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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号当铺 by 深雪

2666

26

2006-11-07 09:31:00

这个夜,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天是一片紫蓝色。
    有一个男人,他走过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皱住眉低下头往前行。
    他神色沮丧,而走路时一拐一拐,事实上,他左边腋下,正撑着一副拐杖。长裤管遮掩了他的残缺,他的左脚,由大腿至到脚掌之处,都是中空的,裤管内是一副义肢。他失去了左脚,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条腿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不算什么。是的,只不过是失去一条腿。
    低下头走路已成为他近年来的特色,一个失意的男人,活该是垂头生活的。事业上的大挫折,扭转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败中生活的男人,颈项特别软弱,支持不了昂然抬头的动作。只好一直一直的,低下头过他的每一天。
    这个夜仍然是低头的一个夜。但头再低,他还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样拐弯,他知道向前再怎么走才会到达他要到的地方。他在这段路上走过两次,两次都刻骨铭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来的头垂得比上两次更低。
    紫蓝色的天空有着一种阴霾,无风的夜里,男人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寒了一寒。随拐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蓝色的夜空下,发出了瞩目但孤寂的“咯咯”响声。
    快到了,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头,他便看见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伟、豪华、深不可测。
    这座豪宅占据一个山头,万树遮荫,树木再生长得整齐,仍然有种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后是广大的平原,平原之后是山崖,山崖之后是大海。当男人第一次走到这豪宅跟前时,他也怀疑过为什么他只是随着小巷拐弯,但到达小巷的尽头居然会是一个大山头,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却由山崖作终点。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烦扰,这种地理上的逻辑问题,他没空闲深究。
    只知,他终于到达了,是这里,门牌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8”。
    豪宅的铁闸上有三组雕刻的图案,分别是九蛇相缠、火龙啸天、蝙蝠倒挂,是精细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当他环境好之时,也爱收集一些雕刻之类的摆设,亦有雅兴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变卖的都卖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他在大闸前站定,一如往常两次,大闸一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一踏进大闸之内,忽然便起风。大闸之外的世界无风无声,是静止的,大闸之内,则有迎面刮来的风,风刮起了落叶,风刮起了他的外套边沿,风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大闸经过烈风洗礼后,五十尺的距离之后,是大门。
    豪宅的大门是木造的,很巨大,门上有环型的锁,锁上的图案是一头狰狞的兽,像狮也像龙。这头兽,虽然锁在门锁之上,却就是有一种朝着人心内紧紧盯住的压迫感。如果一把锁是一道门的关键,这么一把有着狂兽的锁,就显示了整间豪宅的阴沉。
    男人伸手出来敲一下,大门便自动打开来。
    豪宅内光鲜华贵,灯也很亮,与外面紫蓝色的幽暗,相差很远很远。
    云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红色的幕幔,就如一间六星级酒店般豪华考究。男人在门廊前站定下来,深呼吸,然后朝右边走去,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间房间。
    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余韵夹杂着回响。
    第三间房间。男人站在门前,房门同样地自动打开来,这一间房间,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两面墙放满书,由于楼底高,书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顶层拿出书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长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仪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张红色丝绒沙发,男人现正坐下来,放好拐杖。而台的后方则是一张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后面约八尺的距离,是另一道门。这间书房并没有个。
    男人在红色丝绒沙发内,明显是坐立不安。
    末几,黑皮椅后的门打开了,一名次冠楚楚的年轻男士走进来,他朝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接着坐到椅子中。
    年轻男士的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烫贴的西服,亦令气度优雅的他雍容华贵。
    这种袭人而来的贵气,犹如秉承了千秋万代的贵族之血,令他的仪容有着神人一般的气质。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听从,令人无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说话。
    被称作老板的年轻男士说:“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男人说:“我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上两次来典当的股票……以及我的一只脚,换回来的资金都不够翻身,现在,我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务。”
    老板和气地问他:“杨先生,那么你今次还想典当什么?”
    忽然,男人激动起来:“我来当我条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图跳起来,但因为早已典当了一只脚而行动不便,于是仍然是动弹不得。犹如他的命运。
    老板说:“你那笔债务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万。”
    “美元?”老板问。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说:“是小数目,不用典当一条命。”
    男人听罢,脸上稍稍有点缓和之色。
    老板再说:“典当一个肾。”
    “肾?”
    男人正在考虑着,肾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脑中思考着的是,失掉一只脚不会影响健康,但失掉一个内脏器官,健康可能会变差,身体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场上拼劲?于是,他犹豫了。
    蓦地,丝绒沙发后的大门打开来,先是传来一把声音:“肾好!典当一个肾包你连本带利返回来!”
