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小爬
欧阳春到民政局前,局里就已有闹鬼之说。
但终究只是捕风捉影再加一帮人的添油加醋。直到魏大胆的惊魂一夜。
魏大胆人高马大,本名魏国庆,退伍后才分到民政局,颇有些军人式的无畏。
有一回办公室里大伙儿闲得无聊,就天南地北的乱聊,最后聊到了闹鬼的事。几个人聊得口沫四溅,魏大胆当然一概不信,还把那几个人耻笑了一通。双拥股的小许气不过,就跟魏大胆说你可别不信,你要真不怕,有种去运河边儿上的荒地睡一夜。魏大胆哈哈大笑说别说一夜,连睡一个星期都没问题。
运河地段也是东楚县有名的凶地之一。东楚县隶属扬州。传说当年隋炀帝为去扬州一看琼花盛开的美景,特意命人开凿了这条水道。多少民工的血泪流进运河水,因此运河自古就是怨气汹涌。淹死人那是常有的事。但是十年前的一桩惨事却将运河的怨气提到极点。那是一个微雨的夜晚,空打着沉闷的雷声,却不见痛痛快快的给一场疾风骤雨。一艘外地客轮在经过东楚这段的水道时突然失火,惊慌的人群纷纷捅向唯一的客舱门。就在这时,客船的工作人员做了一个惨无人道的决定。为了防止乘客挤到船体一侧导致翻船,他们把客舱门用粗粗的铁链锁上了。大多数乘客逃生的希望就此破灭。也许工作人员以为火不大,乘客可以自行扑灭,然而火越烧越大,最后谁也控制不了。当船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命人赶紧开锁时才发现,怀揣着那把救命钥匙的人不见了。工作人员人人自危,纷纷逃散,没有人再去管舱内乘客的生死。撕人心肺的惨叫和苦苦挣扎的呼救在阴恻恻的运河水上久久不绝,然而那时运河方圆几里都无人居住。可以救他们的人听不见,听得见的人却又救不了他们。结局是除了在客舱门被锁前侥幸跑出的几个和从客舱的通风口爬出的两名军人,其余的八十名乘客都在舱内活活烧死。而这艘客船正好叫“804号”。当时民政局处理这件事的是殷股长。他记得当他带人赶到现场时,就像亲眼目睹人间炼狱。老远就可以闻见焦炭一样的肉体源源不绝地散发出糊臭,隐隐的又有些许肉香。客船的残骸打捞上来时,紧锁客舱门的铁链上,粘着一只黑糊糊的断手。它的主人曾经不顾炙肤的巨痛妄图拉断铁链,直到咽气也没有松手。舱内很多焦尸已在烈火焚烧中熔在一起难分彼此。直到事故后的一个多月,下游地区仍时不时发现焦尸的碎块。这次任务成为老殷难以摆脱的噩梦。从此他再也没吃过一块肉。后来城区扩大,东楚县的人口也渐渐增多,运河附近渐渐有人居住。居民们常常在阴雨或是下雾的夜里听见运河水上远远的飘来呼救声,若有若无,凄切非常。因此,运河岸边始终荒凉,城区再扩大,也没人敢向运河靠。
老殷见魏大胆一口承应,心里吓得咯噔一响,连忙劝道,知道你胆大,但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是胆大就能行,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是不信,也犯不着去招惹啊。
可是魏大胆吃了称砣铁了心,脖子一梗嚷道,有啥好怕,咱当兵的连坟堆里都睡过,不就是在河边上睡几夜,能有什么事。
当天下班,就回家卷好铺盖直奔运河堆上去了。
连睡七夜,没毛没病。
魏大胆的名号就此传开。然而运河的恐怖早已深植人心,并非一次个人的英雄主义行为就能消散。人们仍然对运河心存畏惧。而魏大胆则更对鬼神之事嗤之以鼻。
所以,当他听说了局里的鬼事后,同样也是百分之一百的不信。这回不等人跟他打赌,魏大胆就自告奋勇地要值夜班。因为闹鬼,天黑前下班和不值夜班是民政局里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下班时,老殷心软又劝了魏大胆几句,可惜都被人家当成了驴肝肺。无奈之余,老殷只得叹了一口气走了。
不一会儿,传达室的汤爷爷抱了一床毛巾被一卷凉席和一个枕头来了。
汤爷爷快八十岁了,还没用拐杖,走路永远是不急不慢好像散步。他有一个女儿,女婿也在民政局工作,是民政股的副股长。但他不跟女儿女婿住,就住在民政局传达室后头的小间儿里,隔三差五的回去看看小孙孙,但晚上一定还回局里。不管女儿怎么劝,汤爷爷就是放着好好儿的天伦之乐不享,偏要一个人守着单位。大伙儿暗地里都说这老头儿有点怪。
汤爷爷说,小魏,晚上别睡会议室,睡打字室吧,地方是小点儿,但比会议室好些。
故事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说民政局的建筑格局。大门进来两旁是传达室和接待室,下了石阶两边各有一个小院子,正中间的一小段石板铺成的小道直通二门。二门进去就是后院了,很大,就像老北京的四合院,院心里列着夹道的两个长方形花坛。后院里正对二门的一排从东往西分别是局长办公室、民政股和会议室等五六个办公室,都是一墙之隔。正中间的会议室前有一条十级的石梯,两米来宽,总高度总有七八十公分的样子。每一级都是整条的青石。只有打字室是单独的一间小屋,倚着后院东面墙老老实实的待在平地上。
魏大胆怎么听怎么觉得汤爷爷说的这个好字儿别有深义,就问,好在哪儿。
汤爷爷说,现在虽然是夏天,到夜里头还是凉的,打字室小点儿也暖和点儿,别感冒了。
魏大胆笑道,汤爷爷,你瞧我这身板儿,哪儿那么容易感冒。
汤爷爷还想说什么,忽然眼光一闪。魏大胆低头一看,原来汤爷爷在看他右手腕上的桃核串子。
小魏,这串子挺别致,给我瞧瞧?汤爷爷说。
魏大胆说声儿好,就将串子捋下递了过去,说,这串子从小就戴着了,小时候咱家穷,戴不起金银的长命锁,我妈就不知哪儿弄来这么个串子,权当长命锁戴。
汤爷爷眯起眼睛在灯下端详。这串桃核拿在手里有点沉,比人们平常戴的串子上的桃核大一圈儿,迎着灯光一照,颇有点金玉质感。摸起来滑腻腻的。仔细一瞧,桃核上除了本来的纹路还有一些人为雕凿的细纹。汤爷爷定睛一看,先是愣了愣,然后点头笑了笑。魏大胆正收拾文件夹子,没瞧见。
把这串子戴好,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底是你妈给你弄来的。汤爷爷说。
哎。魏大胆笑呵呵地又把串子戴上。
你就是身子骨儿好,也别不知道爱惜,多少病都是年轻的时候撂下的根儿,我劝你还是去打字室睡。汤爷爷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打字室哪有会议室宽敞,勉强铺下一张席子连翻身都不行。魏大胆儿一米八五的大个儿怎么受得了?到底卷着铺盖去会议室了。
夏天白天长,七点以后才渐渐地暗下去。
魏大胆起先觉得会议室热得像蒸笼,大开着会议室门通风,电风扇也使劲刮。翻转了几十回,出了一身汗总算勉强静下来。渐渐地倒不觉得怎么热了。心想人常说什么心静自然凉,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知不觉,外面就黑透了。两株老梅不时被风吹动,摇头晃脑一番,极尽扭曲的枝干就像无数双枯朽的人手在不甘心地抓什么。
魏大胆心里一虚,连原本热呼呼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凉了。他提醒自己只是院里的两棵树,天天都瞧见,不用害怕。怎奈越是叫自己别想却越容易想,而且想像得越来越丰富,最后简直觉得那两棵梅树都要变成活妖精扑过来了。
他连忙把门重重关上,心底还留着一丝凉气。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运河还不是被一帮子人说得诡异非常,他不是照样面不改色地睡了一个星期!怎么这会儿,自己天天办公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反倒变孬了?
索性关了灯,开始睡觉。
渐渐的,起了阵阵冷风,不很猛,但吹到身上尽把凉气往毛孔里钻。魏大胆禁不住一哆嗦,两手下意识地搓胳膊,摸到一层鸡皮疙瘩。睡意正浓的他压根儿懒得睁眼,摸到身旁的毛巾被胡乱拉上身。可房里越来越冷,毛巾被根本不起什么作用。阵阵寒意好像有意识一样,懂得从毛巾被的纤维与纤维之间的缝隙直接透过来。
冷得受不了了!
正当魏大胆这么觉得时,右手腕开始发热,好像腕上套了个环型的暖炉,源源不绝地散发出热量。温暖的感觉从血液里传遍全身。睡梦中的魏大胆惬意地咂咂嘴,越睡越深。然而这种惬意似乎并没延续多久,寒意又开始袭来。魏大胆本能地想要蜷起身子,却突然发现手脚都动不了。
有“东西”压在他身上!他毛骨悚然的认识到。
那“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全身,使他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手腕处的环型暖炉开始无力,温度一点一点的降低,意识却越来越清醒。他几乎把全身力气集中到睁开眼睛的小事儿上,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无法睁开。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寒意越来越重,压在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强,而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不知名的恐惧开始肆虐他的神经。
陡然一声嘹亮的鸡啼。
与此同时,身上的重荷突然消失了。魏大胆猛然睁开眼睛,像根弹簧一样坐直身子。他气喘如牛,衣服汗湿得像从冷水里捞出来的。但他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神经很快再度绷紧,因为军人的警觉让他发觉左侧有人在冰冷地注视他。
不,这种被注视地感觉好像和被人注视的不太一样。
那么……不是人?!
魏大胆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只觉得心里有一眼冰泉,咕嘟咕嘟地直冒冷气。他不敢看,可是军人的骄傲却在不停告诉他必须去看。多年的军营生活让无神论占据了他的全部理智,他从心底不相信先前的念头。于是在两种想法的拉锯战中,他缓缓地转动脖子。
当他看清左侧的“东西”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一团模糊得像雾气的人影,隐约有五官,但不能辨清。好像是个男人。
魏大胆惊得瞪大双眼,几乎掉出眼珠子,但那团人影依旧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承认并不是眼花。他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汹涌寒气和一种令人心畏的压迫感。
远近都传来鸡啼,先是零散的两三声,后来便此起彼伏起来,而人影越来越模糊。后来模糊的五官动了动,似乎在笑,就彻底消失了。
魏大胆霎时发觉令他心畏的压迫感消失了,会议室里由寒冷恢复成夏日清晨的凉爽。他喘了几口气,站起来,全身僵硬得像木头。
他能肯定刚刚的那个人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那东西似乎并没有伤害他。好在天已经大亮了,也不必害怕了。于是舒展了一下胳膊腿儿,便打开了门。
院心里,汤爷爷正坐在藤椅上乘早凉,手里捧着一大茶缸凉茶,时不时喝上一口。
魏大胆一看表,才五点多。夏天就是白得早,黑得晚。
汤爷爷,早啊。魏大胆笑着说。
汤爷爷抬眼一瞧,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拗。
魏大胆明白汤爷爷指的是让他睡打字室可他还是睡了会议室的事儿,尴尬的笑了两声。心里多少有点后悔没听汤爷爷的话。
汤爷爷问,没着凉吧?
没有,您看,我这不好着呢!
汤爷爷哼了声,说,我看你这凉可受重了!
魏大胆心一沉,没支声。
汤爷爷说,过来。
别看汤爷爷平时慈眉善目的,如今冷下脸来也怪吓人的。魏大胆受了一夜罪,全没了平时声振如雷的气势,乖乖地跑到老人前面。
汤爷爷拉过魏大胆右手腕一瞧,两人都吓了一跳。
昨天还好好的桃核串子,竟然全都裂了。并且显见不是从外头裂的,而是从核心里裂开的。
魏大胆是单纯地吃惊,汤爷爷却迅速地变了脸色,苍白苍白的。
小魏,老实说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魏大胆没料到汤爷爷开口就这么问,也立刻变了脸色。
汤爷爷瞧这光景便心里有数了。
那一夜的事,汤爷爷叫魏大胆谁也别说。魏大胆也明白,这事儿要传出去局里要人心惶惶的。好歹也是机关单位,影响多不好。
其实不用他说什么,同事们也晓得必定发生了什么。因为魏大胆值过夜班后并没有像在运河睡过后那么意气风发,相反整个人都安静了,还默默地加入了天黑前下班和不值夜班的行列。
魏大胆的胆色众人都是晓得的,现在连他也不敢再提局里的鬼事,更别提其他人。人人口上不说鬼,人人心里都有鬼,只是谁也不捅破这层纸。
欧阳春就是在这样一种古怪的气氛里来到了民政局。
几天后,他和局里人都熟悉了,尤其和汤爷爷很谈得来。
同事们都说奇怪了,汤爷爷虽然见谁都笑眯眯的,其实很少搭理人,怎么跟你每回都能谈上一箩筐的话。
欧阳春说,谁说汤爷爷不爱搭理人了,经常都是他拉着我说话,年纪大的人,巴不得有人在跟前儿说说话才好,怎么会不搭理人。
但日子长了,欧阳春确实发现,汤爷爷的健谈只是对他而言。
今天事儿少,两人便又端了凳子坐一起聊天。欧阳春无意中说了一句,咱们单位朱漆的大门还有两个石狮子,里里外外都挺有古意的。
汤爷爷说,当然古意,这儿本就是本县一家大姓的祠堂,少说有三百来年了。
欧阳春来了精神,他平时就对文史一类很感兴趣,眼前就有一个古物怎么不来劲儿?
是不是四大家族之一?欧阳春问。
汤爷爷点点头。
东楚县旧时有四大家族之说,分别是朱刘乔王。刘姓一族出过不少文士最有名的是一个经学大师,乔姓一族在民国时经商有法家资丰厚,王姓一族也有不少奇人。这四族任一族的兴衰荣辱都可写成几大本书。而民政局占用的祠堂正是四姓之首的朱家。朱家祠堂始建于明代。当时朱家出了一个榜眼。这位榜眼官至正二品督御史。虽不是正一品,其实权限极大,大概相当于现在最高检察院检察长,专司弹劾监督百官,直接听命于皇帝。在这位督御史手上建了朱家祠堂。此后朱家一直人丁兴旺家道昌隆,是东楚县里响当当的一族。这种繁荣一直延续到民国才毁于一旦。朱姓本家在一夜之间遭匪人灭门,金银细软全被洗劫一空,又被纵火焚尸,真是死得极冤极惨。其后虽还有几门旁系远支,到底细梁难撑大厦,文革再一闹,朱姓一族几乎肃清了。后来,县里面见这么大的祠堂空着怪可惜的,就拨给民政局办公用了。
欧阳春颇有几分感慨地叹道,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攒着钱财招祸害啊,要不是朱家太显赫又怎么会飞来横祸,这些强匪真太歹毒了,不知后来有没有捉到?
汤爷爷一个劲儿的抽烟,半晌才道,没有。
那,可有查出那伙强匪的底细?欧阳春问。心想就算捉不到人,一星半点的风声总该有吧?撇去朱家的影响力不说,单是灭门也绝对是轰动一时的大案。
汤爷爷仍埋头抽烟,抽完了,把烟头往自备的烟罐子里一摁。见欧阳春还在等他的回答,长叹一口气说,谁知道啊!
欧阳春总觉得汤爷爷的沉默和简捷有些过头儿。朱家灭门发生的时候,汤爷爷大概三十来岁,理应对此印象深刻。平常人说起这些谈资甚重的话题,哪一个不是口若悬河,猜测估计一大堆。就是有不肯说的,也只是暂时,无非是卖卖关子,等众人都来央恳了便摆出一付不得已而说的样子,其实是心满意足。可汤爷爷似乎不属于这一类。他是真的不想谈这个话题。难道……汤爷爷知道些什么?
听说,当初县里面要把祠堂改成民政局的办公处,您不同意来着,反对得特别激烈,为什么?欧阳春决定换个角度入手。
汤爷爷笑了笑,说,我要说了,你们年轻人肯定笑我思想腐朽。
欧阳春笑道,哪能啊,您说说看。
汤爷爷虽然还在笑,但已有几分凝重,缓缓地说,这是人家供奉祖祖辈辈的祠堂啊,就算后人不在了,先人的灵总还在的,如今叫咱们上上下下胡闹了一通,真正是对先人不敬啊。
祠堂是旧式建筑,为了方便办公,民政局重新打点了一下。
你们民政股那一排办公室本来是祠堂的正厅,用来停棺木的。朱家的人死了先往那里面正中间一摆,全族的人逐一叩头,七天后,挪到一边,停上七七四十九天,再做一场大道场。三年后才可下葬。那个打字室,早先就是守夜看灵的人待的地方。汤爷爷娓娓而谈,问欧阳春,你说三百来年,得停了多少先人的灵,不折不扣的阴气重地。到了咱们手上好了,上头封了层天花板,把正厅隔成了几个小办公室。那几个办公室,我站一会儿都觉得骨子里冷得慌,哪儿是人能办公的地方。
欧阳春细想了想,汤爷爷确实不去他们那一排办公室。每回分发报纸信件,别的科室汤爷爷都亲自送去,只有后院的那一排办公室得自己去传达室拿。
欧阳春说,您老的意思莫非是,后院还有朱家先人的阴灵在?
汤爷爷的笑僵了僵。
欧阳春吃惊道,真有?
沉默了一会儿,汤爷爷站起身看看天说,天快黑了,你赶紧下班,接小叶子回家吧。
小叶子是欧阳春的女儿,今年五岁,上机关幼儿园的中班。
欧阳春看看手表,五点半,已经晚了。幼儿园五点放学,恐怕女儿要哭成小花猫了。
再看汤爷爷,早进传达室准备做晚饭了。
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还是接女儿要紧。
回到办公室,同事老王正在收拾文件。
欧阳春顺口问,王奶奶(年长的人,欧阳春都随女儿叫),文件都做完了?
老王说,没呢,都是这个小许一直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引我说话。
双拥股的小许在旁边嘻皮笑脸的说,哪儿啊,我给您解闷,提高办公效率啊。
呸。老王作势啐了一口,笑着对欧阳春说,不过也没剩多少,带回家做。
欧阳春半开玩笑道,干脆做完再走,叫小许帮忙。
老王和小许齐齐摇头,好像他提了个非常不妙的提议。欧阳春一时迷惑了。
赶紧回家咯……老王说完,抱着一叠文件忙不迭地走人了。
我也下班了。小许起身往外走,临出门儿撂下句话,整个儿局里,也就魏大胆值过一回夜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7 14:21:48编辑过]
女儿压根儿没哭,正玩得不亦乐乎。她身上系了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破布扮女侠,其余的小孩儿通通演坏蛋。
看着女儿勇敢的孤军奋战,欧阳春哭笑不得。他家的宝贝小叶子真是个地地道道的胡淘子(注:当地方言,指小孩儿顽皮)。
父女俩回到家里,桌上的饭菜都有些凉了。
妻子埋怨道,怎么这么晚回来。
欧阳春敷衍道,局里有些事,耽搁了。
女儿自己爬上凳子,吃了一小块鱼肉,突然说,奶奶做的。
妻子卟哧一声笑出来,说,你女儿成精了。
真是妈妈送来的?
