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小爬
万人坑遗事 作者:我自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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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7 14:54:00
第一章 夭杀
1977年9月末,湘南秋意正浓。
位于衡山脚下的雁县,风光秀美,四季相宜。这是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小城,东西长不过数千米,南北绵延不足四里,人口不盈六万。城中向西延伸出一条青石街,五六米见宽,从县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过闹区,人迹渐罕,直入西方无穷无尽的乡村农田。
这街名叫雁西街。沿着雁西街直到县城与农村交界处,临街的北面有一座土丘,名叫胜利山,方圆三百米,最高处距街面垂直约三十米,附近房屋错落灰暗,明显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般气派。雁西街如一条静河,散落在胜利山周围的民居则如河滩上颗颗石子,在秋日直射下显现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着沉郁而遥远的湖湘文化气息。
太阳向西,南方的秋天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山下一座禇瓦红墙小屋的大门内传出忙乱跌撞的声音,接着大门“呼呀”一声打开,一个壮年男子半扶半抱着自旱呐耍宓剿谀媳叽跋碌娜殖蹬裕⌒姆旁诔抵幸形取?br /> 女人抚着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缕血水,长发零乱,几绺刘海儿斜斜地贴在额头,已被大颗大颗汗珠浸得湿透,呻吟着问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来……”
“这个死妹子不晓得跑到哪里疯玩去了,我先送你去医院要紧!”
男人匆匆忙忙跨上车往县城里赶,一边踩车一边向街边手持收音机的老人喊道:“曹爷爷,我去医院了,门没锁,麻烦您老帮忙看一下,等立立回来让她自己做饭吃,厨房挂着的篮子里有月饼和鸡蛋!”话说着,人和车渐渐远去了。
胜利山上树摇风清,一条小道上铺着层层石阶,曲曲折折通向最高处。山顶,一群孩童嬉闹着围在一根十余米长笔直挺立的白色风向杆下。
“林青,小叶,还有张磊,文子,我们今天的行动,绝对不能让家里人晓得。你们出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为首的一个年纪不满十岁的女孩,正叉腰看着面前年龄比她更小的几个小孩。
“我们就说去山那头魏星家做作业了,绝对没有泄密!”那几个小孩信誓旦旦地说道。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准备的东西呢?快发给他们!”
另一个叫魏星的男孩闻言,赶紧从身边地上的大塑料袋中依次抽出六条不足半米长的木棍,几十块废布料,一些细绳,几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个隐蔽之地,到约定的时间拿出来分发。
带头大姐和魏星指导众小孩将布块包在木棍上,用绳子系好,一人手里拿一根,一群孩子连跑带跳向西侧山下行进。
原来这胜利山虽小,却有两峰:东边的较高,峰顶设有气象观测站,除了驻扎在此的气象员,平时很少有人登临;靠西的一峰,峰顶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平台,呈圆柱形,一面与山势重叠,一面凌空,平台顶上的一圈栏杆早已残破不堪,露出一根根锈迹斑斓的铁条,旁边杂草有半米来高,若是在夏天穿着短袖衣裤在此行走,难免被一种两侧生有锯齿的长叶草刮伤。六小孩依次踩着平台侧面参差断裂的砖块爬到顶端,聚在平台中央一块残缺的水泥盖旁。
这里是胜利山最西端,也是雁县最西端,举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乡村。湘南丘陵地带,起伏不断的小山丘郁郁葱葱,水色荡漾的池塘和农田,被狭长的垄道隔成一块一块的方形。秋高气爽,正是最舒畅的时候,平台上却无人有心思享受,他们正要实践一项惊天动地的行动。
“一、二、三,抬!”带头大姐指挥几个男孩用力抬那块水泥盖,滋滋,盖子与地面间的沙土磨擦了几声,只挪了两三厘米便不动了。带头大姐让另一女孩小叶与她一起用木棍撬动盖子的一端,男孩们重新使力,“呼呲!”水泥盖终于打开了一大半,露出一个圆形的坑,一股霉潮气息同时扑面而来。
众小孩不敢遽然上前,待霉气稍淡一些,才探头向坑中望去。这个坑既不深也不大,阳光将坑内事物清楚无遗地展现出来:坑底杂草丛生,残砖碎石横七竖八,四面墙上满是绿黑色苔藓,一面墙上从上到下排列着几十根铁杠,正好供人从坑口攀缘至底部,另一面墙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门,暗门右侧安装了一枚铁扣,上面布满黑褐色锈砂。
带头大姐指挥他们轮流爬到坑底,聚在暗门前。她用随身的小刀刮去锈迹,扭动铁扣,将一根铁插销自扣中取出,接着手攥铁扣,用力向外拉伸,水泥门却不动,换上身壮力大的魏星去拉,仍然不动。
“什么破门这么重!”带头大姐神情沮丧。
旁边小叶心念一动,用指甲揩了揩墙壁,说道:“门边的墙土很松。”
带头大姐连忙用刀在门缝处刮了刮,果然,细沙丝丝而下,再刮别处,却砖垒谨严,刮不下多少砖沙,似乎当年的人在建造这个“碉堡”时计算出了一点偏差,水泥门尺寸小了点,只好在空隙处填上沙土和碎砖。她小心地沿着正方形门缝将松动的砖沙刮下,片刻间水泥门周围便出现了一道浅沟。
带头大姐用木棍抵住门边一撬,魏星同时手拉铁扣用力,沙沙的响声中,水泥门缓缓开启,露出黑黝黝的洞来。这时一股阴凉的风渗出来,空气中霉潮气息更重,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洞的边长约半米,正好供一人通过。带头大姐给手中木棍的布头浇上少许菜油点燃,爬上洞沿,将头探进洞内,只见面前一面潮湿的墙壁,洞下是一条横向的甬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处。
洞内地面比坑内低一些,带头大姐一跃而下,接着四个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起火把。小叶这时却害怕起来:“我不去了可以不?里头好黑!”
带头大姐呸了一口:“胆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小叶扶着洞口犹豫片刻,还是跳了下去。
借着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较短,另一端则笔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众小孩便选择较长的道路走下去。由于长年不见阳光,洞内空气污浊潮湿,不时从远方吹来一阵阴风,凉嗖嗖的使未被衣裤遮住的皮肤生起一层鸡皮疙瘩。不多时便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带头大姐早有准备,抽出两根火柴,一根放在来时的路尽头,另一根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这个洞被设计成战争年代的防空洞模样,七拐八绕。转过六七个路口,除了墙壁和脚下的路,仍然不见前面有什么新的景观。
这时小叶突然“啊啊”地叫起来,带头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这么叫会吓死人的!”小叶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颤颤地用手指向墙壁。
众小孩顺着小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壁湿湿的渗着水,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一只只茶杯盖大小的褐色蜘蛛静静地趴在墙上,似乎能感受到它们射出的凶狠目光!
带头大姐也吓得不轻,但她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说道:“蜘蛛……有什么可怕的?你们看,这些并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们不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攻击我们!”
这时连男孩们也开始动摇,于是众小孩决定放弃此次探险,沿原路返回去。算算时间,这时候家里应该快吃饭了,有人肚皮里发出充满渴望的“咕咕”声。然而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来时摆放在两个路口的两根火柴棒不翼而飞!
小叶终于忍不住哇的哭出来:“火柴不见了!回不去了!”
几个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着头在岔路口的四个方向仔细寻找那两根救命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见火柴的踪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地上的,就算起风了也不容易马上刮走,何况刚才根本连一丝风都没有!
带头大姐心里也乱成一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莫哭,哭也没用,总会有办法出去的……既然有这么多蜘蛛,这洞里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们顺着蜘蛛走,说不定就能找到另一个出口。”
于是由年纪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带头大姐走在最后,将另外几个小孩夹护在中间,“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忍着越来越强大的饥饿感,怀着对晚饭的憧憬,沿着蜘蛛的墙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这时魏星忽然止住脚步,只见他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家仔细听。众小孩竖起耳朵,从甬道的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歌声,袅袅婷婷,时断时续,却细致绵绵,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带头大姐高兴地说:“我说得没错吧,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而且你们听,好像是收音机里唱歌的声音,说明我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众小孩均精神大振,脚步也轻快多了。这时歌声渐渐近了,是一位年轻女子,曼声唱道:“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众小孩一向只听过热烈铿锵的革命歌曲,并不知道她现在唱的是什么,只觉歌声缠绵,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机里放的,在又红又专的年代里,哪个电台敢放出这种资本主义情调的歌曲?
须臾走到了路尽头,飘渺的歌声忽然停止了。眼前是一扇木门,由于长年滴水腐蚀,木板氤氲霉败,周边已经参差不平,但门缝中并未透进他们所希望的外界的光线,相反却飘出一缕缕令人眩晕的腐败气味来。
走在最前面的魏星皱起了眉头:“这个出口不会在垃圾堆里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拔下门栓,推开门走进去,众小孩跟着鱼贯而入。魏星兀自还在嘀咕:“早晓得这样,我们就不来探什么宝了,爬出去弄得一身脏,妈妈又要骂人了……”
带头大姐却注意到旁边墙上似乎写着一些字,正要仔细看时,只听刚刚迈进木门的魏星突然惨声嚎叫,声音严重失真,充满恐惧和绝望,竟不像是人发出的叫声。
带头大姐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问,又听其他小孩竟也跟着惨叫起来,紧接着众小孩从木门里夺路而出。带头大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朝来路跑去,不料慌不择路,额头猛地撞在冰冷的石头墙壁上,一阵剧痛,随即晕了过去。
窗外一轮皎洁的圆月,洒下清亮温柔的光辉。县医院的产房内,历经数小时艰难努力,护士终于从女人阴下掏出血乎乎的一团婴儿,婴儿紧闭着眼睛和嘴唇,似乎害怕外面的光线,护士将它倒提起来,轻轻拍两下屁股,婴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天正是中秋。
大货车行驶在乡间的国道,已是傍晚时分,三伏已过,烈日余威尚在,两旁的田地村庄像是在闷热的桑拿室中挣扎喘息,柏油路在两排卫士模样的高树荫护下,笔直伸向无穷无尽的远方。
开车的是个不到30岁的青年小伙,赤着上身,露出两排精瘦的肋骨,公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小伙子不时拿过座位旁的上衣,揩擦额上掺着尘土的汗水。
“程师傅,您看我们这趟回去能赚多少?”他问副座上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
程师傅伸出手指,算了起来:“三千斤粉南瓜,从南宁购进是两毛一斤,卖到雁县五毛五,赚三毛五;三千斤包菜,进一毛六,卖四毛二,赚两毛六;三千斤菠萝,进五毛八,卖一块一,赚五毛二;还有五千斤西瓜,进一毛六,卖三毛五,赚一毛九。这样算起来一共是……”
程师傅闭上眼,在心里细细算了一遍,说道:“四千三百多。除去路上开销和到家后烂掉的一部分,赚两千八应该没问题。”
“这一趟装得蛮多呀,”小伙子笑着说,“程师傅,您真的打算以后不做了?”
“老啰!”程师傅笑着摇头,“不比当年了。最近几次出门,不知怎的特别想念我的满女儿,总是巴不得装完货赶快拉回家卖了。她明年就要毕业工作了,卖掉这一车货,这一年的学杂费不愁了,我也该歇歇了,回家开个小卖部,再把我的大女儿接回家,享几年太平日子。”
“真难为您了,一个人把两个小孩拉扯大,真是不容易!”
“也多亏街坊邻居们帮忙,我经常不在家,哪里照顾得了她们!蔬果批发市场的蔡老板听说我这次是最后一次出门,二话没说就先预付了一部分货款,那都是多年老交情结下的信任。”程师傅伸出手来,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小安,这辆车以后就交给你了,要好好爱护,不要急着还钱,等你赚了钱后再慢慢把车钱给我,时间还长着呢!”
“程师傅,要不是您这些年的照顾,我们家哪有今天……”小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程师傅只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这时车速减缓,几座青翠的山陵进入视野,转过这几座山,就要进入雁县地界了。
∧荷省Q阄鹘稚先俗俳ド伲峙栽缫迅瞧鹆寺シ浚诔痉赏裂锏慕嫉卮匀慌挪甲乓恍┑桶翘频男∥荩韵忠黄叶嗟木跋蟆Jだ较乱蛔戏康哪久拧耙裂健笨耍樗孀攀找艋锏男挛挪ヒ簦敕甙椎睦喜芤夯鹤吡顺隼矗沂稚匣沽嘧乓恢恍÷碓急缸诹俳值奈蓍芟绿悴ツ赡闪埂?lt;br/> 老曹爷爷正要坐下,一瞥眼看到斜对面的房子门前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女学生,清汤挂面的发式,躺在一把长摇椅上闭目养神。老曹爷爷心头莫名一紧,一种说不清的厌恶感使他皱起了眉,一句话也不说,便重新拾起小马扎,拿着心爱的老式收音机,缓缓的又回到屋里,“伊呀”一声,门关了。
这一切程寂并未看到。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脑后垫一个粉红绸面的小枕头,双脚在地面轻轻一顿,摇椅借着力向后摆去,摆到卡口处,又弹回来,她的脚再在地面一点,摇椅继续摆动,她的思绪也随着摇椅有节奏的摆动,轻轻地张扬开来。
“爸爸说明天早上之前能到家,今晚又要一个人睡在屋里了,真无聊!”程寂计算着父亲的行程,朦胧中她感觉父亲的车现在就要从雁西街进城了,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站起身,沿着街道向郊外走去。
刚走几步,忽然觉得眼前有点不对劲。街西头的水田、池塘、山丘都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排江南水乡的吊脚楼,吊脚楼下是一道静如处女的河水。夕阳将一片澄澈的余辉洒下,河水柔柔地漾着微光,沿着河岸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在水光映照下净亮如玉,仿佛被清冽的河水洗过一般。
一个青衫少年站在河岸,望着不远处石拱桥洞下面几茎青翠欲滴的荷叶,心情似乎十分愉快。这时一阵轻歌自远处渺渺传来,少年侧过头,歌声穿透薄暮,如水色一般荡漾心房,但听得:“……奴家江边住,几重山,几重水。烟笼翠怜倦画眉。……”
青石路边两排杨柳轻曳身姿,仿佛用细长的枝叶将歌声与岸边少年的心牵在了一起。桥洞下水波漾开,从荷阵中撑出一只小船,歌声也更加清晰了:“……倦画眉,阿哥莫笑花前容。不知流光渡几许?但惜眼前人……”声音清婉流啭,直听得人心醉神迷。
不多时舟已泊岸。这条两头尖翘,中间一座胭红小舫,船头挂着小红灯笼的轻舟,瞧在眼中似也有方才歌声的神韵,纯朴,素净,意味绵长。撑船少女一身渔女打扮,长发梳成两支黑油油的粗辫子,一袭白底蓝花的短襟,衬得她体态轻盈。青衫少年迎上前去,少女将长篙搁在船头,双手解下系在脖上的红绳,掀开头上碧青色竹笠,露出一张红苹果般粉嫩的笑脸。
但程寂一见这少女的面容,竟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却只是叫不出声来。情急之下,不住地挣扎,绸面小枕掉落地上,后脑勺在椅背的竹片上一磕,幡然醒来。
程寂望着远处的夜色,心里仍然翻腾不已:“那女孩的相貌,怎么跟我一模一样,看着她就像在照镜子。”又想:“那男仔是谁?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长得什么样。好奇怪的地方,明明从来没有去过,怎么会经常梦见?”程寂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梦到这个地方了,只是今天这一次梦境似乎特别清晰。
天色已全黑。四面八方只听见“唏呲唏呲”的声音,那是锅铲工作时发出的动人音乐,空气中弥散着诱人的油烟气息,似乎能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湖南特产的小红尖椒剁碎了在锅里跳舞,炝人的味道勾引着每个人胃里的馋虫。胜利山下的平房里,程寂一个人在家,懒得大动锅铲,只煎了两个荷包蛋,从床下一个大瓦坛子里夹出一小碗腌萝卜,将就着吃了一碗饭。
堂屋里最大的家具就是正中的一架大组合柜,这还是父母结婚时请木匠做的,虽然父亲一直极为爱惜,但因年岁久远,仍不免粘上了黑色和棕色的污垢,许多原来贴在表面的漆花光亮的薄板也早就七零八落了。木柜被巧妙地分隔成十几个不同大小和形状的格子,分别放着录音机、磁带架、瓷娃娃、装着塑料花的花瓶、还有自己中学时代的书本,右边格子里有一座钟,形状犹如古老的教堂,下方垂一根铁条,铁条末端连着一个镀铜的铁饼,走一秒,摆一个来回,那是麦克斯韦滚摆的直接运用。当时针指向整点时,座钟会突然发出“铛铛”巨响,即使站在屋外,数着座钟响声的次数,也能知道现在几点了。
组合柜正中央的大格子里放着一台20寸的老式彩电,此时程寂已经洗完碗,将摇椅搬到正对电视机的位置,躺上去,双脚悬空,踏在屁股下面的椅沿上,看起电视来。
门锁轻响,门开了,程师傅一脸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嗯?怎么提前回来了?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留了饭,你歇一会,我给你煎蛋去。”程寂说着站起身来,将摇控器放在椅上,整整衣裤,准备走进厨房。
“莫做了,”程师傅摆了摆手,“我现在马上就要出门,那边忙着卸货呢。”
“都几点了,明天再去吧,总不能不吃饭呀!”