    这是一把女声,男人向后望去,他认识她。“阿精小姐。”他礼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来红酒、芝士与鱼子酱,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后斟了杯酒递给男人,她说道:“一个人有两个肾,你看老板多为你着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着阿精。
    阿精续说:“让我看看——”她伸手出来,缓缓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继而翻开他的掌心,她细看了一回,这样告诉男人:“只要债务可以还清,三个月之后你的财政便有转机。”
    男人听着阿精的话,心里头安乐起来。
    阿精放下他的手,说:“就让我们帮你吧!”她的目光内,满满的怜悯,以及诚恳。
    男人再考虑多一会,便点头答应了。
    老板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份协议书,他循例向男人说明:“杨先生,今后你的肾脏便由我们保管,如若半年内不来赎回便归我们处置。”
    男人接过了协议书以及笔,在“委托人”的一栏上签署。
    走廊中,忽然一阵寒。
    阿精向门后的走廊瞄了瞄,没有理会。她说:“杨先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阿精的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扬,这是迷惑众生的催眠姿势。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个飘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着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种在有生之年感受过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浓一点,袭击着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张开也能看见花一样的美好,令耳朵被掩盖了也能听见风的幻妙,令舌头孤寡之际也仿佛品尝到甜糖一样的亲密与满足。
    好安乐好安乐。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该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领受着恩赐一般的宠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实。
    书房中,手术正在进行中。
    没有花香也没有花蜜,更没有微风。老板专注地把他的手伸进男人的身体内,他抓着了男人的一个肾,掏手拉出来。
    是一场没有痛楚没有流血没有感受的手术。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肾脏,鲜活漂亮地离开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肾脏一眼,阿精便递来玻璃瓶一个,那个人类的肾脏,便收到玻璃瓶之内。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单生意那种得意洋洋,她抱着玻璃瓶转身由正门离开。
    男人的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画面,从那花香之地,他看见了他的一双子女,他们因为男人得到了金钱,因而得以完成学业,他们头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长叹一声,然后,他在现实中苏醒。这现实却不再在第8号当铺,而是,不知何时,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睡得正浓的老妻。
    他撑起身来,抚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热,他知道,他的肾已被典当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个肾,被阿精带着随走廊尽头往楼梯向下走,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钥匙把门一开,便是一个如放射性设计的大房,中央是一张圆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条小路都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进第六条分岔路,路的前端书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样。擦身而过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楼契、金银珠宝,更有手手脚脚、各式各样的内脏,肾啦、肝啦、胃啦心脏啦、脑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纹,盛载着比四肢与内脏更贵重的东西。
    走到三分一之处,阿精停下来,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有一条完整地切割下来的腿,腿放到一个大型玻璃箱之内,完美新鲜,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样。这是杨先生的位置,他的肾脏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杨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现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着木盒,在心里想道,不久之后,可能便会派得上用场。
    木盒内,将会盛载特别资重、无影无形的东西。
    转头一望,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测,想有多远便有多远,这二十年间的典当物都会放到这第六行之内,一个玻璃箱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典当之物,只要有人愿意当,便有更新鲜的空间。
    然后,过了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会自动自觉挖通出来。
    之前的五行小路,设计也是如出一辙,满满的玻璃箱内是人类的四肢、内脏,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条小路,一望无尽,走极也走不完,这些小路上,有永远赎不回的珍宝。当客人以为有天能回来赎回之时,却不知道,一旦放上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归新的主人拥有。
    新的主人。一个你与我都不敢贸贸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类的耳朵要灵敏的她,听见高跟鞋的响声在大堂走廊上响起来,那是Mrs Churchill,阿精与她做了预约。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后段走去,Mrs Churchill是比较资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 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内只有一个木盒子,内里存放着Mrs Churchill的嗅觉,三年前,她来与当了她的嗅觉,以后的生命,所有气味均与她没关连。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视能力那样,她已知道Mrs Churchill已坐到书房内的红色丝绒沙发上。
    年约三十七八岁的Mrs Churchill风华正茂,一副富贵太太气度的她,正向着老板说话:“我来是要典当我的女儿未来五年的运气。”
    阿精一听,便低嚷:“好啊——”因为这会是一过珍贵的交易,Mrs
  Churchill的女儿才十五岁,少女的将来是贵价货色,少女的五年运气但钱非常。
    谁料,阿精却又接着听见——
    “哪用典当你女儿的运气?我给你一个好价钱,你典当另外一些东西。”
    这是老板的话。阿精侧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当了。
    老板说下去:“你女儿的运气价钱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卖你在六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的五年运气,价钱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 Churchill惊喜地回应。
    阿精却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运气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板又再次放意作出违背市价的决定。
    后来,Mrs Churchill便答应了,阿精打开木架上的木盒,就这样接收了Mrs Churchill将来的五年运气。
    她轻轻摇了摇头,离开密室,继而走上楼梯,返回书房。Mrs Churchill已经离开。
    阿精推门而进,她对老板说:“别做蚀本生意。”
    老板正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他听了,不答话。他转一个身,捧着书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张微笑的、低着的脸。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单蚀木生意?但这种不应有的正义感叫他感觉快乐。
    少女的五年光阴对她其后的一生无比重要,老板才不愿那名贪钱的母亲肆意破坏。Mrs
  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岁一段期间,将会毫无运气可言,她卖走了她的五年运气,于是走在街上会被车撞倒,躲在家中会有贼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园淋花也会给天降的石头击中。
    但老板不理会了,她又不是为了困难才作出典当的决定,她只是纯粹想要多些钱。
    老板并不喜欢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 Churchill的女儿平日过着怎样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吧!有这样为她设想的母亲。
    阿精望着老板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她其实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对朝夕共对了超过一百年的拍档。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为人。只是,她有责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着面的他说:“今晚还有第三个预约。”
    “是谁?”他合上书,这才转过来面向她。
    她说:“是新的客人。”
    他点了点头。忽然窗外刮起一阵风,扫起了一堆枯干的落叶,落叶刮向这座大宅的外墙。他听到了,虽然这间房并没有个。他说:“大风。”
    阿精接下去,说:“风再大也不用怕,要来的人始终会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拿着地图向前走,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由一个勤劝他不要自杀的人手中接过,那个人告诉他:“你到这个地方去吧,他们会解决你的问题。”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说:“这是一间当铺。”
    “当铺?”他忧愁起来。“我已经两袖清风了,身上、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那个人便问他:“你有没有一支笔?”
