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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慧和尚又超渡完一个孩子。
为他打开往生之门时,法慧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孩子的灵魂怯怯地说,我饿。
法慧霎时心如刀割。生前饥饿的折磨,竟叫这个六岁的孩子成了鬼也不能忘。他笑吟吟地问,你想吃什么?
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小声地说,肉包子。
法慧便用幻化出一只荷叶,捧出满满的热气腾腾的包子,送到孩子手上道,等你去了那道门后,就再也不会受饿了。
看着那个孩子的灵魂带着笑渐渐消失,法慧的心却沉甸甸的。
他从小长在寺庙,未学写字先会念经。
贪欲生忧,贪欲生畏;无所贪欲,何忧何畏?
然而这样小小的要求能算贪欲么?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上,有多少人只是抱了这样小小的要求。何以天不怜悯?
法慧和尚久久站在亡灵消失的地方,怅然若失。
直到萧瑟北风又起,他才迷茫地离开。他已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走了多久,手里的禅杖突然哗哗作响。法慧赫然惊醒。禅杖的声响越来越大,甚至在他手中不受控制地抖动。这是云游数十载从所未见的异状。法慧警惕地向四周看去,只见远远有一片乌黑阴云翻涌而来,迅如疾风。法慧开法眼一观,只见乌云之中怨气冲天,竟是数不清的厉鬼,一个个张牙舞爪,披血断肢。
法慧骇然失色,慌忙以金光护体。厉鬼转瞬即至。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群厉鬼竟像利箭一样径直射过,半刻也没停留。
法慧愕然地看乌云越飘越远。如此之多的厉鬼,若是对他发起攻击,他一世修行充其量只是螳臂挡车。可是显然,它们的目标不是他。
难道前方另有高人受困?
法慧毫不犹豫地收起金光,手执禅杖大步流星地奔向乌云消失的方向。一路上,时时看见厉鬼,三五只到千百只不等,全都急切切地朝同一方向疾驰而去。
法慧已经难以想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前方的某处也许已经沦为恶鬼的巢穴,或者正有一场大斗法。他不眠不休地狂奔,终于在第三天,找到了群鬼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座小城。一座被灵力包裹的小城。很难说清那股灵力是强是弱,却有一种令人心平气和得到解脱的感觉。慈悲的感觉。无数的鬼魂从四面八方奔扑到柔和的灵光中,汹涌乌黑的怨气就像雪一样融化。白色的灵光中,频频闪现灵魂得到超渡的金光。
法慧震惊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
世上竟然有如此高深的修为。
不。这样慈悲的力量,只有佛才能做到。
法慧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沸腾起来。他不假思索地冲进小城,追寻这股慈悲灵力的源头。每靠近一些,便更狂喜。
最后他找到一个颓败的院落。厚厚的积灰,密结的蛛网,一切都显示这里已经很久无人居住。灵力便从其中一间屋子的地下溢出。
法慧敲敲地板,传来预料中的空空声,地下一定有密室或地道。他在房间里转了很久,才找出开启的机关。沉闷地摩擦声中,地上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法慧慢慢走下,果然是一条短短的地道,几十步远的尽头就有一扇门。
当他轻轻推开那扇门,不由得再次震惊。
密室的中间盘坐着一具骷髅。不是白森森的样子,而是通体有如青玉。它的头颅微微低垂,双手平静地放在两膝上,说不出的淡定详和。正是这具青玉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慈悲的力量。
杀身佛。
竟然真的有人修成杀身佛。
不敢相信的震撼渐渐被无法言喻的崇敬代替。法慧慢慢走到青玉骨的面前,缓缓跪下。他忽然不再迷茫。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已得解脱,当复度众生。
法慧虔诚地跪拜。当他的额头触到地上时,竟发现隐隐有邪气流动。虽然邪气很弱,并且很快被杀身佛的灵力化解,但确实从一个地方不停地流泄出来。
法慧惊讶极了。究竟是什么样的邪物,在可以超度无数亡灵的杀身佛前,还能放出邪气?
循着若有若无邪气,他看见了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痕,贯穿了整面镜子。正是这面铜镜还在散出邪气。
法慧惊疑地伸手,想捡起铜镜。不料刚触上铜镜,镜中忽然传出一声嘶吼。
他急忙缩手,手上还是像被什么咬过一样剧痛无比。那一声嘶吼像一只沉睡中的猛兽不甘心要醒来时发出的怒吼。法慧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半点伤痕也无,手指却一根也动不了。忽然想起一个遥远的传说,顷刻间面如死灰。
不,不可能的。自己也被想到的答案惊得难以置信。汗水从全身的毛孔渗出,把衣衫都浸湿。他艰难地自言自语,世上怎会有如此凶邪之物。
想毁掉铜镜,自身修行不足,就这么放着,也觉不好。左右为难之时,眼前的杀身佛开始发出阵阵青光,深潭绿水一样轻轻荡漾,渐渐现出一个神态平和的瘦削男人。
法慧睁大眼睛,脸上都是崇敬。
现在是公元2000年。
一个和平的年代。一个和平之下暗涛汹涌的年代。
不管怎么说,人们不必再徘徊于战火之中,时时遭受死亡的威胁。
我们的故事就从其中一座初具规模的城市开始。
丁然回到自己的小屋,刻不容缓地倒上沙发。
今年是她做教书匠的第三个年头,却好像已经教了一辈子的书,每天每天都意想不到的繁琐。学生越来越令人哭笑不得。几天前学校非说测试一下学生们的成语掌握程度,当然出这种卷子老前辈们是不管的,他们只管期中期末重大考试,全由新老师来又怕不熟悉工作,最后还得她这个半新不老的来。卷子没什么难出的,学生们考得似乎也都轻松,可改卷子时真叫人羞愤欲死。成语填空不仅填出人无远虑只有死去,还有驴叫一声谬以千里。成语接龙更好,连还珠格格,玉观音都接了出来。丁然改着改着,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她要用漫画来画,肯定满脸黑线。同办公室教地理的刘成说,不错了不错了,上单元地理测验,出了道填空题问中国的煤都是,结果有个混小子给我填成中国的煤都是黑的。说完,连连摇摇头。丁然叹了口气,终于有点相信上大学时,带领她们实习的老师提醒过的话:无论你是多么优秀的老师,一个班里总有几个孩子是怎么也教不好的。
好在学校的待遇还不错。刚结束的五一假期组织老师们旅游了一趟,虽然没出省,好歹也爬了山,风景还算秀丽。还是知足的好。
丁然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趴在沙发上从包里掏出学生们的作文本儿。看了两眼,头就开始痛了。丢开作文本儿,丁然抓住右手上的玉镯,忽然想起中学时代热播过的一出台湾剧家有仙妻,女主角有一只无所不能的玉镯。如果她的玉镯也有魔力该多好。这样想着,丁然忍不住对镯子说,要是你真能显灵,就帮我把作文改了吧!
