丁思甜身上的蚺毒尸毒,在不知不觉之中也都被除尽了,也许是命不该
绝,也许这是只属于无产阶级的奇迹,但当时已经彻底蒙了,半天还没明白过来这一切
是怎么发生的。只见那些虱子都附在水面上,个个胀得圆滚滚的,白花花漂了一片,足
有数万,我捏起几个看了看,那白虱全身透明如雪,体圆而扁平,身上全是透明的硬毛
,腹部肥大,六足乱蹬,用指甲一掐就是一股黑水。
老羊皮突然开口告诉我们,他以前做盗墓贼的时候,曾听说过有这种僵尸上生的蜰
虱,想不到世上真有此物,要不是金井中有水胆救命,现在大伙已经死了多时了。这种
蜰虱其实根本就不是活物,那老黄皮子生前炼出了大如血卵般的内丹,死后肉胆不化,
生出无数蜰虱,乃其精灵所结,如磁石中的子母珠,平时都如皮屑股依附在尸毛中,遇
生气而活,水火皆不能灭,专吸活人精魄,然后补于母珠当中。一具僵尸身上的蜰虱可
使方圆十几里内不剩半个活人,幸好胖子一脚踩破了那枚血卵,否则咱们虽有水胆保命
,黄皮子尸体中的蜰虱还会不断出现,直到把附近的活人魂魄吸净。恐怕这研究所里的
人对此没有防备,才全部丢了性命,还是主席的知青命大,老羊皮认为他是跟我们在一
起才捡了条命。这些蜰虫都吸饱了生水,但母珠已毁,过不了多久,它们也会干枯消散
,不会对活人再有什么威胁了。
我问老羊皮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越来越糊涂了,咱们经历了这些生死考验,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要死一起死,要活活一堆,没必要再隐瞒了。
老羊皮吃力地从水里站起来,他承认虽然大部分告诉给我们了,但里面确有隐情,
现在还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可能这金井也不安全,得赶紧离开,等出去之后,再说不
迟。
众人被这水胆里的清水一浸,虽然全身上下冷得直打颤,但伤口却都不疼了,身上
又有了几分力气,此时听老羊皮说这里还有危险,便像落汤鸡一样从水里爬出金井,打
算回那研究所的楼房里寻几件干爽的衣服换上,要不然这样也回不了家。刚刚走到那地
面布满龟骨的洞里,便听前方恶风不善,一大片一大片黑灰从眼前飘过,拿手一抓,全
是死人体内的油膏。
第四十八章 舌漏
从藏尸洞外传来的恶风之声,卷集着天地间的鬼哭狼嚎,犹如龙吟长谷,震得洞壁
一阵阵发颤,成片的黑尘在空气中浮动,我们随手挥开扑向脸部的黑烟,觉得手指上滑
滑腻腻,都是滚热的油脂,也分辨不出是人脂还是牛油。
老羊皮大叫不好,妖龙要归巢了,被这阵黑风卷到,就像被焚尸炉的高温烧化,活
蹦乱跳的大活人在顷刻间就会变得灰飞烟灭。
我知道此事不是儿戏,脚下不停,催促众人快逃,这龟骨洞内地势一马平川,若被
那阵焚风堵在洞内,谁也别想活命,唯一的生路就是赶在那股无影无形的妖风出现之前
,逃进落水桥下的阴河里。这时谁还顾得上去想前因后果,身上能扔的东西全扔了,轻
装疾行。
洞口外万鬼夜哭的动静越来越大,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至桥边,顺着落水桥边
上光滑的岩石溜进冰凉刺骨的地下水中。那水却是不深,堪堪没至胸口,水底无眼的盲
鱼从身边溜过的感觉,好像是有许多冰凉滑腻的怪手在身上乱点,更是使人心悸。头上
则是一股无穷无尽的地狱业火呼啸燃烧,只要把脑袋露出水去,耳中就会听到凄厉的热
风呜咽划过。
我们伏在水中等了许久,落水桥上的洞穴处风声忽止,万籁俱寂,我们四个人从阴
河中湿淋淋地探出头来,直到确认真正安全了,才哆哆嗦嗦爬回桥上,冻得全身发颤,
上牙打着下牙,想说话都张不开嘴,只好摸索着出了洞口。外边那巨大的藏尸洞里,几
乎所有的尸体都被焚风吹化,成为了黑色的灰烬,这一点竟和那龟眠地的传说如出一辙
,埋在龟骨洞里的尸体最终全都羽化了,连点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我们原路返回,这时研究所地下的大火已经灭了,火势并未波及楼上几层,在楼上
的一间房子里,我们想扒几件死人穿的衣服换了,但觉得那衣服没法穿,只好作罢,就
于楼中点起一堆火来取暖。我们都被冻得面色惨白,嘴唇发青,想起这饮在百眼窟的经
历,真是不堪回首,尤其是老羊皮见他兄弟羊二蛋的尸体,已经同地下室里的许多死人
一并付之一炬。老羊皮在陕西老家历来都是土葬,临终后被一把黄土埋了躯体,才算是
对得起祖宗,“入土为安”的思想根深蒂固,此刻烟袋锅上挂着的半袋烟叶也湿透了,
离了烟草更是心神不宁,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实不知他心中正作何想。
胖子却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还劝大伙说, “怎么瞧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
没精打采的,咱们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这次不仅领略了大自然残酷无情的威力,也
在极大程度上磨练了目己的意志品质。这点小情况算什么,要知道,革命斗争的洪流才
刚刚开始啊,沧海横流,将来在战场上,方显咱们真正的英雄本色。”
我心绪繁乱,正低头想着心事,没去理会唱高调的胖子,只有丁思甜忙碌着给大伙
检查伤口,我肩上的伤口虽深,却所幸没伤到筋骨,只要没感染发炎,应该不会有什么
危险。倒是胖子脖子上被老羊皮咬掉一块肉,伤势不轻,身体动作一大,就会牵扯得伤
口往外渗血,可他黑熊股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也不把这些伤痛放在心上。
胖子发现丁思甜手掌上的伤口也未愈合,那还是在树洞子里夺刀时留下的,这一路
走来,反倒是四个人被困在树洞里,面对能使读心术的两只黄皮子之时,最为危险,现
在回想起来,要不是地形狭窄,坏境特殊,还真就得葬身在那老树洞里了。
胖子得理不饶人,他让老羊皮好好看看丁思甜手上的伤口,这么嫩这么美丽的一只
小手,被刀割得都快看见骨头了,这都是老羊皮干的好事,要是早点说出实话来,也不
至于让大伙差点搭上大好性命,可到现在为止,这个可恶的、伪装成贫下中农、满脸阶
级苦的老羊皮,似乎还有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没向大伙坦白,实在是可恼可恨,看来他是
铁了心要为地主阶级殉葬,有必要号召革命群众行动起来,对他召开说理斗争大会。
丁思甜不同意胖子的观点:“毛主席曾经反复强调,我们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
在真理面前要做到人人平等,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绝不要像军阀一样的武断和压迫人
民。我柑相信老羊皮爷爷有他的苦衷,而且小胖你别忘了,咱们的命也都是他救的。”
胖子对丁思甜说,“你说的那个原则只适用于人民内部矛盾,路线问题坚决没有调
和的余地,在敌我关系上咱们务必要明确立场,我看老羊皮就是居心叵测,谁知道他心
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变天账?”说完又转头问我:“老胡你也表个态,我说的在不在理?”