嗯,刚回去。妈听人说民政局有点邪,不放心你,特意来看看,鱼是顺道带的。
怎么邪了?
闹鬼,妈说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以前那里还是荒宅子的时候,附近的人家在夜里常常听到有女人哭。妻子脸上隐约露出敬畏。
欧阳春笑着说,我天天在那儿办公,怎么就没听见。
妻子白了他一眼说,你晚上又没在局里待过。
欧阳春一时语塞。确实,他刚进局里一个来月,还没值过夜班。好像也没见别人值过夜班。哦,对了。听小许说魏大胆好像值过。
于是对妻子说,我没值过,但有人值过啊,人家也没说出这么多事儿来。
妻子不依不挠的反驳,他值过几回?别值过一回就不敢值第二回了吧?
欧阳春停下筷子。妻子的话倒提醒了他。除了汤爷爷,也许魏大胆也能问问。
有道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妻子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递了一块玉过来说,妈给你的,说能辟邪。
欧阳春笑了笑,给女儿戴上。
欧阳春从心底里尊敬母亲。母亲养育了九个子女,有两个没能养到十岁,其余的如今都成家立业了。欧阳春是老幺。
母亲是小家碧玉,知书识礼。她对佛很虔诚,这是因为她小时候亲历的一件事。
那时候母亲很小,才五六岁,母亲的娘家还很富足。有一天夜里,母亲睡得迷迷乎乎的,朦胧间看见正堂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提着灯笼的中年妇人,脑后挽着一个大鬏,插着一支碧玉簪,上穿蓝缎面儿的排扣褂子,下着黑绸裤。那妇人好像知道母亲看见了她,便款款地朝母亲看过来,和蔼一笑。然后径自走到供奉祖宗的桌前停下,拿起一个相框擦了擦。
母亲看到这里便惊醒了。睁眼一瞧,还在奶奶(注:当地管外公外婆也叫爷爷奶奶)身边睡着。便把爷爷奶奶都摇醒说,妈,我看见有人进来了。
爷爷奶奶吓了一跳,连忙披衣起身,戒备地在卧房里来回找。
母亲说,不是这里,是大厅里。
奶奶生气了,说,小孩子别瞎说,在屋里头怎么能看见大厅里头。
母亲便把看见的细细告诉爷爷奶奶。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跟奶奶说,莫不是我妈……
爷爷没说下去,直接去了大厅,发现厅里供奉的太爷爷的照片儿没了。
太奶奶死得早,十几年后东楚县才有照片拍,所以母亲不知道太奶奶长什么样儿。太爷爷在母亲三岁时没了。
后来奶奶便带着母亲去请仙。神婆对奶奶说,照片儿是被你婆婆带走了,你婆婆说她跟你公公情深义重,现在她排上了位不久就要投胎,带走你公公的照片也就不枉夫妻一场了。
母亲对那夜所见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从此便对鬼神深信不疑。受母亲的影响,欧阳春虽不信鬼神,但也不欺鬼神。
看着女儿拿着玉蹦来跳去,欧阳春笑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就是这块玉救了女儿的一条小命。
汤爷爷的嘴死紧。连日来无论他怎么问,汤爷爷总有办法四两拨千斤。真正被他问急了,才说了一句,人生在世,总有不可说的时候,你就别问了。
汤爷爷直接表态,欧阳春还能再问吗?
让他憋闷的是,魏大胆也是一问三不知。
没几天县里要开会,各单位都得汇报工作,局里也不例外的忙起来。
欧阳春是秘书,写文件,发言稿,总结报告……一大堆都落在他头上,只得把那事儿暂放一边。
时间在埋头写材料中无声滑过。等欧阳春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陆陆续续走光了。看看成堆的资料,他决定在单位过夜。
妻子当然不同意。欧阳春只好说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好几个同事也在,妻子才勉强同意。
汤爷爷有些担心的跟他说,有什么事,你就叫我。
欧阳春心想,能有什么事。真有事,汤爷爷年老体衰也帮不上什么忙吧。嘴上还是应承下来。
局里的古怪气氛以及前不久妻子的那番话,多少在欧阳春心里留了点痕迹。但他还是不怕。幼年时顽皮,常常和小伙伴儿们到处乱跑,玩到天黑才知道回家。那时人烟稀少,回家的路上就有一大片坟地。欧阳春几乎每晚都要从林立的土馒头中穿过。初时也有被鬼火追得肝胆俱裂的时候。久而久之便怪也不怪了。
况且,母亲找人给他算过,说他命硬得很,莫说他怕鬼,只有鬼怕他。
对于此说,欧阳春笑笑也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坏话。更何况,有道是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啊!
就在这时。
咚咚咚。
门竟然真响了。
欧阳春只觉得心突得一跳,全身有点虚麻。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问,谁啊?
是我。原来是汤爷爷。
欧阳春过去开了门。汤爷爷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焦面儿(注:当地的一种小食,不是炒焦的面条,是把糯米粉先炒熟,吃的时候再用热水泡成糊)小心的挪着步子走进办公室。
你还没吃晚饭吧,趁热吃吧。汤爷爷说着在一旁坐下。
欧阳春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了,肚子真饿了。便向汤爷爷说了声谢谢,开始吃起来。
没吃几口,欧阳春想起来一件事,说,您不是嫌我们办公室冷得慌吗,要不您先回去,一会儿吃完了我自己把碗筷送过去?
其实本来想说的是您不是嫌我们办公室不干净吗?但在肚里转了一圈,还是换了个说法。
汤爷爷和气地说,没事儿,就坐一会儿没关系。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生过大病?
没有啊。欧阳春想也没想地回答,别说大病了,感冒发烧也少有。
真的?
真的。
汤爷爷似乎很意外,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不过因为我妈妈早产,所以刚生下来时差点没活成。欧阳春补充道。
哦?说来听听。汤爷爷仿佛很有兴趣。
欧阳春便说起来。
母亲怀上欧阳春时,家里已经因为八个孩子困难重重。当医生的父亲便和母亲商量,把这一胎打掉。母亲起先坚决不同意。她生就一付软心肠,别人家的孩子磕着了都觉得心疼,更何况自己的骨肉。可看看家里的景况,只得咬牙同意了。但真喝了一口落胎药后,母亲哭了,死活也不肯喝第二口。父亲看了心里也难受,说,算了算了,就当这孩子跟咱们家有缘分,生下吧。那一口落胎药还是起了作用,七个来月时,母亲就生下了他。刚生下的他,像一只猫儿,小瘦又小,而且没有右手,眼睛也睁不开,通体乌青。父亲用手摁摁皮肤,竟有些发硬。父亲说,大概活不成了。第二天,居委会的一个老妈子冲进来,说,听说你们家生了个死孩子,还不快扔掉。当时全国刚开始搞爱国卫生运动,正在节节升温。那老妈子说着说着自己找来一块破席子,说,都发臭了,还不赶紧扔掉,你们要是不敢,我来。就要上来抓欧阳春。邻居十三奶奶也在一边,连忙上前抢过欧阳春,指着老妈子骂道,你真是黑了心了,什么臭了,明明就还有一口气,就是猫啊狗的也不能这么糟践,你也是有儿孙的人了,就不怕遭报应。说什么也不许老妈子带走欧阳春。到底骨肉连心,父亲也舍不得了,就跟老妈子说,这样吧,怎么说也是我儿子,我给他打一针,再缓不过来,就任你处置。父亲吸了一针管药水,无奈小小的欧阳春全身发硬,竟找不到下针的地儿。老妈子又吵吵嚷嚷,连针都戳不进去了,还说不是死了。父母也只得放弃,十三奶奶却还是不放。她找了个暖水袋仔仔细细地给欧阳春焐身子,焐了半天,好不容易腰眼儿上有些软。父亲赶紧就在腰眼儿上扎针。打完针后,药水无法吸收,欧阳春的腰上鼓了一个大包。又是十三奶奶用热水袋一边焐,一边用手慢慢按摩,总算消掉了。几天后,欧阳春睁开了眼睛。几乎是欧阳春活过来的同时,十三奶奶也无疾而终。
欧阳春笑笑说,我妈一直跟我说,本来阎王是要勾了我的魂去的,是十三奶奶用自己的命替下了我,叫我一辈子也别忘。
汤爷爷问,你信吗?
欧阳春说,不知道有没有阎王,但我信是十三奶奶救了我。
汤爷爷点点头,说,放心吧,你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回来了,往后就无灾无难了。
您这话怎么跟我妈以前找人替我算的一样?欧阳春笑着问。
是吗?汤爷爷笑着说,凑巧吧?接着拿过欧阳春已吃完的碗,说,不行了,我这老骨头受不住这里的凉气了,你忙吧。
哎。
汤爷爷慢悠悠地走了。
第二天,全局的人都为欧阳春在局里过夜的事大吃一惊。
尤其魏大胆和小许一直问他,没看见什么吗?
欧阳春说,没有啊。
真的没有?
欧阳春无奈道,真的没有,能有什么啊。
怪了,难道那些都是瞎传的?小许自言自语。
魏大胆阴着脸没说话。
可是当天下傍晚就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仿佛针对着小许的怀疑。
欧阳春前一天工作了整夜,总算在下午三点多时把事情都做清了,局长发话让他早点下班回家补补觉。因为周末,同事们也都比平时走得略早些。到了正经下班的时间,前前后后竟只剩下小许了。
说来也怪,小许一向嘴贫人懒,上班最后一个到,下班却绝对是积极分子。那天快下班时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一个盹儿。朦朦胧胧的时候,似乎有同事过来摇他,说下班了。他胡乱嗯了声,然后身上陡然一激愣(注:当地方言,大概指人头脑不清爽的时候,突然像受了刺激一样醒过来,汗……平常一直说,真要解释还挺麻烦),睁眼一瞧,办公室里人全走光了不说,天色都有些暗了。一看手表,六点都过了,连忙收拾收拾,关门走人。
双拥办公室不在大后院里,而在大门和二门之间的南面小院里。南北两个小院的院门和二门都是类似园林建筑中的拱形门,意在美观,实际上并不像大门有门可开关。
且说小许刚锁了办公室,抬头猛见院门外有个人影一闪,向后院跑去。那个时代的民政局什么都管不着又好像什么都管得着,经常有些家里困难的农民跑进来要求解决困难,他们也不管自己的事儿归不归民政局管,总之一句话,你是当官儿的,有问题就找你。有好几次,闹得局里上下鸡飞狗跳。所以当时小许第一反应就是,别又是谁来要求解决困难了吧,这个汤爷爷,怎么总看不住门?
于是一面往院外跑,一面扯开了嗓门儿叫道,哎,谁啊?
出了院门,看见二门前站着个老头儿,满脸沟壑,地道农家人打扮。见小许来了,他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小许。小许本来见他穿得清苦,心里已有几分同情,但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不觉脾气又上来了。
乱跑什么?小许没好气地说,这都下班了,再说,这单位里头儿,是让你乱跑的吗?一边说一边向老头儿走去。
老头儿忽然一笑。
从他身后顿时涌来一股冷风,直扑小许面门。小许一哆嗦,遍体生寒,不由得停下脚步。
此时的小许距离老头儿不过四五步远。昏暗的天色中,小许还是把老头儿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那么的执拗,执拗得简直阴鸷。
小许强压下心头没由来的畏惧,心想,不就是个老头儿吗,有什么好怕的,便提高嗓门儿说,看什么看,还不快走!说着就要上前揪那老头儿。
这时,传来汤爷爷惊讶的声音,小许,你还没走啊,什么事儿啊?
小许的动作自然被打断了。他转头看着汤爷爷端了一淘箩米慢慢悠悠从传达室里出来,知道汤爷爷要做饭了。
汤爷爷,今儿你又没把门看好,又让人跑进来了。小许埋怨道。
啊?
这声啊随着汤爷爷视线投来,生生从半中间儿断开,他手里的淘罗也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米洒了一地。
你……汤爷爷看着老头儿,脸刷的一下白了,突然一个箭步窜上来,一把抓住小许塞在身后,对老头儿厉喝,回去!
小许目瞪口呆地看着汤爷爷,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年已垂暮的老人竟有那么敏捷的身手。摸了摸自己被抓过的肩膀,像被铁钳子钳过似的,生疼。这些还不是小许最惊讶的,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和蔼得像没脾气的汤爷爷此时就像变了一个人,敛目抿唇,自有一股慑人的气魄。可是,这样的态度,汤爷爷是不是过分了?
老头儿脸上的笑渐渐冷下来,还是不动。
汤爷爷双眉一皱,声音更加冷厉,回去!
老头儿幽深的看了汤爷爷一眼,说不出的怨毒,转身向后院走去。
小许急了,冲着老头儿的背影喊到,你怎么还往里头走!还要去追老头儿。
汤爷爷一把抓住,说,让他走。
这叫什么事儿啊!汤爷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小许心急火燎地看看汤爷爷,再看看后院。这一看,呆住了。
不过一转头的功夫,诺大的后院哪里还有什么老头儿?
可是这怎么可能?就算有哪个办公室忘了锁上,让老头儿躲进去了,也不可能叫一个老头儿在一转头的时间里由二门跑到至少相距二十米的后院尾。
小许忽然想起盛传的鬼事,心里咯噔一下,发了一身冷汗。
汤爷爷情况更差。没头没脸的汗,连嘴唇上都找不到血色。
小许一惊,连忙问,汤爷爷,怎么了?
汤爷爷虚弱的摇摇头,没事儿。
小许扶着汤爷爷进传达室后头的小间儿里躺下。区区几步路,汤爷爷走得异常吃力,最后几乎是软倒在床上。
小许不放心,说,要不,咱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汤爷爷闭着眼睛,缓缓喘气地说,不要紧,休息一下就好,天就要黑透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以后千万别再一个人这么晚走。
可你一个人……
不妨事儿,汤爷爷挥挥手,我都一个人在局里过了七八年的夜了,还不是一根汗毛不少。又勉强笑了笑说,你别把刚刚的事儿添油加醋地乱传,闹得大家伙儿白白害怕就好了。
小许嘴贫归嘴贫,人又不笨,当然知道汤爷爷什么意思,连忙保证道,哎,我谁也不告诉。
拉过被子给汤爷爷盖好,小许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汤爷爷点点头。
小许离开了。因此他没看见他走后,汤爷爷叹了口气,无力的说,看来……撑不了多久了。
星期一,小许还是把上星期六发生的怪事告诉了两个人。欧阳春和魏大胆。当然是背着汤爷爷的。
因为小许觉得,他对汤爷爷保证的谁也不告诉的谁,指的是局外人,不包括局内人。欧阳春和魏大胆都值过夜班,尤其魏大胆值班后的反应,傻子都看得出来他绝对碰到过什么,所以小许自然把他二人归入局内人。
欧阳春和魏大胆听完小许的叙述都陷入了沉默,但二者的沉默显然有所不同。一个出自对怪事的不理解,也许有模糊的心悸,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另一个的沉默出自何因就不消解说了。
小许眼见魏大胆额上鼻头直冒冷汗,心知这一位绝对跟他一伙儿,便单刀直入的说,那回值班,你也见着了吧?
魏大胆犹豫了一会儿,说,先别说这个,你说你把那……样貌看得清清楚楚,那他的衣着打扮你也一定看清了,你就说说他的衣着打扮。
欧阳春和小许明明听见魏大胆说到“那”时后面紧跟着发出声母g,但又生生咽下去。两人心知他本来想说的是个鬼字,只是有顾忌没敢说出来。
小许便也顺着魏大胆只以那字代称,答道,上身白褂子,下身蓝布裤子。想了想又说,还带了一顶草帽。
魏大胆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那天看到的虽是模糊的人影,但那东西身上衣物的颜色总还看得清。他也确实记得那人影的头上有一顶草帽。心里立时凉了半截儿,慢慢挤出一句话,八成我那天看见的和你看见的一个样儿。
欧阳春这回也闻言色变了。理由很简单,一个人看见的也许是幻觉,两个人看见的呢?也许还要加上汤爷爷。想起那次聊天,他问汤爷爷局里是不是还有朱家先人的阴灵,汤爷爷的反应可真古怪。说不定,汤爷爷在他俩之前就见过。
魏大胆索性把那天他看到模糊人影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从夜里的异常寒冷到第二天和汤爷爷说的话,无一遗漏。
小许听得冷汗直流。三人都是半晌无话。
不知多久,还是小许先低声问了句,欧阳春,你那晚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看着小许和魏大胆怀疑的眼神,欧阳春跺脚道,都到这份儿上了,我要真看见了什么,还有必要不跟你们说吗?就差赌咒发誓了。
怪了,咱们三个都在天黑时待过局里,我和魏大胆都碰上了,怎么你什么事儿都没有?小许摸着下巴不得其解的说。
欧阳春也不知道,但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魏大胆,你说你那桃核串子第二天就裂了,现在还在吗?让我看看。欧阳春问
从魏大胆的叙述看,汤爷爷看见串子裂了就立刻白了脸,莫非魏大胆的串子另有乾坤?
在,虽然每颗都有裂缝,但并没有完全断开,所以还戴着。魏大胆说着就捋下串子递给欧阳春,自从过了那晚,我总觉得这玩意儿兴许真是个长命锁,护着我呢。
欧阳春笑了笑,低头仔细看串子。除了比一般桃核制的串子重,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但以木制的东西说,未免太重了。莫非是……
欧阳春连忙举起串子正对朝阳,只见桃核串子颗颗呈现晶莹之感,光泽四溢。再看串子隐约有些细纹。他起先以为是年久磨损,擦出的花痕,定睛一瞧条条细痕自有章法。
是字!
小许问,看出什么了?
