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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z] 返祖---那多手记

3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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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33:00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那多手记系列,先转载一篇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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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34:00

第一部分

一、从双圣庙开始传奇

福建发现孙悟空墓 “齐天大圣”与兄弟合葬

   本报讯 福建省顺昌县考古工作者日前在位于顺昌县城西北部的宝山主峰上发现了一处始建于元末明初时期的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
  据顺昌县博物馆馆长介绍,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位于海拔1305米的宝山主峰南天门后的双圣庙内,左碑上方横刻“宝峰”两个楷书小字,中间竖刻“齐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右碑竖刻“通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齐天大圣”孙悟空是海内外华人熟悉的神话人物,而“通天大圣”却没有在明代小说家吴承恩的《西游记》里出现过,几乎无人知晓。
   《生活报》2005年01月12日10:30

  英国学者远赴敦煌 欲解“三兔图”之谜

  联合早报引述法新社报道说,英国的研究员准备前往中国偏远的西部,希望能解开考古学上的一大谜团,即为何世界各地多个古文明考古地点都会找到同样的一个宗教标志。
  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说,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出现在英国中世纪的教堂内、蒙古的金属器皿上、也出现在建于公元六世纪到七世纪的中国隋朝庙宇中。
  报道说,令学术界人士一直感到疑惑的是,为何时间和空间相距这么遥远的佛教、基督教和穆斯林都会显著地采用这个标志。
  在这一画面中,三只沿着圈子追逐,耳朵相互交叠的兔子看起来几乎是一样的。
  报道说,以考古学家为首的四人英国研究组,下个月将会到中国甘肃省的敦煌,研究那里的壁画,希望能为解开谜团找到一线曙光。
  一千多年前,敦煌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这条著名的通商要道把中国同中亚和伊朗联系起来,要道的分支伸延到西藏和南亚。
  除了商品之外,宗教和思想也通过这条要道传播到远方。研究员们认为,这正是“三兔图”谜团的起源。
  据悉,“三兔”标志最早出现于敦煌壁画顶蓬的布制华盖上。英国的研究员到达后那里后将仔细进行研究。
  率领研究组的考古学家格里夫斯说:“要是我们能搞清楚为何同一样东西对古代相距数千里,相隔几百年的人们都同样具有意义的话,那我们就能够帮助现代人理解不同文化和宗教中共同的事物。”

  《千龙新闻网》2004-08-24 13:55


  我每天都要看上百条的新闻,有些和我有关,大多数则和我无关。这两则新闻原本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如今却有了关联。新闻可以先列出来给大家看,牵扯出的故事却要一点点说。

  看过我之前几篇手记的朋友一定开始揣测将发生什么,可我保管你们猜不出。

  2005年5月底,我趁周末去了次北京的天坛,一无所获而归后,心情相当沮丧。那时我正遭遇一宗耗尽心力也难以索解的大秘密,甚至代表着人类暗世界的精英们也和我同样一筹莫展,只能坐等遥远天际传来最后的消息。看过手记《神的密码》的朋友当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这样的坏心情多多少少对我的工作状态有点影响,那天中午闷头在桌上吃盒饭的时候,电脑显示器上放着的活动木人被一只手拿起来,拗成莫明奇妙的样子重新放回去,于是重心不稳地倒栽葱下来,好险被我左手一把抓住,没有掉进塑料饭盒里。

  “你在玩满清十大酷刑吗?”我把木人的胳膊腿捋顺放回去,抬头对明明没留八字胡却总喜欢摸上嘴唇的宗而说。他是我的部主任。

  “你这几天无精打采的,刚才反应到还挺快啊。”宗而手上出现一支刚洗干净的钢勺,铛铛地敲着木人的脑袋。这个结了婚男人的生活状态和我们有着巨大的不同,起码每天的午饭都有老婆在家里烧好带来,每个月省下一两百块的饭钱,多洗二三十次碗勺。

  “你和我的木人总是有仇的吗?”

  “果然,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宗而兴致勃勃前后左右给了木人四个脑瓢,小家伙摇摇欲坠,我一把扶住。

  “放假放假,你疗情伤去吧。”宗而终于收起作恶的钢勺走开了。

  “咦,你有那么好?”我不管他的用词不当,瞪起眼睛问。

  “你五一值了六天班,放你四天,最近报导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还有两天就不要计较了吧。”宗而挥舞着钢勺向他那靠窗好景观的宝座走去,哀嚎声传来,沿路又击中了两人的脑壳。

  “这样啊……”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庆幸。什么时候宗而的钢勺开始和所有人的脑门作对了?

  我在青旅选了个五天四夜的福建游线路,打算去深山老林放松。这条是新线,主要游览在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一般去福建都会往武夷山跑,这条线路人少,清静。第一夜顺昌,第二和第三夜在保护区,第四夜福州,然后回上海。

  请的是十三日至十六日四天假,我却十一日周六就出发了。记者无周末,不上班也要待命,所以照理周末离开上海是要告假的,但宗而本来就差我两天假,我拿双休充数他也只能准了。

  新线路团也小,就十二个人,旅行社也赚不了多少,现在正处于培养市场期。飞到福州还没到中午,那里的导游接到团,一众人涌上辆外新内旧的中巴。我调整着冷气喷口就开始郁闷了,这车明显空调不足。

  导游是个站着不动也让人觉得在蹦蹦跳跳的小妹妹,上车就来了个轻度荤段子,然后带我们拜过了司机阿牛师傅。这是惯例,大家一同把掌声献给这个在接下来几天保证我们性命的黑瘦小子。

  牛师傅像所有的旅行团司机一样酷酷不说话,开出市区的时候已经超了一百多辆车。马力和空调成为反比,大家都开始擦汗了。

  导游小妹妹看见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对,赶快开解我们:“别看牛师傅车开得快,车技是一流的,从来没出过事。大家当免费玩云霄飞车啦。”说完自己拍起手来。

  一车人黑脸看着这个丫头,稀稀落落跟着拍巴掌。

  “咻!”中巴从两辆卡车间的空隙穿过去。牛师傅对我们的鼓励作出回应。很合他风格。

  到顺昌要两百多公里,这样下去不会两小时就到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怀疑这个扎短辫的女孩心智根本没成熟,或者她和牛师傅就是导游界绝配的恶搞二人组。她自作主张地为我们十二个团员取了朗朗上口的外号。

  真的很上口。

  比如悟空——这是我。

  她自己叫唐僧,所以除了悟空以外,还有八戒和沙僧。剩下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一个我认为是来远足减肥的胖妇叫白骨精,更让我看清了唐僧的恶搞本性。

  白骨精恨恨地看了两眼冒光陶醉在起外号快感中的唐僧一眼,然后居然向我也翻了翻眼睛。关我什么事?虽然我是悟空。

  “出来玩就要放得开。”导游大大咧咧地说,她命令我们就此叫她唐僧或师傅:“我们第一站游览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乡,所以起这样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她顺便还把房间给分好了,除了原本就是两人出游外,其它人的分配相当有规律。

  和我同住一间房的家伙高高瘦瘦,大概有188的样子,名唤六耳。他的全称叫六耳猕猴王,师傅说我们住在一起很配。

  六耳是个超级自来熟,他从后座伸手过来,在我肩上重重一拍:“你晚上不打呼吧。”

  我活动了下肩膀,有必要用这么大的手劲吗?

  “不打呼,怎么称呼?”

  “六耳。”

  我回过头,见他笑嘻嘻的一张脸,不由苦笑:“你还真是配合。我叫那多。”

  “那?真是少见的姓。我叫游宏,游泳的游,宏观的宏。”游宏撤回前倾的身子,回靠到椅背上:“不过我觉得六耳这个名字还是挺拽的,只要不把后面三个字带出来。”

  “哦……”我拖长了音:“那就叫你六耳好了。”

  这个时候唐僧开始招呼我们玩屁股游戏。这是个旅游界老掉牙的游戏,一点新意也没有,让每个团员自己说个形容词,一遍说完之后,导游就会说,按照这个格式把形容词加进去,比如先前说的形容词是“红通通”,代入格式后就变成“我的屁股红通通”。

  知道唐僧要玩什么花样的人一定不只我一个,只是大家都想把注意力从牛师傅惊人的驾驶技术中转移出去,所以对她相当配合。

  轮到我的时候,当然不能说“红通通”,因为我是悟空。

  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说“八面威风”。

  孙悟空的屁股八面威风!

  几个游戏和一串荤笑话结束的时候,居然就到了顺昌。我看了看表,两小时多一点。唐僧的努力表演和“咻咻咻”左突右窜的中巴车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大家的情绪都有点HIGH。

  吃完饭已经下午两点多,看这个时间就知道大家都吃得很香。牛师傅重新出发前去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唐师傅则开始大吹顺昌和孙大圣的渊源。我听着,肚子里和记得的新闻一对照,发现这唐师傅的艺术加工能力还真不赖。

  “靠,这也太玄了吧。”六耳吃完饭上车就一屁股坐到我身边,这时翘着二郎腿。可是中巴的位子空间小,这二郎腿翘得我在一边看都觉着挤得难受。

  “也不完全是瞎吹,是有这个新闻,年初新华社报的,后来各地报纸都有报道。”

  “是嘛,我怎么没看见。”

  “干这行,乱七八糟的新闻看得多。”我笑笑。

  “哟哟哟。”六耳叫起来。坐在他前面的脾酒肚摁下调整座位的塑料杆子,用了几次力,正在奇怪怎么靠背只往后挪了半寸。而六耳叠在上面的右膝盖已经被前面的椅背压到不行了。

  六耳忙把腿放下来:“悠着点儿八戒。”

  脾酒肚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把绰号叫出来,只好嘿嘿一笑。

  “你是记者?什么报啊。”

  我从包里摸了张名片给他。

  六耳接了名片,却摸出本通讯本:“帮我把电话地址留这上面吧,名片容易掉。”

  互留了电话地址,六耳重新打量起我的名片:“晨星报?我常看啊,不好意思我无业游民一个,没有名片。你说真有这新闻?还真有悟空?”他眯起眼睛往我身上溜了一圈:“悟空就生在顺昌哈。”

  “小心眯成偷针眼。”我被六眼看得不爽,转开话题:“报上的新闻不能尽信,我觉得这是炒作,这样一炒,顺昌的旅游产业不就起来了吗。”

  六眼竖起左手食指来回地摇:“做记者的怎么能说新闻不可信,你这是砸自己招牌哦。”

  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离得不远,从一条山道开上去,其实是两个村子。先到的是马料坑,村名叫作“仙场”,传说乃孙大圣当弼马温时集贮马料放牧仙马的地方,搞了几匹批红载绿的“仙马”,也没有宽阔的场地供驰骋,只能做上去收十块钱照相。

  高老庄自然也不是本名,叫土垄村,至今仍有八成的住户姓高,原本还有高家祠堂,文革时被毁,现在只留下基址。两个村子都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参观高老庄的时候,大家一口一个“八戒”,搞得脾酒肚有点狼狈。他的肚子一度小了两圈,我认为是他努力吸气缩腹的结果,后来被叫得自暴自弃,又恢复原状。这些绰号固然让当事人们极度郁闷,却让我们这些宿不相识的游客迅速熟络起来。

  六耳先前在车上虽然装模作样教训我,其实对新闻背后的花样感兴趣地很,这时涎着脸说尽好话,让我透些内幕消息给他听听。市委宣传部的禁令指示几乎天天传达,我随意挑了几个无甚风险的和他说了,这小子大呼小叫,把我越缠越紧。

  一来二去,六耳也把自己的情况和我大致说了,他专业读的是地质,毕业后混了一年不愿意去矿井干,准备去美国继续混。这段时间游山玩水,签证顺利过几个月就要走了。

  晚饭的时候六耳硬逼我喝了三四杯啤酒。我本来几乎不碰酒的,酒力差到不行,六耳出尽法宝,晓我以理动我以情,真要不认识的说不喝就不喝,很熟的也能拉下脸来拒绝,怕就是这种半熟不熟,一副把我当大哥的样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六耳正盯着一张纸,我凑过去一看那上面的四幅图脸就绿了。

  “这谁画给你的?”