我对胖子和丁思甜说:“按说牛群跑丢了这件事跟我没关系,可这两天咱们出生入
死连眼都没眨一下,谁也没做缩头乌龟,这是为什么?我想就是因为咱们相信老羊皮是
三代赤贫,咱们知青是和贫下中农心连心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无产阶级,你们刚才说的
观点我都不同意,虽然我对老羊皮的阶级成分持保留意见,甚至还很怀疑他所作所为的
动机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也对小胖你刚才的过激举动做到万分紧张
、忧虑和不安,因为这不符合马列主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基本客观态度。”
胖子仍坚持要揪斗,叫道:“老胡,我操你二大爷,甭跟我提什么客观和态度,你
这是在搞赤裸裸的折衷主义!说了等于没说,我要你以一个革命军人后代的立场表明你
的态度!”
正在我们三人争执得不可开交之时,老羊皮忽道:“别争了,争个甚啊?我有些话
不是想瞒你们知青,是怕让组织上那位倪首长知道啊……”
这话好是出人意料,我们不知老羊皮怎么会突然扯上倪首长,莫非他也与这百眼窟
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一时都停下话头,让老羊皮把这件事说明白了,不然回去牧区,
被盘问起来,也确实没办法交代。
经老羊皮一说,原来他本没想对我们隐瞄什么事实,只是在那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的时代,就连他这种斗争觉悟和积极性不高的人,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讲,讲了就会成
为众矢之的,他所隐瞒的都是一些乡野之事,这种事被入乡随俗的知青知道了也没什么
,可万一传进革委会的耳朵里就麻烦了。
老羊皮之所以对百眼窟里的情形了如指掌,是因为他的兄弟羊二蛋找到那口铜棺材
,带到百眼窟的日军研究所后就此下落不明,老羊皮一时懦弱胆怯,不敢进去查明真相
,但他这些年来也没闲着。当年他跟随那姓陈的盗魁学了些倒斗的手艺,知道倒斗的寻
龙有许多特殊途径,例如要侨装改扮,对传说有古墓巨冢的地方进行打探,从当地人口
中了解情报线索,比如这山上有没有什么传说,有没有什么遗迹,通过这些线索,一来
可以导找古墓的位置,二来也能从侧面了解那古墓周围有什么危险,黑道上管这叫踩盘
子。踩盘子本是民间的一项杂耍表演,意指小心翼翼,有试探吉凶虚实的含义,倒斗的
则管用这种方式探听来的重要线索叫“舌漏”。
老羊皮在附近的山区牧区捡了无数的舌漏,把这些七零八落的民间传说拼凑在一起
,再按以往的经验筛选排除,就逐渐知道了一些百眼窟里的内幕。
其实百眼窟根本不是什麼鲜卑人的藏屍洞,里面也极少有鲜卑人的屍体,但百眼窟
确实与嘎仙洞一样,是代表著阴与阳、生与死的两大圣地,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
民,发现许多巨龟埋骨於此,常有宫阕楼宇的仙景出现在洞中,古人不知这是龟甲中海
气产生的鬼市,认为这是人死後去往阴界的归宿,不过游牧民族历来祟尚天葬,并不强
调人土为安,但仍有不同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的许多民族来此祭山。
直到在大兴安岭附近出现了一种"元教",元就星黄,拜的大仙正是元大仙,"黄"字
冲金,所以不言黄而称"元",一度盛极一时,信徒无数。元教大巫据说是黄大仙化成的
女子人形,整日戴著面具坐在堂中,善男信女顶礼膜拜,有求必应。
其实那所谓的黄大仙姑,只不过是把一具无名女屍制成人皮躯壳,神棍们把老黄皮
子装在里面,利用幻术蛊惑民众。不过老羊皮并不知道这一节,他还道那女屍当真就是
黄大仙的遗蜕,我和胖子却在黄皮子坟下与密室中看见过这种空心人皮,知道其中的蹊
跷之处。
老羊皮听我说了那人皮傀儡之事,也有恍然大悟之感,随後他又断断续续说起元教
之事,元教吸收了许多东北当地的巫术,比如跳大神之类的。跳大神就是跳萨满,但行
事非常隐秘,後来活动范围逐渐扩大到草原上。百跟窟正是连接草原与大漠的要地,当
时在山口附近经常有人畜失踪的事情发生,黄大仙死後,元教的神棍就对外宣称地下有
鬼龙,从冥府中躥出为祟,只要把黄大仙的遗骨埋到百眼窟,便能镇住这条龙的魂魄,
於是就修了一个带金井的墓穴,把黄大仙葬了进去。其实他们这麼做,是为了占这块埋
有龟骸、生水凝结的宝地,并宣扬教中信徒舍弃钱物,死後葬入此地,可羽化飞升,结
果好多人都倾尽家财,一时从者如云深,两百年间,那百跟窟里也不知埋了多少死人。
元教所指的黄大仙,实际上是那具空有虚壳的女屍,另有一口招魂铜箱,里面装了
一只屍变了的老黄鼠狼子,招魂箱藏纳於金井之中,附近还养著一些黄皮子,专门看守
这口招魂箱。据说这大坟中所有死者的魂魄,都会被纳入这口箱子里,如果家属遗孀需
要跟已经死去多年的人交谈,只要纳给元教金珠,黄大仙就能通过这口铜箱招回亡魂。
物极必反,元教在经历了鼎盛时期之後,终於受到统治阶级的镇压,逐渐走向衰落
,残存的教众带著招魂箱躲回了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修了黄大仙庙继续从事他们的诡
秘勾当。当时山里正有金脉,挖金的人极多,由於很早以前就有山里的黄金都是黄皮子
所藏这种说法,所以挖金的都要给黄大仙烧香上供,黄皮子庙的香火便又中兴起来。
可好景不常,因为有几个胆大包天之人心存好奇,偷著去看黄大仙那口铜箱里的事
物,结果周围死了许多人,山里的金脉不知是挖没了还是自己长腿跑了,也就此消失无
踪了。後来更有一场泥石流埋住了黄大仙庙,里面的东西就再也没人见过了,就因为这
件事,团山子那个深无土丘才被称为黄皮子坟,不过知道这个名称由来的人太少了,老
羊皮也是无意中才得了这个舌漏。
後来关东军成立了专门研究杀人武器的秘密部队,对外宣称给水防疫部队。他们对
这个传说很感兴趣,认为这箱子是一件神秘而又古老的武器,在百眼窟挖掘未获,便收
买汉奸四处搜寻,终於被他们得了手。不过这铜箱被带到百眼窟後,紧跟著就是一场巨
大的灾难,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至於研究所里的人是怎麼死的,那就有多种可能性了,
也不见得全是被铜棺里的蜰虫吸尽生气而死,甚至可能是那些全身白毛的黄皮子精干的
,天生就知道那棺中装著它们的老祖宗,一路尾随而来,把百眼窟里的活人在一夜之间
全部害死。以它们那种诡异可怕的手段,做出这样的事情绝不是没有可能。从这点上来
说黄皮子也算是对抗日作出过贡献的,当然这只是我们事後的猜测,除非死人复活,告
诉我们那天发生的一切,否则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答案。总之研究所里的活人死得一个
不剩,肯定是与泥儿会的胡匪把这口箱子带进来有关。
老羊皮虽然知道了招魂箱落进了百眼窟,他自己的亲兄弟羊二蛋八成也死在了里面
,但这些年一直没能鼓起勇气进去看看,因为那里毕竟是传说中活人有进无出的 "鬼衙