欧阳春摆摆手并不作答,继续观察串子。一圈儿看下来,他总算明白了。
这串子不是用真的桃核做的,而是用红玉雕成的桃核。欧阳春说着把串子还给魏大胆,仍叫他戴上。
红玉?小许惊讶道,可是这又不是红的。
欧阳春道,有些红玉的确是鸡血般鲜红,但也有些其实是暗红的接近赭红,赭红与桃核那种木质的深褐色极为相近,很难辨别,再加上这些桃核做得惟妙惟肖,平常更不会注意了,你只要把它放在光亮处一瞧就知道了。
小许和魏大胆依言把串子迎向朝阳,果真看见桃核表层玉般通透,泛出红光。
古书上都说红玉最能煞邪,而做这桃核串子的红玉至少也是几百年的老玉。欧阳春说。
欧阳春的母亲出嫁时,娘家颇陪嫁了些值钱的古物,只是后来娘家败落,母亲又生了不少孩子,这才渐渐清贫。但母亲还是收起几件要留作传家宝,其中便有几样玉器。欧阳春常常见,又和县文物馆的馆长挺谈得来,从他那里学了几手鉴赏的法子。
你能肯定吗?魏大胆问。
欧阳春苦笑道,就是因为不能肯定,所以才做了最保守的估计,而且玉桃核上还刻了佛经,恐怕是整篇的金刚经。
他没有再说下去。有些话只要打个头儿,剩下的听客自然会懂。
说不定,真是这串不同寻常的玉桃核保住了魏大胆的命。
哟,三个小伙子开什么秘密会议呢,让我也听听。
陡然插入的声音把三人吓了一跳。齐齐回头一看,原来是双拥股的梁股长来了。
没什么,看还有时间,随便聊聊。欧阳春随口答道。
三人一对表,已经到上班时间了,便匆匆散了。
小许进了办公室,仍觉得周围寒气阵阵。如果真是玉桃核救了魏大胆,那把这桃核逼裂得有多大能耐?而他昨天竟还一度想抓那鬼的肩膀……又如果不是汤爷爷的及时出现,那接下来……
小许已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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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欧阳春也回到他所在的民政股办公室。一路上走过来,他的脑子里就没静过。
如果小许和魏大胆见到的真是朱家某位先人的阴灵,那会是谁呢?从小许描述的装束看,应该是民国初期的人。但又说是清贫的农家人打扮,想来朱家显赫一时,就算本家遭了祸害,旁系毕竟也有一份儿自己的家业。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也不致如此落魄。更何况欧阳春记得文革时,红卫兵小将们仍从人丁不旺的朱家余脉里搜到不少金银珠宝,名珍古玩,这也足以证明,即使朱家濒临灭亡的时候也没有清贫过。
那么会不会不是朱家人呢?
这个念头刚出来,欧阳春自己就连连摇头。
哪有不是朱家人却在朱家祠堂栖息的道理?这也太说不通了。
唉,真是疑云重重啊!
忽然肩膀被人使力一拍。欧阳春全身一抖,低低的惊喘了声。
想什么呢,叫你几声都没听见?原来是同事小徐。
民政股共有五人。他们的分布情况如下。东边一排两张办公桌,前面是王副股长,后面是殷股长;西面一排三张办公桌,从前往后分别是欧阳春、小徐、老王。
欧阳春笑着说,我正在想要不要把写好的发言稿改改,你也不轻点儿,存心想吓死我怎么着?
小徐嘿嘿一笑,看看旁边一排的两位股长,压低声音说,这么拼命干嘛,写完就算了呗。
欧阳春趁机拾级而下道,那就听你的。又问,你叫我有什么事儿?
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小徐一面问,一面竖起耳朵左听右听。
什么声音?欧阳春只觉得此时的小徐像一只短耳兔子,逗得人直想笑。
你听啊,又来了,沙沙沙沙……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过的声音。
不等欧阳春开口,猛然响起一声咳嗽。小徐吓得脖子一缩,七分像乌龟。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一阵笑声。
小徐连脖子都羞红了,坐回自己座位道,王股长怎么没事儿尽吓人!
王股长呵呵直笑,说,我喉咙痒就咳了声儿,怎么不见吓着别人,你不说你自己胆小,倒来怨我,叫我硬憋着不成?
说罢,又起一阵哄笑。
小徐红着脸争辩,我什么时候胆小了,明明是办公室里有奇怪的声音,我这才被那声咳嗽惊到了。
什么奇怪的声音,我们怎么没听见?老王低笑着说。
真有,你们静下来好好儿的听!
四人见小徐真有些急了,这才收住笑,象征性的听了听。结果真有略显滞重的沙沙声,时强时弱。
这下没人敢笑小徐了,因为大家都对这未知的怪声产生了恐惧。
好像……在咱们头顶上。小徐胆战心惊地说。
头顶上便是天花板。
朱家祠堂是旧式建筑,横梁建得很高,改成办公室时在横梁略下方的水平面上加封了天花板,所以在天花板的上头实际形成了一个横截面为等腰三角形的阁楼。
五人齐齐抬头看向天花板,既想把它看穿又不想。沙沙声越来越清晰,谁都知道绝不是幻觉。更可怕的是,不久传来两声沉闷的撞击声,天花板上也飘下了点点粉尘。那沉闷的撞击声让人听了极不舒服。欧阳春不知道别人是何感觉,然而他直觉的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杀鸡场面。
矮胖的女人捉住不停扑楞翅膀的鸡,麻利地扭住鸡脖子向后弯曲,完全暴露出前颈,将鸡头和两只翅膀一总抓在一只手里,另一手便去拔前颈上的鸡毛,这是为了更准确的割断鸡喉。那只鸡是一只成年的公鸡,翅尖上有些暗红色。最漂亮的是它的尾巴,五彩光亮,神气又威风的翘着。一撮撮黄褐色的细毛在女人涂满劣质而又鲜红的指甲油的手指里飞扬,公鸡也在不懈的挣扎。突然它的脖子一扭,竟从女人的钳制中挣脱,它立刻拼命鼓动起翅膀想要飞离,却被女人一把揪住。女人满脸怒容,一面骂着脏话,一面抓紧鸡的翅膀把那鸡往地上摔。
嘭!嘭!嘭!
也是这样的沉闷。
不过三五次,那鸡嫩黄的嘴角就溢出了鲜血,然后毫无反应的被那女人用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放了血。
欧阳春的心里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并且很快得到了应验。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
天花板突然塌了一大块,有什么东西和天花板碎块一起正砸在小徐面前,他的办公桌上。
是蛇!一条全身雪白,又粗又长的大蛇。
五人都被吓得大叫一声。小徐反应最激烈,一口气不换地连声叫,跌跌撞撞就向一边跑,撞翻了椅子也顾不上。
五个人本能地站到一起,紧张地看着大白蛇。不一会儿,附近科室的同事也闻声跑来,一见办公室里的情况都杵在了门口,谁也不敢进来。
那蛇的双眼发出莹莹绿光,不时吐出红红的信子。它好像受了伤,嘴里不停的有血溢出。
不知为什么,最初的惊吓过去后,欧阳春不再害怕那条蛇。
那条蛇迟钝地看看众人,也确乎没有攻击的意思。
这时门外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有个同事拿着一根竹竿挤进来,要用竹竿打蛇。老殷慌忙拦住,说,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讲过,有些老房子会有蛇,那些蛇以老房子为家都有灵性,很会趋邪护人,我看这蛇不简单,不能乱打。
民政局上下都知道自己单位里是有点邪的,听老股长这么一说,都不敢妄动那蛇了。
许是见大家没有伤害它,白蛇便不再看欧阳春他们,反倒昂起蛇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窟窿。它不时微微摇晃蛇颈,像在戒备什么,莹莹绿眼中多了杀气。
难道天花板上面真有什么?
欧阳春犹豫了一会儿,两步上前,站在窟窿下向上看去。
昏暗的光线中,仍可见当年的雕梁画栋,昭示着主人家曾有的富贵荣华。经年累月的密闭孕育了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一丝丝一缕缕从天花板的窟窿向办公室溢出。
欧阳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除了因为缺乏光线使这古老的建筑显出几分阴森外,并无异常。至少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是这样的。
看见什么没有?老殷问,却始终不敢上前。
自处理过“804”号客轮后,老殷始终心存余悸。他本来就是个谨慎得有点儿胆小的人,如今更是一发不可拾,样样宁落人后不占人前。
欧阳春转过头来笑笑说,没什么,还挺漂亮的,我看那些梁木上的雕画不比个园抄手游廊上的差。
不过扬州个园最精致处并不在雕梁画栋上,而在于山石堆叠之巧,以一园揽四季之景。
众人听欧阳春如此一说,纷纷松了口气,空气里紧绷的味道顿时散去不少。
小徐也凑上一步说,我也来瞧瞧,看怎么个……
小徐突然没了声音。
欧阳春心中生奇,转头一看,小徐大张着嘴巴,下巴无意识的抖动,喉头紧了又紧,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明明是吓过了头。
欧阳春心头一凉,再抬头看去,仍然什么也没有。到底小徐看到了什么让他如此惊恐,而自己竟什么都看不到?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小徐的话停得很不自然。好好儿的一句话就像被极锋利的刀瞬间斩断。于是刚轻松下来的气氛再度紧绷。
因为小徐背对着门口,门外的同事都没看见小徐的古怪反应,只有仍在办公室里的老殷等人看到了小徐的侧脸,连忙问,小徐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春急道。眼见小徐脸上血色裉尽,甚至开始发青,欧阳春既惊疑且焦虑,只得先把小徐拖到一边。这一拖,小徐竟直直向后倒下,幸亏欧阳春反应机敏,及时接住,这才免于脑袋直接撞到水泥地面上。
几个人把欧阳春小徐围成一圈,连声喊小徐的名字。
老王在一边出主意道,快掐他人中。
欧阳春连忙使足了劲儿掐小徐的人中,直掐出血丝,然而小徐依旧双睛暴睁,目眦欲裂。欧阳春暗叫一声不好,以指探其气息,竟已气若游丝。
王股长脸色陡变,霍地站起来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倒要看看那上头有什么东西吓人!
老殷要阻止王股长,反被一把甩开。
就在王股长站到窟窿下要往上看之际,突然有人大声道,不能看!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从门外飞速窜入。然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块头壮实的王股长竟像个陀螺似的直撞到门口附近的墙上,带翻了一桌的文件。
众人大吃一惊,定睛一看,面白如纸的汤爷爷正站在屋中央,气息未定。
王股长又惊又怒,奈何是自己的丈母老头儿(就是岳父),只得忍了又忍,气乎乎地说,爸,你干什么!
汤爷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紧紧的抿上了嘴唇。
尴尬又莫名的沉默中,欧阳春看见小徐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正以为他已经缓过来的时候,小徐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声毫无预兆的惨叫,就像利刃持续在玻璃上摩擦割划,粗糙又尖锐,直把人全身的神经都用力的挑起来——只要再加把力,就能全部断掉。
有什么比这样的惨叫更让人不寒而栗?当然有,而且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小徐接下来的遗言。没错,是遗言,小徐说完破碎的词语后就死了。
他指着那个窟窿说,鬼……无头鬼……
欧阳春只觉得胸腔中原本热乎乎的心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窖里,令人全身为之冻结。他下意识的看了一圈同事们,没有一个不变脸色的。
小徐的手蓦然垂下。
与此同时,汤爷爷大叫道,不好。
欧阳春猛然抬头,只看到汤爷爷一转头,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小徐身上飞到窟窿里一样。
桌上一直很安静似乎处于伺机状态的大白蛇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骤然出动。只见它血口一开,丝丝作响,整个身体像被什么有力的器械弹射向昏暗的窟窿。但窟窿里好像暗藏了一个屏障,眼见白蛇大半的身子已弹了进去,却又像撞上什么反被弹出。
白蛇重重摔在桌上,把天花板的碎块压得更碎。尘粉飞扬中,白蛇痛苦地半扬起头,喷出一口血雾。
同时,汤爷爷竟也吐出一大口血,受了重创般的摇摇欲坠。
大家惊呼一片。有两个同事连忙跑进来,扶住汤爷爷。
白蛇还在挣扎,似乎在努力地挺起身子,终究无力的垂下脑袋,不动了。
汤爷爷也彻底昏了过去。
局里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大家手忙脚乱的抬起小徐和汤爷爷去医院。随着大部队的转移,民政股办公室变得空无一人。
汤爷爷昏迷的时候,嘴唇一直在歙动。欧阳春附上耳朵仔细听了听,原来汤爷爷说的是,不要待在后院。
一正两副三个局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照办,叫所有在后院办公的人都暂时去前面的两个小院待着。然后由一个副局长带了欧阳春王股长和另一个同事送汤爷爷和小徐去医院。
医生一检查,就说小徐已经死了,汤爷爷倒还有救。
欧阳春等人虽有心理准备,但看着一个天天和自己工作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开始发冷发硬的尸体,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但是很快,这种悲伤就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恐惧。
他们都听到了小徐的遗言。
鬼……无头鬼……
小徐用他最后一点生命绝望地呐喊,发青的脸上满是惊惧。
看着医生护士为小徐蒙上白布,那最后的呼嚎在四人的脑海突兀响起,带着一遍又一遍的回音,空荡荡阴森森。
不知过了多久,副局长干巴巴地说,欧阳春你去通知小徐家人。
欧阳春正要点头,副局长又说,不了,还是我亲自来,你和王股长看着汤爷爷。
副局长带着另一个同事步履沉重的走开了。
医生给汤爷爷做了全身检查,出来的时候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欧阳春心一沉,以为汤爷爷情况不妙,紧张的问,怎么样?
医生又换上一副有病包治的自信模样说,没什么,给他检查过了,就是有点体虚。
体虚?欧阳春不信道,可他刚刚吐了很多血。
医生脸上微微发红,不免提高声音道,不信你自己检查,心肝脾肺肾,没病着也没伤着,你这人真怪,没事儿不好非得闹出点儿毛病来才痛快?
欧阳春一时气结。这些医生治病不见得多强,脾气倒不小。
那边王股长已经和护士们一起把汤爷爷往病房里送了,欧阳春便也不跟这蛮横的医生计较,一起往病房去了。
不一会儿,汤爷爷的女儿带着小孙子来了。汤爷爷的女儿说,来时看见小徐的爸妈也来了,哭得泪人儿一样,好不可怜。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儿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王股长沉默了一会儿,按照大伙儿之前通气儿通好的话回答,说是让突然掉下的蛇吓的。
汤爷爷的女儿连连咂舌,说,都说你们单位邪,还真邪,不然你说天花板封得好好儿的,从哪里钻进去的一条蛇。
这也正是欧阳春感到疑惑的地方。天花板封上后,白蛇绝没有可能钻进上面,可是当年封天花板时,工匠们也不见得把一只蛇封进去。好吧,就算是后一种可能,也就等于说那条蛇在那个密闭的小阁楼里生存了近五年,它以什么为食?
而且,他隐隐觉得白蛇跟汤爷爷有某种联系。白蛇一开始就以受伤的面貌出现,而汤爷爷一出现也是面无血色。其后白蛇吐血而亡,汤爷爷则吐血昏倒。这就好像一人一蛇血脉相连一样。可是人和蛇又怎么可能血脉相连?
一切就好像天方夜谭。
两个多小时后,汤爷爷醒过来了。
然而他不急着跟家人说话,却一把抓住欧阳春着急的说,快让大家别待在后院。
欧阳春连忙告诉他局里已经那么做了,汤爷爷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汤爷爷又像想起了什么,叫欧阳春低下头,压低声音说,你赶紧找块木板,咬破你的食指,滴几滴血在上头,然后把有血的那面对着窟窿封上,你一个人去,千万别找别人帮忙,要快!
欧阳春还想问什么,但看到汤爷爷忧心忡忡的模样,把一切都咽了进去。
他在心里是尊敬汤爷爷的,总觉得汤爷爷不是普通人。他叫他这么做,必定有重要的理由。
想到这里,欧阳春起身向外走去。
欧阳春得了汤爷爷的嘱咐,赶紧找了块木板回局里。小许和魏大胆本来要帮忙,欧阳春想起汤爷爷强调千万不能让别人帮忙,便赶紧回绝了。
到了办公室,却又有了件古怪的事儿。
小许桌上的白蛇不见了。欧阳春四处看了都没有,心里不仅疑道,难道当时并没死,爬走了?
可白蛇的下落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汤爷爷的交待要紧。
于是,他狠狠咬破自己的食指往木板上滴血。滴了几滴怕不够,忍着疼又挤出好些,才拿去封窟窿。封上前,欧阳春忍不住又看了几眼,除了那股腐湿的气味儿更大了点儿,仍然一切如常。
没过多久,汤爷爷也回来了。
大家都对汤爷爷没留院休养很惊讶。王股长无奈的说,他硬要出院,我们也没办法。
汤爷爷却谁都不理,只拉着欧阳春问,都弄好了吗?
看到欧阳春点头,汤爷爷这才如释重负一样。但也只是一会儿,很快又拧紧了眉头。
魏大胆问汤爷爷,现在能去后院了吗?
汤爷爷点点头,却总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后院的同事们一面为小徐的死唏嘘不已,一面向各自的办公室走去。
民政股剩下的四人,可说是全局最为小徐伤心的。他们也无法像其余的科室那样发出种种议论,在沉默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然而老王刚迈进一条腿便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的重新退出来,讶异的说,怎么这么冷?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7 14:20:23编辑过]
老王的提醒多少让老殷有几分心理准备,这才没像老王一样触电似的缩回去。
欧阳春最后一个走进办公室。除了鼻腔间有几缕木材的腐朽气味儿,倒没觉得冷。
另外三人毫不掩饰惊讶,纷纷搓着臂膀问,你就没觉得冷?
欧阳春摇摇头,问,真有这么冷吗?
我们三个合伙骗你不成?王股长干脆卷起衬衫袖口说,你看!
裸露的小臂上站着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你真不冷还是假不冷啊?王股长倒过头儿来开始怀疑欧阳春,一把拽过欧阳春的胳膊就拉起袖口。
一颗鸡米粒儿没有。
两人握了握手,一只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另一只像刚在暖手炉上暖过。
奇怪了,王股长说,跟你握握手,我身上倒也好了些。
转眼间,小徐死了有七天了。
这天的太阳格外精神,金灿灿的,直晃眼睛。
欧阳春从家一路走到局里,出了一身汗。心想,没几天都立秋了,怎么还这么热。几步快跑到了办公室,才觉得舒爽下来。
办公室里的异常寒冷直到大前天才有所缓解,当然欧阳春是感觉不到的,他是听老殷他们说的。开头几天,老殷三个人甚至特地多带了件儿厚衣服,一进办公室就加上。
老王好像也刚到不久,脸上也被晒得红通通的。见欧阳春来了,打了个招呼,停了一停,说,今天是小徐的头七了吧?说完叹了一口气。
欧阳春擦汗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声。
那个坐在他身后的年轻小伙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欧阳春看着那张没有人坐的办公桌,心里泛起酸涩。
局里对外宣称小徐是被一条大白蛇吓死的。但是同事们都知道小徐被吓死是真,却不是被蛇吓死,而是被他所说的无头鬼。那天几十双耳朵一起听得真真儿的。局里对无头鬼的解释是,小徐看到蛇后,因惊吓过度产生幻觉。
最初的怀疑后,大多数同事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当时欧阳春和小徐一起看着天花板上头,欧阳春却没看到。再说即便真有无头鬼,这鬼又不是老鼠,它既然有本事大白天害人,为什么不索性站在大家伙儿的面前,非得在天花板上蹲着。小徐平素确也是个胆小的主儿,可见十拿九稳就是吓得看花眼了。
只有三个人仍不太信这个说法。魏大胆,小许,还有欧阳春自己。
魏大胆和小许都跟那玩意儿打过照面儿,当然有理由保留意见。至于欧阳春,他也说不清楚。
小许说,说不定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你看,就我们仨儿在天黑的时候待过局里,我跟魏大胆都看见了,你没看见,你跟小徐一块儿往上看的,小徐看见了,你又没看见。
欧阳春想想,觉得小许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还有汤爷爷那天不许别人待在后院,却放心叫他一个人来,老殷他们都觉得办公室里冷得慌,就他一点儿感觉没有。最叫他想不通的是,汤爷爷干嘛非要他滴几滴血在补窟窿的木板上头,还非得把有血的那面儿对上?好像木板是次要的,他的血倒是顶顶紧要的。
真是越想越糊涂。
魏大胆说,我现在在意的不是欧阳为什么看不见的问题,而是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什么?小许问。
你们没注意吗?魏大胆脸色发白的说,我跟你看见的可都是完完整整的,小徐看见的可是没头的!