  “你呀,昨晚,忘啦?”六耳头也不抬:“这可比葵花宝典还神啊,悟通这密码就能成神吧。”

  这宗“神的密码”给我的挫折感实在太强,原本出来玩就是散心,没想到几杯啤酒下去嘴上就没东西把关,全倒给这小子了。这种事情让一般人知道了,那还不出乱子?

  我拨了拨头发:“小样,一宿没睡吧,随便编个故事就信啦,我刷牙洗脸去了,你自己接着看吧。”

  六耳满是红丝的眼珠子立刻朝我瞪过来,却忽然又转了几转,笑道:“我就不信你醉了还能编出那么圆的故事来,再说昨晚我去了次网吧,马哈巴利普兰的新闻都查到了。还有那个网站上你发的求助贴。过两天回上海我再去问问耕读园的门童,看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张明。”

  我的脸立刻垮下来,连这都知道了:“昨晚我都说什么了?”

  六耳立时来了劲,开始从马哈巴利普兰一路说起。

  我洗完脸刷完牙,他还跟在旁边说。

  “去去,我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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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34:00

  六耳一溜到卫生间门外:“那天晚上夜黑风高,你和一代奇人卫后上了摩托艇,乘风破浪……”

  出了房门去一楼饭厅吃早饭的时候,六耳还跟着我说个不停,眼看前面走道上也去吃饭的铁扇公主牛魔王就要和我们打招呼。

  看样子我就算没说个十成十也有八九分,皱起鼻子狠狠出了口气,道:“停停停,不用再说了,被别人听见以为你脑子不正常。”

  六耳伸手过来搂住我的肩:“不说也不是不行,昨晚你说那个水笙其实不是人,今晚你再给我说说水笙的故事,昨晚那个故事没准我就忘记了。”

  我闷哼一声,把那张臭脸推开:“你倒底几岁,我又不是你娘,每天晚上睡觉前要给你讲故事,那么喜欢听的话,有一个少女和七个男人同住森林小木屋的故事,今晚讲给你听吧。”说着快步下楼。

  六耳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

  吃完早饭车就往县城西北的宝山开去,昨天的高老庄养马场也在这山上,是从另一侧的山道上去的。今天的目的地,不用唐僧说,我也知道一定就是宝山顶上南天门的双圣墓。

  这里原本不是旅游区,顺昌决定开发宝山南天门旅游后,修了下山路,但车也没法子一直开到山顶去,连超牛的牛师傅也没法子。

  于是唐僧举着小旗子唱着小调领我们爬山去。

  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个团,人数都不多。一路蜿蜒向上。

  离山顶还有一段路就停下了,前两个团的游客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唐僧让我们等一下,跑上去看情况。不一会儿转回来,告诉我们必须等一会儿,县里的人把路拦住,双圣庙暂时封了。

  大家都在嘀咕,这架式是有哪位领导来参观视察了,级别还应该挺高的。问题这新开发的小旅游点,怎么会有头头脑脑感兴趣?

  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太阳光都开始毒起来了。不单我们这帮《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前两个团的游客都从初时的小声嘀咕变成了抱怨连天。

  我拉了拉T恤下摆,抹掉头上的细汗,抬腿往前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领导有这么多闲工夫。

  没走多远,前面山道上摆着个塑料架子拦住路,旁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看我走过来,伸手把我拦住:“你是游客吗,现在不让过去,再等一会儿。”

  还要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太阳都很高了,等会儿更热。我从随身小包里把记者证拿出来递过去。

  “我是上海晨星报记者,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进,里面……”

  我还想问里面是谁,那人把记者证还给我,笑着说:“那记者啊,专程来采访专家团的吗,我陪你进去。”

  我也不揭穿自己的游客身份,什么专家组,先进去看看也好。

  跟着那人走了几步,另一个人在后面问我:“那老师,这位也是和你一起的吗?”

  我回头,除了一直粘着我的六耳还有谁。

  我冲六耳一乐:“不是的。”也不管他大叫,继续往山顶走去。

  就听后面的人对六耳说:“你也是记者?记者证呢,拿出来看看,别想混!”

  “这个,你们有新闻稿没有?”我试探着问,冒充了我就不想被拆穿。

  “哪有时间写新闻稿,这几个老外专家也是临时过来的,我们县文化局匆忙接待,根本不知道会有记者来。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咦,你是上海的记者,怎么手脚这么快?”

  “哦,我本来就在福建出差,接到社里的通知就顺便过来看看,也不知能不能写出稿子。”瞎话张口就来,而且可进可退,给自己留了相当余地。

  除了外国专家,其它也没问出什么。外国专家会对孙悟空感兴趣,那是什么专家,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

  双圣庙其实就是间不大的小石屋,墓在屋子里。这当然不算豪华,不过元末明初的时候在宝山的最高峰建这座庙,也得费不少人力物力。

  陪我的中年人把我送到庙口,和里面陪同外国专家的文化局张干事打了个招呼,就自己折返。

  进了庙,不到二十平方的屋子里两个外国人正弯着腰摸宝一般东摸西看。张干事向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来两位专家工作得相当投入,他让我等会儿再采访。

  不发声正好,我还不知道该问什么呢。这场误会进行到现在,我已经在想该如何下台了。

  我走到左手边离我最近的专家身后,他正在对眼前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拿着放大镜猛看。这石头显然是从什么地方断裂下来的,似是钟乳石的一部分,粗粗的像截树干。

  石头向上的弧形光滑面上刻着个奇怪的图案,有点像三只兔子,但耳朵却是连在一起的。我觉得这图十分的眼熟,苦苦思索,终于记起,在几乎一年前的新闻里曾经提到这“三兔图”。这则新闻就是我已经放在前面的“英国学者远赴敦煌 欲解“三兔图”之谜”。

  同一个图案为什么会在相距数千里的东西方出现,这个谜题让我看到新闻的时候很是兴致盎然,所以留下了印象,虽然隔了一年,还是想了起来。

  这两个外国人,不用说就是要来中国考古的英国学者了。但记忆中他们是要去敦煌,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转眼看见眼前石头上的三兔图,就知道了为什么。

  没想到不仅敦煌有三兔图,双圣庙里也有三兔图。

  这幅三兔图有两个巴掌大小,英国专家几乎连脸都要贴上去了,嘴里喃喃自语。我凝神细听,似乎在疑惑这图案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

  原本我没在意,听他这么说,再看的时候,也觉得颇为奇怪。这幅三兔图的刻痕光滑圆润,看不出打磨痕迹,简直就像用手写上去的一样。

  另一位专家围着两块碑转来转去,左碑刻“齐天大圣”,右碑刻“通天大圣”,在石碑的侧面,也有一些较小的三兔图案。这些图案却没有旁边大石头上的奇怪之处,和那“齐天大圣”的刻字一样,都是用石雕工具刻上去的。

  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两个弯了半天腰的外国人先后直起身来,其中一个反手捶着自己后背,向张干事点头示意。

  “你有什么要采访的,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张干事对我说。

  走?走到哪里去?我忙对他说:“我先在这里看看,你给我张名片,我再给你电话。”

  接过名片,我站在庙门口对他们挥手告别,再见吧,我才不会再打电话给你呢。

  没过一会儿等了个把钟头满头是汗的游客才一拥而至,眼看屋子里就要暴满,我赶忙闪身出屋。

  唐僧领着八戒沙僧白骨精一众人自然也到了,里面太挤,唐僧让大家在外面等一等,六耳见我大摇大摆从庙里走出来,用手指着我闷声道:“你滥用职权。”

  我双手一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状。

  唐僧也没闲着,大说那齐天大圣与通天大圣的事迹,齐天大圣的事情我们都知道,通天大圣却是从各种明清杂本中搜来的,唐僧两片薄嘴唇不停翻动,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但关于这庙的前后因果却没说许多,大约是原本记载就少的缘故。连到底这通天大圣只有齐天大圣一个兄弟,还是如元末杨景贤杂剧《西游记》里所写,另有大姊骊山老母、二姊巫枝祗和三弟耍耍三郎,唐僧以“为了让大家有想象空间,这方面就暂时不下结论”为由在起哄声中糊弄过去。

  轮到进庙,唐僧把手一伸:“悟空先进。”

  又是一片哄笑。

  我瞪她一眼:“早就进去看过啦,也没啥稀奇。”

  “没什么稀奇?”唐僧跟着我走进来,拍了两下手让大家先慢拍照,听她说。

  “这儿有一块齐天大圣当年留下来的仙人石,上面的图案是用手指直接刻上去的,你们用手指比画看看,是不是?”

  她说的正是大石头上的三兔图。

  我明知道她瞎掰,还是伸出手指顺着刻痕滑动,果然就像是用手指写出来的一般。

  一时间大家争相把手指放进去来回游动。

  我想起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的情节,黄药师用一种名为“化石粉”的药物先软化石头表面,再用手指在石头上写字。现实里的化学家应该也能办到这一点吧。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拿出相机,开始在屋里拍照,两块石碑和三兔图都拍了。

  “这图案是什么意思呀?”牛魔王问唐僧。

  “这图案呀……”唐僧有点傻眼:“这大概是齐天大圣留下的神图吧,这图看了能安神。”

  “安神?”

  被她这么一说,我们好像是觉得进这个屋子之后都比较安静,没相刚才在外面这样大叫大笑,或许是有那么点用吧,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我绕着两块碑走了几圈,问她:“这下面真埋着东西?”

  这回唐僧很干脆地回答:“没挖出来过哪知道,不过听说是准备挖开看看呢。”

  庙里也没太多东西看,摸了石头拍了照片就差不多了,唐僧领我们往下个景点去,她一边走一边点人头,忽然停下:“六耳猕猴王呢,他还在庙里没出来?”

  我左右一看,果然不见了一块牛皮糖:“我去叫他。”

  重新跑进双圣庙里,见六耳蹲在“仙人石”旁,犹自用手指顺着三兔图划来划去。

  “六耳,走了。”

  他不理我。

  我走过去重重拍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你还比划的入神了?走了走了。”我把他拉出来。

  “真是神了,这东西,手指放进去刚刚好。”六耳出了庙又兴奋起来:“你说这后面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甚至惊天动地的故事?”

  完了,牛皮糖又回来了。

  同在南天门上的景点“仙纹石”一点都没啥特别,得要努力想象才能扯到唐僧口中的“北京猿人人头”,倒是石下悬崖下端的“八仙洞”让人浮想联翩。唐僧说这一字形并列的8个深浅不一的岩洞,有的深不可测,内有地下河。许多目击者曾在洞内见到石桌、石凳等遗物,且洞中有洞。多年前还有铁索可下,现在是只能看,下不去了。

  要真能进去探一探倒不虚此行,此地的旅游业还在初级阶段,要是以后发展了,这八个洞一定会被开发利用。想想还是来早了。

  接着又看了几处怪石,就回到了车上,下山开到一半又停住。唐僧领我们从一条小路走进去,是处很漂亮的水潭。

  唐僧介绍说这水是从八仙洞口的水帘一路流上,极为清澈,并且“受了大圣爷爷的法力祝福,喝一口有意想不到的好运临头”。

  于是除了我从不喝山野泉水之外,人人都捧了水来喝,都说清洌可口,六耳甚至把喝了大半的可乐倒空,装了一瓶“天然矿泉水”慢慢享用。

  顺昌之行就此结束,下午车发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晚上睡在白水洋小木屋的时候,我问六耳。

  “你要听水笙的故事,还是要听大美女路云的故事。”

  “美女美女。”六耳立刻从床上挺起腰来,眼珠溜溜盯着我。

  我微微一笑,就把人洞的故事对六耳历历说来。这故事再说一遍,连我自己都免不了发寒,更不用说六耳。讲到百年前的白骨留字时,他的脸都青了。

  这天晚上六耳翻来覆去又没睡着,第二天我醒来他眼中的红丝更厉害。

  “怕的又没睡着?”我笑问。

  “哪有,昨晚蚊子多,身上被咬的痒才没睡好。”六耳强撑着,还伸手往腰里抓了抓。

  “蚊子?那怎么不咬我?”我笑得更欢:“我说的这些,可不合适让别人知道,要是你露了口风,我只好拜托美女路云给你洗洗脑了。”