门",所以他一直留在草原上做零工为生,直到解放後给他定了个赤贫的成分,当了牧
区的牧民,就更无机会再去百眼窟了。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今年各牧区都有灾情,只有这片草原一切太平,成了抓革命促
生产的典型。派来的倪首长还传达了一个指示,接近蒙古一带还有大片闲置的草场,应
该充分利用起来,迁一批受灾的牧民带著牲口到那边度过冬荒。
老羊皮一听这事可给吓坏了,这些年由於种种耸人听闻的传说,从没有人真正进过
百眼窟那片丘陵丛林,一旦有牧民迁过去,革委会迟早会发现那山里藏著一口招魂箱,
别的倒还罢了,羊二蛋的亡魂怕是还关在里面,另外也总不能眼睁睁看著闹出人命,可
这事哪敢直接说出来。却不想自己现在进百眼窟走得越来越深入,直到他看见羊二蛋被
屍参裹住的屍体,一度情绪失控,差点就要揭开招魂箱为他招魂,幸好被胖子及时拦住
了。
趁我们疲惫不堪睡著的时候,老羊皮年纪大了睡得少,迷糊了一阵就醒了,他那几
年没白倒斗,论其脱身之术,好生了得,用刀蹭断了扎住手脚的皮带,偷偷溜回密室,
对羊二蛋的屍体大哭了一通,孽海无边,何不早早回头。
胖子听老羊皮说得凄惨,忽然心又软了,插口劝道:"当胡匪、做汉奸而死,轻於
鸿毛……"丁思甜怕胖子口不择言,接下来又说出些天花乱坠的废话刺到老羊皮痛处,
於是抬手把他的嘴给捏上了。
老羊皮长长叹了口气,死得确实是轻於鸿毛了,人死留名,雁过留声,要是死得比
鸿毛都还不如,那也算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了。在第二次回到密室看到羊二蛋死屍的时候
,老羊皮总算是有点醒悟了,这人的道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劝了他不下百遍千遍,亲生
兄弟一场,也算是对他仁至义尽了。老羊皮担心过些天这百眼窟的事情会暴露,怕这口
箱子被不明真相的人打开伤及无辜性命,便决定把它埋到龟骨洞下的金井里,结果无意
中打破了这口铜棺,匆忙中带著大伙跳下金井求生,才死里逃生。黄大仙的那口招魂箱
算是彻底毁了。
我听到这里,觉得这装著老黄鼠狼屍体的铜棺能招魂之事,现在恐怕难以判断其有
无了,早年间神汉神婆倒有类似这种骗吃骗喝的手段,招回冤魂折狱问案的事古来已有
,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我宁可认为这是骗人的幻术,否则人死之後还不得解脱,上边
的人花钱就能让人把你揪回来唠嗑,这种情况实在是让我这个唯物主义者接受不了。
老羊皮没对我们细说招魂与黄大仙的事情,实际上就是担心被倪首长知道,他虽然
不懂斗争形势,却也明白扣上帽子就完了,不仅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儿子一家也得受牵
连。在解放前他跟盗魁做过几年倒斗的勾当.见闻颇广,知道的事情也很多,只不过平
日里深藏不露,他虽然不懂风水青乌之理,但接触古墓发掘丘冢,道听途说也能略知一
些名堂,金井里的水在那些相地行家眼中,是龙气所聚,龙吐天浆,有起死回生之力,
百眼窟山口那无影无形的龙气就由此而来,在他眼里,那种吞噬生灵的龙气,就是一条
真正的龙。说到这里老羊皮伸出握住的拳头,摊开手掌,露出一个青铜造的无眼龙符,
搁在众人面前让大伙观看,并告诉了我们最後一个舌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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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焚风
我接过老羊皮手中的龙符仔细观看,胖子与丁思甜也好奇地围过来看了半天,但找
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龙符是青铜打造,算不上工艺精奇,但形状很怪,跟现
在人们熟悉的龙形区别极大,二十厘米长短,分有五爪,虬首摆尾的样子浑然天成。龙
头上没有眼睛,也是一条盲龙,看那铜性翠绿处能够映人肌骨,掂在手中轻轻飘飘如同
一片纸板,估计是件几千年前的古物。
我问老羊皮道:“这龙符的年代好像很古老了,您是从哪弄来的?难道与百眼窟的
龟骨洞有什么牵扯?”
若羊皮用他浑浊的目光望着那枚青铜龙符,说这东西就是他在黄皮子铜棺里捡出来
的明器,是黄大仙的陪葬品。当时众人在金井中死里逃生,往回走的时候惊魂未定,谁
也没留意到老羊皮顺手牵羊,在铜棺里摸了一件明器。
老羊皮也是当年在一位老萨满口中捡了个舌漏,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枚无目龙符。
草原上的萨满教在解放前就几乎已经绝迹了,其地位多被喇嘛取代,只在大兴安岭的深
山穷谷还存在一些跳萨满的巫者,其中一个老萨满是元教信徒的后人,他或多或少知道
一些秘密,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东西藏在黄大仙的铜棺里,只是在言语中提到过有此一物
,老羊皮从金井中出来,无意中看见龙符从铜棺里掉在地上,就随手拿了回来。
那么这枚无眼的古怪铜龙究竟是什么呢?传说它是元教从百眼窟所埋的那无数龟骸
中找出来的,它的具体来历无从知晓,很可能是那些巨龟从海里带上陆地的,在青乌风
水一道中,也无法解释世上是先有“龟眠地”,而后有“龟眠”,还是先有“龟眠”,
而后有“龟眠地”,类似龟葬、卧牛一类的风水吉壤在世上确实是有,不过谁也说不清
这宝穴,是不是由于借助了龟骸从海中带来的仙气才形成的。
正是由于无数巨龟在百眼窟埋骨葬身,活了万年千年的老龟尸骸中凝聚着生前残留
的海气,故在洞底有鬼市鬼影之奇观,据说在海底有龙火潜燃,这种阴火与地上的火完
全不同,遇水不灭,亮度温度极高,可以熔化铜铁。这些老龟生活的海域,万年龟甲通
阴精之气,海底常有龙火海气汹涌,所以龟甲中蕴含着无形鬼火般的热风,很可能就由
此而来,在佛经中称其为“焚风”,是从地狱里吹出来的阴风,这股“焚风”无论碰到
什么带有血肉油脂之物,只要被它一触便会化为永恒的虚无。
这些事情在那俄国人的遗书中曾有提及,可惜言之不深,而且俄语中没有风水术语
,有些名词都是音译,幸好我和老羊皮各知道一些皮毛,所以差不多还能琢磨出个大概
的情形。不过我们每个人的理解又都不同,老羊皮认死理,认为那阵“焚风”就是妖龙
所化,和元教流传的说法完全一样,都认定那是一条孽龙的怨魂,从百眼窟里钻出来吞
噬人畜。自古已有的这种观点,恐怕与在巨龟的骨骸中发现的这枚龙符有很大关系,虽
然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但容易使人先入为主,所以造黄大仙墓的时候,才在金井的石砖
上都刻了这种盲龙的标记。
我那时候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鬼龙之说,但又没埋由反驳,只知道《十六字阴阳风水
秘术》中,阐述风水青乌龙脉之理,纵论南、北、中三大龙脉,海底龙火是南龙独有,