“这么热的天气,蔬菜和水果容易烂掉,还是要趁夜分装好,不能等到明天早上了。”程师傅说着,从贴身的衣里掏出一个深色的布包交给程寂,“这里面是这次运货赚到的钱,你拿着,保管好,莫告诉任何人。装完货后,我还要出一次远门,这次要走得比较久,你莫等我,开学时你自己拿着钱去学校,记住,钱要保管好,莫丢了。”
程寂接过布包,蕰蕰的似乎还有父亲汗水的手感,心里不禁一酸:“爸,要不你跟蔡老板说说,把车转卖给别人,以后莫再去了……”
程师傅打断她的话:“你还在读书,你姐姐那边也要花钱,我要是不去,这两年日子怎么过?满女,你要听话,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记得给你妈妈烧点纸。还有,开学之前记得去一趟你姐那,给她留点钱……”
程师傅伸出瘦削的手,轻轻抚弄一下女儿的头发,极恋恋不舍地转身出门了。
程寂擦了擦眼睛,把门关上锁好,回到堂屋。这时她已无心看电视,于是走进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看了会书,觉得有了一点睡意,伸手关了台灯,展开薄毯盖住身子。
刚合上眼,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在卧室门口略站了一会,踮着脚挨近程寂的床,看她鼻息轻微,一点动静也无,于是以极轻快的动作脱了上衣,轻轻掀开毯子的一边,攸地钻了进去。
程寂一惊,睁眼一看,那个黑影已经从毯子里露出头来,冲着她嘿嘿傻笑。
“要死啊你!半夜三更想吓死我啊!”程寂翻过身来怒打对方。
“你早就知道是我,对不对?你根本就没睡着。”那男孩一边招架一边分辩。
“呸!除了我和我爸,就只有你身上有我们家钥匙,不是你,难道是鬼啊!”
那男孩双手牢牢钳住程寂的双手,凑上前去,将程寂拢在怀里,轻咬着她的耳朵,笑道:“你专门给我配了个钥匙,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晚上来陪你?”说着转过头来,从额头开始,轻轻吻到程寂的脖颈,顺着她的身材曲线,慢慢地褪去她的睡裙。
程寂只觉身体微颤,方才怒打的双手渐渐软了,只觉天与地在身边旋转起来,一切身外之物,一切的烦恼,俱已消散远去……
“哎,哎,”程寂使劲推着躺在身边合上眼睛的男孩,“吴来,你怎么又睡了!”
“好晚了,睡吧,好累,明天我还要上班呢!你爸晚上不回,让我就睡这里吧。”吴来嘟囔着,仍然没睁开眼,伸手搂住程寂的脖子,只一会便沉沉地睡了。
“讨厌!活在女人大腿之间的男人!”程寂恨恨地说道。本来有满腹的心事,这时却无法跟吴来说,只得也闭上眼睛睡了。
“铃铃铃……”
“谁呀,天没亮就来吵人了!”程寂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半闭着眼去摸索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
“喂!你是程其元的家属吗?……请你马上到湘江乡派出所来一趟,程其元出了点事!”
程寂猛地一惊,睡意醒了一大半,伸手用力推了吴来一把:“快起来,我爸在派出所出事了,赶快穿衣陪我去一趟!”
两人迅速爬起床,来不及洗漱,吴来跑回家骑来自行车,驮着程寂,沿着雁西街一直往西,直奔湘江乡派出所而去。天还没亮,乡野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田间蛙叫一声连着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派出所小楼前的坪上,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语气缓重地对程寂说道:“妹子,你要坚强一点,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你爸爸的车昨晚在雁县边界107国道的山路上撞倒了,他本人已经过世了,另外一个司机小伙子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不等警察说完,程寂便大哭起来:“不可能!我爸的车昨晚已经到达县城了,他还回了一趟家,给我留了东西呢!”程寂正想把钱的事情说出来,突然想起父亲的叮嘱,忍住了。
还是吴来冷静一些,问道:“是几点钟出的事?”
“出事的时间大约是夜里九点半。我们接到报警后赶过去,她爸爸那时已经过世了,司机还有点意识,对我们说,程师傅一直念念不忘她女儿的学费,请我们务必搜寻一下,把钱找到,给他女儿送去。可是我们几个警察打电筒找遍了出事地点附近也没找着,可能是掉到山下了,我们这两天会派人再去找。”警察一脸歉意。
“九点半?”程寂回想昨晚的情景,又叫起来。“不可能啊,我爸昨晚回家时就是在九点半,他那时还好好的呢,怎么可能又开车回到山里去!”
警察颇有些不忍地看着程寂,又转过头轻声问吴来:“你是她对象吧?受到这么大的打击,神智暂时有点迷糊是正常的,好好照顾她,过段时间就会没事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相信我,我爸昨晚真的回了一趟家,他还说货已经运到县城了,要赶着去卸货,连晚饭都没吃呢!”程寂哭得撕心裂肺。
从医院太平间回来,程寂一直讷讷的不说话,吴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用一只手半搂半搀着她。推开家门,程寂瘫然坐在椅上,忽然间看到对面的组合柜,一把拉过吴来,指着座钟说道:“就是这个钟!昨晚我爸进家门的时候,这钟刚好响了一声,正好是九点半!你要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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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来望着程寂充满焦急和期待的眼神,爱怜地抚弄着她的头发:“你爸昨晚跟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七月半给我妈烧纸,还要我开学之前去看望我姐……还有,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布包,说里面有他这次去南宁的货款,做我下学期的学费钱。”
“学费钱?”吴来拧起眉头,他想起了警察的话,“你放在哪里?”
程寂走进卧室,掀开垫在床上的褥子,露出一排铜钱色的木板,她掀开其中一块木板,从板下的暗格里掏出那个布包。
一见到布包,程寂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吴来接过布包一看,原来这个布包本是米黄色的,由于大部分地方被血水浸染过,呈现暗红晦涩的颜色,所以昨晚程寂接到手里时以为它是深色的包。
此时的布包似乎散发着一种沉重得令人胸闷的气息,周围空气也因此显得分外凝重庄严。布包有三层,吴来小心地一层层打开,取出里面一沓钞票。这钞票外面几张也沾了几点血迹,数一数,正好三千块。
吴来心里惊疑不定,一边抚着程寂肩膀安慰,一边自言自语:“这事太奇怪了,难道昨晚有人在出事地点捡到这个布包,受你爸的嘱托给你送回来?”
“不对!”程寂断然否定,“我肯定昨晚就是我爸本人,他还跟我说了那么多话!”
“那就想不通了,现在连司机小安也死了,没人知道你爸出事前的情况。除非有神仙帮忙,让你爸爸在走之前完成心愿。”吴来摇摇头,他知道这绝不可能,“好了,莫想那么多了。明天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我陪你,明天清早一起去送你爸上路。”
天蒙蒙亮,雁县火葬场的办事房前聚着几簇人群,旁边停着三辆殡车。雁县的旧俗认为火葬要在上午进行,下午则不吉利,所以都赶着大早过来。程其元的灵车排在第一位,一些亲戚朋友正在相互安慰。不多久小安的家人也在敲锣打鼓中扶着车进场了,两家人相对,更添难过。
等到了上班时间,场地工作人员喊着编号,逝者的亲属从车上灵柩中抬出遗体,一直抬到火葬室,放在铁架床上。那铁架床的四个脚安有辘轳,待到时间,工作人员一按钮,床就将沿着既定的轨道直奔对面墙壁的入火口,将逝者送进火炉。所以这条轨道也是每个人一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程寂抚着父亲的脸,将他额上的头发捋开,父亲面目安详,丝毫没有重创死亡的痛苦情状。旁边另一铁架床上的小安则不同,他出事时身体的一部分卡在方向盘中,现在看起来身体还有些不平整。
吴来也裁了一条白布,一根麻线,叫程寂帮他扎在头上。程寂踮起脚尖,以自己并不熟练的手法,系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好罢了,让吴来只将麻线系在胸前。
吴来去向火葬室后面的工作人员递交票据,程寂看着父亲,眼圈不禁又红了。她擦了擦眼睛,忽然看到父亲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程寂张大了嘴,瞪着眼瞧去,确实,父亲的手动了!然后,父亲直直地坐了起来,转过头向着程寂,眼睛仍然紧闭着。程寂并不如何害怕,她从小便与父亲相依为命,可以说比其他家庭的父女关系更亲密,她只是惊疑:看父亲这神情,显然还有心事放不下,可他前天晚上不是都跟自己交待好了吗,难道还有别的事?
“满女,”父亲依旧这样唤着程寂,在当地的语言中,这是对年纪最小的女儿最疼爱的称呼,“快回学校,不要呆在家里。”
“为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只说:“不要呆在家里,不要再跟吴来交往,去学校!”
“可是,开学还有一个多礼拜呢。”
“那就去同学家里住几天,记着,最好离开雁县!”
“可是……”
程寂还想问清楚,只听旁边有人使劲推自己:“寂妹子!寂妹子!你在干什么?”转头一看,是父亲的老友兼老板蔡叔叔,他不安地看着自己:“你怎么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在想什么?”
程寂定了定神,揉揉眼再去看父亲时,只见他依然平静地躺着,看起来刚才根本没动过。程寂又惊又惑,却不好跟蔡叔叔说。难道刚才的情景是幻觉?可为何又幻得那么清楚?
这时吴来已经办好一切手续回来。只听得一声轻响,铁架床向入火口缓缓行驶,快到时稍一加速,在墙壁上撞了一下,将程其元送进了极乐世界。同时门口处哀乐齐发,雇来的几个本地乐手竭力吹吹打打,为逝者作一番最后的辉煌。程寂早已哭翻在地。
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当天,程其元被葬于妻子墓旁,圆了他多年的心愿。
返回途中,程寂红着眼对蔡老板说道:“我爸临走前交给我一包钱,是他这次去南宁前你给他预付的一笔货款,现在人没了,车没了,货也没了,等会回家我会把钱……”
蔡老板一摆手打断程寂的话:“莫跟我讲这种话!老程跟我三十几年的交情,区区这点钱算得了什么?你还在读书,留着自己在学校用吧。”蔡老板顿了一顿,又从口袋里拘出两张百元钞票塞到程寂手里,“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蔡叔叔。唉,人到暮年,就怕看到老友离去啊……”说着,蔡老板眼睛又有些湿了。
亲友们都散尽了,只剩程寂与吴来两人坐在堂屋里,西边角落里的一张大床,是父亲平时睡的地方。吴来问道:“你是不是刚才又产生幻觉了?蔡叔叔说你一个人站着絮絮叨叨,要我多陪陪你,怕你出事呢。”
“什么叫‘又’!”程寂生气地看着他,“我以前什么时候幻觉过了?”
“好好好,我说错了,看我这张臭嘴!”吴来将程寂的肩膀扳过来,笑着看她。
“要说刚才吧,确实也真奇怪,我好像看见爸爸在跟我说话。”程寂将头贴着吴来的胸膛,想着早上的情景。
“说什么了?”
“他要我离开雁县,去学校,可是开学还有一个多礼拜呢,学校里面哪有什么人!”
“可能他怕你一个人在家里太伤心了。要不你搬到我家去住吧,反正我那还住得下。”
“你家?你哪有家?”程寂忍不住笑了,“租的房子也能叫家么?那么脏那么乱,最多只能叫狗窝。”
“那就叫狗窝吧,只要你喜欢,叫什么都好……哦,不对,不能叫狗窝!”吴来好像忽然想什么,“狗窝里住着我倒没关系,你住进去以后,岂不是也变成母狗了?”
不待最后一句话说完,吴来就抢先跳开了,程寂伸手要打时扑了个空,只得恨恨地坐着捶床板,忽然想起父亲来,心情一下子又阴霾了。吴来见状,也不好再逗她顽笑,慢慢地走回来,挨着她坐下。
“今晚还是睡我家吧,明天早上我想去看看我姐,你要不要陪我去?”
“好,我陪你,反正已经请了几天假。”
“你们请假扣工资吗?”
“嗨!我们做业务的都是靠拿提成吃饭,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请假不劳就不得,扣什么工资!”
第二天一早,两人洗漱完毕出门,步行走在秋意盎然的雁西街,往东直到县城中心,就看到长途客车的站牌了。吴来忍不住问道:“你姐的那个地方很远吗?”