  “不会,绝对不会。”六耳连声道。

  听了人洞故事的人,绝不会对路云有什么良好印象,但要是真见了一面,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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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36:00

二、返 祖

  六月十五日我回到上海,十六日就收到了张明的远方传讯,神的密码终告破解。十七日石库门旧居的小型聚会过后,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从原先的百思不得其解到突然真相大白,我固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心情也相当复杂,那几天里不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都会和那件事联系起来。

  前几个月里心力交瘁,我盼望着接下来能有一段轻松的时光。

  没轻松几天,牙痛又犯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颗牙就不能碰酸不能碰甜,现在索性翻江倒海折腾起来。一咬牙,去看牙医吧。

  像我这种想到牙诊所里钻头“滋滋”声就牙酸的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下决心的。

  这天下午早早把活干完,跑到华山医院牙科。和认识的牙医大力张已经约好了。大力张向来吹嘘自己猛男本色,拔大牙只需一下就搞定,听说我牙痛又改为吹嘘自己技术高超,动作温柔婉约,补起来不痛不痒。大力张的形象改变让我一点都不信任,但好歹在大医院认识这么个牙医,总比随便找个不相识的好吧。

  大力张拿着钻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我脸色渐渐变了,笑得灿烂无比:“那多,你也有今天啊。”

  “你你你什么意思?”我脸更白了。

  钻头“滋”地响起来,慢慢向我靠近:“乖,张嘴……”

  都补完了,我抽到一边去的筋肉还没归位,狠狠地漱口把嘴里的碎渣吐掉。

  “你看,再苦不都过去了吗,这回以后又可以放胆吃了。”大力张打着哈哈。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我们牌桌上见。”我撂下狠话,捧着腮帮子出去。

  走到门诊大厅,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多。”

  一个黑炭头正向我走来。黑炭头叫袁列,曾经做过我的实习生,皮肤特别不经晒,眼看着他做一个采访黑一层。后来进了晨星报,到社会部做了卫生条线的记者。

  “我刚补完牙,你过来采访?”我努力上自己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呲牙咧嘴。

  “是啊,刚采访了一半,现在去病房,怎么样和我去看看,等会儿一起回报社?可是少件中病例啊,保管你开眼。”

  看我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袁列把黑脸凑过来稍稍放低声音:“返祖现象,毛人。”

  我其实并没有多感兴趣,但袁列这么热情,就和他一起去见识见识。心里还在想,电视里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多看的,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往病房去的路上袁列给我说了下那位病人的病情,这才知道为什么不单袁列象捡到宝一样冲过来采访,本市其它报纸的卫生记者也都来了。据主治医生说,这种是突发性的返祖,病人住院以来从皮肤科转到内分泌科,周身每寸皮肤都长出细毛来,大约比正常人的汗毛更细三倍,生长速度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到了难以下针抽血的程度了。

  “那个医生说,一天剃下来的毛有几两重呢,太不可思异了,就像每个毛孔都吃了激素一样。”

  说话间,已经到了病房外。

  这病房里就那病人一人住,并不是特殊待遇,而是那病人的模样太过可怖,没人愿意和他住一间房。

  病房里已经有几个记者,正在采访。说是采访,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发问,因为那们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言不发。

  我跟在袁列后面走进房间,其它几人见袁列来了,和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把病床团团围住的身形错开来,让我看见那人的样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的时候还是像吞了只老鼠一样,一阵不舒服。那人露在外面的部分——脸、脖子、手臂和手掌都被长着浓密的棕黑色毛发,约有两厘米。一张脸连鼻子上都长出了毛,只有眼皮上少些,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两家电视台的记者也进了房间,正在摆弄摄像器材,一个记者把话筒递到毛人的嘴边,说:“就几个问题,画面我们会经过处理,不会出现你的脸,你放心。”

  出现脸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处理能比他现在的情况更彻底?当然这只是我心里想想,可不能说出来。

  这会儿袁列也加入采访者的行列:“听医生说早晨已经帮你剃过一次毛,现在长得这么快你身体上有什么感觉?如果暂时没有抑制的方法,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你祖上有返祖病史吗?”另一个记者问。

  我从几个人的缝隙间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你朋友来看过你吗,你觉得还能和他们正常相处吗?”

  那人还是不发一言,眼睛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扫过。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那是无声的愤怒。

  他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大吼了一声。

  人人都往后一挫,两只原本在他嘴边的话筒更是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个才进来的小护士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打扰病人,快出去出去。”

  灰溜溜地被赶到外面,一个人低声抱怨:“怎么和野兽似的。”

  和袁列同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刚才那位返祖病人。传媒的力量已经无孔不入,有些时候叫人无可奈何。

  身上长出毛来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心理上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到医院去疗伤,却被记者在伤口上狠狠洒把盐。这样的情况,不是爆发,就是崩溃。

  当事人虽然拒绝配合,新闻却还是照样做了出来,还登了照片,只是隐去了头部。第二天评报的时候,这篇稿子还受到了表扬,我们的副总编蓝头笑眯眯地说:“好,这样的突发新闻就要盯得快盯得紧,不能落到其它媒体后面,如果有新情况,后续报道注意跟上。”

  晚上大力张打电话来说有牌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牙又酸起来,放出话去让他准备出血。大力王嘿嘿阴笑着,打牌的时候镇定自若,手风极顺。十二点多结束的时候,我虽然小赢,却没赢到这个可恶家伙的钱,大力王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哈哈仰天笑两声,拦下辆的士扬长而去。

  “那个家伙真是好运。”在电梯里我还想着牌局。我住在七楼,很多时候我会选择走楼梯锻炼,不过现在半夜三更的,我当然不想摸黑爬楼。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我站在自家门口,“咚”地跺了下脚,闷闷的声响顺着地震荡开,可亮起的却是闪烁不定的光。

  “见鬼,又坏了。”我抬头看了看忽明忽暗的灯泡,就像风中的烛火。

  我的包很大,东西又多,现在光线不好,我伸手摸了一会儿却还没碰到钥匙。

  楼道里太安静了,灯光闪了一会儿又黑了,我却没有再跺脚让它亮起来,有没有都一样。

  只有我的手在包里摸索发出的“梭梭”声。

  脚步声。

  极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那么安静的环境,是听不见的。

  我一跺脚让灯再闪起来,四周却没有人。

  声音是从一扇虚掩的门里发出来的,那后面是大楼的楼梯。现在声音又没有了。

  我有点发寒,但还是走过去,推开门,说:“谁在那?”

  声音不是很大,在这上下直通的楼梯间里却有阵阵回音。

  没有人回答。

  我往下走去,没几步,外面的声控灯就灭了,楼梯间里连窗都没有,这下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我试探着又往下走了会儿,到半层的地方停住,又问:“有人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但是在回声的余音里,我又听见了脚步声。

  就在我的头顶。

  我心里一紧,摸着铁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我把另一只手虚虚提起,挡在脸的前方,提防着。

  夜晚高楼的楼梯间本就是最让人发碜的地方,我心里也打起鼓来。

  我走回七楼,又往上走。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并不代表能看见什么,到处都黑影重重的。

  “谁?”我又问了一句,声音已经有点发虚。

  我觉得自己这么莽撞地走到这一片黑暗里来真是个糟糕的主意,不管怎么,还是回到能看见的地方再说。

  我快速地往下走,回到七楼,推开门。

  “咚”,我重重地跺脚,哪怕是闪烁不定的灯,先让这里亮一点再说。

  声控灯应声响起,一闪闪的黄色光。就在我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停住脚步:“你是谁?”

  他穿着一声风衣,背对着我。在黄光下极为诡异。

  听见我问,他转过身来。我却又吓了一跳。

  他带着一顶遮到眼睛的帽子,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现在可是夏天!

  “我是游宏。”他的嗓音沙哑沉重。

  “谁?”我一时间想不起这个名字。

  “六耳,我是六耳。”他低低地说。

  六耳?我一时愣住,他怎么穿成这样,还有他的声音,这是那个无厘头活蹦乱跳的六耳?

  他朝旁边让了让:“怎么,不请我进去?”

  这次我倒是很快摸到了钥匙,打开门把他请进去。

  把灯打开,我顿时觉得舒坦许多,还是光明好啊。

  “怎么那么晚来,之前也不来个电话,刚才搞得神神秘秘,故意吓我吗?”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问六耳,却见他站在玄关,帽子口罩和风衣一件没脱。

  “穿成这样不热吗,还不脱掉。”我嘴里这样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六耳的样子很不对劲。

  六耳把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慢慢摘去口罩。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昨天你见过我的。”说话的时候,他的帽子也拿了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倒吸了口冷气,缓缓站起来。

  “一个多小时前我剃过一次,现在又成这样了。”

  白炽灯的明亮光线下,六耳的脸上蒙了层细而密的棕黑绒毛,从脖子直蔓延到额头发际,让他整张脸都模糊不清。而头发更是变成了长发,披散下来。

  他脱去风衣,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是层黑毛。出了很多汗,这些毛发都紧贴在皮肤上。

  昨天并没听袁列说出游宏的名字,今天的报道里也只是以“游先生”代之,我真的没有想到,昨天躺在华山医院里的毛人,竟就是不久之前和我一同游山玩水,嬉笑玩闹的六耳。

  我怔怔地望着六耳,咋见时的微微惊吓与排斥,已经转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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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36:00

  六耳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瞳孔中原本就黯淡的光彩又弱了三分。他弯腰捡起刚脱在茶几上的口罩,就要重新戴起来。

  我这才醒悟,一把抓住他的手。刚碰到他毛发的时候,异样的触感让我的动作慢了0.1秒,但立刻就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干什么,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饮料。”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厨房冰箱里取了罐冰可乐,倒在杯子里拿给他。

  “热了吧,看你一身汗。”我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太妥当。

  “我这一身,能不热吗。”六耳勉强笑了笑,把杯子举到嘴边,手却不停地颤动。他张开嘴,大口地把可乐灌下去,带着泡沫的液体从他嘴角边溢出来,把唇下的毛浸湿一大片。还剩小半杯的时候,他终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咳地弯下腰去,头垂到腹部。他的双手把脸捂住,整个人弓着,仿佛想要把原本高大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团。

  他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宽阔而嶙峋的肩膀抽动着。

  我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肩,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言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希望他能感到些许支撑。

  六耳这些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一发泄出来难以抑制,双手也终于捂不住从心里发出的悲声。他猛地抬起头来,双手抓着沙发,刚才无声的嚎哭,已经使他的声音嘶哑无比。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想出国啊,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他脸上涕泪横流,毛发乱成一团,眼睛对着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我与许多人一起经历过险境,以往看见别人困顿不堪的时候,总能说些鼓励的话,让他振作起来,但此刻……

  我找了条干净毛巾,浸了冷水拧干,递给六耳。

  六耳把脸抹尽,将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低声说:“谢谢。”

  这时他已经安静了下来。

  “还有可乐吗?”

  我连忙又给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乐,双眼微闭,胸膛起伏。

  “你还记得在福建的时候,我总是说有蚊子,身上痒,点了蚊香也没有用吗?可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从那时候起就……”

  六耳惨然一笑:“那时我还奇怪,虽然痒却不见肿块,回到上海之后,身上越来越痒,熬不住就去华山医院的皮肤科看,却查不出毛病,医生开了两支过敏性皮炎的药膏让我擦着试试。我全身上下都痒,那两支药膏没几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麻痒渐消,我还以为真治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当然猜到发生什么,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药膏,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复发。当时我觉得这痒起来,简直就是受大刑。”他张开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痒得死去活来,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过现在一百倍。”六耳轻轻道。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抬头问我:“有剃刀吗?”