小许也刷地白下脸,声音发抖的说,难道说……有两个?
晚上,欧阳春照例讲了个故事哄女儿睡觉。见女儿睡着了,欧阳春给她掖好被子,便倚在床背上想这些天发生的事。
想着想着,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欧阳春连忙下床想重新点上,刚摸着火柴盒,就听身后有人说,大梅,别点了,先跟奶奶说几句话儿。
欧阳春以前叫欧阳梅。因为父亲很爱种花,所以给孩子们以花为名。欧阳春十四岁后觉得原来名字太女气,就自己改了名字。
他也不害怕,转身一看,角落里站着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仿佛在哪里见过。
母亲的母亲直到欧阳春十六岁才死,欧阳春当然认得,父亲的母亲却没见过,但这老太太和父亲的眉眼也不像。那是哪个奶奶呢?
老太太好像看穿了欧阳春的疑虑,笑着说,我抱你的时候,你跟猫崽儿一样大,现在当然不记得了。
欧阳春只觉脑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十三奶奶?你是十三奶奶!
哎!老太太满脸笑容的应道,莫说这些了,奶奶只有几句紧要的话告诉你,说完就得走了。
欧阳春连连答应。
说实话,朱家祠堂里的老东西本也是个可怜人。他害别人我不管,但他要害你奶奶就不依了。本来他也奈何不了你,不过近日有场天灾,恐怕要让他钻了空子。你要小心!
余音未散,十三奶奶已消失不见。
欧阳春一急,叫道,十三奶奶!
猛地一睁眼,哪有点什么蜡烛,头顶上的电灯正亮堂堂的照着。原来刚刚不小心睡着了。
女儿在一旁仍睡得死死的,像一只小猪,一只小猪蹄还抓牢了前些时候母亲送来的玉佩。这玉佩从那天起女儿就一直戴在脖子上。
欧阳春慈爱的摸摸女儿的大脑门儿,重又坐好。他深吸了口气,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托梦吗?
一连几天都没事儿。
只是过了立秋,天气反而有点儿回热。后院花坛里的知了又叫开了嗓子,一声比一声有劲儿,直吵得一排办公室人心浮燥。
民政股办公室这几天倒挺热闹,其他科室的同事多有搬了椅子往欧阳春他们那儿跑的,都说他们办公室凉快。
王股长说,防汛期总算过去了,咱们又清闲咯!
老殷端杯茶晃到门口看看天,头上正是个好艳阳。他却摇摇头说,我看不见得哦,今年气候有点儿反常,往年这会儿都开始凉下来了。
老王也附和道,我看老殷说得不错,这几天太阳都这么厉害,得攒了多少雨水,指不定明后天就来场大雨给你瞧瞧。
老王的论断保守了些。当天午饭后,天边儿就飘来几片乌云。起先像化在水里的墨,只清清淡淡的透着点儿灰,渐渐的就浓起来,后来黑鸦鸦的占了大半的天空,沉甸甸的压在人头顶上。
欧阳春刚出门时,天际只是传来闷闷的雷声,谁料半路上突然咔嚓一声巨响,生生撂下一道雪白的闪电,就像在沉沉天幕上撕开一道大口子,哗地泄出倾盆大雨。饶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撑起伞,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附近也没可躲雨的地方,只得一路快跑,避灾似的奔进局里。
一踏进办公室,就惹得老王惊叫了一声,哎哟,怎么淋成落汤鸡了?
欧阳春笑笑说,雨太大,又猛,伞撑了也是白撑,还好刚刚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汤爷爷拿了条干毛巾给擦了擦。
说到汤爷爷,欧阳春觉得他老人家的精神不如从前了。以前吧,汤爷爷给人的感觉是虽老不衰,双眼有神,走路步子慢却也稳当。现在呢,真正显老态了,眼睛里的神气黯淡了不少,走起路来也有些步子发虚。总之,上回吐血昏倒后,元气大伤。
老殷看着窗外昏暗的天色说,看这劲头儿,晚上也不见得能消停,搞不好得发防汛警报。
东楚县是个标标准准的水乡,全县布遍水脉。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一旦水漫出来,就能连成片儿。每年夏季暴雨时节,全县上下都要为防汛捏把汗。以前也有过了立秋落雨的,可也只是龙王的喷嚏——意思意思,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大阵仗。
果然,老天爷直倒了两个多钟头的天水仍旧没有半点偃旗息鼓的念头儿。后院儿里积了不少水,一眼望过去,满地面溅起千朵万朵的水花儿。
欧阳春心想,下成这样,运河水得涨了多少啊。
不久,局长过来说,看来今晚你们股得留个人值班,恐怕乡镇上有突发情况。
四人面面相觑。老殷老王决计不肯,况且也是老同志了,吃不消。王股长的老娘正住院,病得不轻,今晚轮到他去守夜。只剩下欧阳春。
欧阳春心里有点不愿意。他记着十三奶奶在梦里给他提的醒儿,要小心天灾。今天可不就算天灾了。但非常时刻,总得有人值班吧?
犹豫再三,还是自己应承下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欧阳春自问没做过亏心事,他不怕那些邪乎事儿,他也不信就凭朱家祠堂里那不干净的东西能拿天灾做文章。
这是欧阳春第二回值夜班。
七点来钟的时候,汤爷爷冒雨送来一碗果子面儿(注:当地小食,京果磨成粉,热水泡成糊吃)。怕果子面儿进了雨水,汤爷爷特地用一个塑料袋罩在碗上。
这回汤爷爷却没有像上回一样留下说会儿话,只让欧阳春吃完了自己把碗送过去。
雨一直哗哗哗地下个不停,雷声也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闪电变了颜色,在黑云里隐隐透着暗紫。
欧阳春的办公桌就临着窗口,把暗紫色的闪电看得真真切切。他的心突然烦躁起来。
从小到大,欧阳春就是个棉花里包石头的性格。表面上看起来很好说话,内里却坚强的很,不管做什么都稳如磐石,鲜少有烦躁的时候。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没由来的烦躁。
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心焦,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气,那把火反而越烧越旺。
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但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很不妥。
外头正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被淋得透湿是小,小心被雷劈到才是真。
可是怎么办,他现在真的觉得如坐针毡非出去不可。
紫色的闪电再度亮起。
当最后一丝紫色余辉消失在天际,欧阳春霍地站起来,向外跑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反正非跑不可。
嘭地一声轰鸣。
欧阳春刚跑出办公室,一道落地雷就狠狠打下来,在他办公桌上方炸出个大窟窿,碎砖碎瓦砸满了桌椅。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办公室里腾起阵阵青烟,脸上仍有热浪拂过。他不敢相信,一个落地雷就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炸开。如果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多待一秒,岂不是尸骨无存?
你要小心!
十三奶奶的话在脑海中跃现。冥冥之中,是否又是她救了他一命?
有人猛的拉住他,他转身一看,是满脸焦虑的汤爷爷。
汤爷爷像在对他说什么,可他的耳朵还在隆隆作响,他听不见。
汤爷爷脸色惨白,进办公室拿起他的公文包和伞就往他手里塞,还一个劲儿的把他往外推。欧阳春明白过来,汤爷爷这是叫他赶紧回家。
他脑子里乱成一片,几次想撑开伞竟都撑不开。他看见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
汤爷爷拉着他直奔到传达室,拿起笔奋然疾书道,你快回去,但要记住,千万别让你的妻子女儿来局里,你自己不妨事,只怕你身边的人会遭殃!千万记住!
欧阳春勉强稳下心神,用力点点头,转身冲进茫茫夜雨。
回到家里,因怕妻子担心,欧阳春没把刚刚的惊险遭遇告诉妻子。他也不敢多说话,怕说多了,妻子瞧出他耳朵的不对劲儿,便草草洗了手脸睡下了。
欧阳春整宿惊魂难定,只在天快亮时勉强打了个盹儿。耳朵里还有轻微的轰鸣,但听人说话已经没什么大碍。吃早饭时,欧阳春想起汤爷爷的告诫,又不方便和妻子明说,便假装随意地说,这几天恐怕局里又要忙起来,你没事儿就别带孩子去找我了。
妻子却干干脆脆地回道,谁要去你们局里,那么邪,躲还来不及呢。
欧阳春苦笑了一下,原来倒是他白操心了。这样也好。
临出门儿时,妻子在身后提醒,今天轮到你接孩子放学,早点去接。
到了局里路过传达室时,欧阳春意外的没看到汤爷爷,却听见有吵闹声从后院传过来。走过去一看,一大堆同事半围着汤爷爷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汤爷爷紧抓着小伙子不放,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劝汤爷爷别闹了,越劝汤爷爷越急。
欧阳春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说,大清早的,什么事儿这么热闹,让我也凑一个?
老殷说,你来得正好,你跟汤爷爷最谈得来,快劝劝他!
汤爷爷不说话,仍抓着小伙子。小伙子一脸无奈。欧阳春看看小伙子手里的工具箱,又看看办公室里架起来的梯子,知道是局里找来修葺办公室的。
欧阳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经过昨晚,他已经站到汤爷爷的阵地上。但是这种理由怎么跟同事们说呢?即便说了,也没人信吧?
大家都在等欧阳春说话,欧阳春却无话可说,古怪的气氛在突然降临的沉默中悄然发芽。
最后由王股长打破。
王股长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强忍着怒气说,爸,你这不是捣乱吗,我们要工作,人家师傅也要工作,你这样拦着叫什么事儿?
汤爷爷看看女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别过脸说,我自有我的道理,再说我也不是不让修,要修也得等中午。
为什么非得中午?王股长问,好不容易雨停了,不趁现在修一会儿又下雨怎么办,你看看。王股长指着办公室里水汪汪的地面继续说,灌了一夜的雨,都水漫金山了。
汤爷爷抿抿嘴角,不容商量的蹦出几个字,等中午再说。
你!王股长脸涨得通红。换成别人,他的火爆脾气早上来了。这会儿在自个儿岳父面前硬忍着,来回猛转起圈儿。
老殷出来打圆场道,要不就让师傅先去别家修,中午咱们再修,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欧阳春瞅着是个机会,也连忙附和道,是啊,我看这天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雨,中午兴许还能出太阳。
本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也该这小师傅命苦,偏他自己在一旁不依地嘀咕,哪儿有这样寻人开心的,大清早的叫来就是拉来扯去一回,中午我就没别的事了?
王股长猛地站住脚,上前半扶半拖住汤爷爷说,您老去歇歇吧,别给人添麻烦了。
汤爷爷身子一震,一把甩开女婿,说,不用你送,我自己走。一回头,竟已老泪纵横。这下可把众人搞懵了。汤爷爷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狠下心来,扭头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造孽,造孽啊!
苍老的声音沉重地打在每个人心上,人人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也只是一闪即过。随后,小师傅背好工具箱,麻利地爬上梯子。
人刚钻进小阁楼,就惊叫了声。
欧阳春立刻想起死去的小徐,心头一紧,失声问道,怎么了?
小师傅探着头回答,没什么,有只死猫。
一甩手,啪的扔下只黑白黄三色相间的花猫,唬得大家一跳,女同事还有尖叫的。
那猫被水泡得浑身发涨,身上的毛烂成一团一团的,散发出一阵阵湿漉漉的臭味儿。欧阳春忍不住一阵恶心。
之后倒也没什么事儿,小师傅很顺利的修好了屋顶和天花板。
然而下午发生了一件让欧阳春措手不及的事。
当时欧阳春正站着和老王他们说话,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后边猛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
欧阳春回头一看,女儿仰着小脑袋正冲他笑,脆生生叫了声,爸爸!
他惊讶极了,才三点多钟,女儿应该还在上幼儿园。
叶叶,你怎么跑到爸爸这儿来了?欧阳春问。
老师们有事,提早放学,我就自己来了。女儿说着,骄傲地扬起脑袋。
真是千算万算,没想到女儿这么容易就跑来了局里。欧阳春急得要命,勉强挤出笑容夸奖道,叶叶真能干,不过爸爸现在要工作,你先去传达室找汤爷爷玩儿,好不好?
女儿不是第一回来局里,跟汤爷爷混得很熟。况且交给汤爷爷,欧阳春最放心。
小叶子歪歪脑袋,点头同意了。
眼见着女儿蹦蹦跳跳地向外跑去,欧阳春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和老王他们谈事情。
到了下班时间,欧阳春去传达室接女儿。不料汤爷爷瞪着眼睛问,小叶子什么时候在我这儿了?
啊?欧阳春的心顿时一沉,说,我让她到您这儿来玩儿的啊?
两人都明白小叶子不见了。汤爷爷懊恼地说,昨天不是跟你再三说过,不能让孩子来局里!
我也没想到她会自己跑过来。欧阳春也后悔极了,早知道多走几步路自己送她过来好了。
汤爷爷摆摆手说,先别说这些了,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孩子找到。
两个人赶紧挨个儿办公室找,从两个小院儿找到后院儿,哪里也找不到。问同事们,同事们也说没看见。最后只剩会议室没找。
会议室平时都锁着,开会的时候才用。
欧阳春推推门,锁得好好的。明知道女儿不可能进得去,他还是找来钥匙开锁看看。空荡荡的会议室根本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欧阳春默默地捏紧拳头,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汤爷爷安慰着说,也许小叶子跑回家了,我眼神也不大好没看见也说不定,你赶紧回家看看。
欧阳春恍然醒悟,汤爷爷说的也是个可能,连忙和汤爷爷退出会议室。就在要关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听见清晰的一声,爸爸!
欧阳春立时愣住了。他不会听错,是女儿的声音,从会议室里传出来的。
汤爷爷问,怎么了?
欧阳春失控的大声回答,叶叶就在会议室里。
汤爷爷脸色陡变,旋即大步走回会议室,说,你在外面等着。说完便嘭的一声把欧阳春关在会议室外。
欧阳春心知事有蹊跷,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会议室里寂静无声,连汤爷爷也好像消失了。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折磨。欧阳春等无可等,决定再进会议室。他刚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汤爷爷抱着小叶子走了出来。
此时的汤爷爷,说是面如死灰也不为过。他把小叶子递给欧阳春,吃力的说,放心,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汤爷爷的生命能量仿佛倏然流失,流沙一样不可挽回。有时大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大能听见,再后来甚至从他身前走过,他也没看见一样。汤爷爷的精神真是显见的一天比一天差。
欧阳春不知道汤爷爷是不是为了救叶叶才会迅速衰老。他一直都很纳闷儿那天会议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女儿醒来后告诉他,那天她本来听了他的话要去前面找汤爷爷,可没走出后院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会议室门口站着个老爷爷正在向她招手。她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了。老爷爷一直陪着她。后来她就看见爸爸来了,可是爸爸却不理她,要自己走。她刚叫一声爸爸,却突然睡着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欧阳春问,那个老爷爷是不是穿着白褂子蓝裤子,还戴顶草帽?女儿拍着手笑,说,对啊对啊,爸爸也认识那个老爷爷,他是谁啊?欧阳春不禁背上发凉。他哪里会认识,要认识也是小许和魏大胆认识。面对女儿天真的笑脸,欧阳春只得说,是啊,那个老爷爷以前也在局里待过。唉,何止以前,现在也待着呢。
好在这几天局里还算太平,人心也轻快起来。但小许魏大胆和欧阳春却不像别人那么庆幸,三个人总觉得在前一段时间频繁发生的怪事后突然而来的平静反而透着古怪。谁知道这是不是暴雨前的宁静?提防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欧阳春正在办公室整理最近的会议记录,忽然听见小许在窗外叫他出来。欧阳春略怔了怔,直觉不妙。
小许见他出来,压低声音说,又出事儿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儿,便让欧阳春的心跌落谷底,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上回来修房顶的小师傅吗?小许故弄玄虚中又带着点儿恐惧。
嗯,记得。欧阳春点点头。
那天汤爷爷为了不让那个小师傅上房差点跟王股长闹翻了。汤爷爷那么激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当然记得。
死了。
什么?欧阳春乍听之下,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小师傅也就二十来岁。欧阳春还记得那天他哧溜一下就爬上了屋顶,矫健得很,怎么会突然死了?
你哪儿听来的?欧阳春问。
小许一向喜欢道听途说,也许搞错了。
小许急得一跺脚道,我亲眼看见的。见欧阳春一脸怀疑,连忙解释道,原来那个小师傅跟我姑妈住一条巷子里,昨天我去看望姑妈,正巧碰上他家出殡,那斗大的照片儿就打我面前过去,可不就是那天的小师傅,我姑妈说这小师傅死得奇怪,没病没伤,眼瞅着精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就这么没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7 14:19:45编辑过]
欧阳春身子一抖,手心直冒冷汗。
回到办公室,欧阳春还没能从突然降临的阴影中恢复,满脑都是一团灰濛濛的雾,未知的却也令人恐惧的雾。他从没见过这层雾下掩盖着什么,但雾里缓慢渗透出的寒气却无时无刻不在他左右。
就这样昏昏噩噩地,到了下班时间都不知道,还是王股长过来叫醒了他。
想什么呢,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王股长笑着说,就剩咱俩了,一起走吧。
欧阳春出了一身汗,不是因为王股长,而是看到外面已经发暗的天色。连忙点头道,快走吧。
王股长大笑道,刚刚你比谁都不急,现在又比谁都急了。
欧阳春没法儿跟王股长明说,只一面笑着一面拉了王股长一把。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真是到秋天了,晚凉变重了。王股长突然搓着胳膊冒出这么一句。
欧阳春一愣,说,还好啊,我并没觉得……话没说完,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凉气。因为他想起来了,有一种凉是别人感觉得到而他感觉不到的。
来了!一定是来了!