而龙火之气实际上就是海气凝聚所生,但这是属于四旧范畴,除了穷极无聊地随手翻看
过几个来回,我也从没真正用心揣摩,根本不解其中深意。
最后我们实在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而且在学术讨论范畴内,也
不方便扣帽子来硬逼着老羊皮相信,相信我自认为是真理的那个真理。总之百眼窟龟眠
地下的金井一毁,这地方的风水就算彻底破了,那股危害牧民的“焚风”失去了根源,
大概永远都不会再在山口附近出现,那我们这次遭了那么多罪也算值了。
我把那枚铜符交还给老羊皮,问他既然不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留下这四旧
又有何用?铜龙无目不知是有什么古怪,另外此物在铜棺中陪伴那尸变了的老黄鼠狼已
不知多少年,久积阴晦之中,为尸臭所浸,放在活人身边怕是不祥之举。
老羊皮却坚决不肯丢掉,放在怀中贴肉而藏,他这辈子跟黄大仙的招魂箱似乎有解
不开的宿命,骨肉兄弟羊二蛋也死在这上面了,总要留个念想,算是对自已有个交代,
并托付我们不要把此事对外宣扬。
我答应了老羊皮的请求,随后众人开始商量着要如何离开百眼窟,又互相合计了一
套说辞,以便回到牧区后来推卸责任。现在天色已晚,百眼窟山口一带野鼠极多,晚上
有大量蛐蜒毒虫出没,只有等到天亮再离开了。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转天早上天刚亮,百眼窟就来了大队人马,原来倪首长没能
把这件事隐瞒住,旗里的革委会听说牧区丢了不少牧牛,一组知青和牧民朝蒙古大漠的
方向追去了,已经两天没有音讯。革委会不敢怠慢,以为是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加
上当时边境局势紧张,警惕性不得不高,于是连夜请求边防军支援,一个连的骑兵在牧
民们的带领下搜索到了百眼窟。
我和老羊皮等四人,都接受了严格的审查,交代问题,好在我们事先有所准备,统
一了口径,倒不是存心欺骗组织,只是有些事实在没办法实话实说,如果跟组织上如实
交代,肯定会把事态扩大化,所以我们只是一口咬定没追上牧牛群,在这百眼窟里迷了
路,又被野兽攻击才困在此地等候救援。然后我即兴发挥,添油加醋地汇报了我和胖子
是如何在老羊皮与丁思甜受伤昏迷的情况下,为了支援世界革命,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
思想指引下,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利用倭国鬼子的焚尸炉活捉了一条锦鳞
蚺,这家伙的骨头比白金还值钱,但我们一点都不贪功,这全都应该归功于革委会的正
确领导。
革委会本来就想把这片牧区树立成“抓革命促生产,支援农牧学大寨”的先进典型
,好在知青和牧民协力捉了条锦鳞蚺,算是挽回了重大损失,失,可以功过相抵,于是
尽量把事情压了下来。审查之后,只是对众人进行行了批评教育,让我们时刻不忘斗私
批修,早请示晚汇报,经常性地开展批评批评与自我批评,其余的事都没有深入追究。
不过老羊皮私藏的康熙宝刀却被却被人发现,我们支吾说那是在附近拾的,于是就当场
给没收了。接下来把百把百眼窟里的各种遗迹该查封的查封,该销毁的销毁,至于这些
事情就不是我们有权利过问干涉的了。
随后我们被送进旗里的医院治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肉伤。我和胖子这次
本来是打算来草原上玩一趟,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意外,当我们以为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的时候,百眼窟这件事却还远远没完。
从医院出来后,找们去老羊皮的蒙古包里看望他,他伤得也是不轻,不过老羊皮死
也不肯进医院。他说一看见医院里的白床单就发怵,只是在家休养,他的儿子和儿媳都
是本分忠厚的牧民,在家里尽心尽力照料着老羊皮。
老羊皮回到牧区后,病情好像一下子加重了,整天躺着咳嗽不断,他得知我和胖子
、丁思甜从医院回来了,挣扎着爬起来跟我们说话。
我曾听我爹说过,在陕西那边的农村,老农民从来不讲请郎中看病,老农发烧了,
便摔个吃饭的大碗,用碎碗锋利的尖角,在自已额前割一下,放出血来,就算是治病了
。不过现在人民群众早就当家做主了,那土方子都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现在如何还能
再用?于是便和胖子劝他说这可不行,搞不好是伤了内脏,还是得去医院检查检查,人
民的医院专给人民治病,在文化大革命路线上是坚决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又不是倭国鬼
子的研究所,专拿活人做解剖试验,那有什么好怕的?
丁思甜也求老羊皮快去医院检查检查,盼着他早点好起来,以后还想听他的秦腔和
马头琴呢,讳疾忌医在家里躺着只会使病情加重。
老羊皮死活不肯,躲在蒙古包阴暗的角落里只是咳嗽,听他儿子说他从回来之后,
就不许包里有灯光,既怕光又怕火,也不知这是怎么了,知青们有文化,知不知道这患
的是啥病?
我也就是初中水平,哪有什么文化程度,但看这病状实是不轻,再不送医院怕是要
有性命之忧,但这老头脾气太倔,用硬的根本不行,我只好让丁思甜再去劝说,采取攻
心为上的策略。
谁知老羊皮好像回光返照一样忽然坐了起来,把我们三个知青和他的儿子儿媳都唤
到近前,在黑灯瞎火的蒙古包里对大伙说了一番话。他说他这病是怎么回事,自己非常
清楚,这是得罪黄大仙了,一闭眼就见黄大仙来索命,肯定是活不过今夜了。
我和丁思甜等人都以为老羊皮这是病糊涂了,就连老羊皮的儿子儿媳也茫然不解,
可只听老羊皮继续说道:“我这把老骨头,早在几十年前就该死了,活到现在都是赚的
,只是我死之后,怕黄大仙饶不过你们这些人,不仅知青要跟着倒霉,就连子孙后人都
得灭门绝户。还好我跟一位老萨满学过一招对付黄皮子的办法,只要我死后你们能按照
我吩咐的做,以后便是万事大吉,否则你们早早晚晚也都得让黄皮子祸害死。我老汉苦
熬了一辈子,没什么亲人就只一个儿子,留下点骨血实在是不容易,求你们知青娃千万
别坏了这事,别让我老羊家绝户了呀。”
老羊皮以咬舌自尽相逼,当时这情形我们完全没有准备,老羊皮是老江湖,有许多
事他知道却从不肯说,经历了百眼窟的劫难之后,我和胖子等人也相信了世上有些事情
,的确不是用常理可以解释的,不禁狐疑起来,难道那些黄皮子还没死绝吗,一想到那
些能通人心的老黄鼠狼子,连我心里都有点打颤,要是真被它们盯上了,我明敌暗,确
是防不胜防,这事可棘手得紧了。
老羊皮的儿子既老实又孝顺,他继承了老羊皮的最大特点,就是怯懦怕事,而且他
是解放前出生的,娘死得早,都是老羊皮一手把他拉扯大,不是沐浴在春风雨露中成长
起来的,迷信的思想也很严重,此刻听他爹说出这么一番话,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忙问
老羊皮,到底如何是好?