    男人不明白。他问:“笔?”然后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后裤袋内,他果然找着一支笔。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钢笔,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正疑惑,那个人便说:“对了,带这支笔去见当铺老板,他会帮助你。”
    男人带着不明不白的心情望着手中来历不明的钢笔,思考的问题的中心点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他再抬头之时,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无影无踪,有那似乎根本从没有出现过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后,男人才决定依着地图出发。
    地图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个墓园之后向右边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后向右边的路走去,便会看见一座大宅,门牌外有一个“8”字。
    那是第8号当铺,地图上是这么说。
    男人依着指示向目的地进发,路途出奇地顺畅,他在这顺畅之中疑惑了,怎么,他从来不为意,郊外有一个墓园,之后又有这些小路,最后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壮观的豪宅。
    在造城市内住上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实,男人的疑惑是合逻辑的。这世界上,无论是谁要到达第8号当铺,无论他从哪个城市出发,他也是跟着同一个地图向前走。
    同一个指示,同一条路,同一座山。
    沮丧、失意、急需金钱来活命的人,都走着同一些路,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类的终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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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4:00

男人到达了第8号当铺,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顾客,他被大门迎进,他被大宅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解除了他的防备,向走廊的第三间房间内进,他看见一间书房,一张红色丝绒沙发,以及一个坐在长穆之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仪容典雅,有着神人的贵气。
    他对来客说:“三岛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三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印象中的当铺要豪华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我们的老板。他介绍自己:“我是这间当铺的负责人。”
    “老板。”三岛向他鞠了一个躬。
    然后,从书房的大门处走来一名风姿卓约的美女,年约二十六七岁,轮廓分明,身段修长,她衣着人时,手中捧上鱼子酱、芝士与红酒,明显是来款客的。
    她对三岛说:“我是阿精,我负责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岛跟前弯下身,上衣的领口向下坠,露出线条优美的乳沟。三岛不期然分了分神,刹那间忘却了一切的烦恼,他想到的是,从前日子好之时,他在高级夜总会消遣的豪气风流。
    俱往矣。
    “是法国货哩,很不错。”阿精递他一片涂了鱼子酱的芝士,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说,然后甜美地笑。
  三岛不客气了,他吃着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后问:“你们没有别的员工?”
    “只有我们二人。”老板回答他。“其他都只是管家与下人。”
    “客人典当了的物品你们卖往哪里?”男人再问。
    “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大的地方。”老板说。
    “哪里?”
    “一个永恒之地。”老板给他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三岛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着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实并不关心典当物的所往处,他比较着意典当之后的回报。
    老板问他:“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岛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资,但失败了,急于需要一笔钱填补。我遇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绍我到这里来。”
    老板说:“你要典当些什么?”
    三岛拿出那支钢笔。
    阿精一见便说:“好漂亮的钢笔啊!”然后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检视着钢笔,阿精面带笑容地说:“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这支钢笔价值不菲!”
    三岛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说:“家传之宝!”
    阿精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看着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岛急忙赔着笑。
    老板再开口说话:“五十万好不好?”
    三岛的表情惊愕:“五十万……”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带笑:“加多五万。”
    三岛立刻说:“好!好!成交!”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说:“多谢你了,三岛先生,你这支钢笔实在是精品!”
    “是吗?”三岛仍然在抹汗。
    老板说:“三岛先生,钱我们明天一早便会过户给你!”
    三岛不断的唯唯诺诺。
    阿精这时候走前来,伸出尖长的手指,带点挑逗地在三岛的脸上轻扫,指甲触碰着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夺晚,在陌生环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点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势维持了大约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随着她的手指转动,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决定收手。她说:“依我看你的面相——”
    三岛这才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只不过是三十秒。
    “三岛先生眉浓眼藏神,鼻头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跷,依我预料,三岛先生将来不单止富有,而且权倾四方。”阿精做了一个名扬四海的手势。
    三岛脸上顷刻欢容,眼睛也瞪大起来。
    阿精说下去:“只要三岛先生一有困难便知会我们,我们定会义不容辞。”
    三岛很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谢谢你们的帮忙。”
    “别客气,三岛先生是我们的贵宾!”阿精说。
    三岛仍然不断鞠躬道谢,阿精与老板作了个送客的手势。阿精开门把三岛送出书房,然后步过走廊,继而在自动开启的大门前送别他。
    三岛踏出这所大宅的大门,步向被强风卷动着落叶的大闸。阿精在大门逐渐关闭的隙缝中,看着三岛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回来再回来之后,变得无手无脚无肝无胃无心,甚至失掉灵魂的变异。
    终有一天,这个健全的男人,会为着典当,而变得人不似人。
    门完全关上了。阿精拍了拍手,庆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木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钢笔在无声无息间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钢笔,一样握得住的物质,在这间大宅内随时随意在空间中消失蒸发。
    他们才不要三岛的钢笔,这是他们诱使他成为他们的顾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说第8号当铺经营手法不正当,顾客都是自愿的,只是,老板与阿精手上有一列详尽的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极有潜质的灵魂,这批灵魂特别的贪婪、爱投机心术不正、崇拜不劳而获、放纵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试探这批灵魂,看看他们与第8号当铺有没有缘分。
    试探。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受魔鬼的引诱。
    今夜,工作完毕,老板与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们步向二楼的范围,二楼之处,分别设有两个独立行宫,内里是品味很不一致的两个世界,老板及阿精各自存活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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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5:00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日间的第8号当铺比起晚上要热闹许多,虽然还是只得一对主人,然而来来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们照料着老板与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顾两个人,此幢大宅又辽远广阔,气派不凡,可以想象,老板与阿精的日子过得极好。富贵、舒适、闲雅。
    吃早餐之时,一张长台上仆人来来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绝而来的有水果、炒蛋、香肠、沙律、汤、面条、各款面包与饮品。老板曾经向阿精提出过这是过度运用资源,两个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坚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认为单单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贫穷、无品味的表现。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边享用她的早餐一边忙碌张罗:“这个雪花虾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云腿冬瓜条够清淡,适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厨子以后可以多做这两个菜做早饭。”
    “这是什么白粥?当中的瑶柱一点都不够香,我们的海味供应商换了吗?”
