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刘姥姥来见凤姐，说明天得家去了。听说老太太和大姐儿都病了，姥姥说姐儿可能在园子里遇到什么神了，只怕冲撞了。查了《玉匣记》：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忙命人请两分纸钱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凤姐又请姥姥给大姐儿请个名，一则借老人家寿，二来贫苦人能压得住她。姥姥问生日，是七月初七生的，姥姥就想了“巧哥儿”，说必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那边平儿准备下东西送姥姥，吃的穿的都有，另有太太给的一百两银子做个小本买卖或买几亩地。第二日辞了贾母家去，贾母也有东西发送不提。

宝钗吃过早饭来寻黛玉。一见就笑说：“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原来宝钗打小也是个淘气的，家里人口多，也有兄弟弄些杂书来看，自己也偷偷看过。宝钗说道：“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正说着，李纨的丫头来请她们过去议事。

42.2 李纨见了她两个先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众人都怪刘姥姥，黛玉忙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就是了。”说得众人都笑了。【林妹妹总刻薄了些】李纨让大家商议该给惜春多少假。黛玉打趣说论理园子盖了一年，总归要两年才画得成。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大家都拍手笑个不住。惜春说老太太叫把人也画上，像个行乐图才好。黛玉听了，忙问惜春草虫能不能画，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题跋也有了，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笑得前仰后合，湘云更是连人带椅都歪倒了。

说笑够了，宝钗正经出主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得？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叫相公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再来画笔、颜色、碟子都要配上一大套，宝钗令宝玉记下好大一个单子。黛玉悄悄跟探春说：“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便要拧黛玉的脸。黛玉忙告罪，宝钗便放了她，还用手替她把松了的头发拢好。宝玉一旁看着只觉好看。

第四十二回结束

43.1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搓土为香

九月初二是凤姐生日，贾母找来王夫人商议，想学着小家子凑份子好好热闹一回。于是请了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乌压压来了一屋子人。众人听了谁不凑这趣儿？贾母先出二十两，各人都跟着凑了份，算算共一百五十两有余，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贾母交代给尤氏操办。第二日，尤氏收齐银子，同鸳鸯商量，如何讨老太太欢心。

到了初二这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顽耍。刚好又是诗社日，却不见宝玉，李纨便叫丫头去找。谁知袭人说他一早出门去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众人都诧异，一则老太太好兴致，宝玉怎好缺席；再则又是社日，也不告假，私自就去了。袭人原劝他不要去，宝玉只说是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一早穿着素服就出门了。

43.2 且说宝玉借口北静王府办私事，只带上茗烟奔着出北门的道，跑出了七八里。宝玉要找香和香炉，荒郊野地的，哪里去找？茗烟想起水仙庵就在附近，这庵是供奉洛神的，正合了宝玉今日的心事。来到庵前，老姑子忙接了进去。宝玉见了洛神之像，不觉滴下泪来。问姑子借了香炉，命茗烟捧着出至后院中，来至井台上。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且不收，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今儿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二人胡乱吃了些素斋，便上马仍回旧路。回到自家院里，宝玉换了华服往坐席处来。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原来宝玉祭奠的是金钏儿】贾母见宝玉回来也就放心了，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得心酸落泪。

第四十三回结束

44.1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众人看《荆钗记》，看到《男祭》这一出，黛玉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黛玉真宝玉知己，早知他做什么去了】