  我取了自己的刮胡刀给他,这刀我很长一段时间没用,一直嫌麻烦,都用电动的了。

  六耳右手握着刮胡刀,缓缓地在左手掌心刮过。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发飘落到地下。

  他冲我笑了笑:“别担心,待会我会扫掉的。”

  六耳慢慢把掌缘和手指上的毛刮干净,又开始刮手背。

  “没关系的,你刮。”我见他一下下地在手上刮,毛纷纷掉落,心里却没来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胡子长得特别快,洗脸的时候,连擦了四五把,却总是擦不干净,有一层黑色蒙在脸上。”六耳语调平稳,缓慢。仿佛在说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你知道,我有点近视,我把脸凑得离镜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层黑毛。”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干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只苍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摇了摇:“你看,现在好了。”

  “你……”我欲言又止。

  “让我刮吧,我还能做什么呢?”六耳低下头去,开始刮左小臂。

  “那个早上,毛还没有现在长得快,长得长。我戴好隐型眼镜,脱光衣服,在穿衣镜前面仔细地看。”他说话的时候,头不抬起,只是看着刮刀在臂上来回地刮。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后继续向上刮。

  “我照完镜子,把剩下的药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时候,我跑出去买了脱毛膏。那个卖药给我的女人,看见我想笑,又有点怕。我走出药店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脱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连我的眉毛一起。脸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烧伤了。那东西是不能用在脸上的,可我顾不了许多。”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张开右手掌:“睡了一觉起来,脸上完全不痛了,我跑进厕所照镜子,然后就把脱毛膏扔了。这毛,一天比一天长得快。我把脸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华山医院。那个医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脸色都变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从皮肤科转到了内分泌科,住院观察。护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过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里的两个病友,也搬了出去。后来,记者就来了。”

  六耳停住刮刀,抬头看我:“他们问这问那的时候,我真想把他们撕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篇报道,他们要让所有的人知道,看,出了个毛人!这样,看报纸的人会多多少?一千个,五千个?”

  我向后缩了缩。那篇报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未必就没做过这样的事。新闻做得漂亮,但对被采访来说却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这些医生帮不了我,他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从来没听说过人的毛孔数量在短期内可以增加一倍、两倍,毛发会以每天五厘米、十厘米的速度生长。或许只有你能帮我。”

  “我?”我愣住了。

  “你认识很多人,他们的本领,不是现代科技都无法解释吗,那么或许现代医学无法医好的病,他们可以。”六耳看着我,眼中满是希望。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事,那些人,一定是真的,不是吗?”六耳张开左手伸到我面前,在掌心,刚刮得干干净净的掌心,又生出一群黑点:“你看,它们是那么快,那么快。”

  六耳盯着那些黑点,眼中满是恐惧。

  “是的,那些是真的。”

  六耳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满脸的黑毛,也遮挡不住。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并不代表就能治好你的病啊。我认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擅长治疗,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都未必能知其所以然。

  这些话,我当然只能心里想想,不能对六耳说。

  他把刮刀放下,站起身:“扫帚在哪里,我把地上这些扫掉。”

  “我来吧。”我拿出扫帚和簸箕,却被六耳一把抢过。

  他握着扫帚的右手,手背上的毛已经刮去,指背上却还在,黑白分明。

  我把眼神转开。

  六耳把地上的毛都扫进簸箕,再倒进垃圾筒里。我把扫帚簸箕放回原处,回到客厅的时候,六耳还站在茶几前。

  “我住在你这里,行吗?”

  “啊……”

  “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不想回自己那里了,我怕被记者找到。那些邻居……我也不想被他们看见。”

  “那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六耳说:“他们死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六耳竟然父母早亡。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心里讶异,这么外向型性格的人,怎么会没什么朋友。在福建的时候,虽然特别缠我,但六耳和团里其它人的关系也都很不错的。

  “好,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有吃有穿,少不了你。”我故意把话说得油滑一点。在福建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和他说话的。但现在,我却要很努力,才能说出来。

  六耳的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心头沉重,十几天前的那个少年,还回得来吗?

  “明天,你能不能帮我买把剪刀,这样刮……太慢了。”

  就这样,我多了个不见天日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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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47:00


第二部
三、齐天大圣的棺材

  我悄悄推开房门。

  窗户被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纵使我把门打开,让外厅里的光线可以透进去,这间屋里依然昏暗沉闷。

  六耳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赤着上身。

  “回来啦。”

  六耳放下剪刀,拿起理发师专用的折叠刮刀,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胸膛上的短毛。他的头抬着,眼神越过我,看向某处。

  平头剪刀和长刮刀都是我特意买来的,六耳身上毛发生长的速度又快了,每小时就能长出近一厘米。所以必须先剪短,再用刀刮。

  旁边是被窗帘遮着的窗沿,偶尔从被风吹起的缝隙间,可以看到窗外。六耳住在这里已经三天,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这个最容易看到窗外的位置。但当风吹动窗帘的时候,他却很少往外看。就是有,也只是一眼。

  从早到晚,他坐在那里,刮着身上的毛。他从左手掌开始,把两只手和胸膛刮得干干净净,脚也是。腿上的毛他只用剪子剪,剪到极短。他的手很灵活,手臂可以弯到背后的任何一个地方,摸索着,把背上的毛也剪去,从不要我帮忙。

  最后是脸上,第一天的时候,他还对着镜子刮,可现在,他取张卫生纸在刀锋上擦一擦,就坐在椅子上,把整张脸刮干净。刮的时候,他的眼睛并不闭起,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处,仿佛在那里有面无形的镜子一样。

  一圈刮下来,总要个多小时,最初刮干净的手掌又长出毛来。于是他再重新刮过,如此周而复始。一边刮,一边握着刀的掌心却不断地长出毛来,这等滋味,我只想一想就深觉可怖,而现在的六耳,只是在那里,不停地默默刮着,刮着。

  每天刮下来的毛,装在大号的黑色垃圾袋里,满满一袋,我把袋口扎紧,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下楼扔掉。

  “我打算叫两碗豚骨拉面外卖,你还想要什么,我这里有他们的外卖菜单。”我扬了扬手里印刷精美的宣传菜单。

  “多叫一份吧,我想吃两份,行吗?现在我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这些东西长得这么快,也是很耗能量的。”六耳嘿的笑了一声。

  “别急,总会有办法治的。”我说。

  六耳的眼神移动了少许,落在我脸上。

  “我去打电话叫外卖了。”我转回身走出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半夜里,我醒来上厕所。听见那扇关着的房门后,传来极轻的呜咽,或许是低低的笑,我分不清楚。

  我想敲门,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又细细地把认识的所谓“非人”挨个想了一遍,却仍不知该找谁才能帮到六耳。

  路云擅长的是迷死人不偿命的幻术;水笙则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身体变化能力,哦,还有他的水性很好;夏侯婴和路云的能力异曲同工,不知不觉中以暗示控制别人的行为。还有一个不知深浅比夏侯婴更不熟的D爵士。就这些了,想起来我的朋友还是以正常人为主啊,这几个人又有哪个能治这全身长毛的奇症?

  前天我去了次华山医院,找到了六耳的主治医生,打着记者的名义,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这位资深的专家其实什么看法都没有,不断地向我倾述他的惊讶。

  返祖现象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过。可像六耳这样,一夕之间就长成了毛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会认为这是荒谬之极的胡编乱造。可就算作为六耳的主治医生,他也无法理解,人类毛发怎么可能以正常速度的几百倍生长。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仅仅只是痒了几天,病人浑身的毛孔大小就缩小到正常的三分之一,数量则增加了200%或更多。

  开始几天的简单验血报告看不出异常,各种体征也相当正常,只是体温在摄氏三十七度二左右,算是略略高出一般标准。就在要进行详细检查的时候,六耳逃跑了。这位专家极为遗憾,如果能查出病因,在国际权威医学杂志发表论文不在话下。

  不过他坦白地对我说,就算是查出病因,恐怕也很难在短期内制订有效的治疗方式。毕竟这是从未有过的怪症。

  这位医生最后拉着我的手,希望我们能尽早找到这位病人,华山医院可以考虑免去他的医疗费用,以最好的专家团队对他进行诊疗。

 只是这免费治疗之举,到底是为了病人多一些,还是考虑医院多一些,难说的很。

  医生的态度这样明确,又不认识念声“灾厄退却”就搞定一切的术士,六耳的病要怎么搞法,难不成让他一辈子在我的卧房里刮毛到死吗?

  我脑子里想了许多,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醒来的时候,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卧房。六耳依旧坐在阴影里,三根手指捏着刮刀刀柄,比前一天更仔细,更轻柔。

  我走到他面前,坐在床沿上。

  六耳的刀停住了。

  “我去过华山医院,见过你的主治医生。”我说。

  他定定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我把那专家和我说的都对他说了,包括免费治疗,以及治好的希望。

  “你只去了华山医院?”

  “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能治这种病的。”我坦白对他说。

  他明显震动了一下。

  “但是……”我有些犹豫。

  “但是什么,告诉我!”六耳突然激动起来,他紧紧握着刮刀,身子前倾着。

  “我们国家有一个官方的秘密机构,那里有最好的科研人员,最先进的实验性技术,他们与我说的那些‘非人’有着广泛的接触。我有个朋友,是那个机构的研究员。”

  “X机构,你说过,X机构,人的朋友是叫梁应物吧,我记得的,他们能帮我是吗?”六耳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的脸离我只有二十公分。

  “我不清楚他们能否治好你,但毫无疑问他们比华山医院的专家组要强得多。这是我所能想到,最有希望治好你病的地方,而且他们应该也不会收费。但是……”我再一次说“但是”。

  “怎么,有什么问题?”六耳急促潮热的呼息喷在我的脸上。

  “但是他们不是医疗机构,他们是研究机构。”我盯着六耳,慢慢地说。我早就想到了X机构,直到今天才下决心对他说,正是因为这层原因。

  “研究……机构?”

  “是的,如果他们愿意接收你,只会因为你有研究价值,而不是想要救死扶伤。”

  “你是说,把我作为研究对象?”六耳的手渐渐松开,血一滴滴掉在地上。他刚才握得太紧太用力,手掌握到了刀刃部份,却浑然不觉。

  “是的,我想对人类身体产生的这种变异,或许他们会感兴趣,而且你是自愿送上门的,免不了要做些实验。当然,他们不至于要解剖你,但对待方式,和住在医院里的病人肯定是不同的。你想治这病,总得要付出代价,或许最后能治好,或许还是治不好。”

  我见六耳发愣,知道他一时之间难以决定。毕竟一个人要去当实验品,不到最后万般无奈,是不会愿意的。可我看六耳,也快到那最后一步了。

  “我去报社了,你好好想想。”我站起来,走出静得能听见血滴下声音的房间:“还有,你的手割破了。”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接到大力张的电话。

  “喂,那多,今天晚上再开一局吧,怎么样,看你大杀四方了。”他劲头十足的嗓门让我的耳朵立刻和听筒保持了相当距离。

  “今晚有事啊,你找别人吧。”把六耳扔在家里自己去打牌,我还没有这样的兴致。虽然和他在一起也只是看看电视。他现在变得沉默寡言,让人越来越担心。

  “要不明天吧。”

  “明天……这段时间怕都不行了。”我苦笑着。

  “怎么这样子啊。”电话那头低声咕哝了几句,忽然说:“你小子泡上哪个啦,上次在你身边见过个美女,叫什么,叶瞳?”

  “瞎扯。”我郑重地申斥他。

  “不管你泡了哪个,我跟你说,快快把她十八般武艺都教会了,带出来一起玩才是王道啊。”大力张语重心长。

  和大力张扯淡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就看见袁列从面前走过去,立刻又想起家里的六耳,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又沉下去。

  关于六耳,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错过了,没抓住。簇着眉头想了会儿,那一星点尾巴却不知滑溜到哪去了。

  “X机构那里,要不再等等吧,你自己那里,能不能再帮我留心下,或许你那些奇人朋友,他们的圈子里或许有人有办法呢。”晚上,六耳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叹了口气,点头。

  看来他还没被逼到最后一步啊,那就再等等吧,我相信总有一天他只能选择X机构。我是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好帮他。

  十点钟,我拿着满满的黑色垃圾袋下楼,在垃圾箱前一个小径路口,我右转,把袋子交给一个男人。

  “他同意了吗?”梁应物问。

  我摇头:“他不想让自己当试验品,你先拿这些毛发去检验一下吧。”

  “这些……”梁应物掂了掂,轻飘飘的。

  “也用不了这许多,先做下基因鉴定吧,不过最好能有他的血液。”

  “我找时间问问他吧。只是抽点血我想他不至于太排斥。”

  回到家里,六耳不在客厅看电视,也不在卧室的椅子上。我在厕所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并不是被他的模样,全身长满毛的形象初次见到的确有隔阂感,但这几天也看习惯了。可六耳居然在照镜子,我记得这几天他从来没站在镜子前过。

  “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很久了。”六耳对着镜子说。

  “什么?”我心中坦忑,不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模样的六耳会受什么刺激。

  六耳转过身来看我:“我这样子,像不像猴子。”

  我连忙摇头:“你想什么呢。”

  “不,我是说……”六耳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你有过很多奇怪的遭遇,甚至有些完全不合常理,你说,我会不会……会不会是被附身了?”