十三奶奶说过,那鬼平时是奈何不了他的。那么这一次,它的目标,是王股长了!
欧阳春猛抓住王股长的胳膊直往前跑。起先王股长惊得呆住了,跟着跑了一小段路,不过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一把甩开欧阳春道,你干什……
么字还没出来,王股长的脸突然扭曲起来,豆大的冷汗从额头迅速渗出。
欧阳春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扑上去抓住他的双臂问,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王股长面露古怪之色,反问欧阳春,你没听见吗?问完,脸色一沉,牙越咬越紧,然后眉尖一抖,毅然转身。
欧阳春只看见王股长的背影瞬间僵直,像一把拉到极限的强弓发出不能抑制的颤抖。渐渐的,僵直的身体萎靡下来,竟是跪在了地上。欧阳春惊醮笫虏幻睿辖羯锨跋肱す豕沙ぃ捶路鹩幸坏牢扌蔚牧α吭诤退钥埂K琶ι焱芬豢矗豕沙ひ衙嫔㈢ぃ嗤芬膊挥勺灾鞯纳斐隹谇唬窖郾┱龅眉负醯舫隼础?lt;br/> 只有咽喉被勒,人才会这样!
欧阳春慌忙看向王股长颈部,平白无故的陷进了一圈,并且还在不断收紧。尤其喉结上部有两个相对的略显半圆的小凹痕,最为深陷肌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这……这分明是被人手掐住了脖子,而那两个小凹痕,正是左右手大拇指施力处。
欧阳春幡然意识到,那个鬼就在他面前,要置王股长于死地,而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王股长就快撑不下去了。
汤爷爷,汤爷爷……欧阳春无计可施,只有大声向唯一的可能求救。
跑到传达室,汤爷爷竟然在躺椅上睡得正香。欧阳春心急如焚,几步上前就是一阵猛摇。然而汤爷爷依旧一动不动。心头闪过不祥的感觉。欧阳春把手指伸到汤爷爷的鼻前,气息全无。
汤爷爷已经静静地走了。
巨大的悲痛令欧阳春泪如泉涌,但他没有时间慢慢悲伤。王股长还等着他去救。
对了,血。汤爷爷曾叫他用自己的血封天花板上的窟窿,说不定他的血有用。
想到这里,欧阳春连忙咬破食指,冲向后院。王股长已经倒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米。
难道已经晚了?
片刻的微怔后,欧阳春跑上前扶起王股长,发现他颈上的一圈凹陷已经消失了。他颤抖着去探他的呼吸,不久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还有呼吸。
难道,真是他的血在最后关头起了作用?欧阳春来不及细想。他怕时间久了再生变故。他现在只想赶紧把王股长送去医院,还要把汤爷爷的死讯通知他女儿。
究竟当时王股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又因什么保住了一条命?恐怕只有王股长自己知道。而他醒来,已是来年的春天。
现在可以告诉大家的是,王股长的怪事后,东楚县的民政局真的平安了,直到现在也是。所有的怪事都在1978年终结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7 14:19:18编辑过]
看着看着,心里不觉暖和起来,汤玉成露出满足的浅笑。
活到如今,他已有七十八岁,不折不扣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儿。回头看走过的路,一辈子都没争过什么,一辈子也没舍过什么,看过轰轰烈烈的几出戏,知天命也安于天命。要说真有什么放不下的,也就是子子孙孙。只要他们平平安安,他这个做上人的就是粉身碎骨也甘愿。
女儿汤秀芬刚买了一条鱼回来,说他难得回来,中午加菜。
爸!女儿一面在厨房里忙碌,一面抬高嗓门儿说,今天就别回去了吧,这些天你身上又不太舒服,在家里也有个人照应。
汤玉成没说话。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自从小徐那件事上雏龙死后。他早就知道朱家祠堂三百年来沉积的阴气会让那个怨气冲天的鬼魂一日厉害过一日,他也知道那个鬼魂迟早有一天会突破师父传下的镇邪三重印。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第一次红色警报应该是魏大胆。
那小子胆大得不在理儿,人又拗。让他睡略有些人气的打字室偏不干,非要跑到会议室遭罪。如果不是那串刻有金刚经的红玉桃核,十个魏大胆也挂了。
那天早上,汤玉成一看见颗颗开裂的红玉桃核就知道祠堂里的那个冤魂不再沉寂了。也许“他”沉寂了四十年,正是为了今时今日不再沉寂。“他”生前是何等人物啊!汤玉成在心底哀哀地叹。
接着就是小许。
小许虽然工作起来马马虎虎,但本质并不坏。汤玉成知道“他”那天是故意出现在小许面前的。“他”根本无意杀小许。“他”如果想要小许的命,就不会让小许活到他从传达室出来。
“他”只是在向他示威:镇邪三重印失效在即。
至于小徐,汤玉成以为“他”并非刻意害他。那日,“他”和雏龙发生了一场生死之斗。雏龙是镇邪三重印的关键所在,杀了雏龙就等于毁去封印大半的威力。争斗中,“他”元气大伤,不得不现出死时的状貌。不巧,竟被小徐看见了,活活吓死一条命。幸亏雏龙最后的拼死一击,才没有让“他”吸走小徐的精元。如果让“他”吸到人的精元,不仅元气会很快恢复,说不定会更厉害。
汤玉成原本以为借欧阳春的天生煞气还能抵挡一阵,不料“他”报仇心切,竟不惜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引下天雷,以除去最后的绊脚石。幸而欧阳春的命够硬。可是从那时起,汤玉成也明白“他”是铁了心的要报仇,再把欧阳春牵扯在内只会害了无辜的人。
雏龙在,尚不能胜,何况雏龙不在了。
汤玉成不觉叹了口气,无力的感觉充斥了全身。
爸,爸!
女儿高昂的声音把汤玉成从沉思中惊醒。他这才发现,女婿王建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汤秀芬有点不满的说,得,跟您说了大半天的话,怕是一个字儿也没能入您的耳。她一边盛饭一边对儿子说,亮亮,去扶爷爷过来吃饭。
亮亮跑过来搀起汤玉成的胳膊,响亮地说,爷爷,吃饭。说着把汤玉成往饭桌边拖。
汤玉成笑着伸手摸了摸孙儿的板寸头。掌心里的发茬儿硬中带软,舒心极了。
汤秀芬把筷子往鱼肚子上一戳,连夹带拽,下来一大块不带刺儿的鱼肚肉,送到汤玉成的碗里。她恳求道,爸,在家住吧,都上了年经的人了,还一个人住单位里,叫人多不放心,再说建东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不肯跟我们住,别人不知道的只说他这个做女婿的容不得丈人,况且上回都吐血了,有病就该在家好好养着。
王建东闷头吃饭,没吭声。对自己的老丈人,他能劝的都劝了,如今再也没什么好劝的了。
亮亮看看妈妈又看看爷爷,说,爷爷爷爷,你回家吧,你回家了我就天天有鱼吃了。
汤玉成微微一笑,把碗里一口没吃的鱼肉夹给孙子。亮亮顿时两眼放光,没等妈妈开口阻止就一口吞下。
我没事儿。汤玉成给孙子擦掉嘴角的饭粒儿,说,你去看看,到这岁数上有几个老头儿老太太能跟我比精神?
汤秀芬还想再劝,王建东用筷子猛一敲碗,冷声道,算了,随爸高兴吧。
王建东心里一直都对这个老丈人颇有微词。他总觉得老丈人有些神神叨叨的,经常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而王建东的父亲是老游击队员,杀过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真正是尸骨堆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种老子养的儿子能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再加上汤玉成一直不肯跟他们住,一来二去,郎丈二人的关系真是冷到极点。
汤玉成把女婿的冷面孔看在眼里,倒也不放在心上,只轻轻的说,那我吃完饭,就先回单位了。
整个下午,直到下班都没什么人来局里。本来,民政局就是个清水衙门。
看着局里的人一个个从传达室前经过,汤玉成渐渐松了口气。今天也平安无事。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禁锢那个冤魂多久,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怎么也不能放任不管。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欧阳春夹着公文包一路走过来,和气地对他说,汤爷爷,我来接小叶子回家了,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你说什么?汤玉成愕然道,小叶子什么时候在我这儿了?
不消两句,两人便都明白过来,孩子不见了。汤玉成心里有数,搞不好是“他”搞得鬼,赶紧和欧阳春大院小院的找。两个人前前后后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见孩子一根汗毛。
汤玉成心想,这么长时间了,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就在两人想关上会议室的时候,欧阳春忽然变了脸色。
汤玉成直觉事有转机,连忙问,怎么了?
欧阳春指着门内,笃定地说,叶叶就在会议室里!
汤玉成当场愣住,但很快就明白“他”耍了什么戏法儿。他大步踏进会议室,转身把欧阳春关在门外。本来,如果有欧阳春的帮忙,此事会简单得多,但天雷一事已经让他下定决心不再连累欧阳春。他和“他”总要有个了结。
会议室里空荡荡的。
汤玉成迟疑了一会儿,伸出双手盲人般小心的摸来探去。他仔细的摸遍了每一个角落,但是触摸到的除了空气还是空气。
看来不单纯是障眼法,还有幻界。
汤玉成知道就在这个没有任何异常的空间里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他”和孩子就在那个空间里。
如果此时身边有柳叶或者槐叶就好了。百木之中,以这两种树鬼气最重。如果能用它们的叶子擦拭眼睛,就可以在短时间内与鬼气相通,看见一切有鬼气的东西,当然包括鬼所制造的幻界。可是此时此刻,上哪儿去弄柳叶槐叶?
汤玉成想了想,有了另一个办法。他定下心神,努力把全身的法力聚集在眼睛,可是眼前的景致依旧。
时间点点滴滴的逝去,冷汗开始在额头渗出。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你想聚集法力打开法眼,可惜你的法力已难比往日,如今断难打开法眼了。
汤玉成心中一惊。刚刚那声音并非在耳边响起,而是直接反应在脑中。想不到“他”已经到了可扰人心神的地步。眼见太阳就要下山,如果不抓紧最后的时间,恐怕连他也要被困住。
可是幻界到底漂浮在哪个方位?
仿佛感应得到汤玉成的焦躁,那道声音又在他的脑中响起,没有只言片语,只是持续的低沉的轻笑,轻蔑中带着难掩的愤恨。虚无中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无情的看着他,看他汗透衣衫。
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汤玉成深知这个道理,连忙一边默念华严经平静心境,一边全力提高法力感知鬼气。
忽然,从身体一侧传来一道暖气,眨眼即逝。汤玉成敏锐地捕捉到暖气发源的方位,凝气于指,隔空奋力一划。半空中陡然现出一道暗紫色的裂缝,漏出阵阵寒气。不消片刻,以裂缝为中心的空气仿佛一块被加过热的透明软糖,渐渐熔解开来。一个睡着的小女孩儿出现在几秒前还空无一物的地上,她胸前有忽明忽暗的红光在闪烁。
小叶子!
汤玉成一把抱起孩子,看清了她脖子上的那块玉。原来给他指引方向的那道暖气就是这块灵玉发出的。
汤玉成。脑中的那道声音又在说话了。你知道我想杀的人是谁,你以为你还能镇住我多久?
汤玉成抱紧怀里的小叶子,并不作答,转身就去开门。门外的欧阳春早已急得焦头烂额。
把孩子交到欧阳春手上,他勉强笑道,放心,孩子没事。
欧阳春连声道谢,把他送去传达室就带着孩子先走了。
汤玉成的心却没办法像脸上那么轻松。“他”说得很对,凭他现在的样子,还能镇住他多久?真有那一日,不过拼了这条老命罢了。
就是有点舍不得亮亮。那孩子的性格跟他简直如出一辙。每回汤玉成看见亮亮,就好像看见自己小时候。他像亮亮那么大的时候,一点也不如亮亮聪明活泼,成天成天的不说话。街坊邻里都跟爹妈说,你们家玉成老实得过了头儿,真是个没嘴的葫芦。
突然想起的陈年旧事引得汤玉成笑了笑。
看来他的确时日不多了,否则,为什么总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呢?
1912年 春
绵绵长夜笼罩着沉睡中的小城。万籁俱寂中,只有一丝丝无形的寒气在黑暗中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弦残月终于从厚重的云朵里挣扎而出,给这惨淡的夜带来少许光亮。微弱的月光洒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上,在地上投射出淡而斑驳的黑影。没过多久,树影上又重叠了另一团浓重的黑影,激烈地晃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渐渐地,寂静中多了挖掘和喘息的声音,随着黑影的动作越来越急切,喘息也越来越粗重。
怎么回事……明明就埋在这里……就在这里……
紧绷的声音带着股狠劲儿,却又像在压抑不安。男人的声音。
突然,男人手中的小锄头挖在土里发出卟的一声闷响,似乎挖到了什么软物。男人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连连挥动锄头松了一大片土,而后扔掉锄头,直接用两手去刨。浮土很容易便被清理开,露出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她的五官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头上有条裂得很深的口子,几乎可以看见内里隐隐有些白花花的东西,还有两三条细黑小虫正在其中扭来扭去。
男人却并不惊慌,反而大松了口气,闭起眼睛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喘气一边用袖子擦汗,自言自语道,死婆娘真是胡说八道,说什么早上还和她一起下地(下地:指去田里干活儿),呸,死人怎么可能下地,害得老子还以为那一锄头没给实在,大半夜的跑来挖地,累得老子一脸一身的汗,回去非治治那婆娘不可。
略缓了缓气儿,男人重新睁开眼睛。当目光落回地上,男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翻挖出的土坑仍在,而土坑里的死人不见了。
男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得连发抖都做不到。他大张着嘴死死瞪着几秒钟前还躺着一具尸首的土坑,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嘶声。他的鼻子甚至还能嗅到土坑里残留的死亡气味。
其实不见的不仅是尸体,还有那柄锄头。只是男人的精力都被尸体的吸引了,才没有注意到锄头也不见。
极度恐惧后,接踵而来的是想要逃离的本能。
然而没等他攒够足够的力气撑起发软的身体,他竟然看见身前的地上倒映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影子,因为他仍坐在地上,而那条影子却是站立的姿势。那被西斜的冷月拉得又细又长的影子手中,正高扬着一把锄头……
几只鸡在地上走来走去,咯咯嗒嗒地叫个不停,时而啄一下撒在地上的稻粒儿,时而挥动爪子从土里刨出一条半条的蚯蚓。
不远处,十二岁的汤玉成脑后垂着一条乌黑的发辫,怀里端着一小簸箕的稻粒儿坐在一张小凳上,有一把没一把的撒向那几只忙碌的鸡。
一会儿,母亲从房里出来说,玉成啊,今天中午妈就不回来做饭了,昨晚上还剩几个山芋(就是红薯),你和你爹凑合凑合吧。
汤玉成点点头。
母亲又交待他看着点儿鸡,别跑丢了,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汤玉成目送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重又低下头去看几只老鸡带着一群小鸡吃食。
母亲今天特意穿了最体面的衣服。今天朱老爷家的孙少爷开满月酒,请她过去帮忙。朱家世交亲友众多,满月酒要摆三天。第一天主要是族人亲戚,第二第三天则是世交友人。说起来,汤玉成家和朱老爷家有几分关系。大概七八代前的一位老祖母是当时朱家老爷的乳娘,因那位朱老爷很小就死了娘,汤家的老祖母对他又好,所以那位朱老爷心里把汤家的老祖母当成亲娘一样看。后来他当家后,就白送了汤家五亩上等良田。汤家凭这五亩良田,虽不富裕但也算个殷实户。自那代起,汤家的女儿媳妇就多有做朱家乳娘的,朱家待汤家,当然也不比寻常下人。逢年过节或遇上红白事人手不够时,汤家总是第一个被朱家请去帮忙。
朱家现在的当家老爷名叫朱承厚,在县里的威望远超过其他三家的当家老爷。朱老爷中过光绪朝的举人,后来却有官不做去东洋喝了几年洋墨水儿,学问可大了,平日里待人又和气,全然没有大户人家高高在上的神气劲儿。他经常教导几个少爷莫要有纨绔习气,甚而常常粗衣躬耕。远近几座县城,就属朱老爷家的佃户长工日子过得最舒坦。光绪爷大搞维新的时候,他也为县里的维新党人出了不少力,但并没正式加入维新党。事实证明朱老爷不加入维新党的做法是有远见的。尽管全国上下大刮了一通维新风,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在众人嘴皮子上风光了一回。没多久老太后一横眉竖眼,维新党被砍瓜切菜般的扫荡干净了不说,连光绪爷都被一起办了。而朱老爷非但没被这股飓风扫上,相反在地方上更添威望。人们都不说朱老爷是维新余孽,只说他眼光独道,办事有分寸。朱老爷得人心之深,可见一斑。
汤玉成年幼时也随母亲去朱家帮过忙,只因如今大了,怕冲撞了府里的女眷,这才没去。汤玉成还记得几年前见着的朱老爷的模样,中等身材,略有些瘦,无论什么时候腰板儿都挺得特别直,仿佛这世道没有什么能叫他折腰的。不过最叫汤玉成留心的,是朱老爷的那双眼睛,炯然有神。他总觉得别人的眼睛看人那是看的外头的一层皮囊,朱老爷的眼睛却能看到人心里头去。那几年,汤玉成说是随母亲去帮手,实际上谁也不会真叫一个小孩儿帮手。他都是陪朱三少爷玩儿。朱三少爷是朱老爷最小的儿子,和汤玉成年纪相仿。
没多久,稻粒儿都撒光了。汤玉成把簸箕反过来使劲儿拍了拍,把残留在簸箕缝儿里的稻粒儿也拍了出来,然后转身回屋准备收起簸箕。脚刚踩上门槛儿,就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急急的叫他。
玉成哥,玉成哥。
汤玉成回头一看,正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扑过来,拉起他的手就把他往外拽。他由着小孩儿拉了几步才稳住,微微笑着问,小东子,又怎么了。
小东子大名儿叫王守东,附近一代有名的孩子王。他家世代都是朱家的长工,和汤玉成家也是几辈子的老邻里了。汤玉成是家中独子,跟人又不大说话,只有这个小东子,他当成自己弟弟一样疼着。
小东子看来快跑过一阵,整张脸红扑扑的。他拉着汤玉成兴奋地说,街上有个大疯子。说完,又跟头小蛮牛一样死命把汤玉成往外拖。
汤玉成心想疯子有什么好看的。由着他本来的性子,十个疯子他也没眼瞧。可这小鬼头偏偏来劲儿的很,要是不跟去,非闹翻天不可。只好哭笑不得地说,等等等等,哥哥把簸箕放回屋里就跟你去,好不好?