瞪着眼睛看了半天,连眼泪都酸了出来,镯子还是普通的镯子。
丁然郁闷地骂自己乱发神经,认命地批改起来。改着改着,睏得实在熬不住了,她也不想勉强自己,便决定先睡一会儿再接着改。
睡到半中间儿,身上有点冷。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好像看到有人背对着她正在翻弄那一摞作文本儿。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一觉直睡到肚子饿得受不了。
丁然揉着惺忪睡睛坐起来,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了下去。低头一看,是一床毯子。临睡前,她并没有盖毯子呀。丁然一手抓起毯子,一手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心想,难道是睡得冷了,糊里糊涂自己盖上的?转念一想,嗐,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还是赶紧改作文吧。
回头一看,桌上原本铺得乱七八遭的本子竟然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放着。
丁然大睁着双眼,一本一本地翻看,越看嘴巴张得越大。竟然真的都改过。
写得再烂的作文,都被仔细分析过,温和地指出不足,很认真地提出建议。初中孩子写的文章不长,总共要求七八百字,批的评语倒仔仔细细写了千把字。
丁然半天也没合上嘴。那些清秀有力的字迹,她就是智商突然变成零也认得出不是自己的字。她木头人儿一样慢慢看向自己的玉镯。
天呐,难道这真是一个有魔法的镯子!
参加完朋友的婚礼,刘成昏头昏脑地往家走。
今晚一帮老朋友闹得高兴,喝得有点多了。本来朋友要帮他叫辆出租车,他说用不着,他家离那个饭店并不远,二十分钟的脚程。而且他也没有十分醉,走回去不成问题,还能吹吹风,醒醒酒。
走到回家必经的一条小巷。小巷里的路灯坏了多时,报修了几次也不见人来修,一到晚上就黑漆漆地看不到头。刘成歪在巷口,好不容易摸出一支袖珍手电。喀嗒一声按亮,细细的淡蓝色的光柱没进幽长的黑暗里,只照亮了有限的一小块。
刘成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巷,一阵夜风扑面而来,很冷。他打了个哆嗦,自觉手臂和脖颈上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清醒了两三分,忽然有点后悔没听朋友的建议打的回家。
自从五一集体旅游回来,他就开始觉得得心慌慌的。明明还是像往常一样规律地生活,可总好像又多了些什么。一些如影随行的东西,他看不到摸不着,可却能时常感觉得到。才开始时这种感觉很淡,他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后来,一天比一天强烈。
这种无形的恐惧,现在又来了。
黑暗更一步的扩张,无声的巨兽一样吞噬过来。
刘成心里咯噔一下,拖着不听使唤地双腿跑起来。本来这是一条不很长的小巷,平时一两分钟就能走出去,跑起来更快,十几秒足够。可今天在酒精的阻碍下,脚下不停地打绊儿。刘成觉得自己跑了很久,也看不到有光亮的尽头。
呼哧,呼哧……
小小的巷内充塞了沉重的呼吸,还隐隐带着点儿回声。听起来像两个人在呼吸。
明明知道只是自己的喘息,刘成的心仍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用力捏住。那种感觉很不妙,仿佛黑暗中还有谁在不舍不弃地尾随他。
呼吸声越来粗重,回声也开始加重,而尽头迟迟不来。
刘成头皮发麻,胸膛里好像有不只一颗心在咚咚咚地跳动,争先恐后地要从嘴里蹦出来。手电的蓝光越减越弱,眼前终于一片黑暗。同时,刘成惊恐地睁大眼睛,脚下一崴,重重扑倒在地。
喀地一声响,传来飞出去的手电摔得粉碎的声音。
手肘和膝盖酸起来痛,撞到筋的感觉。刘成挣了两下,麻痛的手脚都不大灵活,一时起不来。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低笑。
刘成悚然抬头,左转右转地向四周望。这笑声很嘶哑,却又像唱戏似的故意尖细着,带着一种阴森森的戏谑。如果声音也能用眼睛看到,那么他能看到的,一定是厚重得红里发黑的血腥。他只听得出来这笑声离他很近,却听不出具体在哪个方位。
总之,很近。
刘成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干咽了口唾沫问,谁?
笑声再次响起。时断时续,一声笑到末了时,像一只漏风的羊皮口袋嘶嘶作响。
刘成全身的神经都被紧绷起来。他无数次的以为这声音就在身后,可每次转身只有黑暗。笑声逐渐猖狂。天天都经过的一条小巷,突然成了一个隔绝于世的异度空间。刘成几乎哭出来,声嘶力竭地吼问。
你到底是谁!