“不太远,就在市区里,坐车一个小时就到达市里的长途汽车站,再转公交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雁东市是湘南中部的一个地级行政中心,辖七县五区,其中就包括雁县。城市中心街道狭窄旧乱,更显得路上熙熙攘攘,人口密集。南来北往的人群在晨色中上演这城市日复一日的平凡一幕,有人怀抱一天的希望匆匆赶往枯燥的办公楼,有人背负明天未知的困惑游走于城市边缘。每颗心里揣着不同的事物,有的灿烂,有的悲黯,有的却空无一物。秋日已经升到某个角度,淡淡的阳光照在脸上,就像情人的爱抚。
此时,程寂与吴来已站在一座白色楼房的旧铁门前,抬起头,只见铁门顶上四块圆色大铁片排成一行,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写着“雁东市精神病医院”几个行书字。
“先去买点水果吧。”吴来柔声说道。看到医院的名字,他立刻明白了很多事情。
“好。”
吴来在小商店挑选水果的时候,程寂眼瞅着店内玻璃柜里陈列的一个个物品,想给姐姐买点什么,一瞥眼间看到一面小镜,虽然不十分漂亮,却也小巧鲜艳,她想起爸爸常说姐姐小时候最喜欢玩小镜子小梳子之类的东西,把自己打扮成新娘子,于是买下了这面小镜,又挑了一个绒布小熊。这时忽然听到一群人合唱的声音: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程寂走到商店门口,只见对面医院的楼顶天台上站了十来个男子,冲着下边街上的路人,大吼《红高梁》。老板娘也走了出来,嗬嗬笑道:“在这里开店呀,经常能听到对面那些神经病唱歌,倒蛮有意思的,听多了也就不觉得吵了。”
这个医院不像其它医院那样肃穆安静,不时能听到楼道里传来吵闹和嬉笑声。墙壁本来刷成雪白,上面却横七竖八写着字句,有铅笔写的,有圆珠笔写的,内容均是不着边际,不知所云。看得出医院曾经不止一次重新粉刷过墙壁,盖住了以前的字,又被人继续涂鸦了。
吴来跟着程寂爬到六楼,这里似乎比楼下稍微安静了一点。
“这六楼住的都是病情不太严重的人,姐姐就在走廊最里边的那间房里。我们说话的声音要低一点,莫吵着别人了。”程寂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
吴来点点头,他感觉程寂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些伤感,无奈,还有一种忧惧。
两人轻手轻脚向走廊那头走去,临近姐姐的房门时,却听得门缝里传出一支小曲,仔细听时,唱的是: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弹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嗳呀嗳哟……不离分!”
声音轻柔婉媚,像是自叹,又像自怜。程寂转头贴着吴来的耳朵轻轻说道:“你莫说我爸的事。”吴来点点头。
程寂轻轻推开病房门,看见正对着门的窗户下放着一张小书桌,程立侧身坐在桌前,正沐浴着窗外透进的阳光,慢慢地梳理一头乌黑细柔的长发,似已将梳头当作一项精致的艺术。听到有人进门,程立慢慢地转过身来。
程寂和吴来以最轻缓的脚步走进病房,唯恐给这个房间带来惊扰。
窗台的左右各摆了一张单人床,另一位室友此时不在房内。秋日暖暖地照进来,一抹淡黄的柔光披在程立身上,向着窗外的半边脸光亮而青春,侧向门口的半边脸则在阴影中透出一种肃静苍白的美,怎么看也不像已经三十出头的女人。程寂迎着她走去,要将手中的布娃娃和镜子递给她。
不料程立乍一见到妹妹,竟像突然遭遇一个极骇人的事物,“啊”的一声尖叫起来。程寂一惊,差点将手中物品掉下,与此同时程立跳起身冲了过来,将程寂用力一推,程寂站不住,一交坐倒在地,布娃娃还抱在手中,那镜子却跌在旁边地上。紧接着“咣”、“嘭”两声,程寂后背碰到床头柜上,将放在上面的一个白色铁皮套的热水瓶撞下来,内胆摔碎,瓶中热水随即在地面流作两道黑痕,尚冒着丝丝白气。
程立似乎还不满足,又冲过来,一手抓着程寂的手臂,另一手抄起地上的小镜子,高高举起,斜对着程寂喊道:“照你出原形!照你出原形!”
走在后面的吴来先是一呆,见程立冲上去又要发狂,也顾不得将手中水果放下,立即冲上前去将程立用力拉开。这一纠缠,装水果的塑料袋被撕破,苹果、白梨、香蕉,滚洒了一地。程立神情凶狠,眼神却惶恐不安,被吴来死拽着,攥着镜子的手却还挺直伸向程寂,嘴里仍在说着:“现原形,现原形……”眼中却流出两行泪来。
程寂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拍一拍裙上的脏物,方才热水溅了几点到她身上,粘住灰尘,拍不下来,将一身浅蓝色的短裙搓出了好几个灰色块。程寂伸出两手,轻轻捋顺凌乱的头发,忍着泪,不说一句话。
第四章 探密
“你没事吧?伤着哪里没有?”吴来又是惊疑,又是难过。
“没事,你扶她到床边坐着吧。”
程立渐渐平静下来。吴来将她手里的镜子接过来放在桌上,镜子虽未摔碎,但镜面已出现了一条细缝,斜斜地从右上方延伸下来,沿着裂缝边缘支出几丝更为细小的缝,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安分的神经元细胞,又像是镜子咧歪了嘴在嘲笑。
吴来看着程寂,刚要开口,程立气势汹汹地发话了:“爸爸呢?爸爸怎么没来?你来做什么,不是早就叫你莫来了吗!他又是哪个?是你找来帮忙的吧?”说着将一根白净细长的食指指向吴来。
程寂轻声答道:“爸爸出远门了,最近这段时间都不会来看你,他让我过来给你交足半年的费用。你莫再吵,这对你自己身体也不好。你不喜欢我来,我以后少来就是了。他叫吴来,是我的朋友。”她指了指放在床边放着的布娃娃:“这是吴来给你买的,你如果不喜欢,转送人也好,扔掉烧掉也好,只是莫再发脾气了。”
说完这番话,程寂拉起吴来的手走向门口,不去触及程立冷冷的目光。“我现在去交费,再叫医院的人过来给你打扫房间。我们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吴来满腹的疑问却不好开口,只得跟着程寂走到门口,轻轻将门掩上,正要转身离开,听见里面程立忽然说出两个字:
“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推开门进去。程立坐在靠窗床沿,背对阳光,眼神似比先前缓和了一些。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垂着流苏的发夹,将秀发系在脑后。
“你会唱《天涯歌女》吗?”程立上下打量着妹妹,冒出一句奇怪的话。
“会一点,但唱得不全……”
“那就唱你会的那一点,”程立打断她的话,“能唱几句唱几句,不会的地方你可以哼过去。”
程寂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非要自己唱这首老掉牙的歌曲,但见程立盯着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似乎要急于印证某种期待或夙愿,又似乎对这种印证充满惧怕。程寂无奈,只得咽一咽唾沫,清唱起来。她的嗓音有一点沙沙的,不像程立唱歌清丽动听,也没有那种细致醉人的深情。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程寂停了停,看着姐姐,“后面不记得词了。”
只见程立的脸上如卫星云图一样变幻不定,一会惊讶,一会疑惑,一会似乎如释重负,一会又若有所思,竟没听见程寂最后那句话。吴来看着这两人,心里哭笑不得,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一对姊妹。
见程立正陷入沉思,程寂和吴来不便打断,两人相互对望,都是一副百思不解的表情。
过了一会,程立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上扬,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抬起头,目光忽然变得十分柔和,对程寂说道:“好了,你们回去吧。告诉爸爸我很好,医生护士也很好,叫他不要太挂念。”想了想,又说:“在我的衣柜里有一条丝巾,让爸爸下次记得给我带过来,天气快凉了。”说完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的姿态。
时方入秋,南国的城市却依然热气燥人,临近中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光和热量开始在街头盘桓,偶尔不知从何处吹过的一缕微风,也如杯水车薪,并不能使人凉爽。从医院出来,程寂一直默默地走着,并没有朝着公交站牌的方向。吴来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见她满腹心事的神情,自己心里也是疑窦丛生。喧嘈的街市,鬼魅般的路人,街边买卖吵架、呼朋引伴的声音离他们似乎很遥远。
“你姐姐很漂亮。”吴来憋不住沉闷,说道。
“哦,她漂亮在哪里?”
“她很年轻,看起来好像没比你大几岁,可能因为很少室外走动,保养得很好。嗯,我觉得她就像――”吴来偏着头想了想,“像水仙花的气质,不过身上带着刺。”
“乱讲,哪有带刺的水仙花?”程寂侧过头看着吴来,“那你觉得我又像什么?”
“你呀,让我想想――”吴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说呀,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又不怕打击。”
“嘿嘿,那我就说了。我觉得你跟你姐长得不像,你哪有她那样秀气文静,也没有她那种居高临下的气派,她就像又美又高傲的公主,而你呢――”吴来故意停住,见程寂沉下了脸别过头去,他又伸手将她的脑袋扳了回来,“傻瓜,你长得就跟糖果一样,看着就想放到嘴里咬一口!”
日光中的湘江看起来有几分刺眼,起伏的江水自南向北流去,夜以继日。两人沿着临江路走到一个广场,这广场的对面是一座小山,被开发成一个公园,然而游人寥寥无几。广场中央立着一座高大的镀铜雕塑,几只巨型大雁舒展翅膀,向着北方仰首,似乎就要飞天而去,因为年代久远,铜像表面剥落斑驳,像是在诉说这座城市的沧桑。两人就在雕塑背阴的一面台阶坐下。
“你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是吧?”程寂打开矿泉水瓶喝了两口,说道。
“我在等着你说。”
程寂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是乱七八糟,想不明白。听我爸说,姐姐小时候很聪明,学习成绩特别好,而且做事情胆大心细,很多小孩都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听她使唤。但是她在十岁时发生了一次意外,撞了脑袋,后来就变得时好时坏,有时很清醒,有时又特别激动,就像今天这个样子。”
“看她今天的样子,就算住在医院也让人很不放心啊。”
“不,你想错了,她并不是对谁都这样,只对我一个人。”
吴来讶然看着程寂,嘴巴张成大O型。程寂垂下眼睑,显出难过的神情。
“为什么?你是她亲妹妹啊!”
“因为,姐姐出事时,正好就是我出生的时候――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
说完这句话,程寂脸上神色愈显黯然,停了一停,又说道:“关于这件事,我爸也没仔细跟我说,可能他怕我思想负担太重吧。那天姐姐跟几个邻居上山玩到很晚还没回,我爸送我妈上医院了,也没时间去管她。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爸回家时,她已经被人找到送回来,头上受了伤,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从那以后情绪就很不稳定,只好退了学回家。”
“你爸妈当时没带她去医院治一治吗?那个时候刚受伤不久,治好的可能性应该大一些。”
“唉,我爸那时哪有精力带她去治病呢!我刚刚出生,而且我妈……因为生我时难产,去世了。”
吴来心里长叹一声,将程寂抱在怀里,替她拭去眼泪。他知道她从小就没了母亲,只没想到竟是在出生时就失去了。吴来吻着程寂的眼睛,想到她的可怜和自己的身世,也觉难过万分。
“后来你爸把你姐送进医院,是不是因为她对你的态度很不好?”
“是,你说对了。从我出生不久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起,她就对我特别仇恨似的,见了面就要掐、打,弄得我爸整天提心吊胆。等我后来上小学,我爸想要去跑长途运输多赚点钱,又不放心我,就把姐姐送到医院住了。”
“所以她很不欢迎你去看她?”
“嗯。我本来也不想去看她,免得气氛不好,但现在我爸不在了,将来还得由我来照顾她。”
吴来沉思半晌,忽然说道:“不对,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程寂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你说是因为你姐出事的时候正巧你出生,再加上你妈妈也去世了,所以她才仇恨你,对不对?”
程寂点点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照你所说,你姐姐小时候应该是个比较懂事的女孩,就算受到打击,令她神志不清,情绪激动,也不应该只对你一个人发脾气呀。这几件事凑巧同时发生,你并没有任何过错,那时你才刚刚出生呢!如果要怪罪,她为什么不怪罪你爸?因为她出事时你爸没有及时去找她救她。为什么不怪罪妇产科医生护士?因为你妈去世也许是他们的问题。总之我觉得,只怪罪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发脾气动手是很不近情理的。而且――从你姐刚才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来看,她现在其实也很懂事。”
吴来一口气说完,程寂听了,皱起眉头:“照你这么说好像也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想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可能跟你姐受伤的原因有关。对了,她那时不是跟几个邻居小孩一起出去玩的吗,到底他们遇到了什么事?”
“不晓得呀,我爸没说。当时是邻居们出去找自己家小孩时,把她送回来的,估计我爸也不清楚出事现场的情况。”
“那,我们现在就去问问那几个邻居,既然人是他们找到的,他们就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不到了。”程寂无奈地说,“出事后不久,那几家人就陆续离开了雁县,也不晓得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吴来也想不出办法来,只搓着手,皱着眉。
四目相对,都只有疑惑、烦燥和无可奈何。
程寂忽然跳起来,像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瞪瞪地站着,吓了吴来一跳。
“对!有一个人肯定晓得这件事――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更清楚来龙去脉了!”
已是万家灯火时。这是一栋两层的旧楼,一楼两间是房东的住所,二楼左首的房间做了储物室,右边则租给了外地来雁县工作的年轻人。木板搭建的楼梯斜立在小楼左侧,在黑夜中森然沉默。没有专门的厨房,做饭时在门外过道上架起煤炉,天长日久,浅灰色水泥墙壁被藕煤的烟火熏出一道道往上窜的乌迹,看起来像几座峻瘦的小山峰。房东是一对年过花甲的夫妇,儿女俱已婚居他处,老两口便将衣食起居的生活节奏放慢到极致,以消磨老来无事的时光。
平顶的天台上晾着几张床单。出租的这间房被隔成两个小居室,前面是客厅、厨房、饭厅兼澡堂,后面则是卧室兼阳台。电视机开着。客厅一角的洗漱池旁,程寂正挥汗如雨地将一件又一件脏不拉叽的衣服、袜子、床单、毯子、电视机罩搓揉漂洗,吴来则站在她身后,手执一柄芭蕉蒲扇。
“累了吧?要不先歇一下?”吴来一边殷勤地扇着风,一边微笑欣赏地看着程寂。
“哪有时间休息!我实在没想到能从你的床下搜出这么多脏衣服,真服死你了,你晚上睡觉就不觉得难受吗?”
“哪有你说的那么多,我就放了两小桶衣服在床底下,你自己非要把我的床给拆空了,看到什么东西都想扒下来洗一遍,我有什么办法?” 吴来分辩道。
“你还说!你要是自己住,我才懒得管你呢,要脏也是你一个人脏!”
“是是是,我懒。大小姐,我请你搬来我家住,你倒好,把你床上的全副武装都搬来了。整整一个下午全耗在搬家、打扫、洗衣服上了,你晚上还打不打算去老曹爷爷家?”
“去呀,为什么不去?”程寂又倒出一盆漂着少许白沫的脏水,“马上就洗完了,时间还不太晚。”
“按你说,知道那件事的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是啊,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十年了,这附近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没有不晓得的。而且我爸说过,当时救我姐时他也参与了。他那个人很古怪的,听说以前打过仗,是当地的名人呢,不过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他家。”
“哦……”吴来沉思着,手中摇扇不觉放慢了。
老曹爷爷的家离吴来住处很近,就在小楼斜背面,相距不过二十几米。只是一间锥形瓦片屋顶、暗红砖砌的小平房,只有一扇临街的窗户,玻璃油污,显得破旧而压抑。此时一对窗页向着户外张开,街上的灯光漏进屋来,正好照在堂屋对面墙上,一幅黑白全家福静静地挂着,因为年岁太久,已经有些泛黄,照片里儿孙满堂,喜笑颜开。
程寂每次一走近这屋,心里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难受。房门虚掩,吴来走在前面轻轻推开。屋里没有亮灯,外来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幽暗,像是一头黑兽张大了嘴等着猎物送进来,空气中飘着难以形容的幽深味道。随着房门的推开,两人的影子被背后街上的灯光映在门内地面上,拖得老长老长。程寂心里突突直跳,拽紧了吴来的胳膊,这时从里面忽然掠来一股轻风,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消失。
“曹爷爷,曹爷爷,你在家吗?”吴来轻声唤道。毕竟是男孩子,胆量比程寂大些。
半晌无声,似乎屋里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
“可能他不在家,要不我们现在回去,明早上再来吧。”
听到吴来这句话,程寂立刻点头表示同意,两人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从背后黑暗中传出一个低沉晦涩的声音:
“站着!莫动!”
