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整个英国脱欧事件中，我觉得最可笑的就是那个二次公投情愿。3千多万人出来投票了。这个不是儿戏。投票的人需要对此负责、承担后果。这才是民主的基石。你对特定的结果不满意，搞个一两百万人就情愿再投一次。那好了，对结果不满意再情愿投一次。那就是结果导向，好搞个什么公投。脱欧方也可以请愿反对第二次投票。这些完全是民主的闹剧化。

2）民主一个基本的游戏规则就是“认赌服输”。你想要参加就要承担后果。否则就别参加。所以公投立法时你怎么不去请愿？不合你意就去请愿了。完全是闹剧。像英国这样的老牌民主国家，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看不见的精英共识，即大家觉得搞第二次公投是背离民主原则和精神的。会抵制它的发生。

3）那么如何看待公投这个东西？这属于直接民主。对于城邦，对于卢森堡、甚至北爱这样的比较小的政治体是可以的。大型政治体（基本可以以人口和地域作为衡量基础），就欧盟成员身份这样复杂的议题诉诸公投，就是政治精英不能或不愿承担责任的表现，把决策交给普罗大众。这更接近民粹，或者说庸俗民主。是对现代以代议政治为特征的自由民主体制（liberal democracy）的严重后退。

4）公投有严重的缺陷，不适合大型政治体，不适合复杂议题。但话说回来，如何看待欧盟呢。1975年英国公投里三分之二的人支持留欧。2015年超过一半的人反对留欧。那么直接的问题就是欧盟在这40年里做了什么。统计表明，老年人更反对欧盟，但同一批老年人在40年前可能是支持欧盟的。是什么使他们发生了转变。同样的效果也可能适用于现在支持欧盟的、可能只是幼稚的年轻人。

5）与公投这种适合小型政治体的直接民主相比的另一个极端的是——复杂的多民族多地域多民族国家政治体联合下的欧盟式民主。这个的概念大概是，代议的代议的（代议的代议的代议的）民主，而且还加上官僚机制（即存在大量非选举的、仅经任命而产生的官僚作为决策者，使得对大多数人而言，民主由具象变成抽象的存在。但欧盟对传统主权国家民主的侵蚀和破坏一直也就是个国际关系或国际政治学领域学术层面的研究课题。公众感觉不爽，但离实际生活及切身利益似乎略远。不是马上就能引起关注的问题。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1975年大家对年轻的欧盟还能容忍。

6）1975年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欧盟变成了英国百姓反对欧盟的原因。关于脱欧利弊的讨论绝大多数太技术，比如说贸易和税收、农业补贴、经济融合、教育和科研。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问题都没有意义。只有一条是有意义的，就是每日的生活安全、文化共同体的保存。这个只指向一个问题，就是移民问题。背后是反恐问题。文化认同问题。以及工作/就业问题。移民和安全问题才是影响老百姓看法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发生的历史可能很短暂，甚至不是在911之后，而是在近些年。一是移民人数的快速上升，成为英国社会问题。二是ISS近年来的快速崛起，以及在欧洲各地组织的恐怖事件。其中ISS又在过去两年加剧了移民问题。这个时候，国境、安全，才使得普罗大众无比的感到欧盟及其官僚机制对主权的削弱。

7）而移民、社群认同、对异族及文化的不信任，其实是自由民主(liberal democracy）及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最根本的政治哲学基石之一。更可能是过去两百年内民族政治共同体的合法基石，也反映了大多普通人的直观的情感诉求，但在过去几十年却成为精英左派试图压抑或不愿意面对的议题。成为一个政治不正确的问题。动辄被称为种族主义、偏见、狭隘。我对欧洲左派的感觉就是，他们对人天生的社群的族群的偏好持否定态度。（有一些研究人类是否天生是“种族主义者”的所谓心理研究我已经只能用absurd来形容）。这不但是与大多数人民众的脱节，而且在极端情况下可能已经与进化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社会学（或者用通俗的话说，人的本性）等脱离。成为一种自成目的政治立场或利益。

8）故，虽然公投的手段是民粹的，但我们不能止于对这一政治工具的分析。我理解脱欧的结果更多是经济的，需精英来处理、百姓承担后果，但诉求可能又是朴素、简单的：安全、移民。民族及文化认同、独立。欧洲主流政治精英需重新认识的就是：老百姓对于这些元素的追求和认legitimate且应被尊重。

9）综合前面所说，我觉得以最极端形式的直接民主——雅典城邦直接民主式的公投，来否决最复杂的超大型政治体联合的代议代议代议代议官僚民主，是简单、漂亮、应当铭记历史的一击。它说明欧洲在过去半个世纪的整合梦想和努力可能最终将是失败的。因为它背离了也是在欧洲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现代自由民主/代议民主制及民族国家的最基本的政治诉求。在全球化、文明冲击、人口自由流动的当下，它不能应对或解决或保障人们（或者相当一部分人的）基本诉求，反而形成束缚。如果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希特勒时代的极右欧洲将是一个极端，巴黎恐怖袭击下的极左欧洲可能又是另一个极端。他们都不是长期的均衡状态。作为一个受过系统西方政治学教育的主流的liberal，从程序和大历史的角度出发，我支持这次公投的结果——并不视其为一个政治上的后退，而视其为一个在更长远的历史上前进的契机。

10）所以，欧盟该往何方去？我这里仅从政治、社会的角度而非中国的利益出发考量这个问题。说大了，纯粹是出于对人类的命运的关心而已。我以为欧盟现在应当适当考虑普通民主最关心的诉求的问题了。这些更可能反倒不是泛泛的single market、农业补贴、共同的货币、外交与军事，而是人口的自由流动。劳动市场、欧盟内部移民及来自欧盟外部的移民。欧洲的主流政治精英需要适当修正自己的诉政治议程。德国虽然屠杀过6百万犹太人，干过最恶劣的种族清洗，但也不用矫枉过正，成天真无救的左派，按照他们更加熟悉的话语来说，适当该往中间或右边靠一些了。而多层次的成员关系更是欧盟应当考虑的。比方说，欧盟成员是否都应该在欧盟内自由流动。英国能不能opt out这一个具体议题，而不是必须强迫接受欧盟。这些都是可以一应该讨论的。但我以为现在的机械官僚的欧盟能够接受这样的安排的可能性基本为0。评论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