出来!
你想干什么!
最后一声吼出来,刘成已经软弱地哭了。现在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脑子都只剩恐惧。
笑声嘎然而止。
刘成一怔。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肩膀突然被沉沉一拍。不,是抓住。
他惊喘一声,猛然转身。脸部的肌肉在一瞬间僵硬,大张的嘴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幕笼罩着整个城市。
一面面招牌上闪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将一条条街道点缀得灯火辉煌。穿梭不止的人群,奔驰不息的车流,高耸林立的建筑,一切都彰显着城市的繁华。
刚下班的林峻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持续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让他看起来有点憔悴。头发有些长,原本就乱糟糟的,被夜风一吹更是乱得无法言喻,一眼看去就像一只奇异的鸟窝倒砍在他的脑袋上,削瘦的下巴上还有短短的胡渣。可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虽然此时也布满了血丝,仍然跳动着耀眼的光芒。
风吹得身有点儿冷。他抱着胳膊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个城市的夜景。眉头却在不经意间微微皱起。
今天也一切都好。
可是这种平静还能维持多久。
肚子不合作地传来一阵咕咕声。林峻抬腕一看手表,已经十点了。这才突然觉得已经饿得胃酸沸腾。他现在走的这条道儿,是全市最繁华的,看穿眼也找不到一个小吃店大排档。当然也有别的好吃的,不过吃上一顿,他就得一个月吃糠咽菜。
林峻只好安慰地摸摸抗议不断的肚子,点上一根烟,先充充干饥。抬头吐烟圈儿的时候,忽然看见纯黑的夜空里冲出一道白色亮光,迅速滑动的样子就像一只大头长尾的蝌蚪。一秒钟的时间,它已经停在夜空的中央,原来是一颗白色的光球。
林峻神色大变,慌忙扔掉烟,聚精汇神地看向光球。
林峻眉头一紧,连忙扯下胸口的护身符全力掷向光球。
只见紫光一闪,现出一只玲珑小鸟发出一声清脆鸣叫,昂首展翅,以离弦之势射向光球。却原来不是正对光球,而是稍有偏离地擦过。霎时,禁锢住光球的无形铁链像被利刃斩断。光球重获自由,感激似地对着林峻的方向上下跳动了三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冲向另一个方向,消失了。
林峻吹了声口哨,紫色小鸟咻地一声飞回他手上,重新化成护身符。他捏着护身符,一时间思绪万千: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不知道刚刚作崇的是什么力量?不过还好,平衡暂时还没被打破。
正想着,职业的敏锐突然察觉周围的气氛有点儿古怪。
林峻连忙抬头,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围了厚厚一圈人,正对他指指戳戳,不时传来几声议论。
这个人在看什么啊,天上什么都没有嘛。
(林峻心声:你们看不到,我看得到啊。)
这不是最重要的吧?你看,他手上刚才明明没东西的,吹了个口哨,手上就多了个挂件。(林峻开始冒汗:拜托,不是挂件,是师父送我的护身符。)
不会是什么妖人吧?
(嘴角开始抽筋:我是堂堂的佛门俗家弟子好不好!)
啊,说不定是有超能力的外星人哦!
(咬牙切齿:我是百分百的地球人,我到底哪里长得像ET啊!)
也说不定是脑子有问题哦,啧,可惜了脸还挺帅的。
(痛心疾首:我是刑警!脑子正常得很!)
越说越不像话。
林峻连忙拿出招牌笑脸,胡掰道,各位,在下的魔术很不错吧,这是我花了十年才钻研出来的独门秘技哦。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
人场两字还没出来,原本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人们呼地一声,跑得精光。
林峻耸肩笑笑,继续大步回家。
时间再回到一小时前。
丁然瞪着牛眼看玉镯。戴了它两年,从来不知道它这么神奇。等等,再让她试试。
这回提个简单一点的要求。嗯……给我做一盘西红杭蛋炒饭!
波的一声,冰箱打开了,飞出两只鸡蛋一只西红柿直奔厨房。
丁然顶着双眼一嘴三个圆圈跟到厨房。吸油烟机自己打开,油壶悬到空中倒油,煤气灶也啪的一声自动吐出蓝色的火焰。一切都有条不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家庭好主妇在准备做饭。
可惜这种流畅很快就中止了。
鸡蛋也不知道是敲碎的还是捏碎的,哗的一声,连半个蛋壳都跑到锅里去了。等铲子挑出蛋壳,锅里的蛋都快糊了。
丁然忍不住在旁边叫,火太大了,小一点,小一点。
别光炒蛋啊,西红柿还没切!
让你切成丁儿,不是剁成浆糊!
饭,饭,快把饭倒进去!
对着空气嚷嚷了半天,整个场面只能用混乱来形容,最后炒出一盘颜色诡异的西红柿蛋炒饭。那盘炒饭自己也仿佛不好意思得很,僵在空中半天,才慢吞吞地降落到饭桌上。
丁然瞪着炒饭,咕嘟一声,狠狠咽下口水。
放了一大勺盐外加三分之一瓶酱油的炒饭,能吃吗?
丁然看了一眼手镯,心想,算了,忙了半天炒出来的,世上还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幸运,能吃到一只镯子炒出来的饭吗?