    “奄列不可以连续两天用肉类做馅料,这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呀!为什么不选用磨菇?水果也不错,近来的水蜜桃好。”
    “为什么这星期没有芝士?给我要那种软熟的Mrs Churchill。”
    当阿精指指点点时,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时不发一言,埋头在早报的纸张中,英文报章的头条是华尔街股市崩溃,他可以想象,由今个月开始,当铺的生意额必定会提升。
    阿精正在品评她的咖啡:“这种咖啡豆够香,出产地在哪里?”
    老板从报纸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摆放了五六只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惊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习惯了阿精对食物的  嗦嗦,他放下报纸,对她说:“待会到后山骑一阵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头向老板望去,欢喜地说:“好啊!”
    老板站起来,转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宫,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满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开心。
    她喜欢与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当然包括骑马。
    她笑意盎然的赶快吃掉一个朱古力牛角包与一小碗日本冷面,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还是决定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宫,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间,往骑马装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裤黑筒靴。
    更衣完毕,她又走回楼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长廊,威风凛凛的她走到屋外的马房,由马夫把她的爱驹拉出来,她骑的是一匹白马。
  老板已经在他的黑马上,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随她的白马向老板的方向跑过去,她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与蓝蓝的天很配衬。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认为阳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提议:“我们斗快跑过树林,在树林之后的地方停下来。”
    阿精一听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马奔驰,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马跑得那么狠劲,周道的树木都变成绿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场包围下,在速度的怀抱中,她有种夹杂于虚幻与现实的快感。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啊,让我赢让我赢,赢不了你的心,赢不了你的注目,也请让我赢一次,让我的马匹比你的跑得快,让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来,让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皱住眉,坚定地向前注视,马匹矫健地穿梭在树林之间。老板有时候爬了头,有时候随后,阿精总不放过他。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骄傲,放下了低头暗恋一个人的卑微,昂然抬头高速前进,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严。
    树林的前端散发出白光,即是说他们快跑出这个树林,到达约定的终点。阿精用力策动她的白马,她又再次擦过他的黑马,她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领先。
    白光冲击流满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马已越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声音不绝。
    马跑到山崖边便停下来,马向天叫了一声。
    她回头,他的马正跑过来,他做了一个“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见了,心宽地朝他笑。
    赢了,顷刻,一身一心,都充满自尊。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两匹马两个人在山崖之前,凝视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万里无云。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背后的树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事实上,这是老板与阿精共同拥有的独立空间,他们要天蓝、巨浪,还是阴暗无光,海水平静如湖,半分困难也没有,在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内,一切受着他们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灵魂,包括这角落的天地万物,也包括时空。
    有日与夜的转移,但没有时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体。在这奇异的时空中,他们无忧无虑的存活着,享受着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买一个人的所有,奉献给一道他俩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与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会,老板先行把马匹掉回头,慢慢踱步走进树林,返回他们的大宅。这一次,阿精跟在后头,再没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爱的人的背后,一如过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爱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强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光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造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 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蜜酒烩梨,以及一支Chateau de Mallenet 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分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本来阿精仍然有意继续另找餐厅吃下去,但各店要关门了,还是明天再吃吧,先去买些喜欢的身外物。
    她要换LV的两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个雪茄柜;去Hermes买丝巾与一款新造好的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宝,那件有星星的钻石颈链,不买起它便会想念致死;Christian
  Dior今季的长靴子……
    都一一运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来翻滚,这样打滚了数次,又觉得好无聊,她踢走了一个纸盒,然后蹲下来叹气。
    真是什么都有了。
    挥霍无尽的金钱,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间中,偶尔,还是很有点纳闷。
    是因为惶惶无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买的东西中扰攘一会之后,她决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间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来搭讪,她会高高兴兴的与他们聊天,挑当中最有魅力的作较深入的交谈。他们喝酒,他们调笑,他们靠得近近的,最后,男人会抱住她,给她男人独有的温阳,给她男人的臂弯,给她男人有感觉的吻。
  她照单全收,一直以来,对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长生不老,她超凡脱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带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带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许她交朋友,难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错过吗?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体温与怀抱。
    这一夜,阿精随一名棕色长头发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裤,气质也高雅,他说他是名学生,将来要做画家与诗人。虽然巴黎太多画家与兰人,阿精也没有预感这名男人将来会有多大前途,但她还是跟他离开酒吧。
    只因为,他的背影,有点像某个人。
    是了,当她转身拿起酒杯时,她便心软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调,回旋楼梯,楼梯旁边有雕花铁栏,像蔓藤一样向上攀展,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人影好长好长,而影的轮廓清楚得像组的剪影。
    他俩抱着,他俩吻着,沿楼梯一级级纠缠而上,在指定的楼层指定的房间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门而进之后,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着从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却站定地上,这样对他说:“我是一个预言家。”
    “什么?”男人望着她。
    “你是天蝎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头,他回应:“你怎知道?”
