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也曾经是个柔弱的女孩

纤细而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缠绵在窄窄长长的黑白键上舞蹈，指尖流淌出时而欢快轻盈、时而柔美动人的旋律。

这首《少女的祈祷》是我高中时代最钟爱的钢琴曲。以往我只能在街边的音像店里听到，而此刻居然就有人替代了理查德克莱德曼，在我眼前奏了出来。

而拥有这魔力双手的主人是我的同桌——高中时代我最好的朋友。我近乎痴迷地看着她的侧颜，洋娃娃般的自来卷发，衬着她那白皙的面庞，干净得近乎透明……

我，是羡慕她的，羡慕她住在装修这么豪华的大房子里，羡慕她似乎可以弹奏出所有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羡慕她有个随时会抱抱她亲亲她的爸爸，还有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她的妈妈长卷发披肩，高雅漂亮得如同电影里的明星……

而我，是自卑的。

小时候，妈妈在一个小城市的工厂上班，爸爸带着哥哥住在武汉的奶奶家，而我则跟着妈妈在那个小城和武汉两头跑。记忆中我很不情愿回武汉的家，因为，怕奶奶，妈妈同样也怕。奶奶去世那年我7岁，妈妈从此离开那座小城，带着我回到武汉，我该上学了。

从小学开始，我就是一个借读生，因为妈妈是农村户口，而根据户籍制度，我只能随母亲。每学期开学，父母都会为了我和哥哥的高昂借读费而发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8年。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所以使劲地学习，通过名列前茅的成绩来找补我和他们的差距。可是，即便以我的表现早就可以当选市级三好学生了，但因为户籍问题，我连参评资格都没有。

幸好，在父母不懈的努力下，我中考前，妈妈的户口终于转到了武汉市，我也顺理成章地上了户籍，有资格报考本市高中了。那一年我如愿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高中同学们几乎都是天之骄子，而且大多数家境优渥，就像眼前的她这样。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丑小鸭而已。

可我，也是幸运的，认识了她，并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们常常约着一起上下学，踩着自行车，穿梭在狭窄而拥挤的市场通道里，笑声伴随着车铃声撒了一路……

向闺蜜艰难地说出一个秘密

思绪拉回到30年后的今天，此刻，我正坐在餐厅的角落里等着她，内心并不平静。就如同30年前，她第一次要求来我家时，我支支吾吾但实在无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带她回家的心情那样，忐忑不定。因为今天，我要告诉她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来了，梳着高雅的发髻，面容姣好，没有孩子的她，身材依然保持纤细，跟我印象中她妈妈的感觉越来越像了。

“我们快两年没见了吧？”她笑盈盈地坐下。

“是呀，我看你好久也不来北京出差了哈。”我想起多年前她每次来，我都会带着儿子，儿子欢喜地称呼她“ipad阿姨”，因为总能玩到她pad里有趣的游戏。

“现在都是年轻人出差，我们这些老的，都走不动了！”我俩哈哈大笑。

她跟我热络地聊着天，跟当年一样，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那么有趣。可今天，我有点走神，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话题引向我想说的秘密。

“其实我去年回来过，没来找你，实际上是没有心思来找你。因为我们一家去年一年过得很……艰难……”我有点想躲闪，就像当年带着她登上通往我家那陡陡窄窄的阴暗楼梯那样。

“我儿子得了抑郁症……”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我慢慢说道。

“怎么会？他小时候那么活泼，总是笑嘻嘻的，嘴巴又甜，我总说他是个小暖男……”

“他其实是个同性恋。”我一口气说了出来，望向她。

“那你也得接受他呀，无论他怎么样，你可千万也得接受他呀……”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如同当年第一次走进我那没有一件像样家当的家那样，也没有我害怕的——同情。我长舒了一口气，跟当年一样。

人生真的奇妙，当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找到了满意的老公，有了优秀可爱的儿子，一路上事业发展顺利，自以为过上了中产阶层的生活。她每次来京出差，我车接车送，有时会在她临行前一晚热情地邀请她来家里小住，就像当年躺在我床上那样，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当然，我的床上铺的不再是被妈妈洗得褪了色的粗布床单，我的家里摆的也不再是老得比我爸爸年岁还大的家具。而且我的家，还不止一处，她都住过。我曾经敏感地捕捉到，她看到我新车的眼神；我曾经敏感地捕捉到，她跟我儿子玩耍时开心的表情。那时的我以为，在她面前，终于不用再自卑了，可如今，怎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是啊，我当时不懂呀，害怕得要命，搞得孩子越来越低落，后来才醒悟过来了，在他的健康和快乐面前，性取向啥也不是……”看着她认真而纯净的眼神，我不再躲闪，长长的诉说着我这两年的经历。

妈妈完成了一次自我的成长

“听到这些，我觉得好心疼你们呀！”她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而我的眼泪已经盈眶。

“其实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现在都准备开始做公益了，现在性少数群体的家庭都太难了，好多人都因为老观念的影响，一直走不出来。我想要做的事情主要就是帮助这些家庭的，这次我就是从深圳刚刚参加完培训回来的……我真的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会想着去做这些事！”我笑了，她也好奇地等着我讲下去。

这次轮到我“唱主角”了，我一边分享着我在培训过程中的见闻，一边用新学到的知识回答她的问题。越说越坚定，越说越有激情。

培训中曾有一个向他人讲故事的环节，我当时模拟的就是今天这个场景，一模一样的对象、一模一样的话题。但是，感觉完全不同。我并没有说不清是委屈还是自我怜悯的一塌糊涂的眼泪，也没有不知所措得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的嗫嚅。很开心，我在聊天中还“纠正”了几个她以为的“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模仿”诸如此类的观念。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亲切，好像还透着一股……自信。

“你今天能跟我说这些，证明你还是很强大的。”她笑着对我说，“其实我们几个玩得好的闺蜜一起，也有个男同性恋的，我们都叫他妇女之友，是个暖男，比我们年纪小一些，一直也没结婚，每次大家一起玩都会叫上他，虽然他没有跟我们明说，但我们都知道他是。”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坦荡也越来越勇敢了，愿意做真实的自己，以前的大多数人都走进了异性婚姻，伪装自己，整个家庭一点也不幸福。”我回应道。接下来的话题自然过渡到我们以往的鸡毛蒜皮，轻松而又有趣。

从餐厅出来，夜风轻轻路过，我自由地呼吸。她送我到路边打车，语气跟夜风一样温柔，“今天你跟我说的这些，我是很能共情的，以后回来还是要告诉我啊，只要我在武汉，一定陪你！”

坐上出租车，我忽然想到，今晚忘了告诉她我和钢琴的故事了。高中时代我有多么羡慕她会弹钢琴，以至于儿子小时候，我执意培养（逼着）他练钢琴。

直到去年我才被儿子的生日祝福语点醒：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但是我希望她不要活成一个妈妈，要活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要满足自己的愿望，可以去做青春时期无法做到的事情……

于是，我开始自学钢琴了。

如今，即便她不时发布在朋友圈里的弹奏视频，让我愈发的仰慕，即便我的弹奏是那么的稚嫩，但也一定会得到她的祝福吧，我不自觉地笑了，就留到下一次再跟她说吧……

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