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弄瓦

我哥女儿出生的头一年我回家探亲，心情是非常期待的。到家了才发现，我的妈妈，小侄女的奶奶，做主把小名叫了“阿妹”。那是我的小名。自小到大父母兄长都叫我“小妹”的，从那之后，改叫我的大名。

第二天早上洗簌的时候，闻着厨房飘来的猪肉粥的香味，我心情还是很愉悦的。小时候家贫，猪肉粥是我们家难得的美味早餐，熬起来很是费功夫。因为我爱吃，往年我回家的头两天父母必然给我熬。到了餐桌上，才发现，那香味是给小侄女特别准备的猪肝粥。我的早饭呢，就是最日常的白粥和咸菜。

我叹气归叹气，却没有任何表示。一个成年人，没有道理跟一个小婴儿争的。

只是，大概从那时候起，在我父母的眼里，孙女儿的地位就跃在女儿之上了。女儿总归是泼出去的水。虽我迟迟未嫁，但这水，他们心理上已泼出去了。一次在通电话的时候，我妈不自觉地说，你能出国，妈妈自然是骄傲的，只可惜你不是男的。据说我小侄女出生的时候，我妈第一次抱起来的时候也说，只可惜不是个女的。但孙辈总是可爱的，也有那么一个。小时候对我们，尤其是对我特别严厉的妈妈，对孙女儿的态度可以说赶得上小时候对我哥的态度，待遇上更是上一层楼。她也退休了，经济无忧，含饴弄孙是一大乐事。

也叫“阿妹”的小侄女的童年，过得比我幸福。她不用帮忙干家务活，也不曾挨打挨骂，连跟小朋友之间的交往也不自己操心。隔壁的小男生没轻没重的，捏她的手太重了，爷爷奶奶自然会出面，把小朋友们都客气的请走。左右的邻居都知道这家的爷爷奶奶比较在意，也就减少互相串门的机会。小侄女知道爷爷奶奶宠她。两三岁的她，不许爷爷碰自己心仪的东西，也会冲奶奶吼，对陌生人却胆怯。在公园里见到心仪的小朋友，自己不肯上前，只跟爷爷奶奶说，希望他们出面帮她交这个朋友。其他类似的事情，也大体是这样，我嫂嫂着急，也努力尝试了很多，但也不能改变所有东西。她跟我说：我要上班，阿妹跟奶奶相处的时间长，自然是受奶奶的影响多一些。

对受奶奶影响大的小侄女，我这个跟母亲合不来的姑姑，自然喜欢不起来。小侄女小学五年级了，跟我这个几年见不了一次的姑姑也是亲热不起来。

我还有另外一层忧虑的。在她出生的那年，我妈就说，“你自己没有孩子，你哥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吗？你以后总得帮衬她”。我哥的孩子怎么会是我的孩子呢？不管别人怎么想，跟我完全不熟悉，又合不来的孩子，仅凭血缘关系我就必须给人力物力上的资助？这点我不接受。

去年我嫂嫂生了二胎。这次是儿子。我是在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了消息。这次我一点都没有期待了。但这次回家，我妈让我给封个红包。毕竟是儿子，她说。我二话不说，她说封多少就封多少。封好递给她，她说，还是再封一个吧，阿妹出生那年你没封，这次补上吧，免得说我们重男轻女。我还是默默的按吩咐封好了。

其实，父母都是重男轻女的。他们也是固执的，守旧的。我哥哥说，父母就是父母，他们的经历限制了他们的眼界，但我们只能顺着。你要寻求不一样的家庭关系，你只能建立自己的。

我哥其实是很孝顺的孩子。但是，作为”利益既得者“（他的原话），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这次回家我妈因我说的一句话，翻起了旧账，跟我闹起来，说，“我知道你心里抱怨爸妈重男轻女，没有资助你什么，可是我们没有跟你伸手要过任何东西，很对得起你了！” 。他才意识到。我哥说，我是有注意到有时候父母对你比较苛刻啦，但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的。

我的确抱怨父母重男轻女。可是我父母不明白，我最在意的，是他们的态度，而不是我得到了什么物质。在国内工作的那些年，我是典型的月光族，每个月都考信用卡生活，几乎没有贮蓄。每年的奖金起码是两个月工资，回家探亲的时候都给了父母，父母也接受得坦然。母亲说，我们不靠这些钱生活，只是帮你存着，以后不还是你的？后来我年纪渐渐大了，还是没有嫁出去，想自己买个房子吧。父母愿意资助的金额，大约就是我那些年给他们的总额。上海的房子贵，这几万都不够还可以的地段连二手的一室户老公房的首付。我跟父亲说，我给您打借条，您就多借我一些可以吗？我父亲不做声。

我一岁的时候，因为双职工照顾不来，父母把我送到了姥姥姥爷家。我在那里度过了两年无忧无虑乡下野丫头的日子。我妈说我一天要吃一毛钱的零食，说那是很大的一笔钱。我愧疚的不敢吭声。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是个馋的。全家都吃完饭了，我还捧着个碗猛吃，肥猪肉都吃的津津有味。我还是个实心眼的，过年和哥哥一人分得一把糖，哥哥总是先吃完，然后跟我说要一颗来看看。就这样，一颗颗的给“看”没了。我妈笑我傻，其实我没有不开心。我喜欢哥哥，哥哥吃的开心我也高兴的。哥哥自然是喜欢跟我玩的，但只要父母开始批评他，他就会指向我，“妹妹干了什么什么了，你们怎么不说说她？”。 实心眼的我每次都老老实实的接过了哥哥递来的火种。母亲从来爱支使我干活，拿我当出气筒，时常打一顿，叫骂脸色白眼那是家常便饭。平时对我宽容的父亲对我说，”你多体谅你妈“。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姥姥终于来看我，听了我的诉说，也说：“你多体谅她，她不容易。”

