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小棣　　　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闲书闲话】爬藤是报考美国常青藤大学的戏称，乍一看，仿佛与我国古代的科举不沾边。要说科举，最多也只能和现如今的高考挂上号。全国上下，痛恨高考者，会直指科举为其老祖宗，要求革新变异，与时俱进。谅解者则会声称，它至少保留了教育公平，有了寒门出贵子的可能性。无论是要求革新者，还是辩护其合理性的忍受者，都是把高考与科举挂钩，而视爬藤为向往之，或是不可抵达的彼岸，与老祖宗的科举，八杆子也打不着，毫无关碍。可是我今日里偶翻闲书，却忽然发现，原来爬藤与科举，倒是颇有几分相近与神似，而如今的高考，则与二者皆有不小的距离。
　　科举要在考场做八股文，爬藤，也要交一篇个人陈述，却是开卷的。高考当然也要写作文，并且和科举一样，是闭卷的。这就使得一般人们都误以为，高考作文，与科举近，与爬藤远。我今日看书，才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恰原来，其间的关系，其实刚好是倒过来的。
　　一本名叫《失落的荆棘冠—俞平伯家族文化史》的小书中，赫然记载着这样一件事。俞平伯的爷爷俞曲园，有一次被女婿来信问及八股，求教八股文字的作法。老爷子回信时，说出了肺腑之言，并在信尾关照：“率书所见，为足下揣摩之一助，幸勿示人，恐为高明笑也。”那末俞老爷子究竟私下里向女婿透露了什么法宝呢？在下我这里逐字逐句抄录如下：
　　“凡人欲立言传后，不必作八股文字；凡作八股文字，不过乡、会两试借作敲门砖耳。仆从前治举业时，每代阅文者设想，夫闱中阅文，犹走马看花，想其夜阑人倦之后，烛光摇荡，朱字麻茶，且又同此题目，同此文字，千篇一律，其昏昏欲睡久矣。故作文者，须用呼寐者而使觉之法，使一展卷，眼目一醒，精神一提，觉此卷文字，与千百卷不同，自不觉手之舞之矣”。
　　看书至此，我真是要拍案惊奇。俞氏之大法，与今日申报美国大学，尤其是常青藤等名校的情形，如出一辙。所有学校的招生官以及各类中介机构，在辅导指引考生作文时，谆谆告诫学子的第一法宝，就是此道。一定要让阅读个人陈述的招生官，眼目一醒，精神一提，觉此卷文字，与千百卷不同!
　　当年俞曲园做考生时，是曾国藩做主考官。他一看俞曲园的卷子里那首五言律句的首句：“花落春仍在”，便叹服了，因为暗合了他自己的人生态度，以及他要为国家力挽狂澜的救世志向。所以后来俞曲园也就必然要用“春在园”，来命名自己的私家花园。真可谓一句点醒梦中人啊。
　　曾国藩当年阅卷时给了俞曲园高分，同僚们尚有不服，经曾国藩一番解读，终于说服大家，在复试中给了第一名的成绩。这段公案，以及俞氏后来的总结，都恰恰说明了，今日爬藤和当年科举，在阅卷评分上，完全是同一个机制。而今日的高考阅卷，则相去甚远，背道而驰。
　　众所周知，今日高考无论怎样出题，皆有一个标准答案，或曰评分标准。所有阅卷人，都要按照这个标准来做取舍。无论他如何昏昏欲睡，无论你如何将他激醒，只要偏离了标准答案，你就会名落孙山。否则那些高考零分作文者，都是极有可能中榜的彪悍种子选手。当年像俞曲园那样作文，虽然也有一定风险，但颇值得一赌一试，目的就在于激醒批卷人。相反，今天的高考阅卷，注定只能是在选取那些中规中矩、善于揣摩标准化、公式化答案的考生。那么，今日跳龙门的，都会是些啥样的鲤鱼，不也就一目了然了么？
　　所以，表面上看，今日高考是当年科举的后裔，沿袭的是八股专利。而细察之，判卷评分之道，以及整个阅卷评分过程，爬藤方式，才与科举相近。没有任何标准答案，等待你来激发我的阅读热忱。如有不同看法意见，还可以有机会过堂会审，就看一审招生官是否能够说服其他评委。总体来说，它是一个以精彩而正面加分的过程，而不是靠负面扣分，一路压低分数，鸡蛋里挑骨头的做法。爬藤中的阅卷，也没有按图索骥，只待慧眼识拔。考生们比的是各自的优异独创，而不是揣摩上意、小心圆滑、分明知道你要把我往哪里引，也就顺势攀登到你要我去攀登的最高峰。
　　如今读了俞曲园的故事，我才猛然看出了高考与科举的真实距离。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最遥远的距离了吧。[url=http://culture.caixin.com/2016-06-10/100953063.html][img][/img][/u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