第五章 逃亡
静夜。这声音突然冒出来,仿佛自地底透出,又像是近在耳边,程寂吓得汗毛倒竖,差点叫出声来。
吴来连忙转过身,同时伸出手臂护住了程寂。仔细看去,只见靠近门口的墙边坐着一个人影,刚才推门进来时正好将那人挡在门后,所以他们竟没发现屋里有人。
“你是……曹爷爷?”吴来试探地问道,心想这人既不开灯,又不招呼来客,实在诡异得很。
那人不说话,只将手中一个小盒子状的东西翻来弄去,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这时吴来和程寂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看那人果然就是老曹爷爷,手里拿的正是他多年钟爱的老式收音机。然而老曹爷爷的话语却从阴冷苍老中透出一种警惕,不明白他为何对这两个年轻人心怀戒备。
“我们……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老人家,想到现在正是您吃完饭听广播的时间,所以过来打扰一下,问完之后我们马上就走。”吴来已经恢复了冷静,挺了挺胸,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直盯着老曹爷爷。
“我没什么可以让你们请教的。”老曹爷爷想也不想,冷冷地拒绝了请求。
程寂忍不住插嘴说道:“您一定可以解答的,这事除了您没人能说清楚。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
老曹爷爷闻言忽地一震,立即打断程寂的话:“你过来!”
“干吗?”程寂看着他,心里有些发毛,向吴来身上贴紧了些。
老曹爷爷等了等,见她不肯过来,说道:“好,你不过来也可以。你们两个站到那里,面对窗户!”说着向窗下灯光射在地上的暗黄色光斑一指。
吴来和程寂对视一下,不知他要干什么。两人默默走过去,站在所指的地方,灯光虽然不太亮,但已足够将两张面庞照得清清楚楚。再向老曹爷爷望去时,因为他在暗处,己在明处,却不如刚才清晰了。吴来感觉到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自己和程寂,心里倒也并不害怕,只觉得有些恼怒,于是也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所在的位置。
但听得老曹爷爷说道:“你……你是哪个?”声音竟有些发颤。
“我叫吴来,住在那边李爷爷家里,一年前搬来的。这是程寂,她在这里住了二十一年,您总该认识吧?”
老曹爷爷没有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他忽然憋出一句意外的话来:
“你,会不会唱《天涯歌女》?”
吴来和程寂惊诧万分,立刻想起早上程立所说的话来。虽然看不清老曹爷爷的脸,但从声音中可以想象他现在的表情,那一定是一张充满疑惑、探奇而又惧怕的脸。
吴来答道:“我只会唱两句……”
“不是说你,是你抱着的那个!”老曹爷爷显得有些焦急。
吴来看着程寂,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心里都充塞着无数个“为什么”。程寂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唱?”
“是!”
“我也只会两句,你真要听,那我就试着唱一下。”程寂看看窗外,月亮露着大半边脸,周围环着细而亮的晕圈。夜色温柔,这低矮阴暗的屋里却飘荡着一种令人浑身不畅的气息,此情此景若没有吴来陪伴,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停了一停,程寂向黑暗中的老曹爷爷说道,“就这两句,后面的都不会了。”
黑暗静得令人窒息。老曹爷爷只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忽然站起身来,将门打开:“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程寂呆了呆,问:“那我们刚才问的问题……”
“我不晓得!我也不关心这些事。你们回家吧,很晚了,不要在外面走来走去。”
程寂和吴来满心疑惑,却问不出任何信息,无奈之下,只好出门离去。程寂走过老曹爷爷身边时,忽听他幽幽地问了一句:“你的仔玉戒指还在不在?”
程寂不解地转过头,见老曹爷爷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射出期待与恐惧,竟还夹杂着几分火辣的光芒。程寂心头一紧,茫然问道:“戒指?什么戒指?”老曹爷爷不答,只用质询的目光死死盯着程寂。程寂正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却听他叹了口气,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似乎如释重负,说道:“走吧!”不等两人回应,便将门砰地一声关住了。
程寂偎依着吴来,紧紧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街上人很少,居民们大都聚在家里看电视,一些年纪大的已经熄灯准备休息了。小楼亮着灯,房东李爷爷夫妇还没睡觉。
“这个怪老头,真是莫名其妙!”程寂想到刚才那一番折腾,还有点后怕,“看样子他应该晓得一些事情,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
吴来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有什么不肯说的?除非自己做了亏心事,心虚!”
“可是我们现在还能问谁呢?还有谁比老曹爷爷更清楚那件事?”
两人说着话,正要上楼,忽然听到有人说道:“刚回呀?上我家坐坐吧。”回头一看,李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坐在沙发上吃着西瓜看电视,旁边李奶奶还在不停地劝他们多吃点。吴来心念一动,问道:“您老人家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了?”
李奶奶掂着指尖正在算,李爷爷已经回答了:“二十四、五年了。”
“那您二位对住在这附近的人都很熟悉吧?”吴来吃了一口西瓜,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李爷爷摸着短须笑了:“嗬嗬,可以说熟也可以说不熟。这附近是县城最落后冷清的地方,你们看,喏,旁边就是农村了!很多人攒了点钱就到城里买好房子搬走了,只把这些破烂房子租给亲戚或者外地人住,现在的住户大部分都不是以前那些人了。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以上的人家,除了我,大概只有你们程家和老曹家了。”
“那,您跟老曹爷爷熟吗?”吴来望着李爷爷,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老曹?”李爷爷深吸了一口气,“他比我还大十几岁,今年恐怕该有八十了吧。我来这之前他就已经住了几十年了,听说是个老军人,从枪杆子里面爬出来的,很不简单,但是县里和市里每次要给他照顾,他都拒绝了,是个怪人。”
“他为人怎样?”吴来紧接着问。
李爷爷锁起眉头:“这个我就不太好回答了。我跟他交往其实也很少,他喜欢独来独往,既不帮助别人,也不要别人帮他,他好像不想跟外界打交道……除了他那个宝贝收音机。”
“他家里没有别的人吗?”程寂问道,她也开始对这个古怪而神秘的老头产生好奇了。
“有。在我住到这里之前,他家里好像人还蛮多的,有四五个儿女,还有几个孙子辈的。”
“现在呢?”程寂听着,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我们搬来时听人讲过,他家里好像刚遭了一次大灾难,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孙女,偏偏这个小孙女后来也死了。唉,老年凄惨呀!”说完,夫妇俩相对叹着气。
怪老头的凶恶形象忽然变得可怜起来,程寂还想问:“那为什么……”只觉大腿被吴来拧了一下,示意自己不要说话。她转过头,见吴来神情唏嘘,似也十分不忍。
“看来他这种孤僻性格可能跟家里遭的这场灾难有关,”吴来沉吟着,“您老还记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吗?”
李爷爷身子微微一震,李奶奶也同时转过头来。程寂插嘴说道:“我们刚才去找曹爷爷,就是想问清楚我姐姐当年发生的事情,但他不肯说。其他经历过的人都搬走了,如果那件事不能水落石出,我姐姐的病恐怕就治不好了。”
“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前……”李爷爷仰面望着天花板,陷入对往事的回忆,缓缓说道,“其实,那些人并没有全部搬走,还有一个留在雁县!”
雄鸡唱晓,金风送爽。
还未见太阳露脸,晨光已经给这座小城披上一件清淡的纱衣。城东的繁华地带,最先涌现人气的就是果蔬交易市场,许多附近的菜农、果农,赶着早挑着担匆匆地进场,将要卖的瓜果蔬菜在摊位上摆放整齐,等候早起的家庭主妇们前来购买。二道贩子们则忙着在市场门口下车卸货,输入外地运来的品种。周围几家卖酱醋干货、盆碗杂什的小铺也陆续开张。
蔡以忠打开房门,背负双手,踱下楼梯,沿着街边小道,慢慢走进市场。俗话说“前三十年不醒,后三十年不睡”,他已年过半百,近来越来越体会到长夜无眠的苦恼。自从老友暴卒,这两天如巨石压心,情绪沉郁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夜半惊醒,经过多年已渐渐平淡的往事,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本是不信任何鬼魅邪魑的。如今怎么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蔡老板早!”“早啊,蔡老板!”……
见到蔡以忠进场,许多商贩站直身子微笑问好。蔡以忠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挤出一点笑容来。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两天两夜,是该决定的时候了!他望着眼前为生计忙碌得像陀螺的人们,心中叹息着,这里毕竟是他多年的事业,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不得不舍弃,那份滴血似的痛苦和无奈难以对旁人道明。
李虹也是一夜没睡好,早早起了床。丈夫十几年前便果敢地承包了这家市场,起早贪黑,使它逐渐发展壮大,如今已成为附近几个县镇最大的果蔬集散地,加上为人谦厚,在当地口碑甚佳。丈夫事业红火,自己也就早早退休回家,日子过得平淡悠闲,然而膝下无子女承欢,越到晚年越是觉得凄凉。这两天丈夫始终眉目紧蹙,寡言长叹,昨晚忽然叮嘱自己一早打点行李去浏阳的亲戚家暂住,李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丈夫神情郑重,也就不再多问了。
李虹正要打开炉门做早饭,蔡以忠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一进门便问:“收拾好了吗?”
“随身的东西都装在两个旅行包里了,我熬点粥,吃了再走吧。”
“不,”蔡以忠拦住了她,“现在就拿着东西走,车我已经开到楼下了。”
李虹心里忐忑不安,但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于听从丈夫的话,于是将一个包递给丈夫,自己背起另外一个包,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一事,又进了门,将客厅墙上一幅全家福相框取了下来,伸袖擦了擦,含着泪将它放进包里。
楼下停着一辆半旧的小松花江,是丈夫平时联系业务用的,李虹弓身进了车,将旅行包放在后座上,自己坐在包的旁边。蔡以忠坐进驾驶室,准备发动汽车。
“这次去多久?”李虹忍不住问道。
“一个月。过了中秋节就回。”
“那市场的生意怎么办?”
“我刚才已经跟几个管事的交待清楚了,这一个月里的进货、分摊、收租、上税的事,他们会安排好的,跟了我这么多年都有经验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你莫问!”蔡以忠有些粗暴地打断妻子的话,“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李虹不说话了。这时车已经驶出了县城,行走在绿树成荫的乡间公路上。车速加快,窗外的水田、房屋、山陵,一个一个迅速向后面退去。
李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县城了,一种空虚压抑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从小就有点晕车,便打算躺下来睡一会。这时她想起了儿子,那个生性有些顽皮的小细伢子,让自己操心了七八年,有一天晚上突然不见了,等丈夫找到他时,竟已成了冰冷的尸体,这个打击让自己一度伤心欲绝。
想到这里,李虹眼睛湿润了,她翻过身,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双手捧着相框,眼泪扑簌簌地掉在玻璃面上。水雾迷蒙中,相框里的小蔡文依然是一副天真可爱的脸蛋,冲着自己开心地笑着,孩子正是换牙的年纪,照片中还能清楚地看到嘴里的两个小黑洞。
李虹流了一会眼泪,要将儿子抱在胸前陪伴自己旅途中的睡眠。照片中的蔡文忽然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向她伸出两只手臂,笑靥如花,仿佛在叫唤着“姆妈”,李虹又惊又喜,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儿子扑到自己怀里撒娇的情景,于是她也伸出手将儿子紧紧抱住,只觉儿子的小手环住了自己的脖颈,一圈又一圈,竟像拉面一样无限环绕,李虹的呼吸越来紧,眼神渐渐迷茫,儿子的笑容也越来越遥远,终于眼前一黑。
蔡以忠此刻心神不宁,见妻子在后座睡了,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刚定了定神,眼角余光中忽然发现驾驶副座上坐着一个人。
蔡以忠一惊,放慢车速转头看去,原来是老程的女儿寂妹子。程寂不声不响地坐着,眼睛望着前方的小山峦。
“呃……”蔡以忠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竟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寂妹子呀,蔡叔叔今天临时出门,是……是有一件特别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回一趟老家。你……你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要去我家问一些事情,我不是不愿告诉你,等我探亲回家,我一定有问必答!”
说完这几句话,蔡以忠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他活了五十来岁,大风大浪见过不少,说谎也不是第一次,但今天面对故友遗孤,竟觉得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心里说不出的羞愧。然而程寂并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半点怨意,依旧直视着前方,似乎打定主意要跟着他的车去浏阳。
蔡以忠只好继续说道:“寂妹子,你是怎么躲进我的车里的?哦,肯定是我上楼拿包时你偷偷钻到座位下的,是吧?这孩子,长这么大还调皮哪!我和你李阿姨这次回老家,呆的时间比较长,你就莫跟着去了,等到了下一个县城,我送你坐长途车回家吧。”
蔡以忠停住了嘴等待回答,半晌,程寂始终一言不发,若不是她一双眼睛亮亮地睁着,蔡以忠还以为她也睡着了。
公路方向一转,车子驶进了邻县山区,除了风从玻璃缝中透进的呜呜声,整个世界一片空寂,没有一丝人烟,也没有半声虫鸣鸟叫,静谧的氛围铺天盖地,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程寂不说话,后座上躺着的李虹当然也没说话,蔡以忠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像是童年在农村时夏天晚上被毒辣的花蚊子咬得睡不着的感觉。
蔡以忠正搜肠刮肚地想说什么话打破这种可怕的寂静,忽然注意到程寂今天的衣着与平时不太一样,她穿了一身紧贴身段的半袖小旗袍,大红的颜色炫得令人头晕,更衬得一张圆脸苍白如雪。蔡以忠很是奇怪,印象之中程寂从未有过如此穿衣风格,看来上大学之后的女孩开始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学会打扮了。
蔡以忠刚想开口问一问她的学业,只见程寂黑亮的双瞳忽然睁大了,努了努嘴,似乎前路上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
蔡以忠回过头看去,右前方是一块白亮的水泥坪,似乎很眼熟,坪上有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玩闹嬉打,其中一个体形较高胖的男孩用力推了另一个瘦小的孩子一把,那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叫着:“爸爸!爸爸!”
那声音多么耳熟,听得蔡以忠心涛汹涌,热泪盈眶,仔细去看,那不是蔡文又是谁!眼见高大男生又要伸手打自己的宝贝儿子,蔡以忠怒从心起,方向盘一转,脚下用力一踩,直冲过去,打算下车好好训一训这个欺凌弱小的坏孩子。
这时,玩闹的小孩们都抬起头来看着他,嘴角浮现一丝诡秘的笑容,儿子蔡文张开了臂膀,向他甜甜地笑着喊:“爸爸!爸爸快来!”蔡以忠头脑一荡,猛然想起,这块坪就是胜利山顶的那座碉堡的平台!
就在一瞬间,白坪、小孩全都消失了,车拐入了主路旁的一条短岔道,那是为中途出现故障的车留出的暂停处,蔡以忠紧急刹车,然而脚下一用力,心里立即一片冰凉。车子冲过矮护栏,向谷底直坠而下。四周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山林,青翠葱郁,望不够的秋色撩人……
起风了。南国的秋天在夏天和冬天之间慢慢过渡,令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每年都能享受两个多月秋高气爽的愉悦。天气刚刚转凉,阳光开始变得温柔,穿T恤或是衬衫都很舒畅。空气微微流淌着,在树荫中行走,能听见风在树叶间轻轻的哼唱,即使心情再烦躁的人也会感受到一种绵密的柔情缓缓渗进心灵。
程寂挽着吴来走到蔡家门前,她捋了捋头发,“笃、笃、笃”三下敲门,等了一会,里面没有动静。程寂再敲三下:“蔡叔叔!蔡叔叔!我是程寂,你在家吗?”两人竖起耳朵听,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奇怪了,昨晚明明打电话约好的呀,怎么不在呢?”