    阿精说下去:“你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九岁时你高赛被学校开除;十三岁初恋,十四岁在另一段恋爱中失身;十八岁时你的二十三岁女友怀孕,她堕了胎,那是一个女婴,十九岁你寻找到真心爱上的女人,然而她却是别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惊异,她全部说中了。
    正要问她问题,阿精却止住了他的提问。
    她微笑,像猫一样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脸向着他,她说:“今年你二十一岁,遇上了我,但你不会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当男人正抱着她要再吻之时,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两眉中心划了一个类似“8”字的符号,刻顷,男人双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这休克突然得男人来不及惊愕。
    从小酒店房间中看着一个男人,是阿精多年来的惯性活动,男人有男人的轮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开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蜜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两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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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5:00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造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造样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过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却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晚?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与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接着,男人看见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牙牙学语,很快又背着书包上学。男人伴她温习,与她到海滩习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儿居然带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诉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叹喟,每天辛勤地劳动,岁月擦身而过得多急速,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敲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为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炮,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虎机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吉话,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像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膊,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地沟通,也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疯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复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拥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点下头来。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老板的手接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问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巴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话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衔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很快乐。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他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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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6:00

一九○○年,老板原本有一个名字,姓韩名诺。
    出身富裕家庭,父亲为洋人商行的买办,为人洋化,他让韩诺自小接受神父办的学校教育,让韩诺学习外语和科学,并给他音乐方面的训练,韩诺八岁开始,便学习技奏小提琴以及弹奏钢琴。
    至于中国的四书五经,父亲另聘老师私人教授。
    学贯中西,为父期望儿子长大之后效力国家,成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识的中国青年。
    他们是广东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筑材料选用石和砖,而不是一般中国人所用的木。大门外有绿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圆形喷泉,而喷泉内的一只兽,却又是中国的麒麟。
    大宅的布置更是华洋兼备,款客的地方所和的是洋沙发,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灯,地毡来自波斯,然而寝室的布置一律中国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头,韩老先生还是选用天鹅毛软枕。顶会享受。
    韩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岁与范氏结亲,之后一直恩爱,没有纳妾。韩诺为次子,对上是一姐,子女少,韩老先生自然更着意栽培,尤其对儿子的教育与品德,甚为注意。
    韩诺的姐姐十九岁出嫁,所嫁的夫婚是同一洋文老师门下的学生,韩老先生不仅让女儿学习洋文,亦让女儿结识朋友,当然他得保证,女儿的朋友亦是有头有面之辈。女儿嫁进一户书香门弟,韩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韩诺二十二岁之年,韩老先生送他到英国留学,在彼邦,年轻的韩诺剪掉辫子,穿上洋服,与洋同学一起学习,他修读的是医学及法律。
    就像当时所有的中国青年,他对救国救民很有梦想,他日学成了,便回祖国行医,以科学的技术使祖国更进步。
    勤奋的学生,在被邦的生活颇为寂聊,华籍学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国事,把中国与西方国家比较。
    但言语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课余活动,当四野无人时,当真正感受到寂聊时,韩诺便抱着他越洋带来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纳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丛丛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节,夜间花儿释放更浓的香气,他在似乎听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罢一曲。
    还可以再奏舒伯特Schubert的罗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顿Haydn奥地利颂诗也是优美的选择,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适合在夜间拉奏。
    来了这里有这样好,乐谱容曷找得到,韩诺可随意在商店内选他喜欢的乐曲乐谱。
    而且,他更往音乐厅听过誉满欧洲的乐团的演奏,英国的音乐厅之宏伟瑰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金色的墙,红色的丝绒幕幔,求香鬓影的绅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摇扇子,他们讨论刚才的演奏,讨论着乐曲,这种文化的优悠,与韩诺成长的地方大有差异。他不讳言,他更喜爱这个暂留之地,共同兴趣的心灵还要多一点。
    但无论看多少次音乐演奏,他所能得到的乐谱再多再完整,日子还是很有点孤独。韩诺不知当中亏欠些什么,只知,在越美丽的夜里,便越体会得到空虚。
    后来,英国的秋天来了,风很大,近乎风声鹤唳,由学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风哭叫,落叶被卷起,他走在只余丫枝的大树下,抓住大衣的领口,却再用力抓,风还是卷进大衣之内。已经很冷了。
    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雪?广东没有雪,他有点担心他会挨不住。
    后来,韩诺收到父亲的信,请他接待从中国来英国的官员一家,姓吕的清朝官员一家人会在伦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办些事,他们刚到炒,韩老先生希望儿子能好好招呼他们。
    其实韩诺自己也只抵涉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没去过,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处啊!但当然,他不介意认识一些父亲想他认识的人。
    吕氏一家抵涉伦敦时正值初冬,他们先乘船抵达南面港口,再转乘火车到达伦敦。除了韩诺在火车站迎接他们之外,还有两名英国官员,韩诺也就知道,吕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车到达了,吕氏的仆人帮忙搬抬行李,然后吕氏夫妇步出火车,接下来,韩诺看见一名少女紧随步出。
    她穿洋装,姿容秀雅,冗长的旅程没有减低她的清丽,她有一种闲雅的气质,再奔波再劳碌也减省不了的气度。
    教韩诺一见便欢喜。
    他抖了一口气,顷刻精力充沛起来。
    热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吕氏夫妇问安,然后随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别人猛说着这是下人的事,他也不理会,硬是觉得,自己最好做些什么。
    他与吕氏夫妇及吕家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吕小姐也加入谈话,她的神情从容坚定,没有忸怩,目光正正的望着韩诺,甚有别于一般的闺秀小姐。
    因着吕小姐的大方,韩诺也就放胆提问了:“吕小姐第一次欧来?”