勉为其难的吃了一口,还好没要了她的命,就是连喝了五大茶缸的水。
看来,这是一只很有文学素养但很没厨房细胞的魔镯。以后还是只让它帮忙改作文好了。
丁然胡乱吃了点饼干,就洗洗上床了。她属于特别好眠的人,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睡得正香时,耳边嗡嗡嗡的响起说话声。朦胧之中只能听到只言片语,是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有点熟。
……
你应该上路了,来这里干什么?陌生的声音问。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最后见她一面。耳熟的声音。你又是谁?
……
好吧,你可以入她的梦,可是不能太久,因为……
谢谢。
丁然烦得要命,把披子拉过头接着睡。这时,有人隔着被子轻轻地叫她的名字,丁然,丁然。她经不住一再地叫,只好掀被睁眼。
看清来人后,惊讶地道,刘成?
丁然走过去一掌拍上刘成的肩,笑着说,唉,刘成,昨天我居然做梦梦到你了!她跟刘成是同一年来这所中学的,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感情好得没话说。当然,仅限于朋友。
刘成回头看是丁然,也笑着说,是么?你怎么梦到我的,我都说了些什么?
丁然看着笑意盈盈的刘成,不觉一怔,又噗地一声笑出来说,干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刘成听罢,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是么,几十年都这样笑,一下子改不过来。
丁然嘻嘻哈哈地猛推了一把刘成的脑袋道,装吧你就!几十年?您老七十还是八十了?
刘成想了想,说,一百零九。
本来丁然还想笑,可看着刘成细起来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不像在开玩笑,心里忽然有点毛毛的。讪讪地收回手说,嗐,不跟你闹了。也没什么,梦得乱七八糟的。你在梦里跟我摆个苦瓜脸,说什么你要走了,叫我最近要小心什么的。还有一大堆话呢,现在记不起来了。抓了抓头,还是想不起来,就自己哈哈哈大笑一气,接着说,反正可怪了,好像跟我垂死告白似的。
刘成脸上的笑意一成不变,不冷不热地问,是么?然后就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丁然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她看刘成的背想,怎么了?这是那个天天和她开玩笑,东奔西窜的刘成吗?突然改走冷酷路线了?
正有点儿转不过脑筋,哐的一声响,门被粗鲁的撞开。是食堂师父来送早点了。
丁然带头上去看早点,今儿是热呼呼的鲜肉包子和豆浆。民以食为天嘛,什么都能迟会儿再说,就是肚子不能亏待了。
大家拿了自己的份儿,一边吃一边闲聊。丁然啃了一个包子,却看见刘成还在座位上没动,拿笔顶顶他的肩膀问,快去拿早点啊,下面的包子捂得水烂水烂的,不好吃。
刘成头也没回,只硬梆梆地回答,我不饿。
丁然有点火了,心里骂道,这小子今天鬼上身了,说话冲得就跟换了个人儿似的!得,姑奶奶还懒得理你。
低头猛啃包子,全当发泄。正塞了满嘴,办公室门又被人用力打开。这回是教丁然班英语的周老师,后面是她班上的两个学生,陈茜和陆峰。一女一男两个孩子涨红了脸小媳妇儿似地跟在怒气冲冲的周老师后面,向她走来。
丁然赶紧咽下一嘴的包子,险些噎住。周老师见了两条眉毛拧得像在打架。
小丁老师,这里是学校,我们要为人师表的,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儿?
丁然连忙擦擦嘴,点头哈腰道,周老师说得对,说得对。周老师教了三十几年的书,这里就数她资格最老,怎么着也得给她几分尊重。
怪不得你班上的学生这么猖狂,在我早读课上传起情书来了。你简直是误人子弟。
啊?
你看!
丁然接过来一看,哭笑不得地说,周老师,您是不是太紧张了。不过一张小纸条嘛,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话,就说中午一块儿吃饭。
学校中午有学生套餐,所以孩子们晚上放学才回家。
周老师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什么?我太紧张?小丁老师,你真是太不像话了。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就乱谈恋爱,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啊?丁然一时懵住了。心想,也太危言悚听了,顶多就是影响学习吧。
谁知周老师却好像气得不得了,脸都白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扔出一句,好好儿管管你的学生。把两个孩子往丁然面前一推,咚咚咚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丁然只好假模假样的说了两个孩子几句再放他们走。偷偷看了眼周老师,她好像还沉浸在愤怒中,瞪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胸口剧烈地起伏。
然而,中午时真出人命了。
中午休课铃声一响,丁然做为班主任,先去班上看孩子们分饭,分完饭才去食堂。经过办公室时,里面一个人不在。刘成没吃早饭,恐怕这会儿正在教师食堂狼吞虎咽呢吧?
可到了食堂,丁然怎么也没找到刘成。难道已经吃过了?
丁然吃饭很快,虽然去得迟了,还是比很多老师早吃完。跑回办公室一看,还是空荡荡的没人。
这个刘成,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到班上去看学生了?