“你呀,跟人约在九点见面,结果自己一觉睡到九点一刻还叫不醒!蔡叔叔今天肯定有事要出门,没时间等你了。”
“昨天奔走了一整天,太累了嘛!可是李阿姨怎么也不在呢?她一般很少出门呀。”程寂咬着嘴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句话也没留就离家了。这时只听房间里面电话铃声接连不断,再仔细一听,似乎还能听到秋风在房间里盘旋吹掠的声音。
“奇怪,”吴来沉思着,“他们好像走得很匆忙,没有留录音电话,连窗户也没关好。”
听吴来这么一说,程寂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小说和电视里常见的凶杀案情冒上心头,她害怕起来:“那怎么办?我们去报警吧!”
正在这时候,外面街上忽然人声鼎沸,两人走下楼,在楼梯口遇到三个警察,神色肃穆地上了楼。楼房旁边的果蔬交易市场外聚了许多人,还有人陆续从附近的店铺、楼房里赶出来,市场门口顿时喧嘈起来。吴来拉着程寂挤进人群,见围在中央的两个人他们都认识,正是蔡老板的下属,果蔬市场的管理员,他们神情悲痛,正在发布一个重大消息:
“我们刚从派出所回来,是的,翻下山谷的正是蔡老板的松花江,车子已经摔烂了,但车牌号还能看出来。”
“那蔡老板怎么样了?”旁边一个商贩赶紧问道。
“唉,山崖不是很高,但摔下去还是留不住命!”管理员抹了抹眼睛。
“蔡老板一向做事稳重,开车技术也蛮好,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呀!”商贩和居民们七嘴八舌,叹息着。不等听完,程寂只觉眼眶一湿,落下泪来,吴来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李阿姨呢?她也在车上吗?”程寂问那两个管理员。
“是呀,他们还带着行李,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李姐的表情倒并不痛苦,还带着笑,可能当时正躺在后座睡觉,在梦里去世的。”
吴来凑在程寂耳边说道:“走,我们去他家里看看。”两人上了楼,蔡家的门已经打开,一个警察站在门口,另外两个警察在屋里取证。见两人要进去,门口的警察伸手拦住了。警察狐疑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程寂忙说道:“我是蔡叔叔的侄女,他跟我爸是结拜兄弟。”
“那也不能进去,我们正在办案!”
“那好吧,我们不进去就是了,”吴来说道,“我们刚刚得到噩耗,觉得太意外了,所以赶了过来,想问问蔡叔叔和李阿姨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在山路上出的车祸,刹车意外失灵,我们怀疑是人为原因。”警察的一只手仍然拦在门口。
“他们临终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咽气了。”
吴来仍不死心:“那,蔡叔叔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呃,比方说遗嘱什么的。”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吴来连忙解释:“你千万莫误会!我只是想问问蔡叔叔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有。他身上有一张纸条,看样子是早就写好的,说如果他们出了意外,就把所有财产捐给市里的精神病医院,别的没有了。”警察略略思索了一下,又补充说道:“在车前的仪表台上划了几个血字,估计是死者临终前用手写的。”
“是什么?”吴来和程寂同时问道。
“我们现在也没查清楚,就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万人坑!”
李奶奶双手捏住煤炉的两耳,用力提起,将炉子搬到过道的墙边,看看炉内火势将尽,于是拿起火钳,添进一块新煤,然后慢慢挪进屋里,端出煮饭用的米锅,在门口阶边的自来水管旁蹲下,一丝不苟地淘起米来。
房门没有关,可以听到屋里说话的声音。
“派出所的人问了些什么?”
“也没问什么,就是给我们作了一份笔录。昨天晚上我们给蔡叔叔打电话,问他二十一年前那件事,但他在电话里犹犹豫豫的什么也没说,我们就约好今天上午在他家见面。等我们到他家时,他已经在几十里之外出事了。他的车前两天才检修过,今天突然刹车坏了,警察怀疑有人故意害他,但现在还找不出什么线索。”
“照你这么说,老蔡明明跟你们约好了,今天清早却收拾行李要到外地去,谁也不晓得什么原因……”李爷爷沉吟着。
“是的,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就算临时有事要离开雁县,按蔡叔叔平时的做法,也会给我们打个电话或者留个纸条,不至于这样匆匆忙忙,倒像是故意躲开我们。”吴来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双肘立在大腿上,十指交叉,支撑着头部。程寂挨着他坐着,也在冥思苦想。
李爷爷叹息着:“老蔡这个人为人还不错,不像其他暴发户一样目中无人,没想到会跟人结下这么大的仇,竟然逼得他离家出走,还害他死得这么惨。”
“我觉得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吴来舔了舔被风吹得有些干涩的嘴唇,“如果他真的跟人结了仇,怎么连亲戚,邻居,还有跟了他十几年的人一点都不知道?听那些人说,这几天没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情,只是程寂的爸爸去世之后,蔡叔叔很悲痛,但他突然带着李阿姨出走,确实令人猜不透原因。”
“二十一年前,那三户人家搬走时也是这样,说走就走了,不晓得什么原因。”李爷爷叹了口气,“老蔡没留下什么话吗?”
“他没向身边的人透露什么。但警察在他衣服里发现一张纸条,可能是临走前写好的,说愿意捐出所有财产,好像已经预感到会发生意外,为了躲开这场意外才决定离家的。”吴来说到这,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您刚才说,二十一年前搬走的是三户人家?”
李爷爷点点头。
吴来眼睛发亮了:“当年出事的有六个小孩,除了程家没有搬,蔡家只搬到了城东,应该还有四户,难道其中还有一家人没搬走?”
李爷爷的表情有些古怪,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是的,还有一家,而且他就住在这里,哪也没去,不过你们在他身上恐怕问不出什么。”
吴来和程寂对望一眼,倒吸了一口气,齐声说道:“您说的难道是…..”
“没错,就是老曹。就在那天晚上,他失去了唯一的亲孙女――曹叶!”
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立刻不说话了,过了半晌,程寂机械地摇了摇头:“原来是他!我再也不想进他那个屋子了,阴森森的,白天看着也像鬼屋!”
吴来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抚,他也沉默了一会,望着李爷爷的眼睛:“还有一个问题解不开,蔡叔叔临死的时候拼尽全力写了三个字,可能跟他的出走和离奇死亡有关系,但是谁也想不通他要告诉我们什么。”
“哪三个字?”李爷爷只觉心里一抖。
吴来沉声说道:“万人坑!”
门外突然“梆”的一声,三人吓了一跳。出来看时,却见饭锅砸在地上,白花花的米粒呈放射状撒开,李奶奶正弯着腰,双手将面上的一部分未与地面接触的米小心捧起,放回锅中。见他们出门,李奶奶端起饭锅,歉意地笑了笑:“老啦,端个锅都不稳,你们年轻人莫见笑啊!我再去取一点米,重新淘。”说着,脚步蹒跚地进屋了。
吃过晚饭,吴来斜躺在床上看电视,程寂忍不住推一推他:“哎,莫看电视了,陪我聊聊天!”
“聊什么?”吴来一动不动,似乎心不在焉。
“我现在脑袋里一片混乱。这几天发生的事稀奇古怪乱七八糟,感觉做什么事都不顺!”
“是啊,先是你爸去世,然后又有那个奇怪的钱包,你姐一看到你就横眉怒对,老曹爷爷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找到能解开二十一年前那个谜的人,偏偏蔡叔叔一家又发生意外了。”吴来拍了拍额头,“我这里面也乱哄哄的。”
程寂咬着嘴唇,想了想,只觉头皮都要炸了,索性一拍脑袋:“算了算了,不想了,再想我就要搬去给我姐做病友了。”她也躺下来,扭动身体,贴着吴来的脸:“哎,要不你跟我说说你们家乡的事吧。”
“我家乡?”吴来闭上眼睛,“也就是浙江一个小镇,没什么好说的。”
“说嘛,说嘛!”程寂娇嗔着,从吴来手中拿下摇控器,将电视关了。
“那是桐庐的一个小镇,叫滨江镇,在大源溪和富春江交汇的地方。小时候水特别清,站在石桥上,能看见江底一粒一粒的沙石,水就在脚下流着,一直流进富春江。不过这几年水质越来越差了,附近建了一些厂子。”
“你们小时候玩些什么呢?”
“钓鱼啊,玩水啊,划船啊,或者在江边石板滩上晒日光浴。小时候还有渔家女撑着船捕鱼,到了晚上,她们唱着渔歌,点起渔火,生活虽然比较苦,却很有情调。不过现在已经很久没看到这种情景了。”
程寂闭着眼睛,想象青山怀抱的一座小城,藏着一湾碧水,青青的石板路,静静的江边小楼,还有两头微翘的长核形小渔舟和纯朴素丽的渔家女,这一幕好像很熟悉。
“你说的我梦见过,真的,不止一次。”程寂回忆着,“我梦见自己唱着歌,撑着小船,从桥下穿出,还有一个男仔在岸边等着我。”
“哦――看来你遇到我是早就注定了,你小时候就梦见我了,是不是?”吴来笑出声来,侧过身子,两人鼻尖碰着鼻尖,他用食指刮着程寂的脸颊,“真不害羞!小小年纪就开始做这种春梦!”
“才不是呢!我梦见的那个男仔好像不是你,虽然每次都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觉得不像你,他的个头比你高那么一点点。”程寂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划着。
“嗯?”吴来装作大怒的样子,一翻身将程寂压在身下,“你竟敢梦见别的男仔?”说着扳住程寂的脑袋左右摇晃,嘴里还故意哼哼:“逆我者亡,看我怎么教训你!”
程寂被他摇得晕头转向,一叠声笑着:“我晓得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莫摇啦,我顺了你还不行吗!”
吴来嘿嘿笑着:“我还没说完呢:逆我者亡,顺我者亦亡!”他伸手抖开毛毯盖住两人,顺手将台灯拉灭了……
楼上风光正好,楼下的一对人却愁眉不展。李爷爷坐在靠凳上,闷声抽着烟斗,这烟斗他已经搁置好几年了,今天又翻了出来,袅袅青烟在屋里飘绕,像是闻见阿拉伯笛音钻出竹篓舞动的一群小蛇。
“老李,你怎么跟他们说了那么多,要不是我摔锅提醒,还不晓得你会说出什么话来!”李奶奶面色紧张,看着丈夫。
“我没有跟他们说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这些事情我自己也稀里糊涂。他们说万人坑……”
“那么鬼的地方,不要提起它了!你忘了?二十五年前死了那么多人,二十一年前又死了人,好不容易这些年太平了,你还敢招惹麻烦?”
“太平?”李爷爷拈着烟斗,在板凳边缘磕了磕,“你觉得现在太平吗?老程死了,老蔡也死了,又一个中秋节要到了,一切都有命运,我们又能决定什么?”
这两天似乎风平浪静。程寂打点好上学要带的东西,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要一个人坐上火车,沿着京广线北上,在熙熙攘攘的学校里,开始她最后一年的学业。雁县离省会并不远,火车上的时间仅两个多小时,然而程寂想到又要与吴来分别,心中实在不舍,收拾行装的动作缓慢沉滞。
夜幕降临,这一天正是农历的七月半,天空飘着浅浅浮云,月亮在乌色包围中显得不太明朗,微风中透着点凉意。
雁县的风俗,今晚鬼门关大开,也是祖先和逝去的亲人们回家探视的时候。这一天所有人家都要“供老客”,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天黑前必须一切就绪,将盛着佳肴的碗碟整齐地布于大饭桌上,鸡鸭鱼肉汤样样俱全,桌子位于堂屋正中央,周围摆好方凳或椅子,按照椅凳的数量,倒上几杯白酒,也有人家倒的是当地特产的醪米酒,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然后打开大门,全家人退出堂屋,在门外路边烧几堆钱纸,静候祖先用餐。这时空气里自然满是菜香和酒香,有的小孩会吵着要进去吃饭,这时大人通常一巴掌打去,喝道:“莫吵!祖宗们正在吃饭呢,去,烧钱纸!”
程寂收拾完回到自己的家里,吴来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和餐具。
“这小子!平时懒得连衣服都不洗,勤快起来倒还像那么回事!”程寂一边想着,一边和吴来一起搬桌子、摆碗筷、上菜、斟酒。布置好供桌之后,两人退出房间,蹲在阶上,将一摞高高的钱纸撕开,一张一张烧了起来。
温暖的焰光中,颗颗火星飞舞起来,闪闪发亮,随即又暗了下去。灰烬飘飘荡荡,载着悠悠思念,不知欲往何处。
“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吗?”看着窜动的火光,程寂想着父亲的模样。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只是人的心理作用吧。”
“我听说,七月半烧钱纸,风会把纸灰吹起来,一直吹到祖先的坟上,不管他埋得多远。”
“这个你也信?那僵尸你信不信?吸血鬼你信不信?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你信不信?还有……”吴来还要说下去,程寂甩手一掌打在他肩上,恨得咬牙切齿:“你再说,你再说,看我不把你打残了!”
斜对面就是老曹爷爷的屋子,此刻他坐在家中桌旁,透过窗户,静静看着屋外的人情世态。他不愿“供老客”,更不愿烧钱纸,人到八十,百事历遍,万般看透,那些小儿女的行为,他已经懒得再做了。
七点到了,老曹爷爷双手捧着收音机,将天线拉成一根细长的白杆,拨动开关,调到常听的频道。奇怪,只听里面传出来沙沙的杂音,似乎这个波段并没有电台。老曹爷爷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数字,起身扯了一下灯绳,昏黄的光充满了屋子,他眯起眼睛再仔细一看,数字并没有错,确实是这个波段。
老曹爸爸纳闷着,左右旋了旋,想听听其他电台的新闻,忽然他听到唱戏的音乐,声音调大一些,原来是越剧。他最爱听的戏曲便是越剧,既然今天听不成新闻,听听戏也不错。老曹坐在靠椅上,半闭着眼睛,一手拿着收音机,另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合着乐曲轻轻的拍着。不一会,一段越剧唱完了,沉默了两秒钟,收音机里传另一段曲子来。
吴来和程寂取笑着,看看时间,“供老客”该结束了,钱纸也差不多烧完了。两人站起身走进堂屋,将多余的凳子和晚筷撤下,准备享受这顿丰盛的晚餐。便在这时,不远处的平房里猛地传来一声惊吼,接着又是两声,竟是老曹爷爷!
叫声惊动了四邻,吴来和程寂也冲过去,众人推开房门,老曹爷爷半瘫在地上,两眼圆睁,神情惊恐万分,满面皱纹扭曲着,身体仍在不住地颤抖。收音机落在身旁地上,他直勾勾地盯着,似乎要喷出火来将它烧成灰烬。
这时所有人都听清了,收音机里传出的是一段缠绵的女声,唱着那许多年前的歌曲,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众人见状,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老曹爷爷不说话,眼眦极睁,瞪着地面。吴来走过去,拾起收音机要将它关上,手拨了一拨,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开关竟然失灵了!吴来稍稍一愣,又去拨弄调频的旋杆。奇怪的事发生了,不论他怎么调,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始终连绵不断,既不能换台,也不能关机,甚至连将声音调小一点也不能!歌声仿佛有种神秘的魔力,牢牢控制了收音机。
吴来正觉惊奇,呆若木鸡的老曹爷爷突然发出一声嘶叫,晚上听来有如野猫哭夜,令人心里不由一纠紧:
“给我!收音机!”