  “附身?”我一愣,忽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在顺昌,我身上痒起来的那天白天,我们去过一个水潭,我喝了很多潭水。导游说那水里有齐天大圣的神力,喝了会发生不可思异的事情。我知道这样想很荒唐,可时间上那么巧,你说,会不会真的有附身这回事?”六耳一口气说下来,显然这个疑问已经在他心里闷了很久,只是在无神论体系下成长的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可我从来没有听说真有附身这回事。”我皱着眉说,但心底里,六耳的话却让我一动。白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错过了,现在想来,就是与所谓齐天大圣的关系。通常一个人得了急症的话,病因离发病的时间都很近,如果是慢性毛病,潜伏期倒可能很长。六耳的突然发病,我的潜意识已经想到了和之前游览可能存在关联,但这想法太离奇,所以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的逻辑能力自动把它删除,找都找不回来。

  “你再回想一下,真的是那天晚上才开始痒的吗?”

  六耳肯定地点头:“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天晚上突然痒起来。”

  “和你一起喝过那水的还有好些人,我明天联系他们看看。”

  “而且我喝得特别多,后来还灌了一瓶呢。”

  我点点头,六耳的那个举动给我的印象还挺深刻的。

  “附身是未必,但也可能是水有问题。”

  六耳听我这样说,也表示同意:“我这几天闷在屋子里瞎想,才想到附身上去,你说的对,那水多半有问题,我不知吞了什么病毒下去。真要是孙悟空附身的话,怎也不可能光长毛就算,这也太逊了吧。”

  我皱了皱眉。

  六耳也觉得这样说有点自触霉头,讪讪着住了嘴。

  虽然对水起了疑心,但要取样品就得再去次顺昌。我给几个旅游团的团员打了电话,当然不会直接问身上有没有长毛,只是嘘寒问暖一番,就达到了目的。看起来除了六耳,没人旅游回来得怪病。这让我对原本就不太确定的怀疑更失去信心。不过世事的发展有时比说书还巧,我立刻就有了再去福建的机会。

  吃完午饭去厕所洗手,听见一阵冲水声,然后两扇隔间门几乎同时打开,苏世勋和王柳施施然走出来。这两个人在社里小有名气,苏世勋是我们机动部的,王柳是文艺部的,以嘴贫人贱并称于世。

  这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经常大讲和大粪有关的笑话,集百般恶心于一身,是可以一边说“死孩子皮裹蛆蘸大粪吃”一边嚼肉的主,对许多女记者的节食减肥记划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

  这回两个在厕所里碰面,当然没什么好话。

  “哟,你深水炸弹也放完啦。”王柳笑容可掬。

  “嗯,一放四五颗。”苏世勋答。

  “还行啊,水花压住了吗?”

  我听了就想笑,不过这可是相当有实用性的问题。

  “唉,都说是深水炸弹哪里能压住水花,放得越深溅得越高,没治。”

  “是啊是啊,我辗转腾挪还是没躲过去。”王柳拍拍苏世勋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我肚子笑痛,苏世勋紧跟着我出的厕所,我向他竖起手指:“你们真是太牛了。”

  苏世勋翘翘眉毛:“一般啦。”

  我见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开玩笑道:“怎么,刚才的深水炸弹没放畅快吗?”

  “唉,宗而叫我后天去福建采访什么齐天大圣墓的事,我上海自己家里有事呢,真是麻烦。”苏世勋唉声叹气。

  “齐天大圣墓?是在顺昌吧,我这个月休假的时候还去玩过。但那不是老新闻了吗?”

  “那个双圣墓探测出下面有东西,不是衣冠冢,就要挖掘了,看看是不是真有齐天大圣通天大圣。”苏世勋一脸谄媚地看着我:“那多,原来你刚去过啊,你地头也熟,帮个忙行不?”

  “什么?”我故作不知,心中暗喜。

  “别装了,你再去次顺昌吧,宗而那里肯定是没问题的,你去他更放心。”

  “又是出差出差,累也累死,有什么好处啊。”

  苏世勋气结:“拜托这可是大新闻啊,就你的水平写几篇大稿子拿奖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都是钱啊兄弟,要不是我真跑不开还会找你?去不去?算我欠你个人情。”

  于是给六耳买了一箱方便面之后,我再次踏上去顺昌的旅程。

  南天门的旅游业已经暂时停止,但显然在不久之后,这儿的游客会激增数倍。

  这里从未凝聚过这么多媒体的目光。我到达顺昌的时候,挖掘的初期工作已经开始,有一些报社的记者甚至比我早到了两天,已经发回不少花边新闻。

  其实这次双圣庙考古挖掘,原本就界于考古发现和花边新闻之间。几乎没有哪个中国人会相信,吴承恩笔下那个会七十二变的猴头真有其猴,而且埋在这里。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使事情更具有了戏剧性。大家都想知道,双圣庙的下面到底有什么。

  至于通天大圣,那只不过是个配角。

  在我到达的前一天,一位早到的同仁采访了专门考证《西游记》的学者,那位学者声称孙悟空只不过是个长相怪异会功夫的绿林好汉,他的故事流传到民间,被后来的吴承恩艺术加工过了,所以在双圣庙挖出他的遗体还是很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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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49:00

  这篇新闻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兴奋起来,当然,作为记者我也有了更大的压力。

  以双圣庙为中心被画出了很大一个隔离区,记者也不能随意进去。最初为了不破坏双圣庙的原状,并没有采用直接由上往下挖的方式,而是从侧方斜着打了条通道,想把东西从通道里转移出来。

  没想到通道打到一半,发现被墓壁挡住,下面竟也修了个和双圣庙差不多大小的石屋,而并非仅埋两口棺木。结果只好把墓壁打穿,还是没能完全保住原貌。

  真是太不专业了,我暗自嘀咕。

  好在大家所关注的,都是打穿墓壁后,惊现的两口上好雕花楠木大棺!

  真的有啊!

  棺材被拖出通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按快门的“卡嚓”声像撒豆子一样密集响起。包括我在内所有记者都红光满面——这回有大稿写了。

  首先起开的是通天大圣的木棺,最好的东西要放到最后。

  极其郁闷的是只有新华社记者被准许到木棺旁拍照,其它所有报社都只能用新华社的图片稿。这是对珍贵文物的保护,同时也体现了新华社的权威。

  我站在圈外惦起脚尖往里看,新华社记者在那里猛按快门,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大概是外圈的记者叫得凶了,我们被允许走近一些,但仍然没有取镜的好角度,只勉强看见,那里面是具穿着绫罗绸缎的白骨尸骸。

  那边几个考古人员已经起去齐开大圣棺木上的钉子,奋力把棺盖移开。所有人的视线马上集中了过去。

  棺盖打开的一刻,站在旁边准备拍照的新华社记者忽然“啊”的惊呼。旁边的考古队员脸上的表情也十分意外。

  我像个芭蕾舞者一样,把脚都竖了起来,却还是没看见任何东西。

  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那具棺材里,竟然什么都没有,是具空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沮丧的表情很快蔓延到每个记者的脸上。

  那墓室里还出土了些随葬品,这些和通天大圣所穿的服装饰样,共同证明之前的考证无误,这位墓主人死亡入葬的时间大约在元朝末年。

  本以为是放高升,现在飞到天上屁都没响就掉了下来,配角只能演起独角戏。通天大圣看起来和普通人没啥两样,至少从骨骼看是这样。有关方面采了点样准备回去化验,我们对此都不抱太大希望。就是一元朝普通富人,在这么个偏僻地方自号通天大圣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使出百般能耐,希望能给这个失色的新闻补点妆。功夫不负有心人,曾说过孙悟空是绿林好汉的那位学者,这回又发表了他的大胆推测。

  他依然坚持自己原先对孙悟空的猜想,更补充说,从在山顶建神庙以及有相当数量的随葬品来看,通天大圣生前在当地很有势力,而这种势力极有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兄长齐天大圣,所谓弟仗兄势,狐假虎威。而元朝末年的乱世,消息传递不便,那位齐天大圣既然是绿林好汉,从事高风险工作,说不定死于乱军,就此失踪没了消息,不能回归故里。所以其弟在死的时候,除了修双圣庙,还给兄长置了具空棺。

  这番论调颇能自圆其说,我写下来发回报社,成了篇独家解读齐天大圣空棺的专稿。

  这次媒体吊足了民众的胃口,却轻轻放下,齐天大圣终究仍属虚无缥缈。

  但我还有一个收获。

  接待记者的人里有个老熟人——顺昌县文化局张挺。我冒充采访英国专家那次在双圣庙里碰到过的那位。他见我就问上次怎么后来没给他电话,稿子写了没有。

  他这么问我有点尴尬,打着哈哈,说觉得材料还不充足,新闻点不够。这话说得我自己脸上都发烧,超没职业水准的。要是碰到个不给面子的,立刻就会反问我材料不够怎么还不积极去他那里采访。

  好在张挺听我这么讲,反倒热情地说:“材料不够,那现在我这里可又有个新闻,几位英国专家后来又到双圣庙去过一次,他们对那块大石头上的三兔图很感兴趣,带了专门的检测仪器。结果还是没查出来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我说没准是用手指直接写上去的,他们不信。”

  我笑道:“那哪能信啊,他们事事都讲求科学的,人的手指是肉长的,他们又不看武侠小说。”

  张挺笑道:“我就是随便一说。那些专家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鉴定的结果,这三兔图刻到石头上的时间,大约比双圣庙里的牌文石刻晚50—100年。”

  我一愣:“不是说这双圣庙建于元末吗,这么说来石头是明代才放进庙里的?”

  张挺摇了摇头:“不是明代,其实是去年才搬进去的。”

  “去年?”

  “说起来也巧,去年有人在我们县一条公路边看见这块石头,想把它弄下公路,免得影响交通,结果就看见上面的图。他原本也没在意,过了段时间看见报上新闻了。”

  “没在意?”我插了句话:“这图可挺神的呀,要是我见了肯定觉得不是凡物。”

  张挺笑了笑:“你……还年轻呢,这图我们这儿的人也没觉得有多神,这是老实话。”

  我似乎觉得他有什么没说,却也不便交浅言深,就听他说下去。

  “别看新华社今年才做了双圣庙的新闻,其实去年这庙就在我们福建炒热了。我们县的报上做了好多报道,那几块碑的细部图片登了两个版。那人见到照片上的三兔图想起了石头,给我们局打电话。派人过去一看,石头在,图还是那图,可真像是手画上去的,讨论了一下,就给搬到了庙里。”

  我想起唐僧对这块石头言之凿凿,不禁摇头。导游的话还真是信不得。

  三兔图虽然很神秘,但我彼时以为和自己无关,就没有认真理会。这世上神秘的事太多,哪里管得过来,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被缠上一件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关于孙悟空的特别点的传说?比如附身什么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张挺。

  “附身?哪会有这种事。”张挺直摇头。

  “那……有没有哪家的孩子长得像孙悟空?”我继续硬着头皮问,感觉自己像猎奇小报的狗仔记者。

  “孙悟空是猴头,怎么会有人像它,那不成毛孩了吗?”张挺笑,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让我很识相地住了嘴。

  为了对得起张挺,我写了篇小稿子,讨论神秘三兔图到底与双圣庙有什么关系,发在《晨星报》上。张挺第二天在网上看见,还专程打电话道谢。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把抽空去那个小潭装的一瓶水交给梁应物化验。

  “上次的结果出来没?”我急着问。

  “才几天,哪有这么快,你以为是验血啊。化验这瓶水要快些,顺利的话结果会一起出来。”

  我耸了耸肩:“好吧好吧。你们真的对游宏的情况感兴趣?”