丁然疑惑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向窗外看去。整个初中部教学楼,共有六层,每两个楼层是一个年级,丁然在第三层。这幢教学楼俯瞰是个凹字型,两头突出来的分别是办公室、多媒体教室、电脑房等等,中间凹进去的一排是四个班的教室。丁然这里的视角,正好可以把四个教室和操场都看到,其实这种这设计本来就是为了方便老师看住学生。看来看去还是没有刘成。学生们正抓紧时间在操场上活动,一个个生龙活虎。
丁然看着看着,不觉笑起来:这才像十几岁的孩子。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尖叫。丁然的大脑还没反应出惊吓,只见眼前一花,就听见砰的一声响。像是什么肉乎乎很沉地东西从高处砸在了地上。
丁然只怔了一秒,霍地站起身,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
接近楼体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个双眼睁得大大的女孩子,鲜血从她的脑部疯狂蔓延,仿佛她的头颅是一颗黑色的花种,在一瞬间怒放出鲜焖洞蟮幕ǘ洹?br> 丁然霎时间僵住,根本没办法反应,脑子里只有两个字:陈茜。
那一刻,陈茜还没有死,她睁得不能再大的眼睛似乎也看到了站在窗边的丁然。她用不停吐出血沫的嘴,努力地对丁然诉说,鬼……有鬼……
短暂的静默迅速被连绵不尽的尖叫淹没。
控制现场,初步侦察,询问目击者。有限的警力面对成百上千个孩子,还是惊恐交加的状态,工作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丁然尽管自己也吓得不轻,但身为老师不得不先想法儿稳住学生。胆小的女孩子紧抱着她直哭,男孩子们虽然努力装出不怕的样子,其实手脚都在发抖。陈茜是他们的同学,可是这样的死法,已经让恐惧远大于悲伤。
丁然把人点了一遍,除了陈茜都在。留意了一下陆峰,他始终都背对大家看向远处陈茜伏尸的地方,肩膀隐隐颤抖。丁然有一点心酸。
再抬眼看时,一个瘦瘦高高的警察正向她们这边走来。
来人有点不修边幅,但并没有给人职业性的压迫感,而是既温和又有活力。这是丁然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拍了拍一个哭得正凶的女孩的头,看似随意,眼神却很柔和。而后对丁然伸手说,请问怎么称呼?
还以为会直接就进入询问取证。丁然意外地怔了怔,礼貌地握了握手说,丁然。
哦,丁老师,你好。
你好。
死者是你班上的学生?
对。她虽然有点内向,但是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成绩也不错。我对她近期做过家访,家庭氛围也很好,绝不会是自杀。
警察微侧过头,说,我没有说已经认定她是自杀。
我知道。可是你会从别的老师和学生那里知道,今早她和另一个学生被周老师严厉批评早恋,我想你们大概会考虑她是否是因此受了刺激。
他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很冷静,也很敏锐。我相信你的判断。
丁然有点惊讶。
他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楼顶,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她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休息时间里会跑到顶楼去,学校应该不允许学生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吧?
是的,一直都是锁好的。因为大家都不会去楼顶,所以锁什么时候坏了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丁然很羞愧。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说,我大概知道陈茜为什么会上去了。
哦?
她大概是和陆峰——就是另一个被批评早恋的孩子——约好的。
他点点头。的确有可能,早恋被发现,急切地想要找个隐秘的地方说说话是情理中的事。他问,可以叫陆峰过来一下吗?
嗯。丁然叫了几声陆峰。
陆峰依旧一动不动地背对大家朝着尸体所在方向,仿佛丁然叫的不是他。直到被身旁的同学扯了一下,才带着几分迷茫看了眼丁然,缓慢地走过来。
一时间,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对方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警察问陆峰,你跟陈茜感情很好吗?
陆峰低下头,渐渐发出抽泣的声音,肩膀抽搐得厉害。
你中午跟她约好一起去楼顶了,对吗?
陆峰低垂着头鼻音极重的嗯了声,接着说,可是我没有去。早上已经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早知道我就应该去的,说不定她也不会死了。说完,用胳膊掩住眼睛失声痛哭。
丁然摸了摸十四岁少年的头。警察也没有再问下去。
等陆峰走开,他又问了丁然许多问题。但因为丁然也只看到陈茜落地的一瞬,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最后,警察犹疑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手势,将丁然请到一旁问,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或者说,怪异的地方。
怪异的地方。丁然忽然想起死亡前一刻的陈茜。鲜红的血,大张的眼睛,吐出血沫的嘴唇。不禁打了个哆嗦。
警察连忙问,有吗?虽然还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丁然咽了口口水,困难地说,有,可是很不可思议。她临死时,我看见她对我说……丁然抬起头看到对方信任的眼神,咬牙说出两个字,有鬼。
你看见她对你说?
是的,因为当时我在三楼。照常理,我不可能听见她说话。可是我真的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就是有鬼。说着,自己也觉得很困惑,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一定认为我眼花了。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不会这么在意,可是现在她自己的手上就戴着一只超出常识的手镯。心里不由自主地又冷又麻。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我还是相信你。
丁然惊讶极了。
突如其来的死亡在学生中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警察走后,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没办法继续上课,学校临时决定下午放假。
丁然安抚了一会儿学生,看他们都走了,才回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看见刘成也在,就问,你中午去哪儿了?一直找不到你。
刘成说,学校食堂吃腻味儿了,就去外面吃了顿,不想回来就出事儿了。我也被问东问西了半天。
哦。丁然没有心思再怪他不够哥们儿没叫上她。
刘成拿上包就走了。匆匆从她身边擦过时,丁然隐约看见他的嘴角有点上扬。
他是在笑吗?丁然忽然觉得有冷风拂过,撑不住打了个寒噤。
锁门的时候听见有人轻声地叫她,丁老师。
回头一看,是她班上一个叫马林的学生手足无措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紧咬着嘴唇看她。
丁然落好锁,走过去问,不是早放你们回家了吗?找我有事儿?
男孩子踯躅了好一会儿,抬头道,丁老师,我看见了。
丁然目送马林骑着自行车渐渐走远,不禁又想起马林刚刚告诉她的事。脑子里一团糟,顶门心儿突突地疼。昨天一切都还好好儿的,怎么今天就全都走了样?