    “对,”她笑容满脸。“但在家我已早早为这次旅程作准备。你看,我穿的是洋装。”她拍拍她的大摆裙子。
    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定了亲没有,但他决定下次见面才问。
    吕氏要在伦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时间。
  马车转进一住宅区,吕小姐吐出一个字:“Jubilee……”她说:“我们到了。”
    韩诺怔了怔,很不简单,还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顾自例嘴而笑。
    吕氏一家住进英国政府提供的住宅,韩诺在人家的大宅内走来走去,非常宾至如归,他决定,以后多点来坐。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样透风,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领口,他不觉得冷。心不知多暧。
    吕小姐名韵音,韩诺知道之后心情高涨了许多天,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以音乐作为伴侣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乐作为名字的她,韩诺相信,他俩甚至不用夹八字,任谁也能明白,他俩是绝配。
    韩诺常常到吕府,为吕太爷处理一些艰深的文件,吕氏父女也懂英语,只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韩诺就为吕氏帮这个忙。
    而吕氏有什么官方与非官方宴会,韩诺也被邀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来,再也不用每晚对牢窗外技奏小提琴消磨光阴了。
    对于吕韵音的出众,韩诺真有点咄咄称奇,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千金小姐,丝毫没有一般闺女的害羞小家子态,每句说话每个眼神都坚定大方,对着他,对着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丝毫不损气度,得体怡人,讨人欢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强,这一种自惭形秽,令他更敬爱她。
    有一回,韩诺向吕韵音试探:“为什么你的爹娘不为你定亲?”
    “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因我的两名姐姐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还不急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做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未嫁人。”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什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什么?”
    “我的大姐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地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深意。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般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羁的吧。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念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andel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de阿莱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采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是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向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肩掩面,笑了大的十秒。而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没落到他身上。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太悬疑。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没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看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 Ankinson说话?”
    “Miss 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什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是,脸上有偷笑的表倩。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未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惟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喜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挂戴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福,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周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福,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给上发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样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家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给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木,问她:“为什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能,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脸突地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钿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着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以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一走近圣堂,心便虚。像心脏刹那间停上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主会保佑我们的婚烟。”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纵然,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人教,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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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6:00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这就是幸福。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成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像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暴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话,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惯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父安排。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接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举行,云在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颂祷一边把水轻拨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议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衣领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险,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比月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橡在发出一个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眼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尺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复一个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以及无知。
    他望着她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煌倾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见了,没有了,像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着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聪明伶利,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直观察着儿子,当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其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本该如此。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路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着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真快乐,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时不时走到圣堂为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利用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
    而一天傍晚,当韩诺抱着儿子准备把妻子从圣堂接回家之时,忽然,韩磊这样说:“你不要走近这地方。”
    韩诺望着儿子,问:“小磊,你说什么?”
    韩磊说:“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韩诺望进儿子的眼睛,才四岁的娃儿,目光内是一股认真,仿佛在说着真理。
    韩诺忍着心中的迷惑,他问他的儿子:“为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儿子的眼睛,蕴含住不该有的威严。
    韩诺问下去:“我们属于什么地方?”
    儿子回答:“你属于我。”
    韩诺抽了一口冷气。韩磊的表情却苦无其事。韩诺但觉,他抱着儿子的一双手,已经太过沉重,快抱不住了。
    吕韵音此时由圣堂走出来,看见丈夫与儿子,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人边行边说些家常话,譬如韩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龙井,以及英国那边的家事。
    韩诺因着儿子之前的说话,早已有点困扰了,这时一边听着妻子的声音一边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儿子抱住他的颈项,小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女人。”
    韩诺望着儿子,儿子的眼内有笑意。他站定下来,他心寒。
    吕韵音转头,看见韩诺抱着儿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过去。韩诺见到妻子走前来,下意识地背转面,放下儿子。他不敢让妻子看见韩磊的眼睛。
    吕韵音说:“干吗?停了下来?”
    韩诺的脸色惨白。
    吕韵育看见了,便说:“不舒服吗?”
    韩诺分神望了望脚畔的儿子,韩磊只家一般孩子那样左右盼顾。
    韩诺说:“没什么。”
    吕韵音说。“来,我抱小磊吧!”