  梁应物点点头:“是有点意思。从他皮肤毛孔的改变看,是极罕见的人类体徵突变。而他毛发的异常生长速度,也破了人的体能纪录。或许有某种强有力的激素在起作用。如果真找到这样的激素,就是重大的发现。”

  梁应物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刚才他已经这样好几次了。

  “见鬼,是你身上的味道。”梁应物骂道:“我想怎么走到哪里都散不掉。”

  我讪笑:“刚坐了长途火车嘛,报社可不给钱坐飞机。靠你这人怎么这么鸡婆,男人不用讲究这么多。”我有点恼羞成怒,梁应物总是太注意这些细节。

  “去去,回家洗澡去。”梁应物将旅行袋还给我,把我赶上出租车。

  把行李往客厅一扔,和躲在卧室刮毛的六眼讲述齐天大圣空棺的故事,告诉他附身的可能基本没有,还是铁了心到X机构去做实验动物……进门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开了锁刚往里面跨了两步就停住。

  六耳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机——应该是六耳吧。

  电视机没打开,平滑黑亮的屏幕照出六耳的样子。我很想形容成一个人形的长毛绒玩具,但这个玩具既不可爱,也不可笑。

  他的脸完全被毛发遮住,如果不是在抽烟的话,分不出哪一边是正面。

  是的,他在抽烟。烟头一亮一亮,毛垂在两旁,看起来很危险,容易烧到。

  “你这几天都没刮?”我问。

  六耳转过头来——应该是吧。他在烟灰缸里弹掉烟灰,又慢慢吸了一口,把烟摁掉,烟慢慢从毛发里渗出来。

  “没什么意思。”他淡淡说:“刮了又要长,没什么意思。就这样吧。”

  “就……这样?”我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

  “就这样,等到实在太长再说。我发现长了之后,生长速度就会慢一些。”

  我看着六耳,他身上的毛长且厚,隐隐约约看到他穿了条白色的短裤,其它什么都没穿。可是身体完全看不见,连手和脚的轮廓都快没了。

  这还不算太长吗?

  他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我取了水的样,已经送到X机构化验了,还有你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就要出来。不过最好你先提供份血样,一点点就可以,你不怕疼吧?”我勉强笑了笑。

  六耳慢慢地站起来,那一丛黑毛的后面,幽深的双瞳。

  许久。

  我站在门口,和他对立着,也不知该不该进去。

  “等等吧。”六耳开口说。

  等等?

  六耳转身走进他的房间。那里原本是我的卧室,现在这十几平方的天地,仿佛已经全然没有熟悉的感觉了。

  我缓缓弯下腰,换上拖鞋,走进我的家。

  六耳,一定发生了什么。

  闷热的空气里,我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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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我不知道的房客
  几片深绿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

  我把瓷杯推给六耳。

  他拿起杯子,水是滚烫的,但隔着手掌厚厚的毛发,他似乎毫无顾忌。

  杯沿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奇怪的是,嘴边长长的毛并未沾到多少茶水。我本以为他需要用手一边捋着一边喝。

  “想谈什么?”六耳说。

  我把眼神从他的下巴收回:“水很烫,慢慢再喝吧。你现在这样,生活行动不麻烦吗?”

  “习惯就好。”六耳拈着杯口,慢慢转着杯子:“总要习惯的,不是吗。”

  “可这样,不会太热吗?”另一句话我没说,六耳从不开空调,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我喜欢出汗的感觉,我想我需要出些汗。”

  喜欢吗……至少我从没发现六耳的毛被汗浸得湿漉漉的,自打他把刮刀放在一边后,身上的毛发一直是蓬松着的。如果我在这样的夏日里裹一层毛皮大衣的话,汗水很快会把衣服浸透吧。

  “六耳,你变了,你有些奇怪。”我盯着他。

  “只是一点奇怪吗?”六耳的笑容难以觉察,他的身体微微晃动,毛发突地胀散开一圈,就像一只看见猎物的黑猫:“不,我觉得没人比我更奇怪了。坐在你面前的是个怪物。”

  他站起来,披着一身的毛皮,走回房去,徐徐没入卧室的黑暗里。

  我把黑色的口袋扔进垃圾筒,顺着小径往回走。物业新引进的太阳能灯在草丛里发着白光,我不太喜欢这种光线。

  袋子里是些生活垃圾。不久之前我还一袋袋地扔六耳的毛发,不知那些袋子现在到了哪里。希望直接扔炉子里烧掉,别惹什么麻烦出来。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喂……”我按下接听键。

  常去的小咖啡馆里,梁应物已经在靠窗的位子上等我了。

  “你们家那位还好吧?”他已经帮我点好了冰拿铁。

  “好不到哪里去。”我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吧:“在我看来很糟糕,他居然连毛都不刮了。”

  梁应物皱了皱眉:“那瓶水的检测结果出来了。”

  “哦,怎样?”我急着问。

  “水里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令人吃惊,我们的结论是……”梁应物的脸色有些阴霾。

  “我们的结论是,这水的品质相当好,是很优良的矿泉水。”梁应物说完这一句,竟然还能板着脸。

  “靠,竟然被没有喜剧细胞的家伙耍了。不过你这个冷面笑匠的功力倒还不错。”我用力捶了梁应物的肩头,他这时才微微笑了一下。

  “那袋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并没有发现激素成份,不过……”梁应物的脸又严肃起来。

  “不过什么?”我知道梁应物不会连耍我两次,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了。

  “我们进行了基因比对,发现其中的基因和正常人类相差大约2.4%。”

  “2.4%……”我喃喃地说。

  梁应物的手指敲击着桌子,眉关锁得更紧了:“你如果知道大猩猩和人类的基因只差1.3%,而老鼠更和人共享99%的基因,你就了解这2.4代表什么了。正常人之间的基因有99.9是相同的,在人类之间,0.1的基因差别已经足够决定性格、形体和智力之间的巨大分别了。”

  我倒吸了口凉气。

  六耳的基因和正常人之间的差别,竟然是人和老鼠的一倍!

  梁应物顿了顿,又道:“据我们了解的情况,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类,比如路云、夏侯婴,和普通人的基因差异也极少超过0.3%。”

  “六耳发生了基因突变?”我脱口问道。

  梁应物微微摇头:“用基因突变也难以形容,因为他变得太厉害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诱发的,这样的突变,其实已经很难再称其为人了。而且,在这2.4%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排列。”

  六耳不是人?一瞬间这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想到一直躲在卧室里,神情举止越来越奇怪的六耳,我的背上渐渐爬满凉意。

  “这样程度的突变,以现有的进化理论很难解释。它的起因和结果,都是巨大的课题。所以机构很希望他能自愿地来接受检测治疗。”

  “治疗?基因突变会是可逆的吗?”

  梁应物呆了一下,默然摇头。

  我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希望他来你们这里,可是他自己不乐意,我能怎么办,把他从家里撵出去,还是让你们上门逮人?毕竟也算是朋友一场,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梁应物眼一瞪:“那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现在不知道突变的起因,要是遗传还好说,如果是某种病毒所致呢?要是这种病毒传染呢?”

  “传染?”我吓了一大跳:“别吓我,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现在没事?要是潜伏期是一年、五年、十年,你现在当然还没事。”

  我愣住,要是自己身上也长出毛来,还要不要活了?

  梁应物板着的脸稍稍松了松:“当然这种可能性不会很大,发展速度这么迅猛通常潜伏期也短,要是很容易传,不会就发现这么一例。”

  我刚松了一口气,梁应物又说。

  “不过我坚持认为,他就这样住在你这里很危险。除去基因变异不论,一个人遭遇这种事情,很容易造成心理变态,而且他足不出户,处于幽闭状态,更易出问题。”

  想到六耳这几天的变化,我对梁应物的告诫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点是很可能,事实上我已经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但我实在没办法对他说‘请搬出去’,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上我的。再看看吧,我再劝劝他。”

  梁应物点点头:“你把握好分寸。”

  我忽然想起刚才没来得及问的疑惑:“你说什么起因和结果都是课题,起因还好说,这结果还有什么好研究的?”

  梁应物说话前有些犹豫,他看着我,说:“他现在的情况固然已经很吓人,但比起那2.4%的基因差异,你不觉得,看到的这些变化,可能并不是全部吗?”

  “你是说还会有新变化,或者有什么变化我没看见?”梁应物的判断让我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希望是我多虑吧。”梁应物耸耸肩,接着叫了买单。

  把记者叫作无冕之王不知道是谁最先发明的,属于让人头脑发晕的高帽子性质。其实让记者郁闷的事多着呢。

  今天社会部的几个记者就很郁闷。辛辛苦苦采访的案子被宣传部一纸禁令,就全打了水漂。跑公安的杨华也是老记了,接到线报就觉得可能不好办,要被封。上海对重大刑事案件一向很忌讳,而这个又和黑社会团伙有关系。说错了,官方不承认上海有黑社会,应该叫不法团伙。

  据说杨华和蓝头谈了下顾虑,说是不是看看风水再去跑。蓝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对杨华微笑:“小杨啊,年纪也不大嘛,怎么这么世故。记者要的是一股子冲劲,不能瞻前顾后。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以百分百努力去跑。这种新闻,要是美联社的记者……不说他们,就是香港台湾的记者,虽然狗仔一点,但狗仔的精神也有我们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们机动部的地盘就在社会部边上,在蓝头走得没影的时候,就听见抱怨:“香港台湾又没有一天一个不准的宣传部。”

  杨华带着两个实习记者风风火火跑出去,傍晚时分才回来,稿子写到一半,社会部的主任就带着一脸遗憾把宣传部的通知放到他面前。

  于是我就听见一声非常有爆发力的“靠”!

  “鬼子唐啊。”我转头对旁边坐位因为那声“靠”而直起脖子的刘唐说。

  “靠,又这么叫我。你这是对一名民族主义者的污辱!”有了刚才那声“靠”,他现在这声显得绵软无力。自从这小子染了暗暗的红毛,就被和水泊梁山的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建立了某种联系。

  “宣传部的通知一般下午就来了,多半是总编办公室到现在才想起送到社会部去。”

  “我靠,杨华太可怜了。”

  “我去安慰安慰他。”我站起身晃到杨华的位子,没想到他双手不停还在打字。

  “咦,你怎么还在写?”

  “干嘛不写。”

  我心里一琢磨就知道了,俯下身子低声说:“给外报?那赚得可比晨星报多。”

  杨华手指飞舞:“这事情上海没媒体敢发,不过外省感兴趣的就多了。”

  我点点头,现在有什么不方便的爆料全都会捅到外省媒体,各地都一样,那些大新闻都是这么出来的。

  后来听说蓝头在会议上口头表扬了杨华的记者精神,在一位优秀领导者领导下的一名优秀记者,就是这个意思。

  晚上我打算换换口味,买了两客排骨年糕和半斤生煎,不知六耳喜不喜欢。

  把吃的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我走进卧室叫六耳。

  他不在卧室里。

  也不在书房。

  我吓了一跳,又回到卧室,打开灯确定一遍。真的没有。

  他走了?不可能啊,这副样子走到哪里去?

  想起梁应物的话,六耳的突然离去反让我心里安定了许多,但又有些空落落的。

  “生煎很好吃。”

  低着头走出卧室的我立刻抬起头来,六耳就坐在客厅的餐桌边,用筷子夹起一个生煎。

  “你出去了?”我忙问。

  “没有。”

  “那我进来怎么没看见你,几个房间都看过了。”

  “你没看清楚吧,我在卫生间。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出去。”六耳抖了抖身上的毛,他不像猿猴,反倒像一只熊。黑熊。

  六耳把生煎送进嘴里,咀嚼着。

  “可我好像听见关门的声音。”我皱着眉说。

  “一定是你听错了。”六耳的声音含糊不清,他把生煎吞下去,往卧室指了指:“你给我的钥匙我一直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再说你觉得我能到哪里去,在这幢楼的楼道里走楼梯玩吗?”