小鬼头倒凶得很,说,一个簸箕哪儿不能放。说着就把簸箕夺过来往地上一扔。
汤玉成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匆匆关上院门儿,跟他一路跑去。
远远的,汤玉成就看见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围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面生得紧,近四十岁的样子,身子虽瘦倒也筋骨强健。他穿了一件破旧道袍却又在外面围着一件儿袈裟,披头散发的睡在树下。孩子们有的捡了石子砸他,有的在一旁蹦来跳去大叫疯子,还有飞快跑上前吐了一口唾沫再飞快跑开的。大人们也都不管,只三五个聚在一块儿,看玩笑儿。那不僧不道的男人竟跟没知觉似的,任凭人取笑羞辱,兀自睡得安稳。
小东子捡了一兜碎石子儿,没头没脸地往男人身上砸,还塞了几块给汤玉成,要他也砸着玩儿。汤玉成微皱皱眉,扔掉石子,把小东子用衣服兜着的也一把扔了。
小东子撅着嘴说,玉成哥,你干什么呀?
汤玉成说,东子,你带上他们去别的地方玩儿,你上回不是跟哥哥说想要个笼子养蝈蝈吗,你听话,哥哥今儿个晚上就给你编一个漂亮笼子。
小东子高兴得了不得,一招手,领着一帮孩子跑开了。
汤玉成走到那人身前,轻轻摇了摇他,说,师傅,这里连块挡风蔽雨的瓦都没有,前面有座废旧的城隍庙,我带您去那儿成不?
师傅双眼睁开条缝儿,看了汤玉成一会儿,什么话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汤玉成本就是话少的人,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劝这位师傅,但要他放着不管,又觉得于心不忍。
沉默的时候,有人过来拍他的肩膀。汤玉成回头一看,原来是姜大婶子。县城就这么大,城西的跟城东的都熟得慌。那时候的人又特别看重家族宗祠,各姓的女儿小子嫁来娶去的,如此一算,各门各户都沾亲带故。
姜大婶子急得眼里冒火,问汤玉成,看见你叔没,今儿一大早就没见他,家里又少了一把锄头,还以为他破题儿头一遭赶早下地去了,哪个晓得到处都不见人影。
汤玉成摇摇头。
姜大叔出名儿的懒鬼,成天游手好闲,要不是姜大婶子勤快,他们家早喝西北风了。
姜大婶子更急了,骂道,这个好吃懒做的,成天侍候着他还嫌不舒服,又到哪里挺尸了?转头跟汤玉成说,玉成,要不你也帮婶子找找?
汤玉成看了一眼师傅。师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心想就先让师傅睡睡,帮婶子找姜大叔要紧。于是,对姜大婶子点点头,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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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家伙总是精力十足。先是带了一帮胡淘子摸了一早上的虾蟹,吃了中午饭后,又帮他和姜大婶子找了一下午的人,这会儿还像有一身的劲儿没处撒。
也不知道姜大叔跑到哪块地方快活去了。他和姜大婶子领着一群孩子几乎逛下了大半的县城,找遍了姜大叔往常爱摸估(注:方言,按照音译写滴,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写,汗……大概就是磨蹭,消磨时间的意思)的地方,就是不见人影。姜大婶子又气又急,找一路骂一路。眼见日头落了,姜大婶子一来不好意思再叫孩子们找,二来她自己也气得够呛索性不找了,说,让那老东西疯去,没得吃没得喝就知道回来了。
汤玉成知道姜大婶子说得是气话,他想要是今儿晚上姜大叔回来了就好,要是还没回来,明儿他替姜大婶子去找。眼下正是农忙,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得抽不开身,别叫姜大婶子误了农活儿才好。
米粥的香味渐渐在空气里飘荡开来。
汤玉成嘱咐小东子道,东子,你去拿把勺子把粥搅搅,免得糊底。
小东子太好动,老揪着苇叶扰得汤玉成没法儿好好儿地编笼子。汤玉成便找个事儿支使支使他,省得他憋得浑身遭了跳蚤似的。
小东子立刻来了精神,捞起自己的小凳绕到灶台前,嗖地一下跳上小凳,一手抄起大勺,一手揭开锅盖,卖力地搅动。
汤玉成看小东子搅得有模有样儿,不觉微笑起来,一会儿编编笼子,一会儿拨拨柴火。
少了那个鬼灵精打岔,笼子很快就编好了,米粥的香气也越来越浓。
隐约听见院门儿吱吱呀呀的声音,汤玉成知道是父亲干完活回来了。
汤玉成利落地收拾好灶头,盛了三碗厚实实的粥端上桌子。父亲正跟小东子逗趣儿,摸着东子的脑袋说,小子,多吃点儿,长大了跟你爹一样壮实。
见小东子就着碗大口刨饭,父亲露出了长辈人的慈爱笑容,自己也端起碗。刚要吃,却看着粥愣了愣,疑惑地问,这粥……
不等汤玉成解释,小东子自豪地说,大爷(注:当地方言中指大伯),哥哥烧的火,我来搅得粥,好吃啊?
父亲又一愣,哈哈大笑道,好吃好吃,这面糊糊真不错。
吃了一阵子,父亲瞄见汤玉成脚边儿还放了一只瓦罐,便问,这罐粥是要做什么?
汤玉成老实地回答,今天碰到一个师傅,一个人儿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呢,也不知道一天下来吃着什么没有。
其实他中午就想给师傅送饭了,可那时姜大婶子急着找姜大叔,他吃完饭连桌子都没来得及收就一起出去了。
嗯,父亲点点头说,把中午剩下的两个山芋也带上吧,一会儿吃完饭你就送去,顺便把东子也送家去,虽说他家离我们家没几步,但大晚上的到底叫人不放心。
吃完饭,由父亲收拾碗筷,汤玉成便一手拎着瓦罐,一手牵着小东子出门儿了。
小东子起先闹着不肯回家,说要跟他一起去看疯子,汤玉成站在他家门口好说歹说也不顶用,后来还是东子的爹妈王叔王婶儿在屋里听见动静,跑出来揪着东子的耳朵拎进屋里,又对汤玉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现在,汤玉成终于可以一身轻巧地去那棵槐树下。
半路上,却又看见两拨人正吵闹不休。其中一拨汤玉成认识,是城南一户姓苏的人家,另一拨就不认识了,口音不太像县城里的。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揪着苏家儿子的大辫子,捶胸顿足的大哭道,你还我闺女,你还我闺女。
苏家儿子涨红了脸对妇人说,妈,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不,正要上您那儿找呢,谁晓得在这里撞个正着。
妇人扯着苏家儿子的辫子,闷头挥了三五拳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呸,上我那儿找?你倒会扯!我老闺女最孝顺了,知道我身上不舒服,前几天特地请人捎了口信给我,说前天一准儿回来看我,这都过了两天也不见人影儿。你说,是不是你欺负了我闺女,不放她回来,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会找上门儿来,你就把她藏起来了!
一边说一边打个不停,后头还有一帮人跟着一起嚷。
急得苏家老母直在旁边喊,亲家,亲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无奈心实嘴拙,比不得妇人牙尖嘴利,终是在一旁抹眼泪儿。
苏家女儿既心疼母亲又心疼哥哥,强忍着怒气道,大娘,凡事总逃不过个理字儿,您是个明白人,怎么也做起不分青红的糊涂事儿?嫂嫂自从进了我苏家门儿,公婆姑嫂谁给过她脸色,更别提我哥哥这个做丈夫的,真是连桶水都见不得嫂嫂提。前几天嫂嫂听人说您病了,急得饭也吃不下,可碍着农忙没好意思说要回去看您,还是我哥哥开口劝她回去好好看看您,说家里事还有咱们呢。前天一大早,嫂嫂就收拾了包袱出门儿去了,是我亲眼见的。本来哥哥见嫂嫂两天没回来,心里正担心,也想抽空儿去看看您,谁料您竟奔我家来要人了。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我哥哥自小老实本分,您这个做上人的怎么平白给自己女婿脸上抹黑。常言道嫁出门儿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嫂嫂是您闺女,更是我们苏家的媳妇儿,您这样跑来吵吵闹闹,是要给我们苏家难看,还是要给您闺女难看。
妇人挨了苏家女儿好一顿抢白,脸上白了红红了白,气了半晌也只得松开女婿的辫子,故作强势地问道,那我闺女到底怎么办?
苏家女儿缓缓口气道,大娘,您跟我们急也没用,我们也不知道嫂嫂去哪儿了,现下天都黑透了,您跟这几位赶路进城也该累了,不如今晚就在我家歇歇,明儿一早,再找几个人一起去找嫂嫂。
一场吵闹就此打住。众人偃旗息鼓随苏家人往城南走去。
苏家女儿从汤玉成身边擦过时,弯起杏眼笑着说,汤玉成?
汤玉成一怔,不忍多看了一眼那灿若桃李的笑容,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苏家女儿看来也是十二三岁,眉眼还有几分熟悉,仿佛以前见过。
到了槐树下,师傅已经不再睡着,而是在打坐。汤玉成不敢贸然打扰,捡了一块略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怕时间久了粥冷掉,便把瓦罐抱在怀里。
等了约有半个钟头,师傅终于出声了。他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去?
汤玉成微微一愣,原来师傅早知道他在旁边。他说不清师傅的声音给他的感觉。有些疲惫,有些温和,却又意外的镇服人心。
汤玉成默不作声,挪了个位置到师傅面前,拿起倒扣在瓦罐口的碗筷,倒了满满一碗粥递到师傅面前。那粥还有些热气。
师傅看着汤玉成的眼睛,目不转睛。一会儿,微低下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似是点头又似是叹息的动作,很叫汤玉成疑惑不解。
师傅说,一会儿,你一定要在我旁边,切莫离远了。
汤玉成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便问,师傅,你不跟我去老城隍庙吗,那里总算有几片瓦遮头。
师傅说,等完事后,你再带我去。
汤玉成有点明白了,师傅看来是要他一起去办什么事。可是师傅吃完饭,又在树下打起坐来,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挨个儿拨弄,过了老半天也没动静。汤玉成不禁有些着急,倒不是怕走夜路回去不安全,而是怕再晚了爹妈要担心。
正要问师傅话,忽然卷起一阵风,又寒又利,吹在脸上像被刀刮过似的,又夹杂着一股厚重腥气,令人闻之作呕。汤玉成连忙抓起袖子捂住口鼻,同时,师傅一跃而起,于怪风中岿然独立。
师傅将念珠掷于汤玉成怀中只匆匆地说了两个字,小心。
话音未落,原本绕着他和师傅的怪风轨迹突变,从两人之间利刃般插入。师傅伸手欲抓过汤玉成,谁料汤玉成的本能反应竟更快了些,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便使怪风顺利将两人隔开。
汤玉成把念珠牢牢套握在右手,不敢妄动。片刻的时间,他已经嗅出风里的腥气是血味和泥土味的混合,而且这风不是从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吹来的,而是在这棵老槐之下兀自盘旋。
汤玉成以前听老人们说过,这种旋风叫鬼风,鬼越厉害风越厉害。以往他也遇到过两三回,当时有爹妈在,爹妈都是一把拉过他叫磕个头,嘴里念叨一句,有冤有仇,您自去报,莫要为难我们无辜小民。那旋风便仿佛有意识一样,绕开他们了。汤玉成那时候曾问过爹妈,为什么不干脆躲开,非要拜拜。母亲却像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惊恐万分地捂住他的嘴,对四周一片空气又跪又拜,说,小孩子家不懂事,胡说八道冲撞了哪位大仙,请千万别跟孩子计较。然后一把拖过他,狠揍了两下屁股,叫他跪着烧了一叠纸钱。烧完纸钱后,母亲才对他说,要是得罪了大仙,真被鬼风刮上,再跪再拜也没用。一再嘱咐他以后再不能乱说话。
槐下的风越刮越烈,渐渐地,汤玉成的眼前仿佛刮出一道灰白的风墙,腥气愈胜。他从没见过这么剧烈的风。以往见过的鬼风都不过是细细的一卷,转速也要缓和得多,他心知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鬼风的中心,就是磕破头也不能逃脱。对鬼神由来已久的敬畏尽数转化为恐惧,十二岁的汤玉成汗出如浆。
忽然左肩上一阵锐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断。汤玉成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肩头的东西,右手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去抓。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并着耳旁一阵滋滋声,像极了生肉入油,掌下东西一滑,退去了。低头一看,右掌上套着的念珠一颗颗都亮起来,紫光漫漫,透着股瑞气。念珠上残留着一些污物,但随着阵阵青烟袅袅升起,水一般蒸发了,只五根手指上还有一些泥土。方才抓到的那个东西,湿湿粘粘还很冰冷,依稀觉得像只人手。
汤玉成忍着疼又看向肩膀。衣服和皮肉都被抓破,裸露的血肉竟微泛青白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伤口上有什么东西在往肉里面钻,往血里面溶,针刺一样的疼。
汤玉成心念一动,将念珠按在伤口上。顿时肩上有如烙铁加身,滋滋作响,青烟不绝。汤玉成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越疼越死命按住。等到灼热感退去,他已是满头大汗,身子虚软得像在棉花堆里。
这回再看向伤口,才是鲜红淋漓的一片。
师傅的念珠不是凡物,恐怕刚刚袭击他的也不是凡物。汤玉成气喘吁吁地想,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警惕四周。忽然想起师傅把念珠给了他,不知师傅还能依靠什么。
正为师傅担忧,突然耳中响起一道声音,孩子,快将念珠正对槐树所在,然后大声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是师傅的声音。
汤玉成的心一下子清明起来,大有云开见日之感。他连忙手执念珠正对槐树,却不及两手伸展,又僵住了。
眼前全是灰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汤玉成心里一虚,急道,师傅,我看不到槐树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汤玉成直觉不妙,又连声高叫了两次师傅,但仍听不到师傅的回答,不由一阵慌乱。心里怀疑这鬼风不仅能阻断眼前的景物,还能隔离声音。现在的他实在不比钻进风箱的老鼠自在。
但汤玉成是从不轻言放弃的。别人眼中的他是木讷的,甚至是软弱的,然而他内里却比任何人更懂得坚持,只是他从来只想坚持自己想坚持的。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就是他该拿出这份坚持的时候,一旦放弃,就意味着等死。
他咬紧唇攥牢念珠,仔细观察四周,期盼能找到哪怕是一点点的方位提示。然而观察下来,哪里都是一样。到底槐树在哪里呢?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既然眼睛不管用,汤玉成索性闭上眼睛,把全身的精神集中起来冥想。千头万绪的纷乱中,他好像突然看见有一柄利剑凌空直下,斩断了所有解不开的乱麻。
知道了。
汤玉成睁开双眼,将念珠伸出。
槐树就在那里。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念珠紫光大盛,最后结成一道儿臂粗细的光束,呼啸着刺破鬼风。
轰地一声巨响。
汤玉成觉得脚下一番震动,鬼风消失了。师傅正一脸惊讶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他,渐渐地转露出赞赏的微笑。
汤玉成走到师傅身边,师傅对他说,小心,事情还没完。
汤玉成还没来得及点头,四周一下子变得白雾重重,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浓稠的白雾。
无尽的黑固然令人心底生寒,无尽的白也同样可以。因为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好像秘密藏匿了无数的恐怖。
汹涌的迷雾中似乎暗藏着某种脉动。随着一次又一次无声的脉动,迷雾像是凝结成一股股暗流,交相融汇,又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不停搅动这团雾。
不同于寻常雾气的乳白湿润,这团雾触在皮肤上有些胶粘。那个时候还没有胶带,如果有,当时的汤玉成会知道那是一种类似剥掉胶布的感觉。这种过度的粘性让人觉得心在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汤玉成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至于师傅,当然非汤玉成所能比,一下子就看出这一招叫迷心雾。普通人在这雾里待久了,就会迷失神志,轻易被勾去魂魄。想不到,这新鬼竟有如此能耐。
他微微一笑,将身上袈裟一扬而起。刹时袈裟放出道道金光,直入迷雾。所到之处,白雾化尽,星星点点地露出被掩盖的夜色,看起来,就像雪白的云片糖上多了千疮百孔,然后被这些孔洞渐渐融掉。
汤玉成看着眼前异景,惊讶之余,对师傅倍添尊敬。
师傅收回袈裟重裹在身上,只温和地看了汤玉成一眼,对着空无一人的槐下喝道,我知道你本非作恶之辈,不如及早现身,让我超度你吧!
空中传来一道哀怨地女人声音说,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也超度不了我,还请快走吧。
师傅回答,我既说了能超度你,必定是能够的,难道你情愿自堕恶类?
稍顷,槐下隐隐绰绰现出一个女子,对师傅道,你真能超度我?
汤玉成大吃一惊,那女子正是苏家媳妇儿。
原来苏家媳妇那天因挂念母亲的病,天蒙蒙亮就出了门。走到槐树附近,恰巧碰见姜大叔。姜大叔昨晚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家折腾了大半宿,气得姜大婶子心里像揣了一团火。等那帮地痞一走,她就把锄头往姜大叔怀里一扔,叫他既有劲儿没处撒不如趁早下地去,把他关出门外。姜大叔叫骂了一阵,见屋里姜大婶不搭半句自熄了灯,自觉没趣,便扛着锄头打算去城隍庙睡一觉。于是,这两人便冤孽相逢了。姜大叔平素就见小媳妇儿有几分姿色,当日又多灌了几杯黄汤,便酒壮色胆拦路调戏。小媳妇儿抵死不从,推开姜大叔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姜大叔怕吵起众人,一时狠劲儿发作,扬手就在小媳妇儿后脑瓜上给了一锄头。可怜小媳妇儿当场脑裂而亡。姜大叔的酒劲儿立时散了大半,索性心一横,把尸首拖到槐下,草草掩埋。小媳妇儿的血也拖了一地,姜大叔便一路把土翻了翻,重新踩实。别看他一年半载也难得下几回地,这一回使起锄头来比谁都利索。一切收拾妥当,他又像没事儿人似的,大大咧咧往城隍庙去了。
汤玉成没想到姜大叔竟是这种人,想起小时候姜大叔也曾把他抱在腿上逗他玩耍,心里一阵哀伤。纵是每天都见面的人,谁又能保准他就是你看见的模样儿。
小媳妇儿的鬼魂哭道,我枉死在这丧尽天良的人手上,怎么心甘?也是他自作孽,恰恰把我埋在了这棵老槐下。这老槐树聚了不少阴气,我只用其一二便畅畅快快报了仇。本想心愿已了,便去阴间报道,谁料竟走不出这槐下,要是用强,全身便好似电打雷劈。
说着说着,哭得越发厉害。
师傅叹了口气。汤玉成原以为师傅会像以前见过的和尚道士一样说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可师傅什么也没说,只垂着头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后从汤玉成手上接过念珠,对女鬼说,你且到我身后,我要封住这槐树,不再让它聚集阴气,恐怕你被符光伤到。
女鬼向师傅谢过,飘到他身后。
师傅将念珠绕上左掌,右手单手结印道,苍龙伏邪!