老曹爷爷鬼爪般干瘦的手伸在半空,吴来将收音机递给他,只见他眼中忽的射出一道凶光,突然间力量陡增,一把夺过收音机,死命往地上挫砸,一边砸一边狠狠地咒骂:“你回来!你回来!我不怕你!我也活够了!”
小小的匣子哪经得起这番怒砸,立刻体无完肤,电池和几个老旧的零件蹦了出来,七零八落。歌声戛然而止,只听见“空空空”的砸地声,老曹爷爷的手掌早已血迹斑斑,他却像没有痛觉似的。众人面面相觑,连忙架起老曹爷爷,有人夺下他手里的破碎收音机,有人好言安慰,有人跑出去找车,忙成一团。
吴来转头对程寂说道:“我们几个男仔送老曹爷爷去医院,你先回去吧,要是困了你就先睡,莫等我。”
程寂心里有些不情愿,这几天她和吴来寸步不离,家里遭遇变故,若不是身边有吴来帮忙处理,又费尽心思给自己开导解闷,自己一个人真的承受不起。邻居叫来一辆小面包,坐不下几个人,程寂无奈,只得叮嘱吴来早点回家,独自回去了。
没有吴来陪伴,时间过得极其缓慢。程寂无心看书,不住地抬手看表,眼见过了十点,她实在忍不住,走下楼去,敲了敲隔壁宋阿姨家的门。随着门开,她看见宋家的男孩正在洗漱池旁刷牙。
“你回来多久了?吴来没跟你在一起吗?”
“唔,我们比他先回来,他留在医院照顾一下,应该很快就回了。”小宋摇动着牙刷柄,含糊嘟囔着。
程寂告辞回楼,正要推开房门,无意中向老曹爷爷家撇了一眼,见那扇古黑的窗户上似乎人影一闪,再一看时,又没了动静。程寂摇摇头:“唉,最近怎么老有幻觉!”
回到房中,一种孤立无助的感觉突然袭来,她亮着灯,不敢一个人面对黑暗。时钟滴答滴答走着,她开始有些担心,同时又不断安慰自己:“莫乱想,他很快就回来了。”
夜越来越深,程寂渐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楼梯处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程寂精神一振,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呼吸紧张起来。门开了,幸好是吴来,程寂吁了一口气,跑上前去抱住他:“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呆了!”
吴来爱昵地抱了抱她,反手将门锁住。程寂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拿来看时,原来是张半身照片,已经很旧了,泛着黄边,有些地方还有裂痕,像一张皱纹卫生纸。照片的右边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身子微侧,扎着几十年前流行的长辫,脸上洋溢着幸福而羞涩的微笑。
“这是什么照片?她是哪个?”
“是我母亲,”吴来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出生不久她就去世了。”
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湿润了程寂的眼眶,她看了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吴来:“你长得有点像她。”
吴来微微苦笑:“你再仔细看看,照片上有什么古怪?”
程寂有些纳闷,将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没什么古怪呀,就是摄影师水平不高,拍得有点歪,右边空间很小,左边却留着一片空白。”
“摄影师没有问题,”吴来低眉垂目,显得心事重重,“这张其实是我父母的结婚照,照片上本来有两个人!”
沉闷了一个暑假的校园,终于在阵阵秋风中传来生动的声音,学子们提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返回学校。邓一生刚从食堂出来,脚步轻快。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一种习惯性的、职业的、形态完美的微笑,他知道旁边随时有女生在偷偷看着他。对于她们,邓一生从来不吝惜回报以春天般的温暖和力所能及的关怀。
“邓老师,今晚的舞会你去不去?”一个女生快步赶上来,是中文系的夏琴。
“不去了,我现在要去火车站接人。”
夏琴显得十分失望:“我都跟班上同学说过了,你不去,我上哪再找一个舞伴?”
邓一生心想:我又没答应你一定会去。但他仍然微笑看着她:“像你这样漂亮又可爱的女生,还怕没人请你跳舞?恐怕到时候眼睛都挑花了。我今晚确实有事去不了,太遗憾了!”
“你去接谁呀?”
“我的女朋友。”邓一生很认真地回答。
夏琴眨眨眼睛:“女朋友?你的哪一个女朋友?”
邓一生笑得更迷人:“当然是我唯一的那个女朋友,你又不是不认识。”
夏琴咬着嘴唇:“哼,我就不信她真的是你女朋友,你都讨好人家三年了,可惜人家理都不理你!”
列车在京广线上飞驰,窗外是茫茫黑夜,远处的衡山脊脉隐隐约约。程寂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托着下巴发呆,想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父亲和蔡叔叔夫妇的死、姐姐的病、多年前的谜案、昨晚看到的吴来父母的结婚照,以及今天下午在医院听老曹爷爷说的那些话,似乎每件事情都有关联,然而又像隔着某一扇门,让人看不见真相。
下午出发前,程寂跟着吴来去了一趟位于城东的县人民医院,她实在不喜欢见到那个怪僻的老头,但吴来一定要去,她也只好同去。老曹爷爷伤势并不重,受到的刺激却非同小可,半天没缓过神来,一听见有人走近,他立即如惊弓之鸟,全身绷紧,腾地一下转过头,向来人射去电一般的眼光,看得人心里直悚。
见到他们两人进来,老曹爷爷似乎情绪又激动起来,盯着程寂的眼神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你真的不是她?”
程寂被问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老曹爷爷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不像,不像,声音不像。”他忽然伸手去抓程寂的胳膊,程寂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甩开,闪到吴来身后。
“你莫怕,我没有恶意……我要告诉你们,这里面有一个可怕的目的,它埋在地下,四十九年了,一旦爆发,那是一场大灾难……大灾难呀!所有人都会遭殃。你们一定要阻止,阻止!”老曹爷爷歇了歇,喘了口气,语速十分急促,“快去衡山,中秋节之前,去找灵一,不然就来不及了!”
程寂和吴来对望一眼,心里均想:“这老头有点神智不清了,说话颠三倒四。”吴来说道:“你休息吧,没事了,不要自己吓自己。”
两人牵手走出病房,只听身后老曹爷爷捶着床,声音厉如老马悲嘶:“冤孽呀!四十九年前我就已经忏悔过了!这二十多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为什么又要来!”呜咽之声越来越低。
想到这里,程寂脑海里又浮现老曹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不由得全身不自在起来。
这一段路是寂静的荒野,车厢里的灯光照亮了窗外狭小的地带,再往远处,则是一片漆黑的未知境界。程寂有点想念吴来了。她回学校了,吴来也要开始枯燥的工作,不知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会不会想自己,没人给他打扫房间,恐怕过不了几天,那张床又要变成狗窝了吧!
程寂胡乱想着,把嘴凑近窗户,长长地呵了一口气,玻璃上立刻出现一块白色的区域,她伸出手指,划着吴来的名字。突然间望见窗外前方空地上有个人,借着晕迷的光线,似乎是个女孩。
列车开得很快,那女孩离程寂忽地近了,她穿着一身红色半袖旗袍,古色古香的样式,站着纹丝不动,犹如一座雕像,只有长发在空中轻轻地飘着。程寂来不及仔细看,列车已经超过女孩,就在那一瞬间,女孩的脸在窗上闪了一下,程寂惊得叫了一声,那竟是自己的脸!
旁边旅客也正在发呆,闻声惊了一下,程寂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刚才看到外面有人了吗?”
那人奇怪地看着程寂:“乡下地方,又是晚上,哪会有什么人,你是不是在做梦?”
程寂不死心,又问另外的旅客,所有人都是面无表情,程寂只好怨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幻觉越来越离谱了!”
列车终于进入长沙站。程寂提着行李箱,下了站台,向出站口走去,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孩早已守在那里。
“你怎么又来了?”程寂淡淡地问道,并不觉得奇怪。
“你每次都在开学前一天晚上才到校,每次都坐这趟车,我想不来都不行。”邓一生迎上前来,微笑着接过她的行李。
看到邓一生跟着程寂进宿舍,殷勤地帮她整理行李,夏琴一张俏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她冷冷地看着,半晌,站起身来,端盆拿桶,一阵乒乒乓乓。
“今天舞会好玩吗?去洗澡呀?”邓一生百忙之中不忘微笑着问一句。
“洗头、洗澡、洗衣服、洗鞋子!放心,我不会回来太早的,免得打扰你们!”夏琴乜斜着眼,也不等他回话,咣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程寂不知所以,问邓一生:“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她约我去参加舞会,我没空,她就生气了。”
“邓老师你真是迷死人不赔命呀!”程寂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邓一生连忙摆手:“别别别,你别叫我老师,我听着怪不舒服。”他在本校政治教育系毕业,留校当起了辅导员,比程寂和夏琴高三届。
“那叫你什么?邓师兄?邓学长?”
“你还是叫我全名吧,我听着自在一点。”
程寂“哦”了一声:“邓一生,邓医生,又是一个新学期,你是不是有新的‘救人’计划了?”
邓一生脸红了红:“‘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专救天下女子于水火之中’,这是那帮同学开玩笑说的……我哪是那样的人!”
“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程寂将他往门口推去,“你快走吧,楼下值班的大妈要上来轰你了,再说我也怕被夏琴的眼神杀死!”
窗外秋风细凉,月华清辉。已经熄灯很久了,程寂仍然辗转反侧,这些天来第一次一个人睡,心思开始紊乱,脑子里一会是父亲的殷殷叮咛,一会是吴来不羁的笑容,一会又是一张自己的脸,千头万绪理不清。
夜深沉,万籁俱寂,程寂终于有了点朦胧的睡意。雪白的蚊帐随风微微地漾动,窗外遥远的地方依稀飘来一曲轻妙的音乐,不知是何乐器,似乎还有人柔柔地唱和,令听者身心舒畅,如临碧溪,如坐云端。
忽然,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房中,长发垂肩,黑夜中看不清容颜,只见她肩头微耸,似乎在轻轻啜泣。
程寂正心惊胆战,那女子竟缓缓移动身体,一步一挪,走到她的床头。
“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程寂猛然想起吴来昨晚说的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脑袋里“嗡”的一下,张大了嘴巴,喉咙里憋出“嘶嘶”声,拼尽全力想要叫出来。
只见白衣女子飞快地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程寂的嘴。她的手臂在夜色中显得苍白晶莹,手指纤若无骨,程寂只觉脸上一阵冰凉,险些晕过去。
白衣女子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掠开眼前的长发。借着微光,程寂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蛾眉秀鼻,明眸传神,是个娇美的女孩,程寂却不由地大吃一惊,在心里喊了一声:
“夏琴!”
夏琴见她吓成这样,脸上露出取悦而又歉意的笑容,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以不动声带的微小声音说道:“别怕,是我!”
程寂点点头,心里犹疑不定,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见夏琴面色似乎有些伤心,悄声说道:“我心里难过,睡不着,今晚让我睡你床上好不好?”
程寂往里挪挪身子,夏琴拢了拢睡裙的下摆,跻身躺下,两人将毯子向上一扯,罩住了脑袋。
“你干吗呀?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程寂有些恼怨。
“嘘!小点声,别把其他人吵醒了。呵呵,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梦游啊?”
“你要是梦游我反而不怕了。”程寂将前几天在家乡发生的种种奇事简单说了。说到诡异的地方,夏琴吓得身子直往里缩,末了问道:“啊?这些事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深更半夜我哪敢编这些故事来吓你!”
夏琴想了想,说道:“最奇怪的是二十一年前那个中秋节晚上,你姐她们到底去哪玩了?遇到了什么事?把这个问题解开了,其他的就都明白了!”
“是啊,但是好像所有线索都已经断了。”
“你去找邓一生,那家伙交游广、见识多,说不定能帮你的忙。”
“我倒没想起他来,明天再去问问吧。对了,你们今天是不是吵架了?”程寂握住了夏琴的手,在毯子里捂了一会,已经有些温热了。她们俩同系同班同宿舍,感情一直很好,偶尔因为邓一生的事闹别扭,很快就和好了。在吴来面前,程寂像个小孩,而在活泼任性的夏琴面前,她又觉得自己像大姐。
夏琴扁了扁嘴:“气死我了,他明明答应跟我一起参加舞会,临时又变卦了,气得我也没去!”
“他是去火车站接我了。不过你也知道,我才不愿意跟他打交道!”
“男人的心思真是让人搞不懂,你对他好,他不觉得,你不理他,他偏偏死皮赖脸跟着你,比女人还难猜!”
程寂不禁哑然失笑:“你呀,是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他身边每天都围着一堆漂亮女孩,早就对女人的温柔麻木了。他并不喜欢我,可能因为我一向不爱理他,让他产生一种挫折感,所以故意体贴讨好,等把我感化之后,他就会有成就感了。哼,我才不吃这一套!你也不能对他太好了,这种男人就该给他点脸色看看。”
“可是,”夏琴又伤心起来,“我一看见他就冷漠不起来,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开学这几天事务繁杂,邓一生也没来找她们,只打了几个电话安慰程寂,直到过了一周,他才终于脱身出来,邀请程寂去吃馄饨,程寂本想叫上夏琴,却被他拒绝了。
一条马路贯穿校园,两旁绿树成荫,在炎热的空气中围出一道长长的阴凉地带。马路尽头逐渐变窄,学校后门便开在此处,附近店铺林立,俨然是一条小吃街。
天色渐暗,许多学生从后门出来,小吃街上人头攒动。邓一生和程寂坐在一家福建人开的馄饨店里,店面虽小得可怜,却也干净利落。
听完程寂的叙述,邓一生细想了想,说道:“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查出那些陈年旧账。”
程寂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去公安局查档案。既然出了人命,就算没有破案,公安部门也应该会留下记录。”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可是,就凭我们能查到那些档案吗?”
“我们当然不能,但有人可以。”邓一生又露出迷死人不赔命的笑容,“我认识一个师妹,她爸爸是省公安厅的高干,她自己是学档案专业的,毕业后也在公安部门工作。这两天我去找她帮帮忙。”
“哦?”程寂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邓一生,“又是一个被你‘救’过的女孩吧?看来邓医生又要去‘复诊’了。”
邓一生表情有些讪讪的:“你也来取笑我……晚上大礼堂举行迎新生文艺晚会,晚会结束后是自由舞会,你也来参加吧。”
“我去干什么?我既不是新生,也不是老师,再说我又不会跳舞。”
“我可以教你呀!每次请你跳舞你都不去,明年就要毕业了,难道你想以舞盲的身份走进社会?”
学校礼堂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舞池,照明灯一律关闭,只有镭灯在头顶闪动,轻缓的舞曲中,五颜六色的光束旋转扫射,舞池中的身影忽明忽暗,忽炫忽隐,偶尔在人们脸上扫过,惨亮的脸色一忽即灭。程寂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幻灭感,竟似不在人间。
“你怎么了?慢四很容易学的,别紧张。”邓一生发觉程寂神色有异,握紧了她的手。
程寂摇摇头,跟着他的步伐,笨拙地移动脚步。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邓一生的邀请,难道仅仅因为有事相求?要是吴来知道了,怕是会不高兴吧,若让夏琴看到,恐怕更要气得吐血。
程寂只顾胡思乱想,竟没察觉到邓一生慢慢地靠近她,见她没有反应,胆量一增,缓缓将胸膛贴近她的脸庞。
程寂缓过神来,刚想避开他,忽然感觉有人顺着后脑勺抚弄着她的头发。她第一反应这是邓一生的手,然而转念一想,两人舞步未乱,邓一生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攥着她的手,难道竟有第三只手伸到她的脑后?