老羊皮叹了口气,说出一个诡异无比的办法:“今夜我死之后,必会有黄皮子找上
门来嚎丧,你们务必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第五十章 穴地八尺
老羊皮说他曾在一个跳萨满的老巫师处,学得一个法子能对付黄皮子,黄皮子这东
西万万不能招惹,不管你是救了它还是弄死它,一旦赶上对方是只有道行的,那山里全
部的黄皮子就算都缠上你了,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开避不过。
如果一个人生前得罪了黄大仙,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抵消罪过,保全家及後人,使得
他们不必跟著遭殃,可这办法就别提有多邪门了,当事人咽气死後,必须立刻在宅中挖
一个土坑,要有八尺深,然後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大头朝下埋到里面,掩埋妥了之
後,密不发丧,停足七天七夜,等到头七之後再挖出来,该按照什麼风俗收殓埋葬,就
按照什麼规矩来做,正式入土下葬。
据说人死之後立刻头下脚上,裸身倒置土中,可以把死人的魂魄给憋死,永世不得
超生,晚上黄皮子来了一看死者愿意这麼干,就会不再追究他的後代子孙,这笔债就算
是一笔勾销了。自古不孝有三,无後为大,老羊皮为了延续香火,无论怎麼做都会在所
不惜,要保住自己的子孙後代,否则黄大仙一旦找上门来,羊家後人肯定是没有活路了
,不仅家里的东西得让黄皮子倒腾光,而且赶上个三衰六旺,都得跟小黄皮子一堆儿上
了吊换命……
老羊皮说完就和他儿子抱头痛哭,大有生离死别之悲,我们哪里听说过这种邪门歪
道的事情,我祖父跟风水墓穴打了一辈子交道,《葬经》都能倒背如流,可我甚至都没
听他提到过有这种"穴地八尺,裸屍倒葬"的古怪风俗,而老羊皮却又说得郑重其事,似
乎事态已到了非常严重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在一旁商量了一下,首先就算老黄鼠狼能祸害人,它也不可
能有通天彻地的神通,我们也不太相信人死後会有魂魄投胎转世,觉得应该阻止老羊皮
这种不理智的举动,真要是死了先在家里埋上七天七夜再挖出来,那连死亡证明也不好
开。
但我们随後考虑到,老羊皮一家对此深信不疑,万一老羊皮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
毕竟我们是外人,那这责任可太大了,不如暂时答应他,好让他安心养病,然後赶紧去
旗里请医生来给他诊治病情,这是缓兵之计,虽然骗人不好,但动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於是我们异口同声地表示,答应了老羊皮最後的心愿,让他尽管放心,一切都会照
他吩咐去做。不料老羊皮又逼著众人赌咒发誓,我们无奈之下,只好一面对他口口声声
发著重誓,一面在心里连说:"不算、不算、不算……"
我想找机会溜出去到旗里找医生来,可老羊皮紧紧盯著我们不放,反反复复叮嘱著
他死後的一切细节,直到确认众人确实都领会记牢了,突然两眼一翻,蹬腿咽了气。
老羊皮死得非常突然,众人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是怎麼回事了,发现已
经没法抢救了。谁也无力回天,众人悲从中来,只能大放悲声,哭了良久,老羊皮的儿
子才求我们知青帮著料理後事,一切就按老羊皮生前的遗言办理。
这一来我们三人好生为难,本来想拖延一下去找医生给老羊皮治病,谁知他毫无征
兆地说走就走了,我们第一次感到了人的生命的无常,事到如今,也只好遵照他的遗言
行事,毕竟人死为大,这也是一种对死者生前愿望的尊重。
我和胖子忍著悲痛,在蒙古包地下挖了一个坟坑,之後给遗体脱衣服下葬,不宜有
外人在场,我们三个知青就在蒙古包外等候,老羊皮的儿子把他爹埋了之後,就把蒙古
包闭得严严实实,不去对外声张。
牧区本就人烟稀少,很少有外人到来,除了我们三个知青,加上老羊皮的儿子儿媳
这五个人,自是无其余的人知晓此事,只有先隐忍守灵,等七天过後,再正式收殓老羊
皮的遗体。
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心情十分沉重,几天以来朝夕相处的贫下中农老羊皮,竟然
说走就走了,一个人从生到死怎麼会如此轻易?事情突然得有点让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坐在离蒙古包不远的草丘上,望著无边无际的草原,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人用刀割
去了什麼,丁思甜更是哭成了泪人,两只眼睛都像是烂桃。
我和胖子也没办法劝她,直到丁思甜哭得哭不动了,就默默坐在草丘上发呆,三人
相顾无言,心神恍惚,直到傍晚,老羊皮的儿媳开出饭来,招呼众人就餐,可谁也没心
吃喝,等到晚上就在另一座蒙古包里围坐在一起守夜。
我们想起老羊皮生前说今夜必有黄皮子来嚎丧,不论发生什麼怪事都不要理会,虽
然这事很不靠谱,但我们心中仍是难免有些忐忑不安,谁也不能确定夜里会不会出事。
丁思甜哭得累了,脸上挂著晶莹的泪水睡了过去,我和胖子则是盘膝而坐,支著耳朵听
著外边的风吹草动。
胖子问我说:"我总觉得这麼安葬老羊皮很不妥当,他那老头肯定是病糊涂了,把
脑子烧坏了,他是打竹板的念三音--想起一出是一出啊,可咱们都有理智,具备高度的
阶级斗争理论和丰富的斗争实践经验,老羊皮糊涂了,老胡咱俩可不能也跟著他一块犯
糊涂。
我点头道:"对这种裸屍倒置安葬死者的方式,我也不能认可,从古到今我就没听
说有这种先例,但你要知道,这人死如灯灭,不管老羊皮临终前是不是说了胡话,咱们
毕竟同甘共苦出生人死一场,算是战友了,如果当时咱们不答应他的遗愿,恐怕他就要
带著深深的遗憾离开人世了,这是咱们不希望看到的吧?"
我和胖子讨论了一阵,纯粹属於咸吃萝卜淡操心,最後一想,遵照老羊皮临终前的
嘱托下葬,这也是老羊皮家属的意思,我们更没什麼资格过多干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一方人也自有一方人的活法,中国地方那麼大,肯定有许多民间守旧的习俗是我们所
不了解的,虽然理论上应该批判这种歪门邪道,但有些事还是可以变通的,反正只有七
天,七天之後再按正规的方式开追悼会什麼的也不迟,只要咱们五个人保守秘密,外人
又如何得知?只要不传出去,应该问题不大。
我们又感叹和缅怀了老羊皮的人生,觉得他骨子里缺少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造
反精神,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还要如此安排自己的身後事,不知这是可悲还是可怜,
反正让人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一直候到後半夜,忽然帐外悲风四起,呜呜咽咽的风声越来越紧,天空上不时有闷
雷之声轰轰隆隆地响起,我和胖子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这动静不善,怕是真要出事
。只听那雷声渐增,炸雷一个连著一个,丁思甜也被雷声从梦中惊醒,擦著脸上的泪水
,神色很是惊慌,我对她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担心,堵上耳朵就听不到了。
但草原上的雨水本就不多,现在又值冬荒来临之际,这雷声大作实属反常,我们本
想静观其变,可那雷响好像就围著我们往下砸,让人实在坐不住了,不得不走到外边查
看,一看天上黑云s厚重,一道道闪电就在埋葬老羊皮的那座蒙古包上空不断出现。
老羊皮的儿子见状,吓得咕咚一下就坐倒在地,我扶住他问到底怎麼回事,这雷打
得也太邪了。
老羊皮的儿子拙嘴笨腮,支吾著半天才把话说清楚,原来他觉得把老羊皮脱光了倒
埋在地穴里,太不妥当,这不是人子之道啊,太不孝顺了,哪能这麼对待自己的亲爹?