字字掷地有声。当最后一字从师傅口中喝出,左掌心爆发出一个硕大耀眼的光团,直径约有半个成人的高度。出于本能反应,汤玉成立刻抬手挡在眼前,只听耳边一声浑厚绵长的嘶吼,强睁开些眼睛时,正看见一条苍青色巨龙从师傅掌里游出。龙头一摆,直直飞向老槐树。汤玉成原以为老槐大约要被穿出个大窟窿,可是眼见着巨龙的身子已飞进了一半,然而老槐仍然没有半点损伤。就像它飞进了老槐内藏的另一个乾坤。
眨眼的功夫,巨龙完全消失了。
突然而来的宁静中,汤玉成怔怔地看着巨龙消失的地方,那里一切如常。虽然从小一直见到各种各样有关龙的绘画雕刻,但龙这种神兽一直活在汤玉成的幻想里,真龙是从没见过的。大家都说皇帝爷就是真龙,可他还是无法把人的形象和这威风凛凛的祥瑞联系在一起。今天却真的看见了。尽管只有一刹那,那巨龙震摄人心的风姿深深刻入汤玉成的记忆之石。
师傅身形忽然一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汤玉成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师傅问怎么了。
师傅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无妨。对身后的女鬼说,现下,老槐已被我封住,你可以自去地府了。
女鬼连声感谢,身子逐渐淡去。
你扶我去城隍庙吧。师傅说。
汤玉成说,师傅,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歇一歇。
师傅摇摇头说,不了,刚刚动静太大,恐怕已吵醒了人家,还是赶紧快走,免得撞上人不好解释。
正说着,真有几家窗户亮起来。于是汤玉成点点头,扶着师傅匆匆向城隍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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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他回去时,正碰上爹妈找出来。见他肩头有血,都吓了一跳,汤玉成骗说遇见一只黄皮子,不小心给抓了。父亲细看了看,说没什么大碍,叫他以后提防着点儿,便也没说什么了。回到家里,母亲告诉他,老爷和三少爷都惦记着他,老爷说了,他从小就和三少爷一起玩儿,跟家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必讲许多忌讳,叫他明天一起进府里玩儿。
汤玉成跟在母亲身后,却不知不觉想起在城隍庙的师傅,他现在应该还歇着。
昨夜把师傅扶到城隍庙后,师傅对他说了很多话。
师傅先问,鬼风可令人迷失方向,你是怎么找出老槐在哪里的?
汤玉成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只是想既然看不清东南西北,那就别分什么东南西北了,我记得被鬼风困住前,槐树是在我的右手边的,困入鬼风后,我只动过有限的几步,一步步倒退回去,就找到了。
师傅听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又问,你肩上的伤八成是女鬼所伤,应受鬼气所侵,不与寻常伤口一般,我如今看着,却全无鬼气,难道是你自解的?
汤玉成讷讷地回答,这个纯粹是我蒙上的,被女鬼抓上肩头时,我并不知道伤我的是谁,只是忽然觉得痛得厉害,就也伸手去抓,恰巧手上缠了师父的念珠,竟凑巧反伤了女鬼,当时念珠上残留了一些黑渍,可渐渐地没有了。后来我见自己的伤口怪异,便想说不定是因为被鬼所伤的缘故,于是想既然那些黑渍能被念珠去掉,伤口上的异色大概也可以。
师傅的笑意更加明显,点头道,你做得很对,正是念珠净化了你伤口上的鬼气。如若不然,一炷香的时间鬼气就会随血液周行全身,介时,你也会沦为鬼物。你现在虽说得轻松,但我知道那时的情境实是险恶之极。我一双脚踏遍了多少地方,一双眼睛见过多少人,平日里一往无惧真遇上鬼怪就瘫在地上的,真是见多不怪。难得你年纪小小,倒有这份气魄。我实话与你说,我是一个将死之人,总不活不过今年去了。我二十岁上就四处云游,原先不打算收徒弟,只盼死去便化白骨,路边荒野都是无所谓的。可到临死竟遇上了你,想我也是修行半生,若能收个徒弟法道得传,也不是坏事。不过我必须先告诉你,修行中人注定夭寿折福。你莫听信什么替天行道,要知道,修行人再修行也脱不了凡胎俗骨,天道自有天行,不是凡人能替的。所以,我一生修行并非为替天行道,只不过不能眼见妖魅害人罢了。再者,我观你面相应是福厚的,你家到你这一代该是七代单传,你的先人又多行善事,福泽都积到你头上了。你会寿过百岁,子孙满堂。可一旦你决定修行,命数就不可知了。这样,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
汤玉成大吃一惊,他家到他这一代正是七代单传,师傅的能耐果然不比他们这个小地方儿的人。迟疑了一会儿,说,师傅,我不是个伶俐人,恐怕……
师傅摇头打断,说,你能在鬼风中找出槐树的方向,是因为你冷静从容,知道用念珠净化鬼气,是因为你心思细腻,还有,你能听到我教你破解之法,这也弥足珍贵。鬼风不仅可以叫人看不见,还可以叫人听不见。当时我也被困在另一道鬼风中,心里一直担心你,除了用通心术传话给你别无他法。可是如果当时你只一味想着自己的生死,通心术断难成功,只因你有一时半刻担心我的生死,我才能顺利把话传到。生死关头,你还能为素不相识的人担忧,足见你本性纯良。这三点都比一个伶俐更重要。
汤玉成从没有这样被人肯定过,当和别的孩子同在时,长辈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忽视他,似乎和他相比,任何人都可以出色。他早已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师傅的这席话并没有让他喜形于色,相反给他带来了慌乱。他只想一辈子做个老实本分的人而已。
可是,师傅是救了他的人。
也许师傅看到了他的犹豫,对他说并不急着他立刻回答,如果他不愿意,也不会强求,然后叫他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晚上再去告诉他。
就是今天了。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玉成,玉成!
母亲的声音让汤玉成猛然回神。汤玉成抬眼一看,母亲已经离他老远,连忙把问题暂放一边,紧跑上前。
孙少爷开满月酒所用碗碟一摞摞一叠叠,已有先到的两三个妇人开始洗盘子。这几个妇人,汤玉成都认得,挨个叫了人,便也找张小凳坐下,挽起袖子帮忙洗涮。
刚洗了两只碗,忽听见道清脆童音叫道,玉成哥。
一抬头,正看见小东子猛扑到他身上。汤玉成慌忙接住,怀里的小顽童搂着他的脖子嘿嘿直笑。
别胡闹,哥哥正忙着呢,你不听话,叫你爹把你拎回去。王婶子几步赶上来,把小东子拖走,狠狠刮了几句,看东子安静下来才换上笑脸问汤玉成,你怎么到这后头洗碗来了,该去帮你妈摆放碗筷酒杯啊!
汤玉成腼腆的笑道,妈说我年纪小不懂规矩,怕要摆错的,昨儿听说这里人手不够,就叫我来跟着婶子们忙忙,也算凑个数儿。
然后大家寒暄了几句,便都忙开了。
小东子搬张凳子靠在汤玉成旁边,也跟他母亲拿了块抹布学着洗碗。大概觉着新鲜,小家伙擦得还挺来劲儿。看着东子拼命擦洗,用力得仿佛要擦出窟窿的样子,汤玉成笑了笑,也低头用心擦洗。耳旁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调侃和笑闹。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四周起了一片骚动,十几道声音陆续道,三少爷。
汤玉成停手一看,淡金色的阳光中,三少爷朱沐阳正笑着向他走来,说,瞧你认真的,我来了你也不知道。又对站着的众人笑道,你们忙吧,我只随便来看看。
满院的人便又各忙各的。
汤玉成只一笑,拿起一只碗又擦开了。
朱沐阳也不恼,半弯下身说,玉成哥别忙了,昨儿跟乳娘说叫你来,又不是要你来洗碗的,咱们从小一处玩儿的,同睡同吃也是有的,怎么现在大了,反倒生分了。
朱沐阳的乳娘就是汤玉成的母亲。乳兄弟俩的生日只相差七天。
汤玉成说,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那我来干什么呢?
朱沐阳笑道,都说不是要你来洗碗的了,家里帮手的人这么多,还差你一个半大孩子?说着伸手去拉汤玉成,接着道,你来,叫你来自然是有更紧要的事。
朱沐阳一味拉着不放手,汤玉成只得匆匆擦干净两手跟他走,没走几步,小东子从后头跟上来抱住他问,哥哥,你去哪儿玩儿,我也要去。
汤玉成为难地摸摸他的头,朱府里头可轮不到他说话。
王婶子慌里慌张地跑来,劈手揍上小东子的屁股,瞪着眼睛道,三少爷叫你玉成哥是有事儿呢,哪里是去玩儿的,不许胡闹。抬头半躬着身子,对朱沐阳陪了个笑脸道,三少爷,这孩子不懂事儿,您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小东子倔强地搂紧汤玉成,他母亲越打越不放手。汤玉成虽心里不悦,人家管儿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尽量把东子往怀里带,挡掉多少是多少。
朱沐阳对王婶子摆摆手,问,这孩子是你家的?
王婶子忙回道,是,大名儿叫王守东,还是个没开眼儿的胡淘子呢。扬手狠拍了一下儿子,气咻咻地说,还不快叫三少爷好。
小东子紧靠在汤玉成身上,死瘪着嘴。
王婶子又羞又急又气,抡圆了巴掌,直抽小东子的脸。大家伙儿都没料到王婶子急成这样,还当只是在三少爷面前作作样子。
啪的一声皮响,东子的脸上迅速浮出鲜红的巴掌印。汤玉成低头一看,东子眼睛红红的,咬着唇硬忍着不哭。当下又心疼又恼怒,一言不发地把东子紧紧抱在怀里。
王婶子还要打,还是朱沐阳及时出声阻止,不叫就不叫,他才多大,没紧要教他这些做什么。
王婶子忙垂了手连连说是。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他要去就让他去,一个小孩子总没什么大碍。朱沐阳一面说一面伸手要摸东子的头,东子竟一转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汤玉成的臂弯。这一躲,朱沐阳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才收回去。
你……王婶子再度怒火攻心,狠捏了东子一把。
朱沐阳无奈道,算了。转头对汤玉成说,走吧。
汤玉成完全没料到,朱沐阳带他去的地方是朱府的正厅。这里的客人和朱家关系最亲密,也是最显要的。汤玉成四周看了一圈下来,县里的几个官老爷都在,和朱老爷大少爷坐一桌。其余那些恍惚有些面熟,想来也是他小时候来帮忙时见过的,大概地位也不低。
汤玉成站在门口,有点儿不想进去。小东子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左看右看,不敢上前。
朱沐阳笑着说,来呀,你跟我和二哥坐一桌。见他仍站着不动,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今儿,爹有大事儿当着这些老爷们的面儿说呢。
汤玉成心里有些犯疑,牵着东子的小手随朱沐阳一起跟其他宾客行了礼才坐下。
朱沐阳侧身问二少爷,二哥,爹什么时候办正事儿?
二少爷也不过十五岁,但比起朱沐阳明显老成许多,笑着说,急什么,爹心里自有主张,到时候了就办正事儿了。
朱沐阳略有些顽皮的对哥哥撇撇嘴,转而笑眯眯地对汤玉成说,玉成哥,咱们先吃菜,一会儿有好戏看。说完,夹了几筷菜给汤玉成。
汤玉成一头雾水,搞不清朱沐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意思着扒拉了几筷子,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朱老爷。朱老爷挥洒自如,气度不凡,竟比那些官老爷更威风。汤玉成只觉得那一桌相谈正欢,一点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大事。
几轮酒下来,更助长了众人的兴致,人人都乐得春风满面。
朱老爷又站了起来。汤玉成先以为又是敬酒,留心一瞧,朱老爷手上并没拿酒,只见他面上微笑却不同方才笑得开怀,多了几分庄重。
朱老爷敞开两手轻轻一按,宾客们知道他有话要说,渐渐静下来。
汤玉成看见身旁的两位少爷都笑起来,心知朱老爷就要办正事儿了。
果然,朱老爷抱拳四周一恭,朗声道,趁今日诸位都在,承厚有几句话要跟诸位说。这几话十分紧要,承厚断不是贸贸然言之,实是在肚腑中百转千回了数月,今日不吐不快。
说到这里,小小的一停,让众人都严肃起来。
朱老爷双眼一扫全场。当他的视线落在汤玉成身上时,汤玉成分明感觉到了他眼中的深沉和坚定。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汤玉成还不能反应出是什么,却可以肯定那是迄今为止的他一直缺乏的。
朱老爷平稳地说,满清鞑子,已经完了!
寥寥数语一出,不亚雷霆击顶。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晓得,自从去年十月十日起革命党人首先拿武汉开刀后,各地纷纷响应,现在,连他们这个偏僻小县也摘下了清府衙门的牌匾换上了革命政府的旗号。可实际上,人人都还觉着大清朝才是正主儿,难保革命党不会成为第二个维新党。最明显的标志,莫过于一个个男人头上还留着的大辫子。牌匾可以换来换去,辫子一旦剪了可不是说留就能留成的。
一片惊愕甚至惊恐中,朱老爷处之泰然,继续道,满清皇帝都宣布退位了,鞑子们再也不能回来了,这天下再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国民们共有的了!承厚今天,就要请各位做个见证,亲手剪了这辫子!
一招手,丫头捧着托盘上前。朱老爷将辫子甩到胸前,揭开盘上红布,露出一把乌黑大剪,只两片窄窄的刃儿银亮银亮的。朱老爷拿起剪子用力一绞,一条长辫齐尾根断下,像一条绵软无力地死蛇,被扔到了盘上。
朱老爷的动作在静谧中完成。即使县太爷失手摔了杯子,也无人出声。
汤玉成看着傲然而立的朱老爷,只觉血气沸腾,而平素爱闹的小东子也异常沉默地贴在他身上,把他的衣服攥得紧紧的。
师傅!汤玉成一进庙门就对师傅跪下,大声道,请您收我为徒!说罢,狠狠扣下头去纹丝不动。
正在闭目打座的师傅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汤玉成慎重地问,你都想好了?
是,都想好了。汤玉成看着师傅斩钉截铁地回答。
从昨晚到今天,他已经想了很多。直到亲眼看到朱老爷剪辫的一刹,他才明白迄今为止的他一直缺乏的是什么。
是勇往直前的果断。
他可以一辈子平凡,却不可以一辈子优柔寡断。
师傅叹了口气,对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给我磕三个头吧。
看着汤玉成磕完三个头,师傅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你的命数也从此改变了。
汤玉成坚定的说,这都是徒弟自己选的,就是将来横死荒野,也不怪师父。
师傅微微一笑,眉头却隐隐纠结。突然眼中精光一闪,说,有人来了,是个孩子。
汤玉成回头一看,并没看见有人,便爬起身走出庙外。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正东张西望地向这边走来。竟然是小东子。那时,他急着来见师傅,酒席一结束嘱咐完小东子自己去找他母亲,就匆匆出府了。没想到这孩子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竟然一路跟来了。
汤玉成无奈,只得叫了一声。小东子立刻咧了嘴,笑嘻嘻地跑到他跟前。
刚领进庙里,小东子一见着师父,就猛拍着手笑,咦,疯子疯子。
师父眯着眼睛看了小东子一眼,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汤玉成知道师父不是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人,恐怕是有什么话要说,连忙对东子说,东子你看见外面的那颗木枣树了没,已经开始结果子了。
小东子眼睛瞪得贼圆问,真的?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师父果然又睁开眼睛,看着外面开始爬树的东子摇了摇头。汤玉成忽然想起,这回应该算师父第一次见到小东子。
上回在槐树下的时候,师父只看了汤玉成一眼,虽然连他的姓名也没问过,却可以只看面相就知道他家已经七代单传,莫非也从小东子的面相看出了什么?
汤玉成问,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看着他沉吟了一阵,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拿着念珠的右手紧紧一握,在膝头上轻轻按下,却仿佛有千钧重。
师父沉声道,这孩子的命本也是不错的,主日后小有功名,偏偏眉间藏了一股戾气,只怕将来功名虽有,但要血孽缠身。
汤玉成大吃一惊,连忙问,师父,可有办法化解?
师父摇头道,面相我也只是略懂皮毛,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往后小心引导他平和之气,莫要将他眉间的戾气引出,也许可避血孽,对他我言尽于此,你且回去晚上再来,我教你入门修行。
见师父不愿再说,汤玉成只得离开。
到木枣树下,汤玉成叫下小东子。小东子接了满口袋的青木枣,抓了一大把给他。
汤玉成怔怔地看看手里的青木枣,又看看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跳的小东子,不禁问自己,这样天真活泼的孩子,真的会有血孽缠身的一天吗?
回朱府后,汤玉成从朱沐阳那儿知道,晚上原订要来的宾客有小半儿已着人来回了。
朱沐阳轻蔑地笑了笑,说,一个个都说突然得了这个毛病那个毛病,哼,我看得的是胆小气短病。
汤玉成看看朱沐阳剪了的头发说,剪子在哪儿,帮我也剪了。
朱沐阳这回真笑了。
既然客人少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帮手的了。汤玉成和母亲以及另几个妇人便提早回去了。王婶子是不能先走的,她家是朱家的长工,总要留下做事,只请玉成和母亲把东子也照顾上。
母亲起先见汤玉成没了辫子,急得打骂了一通。小东子见他的玉成哥被打,对母亲也张牙舞爪了一回,搅得母亲又气又好笑。但她心里也晓得再打再骂,辫子也不可能接回去了,只得懊恼着一路闷走,直到同行的婶子嫂嫂谈起了城南苏家的古怪事儿才来了精神。
一个婶子说,我也是听吴二婶说的,她家到朱老爷府上必定经过那棵老槐树,今儿一早打那儿过的时候,正看见苏家从老槐树下挖出了小媳妇儿,脑瓜子都裂了,哎哟,真真儿吓死人了。这个婶子说的就好像她亲眼看见的一样。
汤玉成想起昨晚看见的小媳妇儿的鬼魂,什么也没说。
母亲问,这苏家怎么好好儿的想起来去那儿找?
那位婶子一脸神秘地说,可不是,听说是小媳妇儿自个儿去托的梦。正好她老娘也来苏家找她,闹得不丑呢,可她老娘再厉害也比不过苏家的小女儿,后来就在苏家歇下了,准备天亮一起找人。谁知道晚上,她老娘和苏家儿子都梦见了小媳妇儿,说什么被个畜生害了,可她自己已经报了仇,只求把她在槐下的尸首好好安葬,就不枉这一世的情分了。苏家这才一大早的去挖槐树,果真挖到了。唉,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畜生害人。
有人问,小媳妇儿托梦时没说吗?