    “不!”韩诺立刻说:“我来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儿子。
    儿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档的一只小狗上。韩诺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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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7:00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地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个爷爷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人也不认得,只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什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床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而另一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造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着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离开韩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回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着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刹那间,他便跪了下来。
    什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脑体,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回响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央,有一对父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着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着头,他问:“为什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着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偏私于我。”韩诺屏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碣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地!”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荣华富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福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刹那间迷惘起来,接着就是疲倦,他的双翻一软,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一刻,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不低他。
    就算抛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福的人生。那么,他该拥有什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她不会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作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去,他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看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顺利,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厨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况。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样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镂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足够韩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看她的衣衫,火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衫,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热?抑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饶,她的上京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颌,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两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人直直的站着,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数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吕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知痛?为什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掌以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什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向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富贵,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什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么也可以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栗的意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着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什么也不会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以及灵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话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象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再有损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从抗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挠,亦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要选择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福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福?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福。”
    韩磊的目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福,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地、包容她、全心全意爱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福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挽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摘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丰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福,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福,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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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8:00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什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着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书。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地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她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她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什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什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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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9:00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猪、牛和离,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挨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菜,填得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着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多,份是挨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挨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惟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什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晒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像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什么钱送回家,但当这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条村的另一户人家,大姐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姐出嫁,那天有难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姐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是临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姐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二姐的遭遇,令陈宅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依看水牛一脸不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工,也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睇了睇他们的饭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什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似样嘛。
    于是,男人便告诉她到达那户人家的方法,走哪条路,攀哪个山头。陈精在心中算着,要走三日哩,在山边,要露宿啊。
    但她还是觉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过饱呀!
    男人说完了,阿精却赖在男人的家门前不肯走。
    “干什么?”男人问她。
    陈精回答:“给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见她可怜兮兮,也就给她一片满有肥羔的肉,再打发她走。陈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撼力倾刻填满她的味雷,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举止。太厉害了,为了享受这片肉,她不能动又不能叫,没有任何别的意志,只能专心一致的,被这片肉的丰满、滑溜、甘香、酥软所蒙蔽。
    吃肉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这片肉存在。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苍宇宙。
    当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开始瓦解起来,她的四肢才重新听话,带动她的身体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弃到省城的机会?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做饱死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一个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点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复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十五岁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那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畜已盖掩一切李劳,快活的她哼着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路都是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问:“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卷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本着艳丽的女子栏遂截停走过的男人,她们娇声嗲气地说:“人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粉,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是个绝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
    当中一名姑娘看见陈精,便问她:“乡下妹,干什么?”
    陈精忽尔决定这样说:“我来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后走入院子内向人传话,未几,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来,问陈精:“牛二叫你来的?”
    陈精不知牛二是谁,但她还是认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进院子中。陈精只见四周种满鲜花,布置又花花绿绿,姑娘们娇艳慵懒地各处坐坐,空气中透看一阵香,陈精大开眼界之余,立刻决定留下。
    一定有好东西可以吃。
    她跟看佣人走到后房,那是佣人的休息间与住所。“我叫夫人来看你。”佣人对她说。
    陈精问:“有没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没好好吃过。”
    佣人显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陈精食指大动:“好!”
    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大碟炒面,陈精埋头便吃,炒面中有肉丝又有菜,香浓丰盛,陈精一口接一口,她发誓,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满足得连眼角也会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浓级、富贵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见陈精便说:“怎会是个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个男的吗?”
    陈精知事败,她试图张开塞满炒面的口说话:“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皱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担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费米饭!”
    陈精连忙把口中炒面夹硬吞进喉咙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说:“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继而笑起来:“她们是老鸨,每晚要与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陈精也就明白那是什么,那即是大姐时常与姐夫光天化日在田边做的那种事嘛。于是她自然地说:“没相干啊!”
    谁料肥女人一摔开她的手,便是这一句:“你照照镜啦!又黑又瘦一脸土头土脑!哪有生意?”陈精打了个突。自己有这样差吗?
    “林妈,赶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转身便走。
  那个林妈只好由后门推她走,推了三数次,才推得动陈精。木门关上了,陈精迷惘起来,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运用天赋本钱,原来混得好饭吃。
    在后门踱步了一会,她决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们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许多路,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那该就是袁府吧!经过通传,果然便有人让她内进,一名中年妇人问了她一些问题,便着人带她沐浴更衣,陈精知道,她找对了门。
    这似乎是一户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随其他家仆在院子内打转,她经过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妇人告诉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名婢女,而近来她多了个病,所以要多一个人来服侍。”
    陈精问:“吃得好吗?”
    中年妇人瞄她一眼,说:“大太太不会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陈精便见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约五十多岁,肥胖,脸孔与体型和双手也见肿胀,双眼却有点外露,说话时声如洪钟。陈精不知道她有什么病。
    后来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诉陈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统坏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烂,陈精要负责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裤子与抹身抹脚。陈精睁大眼,她没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陈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粪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间洗了三次裤子,临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时候让她吃饭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与蒸肉饼,她望看桌上食物,只有作呕的感受。
    还是生平第一次没胃口。
    后来,隔了数天,她习惯了,便吃得惯一点。袁府的伙食的确比乡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间,陈精有点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问下来之时,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发不了胃口。
    曾经连一片肥羔也是极致美味,如今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脱离这极厌恶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没忘记,她来省城的目的是为了吃。
    于是,陈精开始部署。目前最佳的办法莫如调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来顶上,然后请一个外人来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陈精认为这推论合乎常理,于是她便着手实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寝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环、手镯、指环。
    卒之,当首饰愈失愈多时,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们的卧寝,就在其中一张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饰物,而那可怜的婢女,被拷打一轮后,赶出了袁府。
    陈精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却又事与愿违,大太太决定从袁老爷身边调来一名婢女,而陈精的位置不变,新调来的负责服侍大太太饮食,而她,继续抹屎抹尿。
    陈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双手,无论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气味。
    从袁老爷身边调过来的婢女,倒是还有点好处,陈精偷听到她与另一名婢女的对话,因而明白了还有别的好计可用。
    婢女甲问:“服侍老爷好还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说:“哎哟,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爷,真的不如走去怡红院当阿姑更化算!老爷呀,吃饭要人喂,一边喂他,他又一边毛手毛脚,完了塞来一只鸡骼便当打赏……”
    陈精听着,双眼亮起来,居然,服侍老爷有鸡骰可吃!