这事将来要是万一传出去,他永远抬不起头做人,於是想了个折衷的办法,用一层白帛
把屍体裹了,然後才头下脚上倒置穴中掩埋,这指定是没听老爷子的嘱咐,惹出祸事来
了。
我和胖子对望一眼,都觉得奇怪,在屍体上裹层白帛有什麼大不了,那也惹不出这
麼大的雷暴来,而且看雷鸣电闪,这莫非是要劈什麼呀?
众人都问我现在该怎麼办,这雷照这麼打下去,肯定要出事,可此事已经超出我所
知所闻的经验,我哪知道该怎麼办,胖子却出主意说:"是不是老羊皮怪他儿子不肯听
话,这是给咱们一个警醒,要不然赶快去把土重新挖开,把那裹屍的白帛给他撤了。反
正试试呗,万一要是管用呢。"
老羊皮的儿子最没主见,耳根子很软,听了胖子所言,自己连抽自己耳光,肯定是
没按遗言吩咐,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也不知道现在补救是不是还能来得及,但没别的
法子了,眼下只能赶紧去那蒙古包里挖出屍首。
我们冒著被雷劈子的危险,匆匆拎起铲子去挖那下午刚掩埋好的坟坑,挖到一半雷
声就减弱了,却仍在云层中不时发出沉闷的轰隆隆之声,等彻底刨开所埋泥土一看,所
有人都惊呆了,这坟里埋的是老羊皮还是黄皮子?
第五十一章 炸雷
草原上空的闷雷声此起彼伏,老羊皮的儿子带着我和胖子一齐动手,重新把老羊皮
的尸体掘了出来,穴地八尺而埋,要重新挖开也颇费气力,但在那催命般的阵雷声下,
我们不敢有半分拖延,没用多大工夫,土坑中已露出一层白帛,我们事先知道尸首是脚
心朝天,但不料挖开一看,裹尸的白帛,都被撑成了一道道白丝,就像是数层白线密密
裹扎的丝网,似乎是老羊皮埋下去后突然活了过来,挣扎着想要撕扯开裹在身上的白帛
,才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副样子。
一旦黄土没了胸口,即使活人也早被憋闷死了,又怎么会在土中挣扎欲出?众人见
状,都觉心惊,老羊皮的儿子更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天抹泪,大骂自已不孝,怎么
就把自已亲爹给活埋了。
我借者煤油灯的亮光,看到土坑下的那团白帛里露出些许白色的绒毛,里面竟像是
裹了只黄皮子,但那又怎么可能,我心知有异,当下便不理会老羊皮的儿子在旁边抢天
哭地大放悲声,自行俯下身去,想看看那层层白帛严密封裹的尸体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
胖子在坑边叫道:“老胡,你可小心点啊,我看这事不对,还是找根棍子去戳戳看
,才算来得稳妥……你看那白布里面怎么像是裹的僵尸,晤出那么多白毛?”
我一边缓缓接近从土中露出的尸首双脚,一边对胖子说“用棍子怕会戳坏了尸体,
我先看看再说……”
说话的工夫,我已经举着油灯凑到近处,那白帛中的尸体在土中露出原本一动不动
,可我到了跟前,刚想举灯看个仔细,突然间那团白帛猛地一阵抖动,我即便有心理准
备,但在这种一惊一乍之下,还是吓得险些把灯盏扣在地上,哪还顾得上再看老羊皮的
尸体,出于本能反应,恰似如遇蛇蝎、如遭电击,一转身就赶紧从土坑中蹿了上来。
老羊皮的儿子见了这等情形,胆都吓破了,惊骇之余,也忘了继续哭号了,张大了
嘴半天合不拢来。我和胖子也怔在当场,不知该当如何理会,只见坑中的土里,露出一
大截被白色丝网裹缠着的东西。那物正自一蹿一蹿地向上蠕动,似乎是在土中埋得难受
,努力挣扎着欲要破士而出,由于被那些白布包得甚紧,虽然都被里面挣扎的东西撑得
裂了,可还是看不清那里面包裹的是什么东西,但看形状绝不像是尸首的双足。
老羊皮的尸体埋进土中已经十几个小时,裹尸的白帛都被撕扯撑裂也就罢了,那尸
身现在竟然在众人面前动了起来,老羊皮的儿子满脸恐慌,认为老羊皮一准是变了僵尸
。在草原上关于僵尸的邪门之事可是历来不少,虽然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但人人都可以
讲出一大串相关的传闻,比如一男一女两僵尸怎么野合的,僵尸又是怎么突然坐起来扑
人的,怎么掏人心肝饮人血髓,又是怎么刀枪不入的,尸体突然的抖动自然让他心中犯
嘀咕。
我和胖子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找们俩毕竟是在部队里长大的,天下大乱的时候都
没含糊过,又怎么会怕一具被白帛裹住的尸体?问况这尸体还是跟我们共患过难的老羊
皮,刚才虽然慌了手脚,差点从蒙古包中逃出去,但很快就让白已镇静了下来,看来老
羊皮死得蹊跷,必须拆开裹尸白帛查个明白。
我对胖子一使眼色,两人就要上前继续挖尸,给它整个那从土里刨出来,看看到底
是他妈怎么回事,还就不信这分邪了。
但老羊皮的儿子趴在地上抱住我的腿,拼命阻拦,万一老羊皮诈尸了挖出来那可是
要出人命的,还是再重新填土埋上吧。
我见老羊皮的儿子三十好几的一条汉子,平时酒也喝得,肉也吃得,连他那蒙古族
的媳妇也没说过他不像男人,怎么这会儿犯起怂来,犹豫得像个女人,尸体都挖出一半
了,哪能说埋就再埋回?