  我看了一眼门虚掩着的卫生间,六耳的话没错,应该是我没注意。只是说到走楼梯,却让我不禁想到了那天深夜,我在黑暗楼道里的上下摸索。

  拆了双一次性木筷,我坐到六耳对面。

  “友联生煎买的,味道不错吧。”

  “很好吃。”六耳忽然停了筷子,看着我,说:“谢谢你。”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我这付样子,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很可怕。”六耳揪了揪脸上的长毛:“其实我们认识不久,只说句谢谢,太轻描淡写了。”

  我咳嗽一声:“吃东西,别冷了。”

  这两天杨华的位子周围总是特别热闹。

  南方都市报这几天连续刊登“上海特约记者葛飞”关于“上海流浪集团被神秘清肃”的报道,很快全国各家媒体都把目光投往上海。而这个葛飞就是杨华。

  杨华现在自己报社只发些通讯员的小稿子,或者改改实习记者的文章,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案子的追踪报道上。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只要别让蓝头知道就行。

  “怎么样,有什么新情况?”鬼子唐扒着隔板压低声音问杨华。

  “哎呀,这事情精彩了……”杨华拖长了声音,看样子要吊胃口。

  我朝旁边的社花林海音呶了呶嘴,她扫了杨华一眼,笑道:“华哥还要卖官子呀。”

  林海音原本就眼媚,比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挤眉弄眼的鬼子唐,效力天差地别。

  “哈,不卖关子,不卖关子。”杨华咧着大嘴,下巴上的青春痘红得格外耀眼。

  “最新情报,昨天下午的事情。这可比前两宗更厉害,我看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谁去赶火车,都不会看见抱着你大腿要钱的小乞丐了。”

  林海音脸一红,道:“说什么呢,什么大腿。”

  几个男人都往她穿着超短裙的美腿不怀好意地瞄去。

  “口误,口误。”杨华眼神忙转回来,嬉着脸道:“是小腿,小腿。”

  旁边一阵赞叹声,林海音的小腿曲线比她的媚眼更动人。

  “你还好好说不,否则我回去写稿了。”林海音作势要走。

  她也就是一说,真怕看还会穿超短裙?

  “说说说,火车站那帮小乞丐背后是有人操纵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别说火车站,哪里不是。”

  “但火车站这股势力是最强的,手底下的小崽子不单在火车站活动,周边路上都是。年纪小的当乞丐,稍大一点就兼小偷。放出去干活都有人在旁边看着,有什么不对劲就围上去了。而且许多小家伙的领子里都藏刀片,你一揪他领子就糟糕。”

  林海音的手一缩,吸了口冷气,好像自己的手被刀片割了一样。

  “昨天下午不知怎么被人抄了老巢,是个已经不用的货运仓库,六七十号人没一个轻伤,有一个警方赶到的时候就死了,还有两个在医院抢救,能不能救过来很难说,脊柱断成几截活过来也成废人了。和前两次一样,团伙的头头,一个绰号蜈蚣的家伙被逼写了张认罪书。”

  “真是太牛了。”鬼子张击节赞叹。

  “据说那家伙规定蜈蚣一定要写满三十条,写的稍慢就被断了小手指,说要是写得够快的话,警察来的时候还够时间接回去。那蜈蚣鬼哭狼嚎让周围还能喘气的一起想都犯过几宗案子。”

  “简直是蜘蛛侠啊。”鬼子张是个热血青年,这会子满脸的神往之色。

  “可虽然手法一样,但和前两天不是一个人。”

  “啊?”听故事的一帮人都大感意外。

  杨华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市局的内线告诉我,根据那些被海扁倒霉蛋的描述,这三宗案件的手法虽然一样,而且都是独行侠,但每次出现的相貌体型都完全不一样,这次是个女的。”

  “女的?”几双眼睛都瞪出来。

  “女的。”杨华很肯定地说。

  “这么说有一帮人,而且个个都超能打?”我好奇起来。

  杨华重重地点头:“的确是这样,虽然每次只出动一个,但仿佛很轻松就搞定了。”

  “天,”鬼子唐满脸通红:“一个打六七十个,怎么打的?练的什么功夫啊?”

  杨华“嘿嘿嘿”地冷笑几声,看我们一帮人的脑袋越凑越近,忽然双手一摊:“无可奉告,我那内线死活不说。”

  “切!”我们齐齐怒骂。

  “不过这其中肯定有鬼,我什么凶杀案没报道过,也没见那小子嘴这么把紧。今天晚上我请那小子吃饭,非灌倒他套点东西出来不可。”杨华又笑道:“反正内幕也不能一下子挖出来,文章要一篇篇写,钱才可以一点点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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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50:00

  不用说,南方都市报给这位特约记者的稿费肯定极高。

  我摇了摇头:“我简直是个城市传奇。”

  “城市传奇,好名字,我今天的评论题目就用这个了。可惜这伙高手行事太肆无忌惮,虽然是对黑道去的,公安机关也不能坐视。现在外省媒体炒得火热,市局已经下令限期破案了。”

  一伙人欷嘘一番,看见蓝头远远走来,就作鸟兽散了。

  晚上收拾东西回家前,看见杨华也干完活出报社,赶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你酒量行不行啊,别给人灌倒了。”

  杨华头一昂:“像你这种家伙来十个我都给你放倒了。”

  “我怎么能比,但公安系统可个个是能人啊。”

  “明天等着听故事吧。”杨华掏出一小瓶解酒药冲我晃晃,原来已经做了充分准备。

  楼下大门口的花坛边,两个老头穿着汗衫在下象棋,其中一个头都快趴到木棋盘上去了。对面是我同一楼层的邻居瞿老爷子,此时一把折扇握在手中,嘴里哼着京剧,扇头有节奏着虚点着,肯定正占着上风呢。

  我经过的时候,冲他点点头,打个招呼。

  “叫吃车了,想好没有?”瞿老爷子好胜心不是一般的强,故意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声,然后抬起头笑眯眯:“那多啊。”

  “等等,等等,催什么催。”对面的老头说话瓮声瓮气。

  “那多啊,你有房客一起住吗?”

  我吓了一跳,六耳暴露了?

  “没有啊。”

  “要么我老花眼看错了,前天好像见个人开门进你屋的,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吧。”

  “呃……有吗,男的女的?”

  “男的吧,短头发的。”

  我心稍稍放下来,又问了一句:“穿什么衣服,短袖?”

  “这天气还有不穿短袖的?怎么你不知道?”这时候对面的老头下了步棋,瞿老爷子红炮打过去,“哒”的一声脆响,白车被痛快地吃掉,扔在棋盒里。

  “应该不会吧,估摸着您老看走眼了。您下吧,我先上去了。”

  “好好。”老爷子没太在意,陶醉在吃掉一个车的巨大喜悦中。

  “这两天,你有朋友来过吧。”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六耳。

  “没有。”六耳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最近他越来越像个正常人,看电视看报上网,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的异样感却还是没有减少。他身上的毛似乎不再长长,但却一天天厚实起来。

  “真的?”

  六耳慢慢地翻过一页报纸。

  “当然。我现在就一个朋友。”他淡淡说。

  “你身上的毛好像不再长了,要不要剃掉看看。”

  六耳把报纸对折,放在桌上。

  “不,剃短又会长的,我知道。”

  “嗯……”我还是决定把那件事告诉他:“南天门那潭水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

  “哦?”

  六耳的语气里有些意外,可并没有很急切焦虑的情绪,这让我有点想不通。这些天他整个人都平静下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相信底下一定有激荡的湍流。

  “根据你头发所做的基因鉴定,你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4%。”

  “这个比率说明什么,差别很大吗?”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语气。

  “普通人类之间的差异不会超过……0.3%”我想了想还是说了个稍大些的数字:“所以2.4%的差异,非常巨大。”

  “是吗,那他们的结论是什么?”

  “你的问题很严重,他们希望你能配合治疗。”

  六耳沉默了。

  “你就不想把这身毛脱掉?”我有点急了。

  六耳低声咕哝了一句,我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六耳摇了摇头,起身走进书房,坐在电脑前。

  我有点恼火,跟进去,站在他身后说:“你到底要不要治啊!”

  一句话说完,我却愣住。因为我看见他在GOOGLE里搜索“人类基因差异”这个词条。

  用不着点开哪个网页,他就看到了。

  “我果然没有记错。”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人和老鼠之间只差1%。”

  六耳慢慢转过头来:“2.4%,我已经不再是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走回自己的卧室。

  “谁也救不了我,救不了了,我知道的。”

  “爆炸性的,绝对爆炸性!”杨华一脸的神秘。

  他已经成了中心人物,围在他身边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几个。

  “昨晚套出话来啦。”

  “到了酒桌上就好办了。听他说,现场的情形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办了几十年案的老刑警都直呼没见过。”

  “快说呀。”旁边人直催。

  “那几个神秘人出手非常快,就拿火车站那帮人说吧,多的是打了十几年架,随便拔刀的狠角色,蜈蚣身上还有条人命,可就是没看清楚那女的是怎么出的手。据他们说神秘女子没拿武器,可警方验他们的伤口,有许多是被极锋利的利器所伤,怎么都不可能赤手空拳做到。”

  “这不是武侠小说嘛。”林海音吃惊的嘴合不拢。

  “这还没完呢,蜈蚣向警方打赌说看见那人一步就跳起两人多高,要不是仓库的顶有五米多,险险就撞到天花板,而且有个小弟一刀砍在那人的背上,连衣服都没砍破。”

  “靠,天蚕宝衣吗?”鬼子唐目瞪口呆。

  “一开始刑警觉得是胡扯,可后来现场鉴识专家的结论出来了,从留在地上的足迹看神秘人的步幅,绝对超出一般人的体能极限。”

  “那他手上有没有吐蜘蛛丝啊。”

  我用手猛敲鬼子唐的脑袋:“你还真以为有蜘蛛侠啊。”

  鬼子唐摸着头苦着脸:“那你说是什么啊。”

  “中国功夫啊,外国人都知道。”林海音一脸兴奋,问杨华:“你说是不是?”

  “总之这事情玄了,市局已经成立专案组,据说上面也要想法子请能人来破这个案子呢。你看吧,这事就快捂不住了,要是他再端掉几个黑窝,别说全国,海外媒体都得聚到上海来。到时候市府就难看了。现在市局那帮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除了鞋印,指纹一个没采到,人像倒是画出来了,没准就要下通缉令。现正在狂分析作案动机呢。”

  “动机,那是高人看不顺眼就上了呗。”刘唐说话总是让我想揍他。

  “分析出什么没?”我问。

  “也有惩恶扬善这么一说,还有曾经吃过亏来报仇说,有某黑帮请高手抢地盘说。其实都不是很站得住脚。”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就是痛快,老百姓看报道都乐呢。现在不管哪条路上,小要饭的少多了。虽然警方头痛,止不定犯罪率是上升还是下降呢。”

  这是谁在说话,我回头一看,居然连宗而都凑过来了。

  “哟,宗老师。”杨华笑着打招呼。

  “我天天看你的特稿,你小子不错,有前途。”宗而笑呵呵。

  杨华用手在嘴上做了个小喇叭,轻声道:“蓝头不知道吧。”

  宗而摇摇手,背身踱开。

  我在网上查“上海地下势力激烈洗盘,神秘人连挑黑帮”之类的消息,六耳在旁边很有兴趣地看着。

  门铃响了。

  我走出去,顺手把书房的门带上了。

  是瞿老爷子。

  “那多啊,今天又看见啦,这回戴了老花眼镜,准没看错。下午三点一刻的样子,我买菜回来,看见有个人进你家啦。”

  我皱起眉,问:“长什么样,就是你上次见的吗?”

  “很壮实的一条大汉,我看有一米九呢,比上回见的魁梧多了,不是一个吧。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是不是你的钥匙被人悄悄多配过一把?”

  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别上老爷子掺和进来的好。这样想着,我的眉头舒展开来,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我是让一个朋友到家里来取些东西。不是什么坏人,谢谢您老费心了。”

  “那我就放心啦,还以为是谁呢。不过那多啊,房门钥匙可不能随便给人呐,人心隔肚皮,得防着点。我活了七十多年,见得多啦,再好的朋友,指不准什么时候给你来一手。”

  “是是。”我点着头,把老爷子送走。

  我推开书房门,六耳还在看在网上的新闻。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我考虑着该怎么问他。

  “六耳啊,今天下午……”

  “没人来过。”六耳把头转向我。

  我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否认了。但瞿老爷子总不可能没事敲我房门瞎扯。

  这么好心让他住,还帮他东奔西走,这小子竟然睁眼说瞎话,把别人往我家带还瞒着我。当这是什么地方,他开的招待所吗?