丁然心事重重地想着,冷不丁面前停了一辆车。定睛一看,是警车。车里微笑着向她挥手的,正是下午和她交谈过的那个警察。
他下了车,郑重地道,我是林峻。丁老师,其实今天下午还有一些话没能跟你说,当时不太方便。你现在要回家吗?我送你。
丁然点点头说,谢谢你,其实我也有新情况要告诉你。
林峻嗯了一声,眼神有点沉静,但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两人上了车,林峻一边开车一边问,什么事?丁老师你先说吧。
陆峰说他没有去楼顶,是说谎。有一个学生去找他在六楼的表哥时,亲眼看见陆峰和陈茜一前一后往楼顶走。不过当时,他正在跟表哥说话,就没太在意。不一会儿陈茜就摔死在操场上,大家乱成一团,他也没注意到陆峰什么时候下来的。
丁然一口气说完,她怕自己一犹豫,会不忍心说出来。陆峰也许单纯因为害怕所以才撒谎,但是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欲盖弥彰的嫌疑。从马林的话看,很可能陈茜坠楼时,陆峰仍滞留在楼顶。大家混乱后,他再不为人察觉地下来。她当然不相信陆峰会害陈茜,前面的可能如果是事实的话,陆峰就应该是陈茜死亡的直接目击者。他那么喜欢陈茜,为什么不赶紧说明真相,反而要撒谎呢?
突然想起陈茜的恐怖遗言。
丁然心脏猛地一缩:有鬼?恐怕只有陆峰才明白这遗言的真正含义。
自己胡思乱想了半天,才陡然意识到身旁的林峻一直没出声。转头看去,林峻双眉紧皱,薄薄的嘴唇也抿出一条紧绷的直线。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车前,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开车,又仿佛在反复思量一个重大决定。忽然用力地一抿嘴唇,将车飞快地开到路边,一脚刹停。
丁然毫无防备,险些撞到头,幸好车速不快。
林峻并不道歉,定定地看着丁然道,我知道陆峰在撒谎。
丁然诧异地看他,怔怔地道,你怎么知道?
林峻却缓缓地向她伸出手,答非所问,握住我的手。
丁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依言握住。对方的手很凉,仿佛刚从冷气房间出来。但是不会让人不舒服,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
林峻却不握住丁然的手,说,你要是太害怕,就赶紧把手松开。现在你闭上眼睛吧。
真是奇怪了,还要闭上眼睛,催眠吗?还有,要是害怕不是更应该叫她握紧吗?丁然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慢慢闭上眼睛。
沉静的脑中跳出一幅画面,就像电影开场时,漆黑的幕布一闪,映出满满的景致。
画面在转动,看得出来是以拍摄者所在地为圆心,扫拍四周的景物。丁然感觉拍摄点很高,路面上的洗车都看到顶盖儿了。
路况很熟。
对了,是她们学校正对的本市的一条交通主干道。她天天在三楼也可以看到,但没有现在这样看得小而全。
只一秒,丁然立刻反应过来。这些图象的观察点也在初中教学楼上,但比三楼更高。
是楼顶!
画面很不稳定,一会儿投向远方,一会儿投向天空,一会儿又投向楼顶的水泥地。当投向水泥地时,突然现出一双穿着粉色凉鞋的女孩子的脚。
丁然浑身一颤。她记得陈茜今天穿的就是同样的凉鞋。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闯进她的大脑:这不是什么影片,而是陈茜今天在楼顶时看到的景象。
丁然的心一下子冻结似的冷,本能地握紧了林峻的手。她很害怕,虽然目前为止画面都很平静,可只要一想起是陈茜临死前的所见,就总觉得会有意想不到的画面没有任何预警地突兀插入。
传来一声开门的声音,有人在叫,陈茜。
画面明显地转向后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瘦瘦的男孩子,一脸稚气的笑。正是陆峰。
画面顿了顿,急速向陆峰推近,而后又向下转。可以看见两个孩子的手拉在一起。
陆峰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不要怕,就是被周老师知道又怎么样,叫家长也不怕,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虽然安慰的话说得理直气壮,语调还是有点发紧。
陈茜细如蚊蚋地嗯了声。
两个人一起靠栏杆并排坐下。陆峰大约知道陈茜还在担心,一直都在说些同学之间好笑的琐事,渐渐的,有了陈茜轻轻的笑声。
又传来一声开门。吱呀一声拖得老长,像粉笔在黑板尖锐划过一样。
画面突然一震。丁然立刻感受到陈茜当时的紧张,她眼里的陆峰也露出惊慌的表情。两人对视了一眼,陆峰强作冷静地问,谁?陈茜的视线也刹那间投向那扇唯一通向楼顶的门。
啪嗒啪嗒。古怪的脚步声,碎碎步一样,却又像脚间粘了什么累赘的东西,很不利索。
丁然的心也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跟着在心里问,谁?马林?
那个人逐渐进入陈茜的视野,却连丁然也一并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墨黑的头发剪得齐齐的,穿一条很落伍的裙子。很落伍很落伍,丁然觉得自己小时候都没穿过这样老土的样式。她露在短袖外的两条胳膊细细白白,很不健康的感觉。可是身材是高挑的,比例也很协调。怎样都该让人联想到美女,可却让人心里冷得发抖。
她在倒着走。
始终背对着陆峰陈茜,垂着手臂小碎步地慢慢挪,却仿佛脑后是有眼睛的,因为几乎是朝着陆峰陈茜直线接近。
画面开始激烈的抖动。陈茜一定也感觉到这个女学生的诡异,死死地搂紧了一旁的陆峰。
陆峰干巴巴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你是谁,为什么不转过脸来?