不过他毕竟是老羊皮的直系亲属,也不好对他用强,我虽然心里着急,可还是耐住
性子给他吃宽心丸。自从破除四旧之后,这两年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开展移风易俗运动,
林场和牧区自然也要紧跟形势,家家户户都发有几本宣传小册子,其中有一本《讲科学
,破迷信》,薄薄的三十几页,里面有一段关于“尸体死后为什么会动”的详细解释。
这本书我曾经看过,见老羊皮儿子家中也有,便告诉他这肯定不是诈尸,别看现在
打着雷,可诈尸绝不是这种现象。《讲科学,破迷信》里面说很多清楚,尸体会动,那
是因为尸体腐烂得太快,尸气被白帛封在里面散不出去,所以刚一破土,里面埋的尸首
才会像过了电一样抽搐颤抖,要是不把尸体取出来,里面的尸气早晚会蹿进泥土中,对
住在附近的活人产生危害,唯物主义者绝不蒙人,要是不信,早晚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我顺口胡编,倒真把老羊皮的儿子唬住了,他大字不认几个,虽然领了宣传材料,
可这本《讲科学,破迷信》摆在家中,却是从未翻看过。不过这人没文化也有没文化的
好处,他就认为只要是书本上写的,便都是金科玉律,全是真理,此刻一听这事原来是
书上的白纸黑字,立时便信了七分,只好松开双手,让我和胖子去刨老羊皮的尸体。
胖子对他说,“这就对了,活人有活人的真理,死人有死人的真理,不相信真理怎
么行呢?今天咱们就看看这白布里裹的究竟是谁的真理。”说着话,他就动手开挖,手
中铲子没等落下,外边的雷声又加大了,迅雷不及掩耳,接连几个炸雷,震得蒙古包里
的人耳骨隐隐作痛,灯火昏黄的蒙古包内亮起一道一道惨白的闪光。
我赶紧把胖子从坑边拉开,不好,这一个又一个的炸雷,都落在左近,比先前要厉
害得多了,好像是照准了这蒙古包往下劈,留在帐房内被雷击中的可能性太大,赶紧退
出去,等雷住了再想办法。
雷电交作,密云不雨,众人都知道这雷来得不祥,今夜肯定里出什么事,但我们面
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只好先退到安全的地方再说。胖子倒拖了铁铲,跟我一左一右架
起老羊皮的儿子,就想夺路离开蒙古包。”
刚到帐门边上,只见电光一闪,蓦地里一个蓝色的火球钻进了帐中,迅雷闪电,快
如流星,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火球就贴着头顶掠了过去,一个炸雷击在了埋着老羊
皮尸体的土坑里,随后一股焦臭的气味在帐篷里迅速弥漫开来。
我们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可还是下意识地缩颈藏头,趴在帐中躲避,过了片刻便闻
到那阵焦臭扑鼻。帐外的雷声也渐渐停了下来,我回身去看,只见天雷落处,早将被白
帛裹缠的尸体击成了一段黑炭,尸首焦煳,已是不可辨认。
丁思甜和老羊皮的儿媳在另一座帐中,听闻动静不对,担心有事发生,此时也都跑
进来观看,见了土坑中漆黑冒烟的尸体都惊得说不出话,老羊皮的儿子蹲在角落中两眼
发直,竟似被吓傻了一般,天雷击尸,此事究竟是吉是凶?
我寻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要有人把老羊皮的尸首收敛出来看看到底是怎
么回事,怎么这雷就跟一个死人过不去?于是强忍着刺鼻的焦臭,同胖子俩人重新挖土
,打算伸手去搬尸体,但用手一捋,外边一层焦炭般黑乎乎的人肉就往下掉,里面露出
鲜红鲜红的血,也想拉到坑外已是不可能了,除非是用塑料布兜上去。
我见老羊皮死后落得如此下场,不禁心如刀绞,可这炸雷不会无缘无故地把尸体击
中引发雷火,肯定是有什么古怪。想到这我狠了狠心,硬着头皮仔细去看那具尸体,发
现这尸首似乎是在地下发涨了,遭雷火烧后远比老羊皮的身量要大出两三圈,裹尸的白
帛最是易焚,这时早已烧尽,焦炭般的尸骸怎么看怎么不是人形。
刚挖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从白帛中露出的东西,像只个头很大的黄鼠狼子,不过
当时以为眼花,这时再看,被雷火所焚的尸体,除了老羊皮以外,果不其然,多出了一
只体形很大的黄皮子,不过人和黄皮子都烧焦了,面目全非,只能从形骸上推测有可能
是只很大的黄鼠狼子,看它残存的形态,似乎死前正要挣扎着从白帛中爬出去。
百眼窟的两只老黄皮子已经被我们宰了,这只黄皮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还是说老
羊皮死后变成黄皮子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回答不出这些疑问,只是不约
而同地感到一阵阵胆寒。
虽然老羊皮的儿子整理遗体时,我和胖子等人都没在场,但他也绝不会把一只黄鼠
狼跟老羊皮裹在一起,我推测不出其中的情由,却知道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
老羊皮的儿子和儿媳也明白不能外传,只能说老羊皮是染暴疾而亡,停放尸体的时
候又被雷火所烧,绝不能提黄皮子这件事,否则肯定被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那就不好
判断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了个人的事还是自己兜着为好。当即含泪分捡尸骸,又额外点了
堆火,把烧剩的黄皮子尸首焚烧干净,老羊皮的遗体则再次用白布包了,等着旗里派人
来检验。
清理尸骸的时候,老羊皮的儿子从焦尸中找到一件东西,他不识得究竟为何物,便
拿来问我。我接过一看,立刻认了出来,竟然是老羊皮从百眼窟带回的那枚青铜龙符,
龙形无目,实在罕见罕闻,据说是拜黄大仙的元教从百眼窟龟骨洞里找到的,极有可能
是海里的古物,没人说得上来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一直藏在装殓黄大仙尸首的铜棺之中
,老羊皮说要留下作个念想,就悄悄带回了牧区,这龙符究竟是何物?老羊皮为什么非
要把它带回来?
第五十二章 生离死别
青铜龙符形状奇异,一直放在黄大仙那口招魂引魄的铜箱里面,那铜箱实际上就是
装了只老黄皮子僵尸的铜棺,这实在是个天大的祸头,老羊皮死后埋入地下,尸体旁边
却出现了黄皮子,引得天打雷劈,若不是老羊皮的儿子画蛇添足在尸身上裹了几层白帛
,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都到了这里还被黄皮子纠缠,莫非就是因为老羊皮生前拿了
黄大仙陪葬的明器?
我见这事没有半点头绪,便没有对老羊皮的儿子多说,此人胆小怕事,让他知道太
多了反而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只是问他要了龙符,转身去找胖子和丁思甜商量。
夜晚的草原寒气凛冽,老羊皮的死以及晚上雷火焚尸之事,对丁思甜打击很大,她
不肯回帐篷里取暖,悄立在草场上凝望着夜空,既不流泪也不愿说话,眉目间写满了与
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胖子劝了她半天也没管用,只好坐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我看丁思甜精神状
态很不好,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就没去打扰她,直接走到胖子身边,沉重地对他说
道:“同志们,就在今天晚上,乌里斯基被暗杀了……”
这句话是苏联电影中的台词,可以充分表达我心中的痛苦与愤怒,老羊皮斯基的死
一定不是意外,肯定是被黄皮子害死的。
胖子听到我的话,立刻紧嘬两口把烟头掐掉,愤愤地道:“看来反革命是想把战火
从另一端烧到这一端,我他妈坚决不能容忍,不如你我二人连夜杀回黄皮子坟,把大小
黄皮子满门抄斩,让它们的鲜血淹没掉冬宫。”
我举着那枚青铜龙符在手中一晃:“黄皮子坟和百眼窟纵然有残存的黄皮子,也定
会藏匿极深,恐怕想找它们出来要费不少力气。这龙符是老黄皮子棺中陪葬之物,我看
只要有它在手,不愁引不来黄皮子,到时候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想宰那些成精的老黄皮子,就离不开那把被革委会没收了的康熙宝刀。我和胖子恨
得牙根发痒,一腔热血直撞顶粱门,恨不得立刻就去偷回长刀,然后设下香饵钓金鳌,
把大小黄皮子引来聚而歼之,以解心头之恨。
我握着青铜龙符正自发狠,丁思甜忽然走过来一把将龙符夺丁过去,找没有防备,
不知她意欲何为,便伸手想要回来:“这东西是棺材里的明器,又臭又邪,你拿去做什
么?”