贾母要叫凤姐痛乐一日，不时吩咐尤氏等：“你们好生替我待东，轮流敬他。”大家果然都来敬酒，凤姐少不得都喝上两口，自觉酒沉了，要往家去歇歇。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也忙跟了来，才至穿廊下，一个小丫头见他两个回身就跑。凤姐儿忙叫，那丫头只装听不见，无奈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疑心，命那丫头跪了，要叫小厮来打。那小丫头子唬的魂飞魄散，只管磕头求饶，但还不肯说。凤姐儿狠打了两巴掌，又要烧了烙铁来烙嘴，又是拿簪子戳嘴，方才交代是二爷打发她来瞧着奶奶的，先前二爷拿了银子、簪子等物叫她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鲍二家的就来了，底下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凤姐气得浑身发软，忙往家走。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喝住，也打得那丫头一个趔趄。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只听里头有妇人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44.2 凤姐听了，回身把平儿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又把平儿打几下，平儿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也和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吃多了酒，此时气也上来了，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平儿。平儿气急了，找刀子要寻死。这边凤姐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只叫他勒死自己。贾琏气得墙上拔出剑来要一齐杀了，大家干净。正闹得不开交，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贾琏越发逞起威风来，要杀凤姐儿。凤姐儿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见了贾母，凤姐忙告状说贾琏和鲍二家的商量着要毒死自己，把平儿扶了正。一语未完，贾琏拿着剑赶来，邢夫人夺下剑来，喝他“快出去！”贾琏仗着酒劲还只乱说。贾母气得要把他老子叫来，贾琏方趔趄着出去了。这边贾母等都安慰凤姐，说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等明儿叫他来赔不是。又骂平儿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等忙替平儿解释：人家没有不是，两口子都拿着平儿出气，委屈得什么似的。贾母叫琥珀去告诉平儿：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儿叫凤丫头替他赔不是。

这时平儿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哭的哽咽难言，宝钗正劝着。琥珀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方才渐渐的好了。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两人说起话，平儿又委屈起来，禁不住落泪。宝玉忙替贾琏夫妻两个赔不是，又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帮平儿整理。平儿素闻宝玉对女孩儿们事事想得周到，今见他这般，果然话不虚传。换好袭人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又劝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赌气了似的。又拿来花种研碎做的粉和淘净配了花露蒸成的胭脂。等平儿上好妆，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剪下来，与他簪在鬓上。

44.3 宝玉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正是意中不想之乐也。又思平儿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薄命比黛玉犹甚，又不觉凄然泪下。哭罢，帮平儿把衣裳熨了叠好，手帕子洗了晾上。

平儿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跟着贾母。贾琏次日醒了，大没意思，来到贾母面前跪下。贾母少不得训斥他一番，叫他去给媳妇赔个不是，请她家去。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此刻可怜可爱，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又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贾母见都好了，就让他三人送房去了。

回了房，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贾琏出来和林之孝商议，许了二百两发送。又恐有变，命人去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仵作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给鲍二些银两，鲍二再无不依，仍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第四十四回结束

45.1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凤姐正抚恤平儿，李纨带着姑娘们来了。原来为了两件事。一件请凤姐给诗社作监社御史，二来为惜春寻找作画的材料。这头一件事，凤姐知道是要她作个进钱的铜商。打趣几句，少不得答应了。又应承过会子就开库房，找作画的东西。众人正要走，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原来赖嬷嬷的孙子要外放州官了，要在家里摆几日酒，特意来请贾府众人去吃酒听戏。李纨和凤姐都笑着说必去。晚上，凤姐找来画具送过来，可用的只有一半，另一半拉了单子，交与凤姐去置办。

黛玉每年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近日又复嗽起来，只在自己房中将养。这日宝钗来看她，说起她吃的药，只觉人参、肉桂太多了些，未免太热。不如每日吃些燕窝粥，最滋阴补气。黛玉感叹宝钗待人极好，自己素日误会了她。前日劝自己看杂书的话，往日竟无一日如此教导自己。因而把心里话告诉宝钗：因自己的病，每年都闹的天翻地覆。这会子又弄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底下那些人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何苦讨人嫌？宝钗听了，笑说自己家还有，送过来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自然感谢。

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更觉凄凉。黛玉随手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遂作成《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45.2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方要安寝，宝玉来了，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说：“那里来的渔翁！”宝玉问黛玉今日好些没有，吃饭怎样。又举起灯向黛玉脸上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黛玉看那蓑衣斗笠十分细致轻巧，却是北静王送的。宝玉也要送黛玉一顶斗笠，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渔婆儿了。”方想起刚说宝玉的话，羞得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看见案上的诗，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只一遍就背熟了。黛玉要歇着，请宝玉回去。又问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老婆婆跟着，外面另有人拿伞，点灯笼。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接了，一径去了。又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紫鹃收起燕窝，伏侍黛玉睡下。黛玉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日和睦，终有嫌疑。思来想去，不觉又滴下泪来。

第四十五回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