倒行的女孩停住脚步。响起一道声音,我怕吓到你们。说话的时候一直伴着水里冒泡一样的咕咕声,仿佛喉咙里呛了水一样,口齿也不很清楚。
陆峰的脸已经发白,可还是看了一眼心爱的女孩,鼓起勇气说,你别装神弄鬼,都是同学,有什么好怕的。
女孩子笑了。那种笑声令丁然全身的毛孔都紧缩起来。
好吧,可是你们自己要看的。
她猛然转身。
林峻的手几乎是被抛弃般地重重甩开。他看到丁然一双眼睛瞪得要掉出来似地看自己的手,本来想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也只好在半空中尴尬地僵住。收手转头,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
丁然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渐渐镇定,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反应很伤人。
对不起,突然之间……说到这里,脑子里又窜出那张非人的脸,禁不住又是一阵心寒。丁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苦笑着说,一点准备也没有,很害怕。
林峻温和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如果你还想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我可以口述给你听。他本来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让丁然体会自己这不可思议的能力。只是空口白话,丁然一定以为他脑子有毛病。而现在已经足够了。
丁然的脸有点发白,无意义地盯着自己紧握成拳的双手。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迎上林峻的眼睛说,不,我还是想自己看下去。我想知道我的学生究竟是怎么死的。
林峻点点头。从看到丁然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坚强到这地步,却出乎意外。他不由得好感之上多了一分敬佩。
两个人的手又握在一起。这次,丁然用两手交叉着把林峻的手紧紧包握在中间,仿佛怕自己一个撑不住,又把林峻的手甩开了。林峻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吓到的猫,正摁住两只前爪,把眼睛瞪得溜圆。
心里觉得好笑,提醒道,你眼睛瞪得这样大,再瞪一百年也看不到。
丁然扯了扯嘴,勉强是笑吧,然后紧紧闭上眼睛。
画面再度跳出。转过身的女学生缓缓向陈茜和陆峰靠近。
丁然再次看到她的脸,还是抑不住一阵阵反胃的寒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张越来越放大的脸,每迈近一步,就像一个活动的噩梦又接近一分。
一张血淋淋的残破的脸,仿佛经过抽象派画家之手的扭曲。她慢吞吞地走,露出笑意,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因此僵硬地牵动。
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那不可能是活人的脸。而她的脚下也如人们传说鬼魅时一样,没有影子。丁然霎时醒悟了陈茜的遗言。
画面伴着陈茜急促的呼吸有节奏地上下晃动,越来越剧烈。
丁然能感觉到陈茜和陆峰濒临崩溃的恐惧。虽然她明白,现在所看到的已经是发生过的事,结局早已无可挽回,丁然还是无法不再心底呐喊:快跑!快跑!
陆峰霍地站起来,拉住陈茜就要跑。陈茜腿一软,跌在地上,急急爬不起来,拉住陆峰哭个不停。
女学生,不,女鬼维持着她原有的频率持续接近。
陆峰苍白着脸,几次想把陈茜扶起来,可是不知道是陈茜腿软得厉害,还是他自己手上也没力气,就是扶不起来。
如果这个时候陆峰放下陈茜不管,他也许有机会自己逃走。
女鬼只有几步之遥了。
陆峰不再努力搀扶陈茜。他大张着眼睛看看那张令人心底生寒的脸,又看看陈茜,嘴唇咬得越来越紧。
突然,他用力扯开陈茜的手,猛冲向女鬼,不顾一切地抱住。抽象画一样的脸上闪过惊讶,被鲜血糊住的眼睛极力一睁,更觉得可怖。
陆峰大喊,陈茜,快跑!
陆峰嘶哑地声音中,陈茜颤巍巍地站起来,哽噎地反复叫陆峰的名字。
这时,陆峰忽然闷哼一声,软软地翻到一旁。女学生就像一具硬梆梆的尸体膝盖都不弯地直起来。鲜血染红了她的眼睛,闪耀出怨毒的光芒。
她一步一步逼向陈茜,陈茜一步一步后退。靠上了栏杆。说是栏杆也不对,其实只是很矮的一截,刚到膝弯。陈茜被冰凉的栏杆在膝弯上一镇,顿时失去了平衡……
最后的画面,丁然看到了自己。僵站在窗旁,头发吹乱了也不理,只白着一张脸直直地看过来。
一时间好像有两个丁然,彼此生死对视。
可怖的画面已经结束了。丁然反复地对自己说,强行让自己振奋起精神。
林峻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好一点了吗?
丁然还是被震得一耸,而后大梦初醒一样懵懂地点点头。一滴冷汗滑进眼里,腌得整个眼球咸咸地疼。伸手抹了一把,额上水淋淋的。丁然低头看着汗湿的手,忽然想起另一只手还握着人家的手没放,立时有点不好意思。忙松了手,轻声说对不起。
林峻安慰性地对她笑了笑,重又开动车子。
其实应该我说对不起。老实说我自己从陈茜身上感知到那些事时,也吓了一跳。
这是……法术?因为镯子的关系,丁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种解释。在她眼里,林峻俨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了。
林峻轻声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是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师父,但是我本人几乎不懂什么法术。这只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我能窥探死者的死亡记忆。越早接触到死者,就可以看到得越多。
丁然满脸愕然。
林峻苦笑道,很奇怪?我自己也觉得。
丁然连连摇头,不不不,怎么会奇怪?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只要用得好就是了不起的能力。
林峻怔了怔,又笑了。这回却不是苦笑。他活了二十八年,倒只是第二次听人这么说。第一次当然是他的宝贝师父。这个女孩子总让他刮目相看。不过,现在还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
嗯……他斟酌了会儿言辞,接着道,不过我虽然不大懂法术,可是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大家都喜欢说的脏东西。而我今天一去你们学校,就看到初中教学楼有鬼气。顿了顿又说,其实我周遭的人,除了我师父,都不知道我有窥探死亡记忆的能力,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可能和这次事件有某种联系。
丁然惶惶然地看着林峻,喉咙有些发紧,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林峻看了她一眼,沉沉地道,到你家再说吧。
接下去的时间里,两个人都闷闷地静默,连空气都滞重起来。本来不很远的路,也仿佛开了很久才到。
丁然带林峻回到自己的小屋,两人面对面地在沙发上坐下。
丁然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林峻双手交握,沉吟一会儿,忽然抬头道,好了,你出来吧!