  我想我脸上已经很明显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了。

  “我没有骗你,的确没人来过。”六耳一口咬定。

  “那我的邻居是看错了?连续两次?”我质问他。

  “或许吧。”

  或许?这是什么回答?

  他低声说了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我往他的脸上看去,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很多天了。

  六耳的头微微低下去。他转回去又看了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回房去。

  这间卧室,就像他的避难所。他躲进那团黑暗里,再不出来。

  “王,出来一下。”

  王叫王动,可是我们叫他“王”,却不是因为他的姓。他另外有个名字,叫狗仔王。

  这小子是去年娱乐部花大力气从其它报社挖来的宝,人脉广脸皮厚,耳朵像兔子一样竖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窜出去。自打他来了之后,娱乐版面风生水起,好看许多。

  能半夜跑到荒郊野外翻墙看人剧组拍片,写出的稿子会不好看吗?叫他狗仔王绝对当之无愧,至少在内地算是一把好手了。

  王和我勾肩搭背晃到走廊里。

  我搓着手,有些难以开口。

  “说吧哥们。”

  “针孔摄像机之类的东西你能搞到吧。”

  “哟,多哥。”王重重拍我肩膀,一双小眼睛眯起来:“偷拍我可有经验,想拍谁呀。厕所系浴室系还是更衣室系啊。”

  “我是大楼系的。”我微笑:“有些不肯露面的房客。主人想看看他们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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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1 23:50:00

第三部
五、城市传说

  骰子玲珑的碰撞声停了下来。

  “人生就像掷骰子,在没看见之前,永远不知道掷了几点。”我用手按着骰盅说。

  六耳揭开他的骰盅,看了一眼,说:“好牌。”

  我笑了:“就算是看见了,也未见得会赢。你先叫吧。”我轻轻掀起骰盅一角,六颗骨骰安静地躺在里面。

  “四个六。”

  “五个四。”我说。

  “五个六。”

  “六个四。”

  “六个六。”六耳毫不犹豫地叫上去。

  “那就七个六吧。”我想了想,说。

  六耳笑了:“开。”

  他只有两个六,我三个。这局我输了。

  “你的诈术很高明啊,把我骗进来了。”我说。

  六耳又开始摇骰子。

  “你是什么星座的?”我突然问他。

  “双子。”

  “很复杂的一个星座啊,通常外露的一面和内心有很大的不同。”我慢慢移动着骰盅,骰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滚来撞去。

  “嗯?”

  “其实昨天中午我回来过。”

  六耳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知道吧,因为我根本没进门。我在门的对面装了个摄像机。昨天下午那小东西运作了四个小时。”

  六耳盯着我,隐约见到他喉节滚动了几下。

  “米色格子T恤,蓝色的牛仔裤,短发,有一米八几吧,真是不错的身材,她是模特吗?”

  六耳低下头,直愣愣地看着骰盅。

  “这一次……你总不会说是摄像机看错了吧。”

  用针孔摄像机监视房门当然是对朋友极不尊重的行为,可是六耳欺瞒在前,总也没理由指责我什么。

  六耳依然沉默。

  他不知在想什么。

  是在酝酿该怎样向我说,还是准备就此沉默到底。或许他将站起来,走回那间黑屋去。

  气氛一点点地凝结起来。

  六耳身上蓬松卷曲的毛搭拉下来,贴在皮肤上。

  我曾犹豫这样摊牌是否妥当,最终还是决定,该是他给我一个解释的时候了。不然,就只能请他离开这里。作为朋友,我做的已经够多。

  感情是需要双方共同维系的,爱情如此,友情也如此。

  六耳还是不说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揭开骰盅看了一眼,说:“四个一。”

  六耳打开骰盅看了很久。

  “昨天中午,如果你装完那个摄像头,进屋看一看的话,会发现家里根本没有人。”他把骰盅拿到一边,五个一点,一个四点,绝对的好牌。

  我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轻微抽动。六耳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下来,但我没有急着问他。我想他已经下决心要说出些什么。

  六耳忽然抬起头,咧开嘴露出笑容。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牙是这么的白。

  “你的摄像机录到几点?四点多?你是六点半回来的吧,你猜那个漂亮女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摇摇头。

  六耳笑得更欢畅:“要是你的摄像机能录更长的时间,你会发现,直到你回来为止,都再没有人出去过!”

  “什么?”我意外之极,脱口问道:“她昨天一整晚都在我家里?”

  我看了看四周,她能藏在什么地方,壁橱里?

  “她一直都在。”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桌子,瞪着端坐着的六耳。他还在笑着。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这样想着,我重新坐回椅子。

  六耳全身的毛发又开始蓬松起来。

  见鬼,那不是蓬松!

  就像有一股我感觉不到的风吹在六耳的身上,黑色的毛发舞动起来了!

  他慢慢站起来,全身每一根黑毛都在扭动着,恐怕有上百万根之多,张牙舞爪地向四周扩散出去。

  我这才发现,这些毛绝不是我印象中的长短,平常的时候,每根毛一定都弯曲盘旋折叠着,现在这些细细的家伙仿佛得到了命令一般,争先恐后地舒展着自己,很快越过了我和六耳之间一米多的距离,伸到我鼻尖前。

  此刻对面的生物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感觉,我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一只长了百万根触须的章鱼?

  这绝对是极富刺激的惊吓,我的身体猛的向后一仰,那大群的黑毛就要把我罩进去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拨黑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收回,心里大叫糟糕。

  好在那些铺天盖地蔓延过来的毛发在我鼻尖前停住,好像只是要吓吓我一样,又缩回一尺,让我的手挥了个空。

  “你看见的是她吗?”无数细小触手的中央一个声音问我。

  一团毛发变得有轮廓起来,很快黑色的女人脸庞在半空中浮现出来。这张脸是由无数根毛发相互排列甚至是缠绕组成的。

  呼吸间,这张黑色的脸就变了颜色,那些毛发如变色龙般,把这张脸变成正常人的肤色。

  脸慢慢地回缩,贴在六耳的脸上。这是一张五官分明,极有棱角的女人的脸。长着这般面容的女人,本该有股英气,但现在,这脸嵌在黑毛之中,让我想到人面蜘蛛,不由全身恶寒。

  这张脸,还在笑着。

  我被震骇的说不出话来,但这一切没结束。

  毛发不再乱舞,结成一个人型的茧。一个有着美女脸的茧。这个茧波动起伏,调整着形状,然后,从脖子处开始变化颜色,几秒钟的工夫,一个完整的女人出现了。

  一个有着模特优美曲线的女人,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我一直都在。”他说着,走到客厅中央,乳尖微微颤动,好像要我完全看清楚这个奇迹。

  活色生香。

  如果没看刚才的景象的话,我恐怕已经在咽口水了。

  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凝滞的大脑开始勉强转动起来。这就是2.4%的差异造成的结果吗?

  深呼吸有助于平复心情。虽然这简直像一场恶梦,可看起来六耳并没丧失理智,也没想要对我不利的意思。

  “很完美的变化手段,我想你能再变套衣服出来的吧。”

  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轻轻叹息着说:“不愧是有过那么多离奇经历的记者呢。”

  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形体再一次发生变化。好莱坞数千万美金做出的电脑特效都没我现在亲眼所见的神奇,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同游福建时的六耳又回来了,唯一的区别就是稍稍胖了点。

  “这样看起来顺眼多了。”我说着站了起来,打量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伸手摸了摸六耳的衣服裤子,又摸了摸他的胳膊。触感有点怪,衣服还好点,皮肤没有正常人的滑润和弹性,像某种织物。

  “摸起来不像嘛。”我说。

  六耳苦笑:“只是看起来像,要是摸起来也像我就真成妖怪了。”

  我古怪地看着他:“你觉得你还不是吗?”

  这话一说,气氛就显得有些冷场。我心里微微一惊,自己是看六耳的模样变正常了,就口不择言。在没摸清他如今的心理状况前,还是少刺激他为妙。

  “如果D爵士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伸出手来对你说‘欢迎进入非人的世界’。”我笑着说:“你从什么时候有这种能力的?”

  “说起来还是你去顺昌采访时候的事情。”六耳坐到沙发上,开始讲述这段变异的故事。

  整个上午,六耳坐在卧室里,外面是晴天,可这对六耳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这间房里,永远是昏沉沉的。

  不知道是刮刀变得钝了,还是自己的手劲减弱了。这两天六耳觉得身上的毛越来越难刮,每一根都那么有韧性。

  左手手掌的毛刮了两次,还没有完全刮干净,哪像最初的时候,轻轻贴着皮肤扫过去就行。六耳突然暴怒,腾地站起来,狠狠地往手上削去。

  血慢慢地渗出来。

  伤口并不深,这么用力也只是一道浅痕而已。六耳望着被扔在地上的刮刀,皱起了眉头。真的是刀钝了吗?

  六耳弯下腰拾起刮刀,他要看看刀锋到底怎样。

  他呆住了。

  从窗帘拉开的一点点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刮刀的锋刃上,折出耀眼光辉。

  刃依然锋利。

  六耳不是因为这才呆住的,他回忆了刚才的动作,重新把刮刀扔在地上,弯下腰,伸直右手。

  没错,腿不弯的话,不可能捡起刀的,但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弯腿,只是很随意地一捡,就拿到了刀啊。

  刮刀离手指还有不到半尺,六耳徒劳地抓了一下。

  蓦然惊觉,他竟再一次把刀抓到了掌中!

  六耳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武侠小说中的隔空取物。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摊开手掌,刀躺在那里,刀柄没入掌心浓密的毛发中。左手拈着刀脊把刮刀提起来,几缕缠绕在柄上的柔顺地滑动松脱,缩回掌心。

  刹那间,身体深处的某扇门震动了一下,吱呀着打开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慢慢流入心里的领悟,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长着一只从未用过的手。

  接下来的两天,六耳狂热地投入到对“它们”的研究里,而刮刀,自然被远远扔到了一边。

  这是艰涩而令人激动的努力,当六耳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毛发,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楼,慢慢地升起来,最后挺得笔直的时候,如同获得新生般酣畅淋漓。

  如果把“它们”形容成手的话,这只新生的手比原本那两只被人类赋于了进化史上崇高意义的手,灵巧千万倍。所以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要完全掌握,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我从福州返回,再次要求六耳配合X机构治疗的时候,他正像个初生的婴儿,深陷于能翻出无穷无尽花样的新玩具,对我的话完全不与理睬。

  “在你告诉我那2.4%的基因差异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不同的。”六耳的嘴角翘起,斜成一个微带嘲弄的笑容:“我经常在网上看玄幻小说,许多主人公被闪电劈到,具有了超人的能力。不管我是被什么东西劈到的,我已经改变了。这种变化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对自己不是人这件事,我已有所自觉了。”

  白晰的尾指挑开烟壳的银箔,尖利的指甲轻轻拨弄,一根三五就跳了出来。烟在茶几上敲了敲,然后叼进嘴里。我面前的打火机翻了个身,突然就飞进了他张开的手掌。

  他这个蜘蛛人吐出的丝,细到我完全都看不见。

  青色的烟气从六耳的鼻腔慢慢溢出。我不由得赞叹,这真是一个精巧的外壳。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一定有无数人愿意变成你这样。”这并不是恭维,每个孩子都梦想过变成超人,等着他们的却是生活的平凡和无奈。

  “那你呢?”六耳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有我们这些普通人在,才能衬托出你有多不同啊。”我笑了:“而且,我并没有选择权。”

  “我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六耳显得并不在意。其实在这副面具上,我并不知道什么表情是真实的。

  “你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吗?”

  “我一直在适应。或许还有我没发现的惊喜。当我把一根毛发变得钢针般坚硬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走在大街上。”

  “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能做到这点的?”如果要比较惊讶程度,六耳这赛过海底人的变形能力更让我叹为观止。

  “在我觉得自己像恶鬼的时候。”

  “恶鬼?”我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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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