程寂不由一惊,然而那种被抚慰的感觉十分舒服,像童年时冬天偎在父亲怀里取暖,竟令她不愿抗拒,不自由主地露出幸福的微笑。
邓一生喜不自胜,以为自己数年努力终见成效,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涌上心头,扶着程寂腰部的手轻轻使劲,将她轻揽入怀。
程寂心中暗暗叫苦,想要摆脱,却不知为何全身无力,像是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着她,而这力量居然有种博大深沉的意境,使她贴在邓一生的胸膛感到十分温暖。慌乱中耳根忽然响起父亲曾说的话:
“不要再跟吴来交往!”
程寂困惑不已,抬起头来。这时他们已经步入舞池中央,此处光线最明,邓一生剑眉朗目,鼻梁英挺,鼻尖略带鹰钩,坚毅中不失精致,程寂似乎感觉到四周黑暗角落中无数嫉妒的目光向她迸射过来。
“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邓一生直视程寂的眼睛,轻言诉说,“你好像对我有点误解,我却总是没有机会向你说明。很多人说我到处留情,甚至说我滥情,那是他们太不了解我。她们对我好,我也对她们好,在我眼里,女孩就是水做的,是用来让男人疼爱的。偏偏有那么多不懂温柔的男人,不知道珍惜,却只会伤害女孩的感情。我常常想,如果能把我克隆成与女性相同的人数,那她们所有人都会拥有幸福的一辈子了。可惜世上只有一个我,我只能把她们当作姐妹、朋友,不能真正救她们脱离苦海。”
程寂被这番言论逗乐了:“痴心妄想,爱博而心劳,你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呢!”
邓一生的表情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语气更加轻柔:“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认真追过一个女孩!”
见程寂露出怀疑的神色,邓一生忙又说道:“虽然她们当中有的人比你漂亮,但女孩的魅力不在于外表。如果我只是心血来潮,我不会这样三年如一日。在我的生活圈里,你就是最特殊的一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凑近程寂耳鬓,以最不可抗拒的声音缓缓问道:“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你,相信我!”
程寂只觉身体微微颤动,她合上眼睛,不敢迎对邓一生的目光,内心一团乱麻。吴来是不会这样跟她说话的,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羁,和不可捉摸的神秘,与眼前的邓一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父亲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回响:“不要再跟吴来交往!不要再跟吴来交往!不要!不要!……”
程寂痛苦地闭着眼,隐隐之中感觉邓一生慢慢将头靠近,低下来,渐渐快要贴上她的脸颊,鼻息轻缓地吹在她的皮肤上,就像柔弱的柳叶微微拂过。
程寂本能地一缩,忽然牙关一咬,拼尽全力将邓一生一推,挣脱出来。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
程寂不敢抬头去看他,说完这句话,她立即返身逃出了礼堂大门。
邓一生呆了一呆,急奔出去,左右张望,却见程寂已朝着宿舍方向跑出很远,不一会便消失在晕黄的路灯下。邓一生只觉心口一阵冰凉,抬头看时,却见一弯新月如眉,掩在浮云之后,若隐若现。
月光晦暗,夜色中的雁西街一片沉寂,只有稀稀疏疏几处灯光。
屋内没有开灯,老曹爷爷习惯独处于静夜之中。窗户玻璃四周的旧钉子早已松动,风从细缝中掠过,轻微的吁吁声在屋中反复游荡。收音机已成残渣,一种孤独无依的揪心感觉越来越强烈。夜愈深却愈难入眠,老曹爷爷迟缓地下了床,披上浆洗了无数次的旧军衣,拉开门,出去透透气。
树影婆娑,静夜中却如鬼影乱舞。往西走到胜利山的另一端,那是老曹爷爷早年的住处,多年前便已成为一片废墟,如今荒草遍地,几乎遮盖了小径,脚下偶尔踩到半块残砖,或是一段不规则的木头。
野外没有一丝灯火,那一丝月光远不足以给人间布下一线希望。路荒无人,草丛中间或传出一两声秋虫的悲鸣。老曹爷爷心事沉重,缓缓行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不远处就是他早年房舍所在的位置,渐渐走近,前方似乎传来些许响动。老曹爷爷心中一凛,屏住呼吸,慢慢前行。
夜昏暗。一个黑影朦朦胧胧,手持一柄类似平铲的器具,他时而蹲下身子,似乎寻找着什么,时而起身挥动铲子,一掘下去,抛出一撮混着杂物的泥土,接着又俯下身子,用手仔细扒拉着。
这时一丝清凉的风忽然掠过,旁边荒草随之轻轻摇摆,沙沙细声不绝于耳。黑影霍地直腰杆来,目光如电,警剔地向四周扫去,他觉察到一股诡谲阴森的气息。
就在这时,从黑影背后传出一个幽灵般冷涩迟缓的声音:
“我晓得你想找什么……”
老曹爷爷走在前面,佝偻着身子,像是背负重物,又似被沉重的压力逼得抬不起头来。吴来紧闭着嘴,默默走在身后,望着他苍老颓唐的背影,心中不知是怜,是恨,是苦,还是疑。眼见他身子突然晃了晃,似乎踩到石头,吴来迟疑一下,停住脚步,却没有上前搀扶。
老曹爷爷终于站定,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想找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是不是?”
“是。”想到父亲,吴来挺起了胸。
“我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就带了疑。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如果不是当年有人亲眼看见他把你抱在怀里,点燃房子自杀,我应该第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
话未落音,吴来往前踏出一步,胸脯激动地起伏,沉声问道:“你说什么?我爸爸是自己烧死的?”
老曹爷爷点点头:“如果你以为你父母的死是我害的,那你就错了。”
“哦,是吗?”
“当年我虽然反对你的父母亲结婚,但并没有害他的意思。相反,二十五年前使我全家遭难,害我晚年孤独的,正是你父亲。”
“不可能!”
“随你信不信。我出院回家,发现你父母的照片不见了,除了你和那个程妹子,这些年没有人进过我家门。你拿走了他们的照片,我才终于肯定,你就是他的儿子。那天被你父亲抱着投火自杀的,不过是一条婴儿的棉被,在那之前你就被他送走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找回雁县。”
吴来目光闪烁,盯着老曹爷爷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是否在说谎。
“我今年已经八十,孤身一人过了二十几年,是是非非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想找你父亲的遗物,我这里倒是还留着一件,也许你看了之后,会晓得很多事情。” 老曹爷爷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跟我来!”
这两夜依然辗转无眠。快到天亮时,程寂终于合上了眼。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小小舞台上,四周望去,这是一家古式的茶楼,此刻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客人们无心喝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舞台,二楼的游廊上也坐了一圈涎着笑脸的男人。
众人目光聚集在舞台中央一个女子身上。程寂似乎站在她身后,只见她穿着一身艳红的半袖旗袍,镂金刻银,一派华丽风格,乌黑的长发挽作一个荷花髻,向众人微微颔首,将怀中琵琶轻轻一拨,一声清越,满座顿时安静下来。
歌女稍稍清了清喉咙,纤指撩撩,琵琶声如珠玉落盘,环佩叮咚,嘈嘈切切。程寂虽不懂乐器,却也觉心胸渐渐舒展开来,说不出的受用。但听歌声轻起,句句柔曼忧愁: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嗳呀嗳哟,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台下老少男子目光火辣,有人眼望耳听,不觉口角垂下涎津,连忙唆回嘴里。程寂心中莫名升起忧患之感,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炮响,轰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几声,脚下地面微震,茶楼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纷纷四散奔窜。那歌女惊得瑟瑟发抖,抱着琵琶站起来,也要向外跑去。
这一回头,程寂终于看到她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她浓脂艳粉,却掩饰不住少女的纯真神态,这眉目,赫然就是自己!
炮弹声轰鸣声、飞机划过上空的声音就在耳边,源源不断。程寂痛苦地挣扎,双脚却像被绳索缚住,竟一步也迈不开。情急之中,猛然醒来,却见窗外旭日初升,室友们陆续起床,床头电话恰在此时“铃铃”响起。
“喂,找谁?”程寂兀自惊魂未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一个细柔的女声从听筒中悠悠传来:
“是程寂吗?我是你姐姐……”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多年来,她与程立从未心平气和地交流过,更别说以亲姊妹相待。骤然接到程立的电话,程寂呆了一呆,赶忙晃晃脑袋,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
“妹妹,今天周末,你不用上课吧?”
“我,我,嗯,不……不上课。”对这个亲切的称呼猝不及防,程寂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舌头也不利索了。
“我现在想见你,有些事要告诉你。你应该对二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很好奇吧?中午之前,我在房间等你!”
摞下电话,程寂飞快地洗潄完,匆忙赶到火车站。长沙与雁东同居京广线,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一趟车在两地间往来。
门开启,程寂轻轻走进病房。四周白墙如雪,白瓷砖的地面一尘不染,单人床上铺着湖绿色床单,从床沿垂下来,几乎触及地面。被子整齐地叠在床头,颜色已经旧了,却浆洗得干净笔挺,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是讲究生活的。
房间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走进的一刹那,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涌上来,程寂心头一阵纠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敲打着心脏,呯通,呯通,呼吸竟有些困难,她连忙挤一挤眼睛,定了定神,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
“可能刚从大太阳中走进房间,有点不适应吧。”程寂想着,见程立正背对门口站在窗下,望着满世界的阳光出神,她今天穿着一件羽纱般轻盈的白色连衣裙,衬得身材亭亭玉立,犹在雾中仙境。
“上次说要给你带丝巾,我没来得及回家去拿,就在附近商店买了一条,你看看喜不喜欢。”程寂说着,将丝巾放在书桌上,“我刚才问了护士,她说你最近恢复得很好,完全可以回家调养,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程立慢慢转过头来。程寂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姐姐,她鹅蛋脸型,眉目精致,清雅中有绝俗气质,只是肌肤苍白,似乎缺少阳光的滋润,下巴尖俏,却显出一种傲世之态。
然而与她眼神交接,两道冰寒阴鸷的光芒直射过来,程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目光似一劈闪电,令人感到犹如暗夜之中风雨雷鸣的恐惧。
这目光只闪了一闪,程立随即恢复了常态:“坐。”
程寂在床沿坐下,只觉全身莫名其妙地不自在,似乎臀下有无数虫蚁在爬动,心里暗暗后悔没来得及通知吴来一起到医院。
程立仍然站着,将丝巾拿在手中抚弄:“要我回家?回哪去?一个人住在空空荡荡的老房子里,还不如在医院。”
听到这话,程寂不由得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不用瞒我,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系在你裙子拉链上的麻线。”
程寂想起,上次到医院时父亲七日丧期未过,自己身上还系着守孝的麻线,为了不让姐姐看到,便将它别在拉链上,用上衣挡住了,想必是在与程立的一阵推搡中不慎将麻线露了出来。
“生死由命,没什么可哭的。”程立显得十分平静,“这些天我一直在冥思苦想,终于把二十一年前的那个结打开了。”
“是什么?”程寂心跳遽然加速。
程立不答,思索了片刻,说道:“你一定很想晓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
程寂看着姐姐,等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六个小孩,包括我、蔡文、曹叶、张磊、林青和魏星,去了胜利山顶的一个防空洞里。那个洞被封了几十年,有人说里面埋着宝贝,还有一张地图,我们没见过地图,就想靠自己的智慧把宝贝找出来。”
程立垂下眼睑,面色黯淡,似乎为当年那股幼稚的勇气后悔不已。
“那个洞很深,很大,就像迷宫一样,里面一团漆黑,我们的火把只能照亮眼前的路。墙角流着粘粘的水,黑乎乎的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墙上也是湿漉漉的,爬满了褐色的大蜘蛛……”
一想到那天晚上洞里的情景,程立不禁露出恐惧的神情,二十一年过去了,这一幕仍然时常在恶梦中浮现。程寂听她幽幽地道来,忍不住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我们准备了很多东西,还做了路标,以为就算找不到宝贝,也可以沿着原路返回,没想到……”程立双手抓住桌沿,努力使情绪平静下来,“等我们撤退时,路标竟然都不见了!接着,有人哭了,有人在发抖,有人吓得尿湿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沿着墙继续往前走,希望能找到另一个出口。这时我们听到有人在唱歌……”
程寂心里猛地一阵颤抖:“有人唱歌?莫不是……”
“对,唱的就是《天涯歌女》!”程立霍地转过头来,目光如刀,程寂竟不敢直视。“这时前面出现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是一扇木门,我们当时都以为找到出口了,兴高采烈地推开门走出去。”
程寂隐隐觉得大事不妙,果然,程立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想到,这是一扇死亡之门!”
“那,门里面到底有什么?”程寂知道这句问话实在多余,但此刻房间的空气已随着程立的话语变得诡秘异常,若不开口说说话,她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种氛围吞掉了。
程立摇摇头:“我不晓得。我根本就没有进去,不过,我在门外的墙上看到了几行字。”
“什么字?”程寂只觉心脏在胸腔中突突跳跃,她隐隐感觉,这些字可能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程立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铃铃铃……”
“谁呀!周末也不让人睡个懒觉,讨厌!”夏琴嘟囔着爬起床,睡眼惺松走到电话机旁。
“上午好!还没起床呀?”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声。
“邓一生!”夏琴心里一跳,闪过一丝激动,随即又被愤怒的情绪取代,音量陡然增大,怒吼一声:“你找谁!”
邓一生被震得愣了愣:“你怎么啦,没事吧?……我找程寂。”
夏琴冷笑一声:“程寂?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你都搂着人家跳舞了,还不知道人家在哪!”不等邓一生答话,便将电话啪的一下挂了。
夏琴气鼓鼓地躺回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刚一会,“笃笃笃”敲门声响起,节奏很快,似乎敲门的人心情比较急迫。夏琴走到门边,随手弄了弄头发,刚扭开门把手,一个高瘦的身影闪了进来。
“啊――你干吗!进女生宿舍也不先问一声!”夏琴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单薄的低胸睡裙,双臂一拢,护住了雪白的酥颈,心里却忍不住有种窃窃的喜悦感。
“对不起对不起!”邓一生忙不迭地道歉,眼睛却在环顾四周,“怎么程寂不在吗?”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好妹妹,算我不好,你怎么罚我都可以!我真有急事找程寂,前天她托我查几份档案,我拿到了,告诉我她在哪,我得赶紧找到她!”
“她一早就回雁东了,说是去她姐那。”夏琴恨恨地说道。
“什么!”邓一生跳起来,一把抓住夏琴的肩膀,吓了她一跳,“你怎么不早说!”
程立摇摇头:“我刚看了两三行,就听见门里一声惨叫,他们几个像逃难一样跑了出来,我也跟着跑,奔跑中火把光线错乱,一头撞到墙壁,痛得我栽在地上晕了过去。我以为自己会死了,没想到这一撞却让我捡回一条命。”
“这么说,你也不晓得他们在门里面看到了什么?”
“是。”程立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掩不住一丝恐惧和慌乱,身体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程寂疑心顿起,问道:“可是,在你向外跑的时候,还有倒地快晕过去的那一瞬间,也没看到什么吗?”