丁然一下子糊涂了。这屋里明明就他们两个,还叫谁出来?左右看看,确实没有谁出来。
林峻的眉头却已用力皱紧,拿下脖子上的护身符道,你还想瞒过我吗?再不出来,我就用紫燕将你打出来!
又是一小阵静默。
丁然忽然感到腕上的玉镯一阵异样,像有无形的东西在从里往外溢出。等这种感觉消失,眼前现出一道人影,由模糊透明到清晰厚实。
是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
他的相貌很斯文清俊,一脸局促,仿佛自己也觉得从镯子里钻出来是一种不合适的出现方式。
丁然的大脑有点短路。
林峻观察了一会儿,看他身上的阴气很重,却没有一丝邪怨之气,诧异之余也放了心。他果真不是自己今天在丁然学校感觉到的那道鬼气。但是这个城市突然出现这么多不洁的力量,很难说清彼此间有没有联系。
你是谁,怎么会藏身在她的镯子里?林峻问。
年轻男人神色微窘,低缓地回答,我叫朱沐阳。本来一直在白头山飘荡,前不久碰到一队人游山,其中有两人八字偏阴……
等等,林峻匆忙剪断他的话问,你说有两个人?
是两个人。朱沐阳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接着说,我被她吸引过去。正好她手上戴了一只玉镯,我便附身其上,随她下了山。
林峻一语不发地低下头。也就是说,除了丁然还有一个人也可能附了游魂野鬼回来。如果也带回了一只鬼,可会像朱沐阳一样没有邪气?
白头山?丁然一下子想起来,接着说,啊,是这次五一假期,学校组织我们去的,说是今年新开发的景点。怪不得了,就说买了两年也没显过神通,最近突然神奇起来。可是,玉不是辟邪的吗?我这镯子还是开过光的,你怎么还能附在上面?
林峻解释道,玉器就好比是一个盛载法力的容器,本身并无所谓辟邪还是引邪,开了光就能辟邪,占过污也能引邪。你的镯子是开过光,但是他身上并没有邪气,而且我看他至少也是五六十年的老鬼,所以还是可以附身。不过,林峻的视线扫向朱沐阳,应该很勉强吧,玉镯的灵光多少还在抵制,你附身在上面很痛苦才对。你已经借她的力量下了山,为什么还不离开?
丁然有点听不懂,插嘴问,借我的力量下山?
对。你没听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其实群山流水皆有神灵把守,只是法力各有高低。山水和其守护神灵相辅相承,山水清明则神灵道行高深,神灵道行高深则山水更加清明。因此,有神灵的力量在,任何不洁的力量都会被禁锢,本着天道存仁的原则,慢慢将其净化。所以不借助外力,他根本不可能出得了山。
是的。朱沐阳点点头。正因为她帮我下山,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我才想报答过她再走。但是……
见他露出迟疑的表情,林峻有些紧张,问,怎么了?
朱沐阳忧虑地看着林峻道,你也该感觉得到。这座城有点古怪,有一正一邪两股强大的力量在相持不下。而她们学校现在又有厉鬼害人,难保不是那股邪力渐占上风的兆头。
林峻了然地道,你怕她有危险,所以才勉强自己一直附在镯上。
他对面前的鬼魂忽然有了几分亲切之感。心里也明白,朱沐阳说得不错。可是他也没多大能耐,能扭转乾坤。目前他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延长两股力量间的脆弱平衡。
丁然看看表,已经六点,办公室外的天色还没全暗。看来夏天是越来越近了。
不自觉地看看周老师的位子,她有好几天没来了,说是病得不轻。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么厉害。想起那天她说小孩子不能早恋,弄不好要出人命,结果陈茜就真的死于非命。总有一语成谶的惊悚感。
林峻那天走后,也没出现过,留了一个手机号给她,要她一有情况就联系他。可转眼过了七八天,一切都仿佛回归正常的轨道,平静得要命。
然而她始终不能放松,总觉得心还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不上不下的吊着,大有山雨欲来的预感。
丁然摸了摸玉镯。不知从何时起有了这个习惯动作。只要心里不安,马上就能缓解。明知镯里的是一个鬼魂,却并不害怕。他会替她改作文,炒一塌糊涂的蛋炒饭,这样的鬼一点不可怕,倒很可爱。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气,伸头看看自己班,数学老师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解。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的,把她的辅导课用完了还不算,都拖到放学时间了。单元测试又不是只有数学一门,她的语文试卷还没来得及发呢!
直到天边还有一点余辉时,数学老师功成身退,讪笑着说了句,小丁老师还没走啊,天要黑咯。就自己先走了。
丁然憋了一肚子火,只好发了卷子就让学生放学。照例留下一组学生扫地,正轮上陆峰那组。忽然想起林峻叫她要注意陆峰。陈茜的死亡记忆里并没有关于后来陆峰怎样的信息,这一点总让人对他不放心。
丁然有些担心,便回到办公室准备等学生打扫完一起走。
天边最后一缕酒红色的余辉也慢慢消散。
突然,手上的玉镯猛烈地震颤。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快走!
丁然瞪大眼睛。
怔忡之间,自己的手又接连摆动,不停地写,快,快,快……
越写越大,纸也被划破,红色的笔油看起来简直血书一样触目惊心。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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