丁思甜把龙符握在手中,流泪对我说道:“老黄鼠狼棺材里的东西你们留着又做什
么?如果老羊皮爷爷的死果真和此物有关,那它实是万分不祥的灾星,咱们就更不能把
它留下了,你们俩就算再杀得几只黄鼠狼,就能让死者复活吗?再说你们俩万一有个闪
失怎么办?我不能眼看你们犯盲动主义的路线错误,我……我要把它扔了,让这些灾难
离咱们远远的。”
我杀心正盛,但没了龙符又如何去宰黄皮子?赶紧劝阻丁思甜:“有闪失也是黄皮
子有闪失,我早在阶级斗争的洪流中百炼成钢了,岂能阴沟里翻船。而且这龙符中似有
玄机,留下将来也许会有大用,千万别……”
但那丁思甜也真任性得可以,她不让我把话说完,扬起手臂就把古老的青铜龙符远
远抛开,只见夜空中绿影一闪,就落在了没膝深的荒草丛中,由于是在半夜,加上星月
无光,我根本没看清落在什么地方,只看见个大致的方位,急忙和胖子过去摸索寻找,
但就如同大海捞针,遍寻不见。
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我才不得不放弃寻找,气得我和胖子坐在地上无奈地摇头
。一夜消磨,心里的悲愤倒是平消了不少,也许害死老羊皮的那只黄皮子,就是遭到天
雷击杀的这一只,即便想报仇雪恨,也不一定能找得到目标了,既然龙符已丢失了,只
好找些正事来做,帮着老羊皮料理后事。
老羊皮自从解放后就默默无闻,他不用隐姓埋名也没人清楚他的过去,可能是他的
身份太普通太平凡了,所以他的死也轻于鸿毛,除了我们三个知青和他的儿子儿媳,没
有别人把他的死太当回事,更没有什么正式的追悼会,一切草草了事。
等这些琐碎之事告一段落,从老羊皮死后,始终没见再有黄皮子来找麻烦,我和胖
子已离开插队的大兴安岭将近二十天了,不得不向丁思甜说再见了。先前我来草原的时
候,还想跟丁思甜谈谈婚姻大事,没媳妇的男知青最发愁做饭这一关,既然在内蒙落户
扎根干革命了,早点成家也是给组织上减轻负担,要是有戏就赶紧打报告确定恋爱关系
,可没想到出了许多意外,老羊皮一死,谁也没心情再提此事,三人在草原上互道珍重
,挥泪作别。
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大兴安岭山区的岗岗营子,因为现在这时候山里已经是大雪封山
,交通隔绝,不到明年冰雪消融是甭想回去。我打算回福建看看老爹老娘,他们都被指
定“靠边站”了,我插队半年多也没收到他们的信,心里难免有些记挂,想利用这段时
间回家探亲。
而胖子不想回福建,他爹妈都在被隔离审查的时候因病去世,这世上仅有他一个姑
妈还住在南京军区,他想趁春节期间去探望探望姑妈,于是我们计划从海拉尔坐火车到
北京,然后转车南下南京,当时我们身上穷得丁当响,到海拉尔才想起没钱买火车票。
胖子把脑袋一晃:“妈的,咱们上山下乡是为什么?是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干革命
啊,干革命坐火车还买票?这还是人民的天下吗?没有这个道理嘛。咱就不打票,列车
员来查票看我怎么教育她的,太不像话了,别忘了这火车是属于咱们广大人民群众的。”
我对胖子说:“革命群众坐火车还要凭票是不像话,不过现在不是大串联那时候吃
住行都免费,列车员查票也是分内的职责。为了避免跟女列车员同志之间发生人民内部
矛盾,我看咱们还是要采取点策略。以我的经验来分析,从海拉尔到北京没儿个大站,
沿途查不了几回票,每到大站之前咱们就先下车,徒步走一段,然后过了大站再混上车
。”
胖子说“虽然铁脚板是咱们队伍的光荣传统,可要照你说的见大站就走,那还不得
把腿走细了,长征真是太伟大了,咱们跟革命老干部可没法比,现如今就连咱们的队伍
也机械化了,不兴再指着两条腿硬走了。我看还是坐霸王车比较省事,我就坐那,我他
妈看谁拽得动我。”
我们俩合计了半天,充分理解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话是什么意思,没钱连革
命都革不了啊,真佩服咱们的队伍当年能从标枪大刀,一直发展到今天陆海空三军,坦
克大炮全有了,真是太不容易了,可问题是我们光想这些也不顶钱使。
我和胖干是一筹莫展,正发愁之际,我忽然摸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一掏出来竟然
是十块钱,胖子翻了翻口袋也摸出十块钱来,二人一怔之下,这才恍然大悟,钱肯定是
丁思甜的,她知道我们没路费,悄悄把钱塞在了我们衣兜里。可她哪有钱,大多数知青
一天记五个工分的时候,普遍是三分钱一个工分,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丁思甜是家里最
小的孩子,她上边有三个哥哥,听说有两个是以在校大学生的身份上山下乡的,由于文
化程度高,都被插队地区安排了一些重要的宣传工作,拿工人阶级的工资,一个月三十
来块,很可观的一笔收人,这些钱在农村怎么花都花不完,肯定是她那几个哥哥给妹妹
用的。
我和胖子捧着钱的手都发颤了,那时候对金钱没有太清晰的概念,只知道钱好,能
买糖买烟,可钱不能多了,一多了就贪图享乐,精神堕落,思想腐朽,生活糜烂,容易
走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道路,不过当时我们已经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念头,将来要
多赚钱,钱是万恶的,但钱是有用的。
总算是有了买车票的钱,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坐上了驶往北京的列车,一路辗转来
到了南京,这时候早就已经花没了,胖子又从他姑妈家给我借了二十块钱,把我送上了
火车,他在站台上跟我约定,明年回去的时候就直接在岗岗营子见了,来年在山里要多
套狐狸和黄皮子,再去草原上看望丁思甜,共商关干参加世界革命的大事。
列车已经缓缓开动,我从车窗中探出手去跟胖子握手告别,想不到这一别就是十多
年。这十来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我回福建之后就阴差阳错地参了军,部队需要铁一般
的纪律,可比不得当知青逍遥自在了,加上头几年又是随军在昆仑山执行秘密任务,根
本无法和外界进行通信联系。
等我随部队调防兰州军区的时候,我才知道丁思甜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在我和胖
子离开草原的那年冬天,以百眼窟为中心发生了残酷的“白灾”,冻死了许多人畜,丁
思甜也在那场大冬荒的天灾中遇难,尸体至今没有找到。
一转眼,时间过去了十五年,这些悲惨的往事我和胖子都不愿去回想,也不敢去回
想,直到在我们要去美国之前,收拾随行物品,随手翻开旧相册,看到这张老照片。那
些封尘的旧事,一旦被擦去覆盖在上面的尘土,仍然显得那么真切,至今历历在目。抚
今追昔,难免唏嘘感叹,我看着看着,忽然发现照片的远景中有个模糊的背影,看那佝
偻的身形,似乎就是老羊皮,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在照片中朦胧的身影,我立刻感到
一阵不安,怎么以前就从没留意到这个细节。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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