“没有,没有。”程立坚决地摇着头,“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只晓得另外几个人都没活着出来,但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也没看见。”
“既然什么都没看到,你为什么说已经把那个结打开了?”
“我打开的不是他们死因的那个结,是墙上的咒语。”
“咒语?”程寂张大了嘴,只觉越听越奇。
“一个下了四十九年的咒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今年就会应验了。”程立忽然转过头来,“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过来了。”
“哦,那就一起下楼吧,先吃饭。今天不想去食堂了,我们到对面街上吃小炒吧。”
“你每天都在食堂吃饭?”
程立点点头。程寂想到姐姐每天都要跟一群疯狂的人挤在一起抢饭吃,心里一阵难受,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开口,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有时候跟那些人打交道比跟正常人还轻松一些。”程立淡淡地说道,似乎看透了程寂的心思,她拈了拈手中的丝巾:“这条丝巾跟我裙子的颜色不相配,还是给你戴吧,你今天穿的衣服倒很配。”
程立说着,站到程寂身后,双手轻拉,将丝巾在她脖子上环了一圈,从后面系了一个结。
程寂感觉颈后皮肤微微生风,程立吹气如兰,纤指灵巧,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姊妹之情,竟如身在梦境。
正在遐想间,程寂猛然觉得脖子一紧,系着的丝巾被狠命向后拉扯。程寂大骇,下意识地伸手想扯开丝巾,程立早有准备,手上越发使劲,将程寂直拖到床边,伸出一条腿抵住床头铁杆,双手使劲往下拉。
程寂头向上仰,迷茫中与程立目光相遇,见她满脸放光,又是兴奋,又是满足,还夹杂着一丝恐慌。程寂两手向后乱抓,泪水顺着眼际线滚滚流下,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却清晰地听见程立的语声,却像在叹息:
“你不是我妹妹,莫怪我!”
程寂的思维已趋于停滞,再没有思考这句话的活力。她心里长叹一声,人生悲苦,早走未必不是幸运,于是慢慢合上眼睛,只觉身体正在向深潭中沉下,世界变得异常宁静。
此时,心海中忽然漂来一叶小舟,渐渐地,拱桥、荷叶、溪流,那个前临水后靠山的江南小镇浮现出来,远处似乎又传来飘渺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黑暗散去,斜阳余晖从小窗中透进来,在房间里形成几道光柱,微尘在光柱中轻飘漫舞。程寂眨了眨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不知身临何境。
“你醒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满腔委屈立时涌上心头,程寂微微扭头,视野中出现了吴来。她伸了伸手,吴来疼爱地握住,将她抱了起来。
旁边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程寂这才发现邓一生和夏琴也在房间里。
“我们先去交费,你要是没事了,晚上就跟我们一起回学校吧,明天还有课。”邓一生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两人结伴出去,把门带上了。
“你现在在人民医院。”不等程寂开口问,吴来已经解答了,“还好,只是窒息导致的暂时昏迷,醒来就没事了。”
程寂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确信自己还在人间,凑上前抱紧吴来,心里终于踏实了。
“我姐呢?”程寂渐渐回忆起中午那一幕。
吴来不答,只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你今晚回学校,莫有什么心理负担,你姐的事我会侠砗猫D―她已经去了。”
“啊?”程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呢?”
吴来摇摇头:“我也刚到不久。你那两个同学中午赶到医院去找你,发现你晕倒在地,你姐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气了,初步判断是心肌梗塞。”
“心肌梗塞?”程寂哼了一声,“怎么可能?她从来没得过心脏病。”
“但她的死确实因为心脏突然痉挛缺氧,好像受到极大刺激。”
“是不是有人突然进屋,吓了她一跳?”
“不清楚。你同学进房间时,里面除了你和你姐,没有别的人。要不是她自己受惊,等别人赶过去,恐怕就来不及救你了。”
程寂抱着头想了想,头脑里一片混乱。姐姐那时分明精力充沛,怎么会突然受惊而死呢?
“我想去看看她。”程寂说着就要下床。
吴来拦住她:“莫去了,见了反而不好。天黑了,你还是回学校吧,这边的事有我和邻居们料理,你就莫管了。”
程寂觉得有点奇怪,但一想到程立狠命勒自己脖子时的表情,不禁心里一寒,点了点头。
窗外是黑茫茫的一片,三人的座位离门口很近,车厢连接处“哐镗哐嘡”的碰撞声显得分外刺耳。
“好些了没有?头还晕吗?”邓一生关切地问道。
程寂摇摇头:“就是有点饿,一天都没吃东西。”
夏琴正为早上的事有些内疚,闻言立刻起身,去给她泡了一包方便面回来。“本来应该让你请假回家多呆两天,办完你姐姐的事再回学校上课,但是你姐姐……”
邓一生打断夏琴的话:“伤心的事情不要再去想,即使家人都不在了,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
他从包里取出几张A4纸:“这是我师妹找到的几份老档案,偷偷复印了带出来的。也真是幸运,她正好被分在档案室上班,不用再去求别人。”
程寂展开纸,看起来是几页表格,末尾还有卷宗编号和穿孔的痕迹,表格中的字是手写体,复印出来不太清晰。程寂仔细翻看,前面几份是1977年雁县治安刑事案件的登记表,其中一页纸上抄着:
“9月27日晚,家住雁县雁西街67号的程立(女,10岁)、68号的魏星(男,9岁)、71号的曹叶(女,7岁)、72号的林青(男,9岁)、74号的张磊(男,9岁)、80号的蔡文(男,8岁)等六名儿童,因深夜未归,其家长于当晚十二点左右寻至雁西街西胜利山顶一防空洞内,将六人找到并带回。其中五人已死亡,死亡时间均在当晚八时左右,死亡原因初步断定为心肌梗塞导致瞬间缺氧;另一女童程立生还,额部重伤,经抢救已脱离危险,但情绪极不稳定。据寻找儿童的家长回忆,事发地点的防空洞已废弃多年,现场尚未发现他人作案痕迹。六名儿童均为雁西小学在读学生,报案人为程立之父程其元,1977年9月28日。”
程寂看了一遍,不解地问道:“这算什么档案啊?只是一份笔录嘛!警察根本没去过那个防空洞,就把当事人的话抄一遍,这也叫办案?”
邓一生耸耸肩膀:“没办法,这案子已经压了二十一年,那时文革刚过去不久,公安部门还乱着呢,一直没破案,久而久之更没人管了。至于你说的二十五年前曹家的案子,根本连记录都找不到!”
程寂无奈,再往后翻,是一份1977年涟源县户口迁出、迁入登记表,表格中排列着十几个户口迁移记录,逐条看去,其中有一栏标着:
“姓名:魏守田……外地户口迁出地址:雁县雁西街68号……申报入户地址:涟源县伏口乡板栗村……”
邓一生说道:“你想查那三户人家搬到哪去了,我师妹只找到这一家,另外两家恐怕是搬到外省去了,查不到资料。我一拿到这几份东西,立马就去找你了。”
夏琴瞟了他一眼,也凑过头去看程寂手里的资料,忽然“呀”了一声:“我外公外婆家就住在涟源县,你们如果想去找这个人,我可以带路。”
邓一生本想拒绝,但看她露出期待的神色,只好违心地说:“好吧,那我们下周末就去涟源!”
倏忽一周即逝。穿过溶岩夹岸的湄江,三人终于进入这个依山的小村落。夏琴的陪同没有带来什么方便,她对涟源境内这个偏远的山村并不了解。
夏琴拦住一个扛着锄把准备下田劳作的年轻妇女,询问魏家的房址。那妇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三人,操着极生硬的普通话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夏琴刚要回答,邓一生抢着说道:“我们是魏守田叔叔的老乡,特地过来看望他。”
“跟我来。”那妇女转身便往村里走。
三人对望一眼,邓一生笑了笑:“看来这里民风蛮淳朴的,你向她问路,她还主动带你上门。”
田间道路曲折细长,宽度只容一个人行走,三人跟着那妇女的脚步,七拐八绕之后,早已记不清来时的路。两旁是秋收的稻田,田里已被人踩成乱泥坑,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不久前这里进行的一场热火朝天的收割运动。有的田里铺上了稻草,准备接着栽种洋芋或者花菜,不远处乱七八糟堆着几捆稻草,静静地守望这片哺育着一村人的田地。
走了将近半小时,那妇女终于将三人带到一间青砖褐瓦的平房前。她将锄头放下,一手撑着锄把,另一手敲了敲房门,“笃笃笃”,三下沉闷的响声过后,里边传出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个披着半旧中山装,表情严肃,大约六十来岁的老人。
“村长……”
妇女一口纯粹的涟源乡里话,听起来如同外语,一边跟村长汇报,一边还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来客。程寂等三人楞了楞,只听懂“村长”二字,后面的内容就全如天书了。
只见村长皱了皱眉头,将三人打量片刻,似乎有些疑惑。
邓一生忙说道:“我们是魏叔叔的老乡,因为学校派我们来涟源实习,所以特地过来看望魏叔叔。她爸爸就是魏叔叔以前的邻居。”说着下巴朝程寂扬了扬。
村长露出一丝笑容,侧身一让:“进来说话吧。”他似乎很不习惯笑,这一丝笑容就像是拼命拧干毛巾里的水分,挤得额上和眼角的皱纹扭作了一团。
堂屋很大,然而采光不好,大白天里只有靠南的半间屋亮堂堂的,另外半间屋则显得有些阴凉,四处墙壁涂着青灰色的水泥,里面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挂着颜色不明的布帘。
村长招呼三人在桌旁坐下,邓一生道了谢,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魏,以前是这里的村长,去年退了,但村里人碰到什么事还是习惯来找我。”魏村长在对面坐下,“你们从雁县来?”
“是的。”
“魏守田一家搬来已经有二十年了,你们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魏村长语调平和。
“是的。”邓一生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魏叔叔现在在家吗?”
“他不在家里,在村口的山上。”魏村长表情有些感慨,“你们从雁县来,难怪不晓得,魏守田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啊?”程寂忍不住失望地叫出来,想到三人一路颠簸来到此地,却得到这样的答复,顿觉心灰之极。
“他的家人还在吗?”邓一生还有些不甘心。
“都不在了。两口子本来有一子一女,男仔在他们搬来之前就没了。后来妹仔得了一场怪病,全身瘙痒溃烂,又没钱送医院,在床上痛得乱翻,没多久就死了。妹仔咽气没几天,他们夫妻也得了同样的病,大家都说是妹仔传染的,不敢去进屋看望,到他们死之后,才有人报告乡卫生所,他们派人来给房子喷了消毒剂,再把人抬出去埋了。”
三人不禁一阵唏嘘。程寂尤其感到沮丧,刚看到一线曙光,又被黑暗吞没了。
“我们想去坟上拜祭一下,可以吗?”邓一生问道。
“不是不可以,但从这里出村口再上坟山,一个小时恐怕还到不了,等你们拜祭完下山,再去乡里长途汽车站,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发往县城的车了。”
“我们来之前问过了,最后一班车是在下午三点半发车,”邓一生抬手看了看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应该来得及。”
魏村长脸色一变,缓缓摇头:“年轻人不晓得规矩!没活到寿龄的人遭横祸死去,那就是凶死,凶死的人不能葬入祖坟,而且去上坟也只能选正午时间。”
“为什么?”
“凶死的人怨气很深。正午是天地之间阳气最盛的时候,怨气不敢出头,过了正午,那些怨气就会慢慢凝聚,越来越多,到午夜十二点就会变成一股厉气,谁要是这个时候在外面行走,撞到了厉气那就凶多吉少了!”
魏村长正对着窗户,门前一棵茂盛的梧桐遮住了灿烂的阳光,只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从窗户透进来,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摇动,他的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扑朔迷离。
“有这么邪?”程寂和夏琴半信半疑,邓一生则摇了摇头,刚想说这是“封建迷信”,迎面遇到魏村长讳莫如深的眼神,心里忍不住突了一下。
“今天是上不了坟了。”魏村长站起身来,“先吃饭吧,吃完饭,我找人送你们去乡里坐车。”
魏村长走到门口,喊道:“二妹仔,下地择点菜,准备给客人做饭!”有人遥遥地应了一声,听声音正是刚才那个妇女。
邓一生侧过头悄悄对程和夏琴说道:“你们信不信?这个村长故意吓我们。”两人还没回答,魏村长已经返身走了进来,闲闲地说了些话。不多久,那妇女已经做好饭菜端上来,一盘自家晾的腊肉炒萝卜干,一盘西红杮炒鸡蛋,一盘清炒花菜,一盘鲜嫩雪里红,一盆蘑菇鸡蛋汤,农家菜品,油盐酱辣等作料放得少,味道清淡得多,倒是米饭雪白喷香,诱人馋虫,是刚收获的晚稻米。
魏村长也不谦让,伸出筷子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吃,吃!乡里地方,莫嫌弃才好!”不时殷勤地往客人碗里夹菜劝吃,程寂等心里老大不乐意,连忙推辞了。魏村长眼神中满是期待,似乎生怕怠慢了客人,三人只好硬着头皮使劲往嘴里扒饭。
须臾饭毕,魏村长出门去找人送客,那妇女也不在房中,屋外远远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间杂着鸡鸣狗叫,简朴的热闹中更显出山村的宁静致远。
邓一生思忖着,说道:“这村长也真奇怪,一会说怕我们赶不上末班车,一会说上坟只能在正午,我怎么感觉是在故意推辞。”
听他一说,程寂也有些疑虑:“等他回来我们再问个清楚。实在不行,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有两天假期,到时候我们提前过来,看他还有什么理由推辞。”
三人坐在堂屋里左等右盼,夏琴不时地走到门口张望,正午的太阳使人有些懒懒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一呵欠使屋里的气氛更显慵懒,程寂仿佛也被传染了,长长地打一呵欠,眼眶立即被一片朦胧的泪光笼罩。接着邓一生也伸了伸懒腰,说道:“要不你们先休息一下吧,等村长回来我叫醒你们。”
邓一生正好说出了程寂和夏琴的内心愿望,两人立刻点点头,往屋里看去,只有墙角摆着一张木床,黑乎乎的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床单早已看不出颜色,被子杂乱地在床头揉成一团,似乎远远的就能闻到霉湿恶心的气味。两个女孩无论如何也不愿靠近那张床,便用纸巾将饭桌仔细擦了几遍,以肘为枕,很快就睡去了。
梦中的程寂似乎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下是厚厚的软软的绒被,那床轻轻摇动着,仿佛夕阳下小河微波中荡漾的一叶扁舟,又像童年的摇篮,母亲的怀抱,梦寐以求的心灵港湾。
母亲!念头一起,程寂微微睁开眼睛,旁边赫然出现一个红衣女人的身影,她侧坐着,挽着高高的发髻,正温柔地推着摇篮。程寂努力睁大眼睛,见那女人转过头来,眉目酷似自己,却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她缓缓俯下身子,凑过来,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冰凉的气息吹在脸颊上,程寂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切已经开始!”
声音又糯又甜,侬侬的似乎不是本地口音。
程寂大奇,正要问时,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床剧烈地晃动起来,直晃得她恶心不已。头晕目眩之中猛然听见邓一生的叫唤:“哎,哎,快起来!快起来!”
程寂一惊而醒。邓一生神情紧张,摇着她的肩膀,一叠声地说道:“天、天黑了!除了我们,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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