没说,苏家儿子刚要问,小媳妇儿就走了。
另一个说,怪事还不只这一件呢,听说姜大婶子的男人也不见了两日了,姜大婶子一听说在槐下挖出了苏家媳妇儿,吓得了不得,跌跌撞撞自己扛了一把锄头也去树底下挖人,挖了半天,挖出一把锄头,正是前天家里丢的那把,搂在怀里也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小媳妇儿的心眼儿还是好的。汤玉成心想,她到底给活着的姜大婶子留了脸面,不然,姜大叔一个死鬼总不相干了,只苦了姜大婶子。只是姜大叔的尸首既不在槐下,又能在哪里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7 14:17:31编辑过]
这半年陆续发生了些事,不算大,但也非说不可。
首先汤玉成的修行进展缓慢。师父每种法术只教他入门,往后就要靠自己研习,有了疑问再提点一二。汤玉成虽然学得用心习得刻苦,但也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自知天赋有限,恐怕不能承师父衣钵。而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显得枯瘦,上个月起开始咳血了。汤玉成心痛难当,又自恨愚钝,有时不禁在师父面前滴下泪来。师父却反而劝慰他说,你不必心急,我一个将死之人早没什么可求可憾的了,想我也没能学通你师祖诸般法术的一半儿,修行这事儿本就强求不来的,再者,博而不精,不若少而求精,你真能把我现今已传你的修行到家,也足以捉鬼降妖了。汤玉成这才渐渐打消了急于求成的念头,安下心稳扎稳打地修行。
师父也总叫人琢磨不透。他不问汤玉成是谁,也不告诉汤玉成自己是谁。汤玉成要想自己说,不等开口就叫师父拦住,好像师父能预先看出他想说什么。只有一次,汤玉成问,师父,咱们修的是佛还是道?师父微微一笑,说,不曾想,我也会有被徒弟问这话的时候。话音里却带着沧凉。师父怔忡了一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自顾自的笑了,而后对汤玉成说,我修的是我修的,你修的是你修的,答案总要你自己去找。一来二去,师徒二人间的言语极少。
第二件事,姜大叔的尸首始终不见。姜大婶子头两个月还放在心上,得空就四周找找,逢人问问。渐渐的,不仅城里城外都找遍连人也问遍了,就是没有姜大叔的下落,如今也心灰意懒了。当然,姜大婶子仍不知道她男人早就死了。汤玉成疑心是小媳妇儿心里有恨,有意藏起尸首,好叫姜大叔不得善终,连家里人一炷薄香都享不着。眼下,再没人知道尸首在哪儿,也只有顺其自然。
再有一件,苏家女儿进了朱府。朱夫人原先的贴身丫头到了年岁,回乡下嫁人去了。朱夫人说她和朱老爷膝下有三子偏只少个贴心的女儿,与其新买个生人,不如就在亲友里挑个知根知底的半大女孩儿在身边当女儿似的养着。先在娘家近族里找了一气,不是已经嫁人,就是太小。问来问去,最后问到了苏家。朱夫人先听说苏家刚横死了一个媳妇儿,心下觉得大不吉利就想回掉,可到底禁不起七姑八婶一径地赞苏家女儿好,只把苏家女儿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就犹疑着叫人带进府见了一面。这一见,便满心满意喜欢上了,当时就留了人,还特意请朱老爷和三少爷过来见了见。朱老爷自然也十分满意。三少爷朱沐阳见多了个妹妹,也很高兴,从此常和她一处玩耍。另一方面,朱沐阳也常央求玉成母亲多带汤玉成进府玩儿,汤玉成也少不得隔几天就去一回。东子是个跟屁精儿,当然也有他一份儿。于是原本看似没有交集的四个人也就时不时玩儿到了一块儿。后来汤玉成才晓得,原来苏家女儿就是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的一个唤作二丫头的小姑娘。她从八岁开始不大出门儿。怪不得她知道他的名字,他也老觉着她眼熟。
这一天,汤玉成又去朱府,小东子也照例跟着。
到朱沐阳房里时,苏家女儿已经在了。两人本来在对奕,看见他们来,齐齐收了棋子,笑着说,你们来了。
东子一路都拉着汤玉成的手,现在却一把甩开,直扑到苏家女儿身上,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牛皮糖似的粘在她身上。苏家女儿便笑着搂住他,吩咐丫头拿些糖果来。
朱沐阳看东子手里拿着糖糕吃还不忘腻在苏家女儿怀里,故意取笑道,你不是不爱吃糖糕吗,上回我拿糖糕给你,你看都不看一眼,挥手就拍到地上,活像糕里夹了苍蝇,怎么现在又吃得跟饿死鬼似的。
小东子白了朱沐阳一眼,扭过身子压根儿不理他。
苏家女儿忍不住笑道,你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我怎么觉着他就是瞧你不顺眼?
朱三少委屈地说,妹妹,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平白无故的干嘛跟一个小不点儿过不去,他每次跟着玉成哥来玩儿,倒要我陪着笑脸给他吃这个让他玩儿那个,他就是不买帐我能怎么办,真不知道谁是少爷了。
话音刚落,从小东子手上呼地飞出一个白白的东西,直直招呼在朱沐阳宝蓝色绸缎坎肩儿上。
大伙儿定睛一瞧,不是东子吃剩下的糖糕是什么?
朱沐阳瞪着衣服上的半块糖糕又看看始作俑者,后者正示威地向他做鬼脸,没奈何大叹了口气。汤玉成也皱起眉头微瞪了东子一眼,和丫头一起帮忙清理朱沐阳的衣服。
糖糕本就软乎乎粘巴巴,越擦越腻开来。
小东子越发得意,直到苏家女儿点了他脑门儿一下,才扁着嘴不闹了。
玉成哥你别擦了,苏家女儿站起来,又对朱沐阳说,三哥还不如换件儿衣裳,趁早把这件儿拿去洗了的好。
朱沐阳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好不懊恼地说,你们可都看见了,我真是没招他也没惹他,可惜了妈新作的坎肩儿。看了东子一眼,接着说,搞不好我跟这小鬼头八字犯冲。
汤玉成和苏家女儿都被这明显泄愤的话逗乐了。
苏家女儿劝道,他才多大,你跟他计较什么,咱们找玉成哥来不是想央恳他带咱们出去玩儿的吗?
哦,对对对。朱沐阳猛一点头,连声应道。
原来这两位在府里闷久了,心里厌烦得很,往常又听多了小东子说的带着一帮孩子摸鱼捉虫爬树打鸟,新鲜得不得了,一直琢磨着也出去玩儿一回。
汤玉成哪里肯,连连摇头。一旁的丫头也跟着劝,说让夫人知道了不得了。
朱沐阳一句也听不进去,笑着说,我妈的脑筋儿还留在皇帝爷那儿呢,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了。对着两个丫头指指点点着说,你瞧你们,也不过比我们大了两三岁,怎么也学得我妈那半百人的脑筋儿去了,一天到晚就会说夫人怎么吩咐,怎么不说老爷怎么吩咐的,老爷常叫我和大哥二哥出去走走,就是大嫂,也叫别老在府里闷着呢,这些话都从你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再说,又不是只有我和妹妹出去乱撞,有玉成哥带着呢,怕什么?你们呀你们,白长得花儿似的,却原来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一席话说得苏家女儿直捂着嘴笑,白玉脸儿染了胭脂一样。汤玉成看着,笑容不觉怔了怔。两个丫头也笑了一会儿。只有小东子瞪着笑意盈盈的朱沐阳又生起气来。
而后苏家女儿也跟着一起央求汤玉成。汤玉成嫩心葫芦一个,说也不说不过他们,拗更拗不过他们,只有答应的份儿。
四个冤家由树上玩儿到草里,由城里玩儿到城外。汤玉成和东子倒没什么,朱沐阳两个最是高兴。玉石细瓷这些精致玩意儿,朱沐阳在朱府里已经司空见惯,就是外面的闲情野趣从没见过,苏家女儿小时候虽也玩儿过,可毕竟久远了。东子成年累月领着一帮孩子上跳下窜,举凡县城里能玩儿的地方儿没有他不知道的,这一回自然大显身手。打鸟儿,指哪儿打哪儿,捉鱼,一捉一个准儿,把个朱沐阳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小东子更神气了。
玩儿了大半天,收获不小。
汤玉成看看天色不早,提醒道,咱们回去吧,再晚路不好走。他和东子不打紧,这里的路再坑坑洼洼,他们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朱沐阳和苏家女儿可就不能了。
朱沐阳还有些不舍,苏家女儿也说,三哥,还是趁早回家吧,头一回老实点儿,以后要出来才不难。
朱沐阳这才收起心。
几个人正要走,东子突然说话了,还有一处好玩儿的地方呢,正要带你去,你倒要回家了,不是怕天黑吧。这话正冲着朱沐阳,末了还哼了一声说,没胆儿的小狗。
朱沐阳鸟打不过东子,鱼也捉不过东子,已经被这小子嘲笑了一下午,如今再也憋不住,难免使起性子问,谁没胆儿了,你倒说说要去哪儿,我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鬼豆子!
小东子一扬下巴,说,那你跟着来啊!说完,就在前头走开了。
朱沐阳的脾气也上来了,一甩袖子就跟上。汤玉成和苏家女儿劝了半天,一大一小都不肯听,只好跟着他们一道走。
殊不知东子竟把他们带到了城外的坟地。
苏家女儿躲在汤玉成身后拉着他的胳膊抖个不停。汤玉成回头一看,她脸色发白,眼里尽是害怕,他也不会安慰人,只由着她抱牢了他的胳膊。
朱沐阳也有些害怕,碍着东子和苏家女儿才硬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问,你说的好玩儿的就是这些坟头儿?哼了一声说,坟头儿谁没见过。
东子又白了他一眼说,瞪大眼睛看好了,一会儿就有好玩儿的了。跑到苏家女儿身旁拉起她的手说,姐姐别怕,有东子在呢。认认真真的,像个小大人。
苏家女儿一笑,缓解了几分。
此时,四野尽是黑暗,只有这一片土馒头此起彼伏的沉默着,仿佛一只只蜷曲着的沉睡的灵魂,在暗淡的月色下泛着灰白。冷嗖嗖的风一旦吹过,便扬起坟茔间未烧完的纸钱,任它们飘飘摇摇地再觅落地之处。
苏家女儿如同惊弓之鸟,死命贴在汤玉成身上。汤玉成虽然知道这纯粹无意之举,仍不免脸上一阵红热。说只一阵,实在是因为坟地阴气太重,压迫得他透心透骨的凉。
凶煞之地不宜久留。
这个念头刚跳进汤玉成的脑海,耳旁就传来一声抽气。是朱沐阳!
汤玉成慌忙转头,看见朱沐阳大瞪着双眼,抖着双唇说,鬼……鬼……
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黑漆漆的坟间不知何时亮起星星点点的绿光,忽明忽暗。细细看去,竟像火一样升腾燃烧,有一些甚至泛出幽蓝,一簇簇都是鬼气森森。
苏家女儿惊得尖叫一声,汤玉成也是心中一虚。但也只愣了一愣,便立刻把朱沐阳三人都挡在身后。身为兄长,他必须保护他的弟弟妹妹们。
当汤玉成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方时,冷不防身后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说,这是鬼火。
汤玉成本能的脑后一阵麻凉,才想起是小东子。朱沐阳和苏家女儿当然也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东子仍捏着嗓子说,你们知道吗,一团鬼火就是一个鬼,他们都想早早做人,所以从坟墓里钻出来,只要找到替死鬼,他们就又能做人了。
朱沐阳额上手心都是冷汗,白着一张脸死死看着小东子,东子的乌黑眼珠却分外明亮。
汤玉成看着对视无语的两人,冷下脸低喝道,东子,不许胡说了。
东子别过脸哼了一声,嘟嚷道,又不是我胡说,是我妈告诉我的。
那张扬起眉稍的侧脸,像一道白光在汤玉成的脑中闪过,照亮了一个一直暗藏在角落里的念头。
东子讨厌朱沐阳。
所以他从不叫朱沐阳,即使朱沐阳让他叫哥哥他也不叫,不让朱沐阳摸他的头,也不要朱沐阳给的糖糕,还把朱沐阳带到坟地来……看鬼火,说那些关于鬼火的传说。他是故意的。他在戏耍朱沐阳。
汤玉成的沉默引得东子转回头。他迟疑了一会儿,露出孩童的怯畏道,哥哥,你生气了?
汤玉成霎时回神,不禁埋怨自己的胡思乱想。东子才八岁,所有的也只是孩童的淘气罢了,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想得如此可恶?再说朱沐阳虽然娇生却不惯养,从小就很明白事理,也不嫌东子顽皮,能有什么地方招东子讨厌?
想到这儿,汤玉成不觉缓下脸色,说,我没生气,可你再不听话就真生气了。看到东子垂下脑袋,接着说,鬼火也看了,该回家了吧?
苏家女儿连忙附和,快走吧,这地方儿怪害怕人的。这一回,大小两人都没异议。
汤玉成嘱咐道,别急,慢慢走,走得越快鬼火反倒会跟着跑。
于是四个人聚成一团往回走。
眼见就快出坟地,走在前面的朱沐阳突然踩到块石头,身子一歪,整个儿倒在一个坟堆上。其余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拉。朱沐阳自己也伸手想撑起身子,撑到半中间儿,右腕不知被谁抓住。
朱沐阳叫道,哎哟,这是谁的手啊,冷得像冰疙瘩,快松开。
汤玉成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朱沐阳说的是谁。
朱沐阳急道,不松开就帮忙拉一把呀,这么杵着,还让不让人起来。
汤玉成忽然从头冷到脚,苏家女儿和小东子更是大退一步,不由自主地抱成团儿。
他们谁也没拉着朱沐阳。朱沐阳叫快松开的时候,他们就都松开了。
朱沐阳恍然惊醒。不等他低头去看,紧抓右腕的那只冷手猛然一拽,整条右臂嗖地一声陷进坟堆,胸膛和脸也狠狠贴上泥土,只用另一手苦苦支撑。
最先醒过神来的还是汤玉成。他跳起来拉住朱沐阳的胳膊,一边死命往外拽,一边冲苏家女儿和东子大喊,快过来帮忙!
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敌不过坟墓中的那只手。朱沐阳的身子依旧一点一点的,却不可挽回地向坟里陷去。不多时,已经斜进去半个肩膀。朱沐阳痛苦地昂起头,脖子上绷出条条青筋。
汤玉成知道再不想办法,朱沐阳很快就会没入坟里。可是他修行尚浅,能行吗?
玉成哥,救我!朱沐阳痛苦地呻吟。
看到朱沐阳脸色惨白汗如雨下,汤玉成痛得心如刀绞。他们是吃同一个妈的奶水长大的。这也是他的弟弟。
汤玉成定定神,捏起厉火诀。师父说过,坟墓乃阴死之气汇聚所在,最忌阳热。而厉火诀恰恰导引的是至刚至阳的厉火。
四肢百骸都涌起股股热流,尽数汇聚汤玉成的右掌。黑暗中,汤玉成的右手开始发红发热,有如火炉中的烙铁。如果是师父,一定毫不费力由两掌生出斗大火焰,可他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
攸关朱沐阳的生死,不行也得行!
不顾朱沐阳三人的惊异眼神,汤玉成压后右掌呈蓄势待发。他紧盯着朱沐阳陷落处,深吸一口气,以离弦之势将右掌迅猛插入。穿过厚厚一层土,竟然发现坟堆是中空的。汤玉成的右掌延着朱沐阳的右臂一路游下,在手腕处果然摸到一只手,顺势一抓,坟中顿时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叫,那只手松开了。汤玉成片刻不敢懈怠,揪住朱沐阳的手用力一拔,两人都抽离了坟堆。
快走!汤玉成搀起朱沐阳,急急地道。
四个人相互扶持着,都不敢再回头,只憋着一口气快跑。
耳旁尽是呼呼风声,暗蕴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浊臭腥味儿如影随行的紧跟上他们。汤玉成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不能再快,心知三个弟妹也一定惊恐难当。他很想回头看看到底有什么,却又怕一看之后会吓得软倒在地,那么该由谁来保护他们?可鼻间的那股味儿也越来越重,他甚至可以感觉后背被什么隐隐地刮到,一点一点的麻痒,就像有人用尖利指甲的最顶端,时不时地轻抓一下他的皮肤,顽皮的,恶作剧的,等着他回头的一刹那。
他只有强稳下心,两眼直直盯着城里传来的明明灭灭的灯火。老城隍庙就在那个方向。到了城隍庙,一切都有师父。
却在这紧要关头。
啊呀!
苏家女儿竟然跌倒了。
汤玉成惊恐地回头,迎面扑来的腥风中,一团黑影向跌坐在地的苏家女儿掠去。汤玉成脑中轰地一声响,等他再清明过来,他已经牢牢抓住对方攻过来的两手,势成对峙。
眼前的人有一双凶戾的眼睛,青黑的面皮,还有一对野兽似的獠牙。
姜……姜大叔?是小东子结结巴巴的声音。
汤玉成霍然明白了。那天槐下鬼风里,他就已经碰到过姜大叔了。一是因为气味,二是因为触感。姜大叔身上散发出的腥气和鬼风里的腥气是一样的,都是鲜血混和了泥土的味道。而他现在抓到的姜大叔的手和那次在鬼风里重创的手也是一样的,粘粘湿湿还很冰冷。
姜大叔已经死了吗?可他明明还有气息。如此近的距离,绝不会有错,然而也绝非常人。
你们快走。汤玉成喊道。
上回是因为有师父的念珠才侥幸得胜,这一回如何逃得过?
朱沐阳叫了一声玉成哥想说些什么,被汤玉成一口打断道,我还能撑一会儿,你们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不如赶紧去城隍庙找我师父,快!
他没有精力回头,而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和姜大叔的僵持上。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衣物摩擦声。他听到朱沐阳说,玉成哥,你一定要撑着!
然后是一阵不齐的奔跑声,渐渐远去。
汤玉成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现在他没什么好怕的了,最坏不过陪上自己一条命。
心里一松,手上也不禁松了劲儿,那双湿冷鬼手一下子抓在汤玉成肩头。他吃痛一呼,肩上好似利刃切肤割肉,连忙再用右掌捏起厉火诀,往姜大叔胸口狠狠一拍。
姜大叔身子一晃,汤玉成乘机往后一跃,转身就跑。可他并没能跑多远,那股厚重的腥气便又沉重地裹上。忽听脑后一阵风响,他回头一看,冷冷的月光下,那青面鬼已伸着如钩利爪凌空直下。
汤玉成可以看见那双凶眼中绿光莹莹,锐利的双爪撕裂冷冽的空气逼上他的双晴。仅差咫尺之距时,脑后传来一声清啸,一团炽红色火焰呼啸着迎头撞上半空中的青面鬼。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7 14:11:5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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