    婢女甲问下去:“老爷真是贱风流,三个妻子还是要羞辱下人!老爷这阵子没到三太太那边吗?”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女人病!怡红院又要花钱啊!倒不如给下人一只鸡髀作罢!”
    陈精一边听着一边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优差。
    于是处心积虑的,她想着服侍老爷的可能性。
    袁府老爷年约五十多岁,人很瘦小,却就是风流,陈精其实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从来就简单。
    他喜欢毛手毛脚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爷每天晚饭前都在书房中打理些少事务,书房内一向没有下人侍候,晚饭前大家忙于张罗,是一个没人管的时辰。
    一天,陈精早在厨房中盛起一碗汤,告知别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实,她捧着汤走到老爷的书房去。
    推门而进,又转身关上门。陈精对袁老爷说:“老爷,大太太叫我先让老爷喝一碗汤。”
    老爷抬头,问:“是什么汤?”
    “鸡汤。”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爷说罢,把视线放回公文之上。
    陈精于是说:“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爷喝完这碗汤为止。”
    老爷抬眼,看到陈精脸上有娇美的笑容,心神当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说罢,陈精便坐到老爷的腿上去,并且说:“我第一次服侍老爷,请老爷见谅。”
    老爷立刻呵呵笑,陈精于是喝汤了。每喝一口,老爷的眉都扬了一扬,眼角的鱼尾纹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陈精的纤腰。他不太认得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两张脸这么近,体香又这样怡人,腰肢兼且软,他才决定,这是一张要记下来的脸。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汤送上,气定神闲,他的手从她的腰上位置缓缓扫上,她也只是轻轻扭动半分,这个任由抱在怀的娃儿,十分之讨人喜欢。
    汤喝完了,只得一碗。陈精放下空汤碗,把上身贴得老爷更紧,含情脉脉的,望进老爷的眼睛,她说:“以后我也来喂老爷喝汤好不好?”
    “好!好!”老爷连应两声。
    这幕喂汤上演完毕之后,老爷照样往大厅与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陈精亦若无其事地走到后房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饭。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鱼有场,比起在乡下时真已是天堂,只是陈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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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小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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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7 09:39:00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窝补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陈精有上进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汤渣的层次。
    而且,她要赶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他倒不相信,讨了老爷欢心后,她还要与大太太的屎尿为伍。
    此后每天黄昏,陈精都送一碗汤给老爷,老爷与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阶段。有时老爷让她喝掉那碗汤,于是陈精便尝过了人参、鱼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极品的流质充缢着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处,教她合上双眼,仰头享受那在口腔打转的鲜美,老爷的手伸往哪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爷终于要求:“你不让老爷真个享受享受啊!”
    陈精把汤送往老爷嘴边,她眯起眼说:“老爷,贱婢怕有辱老爷你啊。”
    老爷伸手掐了掐陈精的腰肢,说:“怎会!老爷不知多喜欢你!”
    陈精再把汤送往老爷嘴中。“老爷不会知道贱婢平日怎样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进她的衣襟中。
    “贱婢日日夜夜也要为大太太洁身。”
    老爷立到明白那是什么,他连忙停止了动作,也满怀防备地注视她捧着汤的双手。
    陈精乘机地放下汤,站起身来,距离老爷两步,她说:“贱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老爷。”
    老爷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软的躯体,立刻体会到失去温柔的失落。“好!好!我会安排。”屎尿的厌恶,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软肉,其实又算不了什么。
    “还有,”陈精一副楚楚可怜。“贱婢身体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爷可否批准贱婢进食三位太太的饭后菜?”
    因看她的表情动人,老爷被打动起来。“饭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样。兼且——”
    “什么?”陈精心急起来。
    “兼且为你准备一间闺房,让你好好疗养身子!”老爷如是说。
    陈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当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爷把手伸向她一拉,陈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爷压住了,她嘻嘻笑的,一点不介意。
    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爷;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下人服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哈!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声,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离、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一天之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惟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点办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爷让她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分,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与陈精,总算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月,她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袁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旧,但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洒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哭,连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吞,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洒二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畜牲亦然,听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尸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涧中,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恹恹。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路走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据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挥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难的,还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湿润,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烂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爷思量一会,决定叫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相对着染病的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选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这样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分,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她震动起来,被水浸住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准备技足逃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人却都被洪水淹盖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脸,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枝干。厨子拼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陈精与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跃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了,满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大事。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操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反,干预命运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然后逐点逐点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便是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满意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什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什么?还是抵抗上穷困、贫贱与反饥饿来得实际。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热的鸡,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里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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