静听了我的故事，大小姐一样长大的她说，要是我，我就问，为什么你们不叫哥哥体谅她呢？我愣住了。

父亲姥姥让我体谅母亲，我发现我无法说不，尽管我觉得委屈。我真的从来没有从这方面想，那个被当做出气筒的，为什么从来都不是哥哥呢？我总是认为，那是因为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哥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小的时候，他没怎么挨打骂，受最多的关注，享受最好的资源，家务不用帮忙，朋友一喊就可以跑出去。毕业之后，父母资助他甚多，给他出了首付，买菜做饭看孩子，还贴生活费。十年后房子贷款也还清了，还买了车子。这样子我哥哥都没有意识到父母偏心他。

但是，事情的本质不是我是不是一个好孩子。根本在于我是女孩子，哥哥是男孩子。父母对我们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们家父亲工作为主，主外。母亲工作家庭一手抓，主内。分担家务是我必然的义务，因为我是女孩子。我妈会因为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从自己的房间开始整理而批评我自私自利，而我哥连自己的房间都整理可不整理。

父母偏重兄长很多，可是他关键时刻总是受到挫折。而我知道父母的心意必然不合我意，所以早早学会自己抓主意。运气好（我的高三班主任不客气的评论为“狗屎运”。）， 一路跌撞，大体上还是越来越好的。不管实际收益如何，总是看上去很美，是人人称慕的大道：名牌大学学历，大城市生活，办公室工作，最后还出国了。除了嫁不出去。

哥哥毕业的第一年，太相信和依赖父母给他安排工作，自己没有做任何准备。工作安排这件事情落空之后，我哥在家蹲了一年。幸亏他毕竟是个争气的，听够了我妈的唠叨之后，他终于自己努力找了工作。那年我毕业了。眼看着我哥的遭遇，我自然是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自己找好了工作。那是一家小小的私人公司，工资也很普通。担心父母询问，我带了公司资料回去给父母看。但显然父母并不在意我的工作是什么，不用在家蹲就好了。资料他们完全没有兴趣看。我妈只顾着跟我说她如何为我哥担心，他只身在工地上和工人同宿同吃，黑了瘦了，她如何心痛。她说，”哪里像你这么幸福，舒舒服服的在办公室里坐着。“

我不知道兄长如何辛苦，我只知道，我这份工作也不是舒舒服服的。但是，大学毕业，最后一个暑假回家探亲，走的时候母亲给我封了个三千块的红包，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你钱了。我毕业之前，我还什么也没有说，我妈已经在通电话里的时候说”你别读什么研究生了，家里没钱。“ 我没有异议。我也不想读了。我喜欢生活的随性一点（以我父母的观点，那叫任性），我想要更多的自由。小时候，有一次觉得忍无可忍，我尝试离家出走。走了很远，快走出县城的时候碰到个麦豆花的，我喝了碗豆花后就回家了。没有钱，不符合法律法规的话，我到哪里都没有办法过上更好一点的生活。这一次不一样，从此，我上班养活自己。一个月1千五，到手就花去了一半交房租。另外一半，自然是花得精光。碰上缺钱的时候，是同事接济我的。再后来，是信用卡救了我。

再后来到了美国，拿着新人级别的工资和待遇，但没有朋友，没有交际，除了租房，生活上没有花什么钱。母亲问我买了什么车，我说是一辆1997年的本田两门小车，电话里她听起来并不相信我。省吃俭用了几年后，我终于有了点积蓄，张罗着买个小房的时候，即使那是是房市低点，首付依然是个问题。父亲跟我说，你挑个好点的。我说：好点的太贵了我买不起呢。我父亲不做声。最后我降低期望，清了我所有账户，买了偏远一点的旧公寓。我第一时间知会父母，母亲第一句话不是恭喜，而是”人民币换不来几个美元，我就不资助你什么了。“ 那些帮我存的，以后还是我的钱，并没有被提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钱要自己存着。反正国内人民币帐号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出国前存的一些，我大部分都给了父母。从那之后我自己要供房子，虽然没有结婚，却是真正的独立了。父母和哥哥是一家，我是另外一家。

虽然没有找到完美老公，但我决定就算一个人，也要为我想要的生活而努力。跟父亲通电话的时候，他总说我要找个人照顾自己。这次，我回答说不一定，就算不找人，用精子库我也打算给自己生一个孩子。我父亲不做声。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觉得我把哥哥的孩子当做自己的来照料就好。我嫂嫂说，别看你爸没吭过声，其实比你妈还要看重儿子的。你妈也就你小侄女出生的时候说了一次，后来再没提过。你哥陪你爸回老家扫墓回来，又提二胎的事情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哥说后来生二胎是嫂嫂的主意。我不知道我嫂嫂的想法是怎样的。

看着我小侄女逗小弟弟玩，我只是想，一直被娇养的她会不会因为是女儿，终有一天受委屈。或者，她是静那一类，能够理直气壮的说：”为什么不是弟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